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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判决

2009-07-29王军强

章回小说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扬老郭马林

王军强

马林在电话里告诉李扬,张宝庆传票下来了。李扬正在刷牙,嘴里含着牙刷说,怎么这么长时间才下来?马林一半解释一半表功说,你哪知道,像张宝庆这类民工案现在太多了,要不是哥们儿在法院烦人托巧,他这类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了。

张宝庆知道了吗?李扬拔出牙刷。

已经电告他了,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啊——对了,他今天中午在佰利金请客,那地方大龙虾不错,去过吗?李扬说,我就甭去了。

中午有饭局?

李扬说,那倒不是,老张这事儿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就别给人家添负担了。

吃顿饭有什么?这很正常嘛,现在有哪个当事人不请客吃饭?再说,你又不是没帮他,没有你李扬我怎么会认识这个张宝庆,又怎么会帮他打这场官司——先这样吧,我这会儿正忙一个案子,回头咱们到酒店再说。马林不等李扬再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李扬是在半年前认识的张宝庆。那时,张宝庆正在四处找律师,想找一个好律师帮他打官司。他的官司是讨要工程款。他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李扬的,知道他有位同学是本市名律师,想请他帮这个忙。

在没跟马林打招呼情况下,李扬便爽快答应了。事后马林埋怨李扬,说他做事欠妥,在没问清对方底价的情况下就答应对方。好在张宝庆这个案子的底价有一百多万,马林也就顺水推舟,送了李扬一个人情,把案子接下了。

实际上李扬并不知道,一般来说,底价低于百万的案子马林现在基本上不接。不过,也有例外,那要看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了。如果有背景,钱不钱的都无所谓了。

初见张宝庆时让李扬有些失望,在他印象中,像张宝庆这种包工头们,大都是那些牛气哄哄、一说话就拍胸脯整个地球都装不下的人。但张宝庆就完全不同了,他看上去不但不精神,反而显得有些窝囊:满脸抻不平的皱纹,没有弹性的眼皮沉重地往下垂着,怎么看也不像五十多岁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也能当包工头?李扬纳闷。马林也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人是不可貌相的。就是这副窝囊相的张宝庆,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做了几年包工头了。虽然这几年都是小打小闹儿,倒也做得一帆风顺。尽管没挣多少钱,却在建筑这个行业里趟出了一些关系,一百多万元的轻包活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拿下的。此工程是政府形象工程,由政府牵头,房地产负责开发。

在几十家承包队的激烈竞标中,张宝庆摘得头牌。其实这非他个人能力所及,当初负责竞标工作的一位项目部兼管财务大权的刘经理助了他一臂之力。当然,这一臂之力不能白助,那位刘经理得到的是以他夫人的名字存到银行里的二十万元存单。工程搞定后,一支百十来号人的施工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工地,在张宝庆的管理和带领下,整个工程干得顺风顺水,前后不到一年,工程便在甲方规定的期限内顺利完工。可以说,在整个施工进程中,无论工程质量还是工程进度,甲方都非常满意,而张宝庆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春风得意起来。张宝庆每天除了在工地上随便转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酒店。请甲方喝酒,刘经理是常客,更是主客,请谁也不能少了这位刘经理。如果有哪一次刘经理没到,张宝庆便毕恭毕敬地主动打电话请,好话说上一大车,对方才在张宝庆期待的目光中,驾车缓缓驶来。如果对方没有兴趣或忙于其他应酬的话,对方会在电话里对张宝庆说,不要等了,我今天公务在身,没时间。有无公务张宝庆自然不会知道的。

不知为什么,每次酒桌上少了刘经理,张宝庆心里就像丢了魂似的七上八下,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有一次,他在酒桌上对喝得有些微醉的刘经理说,你不在,俺们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刘经理说,你以为天天请我喝酒对我是好事吗?张宝庆心领神会,赶忙笑着点头说,那是那是,喝酒伤身,有多少经理们都把身体喝糟了。张宝庆一边说一边递烟,递过去的烟都是好烟,而他自己平时抽的都是便宜烟。

工程完工不久,张宝庆主动搞了一个配套“工程”,邀请刘经理及几位主要官员来了一个一条龙服务,具体内容是:先喝酒唱歌,再洗浴按摩,最后找小姐。给刘经理找的小姐是由张宝庆初选,然后再由刘经理自定,不满意可随时更换。一条龙服务下来后,官员们虽然都觉得身心愉悦了,但还是有些意犹未尽。于是,一直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张宝庆又请大家去东方之珠跳舞。跟小姐跳舞大家都非常有兴致,他们毫无顾忌把小姐搂在怀里,搂进怀里只为了动手动脚。张宝庆不会跳舞,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抽烟。等大家跳完几段贴身舞后,张宝庆就悄悄来到刘经理身边,堆起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刘经理,你看工程款啥时能给俺们结了?前几天不是刚给你们结过吗?刘经理皱起眉非常扫兴地看看张宝庆。那点零头哪够呀。张宝庆说。还差多少?对方有点不高兴。一百多万。以后再说。对方侧过脸,冲着喊他的一位小姐摆摆手。工人们都等着拿钱回家,天天追俺屁股要。让他们等等!俺说过,不顶用。不顶用再对他们说!

张宝庆犹豫了,他看出了刘经理不耐烦的样子,想不说了,可又控制不住。于是,又鼓起了勇气说,你给想想办法吧?

哎,我说老张,你今天是请我玩呢,还是变着法找我要钱!张宝庆嘿嘿一笑说,俺哪敢呀。我再说一遍老张,对方表情严肃起来,工程款以后再说!张宝庆很听话,像个孩子,不让说就不说了。

起初,张宝庆以为刘经理说的是实话,工程款过几天就能给。可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对方根本就不想给结。不给结的理由很简单:账上没钱。

账上有没有钱张宝庆怎么会知道?换句话说,他也不可能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张宝庆曾多次找过对方,但结果都是没有钱。这就让他纳闷了,这么大的政府工程怎么会没有钱呢?但对方就是说没有钱。张宝庆不死心。这天,他想约刘经理单独到酒店好好谈谈,对方没答应。刘经理说,他一没时间,二也没这个必要。后来张宝庆再去找对方,对方人就不见了。公司里的人说他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也说不好。张宝庆失望了。他知道公司里任何人都无权动用资金。实际上,马林在接到传票第一时间便通知了张宝庆。那时张宝庆正坐在返城的长途汽车上,这些日子张宝庆已经身无分文,不得不回家再弄些钱。张宝庆是河北大窑村农民,一直以种地为生。大窑村是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地方,改革开放后,人们有了外出打工的机会。每年,村里年轻人都要倾巢出动,没有任何技能的年轻人,大部分只能在建筑工地做工。自从张宝庆这些年干上包工头,这些外出打工的人们都成了他手下的农民工,毫无疑问,张宝庆便成了他们心目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些年是张宝庆让他们有了钱,不过,这一次却让他们对张宝庆产生了怀疑。辛苦了一年,只拿到三分之一工钱,剩下的还能不能拿到手,他们谁也没把握。

这次张宝庆回家弄钱,就被他们堵在了屋里。都是本乡本土,还有的沾亲带故,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让张宝庆给他们一个拿钱的准日子。大家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问题是,张宝庆自己都没根,怎么能给他们准日子呢?按说,张宝庆比他们着急,他现在所欠的不光是他们的工资,他还背负着三十多万元的信用社贷款。对于他的难处,大家不是不理解,可理解归理解,辛苦挣的钱不能不要。他劝大家说,他现在正准备打官司,起诉书都递到了法院。大家对他的这种做法表示质疑,认为法院就能帮他讨回钱吗?为了证明这种做法的不可信,人们还七嘴八舌地列举了一些实例。大家说出的例子,张宝庆也曾耳闻目睹过,但他并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找到了马林这样的名律师,他对打赢这场官司充满了信心。他说,官司打不下来,俺张宝庆卖房卖地也把钱给你们。

目前来看,张宝庆在大家心目中的信誉度似乎仍维持在上线,大家给了他充分的理解和宽限。张宝庆这次回家又筹到了一万多元,实际上,这一万多元大部分都是借来的。没接马林电话之前,他还在车上盘算着如何将这笔钱好好用在这场官司上。当他从电话里听说传票已经下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一下就舒展开了,两只眼睛也熠熠生辉。他兴奋地眨动着眼皮问马林,这么说俺这个案子已经立了?太好了马律师,俺说过,等官司打下来俺一定好好谢谢你的。由于一直期待这一刻,张宝庆就显得特别兴奋和激动。马林说你先不要这样激动张老板,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张宝庆说不怕,有你这位大律师替俺打这场官司俺还怕什么。马林说,你先别把我抬这么高,打官司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你要做好充分准备。恕我直言,我说的充分准备,指的是钱!知道吗?张宝庆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马律师,钱您就放心,俺会随时准备。马林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会尽最大能力帮你打赢这场官司。

实际上,张宝庆这样做是有自己想法的,他认为这样既让马林感到对他的信任又省去了买东西时的麻烦。两天后,马林给张宝庆打来电话说,任务已完成,总共花了五百多,高法官非常高兴。

听说花了五百多,张宝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忙说,马律师,你给俺垫的零头,俺回头给你。马林拦住说,几十块钱用不着了张老板。张宝庆挺感动,在电话里不停地道谢。挂断电话,张宝庆心想,马律师这个人其实也挺好。实际上,张宝庆哪里知道,事实并不像马林说的这样。那天他去医院看望高法官父亲时,只花了一百多元,也没说是张宝庆的钱,完全是以他个人的名义。

那天张宝庆去找刘经理,公司里的人说他出差了。张宝庆信以为真。其实,刘经理那会儿就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打电话。他对下面人已经有言在先,只要是张宝庆打电话或是来找他,就说他出差了。刘经理为什么要拖欠张宝庆的工程款,张宝庆一直闹不明白。分析起来恐怕有这样一些原因,这次他们公司开发的工程量大,资金从一开始就没到位,加上之前他们所欠的其他工程款,偶尔进账的钱,没等焐热便都四处堵账了。如果仅仅是这些原因倒也好办,每次有钱进账,随便给张宝庆挤一点,也不会欠这么多。问题是,从刘经理本意就不想这样做,深说的话,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刘经理儿子这两年在国外自费读书,每年需要大笔资金资助,如果仅靠刘经理两口子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很大一个缺口需要他想办法。在没给张宝庆这个工程之前,他是靠其他工程的包工头给予赞助的。轮到张宝庆时,他便照方抓药,想让张宝庆继续完成这项任务。有一次,他主动对张宝庆说过这件事,话说得很明,张宝庆听后马上就答应了,且毫不犹豫。对张宝庆的爽快,刘经理很满意,并将儿子在国外的汇款账号给了张宝庆。明示过程中,钱数也谈好了,每月往儿子账户里至少打两万。要说每月拿两万对张宝庆也算不上负担,充其量在整个工程中都摊进每位民工身上。问题的关键是,对方并不能按月给他拨款。不能拨款,张宝庆只有自己想办法。头几个月还能应付,但到后几个月张宝庆就有些吃不住了,贷款渠道几乎贷绝了。再想往刘经理儿子账上打钱,已经让他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觉得对不住刘经理,于是,他主动跟刘经理商量,想等工程款拨下来时再把剩下的那部分一次补上。他这种想法对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了他半天说,如果这样的话,那就算了!咋能算了呢?张宝庆天真地认为对方是在同情自己,便继续坚持自己的承诺,还发誓说,你放心吧刘经理,俺保证到时肯定一分不少把钱给你补上!

张宝庆的发誓和承诺对方并不买账,反而把脸吊下来,愠怒道,张老板,我说算了就算了,难道你真听不懂吗?张宝庆当然听不懂。在他看来,对方说的并非心里话,他心里还是想要的。只是,张宝庆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让他怎么办?或许这就是张宝庆结不下工程款的真正原因。

在张宝庆等待传票的那段日子,他一直没有停止给对方打电话,但对方每次都不接,不是让他长时间的等待,便是关掉手机。忽然有一天,对方主动打来电话,这让张宝庆感到很意外,他马上美好地以为,这个电话肯定是对方准备给自己结钱的。这样想时,张宝庆心里就有些激动了,拿手机的手开始有些轻抖,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能不让人激动吗?然而,这种激动的心情只持续了十几秒就让他彻底失望了。电话里传来了刘经理怒气冲冲的声音,这声音让他突然感到心颤。对方说,张老板,你给了我一个惊讶!胆子不小啊?竟敢去法院起诉我!你给我记着,我刘某人可一直好心帮你,拿你当朋友,没想到你不但不领情,却以怨报德,你以为通过法院就能把钱拿走吗?错了!实话告诉你,欠你的工程款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就一次性给你结清,既然你已经把本人送上了法院,那就对不起了,我刘某人奉陪到底!

张宝庆想解释一下,说明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钱,并没有针对你刘经理。但他始终插不上话。等到有了机会时,对方已经把手机挂断了。张宝庆傻了,拿着手机发呆。他似乎有些后悔了,如果对方早这样说,打死他张宝庆也不会这样做的。可对方并没有提前告诉他,他在心里埋怨对方为啥早不提前告诉自己?在埋怨对方的同时,他又不停地在心里责怪自己,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够朋友,的确如对方说的那样以怨报德了。这可不是俺张宝庆的本意呀。

有很长时间张宝庆都沉浸在这种自责中,这种感觉让他心里非常难受。如果说他本意不想走这步,可不走这步他又没有别的办法。后来,张宝庆想,刘经理说的是实话吗?有了这样的疑问,张宝庆开始做出这样的推测:如果对方说的是实话,那么,俺给他打电话,他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接俺的呢?不接俺的电话说明什么?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还是不想给俺结这个钱。这样一想,张宝庆就认为刘经理说的并不是实话。其实,对方说的是不是实话,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诉讼已经进入了法律程序。

等待开庭这几天,张宝庆临时住在李扬给找的一间平房里。这是李扬一个朋友做买卖存放货物的仓库,地方虽小。但供他一个人睡觉还是绰绰有余的。李扬没有让朋友找张宝庆收房钱,他这样做似乎是出于对张宝庆的一种同情和可怜。李扬的这种做法,让朋友感到无法理解,朋友说,现在哪还有这种事?你这样做,要么你就是欠了人家的情,要么你就是另有别的目的。李扬发誓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这样做绝对是出于同情!没有任何目的。

朋友不理解也属正常,本来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很难让人理解。李扬真的没有任何索取吗?李扬这种做法就连受益者张宝庆也这么想。原定上午九点开庭。可将近十点钟还没见被告到庭。高法官跟马林一直站在楼道里抽烟,好像在说什么。张宝庆坐在远处一张长椅上看着他们。他们在说什么,张宝庆当然一句也听不见,不过,从两个人的表情和手的动作看,不像是在说他这个案子。如果是在谈他这个案子的话,起码,从他们的眼神儿里张宝庆也能感觉到。看他们的说话表情,有一点张宝庆完全能够感觉到,那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近。其中有一个细节让张宝庆看得很清楚,马林用一只手在高法官肩膀上拍了拍,高法官马上笑着点点头。不是一般的关系,谁敢拍法官的肩?他们的这种关系让张宝庆心里充满了希望,他更加坚信自己打赢这场官司的决心。

楼道里响起了悦耳的手机声音,是高法官的手机在响。张宝庆看见高法官在接电话。在接电话的整个过程中,高法官的面部表情一直是微笑着。关掉手机后,高法官冲马林摊开双手说着什么。之后,马林朝张宝庆摆摆手,示意他过去。张宝庆快步来到他们面前:马林说,对方今天不能出庭了,改日吧。

张宝庆不知所云,看了看马林又瞧了瞧对面的高法官。高法官脸上突然没有了笑容,说,今天不开庭了,你回去听马律师信儿吧。

对方不来了?张宝庆小心翼翼地问。

这不该是你问的。高法官把目光转向马林说,定好中午在哪家酒楼了吗?

定好了,还是咱们上次去的那家。马林说,待会儿你坐我的车走。

他们的话让张宝庆误以为这顿饭局是他请客,便悄悄从身后捅了一下马林问,那家酒楼叫啥?

啥什么啥?今天没你事,先回去吧。马林挥挥手。

张宝庆明白了,把挎包带往肩上拢了拢,笑着连连点头,跟高法官和马林一一打过招呼后,转身离去……

挎着满包材料的张宝庆,站在法院门口犹豫着不知去哪。今天对方没有到法院是张宝庆没有想到的,在他眼里或者说思想深处,他一直认为法院是威严的至高无上的,没有人敢对它不恭。但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对方为啥就敢?而且第一次开庭他就敢不来?他不来,看上去高法官也拿他没办法。张宝庆想不明白的时侯,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李扬打来的。李扬在电话里问张宝庆,第一庭开得怎么样?

张宝庆失望而又无奈地说,今天没有开庭。

为什么?李扬有些疑惑。

对方没有来。张宝庆解释说,俺想可能对方出差了。

法院说的?

张宝庆说这是俺瞎猜的,俺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没来。

李扬说,据我所知,如果被告不到庭,法院也应该按时开庭。

俺哪懂这个。张宝庆迷茫地看着远处。

马林在你身边吗?

跟高法官吃饭去了。张宝庆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李扬没再说什么挂断手机。

应该说,在张宝庆心目中,李扬是个大好人,无论是做事说话都与马林不一样。张宝庆忽然想请李扬出来吃顿饭,但李扬手机一直占线。李扬手机占线是在跟马林通话。这时的马林和高法官他们正在酒楼吃饭,这是马林的又一位当事人在请客。桌上白酒刚斟上,李扬电话就打了过来。马林走出包间,一边朝大厅走一边跟李扬解释说,对方有事来不了,我能逼人家法院去找对方吗?再说咱也没这个权力……我真纳了闷了,人家张老板都不着急,你着哪门子急?……你说的都对,法律诉讼程序我比你清楚,但实际运作起来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了,如果都像你想象的那样,哪还有那么多久拖不判、判了又执行不了的案子。

你不是说张宝庆这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属实吗?李扬在电话里问。马林说,哪个当事人事实不清楚证据不属实?我只能说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马林有点不耐烦,我既然接了张老板这个案子,肯定会尽力帮他,你不用操心……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挂了?

李扬说,这话你只能对我这个老同学说。

马林说,你记着李扬,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同情他,那些整天在烈日下替他干活挣钱的农民弟兄谁又来同情呢?

张宝庆就不是农民工了?

他是包工头我的老同学!能一样吗?行了行了,收起你的同情心吧,我挂了!马林看到他的当事人这时正向他走来。

马律师,高法官想要两个小姐,可他是法官,你说找小姐行吗?马林当事人这时来到马林跟前和他商量着。怎么不行?马林说,这事还用问?没见他今天制服都换掉了?去让大堂经理找两个出彩儿的,一定要挑最靓的……马林在请高法官大吃当事人的同时,张宝庆也正在路边一家兰州拉面馆里吃饭。通常情况,张宝庆只要一个人用餐的时候,他都会弄碗拉面吃,讲究点的话,再要一碟凉拌菜,顺便再来一个口杯,是那种比较便宜的,自斟自饮。给李扬打电话占线那会儿,他本想单独请李扬到酒店吃一顿,他这样做有两个想法:一来可以跟李扬进一步沟通一下感情;二来想借请对方吃饭这个机会给自己解解馋。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吃拉面。给李扬打通电话后,李扬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李扬说,等你的官司打下来再说吧。李扬没吃请,完全是替他省钱。张宝庆现在的处境李扬心里很清楚,按他的推算,张宝庆目前手里最多还有几百块钱,这点钱恐怕连他自己吃饭都要成问题。实际上,李扬推算得还是比较准的,张宝庆现在怀里只有三百多,如果按每天三顿拉面计算的话,一顿五块,一天就是十五,用不了二十多天。三百多块钱就要统统花光。问题是,他还有其他花销。所以说,他身上这几百块钱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个多星期。这本账张宝庆不是没算过,不算不行啊,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他不是以前那个大把大把花钱的他了。每一天,张宝庆都要精打细算,一分钱都要掰八瓣花。

要了一碗拉面,张宝庆还想再要一碟凉拌菜和一个口杯,但他看着记菜的小伙计犹豫了,他说,就来一碗拉面吧,小伙计准备离开时,又转回身说,你是张老板吧?张宝庆好奇地瞧着眼前这个小伙计,你认识俺?小伙计露出笑脸说,我在你的工地上干过活。张宝庆说我怎么没印象?小伙计说我就干了几天就不干了。

为什么?张宝庆疑惑地问。

时间太长,太累了。小伙计说,还拿不到工钱。

小伙计说的都是实情,张宝庆不敢否认。他问这个身单力薄的小伙计,在这干行吗?小伙计点点头说,比在你那儿强多了,每月还能拿到工钱。

也管饭吗?

管!可以随便吃,不像你那儿,每顿还不能多吃。虽然不在张宝庆那儿干了,但小伙计说出这句话时,显然还带着一丝不满。张宝庆无话可说地笑笑。工时延长,工作量加大以及限量吃饭,都是他一手制定的,从他干包工头那天起,他就是这样做的。不这样做,他个人怎么能挣到钱呢?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是他张宝庆给他们提供了干活挣钱的机会,没有他张宝庆,他们是挣不到钱的。基于这种想法,他始终认为,给他们延长工时,加大工作量都是很正常的。

你今天怎么不下馆子了?小伙计觉得不可思议。心想,像他这种有钱的老板不该来这地方。没钱了。张宝庆沮丧地说。他这话小伙计根本就不相信,他冲张宝庆吐了吐舌头,神秘地说,骗谁?都说你有好几百万呢!张宝庆苦笑起来,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他带着命令的口气说,去,赶紧给俺煮碗面来。张宝庆的表情非常威严,看他此刻的表情和语气,谁能相信他现在的处境呢?几天后,马林打电话让张宝庆摆饭局请高法官吃饭,并强调说,这都是必办的。张宝庆不敢说不,虽然他兜里的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他依然用商量的口气问马林,过几天行不?马林不解,问为什么要过几天?张宝庆只得实话实说。马林听后有些不满,他说,这不是理由,没钱你可以想办法,再说,这钱又不是让你白花,不打官司请他们干什么?张宝庆说,你容俺两天,俺去拆兑拆兑行吗?马林说,什么行不行,我又没给你规定时间,你抓紧时间弄,我听你电话就是了。

挂断电话,张宝庆开始为难。让他为难的是,如果回家弄钱,来回时间不说,回到家能不能弄到钱都是未知数。为了这场官司他已经在家里借了不少钱,如今谁还敢借,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其实,这对他来说还是次要的,问题是,自己一旦回到家,那些等着要钱的人还不踢破门槛,到时想躲都没处躲。

坐在屋里一筹莫展的张宝庆,这时想起了李扬。他想找李扬救救急。有一种直觉,他以为李扬或许会帮他,这种直觉告诉他,李扬是位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人。这种人在他的接触中几乎越来越少,庆幸的是被他遇上了。他紧嘬了两口烟,毫不犹豫就把电话打给了李扬。在给李扬拨打电话的同时,张宝庆眼里充满了自信,他想,只找李扬借两千,两千就可以应付这顿饭局了。这种想法之后,他又有了一个美好的猜测:或许李扬还会多借他一两千。不过,电话接通后,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李扬在电话里口气委婉而又理由充足地说,我很想帮你,可是我所有钱都投在了股市里。最近股市行情一直不看好,大部分钱都被套牢了。张宝庆不懂股市,也不明白啥叫套牢,但有一点他清楚,没有钱的人是不玩股票的。他对李扬说,你借俺的钱放心,等俺官司下来俺会双倍还你,你借俺两千俺会还你三千。不是我不借你,李扬打断张宝庆的话说,我现在手头的确没有钱,如果有,一分利息不要我都会借你,我的话你应该相信。张宝庆说俺相信,可是现在俺真的非常需要这些钱。

李扬说,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只能说对不起了。张宝庆的希望破灭了。

实际上,李扬手头不是没有钱,玩股票仅仅是他个人资金的一部分。他所以对张宝庆这样说,目的是不想借。对张宝庆帮助也好,同情也罢,只要不沾钱怎么都行。他不否认张宝庆说的都是实话,问题是,按他现在这种情况他拿什么还?他的官司并非指日可待,还是个遥遥无期的事情。所以,李扬不想做这个人情。也不想把钱当水漂打,这样做他觉得是非常明智的。

李扬没有借给张宝庆钱,似乎并没有影响他在张宝庆心目中的形象。张宝庆相信了李扬的话,也非常理解他的心意,他相信,只要李扬有一分能力也会帮他。可惜的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到对方的内心和思想。办法还是要想的。傍晚,张宝庆给家里挂了一个长途,那边是他老婆接的。钱要下来啦?张宝庆老婆本以为这是个报喜的电话,急切地问。然而,当她听到张宝庆那种没有底气地否认后,她开始埋怨起张宝庆,她说,家里门槛都快让人家踢破了。还说,信用社的人三天两头跑来要钱,你再不把钱要下来,这个家俺也待不住了……

张宝庆一句话不说,始终拿着手机耐心听着。等老婆埋怨够了,火气也小了,张宝庆才开口,他问,文发家的电话你知道吗?

你要他家电话做啥?

有事,你告诉俺一下。

你是不是想找他要钱?

要啥钱!俺有事找他。张宝庆提高了声音。

你不要找文发要钱。

你还有完吗?俺说找文发要钱了吗?张宝庆一直忍着性子,这时有点不耐烦了,他说,你到底告不告诉俺……张宝庆记下电话后,也没跟他老婆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文发不是别人,是张宝庆的大女婿,跟他闺女一直住在县城。女婿在县机关开车,由于工作忙,平时很少来家看他们。张宝庆比较喜欢和器重这个女婿。一般情况,张宝庆没有特别重要事情轻易不给他添麻烦。这次要他电话,也是犹豫再三,他想找女婿借钱是鼓足了很大勇气的。

女婿家有没有钱他心里有数。给县领导开车,吃喝抽基本上不花自己钱,况且,女婿对烟酒一直不沾,生活应该算是不错的,从他那拿点钱不会有问题。找女婿借钱,虽然鼓足了很大勇气,可真要给女婿拨电话的时候,张宝庆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是老丈人找女婿张嘴,这话很难讲呀。可难讲也得讲呀,他已经别无选择。听说老丈人要用钱,女婿在电话里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主动问他需要多少。张宝庆犹豫了一下,在他犹豫的时候,他想,既然已经张了口,那就多要一些吧,反正官司下来后都能还上。他清清嗓子说,方便的话给俺拿两三万。那边犹豫了一下问,两万行吗?文发不是不想借他三万,因为他手里只有两万活期存折。张宝庆说,两万就两万吧,今天俺去你家。文发说您不用跑了,取完后我给您送去。张宝庆连忙拦住说,你不要往家送,俺在市里了。文发说您要是不着急我明天正好去市里,顺便给您带过去吧。张宝庆说到时你给俺打手机,记着文发,这事千万别对你娘说。张宝庆叮嘱着女婿,怕老婆知道此事。

那天刘经理没到庭,其实人就在法院。他给高法官打电话时就坐在院长办公室,虽然他跟高法官也挺熟,但比不上跟院长的关系。跟高法官的关系只是通过以前的一个官司认识的,和院长的关系就不同了,他们的交情很深,里面有钱权交易,这种交易没人知道,他们也不会让人知道。去年院长一家双飞西藏旅游,所有费用都是刘经理出的。从这一点看,他们的关系便非同一般了。所以,对于张宝庆的诉讼,刘经理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高法官那天坐马林的别克车刚走,刘经理带着院长也离开了法院。刘经理开着白色宝马,一下就悠出一百多里,他们来到一家由香港人开的海鲜大酒楼,在这里尽兴品尝着海鲜与美女。在吃着海鲜戏弄小姐的同时,院长对刘经理说,依我看,你要想图省事,就打些折扣把工程款给那个叫张什么的包工头结了算了,省得跟你扯不完的皮。我这可是作为朋友的肺腑之言,听不听在你哟。

刘经理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他以为把我给告到你们这,就能把钱拿走吗?想得太简单了,我他妈的这回偏偏就不给他了!院长说,最近我们院已经接到了上面的有关文件,特别强调司法部门要着重关注农民工问题,我想,这个时候你应该慎重为好。刘经理说,这个事我们也早就知道了,其实屁事也解决不了。我不想给张宝庆结钱,有两个原因,一是这小子做事不够意思;二是工程项目有大部分没签合同,只是口头协议。

这个包工头胆子也忒大啦,院长摇摇头说,不签合同他就敢带人施工?

要说老农就是老农呢!刘经理得意地说,其实当初他是想签的,可我说用不着签,他就没敢再坚持,你知道他要是坚持意味着什么吗?

院长面露微笑看着刘经理。刘经理说,这就意味着他拿不到我这个活,这一点他不傻,他知道有的是人抢这个活。

签与不签对你们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刘经理说,签了,他就受法律保护。不然咱哪有这么大底气呢!

院长笑笑说,所以,我们光替你们和稀泥擦屁股了。刘经理也笑笑说,你们没有替我们白和呀!

那倒是,院长说,不过,这心里总觉得有些负罪感。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来来来,别内疚了,喝酒!刘经理举起杯。

正如刘经理所言,张宝庆的工程款有大部分没跟对方签合同,这其中包括人工费。若按当时情况,张宝庆不是不想签,他曾主动对刘经理提过,但刘经理却说,你干的只是个轻包活,挣的也只是个人工费,签不签都无所谓,再说,活我都给了你,你还怕我不给你结吗?刘经理一番表白让张宝庆当时的确无话可说。按他心里想法,他是非常想签的,可是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执意坚持自己的想法,恐怕对方会不高兴的。一旦对方不高兴,接下来的后果张宝庆自然会明白。问题是,他再明白也得听顺对方。

就这样,关于人工费这块他们只做了一个口头协议。马林当时看材料时曾问过张宝庆没签合同的事,张宝庆都如实对马林说了。马林听后没说话,只是咂咂嘴,露出一脸无奈。类似张宝庆这种情况他见过几起,但结果都不清楚。往往这种情况对接手的律师来说都是一种考验。

张宝庆的女婿准时将钱送了过来。送完钱,女婿便急着往回赶。女婿一走,张宝庆就给马林打去电话,马林在电话里说,那就明天吧,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半小时后,马林又给张宝庆打回电话,马林说,张老板,高法官太太后天去旅游,依我看,你不如就此机会给掏点赞助费,这顿饭就算了。

给高法官太太出点赞助费,张宝庆没有意见,关键是给高太太出多少他不知道。马林说,你自己看着办嘛,这事儿我怎么好替你做主呢?

不是让你替俺做主马律师,你只替俺参谋一下,俺心里好有个数啊。他这样说是使了一个小心眼,给多少他想听听马林的意思。他猜测,高太太的赞助费很可能高法官已经和马林商量过了。

应该说张宝庆的猜测没有错,在马林跟高法官通话时,高法官回绝了张宝庆的饭局,并主动提出让张宝庆给自己太太出点赞助费。马林说,让张老板出多少?高法官说拿两千吧。

马林说两千够吗?高法官说他现在也是个穷老板,两千意思意思就得了。马林起先不想对张宝庆说出这个数,是想让张宝庆自己拿个数,如果他出的数高出两千当然更好,如果低于两千再告诉他也不迟。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宝庆非要听他的。于是马林便不再憋着,就说,我看你就给两千算了,我知道你现在也挺难,两千对你来说已经不少了。马林这样说,顺便也给自己做了一个人情。张宝庆心里很感激马林,感激之余,他还是有点不放心,问马林,两千行吗?马林说,怎么不行,你还打算给两万吗?张宝庆赶忙解释,给两千俺怕人家高法官不高兴。马林说行了行了,两千不少了,多了我这也不干!马林的语气让张宝庆在电话那头听起来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意味。其实,张宝庆哪里知道,马林在作秀,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张宝庆心里感到一丝安慰,岂只是安慰,还有一种感激。和马林通过电话后,张宝庆一刻也没有耽误便将两千块钱送到马林律师事务所。马林没在,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律师说,马林刚出所。张宝庆不打算等马林,把钱交给那位女律师,让她转交给马林。留个条吧。女律师给张宝庆拿过纸和笔。

一切仿佛都那么顺理成章。两千块钱送出之后,不到一星期,张宝庆便接到马林电话,说明天开庭。马林并不知道这时的张宝庆已经不在本市,这个电话张宝庆是在县医院住院部接的。

事情是这么回事。那天张宝庆女婿给他送两万块钱是私自开车来的,不是电话里说的“顺便”。这些日子县机关领导们用车正忙,为了抓紧往回返,张宝庆女婿把钱放下后,人都没下车就调头走了。因为急着往回赶,车一上高速路就像离弦箭一样,结果,车在下高速路准备进县城的时候,跟前面一辆奥迪追尾了。还好,这次事故女婿并没有丢掉性命,只是在追尾挤夹时造成左腿以及两根肋骨骨折。得知这一坏消息的时候,张宝庆刚给马林送完钱从律师所里出来。起初他闺女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件事情时,他还不大相信,他一直以为像文发这么稳重的人。开车是不会出事的。但是,当他听见闺女越来越重的抽泣声时,不敢不信了。张宝庆连夜赶到县医院。

这几天张宝庆一直守在医院。女婿这次车祸让他心里感到非常内疚。在接马林电话之前,张宝庆坐在病房门口长椅上还在为此事内疚着。他在电话里问马林,对方这次还会不来吗?马林说,那是法院的事,咱们明天准时到就行了。张宝庆担心这次别再像上一次,对方不到,他也白跑。这种担心不是不存在。实际上,张宝庆这次担心是多余了。当他来到法院时,对方已经在他之前就到了。但对方来的并不是刘经理,而是一位委托代理人。这让张宝庆有点意外。双方在法庭申辩过程中,对方矢口否认所欠的工程款,搬出的理由是,原告没有充分和有效的证据证明被告所欠的工程款。张宝庆辩解说,他和被告当初有过协议,也有证人在场。

高法官说,可以让证人出庭作证。张宝庆一脸为难的样子说,当时在场的几个证人都是被告方的。

高法官说,你也可以向法院提供其他证据。张宝庆一时想不起来还有更好的证据,他把目光投向马林……张宝庆的目光是无助而又充满一线希望的。马林看着高法官说,原告暂时还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不过会有的。

一上午原被告双方都在互相申辩中,可以说无果而终。闭庭时,高法官宣布下一庭择日再开。

走出法庭,张宝庆拽住了马林,在他耳边悄悄说,咱们叫高法官吃饭去。

去不了。马林说,他已经有人请了。

是不是刘经理他们请?张宝庆猜测着。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呢。马林双手一摊,一无所知的样子。张宝庆的感觉不错,此刻,刘经理正在四海香酒楼恭候着高法官,被请客人中还有马林。这次请马林是对方特别强调的。马林瞧着张宝庆离开法院后,他才开车带着高法官来到四海香酒楼。四海香酒楼是借用一家破产的国有企业办公大楼刚刚开业的,生意非常火,门口宽大的停车场停满了各种高档小轿车。马林停好车,高法官指着远处说。看来他们已经等不急了。马林看到酒店门口台阶上有人朝他们招手。

认识他吗?高法官和马林一边朝酒店门口走,一边问。马林摇着头说,这就是张宝庆的被告刘经理,房地产开发项目部经理刘有权。

他们说着来到了酒店门口。刘经理老远就伸出双手,快步走下台阶朝他们迎上来。我想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马林律师吧?刘经理双手握住马林的手。一阵热情的握手和寒暄后,他们随刘经理来到一个包间。一张能同时就座十二人的大圆桌,上面已经堆满了酒菜,实际上,今天饭局只有三个人:刘经理、高法官、马林,这是刘经理特意这样安排的。为了说话方便,他连小姐也没要。以往像这种场合如果不谈正事,他一定会给客人们安排几位小姐的,但今天就免了,他有正事儿要跟他们谈。

按习惯,刘经理端起酒杯跟高法官和马林打了三圈。酒杯不大,三圈下来,每个人也没超过二两,这点酒对大家来说刚好润开嗓儿,说事谈话恰到好处。这顿饭刘经理主要请马林,高法官不过是陪客。大家在随意而饮的氛围下,谁也不想多喝,于是,大家的酒就喝得斯文起来,话也不跑偏。

在闲聊了一阵天南地北话题后,刘经理把话题转到正题上,他对马林说,马律师,我这个人说话喜欢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今天请你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用不着客气刘经理,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马林点上一支烟,轻松靠在椅背上。对方想说什么,马林其实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这事对你来说很简单,不过举手之劳。

这么简单问题还有什么商量的,说出来就是了。马林面带微笑。

是这样。刘经理本来想看看马林的反应,而后再说,但马林并无任何反应。刘经理说,你现在是张宝庆的代理律师,替他跟我打这场官司,作为原告律师,我想你很想打赢这场官司,这不光是你个人的经济利益问题,同时也是你的名誉问题。哪个律师不想打赢官司?但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不想让你打赢这场官司,这种事恐怕很难让你接受。可我还是非常希望你能接受,不过,我肯定不会让你白接受的。

对方把意思说完之后,马林脸上没带任何表情,但心里笑了,果然对方的想法如他所料。马林起初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见马林不语,刘经理又说,张宝庆给你的律师费,你放心,我会加倍给你,绝对让你心满意足,钱我不在乎。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的高法官插话了,他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来回移动了几下说,你们不要在我面前讲这些,我可不想听。刘经理说,你这耳听那耳冒,只当没听见。可能吗?高法官说着站起身去了卫生间。高法官走后,刘经理坐到马林身边。将身子转向马林,他说,需要多少钱你只管说个数,看哥做事够不够意思。马林没加考虑,马上说没问题刘经理,这事我答应你,钱不钱好说。马林的回答让刘经理没有想到。他没想到马林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于是,他又进一步劝马林说,别替张宝庆打这场官司,不值。他绝不会像咱城里人懂得知恩图报。

马林说,有些话用不着说得太明白刘经理。刘经理笑笑说,那是那是,律师智商都是很高的嘛。

高法官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转移了话题……张宝庆最近越来越麻烦了,继上次开庭后,择日再开庭的时候,结果和上一次一样。虽然马林也在法庭上主动为张宝庆申辩,但都是蜻蜓点水轻描淡写,没有任何建树。这样的申辩张宝庆根本看不出来,可端坐在法庭上的高法官却心明眼亮。

官司没有任何进展,麻烦事却越来越多。那天,张宝庆刚一回到县城,就被二十多个民工堵在医院,大家是来讨要工钱的。他们怎么晓得自己到县城的?张宝庆心里纳闷,但纳不纳闷已经没有必要了,事实是,人们已经不再相信他了。在医院过道里,人们将他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让他给工钱。这种阵势张宝庆从来没遇见过,这之前,他们还没人敢在他眼前如此张扬和放肆,可以说,他的话就像圣旨,无人敢不听不从,他可以对他们任意发号施令,甚至破口大骂。即便是破口大骂,也没有一个人敢怒敢言。他们心里都明白,如果没有张宝庆就没有他们挣钱的机会,是张宝庆让他们挣了钱,所以,张宝庆的权威在他们心目中是至高无尚的。然而,此时此刻的张宝庆却没了这种威严,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张宝庆挥动着双手给大家做着耐心解释,他的解释在吵闹声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没人想听。在院方的干预下,吵闹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平息下来。平息下来的人们并不罢休,继续找他要工钱。张宝庆说,俺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俺一直替你们找对方要钱,法院已经开庭几次了,官司一下来俺就把欠你们的工钱给你们!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说,谁晓得你打没打官司。

天地良心,俺张宝庆啥时骗过你们?张宝庆拍着胸脯,一脸委屈。有人挤到张宝庆眼前,看着他的眼睛质问道,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你能保证打赢吗?张宝庆又拍了拍胸脯,非常自信地说,能,完全能!你说大话,有一个民工说,谁相信你能打赢?大家也一起跟着说,对,你怎么能让我们相信呢?显然,人们已经对张宝庆产生了怀疑。半年多了,他口口声声说找对方要工钱,但大家一分一厘也没见到,他再怎么解释人们也不相信。张宝庆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清楚,一旦民工们抱成了团,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那事情将会非常难办了。为了争取大家对自己的信任,张宝庆用手指着女婿那间病房说,为了打这场官司俺到处借钱,连俺的女婿都没放过。你们知道俺女婿怎么出的车祸吗?张宝庆环视着大家,片刻又说,他就是因为急着给俺送钱才出的车祸,你们谁不信可以进去问问。

张宝庆这番话让大家突然一下静了下来,他们并不知道他女婿出车祸的真正原因。来县城堵张宝庆之前,他们只知道张宝庆女婿在县医院住院,张宝庆也在那里,至于他女婿因为什么住院,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张宝庆。这会儿听张宝庆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暂时没有了话。不说话并不等于大家就没有了想法,他们想,你女婿出了车祸跟我们有啥关系?就算他为了借钱给你出了车祸,可受害的还是我们。

见大家不再吵吵了,张宝庆心情一下好了许多。这时,他心里也在想,如果不尽快将官司打下来,以后的麻烦肯定会越来越大。这时有人提议说要派两个人随他一同去打这场官司。这个主意让张宝庆没有想到,但他心里依然明白,看来大家对他还是持有怀疑。如果说有人陪他一起打官司,按张宝庆现在的想法,他一点意见也没有,问题是,他们的一切费用由谁出呢?张宝庆是无能为力了。就目前状况,张宝庆的一切费用都自身难保,又怎能负担起他们?于是,他用商量的口气对他们说,你们都跟俺去打这场官司俺也不反对,可是费用怎么办,这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这你就不用管了。大家说,费用我们出。

既然这样,张宝庆想了想说,那俺就听你们的。

看来他们早就有了这种准备,人选也早已经敲定了。他们分别推荐的是有威望的看图老贾和现场老郭,两个人在张宝庆的工程施工中都曾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尤其是老贾,施工中,老贾太太病逝他都没离开过工地。

当天晚上老贾跟老郭一刻也没耽误便随张宝庆赶回城里。他们一起住在那间平房里,三个人住在一起显得非常拥挤。张宝庆说总比没地方住强。夜里,老贾睡不着,盘腿坐在床头低头抽烟,抽了一会儿。他问身边的张宝庆,你给俺们交个底,这钱还能不能讨回来?

其实,老贾抽烟的时候,张宝庆跟老郭也没睡着,他们同时都在想这个问题。老郭和老贾的疑问是一样的,而张宝庆虽然想的也是这个问题,但他从不怀疑这钱要不回来。这时,张宝庆也坐了起来,他找老贾要了一支烟说,还让俺交啥底,有法院还要不回来吗?

你都要了半年多了,可一点眉目还没有呢。老郭也躺在床上发牢骚。

打官司哪有那么快的。张宝庆说,你们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有多麻烦,俺得花钱请律师吧?俺得请法官吃饭吧?他们有事俺还得花钱吧?好多地方俺都要花钱去打点……张宝庆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花钱的地方。他这样说,实际上也是给老贾和老郭听的,其目的是让他俩知道,他张宝庆比他们谁都难啊。

看上去,老贾跟老郭并不知他这个情。在他们看来,他这样做是应该的,他不花钱谁花钱?大家辛辛苦苦跟他干了一年多,到头来还拿不到钱,大家比他难。在这方面老贾和老郭深有体会。

要这么难还打什么官司。老贾不明白,他说,知道这么难,咱们为啥不一起去找他要。

老郭突然坐起来,瞪着张宝庆说,干脆把那家伙绑了算啦!老郭这句话把张宝庆吓了一跳,他马上摆摆手制止说,这是犯法知道吗?

犯什么法,老郭说,我们只是要钱又不整死他。张宝庆说,你以为不整死他就不犯法了?老郭说,到时就不管这么多了。

你这是糊涂啊,张宝庆说,出了事什么都完啦。张宝庆胆小,像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他想,但愿老郭只是随便说说,千万不要干这种蠢事。

张宝庆怎么也没想到,那么百分之百有理的官司竟然打输了。

那天他们从法院出来,马林说。回去听判吧。张宝庆问,咱们能赢吗?马林说,我也说不好,不过,我已经为你这个案子尽了力了。

从马林的语言和表情上分析,张宝庆感到有些不妙,他似乎已经估计到这场官司赢的可能性不大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能跟高法官最后在法庭上说的话有关系。因为前几次开庭,法院调解无效,原、被告双方都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所以,法院最后这一庭只能让双方庭后听判。高法官在最后闭庭时说,由于原、被告在法庭上调解无效,待合议庭合议后,再做判决。

应该说,高法官这些话也是导致张宝庆失去信心的一个原因。

事情果然如张宝庆估计的那样,数日后,张宝庆接到了法院送达的判决书,判他败诉。虽然张宝庆已经有些思想准备,但真正接到判决书的这一刻,他还是不敢面对。张宝庆拿着判决书,一遍又一遍看着,他不明白,不给钱的怎么会赢了,有理的怎么会输了呢?马林之前说过,证据不足是非常致命的。当初为了取证,马林陪张宝庆找过对方当时在场的那几个证人,但那几个证人都矢口否认刘经理跟张宝庆有过口头协议,无论张宝庆怎么提醒他们,怎么从头至尾地复述喝酒前后时的所有细节,他们还是一口否认。

对方不给作证,其实也在马林意料之中,他们端的是刘经理的饭碗,怎能做出背叛主人的事情。这一点张宝庆就没想到,取证之前,张宝庆跟马林说,他们不能不讲点良心吧?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想法完全是错误和幼稚的。

为了争取到证人证言,当时,张宝庆急得差一点要给对方跪下。即使这样也无济于事。马林说得不错,证据不足是非常致命的。

这次败诉对张宝庆打击很大,他几乎要崩溃了。他在电话里声音嘶哑、口气哀求地问马林,能不能有别的办法挽救。马林说,你可以继续上诉到中级法院,这是你的权利,你可以充分利用。

俺还能继续上诉?张宝庆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他问马林,你还能继续帮我吗?马林说,帮不了你张老板,我现在手头上的案子太多了。这样吧,马林想了一下说,我帮你推荐一位律师。张宝庆忙说,最好还是你马律师。马林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其实我也非常想继续帮你,可是我实在顾不过来。我给你推荐的这位律师能力比我强,你尽管放心,不过,作为朋友我还要嘱咐你一句,你一定要想办法取到证据,不然你还要前功尽弃。马林语气真诚地嘱咐张宝庆。张宝庆非常感激。他说,马律师,俺还欠你一些律师费,你这两天方便吗?

算了吧张老板,马林拦住话说,你已经很不容易了,我非常同情你,那点钱你留着打官司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听到这些话,张宝庆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马林此时退出是个恰到好处的机会,张宝庆官司的败诉,却让他得到了刘经理一大笔好处费。拿到这笔好处费的马林,同时又给了张宝庆一个人情,可谓一举两得。

马林的指点似乎让张宝庆又看到了希望。一切对张宝庆来说又都重新开始:给律师费,请律师吃饭……马林给张宝庆推荐的这位律师姓黄,黄律师看上去要比马林“实在”许多。在等待中院传票下来的日子里,黄律师总是变着法寻找题目让张宝庆花钱。黄律师喜爱钓鱼,每次都要带上张宝庆,自然,每次结账都是张宝庆的事。尽管每次结账张宝庆心里很不情愿,但他都要赔着笑脸往外掏钱。吃饭喝酒更是常事儿。好在黄律师对酒的要求并不讲究,只要不是那种拉面小馆,一般情况他都去。

对黄律师这种做法,老贾跟老郭很看不惯,老贾说你老这样给他花钱啥时算完?老郭也说看来你还是有钱。

张宝庆立刻掉下脸无奈地说,不花不行啊,现在都这样。你们以为俺乐意呀!老郭说,我说过咱们谁也不找了,把那家伙绑了怕啥!老贾也说,绑了也就绑了。张宝庆忙说,别胡来,会坏事的。张宝庆开始担心,因为他太了解老郭的脾气了,他要想干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干成。张宝庆还记得他在工地跟甲方监工打架的事情。说起来事情的起因不怨老郭,放线时,甲方有一条线放错了,他在一旁指了出来,甲方没说话,转天,甲方就有意挑他毛病,动手时,对方几个人打他一个,但他并不在乎,拼命跟对方厮打,结果被打的老郭还是被公安刑拘了几天。其实谁都知道他没有一点错,谁让他多嘴呢,不打他打谁,不拘他拘谁?老郭不服,不服又能怎样?后来,老郭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所以,张宝庆对老郭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接下来,张宝庆所担心的事情真的就发生了。那天张宝庆正在市郊陪黄律师钓鱼,他的手机响了,是马林打来的。马林在电话里怒气冲冲质问张宝庆,他说,你们把刘经理给绑架了?张宝庆一听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离开黄律师来到岸上,你说什么马律师?张宝庆不相信自己耳朵又问了一遍。马林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字说,你们把刘经理给绑了!张宝庆说,没有啊,你可不能瞎说。马林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张宝庆把陪黄律师钓鱼的地点告诉了马林,还说他一上午都在这儿陪黄律师,怎么能说他绑架了刘经理呢。马林在电话那边自语着,这么说你不知道这件事情。张宝庆没说话,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着。

张宝庆此时已经隐约有些预感。马林接下来说,你可能说的是实话,不知道这件事,可刘经理的确被人绑了,而且就是你手下人干的。

这是真的?张宝庆瞅着河水发呆。

我能拿这事开玩笑吗?马林认真地说,并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实地告诉了张宝庆。

那天一大早,张宝庆被黄律师电话叫走后,老郭跟老贾也离开了屋子,他们去哪张宝庆不会知道。本来那天张宝庆也想带他俩一同陪黄律师去钓鱼,但他俩谁也不去。老郭说他和老贾今天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张宝庆便不再勉强。就这样,张宝庆陪黄律师去了市郊,而老郭和老贾却来到了刘经理公司。在离公司大门约三十米开外的路边蹲下来,他们要在此处等候刘经理。这地方他们已经来过几次,刘经理每天到公司的大概时间他俩已经基本摸清。九点左右,刘经理的小车准时出现了,和前几次他们观察的一样,对方仍然是一个人驾车。老贾站在路上平伸双手拦住对方。

拦车的人刘经理并不认识,踩住刹车后,刘经理探出车窗正要冲拦车的老贾发火时,老郭已经从副驾驶门钻了进来,老郭手里拿着昨天和老贾从土产店新买的一把水果刀,突然顶住刘经理后腰,低声道,不许喊,你要敢喊,俺捅死你!别看刘经理以前对张宝庆他们吆三喝四的,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一下就傻了。这情景他以前在电视里见过,而此时此刻却让他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遇上了。他还在发呆的时候,老贾也迅速钻进车里。开车!老郭命令着对方。对方在老郭的指令下,调转车头急速朝着通往市外的快速路驶去……车行了二十来分钟,对方才慢慢回过神儿,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老郭,试探地问,两位兄弟你们是……话刚说一半,就被老郭拦住,不许问!赶紧朝前开!毕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情,老郭的嘴有些结巴,心情也非常紧张,两只眼睛慌乱地朝车外张望,这会儿离出市还有一段路程。为了稳住自己紧张的心情,老郭从上车后一直在抽烟。兄弟,能不能给我也来一支?对方侧过脸看了一下老郭。实际上,他口袋里装着烟,他找老郭要烟是想仔细看看这个人。老郭没给,让他快速开车。刘经理这时好多了,紧张的心情也开始松弛下来。他一边开车一边想,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熟,似乎在哪见过。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车开到市郊,老郭让对方把车停在土道上。老郭说,知道我们今天为啥找你吗?刘经理看着老郭疑惑地摇摇头。老郭又说,你欠张宝庆的工程款还想不想给!老郭的口气变得非常生硬。听到张宝庆这个名字,刘经理马上明白了,原来是张宝庆这小子让他们绑架自己的。刘经理心想,怪不得这两个人有点面熟呢?他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老贾在后面捅了一下说,问你话了听见没有!刘经理马上堆起笑说,我没说不给呀?肯定是张宝庆在骗你们,你们想想,你们辛辛苦苦干完活,我能不给钱吗?其实,我最了解你们,工程活都是你们干的,可到时你们只能拿上一点点工钱,大钱都让你们张老板装走了,你们是最不易的,所以,我从心里最同情你们这些干活的农民弟兄了。

老郭说,你啥也别说,我们问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给给给,肯定给的。刘经理说,只是,最近我们公司账上一直没有钱……

俺们不听你解释,老郭说,你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把钱准备好,俺们一会儿让张老板去结。

刘经理说可以可以,我听你们的,我现在就给公司打电话,只要公司有钱,你们就让张老板去结。说着,刘经理拿出手机。其实,他并没有马上打,而是用大拇指在手机上快速按动着,他在给公司副经理发短信,内容大体是,我被张宝庆他们绑架了,现在市郊路边,请赶快报警。

老郭和老贾没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也不知道对方在手机上做什么。

就在刘经理发短信时,老郭还纳闷地问,你不打电话在那鼓捣啥?

刘经理头也不抬地说,我在找号码。

马林知道这个消息是收到短信的那个副经理打电话告诉他的。他在电话里对马林说,那个跟我们打官司的张宝庆把我们刘经理绑架了你知道吗?马林感到很惊讶,他不相信张宝庆能有这种胆量干出这种事情。他马上给张宝庆打电话,目的是想核实一下这件事情的真假。他不希望张宝庆能做出此事,一旦张宝庆出了事,对他也不好,毕竟,他也吃了拿了人家不少好处,保不准把他也牵扯进去。还好,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张宝庆并没有参与此事,他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马林最后在电话里对张宝庆说,对方已经报警了,你可一定要配合警方,千万别把自己也卷进去。

你看这事俺该怎么办呢?张宝庆说这话的时候,马林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老郭和老贾出事后,警方并没有找张宝庆,事实已经很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跟张宝庆没有任何关系。虽然说绑架事跟他张宝庆没有任何关系,可张宝庆的心情还是非常沉重的,原因说起来有两个方面,一是他不希望看到他们做出这种蠢事;二是这样一来,官司又增加了很大难度。

这件事情后来李扬也知道了,他在电话里埋怨了张宝庆一通,顺便又问了问中院那边开庭的事。张宝庆说一点消息也没有。李扬说,你得勤催催那个姓黄的律师,让他到中院问问。张宝庆说催过,可黄律师说用不着,他让俺耐心等待着。李扬说那你就自己去问。张宝庆犹豫着说,这样做行吗?李扬说有什么不行的,你不着急谁替你着急!张宝庆说,这样做了俺怕黄律师知道后会不高兴的。李扬说你现在还考虑这么多干什么。

张宝庆不再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张宝庆没敢按李扬说的那样去做,他不能或者说不敢不考虑黄律师的感受,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在他等待中院传票的时候,老郭和老贾的案子也在等待判决期间。

老郭和老贾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村里,人们不干了,他们跟随着两家媳妇来找张宝庆老婆要人。人们堵在门口吵吵嚷嚷,埋怨声此起彼伏。

张宝庆老婆也是头天晚上刚刚知道这件事的,知道这件事后她就给张宝庆打电话想核实一下,不知为什么,电话始终打不通,打不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张宝庆的手机没电了。早上再打时,对方正在通话。正是这个时候,人们蜂拥而来了。

老郭媳妇怀里抱着娃,有些红肿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刚刚哭过。她冲张宝庆老婆说,你家张宝庆为啥不自己去做这事,非让俺那位去!

老贾媳妇也在一旁说,俺们跟你家张宝庆干了一年活,啥钱没挣不说,还让俺家里犯了法,早知这样,俺们干啥要跟你家张宝庆干!

张宝庆老婆说,这事俺也是昨天刚听说,会是真的吗?她不相信这件事会是真的,但又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

老郭媳妇说,你不用跟俺们打马虎眼,不是真的俺们能来找你吗?

俺们是来找你家张宝庆要人的!老贾媳妇扯高了声音,不把人给俺们弄回来,俺们今天就不走了。

俺们还指望他呢。老郭媳妇哭起来,哭得让大家都跟着难受。张宝庆老婆知道老郭媳妇不容易,老郭在外打工,地里活都是她一个人干,这还不说,她每天还要照顾瘫在床上的婆婆。老郭媳妇一哭,怀里的娃也跟着哭起来。于是,人们的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一起拥进屋,有人高喊,把张宝庆找回来!

让他回来!

对!让他回来!气氛一下凝重起来,张宝庆老婆也被大家围在屋里不知如何是好。

给张宝庆打电话!有人大声喊,还有人把桌上的电话递到张宝庆老婆手里……电话占线那会,黄律师正在跟张宝庆通话。电话是黄律师打给张宝庆的。接电话之前,张宝庆还以为又是让他陪着去钓鱼,如果还是去钓鱼,他就要问问黄律师还替他打不打官司了。他已经有些无法忍受这样的等待了,他想,无论如何这次也要问问他,不管他爱不爱听。

张宝庆在心里这样想的时候,黄律师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张宝庆这次判断错了,对方并没有让他陪着去钓鱼,而是一个让他盼望已久的好消息,黄律师说,中院传票下来了,三天后开庭,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张宝庆有些激动,是后天上午吗?他一连问了好几遍。挂断电话后,张宝庆心情仍在激动着。但是,这种激动的心情很快就被打来的一个电话搅乱了。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声音慌乱而又紧张,是张宝庆吗?你赶紧回来吧!家里出事了!

出啥事了?张宝庆愣了一下。对方没说话。电话突然哑了。张宝庆马上回拨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张宝庆有点慌神儿了,他闹不明白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由于急着往家赶,出门时,他忘了踩灭扔在屋里的烟头。两个小时后,当他坐上返乡的长途汽车时,一个电话让他傻了。是李扬的声音,你在哪了!李扬急切地质问张宝庆。张宝庆说,家里出了点事,俺正在回家的路上。你还回家?赶紧快回来吧!李扬说,你住的那间房子着火了!

着、着火啦!张宝庆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

李扬没有见到张宝庆回来。家里人也没见到张宝庆。

三天后,中院开庭时,黄律师对庭审法官说,我的当事人三天前由于突发脑溢血,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责任编辑吴琼

插图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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