绣儿本是老实人
2009-07-29于香菊
于香菊
(一)
张绣儿嫁给陈方真就是因为媒人大舅妈对妈妈说的一句话,你看她那老实样,有人要就不错了,还嫌人家二婚年龄大呢!人家是城里学校的校长,要不是原来的媳妇乱搞,谁上农村来找这种老实巴交的人?你好好掂量掂量,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可没有这个店!人家可说一结婚就将她的工作调到城里去呢!
大舅妈一向说话刻薄,事事占小姑子绣儿妈的上风。被训得无话可说的绣儿妈吃过晚饭,就急忙拽绣儿一起回到她们娘俩住的小房间,低声和绣儿商量这件事。她怕那屋儿子和儿媳听到。
进屋就一头扎到炕上的绣儿不说话。她的脑海中一直转着一个男孩的形象,那是她在师专读书时的同学,她喜欢的,毕业时,为了留在城里工作,和一个城里姑娘结婚了。她很痛恨他,更恨自己管不住自己,人家结婚了,还忘不了,就一直想自杀,刀子都买好了,是一把地摊上的小弯刀,刀柄画着深蓝色的古画,细看是吕布戏貂婵。刀身不到五寸,略有点弯曲,寒光闪闪,如一弯弦月。这把刀很贵,几乎是绣儿喜欢的一件连衣裙的价钱,但绣儿一看到这把刀就喜欢得心里乱跳,所以不惜一切买了下来。她想就算自己给自己置备一件送葬的礼物吧!死在这把刀下,自己会含笑。总想着死,看着书也将一刀能致命的地方琢磨好了,但每次拿起刀对准自己敞开胸怀的那个地方时,又总是犹豫不定,总觉得这人世还有什么事情扔不下。所以在犹豫间就将自己要死的念头耽误了,一耽误就将自己耽误成快到三十的老姑娘了。虽然这老长时间了,心里一憋屈,或者感觉活着没啥意思时,就拿出那把刀,对准胸口的那个地方试试,但终是没有一刀攮进去。其实也不是没有攮进去的勇气,关键是她一拿那把刀,一对准自己的胸口,不论怎么懊恼烦躁的心,都会在刹那间平静下来,仿佛这个世界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这个世界也在此刻突然间平静明亮起来。看来这把刀是能够治愈抑郁和烦恼的良药呢!所以她更喜欢那把刀了,经常带在身边,时而摸摸润滑的刀柄,似乎就多了不少生活的勇气;手指从那冰凉的刀刃上滑过,就有一种快乐的感觉从心里小风般飘过。
看你这烟不出、火不冒的,你倒是有屁放一个,我也好回人家的话啊!本来很老实的绣儿妈也急了,望着绣儿连说带骂,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唉!眼看奔三十的大姑娘嫁不出去,谁不愁不急哦?何况这个家似乎越来越多余她这个人。
听妈妈这样磨叨自己,钻到炕上的绣儿身子就感到非常烦躁,手就从炕里卷着的行李边摸了进去,那把上班带着的刀,回到家就被她藏到褥子底下了,睡觉时,摸摸它觉得安稳。现在摸到它,她就不怕妈的絮叨,突然间似乎有了主意。
你看着行就行吧,我无所谓。绣儿的手已经握紧刀柄,眼睛看着别处皱着眉说。她知道妈是怕弟弟和弟媳,总想把这个老姑娘快速嫁掉。弟弟本来是好弟弟,但自打娶了媳妇后总找茬和她干仗。显然后边的指使人是弟妹。那个厉害精总看她在家不顺眼。再说绣儿在附近的农村中学工作了七八年也不顺心,也许因为她不爱说话,更不会交往,不管怎么拼命地干工作,总是吃力不讨好。快点嫁掉,离开家,也离开这所学校,这是绣儿做梦都想的事。能够进城去,那当然是好事哦,多少人剜门盗洞地想去还进不去呢!
从相亲到订婚,绣儿觉得自己就是被大家牵来牵去的一只羊,那男人什么样,她根本没看清。烦躁时,她就将手握住自己那柔软的小挎包,从挎包外边摸摸自己的那把刀。被那男人盯着看的时候,她就是觉得心里惶惶的,握住挎包的手也越来越紧!
钱啊,财礼啊,都是弟媳撺掇妈妈做主要的,她没有问过;张罗结婚要买要做的一些东西,绣儿也都随妈妈和弟媳她们去张罗,再说她上班也没有工夫,就是让她张罗也不会不懂,用妈妈的话说,横针不知竖线的,就知道读书了!弟媳说,你闺女除了会读书,还长了一个漂亮的人样子,要不也不可能嫁到城里去。虽然二婚,那可是当官的人家。弟媳说时满脸羡慕的样子让她恶心。
绣儿不知道该为自己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人家不来电话,不接她过去,她根本就不知道先联系人家。弄得那男人握着她的手说,你老实得让人心疼呢!绣儿就因为这句话,才好好地看看这个男人,才知道这个男人长得并不好看,黑黑的脸膛,小小的眼睛,个子不高,人却有点胖。整体感觉倒不算恶心,看着还算顺眼吧!若没有刚才他说的那句话让人觉得心暖,绣儿不会主动和他亲热,这会儿心里一热,紧握小包的手就松开了,一头钻入他的怀中,嘤嘤地哭泣起来。婚期定得很快,婚礼举行得也很神速。幸福的感觉和这婚事一样似乎都是从梦里突然钻出来的。
好在绣儿在结婚时真的感觉很幸福。从草窝到了富贵窝,不仅是众亲属的感叹,也是她自己从头顶到脚心的深深感受。陈方的前妻在和他离婚时是净身而出,所有的家产财物都归了陈方,还带走了女儿。结婚时,没用绣儿说话,陈方就将不少生活用品全部换了新的,尽量使前妻的影子和气味消失干净。这种做法让绣儿很感激,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不安,好像是自己强求了人家似的。
新婚之夜,陈方给绣儿上的第一课不是性,而是人生是做人的道理。他紧紧搂抱着绣儿躺在婚床上,让幽暗暧昧的灯光和他动情的话语一起流淌。这世界就黏黏稠稠的,散发着水果糖一般的甜蜜气味。婚床是水贮的,随着他们的呼吸与体动,浮浮悠悠得如一个摇篮,摇篮里的自己和陈方宛如一对孪生的婴儿,虽然他大了她十二岁,但他们感觉从来就没有过从前,仿佛自打来到这人世,他和她就应该在一起的。好事多磨,这句话说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他们的好事就应该发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陈方告诉绣儿,他心目中的妻子不应该是女强人,应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人。文化不要太高,心计不要太多,若是略微有点愚蠢更好。绣儿就想,我可能就是这个有点愚蠢的女人呢。做女人的,就不应该太争强好胜,最紧要的是要有福气,嫁个好男人才是正理。这是奶奶和妈妈说过的话,这样的话早就在绣儿的心里扎了根哦!所以听到陈方的话,她觉得很对心思。
陈方对绣儿说,他希望自己的妻子将心思全部放在家中,相夫教子那是古人要求的,咱们倒是不必那么严格要求,但一定要给回家的男人一个有家的真感觉。绣儿一边点头一边想,自己是真正喜欢家的,怎会不给自己的男人回家的感觉呢?
陈方说,我们男人这一天天在社会上拼争真的很累,虽然外边的世界多姿多彩很吸引人,但在心理上都很需要家,需要家里的灯光照着自己回家,需要家里的女人伴着灯光等着他,甚至需要一双很舒适合脚的拖鞋让自己很慵懒地走在家的地板上。绣儿就想,自己很愿意做这样的女人,哪怕他天天很晚地回来,也愿意为他守着那盏灯,为他守着这个家……
陈方的话语很多,絮絮叨叨的像奶奶,听在绣儿的心上很暖,就像寒冷的冬日走在温暖的阳光下。她想命运真的很照顾自己,自己正想要这种生活,命运就给了这样的生活,她本就该属于这样的生活。无欲无求,与世无争,这是自己的本性。只是以前的生活没给自己这样的土壤。
在初中时,自己拼命地学习,不过是害怕沿袭父母那种顺垄沟拣豆包的生活。在农村的工作岗位努力工作,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也怕不好好工作会下岗。自己从小生活在农村,现在有了陈方有了这个家自己就什么都不怕了,家为自己遮风挡雨,有陈方当校长,自己干工作也会有不少照应的。从此之后不用再去强迫自己做那些怎么努力也做不好的事情。自己可以总这样,抱着这个粗大的胳膊,安心过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甜蜜的小日子了。
丈夫是树,自己是鸟!多幸福啊!自己就这样永远做陈方的小女人好了,幸福甜蜜!绣儿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张如满月的脸庞全是动人的光彩,眼睛如星星一样亮,这让一直凝视她的陈方心里一动,便紧紧抱住了她。
肉体的结合之前,真的是灵魂的结合。陈方他太会也太优秀了。在绣儿那甜蜜又疼痛的呻吟中,他感觉自己很强大,很满足。特别是身下那朵牡丹花的盛开,让他感到很迷醉,很得意,恨不得一口吞了这个让他这样幸福的小女人。
满脸幸福的绣儿在陈方强有力的进入与冲撞中,变成了一个盛满幸福和鲜花的小船。这艘小船今后就由陈方掌舵,哪里有幸福,他们就会在哪里。绣儿真的很愿意有个男人这样主宰自己。但是她做梦都没想到忘情的陈方在他们一起冲到顶峰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妈的,我这辈子都经了五六个女人了,顶数你最好!
天啊!五六个?一顿好好的美餐怎么就吃出一堆死苍蝇!绣儿一下子惊呆,将头伏在床边就开始呕吐。转过身去想要流眼泪,心想自己没经交往稀里糊涂出嫁,怎么碰到这样一个人哦?陈方也被自己的得意忘形吓住。他还是反应快的,紧紧抱住绣儿的身体,一边亲吻,一边一个劲地说,我爱你绣儿!我爱你绣儿!你是杨贵妃我是唐明皇,我们都不管以前,我们都往后看。不管我以前有多少女人,往后的三千宠爱都给你。
绣儿不相信陈方的话,但是木已成舟,她还能咋样?她能夹着小包回家吗?母亲那关好过,弟弟和弟媳会怎样看自己?原来的工作单位还能回去吗?不嫁此人,自己还能嫁给谁?好在自己的母亲在婚前事事都有个提醒,她说,以后给人家当媳妇,事事要含忍,城里人都开放,你千万别把自己变成醋坛子。你姥爷在解放前就有三房小,最后和你姥爷白头偕老的,还是你大房的姥姥。做女人要认命,还要想得开。
唉!不认命想不开咋样?就是自己现在起来,夹着小包走,不会人情世故的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去生存哦!呕吐后的绣儿觉得轻松了许多,在陈方的软语温存里,她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惹得陈方说,绣儿你厉害点,打我一顿解气吧!绣儿不语,接着流泪。陈方说,要不明天给你送回娘家,想好再回来?绣儿还是不语,眼泪还流。陈方说,绣儿我以前错过,那是因为媳妇跑了,我憋不住,就请你原谅我,你的眼泪和你的老实实在让我心疼呢!绣儿流泪,却又一头扎在了他的怀中。她就怕他说,她的老实让他心疼。在这个世上谁还会为她说这句话呢!但是她也后悔,结婚时没把自己的那把小弯刀带来。
(二)
这一晚,绣儿和陈方正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人敲门,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有门铃不按,犹犹豫豫地敲门,一定是求人送礼之辈,陈方说,别理他。他讨厌单位人到他的家中来打扰他。绣儿本来也想不开门,她的眼皮跳动了两下,就想别是自家的亲戚吧!就用手撑着陈方的肩头,从沙发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到门镜边去察看。门镜里的人很小,在声控灯的照射下,很清楚。那个清楚的小人让绣儿的脑袋如筝,嗡地一下,全身的血液就凝固了。就在血液凝固的刹那,她的手迅速扭开了门锁。人在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冷面罗刹,傲然站立在来人面前。
多亏陈方及时赶了过来,八面玲珑的陈方没有表现一丁点的不快,他热情地向来人伸手招呼,程野、小陈,快进来!快进来!那个为了自己留城负她的人才尴尬地笑着,点头哈腰地走进客厅来。
冷着脸的绣儿甩袖就想往卧房走,她想将这个犊子丢给陈方,陈方自会处理他手下的工作人员。谁想程野却恬不知耻地喊,啊!哈!老同学,不欢迎啊?
陈方奇怪地看着绣儿问,你们是同学?
哦,啊……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那程野却将话接过说,师专一个班的,那时她就不怎么说话。是我们班最老实最厚道的一个好人,大家伙都挺喜欢她的。
哼!喜欢什么!绣儿心里说。脑子里回想那时的情景,她觉得那时候,大多数同学都是瞧不起她的。本来以为他真心喜欢自己,不过也是犊子一个。这样想着的绣儿觉得自己的心里都是恨!
啊,是这样!陈方说时仍用眼睛扫着绣儿。绣儿不知道说什么,急得想哭,索性一转身甩剂子进了卧房。绣儿这动作明显告诉陈方,来者不是好人,我懒得搭理他。程野却对陈方说,我们班大部分女生都像她这样,虚头巴脑的事情,一点不会来。
绣儿是不想出来给他倒茶上水果的,陈方催得紧,她觉得自己太冷淡,等这个犊子走后,也无法向陈方解释,就出来了,从冰箱取了几个橘子端上,又从热水器接水沏茶,给两个人倒上,然后依然冷着脸,目光不看程野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话,觉得自己在沙发上和他们坐在一起难受,就起身回卧室了。
在卧室也是无法坐太平的,觉得身上生了虱子一般地难受,心情更是烦躁不安。暗忖,这世界还是太小了。怎么不管自己到哪里都有他的影子?结婚那天挨着酒桌敬酒没看到他啊?自己是一点都不知道他工作的学校就是陈方的学校哦!更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居然打着和自己同学的旗号找到家里来。怎么办?对,给陈方吹枕头风,让陈方好好整整他!这么想了,再出去就有了不少自然。
听到那人在和陈方说局里要提拔一批年轻有为的校长的事。她就有点着急。黄鼠狼来给鸡拜年,原来是有所求啊!绣儿不由得佩服那人的能屈能伸,生怕陈方答应他什么,在不知不觉间,已将手上握着的几瓣橘瓤,抓成一把流汁的酱。如果自己的那个小弯刀在身边该有多好,可是上次回家想带来,犹豫了半天还是留在娘家了,她有点担心陈方发现自己喜欢刀。这个癖好毕竟不该属于女人的。
透过卧室的门缝,绣儿看到陈方和程野居然唠得很融洽,一边抽烟,一边喝水,还不时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好像在他们学校里发生的一些事,都是他俩策划出来的似的。这快乐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绣儿,渐渐地,一些仇恨,就像一些应该丢弃的物件,随手放在了一边。
程野走时,从衣袋中掏出一个报纸包,声音略低地对陈方说,陈校长,这是我买给嫂夫人的新婚贺礼,你们大喜时,我出差在外没有赶回来,这次补上。
绣儿快速地走出去,她想紧随出门的他,将这包东西甩出去,但是在走进客厅的刹那,她看到程野向她投来一束哀求的目光,相恋三年从来没有过的一束目光,让此时的绣儿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该做何事。
陈方送程野到门口,边走边说,这次真是一次机会,你要好好把握,看情况,我帮你。程野回头再次握住陈方的手说,全靠大哥了!看绣儿冷冷地在厅内站着看他们俩,他就喊,嫂子,我走了!绣儿很不情愿地说,慢走。
陈方回来拿起那个报纸包,对还愣愣呆在那里的绣儿说,这小子,还挺出血呢!绣儿顺过目光,看到陈方已经打开那个纸包,手中拿着一对黄灿灿的手链。绣儿以往生活在农村,没见过什么好的首饰,工作后农村教师工资不高,她也没有过买首饰的想法。结婚时,陈方让她随便挑选首饰,她也什么没要。关键是在心灵深处也一向对首饰没兴趣,她常想有钱买书也不买那东西。此时看陈方摆弄那东西,目光抑郁着游移到别处,她不想看程野留下的东西。
耳边却听陈方说,这小子心挺细,发货票和信誉卡全带来了,是在萃华金店买的,一个标价就是五千八。
他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绣儿颤着声音问。
他想当校长。
和你有关系吗?
局长是我同学,我举荐的人一保一地成。
你答应了他?
他是你的同学。
我不喜欢他。绣儿本想说我恨他,到嘴边终是改了说法。
为什么?
绣儿回答不出来。
我觉得他在我们学校还行,这小子心思挺活,上下维护得都不错,是个当官的料。
我不希望你帮他。
那我应该帮谁?
绣儿依然回答不出来,急得眼泪要流出来。
别参与我们男人之间的事!陈方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那口气宛若在说自己的女儿。
时间不算太长,绣儿就听说程野提升了十五中学的校长,绣儿正好在十五中工作。当初陈方不知为什么不让绣儿进他工作的十三中,也不知道是谁派程野来十五中当校长的。或许这就是命!
(三)
以后的一段时间,程野就常到这个家来。陈方饮酒过量,他常将陈方送回来。绣儿埋怨陈方,你本来肝就不好,不该这样喝酒的。程野总在一边说,有些事情不喝不行。绣儿就埋怨程野,你们总在一起应酬,你怎么就不护着他点?程野嬉笑着说,别看我俩都是校长,他可是一手将我提溜起来的恩人,他要喝,我敢夺他的酒杯么?
告诉你,以后他再醉着回来,我跟你没完。绣儿这种威胁的话,是很没有力度的。以后陈方依然醉着被程野送回来。绣儿咋样不了人家。何况人家现在是她张绣儿的直接领导;何况醉中的陈方,嘴里还一个劲地喊程野好兄弟!
平时程野也太会来事了,时常打发媳妇给他们送来一点这样或那样的东西,比如,高丽参啊,珍珠粉啊,或者只是几个老家来的黏豆包啊。每次程野送陈方回来,左一个嫂子,又一个嫂子地叫着,好像绣儿凭空拣了一个兄弟似的。这样绣儿与程野的隔阂与恩怨似乎也淡了许多。
市政府与教育局联合给各个学校的中上层领导盖楼,两家鬼使神差地分到一个单元,竟然对门。也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进楼时,是程野家先搬进来的。一个月后,绣儿与陈方进驻。程野说,先住一天也是地主,先来的要给后来的接风。陈方就大大咧咧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带着绣儿到他们家去吃饭。程野家的装修赶不上陈方家,陈方说,我是校长,你也是校长,我们两家该弄得一样。程野说,那怎么行?我们俩的经济条件赶不上你们。绣儿看陈方满足地笑着就觉得不好,心说,还校长呢?竟然信他的鬼话。程野似乎看出绣儿不信,就说哥嫂毕竟都是端公家饭碗的,我们家就指着我挣的那俩钱。
程野的妻子冯自英听了,在旁边撇撇嘴。绣儿知道程野说的不是实话。这冯自英虽然是一个下岗工人,据说能耐大着呢。现在是商业城整个七楼服装商场的业务经理啊!别看满脸的红血丝,那说话也是风风火火,看人的眼光常常是居高临下的,让绣儿觉得很不自在。这人似乎很擅长与男人打交道,与陈方说话和与绣儿说话不一样。可能陈方原来是她丈夫的顶头上司,现在是她一家的恩人,绣儿只是一个农家女。在别人的家里,陈方也不知看护自己的妻子,和那冯自英不大一会儿就唠得黏糊。饭菜是程野做的,绣儿本来想过去打打下手,心想人家的妻子可是在沙发上聊天呢,再说还有以前那些事,自己不能不避嫌,于是就没动。穿着人家的拖鞋,在客厅四处走动,佯装看一些细微的雕饰和字画,呆得很不得劲。但是这也比坐在沙发上看着两个人谈天说地好多了。
吃饭时也是这样,好在程野很细心,时而找个理由给绣儿夹点菜或者与绣儿喝口酒,让绣儿免去很多的尴尬。也让绣儿渐渐生起对他的感激之心。她觉得要不是这样,陈方看她的眼神都有点鄙视呢。毕竟绣儿太不会这些了。和程野的妻子比,自己不过是一个土老冒。那冯自英可是纯粹的社会人。冯自英有时候斜过一只眼睛来,说看不出你还挺会关心人呢!程野的脸皮很厚,一点不知羞耻,一边将菜往妻子的碗里忙乎,一边说,大哥在这儿坐着呢,有什么!来者都是客,再说长嫂如母。
一句“长嫂如母”几个人都笑起来。绣儿却羞得脸色涨红。
按理说程野的妻子是很优秀的,在没有第三个人在跟前时,程野却对绣儿说,再优秀也没有文化,粗大姐一个。唉!绣儿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你们男人怎么都是这样,得到的总不是最好,心灵深处总觉得有缺憾。陈方不也是这样吗?被女强人妻子甩掉,就想娶个纯粹老实厚道的人做他的家庭妇女,但真正娶来了,与外边酒桌上的女子一比较,还是觉得不如意。要是在外能干在家贤惠就好了——这世界哪来那么多如意的事情?
绣儿和程野关系的恢复,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两家在暑假时还一起到北戴河旅游。陈方的女儿夏影(随了母亲姓)初中毕业就要到美国去读书了,被母亲送过来,让陈方想办法陪孩子玩玩。据说这孩子好像还失恋了。她母亲没时间陪,就找她的父亲来了。
女儿回来,陈方当然高兴,当即答应孩子,有时间我带你和你姨到山海关北戴河去旅游。
夏影似乎很高兴,用眼角扫了那边正忙乎做家务的绣儿一眼,就把嘴撅了起来。这孩子自打回到父亲身边,就没正眼看过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陈方将绣儿介绍给她说,叫姨。夏影的嘴角似乎嚅动了一下,没有声音飞出来。可是在问父亲“我的房间在哪里”时,声音却很大,还有很霸道的味道。好在搬进新房子后,绣儿按陈方的意愿,将一间卧房早早就为这个可能随时回来的女儿布置好了。
绣儿知道夏影不喜欢她,就对陈方说,你们爷儿俩去吧!我想趁暑假有空,回妈家看看。
陈方知道绣儿的意思。心里想把绣儿丢下,只带女儿走也不好。两个都带着,到那里孩子任性抢父亲,将绣儿冷淡在一边也不好。就背着绣儿和程野商量,让他们一家也去。这样程野就和他的妻子带着儿子小童也去了。陈方还向绣儿许愿,将孩子陪高兴,等回来陪她一起回娘家。
这样一来还真挺好,旅游的途中,那五六岁的小男孩不一会儿就成了十五六岁的夏影姐姐的小跟班。他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夏影也特别喜欢小孩子。一会儿忍不住抱起来亲一口,一会儿像大燕子带小燕子一样到处跑。这样大人就不用在孩子的身上再费心思了。程野的妻子冯自英愿意和陈方说话,就常和陈方走在一起。显然她还是不喜欢绣儿。出身不对,话不投机,这怨不得谁。程野假装吃醋,小声嘀咕着说,还是城里人愿意找城里人啊!绣儿也觉得有意思。本来城里人就该找城里人做夫妻,偏偏两个农村人掺和了进来,这不是命运开出的玩笑吗?可是没有前面的两个城里人,后边这两个农村人怎么能跳出农村进得城里来?
前面走着的两个人谈得很融洽,他们没有时间理会后边两个人的心思。或许他们本身就是城里人,与后边的人再亲密也还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的。
绣儿和程野就被城里人丢着,丢得很自然。绣儿是尴尬的,她看出程野是高兴的。这是老天给程野的机会哦!也是两个人悲剧降临的前奏。说话,两个人当然要说话。大都是程野说,绣儿在听。程野说的都是被城里妻子压迫的苦难。他说,他很感谢绣儿,若不是绣儿和陈方的帮助,他得以在学校中当官,怎能在城里女人跟前提高身价,说不定早就让这城里的女魔头虐待死了。
唉!看来谁生活都难啊!绣儿天真地这样想。同时想起自夏影回来自己服侍这小姑奶奶受的罪,就有农村人同病相怜的感觉。农村人在城里人跟前生活更难。这样想着自觉很坚硬的心就柔软起来,对程野或许是出自关心照顾的一些小动作小眼神,接受起来就少了许多尴尬,多了几分感动和温暖,或许还有了心有灵犀的冲动。来到海边,绣儿不会水,本是不想下水的。程野为四个大人两个孩子全部买来了泳衣。陈方说,下!谁不下也不行。冯自英嘱咐程野,帮助夏影带好孩子,就一个猛子扎到水里,不见影了。陈方本来是和绣儿一起下海的,后来可能是看绣儿试试探探地只在水浅的地方玩,不过瘾,也一个猛子远去了。
绣儿的身上是带着救生圈的。这可能也是陈方放心远去的原因,却不知绣儿是第一次下水,什么也不懂,将那彩色塑料的救生圈套得太往下了。一个浪头来了,绣儿没准备就倒在了水里,继而就感觉水深了,想站起来,却不能,两只脚和腿明显上升,而头和身子却像被什么拽着一般往水里扎。想喊救命,心里想着嘴里喊不出来,一张嘴,不会憋气,自然就呛了水。两只手使劲舞扎,怎么也舞扎不起来。心里盼着旁边的人有谁帮一把,可是那些人似乎都在自己玩自己的,谁都不肯过来帮她。或许人们想这个女人是故意要这样玩呢?
虽然不断呛水,绣儿心里还是明白的,她想这下完了,自己是死定了,陈方注定要娶第三房媳妇,自己是没有福哦!意志一消沉,就认了命,不再挣扎,却感觉被什么托了一下。睁开眼睛看时,是程野正在身旁,水上的眼睛望着她笑,水下的手,一只托腰,一只在胸部使劲揉捏了一把。待绣儿在水中站正时,救生圈已经被程野移到绣儿的上身,他已经远远地游开。只是那挂着灿烂笑容的脸面依然向着绣儿,让往外呕吐海水的绣儿满脸的羞赧,仿佛回到那个充满浪漫爱情的校园。
(四)
程野的狐狸尾巴露出来,就是在旅游回来不长的时间里。学校在教师节搞活动,全校教职员工分组到饭店吃饭,领导下组,每个组一个,程野就到了语文组。吃饭喝酒,很正常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后去歌厅跳舞也没有什么故事,绣儿歌舞什么都不会,程野轮流和各个女教师跳,也没有到绣儿面前来过。语文组的男教师少,女教师多,程野那天还真是大出了风头。末了散时,还要将他的女属下一个个送到家。学校有车,但教师节这天程野下令停了,让司机师傅也和大家一块儿过节日。他是打车送大伙回家的,最后就剩下绣儿和他时,故事发生了。程野不回家,非要邀请绣儿去茶吧喝茶。他说,绣儿,我打什么时候就等着这一天呢!在茶吧绣儿本是要和他谈谈老陈身体有点不好的事情,绣儿好几次让老陈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可是他就是不去,绣儿希望程野能劝劝他。可是这个程野总是没心思听老陈的事,绣儿一提就被他打断。绣儿想和他说说她们语文组的事,他也不听,用有点色的目光盯着她,带着酒意的口气要求绣儿,坐到我身边来!
绣儿说。隔着茶座,坐在对面说话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坐到一面去?
程野拍着自己的一侧说,让你来,你就来。
不去!绣儿低下头躲开那如炬的目光。她想,他变得太滑了,有点不是东西呢!
如果你不来,那我就过来啦!几次邀请不去之后,程野这样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绣儿的身边。绣儿感到过来的是一股阴风,她将一只拄在茶座上的手扶在自己的额头上。程野依然不想对绣儿说什么,这次来见面,就是来占便宜的。他的手轻轻地扶在了绣儿后背的头发上,如水流一般,轻轻向下滑去。绣儿的肌肤悸凛起来,宛若一条蛇游走在身后。绣儿倏地站起来,生气地说,朋友之妻不可戏,你老实点。
是的,是的。程野一边说着,一边哈哈笑着说,你还是嫂子呢,长嫂如母!哈哈哈哈。
你没正经的,我走了!绣儿说着就站起来,要从程野的前面过去。程野却一把就抱住了她。绣儿有点沉迷这种拥抱,当年在师范的校园中,他就经常这样抱着她。
程野的嘴巴要凑上来,明显的酒味将绣儿惊醒了。她挣不脱那有力的胳膊,就狠狠地在他的耳朵上拧了一把。
程野依然嬉笑着说,我想强奸你!当年他妈的就是胆小,要不早干了你。
这流氓话更让绣儿惊醒,她使劲扇了程野一个耳光,在程野的惊愣中钻出他的怀抱。
回头看程野时,看到他依然没生气,捂着脸呵呵笑着说,绣儿,你真狠,竟然下得去手打我,我们可是真心相爱过的。
屁!绣儿竟然也从嘴中冒出一个不雅的词汇,既而撇撇嘴说,相爱,不还是先将我抛弃;相爱,最终不是和别人结婚了吗?绣儿说着想起自己被抛弃后忍受的痛苦,忍不住小声哭泣起来。
过来吧!绣儿。咱俩这辈子就是有解不开的缘分。程野说着再次伸出自己的胳膊。
绣儿倔倔地说,今晚你若是敢动我,明天就去火葬场见我。
不动,不动。老实人一般都有一个倔劲,真是的。程野说着坐在茶座的一面端起水杯喝茶,一面说,啥时代了?你依然是个不开窍的山妞。
绣儿不管程野说什么,悄然坐在茶座的另一面。她还想劝说程野,别这样乱七八糟的,我们现在都有幸福的日子,别毁了它,再说我们应该感谢那两个人。如果不是陈方,你不可能这么快就成为一校之长;如果不是他,我张绣儿也不可能从农村来到城里并且过上富足的日子。还有你家的那个冯自英,没有她,你也不可能有今天。我们做人真的该感恩才对。
程野不满地撇撇嘴说,你不说这两个人还好,你一说,我就给你讲讲这两个人的故事吧!
程野说,那天校长都去教委开会,我到那儿,并没有发现陈方没来,我就是觉得那会开得一点没意思,当然也因为有点头疼,就偷偷开小差从会场溜了出来,打算回家躺一会儿。会场离家不远,走着也就是十几分钟就到了,我还是打了车,恨不得一下扑到床上去。谁知道一开门就碰到了那种事,这两个家伙,不但防盗门没反锁,卧室的门几乎是大敞四开……
后来程野再说什么,绣儿一点都没听进去,就是觉得自己身体僵硬,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敢想象那情景那场面,这种事对她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天方夜谭的事情真实地发生,让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她只是一个劲地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你别信程野的话。他是故意要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的。心里这样说着,脑海中还是不断交错着陈方和冯自英在一起的画面,那其乐融融的谈话,那互相凝望含着笑意的眼神,那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在平时就让自己既羡慕又嫉妒,此时化成一股烈火在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想起新婚之夜,陈方对自己说什么唐明皇杨贵妃,还说什么往后三千宠爱都给自己。才几年啊!自己在性事上再怎么优秀,也挡不住他那发野的心!得到一个,还想得到另一个,这永远都是他的贪得无厌。和自己结婚前,他就有过五六个女人,和自己结婚这多年,他能在婚外检点吗?打死自己也不相信。和冯自英的事,有程野说,自己知道了,还有多少人自己不知道哦。
城里人很开放,给人家当媳妇,可千万别把自己变成醋坛子。这是母亲告诉自己的话啊!自己不吃醋又该怎么办呢?找冯自英吗?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回去和陈方闹吗?夫妻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这个家将冰消雪散。自己就咽下这口气吗?今后的日子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样想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汩汩不断地流成一条泪河。老实厚道的人,总是被人生的无奈不断地欺侮,不断地折磨。
绣儿,你别这样。那些破事算什么啊!我比你进城早,也早就司空见惯了。我家老冯男人多,她也不会死拽着你的陈方,只不过是玩玩,以后还是你的。这种事是犯不着生气的,我每次到外地出差回来,没等下高速就往家打电话,不是急切地想见她,而是要告诉她,我回来了。让她将我不该看见的事情打理好,要是碰见多么难堪啊!这次也真是攮丧,陈方还以为我故意回去抓他们呢,对我大发雷霆。这对狗男女!我犯得上吗?只是碰上了,我们大家都触霉头而已。
绣儿,我们都是来到城里奋斗的农村人,我们没有强大的靠山,也没有那绵韧有力的关系网,天时地利人和什么也不占,我们在这里生活得都很艰难。我们只有无声地忍耐,然后一点点艰难地强大自己,等待反抗的时机……
在程野絮絮不止的话语中,绣儿一点点地解化了冷冻凝固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开始理解程野,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和程野一点点靠近,靠近的还有自己自打生来就很珍视的肉体。
程野伸手再次抱住她的刹那,绣儿突然一激灵,在全身一震的同时,她看到这窄窄的空间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老太太,穿着灰色的大襟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别成一个髻。典型的农村老太太,是谁?姥姥还是奶奶?那目光那笑容,哦!绣儿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了要解她衣带的程野。不行,不行的,谁都可以乱,只有我不行,我妈不让,菩萨不让!一边向外跑的绣儿一边大声地喊出这句话。
跑出去的绣儿泪流满面,她觉得,在这个世上,谁都可以乱,只有她不能,因为她从小就跟母亲信菩萨!菩萨不允许人这样!
这次回娘家,她给妈妈供的菩萨上了三炷香,并且在菩萨像前跪了很久。那香火总是左边低,右边高,妈进来看了几遍没说啥,只是将右边的香往香炉的深处插了插,但过一会儿看,那香火又是左边低右边高。
左青龙右白虎,如今白虎高于青龙,不是吉兆哦。从小生活在这样家庭里的绣儿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在香火没烧尽时,她就和妈妈告别。妈妈还是在耳边磨叨她,给人家当媳妇可别心眼小。也许她太知道自己的闺女了。
绣儿没说话,只是看着送她的妈,眼里含泪。这次走,她带走了自己的那把刀。她实在需要那把刀稳定自己的心情。
(五)
绣儿开始倒霉了,工作在程野的手下,程野净给她小鞋穿。然后程野就去陈方那里埋汰绣儿,怎么不会干工作,人虽然老实,但脾气皱巴,和同事不好好相处,更拿他这个当校长的不当一回事,让他左右为难!陈方说绣儿,你在程野手下好好工作,千万别以为我帮过他,他又是你的同学,就太随意了,他不管你,还有那帮老师瞅着呢!
绣儿说,我没有不好好工作。
陈方说,还没有呢!我知道你们农村人见识少,一旦觉得自己有靠山,就容易忘了自己是谁。
我真的没有?也不是那样的人。绣儿有点急。
还狡辩呢,我跟你说个事。有一天你到主管签到的领导那里去请假,人家要你写在本子上,在时间那一栏上,你写了“一会儿”。人家领导问你,一会是多长时间,你说你不知道。人家领导说,要具体写上几点到几点,你说,就那样写了,爱咋着咋着!你咋那么蛮呢?
我?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啊?绣儿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干了这种事?
谁告诉你的,那个本子在哪里?我真的这样过吗?我想问清楚,我想看看那个记录。绣儿急切地说。
你拉倒吧!我这样跟你说,不是让你去惹什么是非,是告诉你,往后说话办事要谨慎,做人要自重。别以为你是十三中陈方校长的夫人,在十五中里你就是刚从农村调来不长时间的张绣儿。
绣儿眼泪盈在眶中,但是她说不出话来。
绣儿没想到程野这样不是东西。那天从茶馆跑出来,绣儿还觉得自己挺愧对他的。他喜欢自己,爱着自己,可是自己真的不能跟他,不是自己不喜欢他,不爱他,过去的感情发展到今天自己真的说不清。但是自己真的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他乱来,一来自己真的信菩萨,妈妈和菩萨都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二来,她害怕陈方,别看陈方在外怎样乱,一旦知道自己和别人乱来,他马上就得离婚。家本来是好好的家,为什么要像陈方原来的妻子那样,弄散了。人家离婚可以马上就把自己嫁出去,自己怎么办?程野会和他的妻子离婚要自己吗?绣儿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绣儿觉得愁哦,以后在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己要怎样和他相处啊?倘若他处处让自己感动,凭自己这副软心肠,早晚还不得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本来想对陈方说,将自己调走,离开他。但是从他刚才的样子看,错误好像都是自己的,他不会管自己,更不会将自己调到别的地方去。只是以后这个程野处处挤兑自己,自己还真的不好过呢。唉!爱不成,为什么要转成恨呢!看来程野真的是很恨自己了。这恨让绣儿又怕又伤心。
在陈方那里告绣儿的状,只是程野做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他在学校疯子一样和一帮女教师打情骂俏。很快,一个色校长的名声,像突然从外边飞进屋子里的麻雀,扑腾得整个校园烟气罡罡。学校有许多老师都在传说他和语文组的兰月玲怎么着怎么样的故事,说他们俩半夜不回家总在校长室谈话;说他们俩一起去旅游,浪漫如情侣;说他们俩……开会时这个校长一点也不避讳,左一个兰月玲又一个兰月玲地表扬起来没完。在下面小声的嘀咕和骂声中,绣儿倒是觉得很高兴。她也看程野和那兰月玲对视与说话的时候目光和神情很特殊,她想,程野那颗因为妻子不忠扭曲的心终于找到平衡了,以后他不会再找自己麻烦了。这样想着的绣儿心里居然会有那么一点高兴,还有那么一点伤感,这伤感哦……唉,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校长在上面继续表扬着,突然话锋一转,咱们学校有兰月玲这样的老师需要大家学习,也有张绣儿那样的老师需要大家伙的帮助——作为一名语文教师,竟然不知道怎么给学生留作文,只留下一个题目,让学生自由写。你老师不讲,学生会写什么?还说什么你们可以凭着自己的灵感自由写作,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这些初中学生,还都是孩子,小孩子没有老师的引导会有什么灵感?简直是误人子弟……
在下面听会的绣儿在校长的这番话中呆住了,那么一点高兴和那么一点伤感都被人群中谁放的一个臭屁淹没了。此时的张绣儿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表扬谁的时候,大家伙不转动脑袋;批评人的时候,大家的脑袋就都转过来了,一道道目光如探照灯的光线刷地一下将绣儿罩在了里面。绣儿自身却感不到这世界有多么明亮,她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黑,继而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以最快的速度缩小,意识中缩小成一只甲壳虫,正伏在桌子上委屈地蠕动。会议散了,人们都走了,绣儿才抬起头来,等她的只有组里的大姐龚老师。龚大姐说,绣儿你要是觉得委屈,我陪你去找校长,他实在是小题大做了,课程里的作文我们都重点讲,但课外给学生额外布置的,就不该有那么严格的要求。作为语文教学,重点讲解有它的局限,自由发挥也该有它的好处。我们俩去和他好好掰扯掰扯。
站起来的绣儿摇摇晃晃,她觉得自己站得挺稳,但这天地和这楼房都在使劲地摇晃。她感激地拉过龚大姐的手,说我们回组里吧!我还有几本作文没批改完呢!
以后又发生的事情让绣儿更伤心。学期末领导安排下学期的课时,本来该让绣儿到初三年级上的课,给应该轮回初一年级的兰月玲了,让绣儿回到初一。许多人都为绣儿抱不平,绣儿还是没有说什么。教毕业班的许多好处指定得不到了,绣儿没有遗憾,还安慰自己,得不到好处不也捞个轻快么,自己有陈方挣钱呢。不该过多在乎这些。想想兰月玲也可怜,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多不容易哦,自己有老公,不该和她争什么的。
按理说,这样的事,想开也就好了,绣儿应该有个平静的日子,可是工作在学校,她却总觉得自己无法平静。同行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无暇关心别人的事,就是校长和兰月玲的事,大家也是一时的新奇,过后也就淡了。只是有许多眼皮浅的人,背地里呸呸地骂着,明着却不得不和兰月玲套近乎。对于绣儿,大家总用怜悯的目光看她,绣儿知道大家伙都同情她可怜她,这种同情与可怜像一块阴云,压得绣儿的心里很闷。
闷只是一个方面,绣儿还时常有烦躁的感觉,甚至有时恨恨地想和谁吵一场才好。关键是这个程野校长真的是太会欺侮人了,他总注意着绣儿的一举一动,有一点小事,他都能大大地渲染一番。那目光那神情还有那刀子似的嘴,真的让绣儿很难受。按理说学校有一百来号人,作为一校之长,是完全不应该总把注意力放在一个人身上的。可是他就是刚刚接待完上头的局长县长,一转身的工夫,也能发现绣儿的错,继而会对上头说,我们学校这个女教师有点二百五。
绣儿真的感到怕了他,见他如耗子见猫,她也时常暗暗祈祷,希望程野校长能够忽视她。可是不管用的,绣儿觉得自己生活在越来越窄的夹缝中,想嘘出一口气都难!无奈何中,只有偷偷把玩自己的那把刀。有时绣儿真想一刀结果了自己,可是这把刀真神奇,绣儿一握在手中,所有的委屈和无奈就都消失得无影也无踪了。
(六)
陈方进去了。说是什么吃回扣贪污两万块钱。绣儿不信,因为她的手中只有陈方与她的工资,其余别的钱真的一点没有。买了大房子连装修共花二十来万,这里面有不少是陈方与前妻的积蓄,还有陈方老父亲的赞助,再加上处理旧房子的钱。与陈方过这么长时间,现在绣儿的手中也就剩五六万块,全是两个人的工资攒的。把这些钱整体算算,陈方不可能吃过什么回扣,贪过什么污。
有人提醒绣儿说,大伙都说是你们十五中校长举报十三中校长。你去找他,让他放过你家陈方。绣儿不信,说他不可能吧?他的校长可是陈方帮助提起来的。提醒她的人,不说话只是笑。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也怀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程野已经不来家送陈方了。显然二人的关系已经不和以前一样了。自己在学校受校长的气,虽然从来没回来和陈方说,但两所学校挨得这样近,陈方不可能不知道。记得学校中的那个赵主任有次对绣儿说,昨晚吃饭我碰到陈方校长了,趁着酒劲我说陈方校长,你家夫人在我们学校都啥样了,你也不和程野校长好好交涉交涉?
当时面对那个很奸猾似乎又好心的赵主任,她什么也没敢说,眼睛里有泪光,心里却很翻腾。就是知道自己在程野面前受气,他能说什么,他碰了人家的老婆,本身就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哦。所以从受气到现在,绣儿始终弄不明白,程野到底是因为陈方占他老婆给自己气受,还是因为自己不顺从他给自己气受呢?不管怎么说,两个家庭已经不是当初那么和睦了,程野得不到自己,转而用另外的手段去报复陈方也是可能的。于是绣儿决定找程野去。
她直接跟程野说,是你害他吗?
程野说,不是的,我可能害他吗?他曾经是我的恩人。
绣儿说,我家有多少钱,我心里有数,他不可能贪污吃回扣的。
程野冷笑说,傻女人,陈方贪污回扣的钱,也不可能放在你手里啊!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他害怕将你吓傻了。
你不要乱说他,他帮过你的。
我不乱说,可是我提个校长,他伙同他的同学收了我多少钱,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两个金手链,没别的。
我这个校长是花十多万块钱买的。我给他送的礼就有十多万,不过就第一次送到你手里。
你撒谎。
撒什么谎?我有必要吗?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哦。
我觉得陈方是一个有正气的人。
呵呵,什么正气啊?他在外边有多少女人,你知道么?他的女儿初中毕业就到美国去上学,你知道他需要多少钱才能办成吗?
你不要乱说他,他有多少女人和我没关系,我是他真正娶进家门的媳妇;她的女儿在美国上学那是因为人家有一个有钱的妈。
没有你这样傻×的,我不跟你说。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他提拔培养出来的,但我也给了他大量的钱财,陪他一起嫖过不良的女人,最后他连我的媳妇都占了,你还让我怎么报恩?再说他这次出事,我也要受牵连的。有人说我们各校校长联合受贿呢!
看着程野熊唧唧的样儿,不像装的。绣儿也有点心软,虽然她仍然不相信程野,但无路可走,还是说,不管怎样,你一定想法救救他,没有他,我不知道我以后该怎样生活。这样说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哽哽咽咽地接着絮叨,在这里我两眼一摸黑,没有朋友,如果要证明你没有害他,那你把他给我救出来。
行,这事情不大好办,程野转动着眼珠说,毕竟我的初恋是你,我一定尽力而为。可是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他望着绣儿不说话了。
绣儿明白,她说,花钱,你说个数就行。
程野不好意思地说,你知道我家的钱都是那个母老虎把握着。
绣儿说,我不会让你白救他。
程野第一次就从绣儿的手中拿走了五万。这几乎倾尽了她和陈方所有的积蓄。绣儿就是想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营救陈方。
可是程野自打拿走这五万之后,绣儿就不再见他的影了。绣儿着急,因怕见冯自英,也不敢到他家去。好在对门,他家的门一响,绣儿就趴着猫眼往外瞅,来去的都是冯自英,没有程野的影。她想程野到哪里去了呢?不会是因为躲她不敢回家吧?或许一直在外边跑着营救陈方?他不会拿着那些钱去玩吧?不行,这个犊子,真的不能太相信他,尽管学校放假,自己也必须去找他。
天上的阳光亮如银针,扎得在楼内憋了许久的绣儿头晕目眩。她左手扶腰,右手罩在额头,趔趔趄趄地走成一棵风中病柳。她想去学校找程野,几次看冯自英走后敲他家的门都是无人,想来是在学校中忙。通过电话等方式也找不到他,只有这样了。到了自己工作很长时间只是最近因陈方请假的学校,她不敢往里迈步,总感觉有涔涔冷气。更怕的是有熟人向她投来同情与嘲笑的目光,为了陈方她顾不得了,只管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走去,低垂的目光却在急急地找寻着,好像要找寻一块可以坐下来喘口气的石头,或者是一棵可以停下来靠一靠的大树。这学校的门口空空敞敞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水磨石地面把阳光反射成一片白花花的倒插银针,绣儿就走在这针海里。
嗒!嗒!嗒……是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绣儿感到这踽踽难行的路面,被这脚步声趟出一道清凉的水波,这水波一直流淌到自己的眼皮底下,眼皮底下就多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那穿黑皮鞋的脚她认识,当年她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凝视全班五十六个同学从她眼前走过的脚步。当年的这双脚是穿着一双手工做的圆口白底的黑布鞋,在众多的脚步中脱颖而出的。记得在那个小树林中,他一边亲吻她的额头,一边问她,你爱我什么?她竟然脱口而出,爱你的脚。她一点都没说谎,她一看到他的脚,她就感觉自己软绵绵地化成了一摊水。多少年过去,一想起这双脚,她还是那个感觉哦!
啊,绣儿,你来找我。这是程野的声音,冷冷的,让绣儿打了一个哆嗦。
你帮我救得怎样了?陈方还在里面。绣儿抬头看他一眼,带着哭腔说。
没事的,我帮你找找,过几天就能出来,也没啥大事。不就是贪污两万块钱吗?这时候,不算啥事?
陈方没贪污!有人检举,是莫须有的诬陷。我们家就这点钱都是我们俩工资现攒的。绣儿带着哭声仍然为陈方辩解。
呵呵,那样跟你说,你还执迷不悟,好了,就算没有,相信我们的检察机关会调查清楚的。程野这样说着依然很冷,那冷让绣儿很绝望,那绝望让绣儿不由得抽抽噎噎地低泣起来。程野终于笑笑,是一种得意的笑,一边笑,一边说,好了,好了。晚上六点在木兰花吃饭你也去。让你见识一下,我是怎样替你家陈方跑的。好像我白拿你的钱,不给你办事似的。
木兰花大酒店三楼的一个KTV包间,参加宴会的一共六个人,除绣儿外,其余都是男士。本来她不想去,但程野非常固执,还蛮横地说,我找的这几个人都是公检法和政府部门的朋友,若要想办法将陈方保出来,得靠他们的帮助。说真的,我是为你请他们,我程野不犯法,溜须他们有什么用?我是为你,你不去好吗?
程野收起笑,声音变得很冲,有一种被火气烧焦的糊巴味,几乎把绣儿的眼泪再次呛出来。当年和他恋爱时,他也有这种爱酸的性子,她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是一味地顺从。今天她也没有别的选择,顺从吧!好歹他还是为陈方在办事。她怕自己不愉快,时刻想着这句话。
觥筹交错黄白两种杯中物,绣儿自打跟陈方结婚后,真没怎么喝过酒,给人的印象就是不会喝。程野本是知道的,这时偏偏逼她喝。无奈何一沾唇就感到又苦又涩又辣,咽到喉咙里的,就化成了小刀片,剜在那里火辣辣地痛。又加上心情不好,坐在这里就感到屈辱,不争气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出来了。众人难免惊诧,扫兴之余是不满。程野不满地说,你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绣儿也觉得自己平时不是这个样子,于是她努力控制自己,但是不管她怎样强颜欢笑,每饮一次,那白酒依然如刃,那眼泪依然汩汩地流。
算了!程野把手中的酒杯使劲往桌子一羦,也不管那杯中的酒像月光一般溢淌在桌子上,用餐巾纸擦擦手,对那几位笑笑,冷冷地斜睨着绣儿,对大伙说,没劲。今天就到这吧!绣儿觉得脸上挂不住,因脸上有泪痕,又不好意思抬起头向大家道歉,只好低头默默地擦拭不断泉涌的眼泪。
结账时,绣儿抢着付钱,毕竟是为自己嘛!被程野一把拦了,七百三十六,程野掏的,要的发票是九百八。注定要花公家了。
一行人走出酒店的门口,有个又胖又黑的矮个子说,今天这位女士心情不好,咱们陪她去跳舞吧!还没等绣儿回答,程野就说,今天不去了,我们还有事。这话说得让那几个人很暧昧地笑起来。程野不理会,招手要出租打发那几个人上车走了。
绣儿想回家,程野和绣儿共一个出租车,并没有一起回家,而是让司机开进一个陌生的小区。绣儿疑惑又警觉地问,这是哪里?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程野不说话,将她拽下车,一边搂了她的肩膀往里走,一边小声地说,为你家陈方送礼去。这时候,哪不浇油能行?有理说不清啊!
电梯中无人,程野搂她更紧,一边在胳膊上用劲,一边说,等我为你把这一切做好!你得好好谢我!说着,将酒气逼人的嘴变成鸟喙,在绣儿的脸颊上狠狠地啄了一下。
绣儿想,你还让我怎么谢你?钱你已经整到手了。难道还惦记我这个人?想到学校中的那些女人,绣儿觉得这个人真恶心。
在那户人家,绣儿亲眼见到程野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掂在了那人家的茶几上。他和那人说的都是闲话,显然是以前已经把话说透,此时是心照不宣的样子。
深夜,绣儿躺在自家的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成了两个银光闪闪的铃铛。她总觉得不对,所以睡不着瞎琢磨。到底是程野对自己的态度不对,还是程野为她请客送礼不对。再说程野说陈方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的?还有多少是假的?不管怎么说,程野恨陈方一定是真的,他在害他也是事实。这样想着的绣儿睡不着,她不断地用手抓紧那把刀,尽管那冷冰冰的刀刃不断地带给她一些抚慰,她还是不能入眠。她想不管救得出救不出陈方,她有一天还是一定选择自杀,因为在这个世界自己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这样她抱着那把小弯刀一直睁眼到天亮。
(七)
陈方出来了,不是因为程野的运作,而是因为有病,保外就医。到医院里一查,几乎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肝癌晚期。医生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绣儿只知道哭,一点也拿不定主意。陈方刚刚从国外回来的女儿夏影不干,非要让父亲住院化疗,并且准备换肝手术。绣儿掏不出钱给陈方治病,她到处去借,因为认识的人实在有限,也没有借到多少。她向程野要那五万,程野说,为救你家陈方出来,早花光了。你不是也看着我给人家掂过去了吗?绣儿感觉不对,也说不出理由来,只有瞎哭。
与陈方也过这么长时间了,没有小孩,只买下一所房子,轮到有事拿不出钱来,也实在说不过去。不只陈方的女儿不用好眼睛看她,就连那些七姑八大姨都嘀嘀咕咕,好像她眼看着陈方要死,要留后手,不肯往出掏钱似的。绣儿几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会说。何况陈方是知道她手中最少有五万块钱的。病人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绣儿要解释,连个机会都没有。看着陈方看她的目光,越来越生疏,她真想一头撞死在陈方的病床前。
从医院赶回家熬了鸡汤,等她将鸡汤送到陈方的身边时,挣扎起来的陈方,端起来,连汤带盆冲着她就砸了过来,好在本能反应,她躲得快,要不一盆滚烫的鸡汤都得烫在脸上了。
绣儿以为陈方是恨她不拿钱救他,自己就要拿起剩下的半盆汤往自己的脸上浇。她想让陈方出气,却听那病人在激愤中叽里咕噜地大骂,听不太清,好像是“一对狗男女”“滚蛋”这样的话。绣儿用眼睛询问守在病房中的夏影和陈方的一个老姑。那叫老姑的将脸扭到一边,不肯搭理她。夏影却严肃地对绣儿说,你出来!绣儿无奈地放下汤盆,疑惑地跟了出来。
在医院的走廊里,夏影对绣儿说,你不配再做我爸的妻子了,回去收拾收拾你自己需要的东西走吧!房子要卖了,给我爸治病。
为什么?绣儿问。夏影说,刚才有个校长来过。绣儿问,你说的是程野校长?夏影说,是。绣儿把牙齿咬了起来,想问什么,没问。就听到夏影说,这个程野校长是来看望爸爸的。在爸爸跟前好个哭,一边哭一边忏悔,总念叨这么多年爸爸怎么帮他,让他一个农家孩子在城里的学校当了校长,说他自己对不起爸爸,酒醉后玩了他的后妻。他说要打要罚随爸爸的便,就是让他去蹲监狱,他也不冤……
绣儿惊呆了,她一点都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恶劣到了这种地步,竟然无中生有,他什么时候玩过他的后妻,她张绣儿从小生活在农村,还没有开放到那种地步啊?可我怎么证明我没有和他……绣儿真想大声地对陈方喊她没有,可是看到陈方那凶狠的样子,她知道此时她说什么,陈方都不会信的。
他知道肝病患者最怕酒和气,以前让酒,现在用气,目的只有一个,你快点死!什么忏悔,什么哭诉,分明是软刀子杀人,嫌陈方死得太慢啊!绣儿气得嘴唇都咬出鲜血来了。
夏影说,自程野走后,爸爸就大口地吐血。你自己走吧,别再来这里了,你有什么脸面再见我的父亲?夏影说话的神色越来越严厉。
绣儿无法为自己解释,在沉默中好歹稳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她真想回到病房对陈方说一句,我和他没有那种事情,我的心始终是爱你的。看着像门神一样守在病房门口的夏影,她只有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心说,走吧。就是陈方能听到自己的话,他也不会原谅自己。这样想着更觉自己所遇实在不公平,他和冯自英不也那样过吗?洞房夜他自己就说有过五六个女人啊!如果陈方是个健康的好人,她一定闯进去,和他好好理论一番,可是现在平白被人诬陷了,连解释的权利都没有……
看着夏影那鄙视的目光,绣儿再次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理论什么还有什么用?这个叫夏影的女儿能听吗?躺在病房中已经病入膏肓的陈方能听吗?细细想想她与陈方的爱情,从开头就不那么纯洁,生活到现在,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讲什么爱不爱呢?只是她有些不忿的是,为什么男人自己怎么有事都可以,女人有一点事,就不可原谅,就要陷入万劫不复呢?
现在怎么办呢?绣儿一边往出走,一边觉得自己就是走入深渊。外边的阳光依然明媚,绣儿却觉得有一股股阴风向自己袭来,阴风里来了许多鬼魅,张牙舞爪向自己抛来索命的链锁。绣儿使劲地挣扎,因为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怎么办?怎么办啊,恍偬间似乎看到程野,阴险的笑容正得意地挂在空中。绣儿疯狂地向那笑容扑去,就是打不过他,挠他个满脸挂花,也解解心头之恨。谁知道往上一扑,就扑下了黑洞洞的悬崖……
绣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家中睡了一大觉。这一觉睡得真长啊,从头一天的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又从第二天中午一直睡到第三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兴奋,仿佛陈方没在医院住院,仿佛自己没有受过什么冤屈,程野和陈方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似乎一下子成了局外人。所有的过错似乎都是自己的,都怪自己命不好。妈说,做女人的要是命好,事事都会往好里赶;若是命不好,怎么做都会触霉头。陈方注定短命,不可能与自己过到头了,很可能是自己妨的。如果他不娶自己,就不可能和程野有什么恩怨,那他就可能长命百岁。至于程野自己也不能过多地恨他,他当个校长花了那老多钱心里不平衡;他让陈方占了媳妇,心里更难受;他想要自己,又得不到……不去报复陈方他还是男人吗?唉,这世界似乎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自己不该生出来,不该活在这两个男人中间。这样想着的绣儿就把手中的刀举到阳光里,那古色古香的刀柄格外璀璨,那白练样的刀身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尝试着倒拿刀锋,将刀尖抵上自己的胸口,突然觉得有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自己的心脏,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那感觉宛若冰凉的刀锋穿过了火热的胸膛。绣儿想,这回我该死了,多少年要自杀的愿望终于在今天要实现了。
绣儿有点欢欣,觉得自己从第一次想自杀到今天,或许有过上百上千次了,到最后终于没死,却经历了多少事情啊!那些事情有高兴的,也有悲哀的。但与死亡比起来,多么渺小啊!
想到死亡,绣儿没有恐惧,反而有种靠近的幸福。人家都说死亡是黑色的,带着腐蚀味,绣儿却觉得死亡是透明的,还有一股清香味。那把小刀躺在绣儿的手掌中如一条乖巧的小蛇,绣儿决定真的求助它,让自己真正地走向死亡。刀锋挥起的刹那,绣儿感到神清气爽。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了,绣儿接过,竟然是程野打来的。程野在那头轻笑着说,被陈方休了,没自杀吧?
自杀?哦,我正想呢。绣儿突然望着自己手中的刀笑起来说,可是你一来电话我就不想这样自杀了。
恨我么?
恨你?恨你什么?我只是在恨我自己。我不该到城里来。如果我不到城里来,如果不再碰到你,你说我的人生还有你们的人生是不是该是很好的?
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缘分,该在哪里享福受罪,是逃不掉的。就像你和我的缘分解不开一样。是啊!我们怎么就解不开呢!一个尖子和一个傻子,多么不可思议。
有的人活着,天生就是另一个人的工具。这是命!
是么?这命多么不公平。
不公平你能怎么着?胳膊和大腿别劲,吃亏的总是胳膊。
啊!那胳膊处处配合大腿呢?
那就是和谐啊!现在不是什么都讲和谐么。和谐社会和谐家庭和谐的人际关系。
我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办?
跟着我呗!
跟着你干什么?
什么都干,一直到死,
你想死么?
屁话,谁想死啊!
可是我真的想死啊!
你也死不了,我等你死三天了,你不是还活着吗?像你这种老实人,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是么?从你师专毕业抛弃我那天,我就经常想自杀。
你也就是想想。另外我想告诉你,让陈方抛弃你,一方面是气气他,让他死得更快;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投奔我。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
是么,投奔你有什么好处?
呵呵,老实人也知道讨价还价了。投奔我,你就不会寂寞呗。投奔我,我们农村人就真正站在了一个战壕里。
我不投奔你,还真的不行哦?
怎么,你还想着陈方?
他是我的丈夫。绣儿心里这样说着,嘴上却流出这样的话:从知道他和冯自英上床那天,就已经对他失去感情了。
这就对了,他先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我们早就应该联合起来。过来吧,今晚还在木兰花酒店为你获得自由接风。
好吧!我去,我也好久没喝酒了,这次让你们看看我的酒量。
我早就知道你有酒量,只是让农村那些老规矩束缚着,不喝。
呵呵!绣儿笑了起来,心里却在想,如果死在他的面前,怎么也比死在自己的家好,况且这个家马上就不属于自己了。死在他的面前,他不管怎么没有人性都会为自己收尸吧!如果死在家,陈方的那个小魔头闺女,还不见得怎么处置自己的尸体呢?
哈哈!那边的程野也笑了起来。也许他正为自己成功地收复绣儿高兴呢!
绣儿就是带着那样简单的想法和程野见面的,也许她也是在自己死前,想让这个和自己有许多恩怨的人好好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美丽和善良,或许会触动他那颗已经很污浊的心灵呢。所以绣儿去时还是很精细地打扮了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绣儿还是很漂亮的,这漂亮平时让人冷丁看不出来,必须细看,慢慢地品味。今天的绣儿将藏在骨子里的漂亮一下子都展示出来了,高高挽起的发髻让她本就不矮的个子变得愈发修长挺拔起来;精心修饰过的眉眼,让她本就白皙的面孔更加晶莹剔透。脸上的表情还是老实人一成不变的,眼睛里的光彩却略带着哀伤和赴死的决绝。
绣儿推开那个包房门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卫生间,在那里她好好打量了一下四周,她觉得还算干净整洁,是个自杀的好场所,自己的鲜血会顺着下水道流走。吃饭的中间她就会到这里来,自己可以在这里从容地与死亡拥抱了。多次想死死不了,原来是该死在这里,该死在和自己有恩怨的人面前哦!
绣儿笑了笑,然后洗洗手,用带水的双手整理一下头发,就走出去。到那个包房门口,有服务员替她打开门。
啊!好漂亮啊!绣儿。程野惊呼着从一个男人身边站起来。
绣儿羞赧地站着,她没想到这场面里只有两个男人,她以为程野一定会再叫一大帮狐朋狗友的。
这是贾部长,这是我的朋友绣儿。程野这么介绍着,让他们都坐下,就大呼小叫地让服务员上菜。三个人一个大桌子,满满地一桌子菜,绣儿吃不下,她只是简单地象征性地吃点。不只是胃里有火,而是因为那个男人不断打量绣儿的目光。绣儿实在不知道程野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为什么要让她来陪这个大人物来吃饭。
好好替我陪陪他,他操持着我的前途命运呢?倒酒的时候,程野伏在绣儿耳边,小声地对她说。绣儿明白了,明白自己就是全身心地跟着程野,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这让她很寒心,所以在端起酒杯要喝酒的时候,她使劲地看了一眼程野,心想自己今天是死定了,但愿自己的死,能唤起这个人已经灭绝的良心,希望他以后活着能够懂得珍惜爱他的女人。
不用她陪这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似乎在陪她呢,一个劲向绣儿敬酒,是唯恐绣儿喝不好的架势。绣儿一脸的苦笑,来者不拒!因为现在的绣儿已经提前有了准备,即使让他们灌得一塌糊涂,今晚的她也要死在他们面前。
一直看不到绣儿醉,这两个男人似乎也着急。绣儿索性自己装出了醉态。她这醉态一显露出来不要紧,程野赶忙站起来说,我上洗手间去一趟。
程野一走,绣儿就知道过来搂她腰肢的男人是什么用心了。她使劲一甩,就脱离了那个男人继而抓紧自己的包向外走去。
程野从男厕推门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面对他的绣儿正将一把刀抵在胸间,眼睛望着他,一脸的惨笑。
不要!程野奔过去,抢刀厮扭,那把刀像一条有灵性的小蛇,调离绣儿的胸口,直奔程野的胸膛——
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竟然顺其自然地发生了,像空中无端地多出一只手,这只手握着绣儿拿刀的手,产生一种强大的力量,绣儿用整个身子拼命往后拽都不能。
望着撒开两只手倒下去的程野,绣儿惊呆了。她真的没想到要杀他,她只是想杀死自己哦!
绣儿、绣儿……我……我是爱你……的呀!这话语是和口腔的血一起喷溅出来的。让绣儿一下瘫倒了。她哆嗦着,不相信刚才杀人的那个女人会是自己,回忆那情景宛若在看电视中的武打片。有天大的怨恨也要厚待与宽容别人,惩罚别人之前先惩罚自己,这都是母亲和奶奶打小就说教的做人道理,事情怎么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到如此地步,能怪我没有厚待与宽容别人吗?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张绣儿,老实厚道三十几年,被逼无奈只想自杀,不知怎么却成了杀人犯哦?她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
月光照进这个杀人现场来,没有照射那骇人的血迹,只静静地照射着绣儿如满月一般单纯明媚的面颊,还有那对眸子,装满了痛苦和无奈……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小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