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三爷
2009-07-29邵广佑
邵广佑
1夺了两支毛瑟枪
护卫兼马童吉克塔断定七爷那伦太今天有心事。
吉克塔正在拿一棵老树当靶子,一下一下地练着飞刀,忽然听见熟悉的嘶鸣,赶紧拔下雪亮的短刀,连蹦带跳地跑过去。他叫了声“七爷”,把缰绳接过来,欢欢喜喜地拉着那匹白马去饮水。
吉克塔扒拉了一下耳朵,没有听到七爷那伦太往日能把树叶震落的爽朗笑声,也没有听到让人浑身血热的玩笑话,觉得今天有点反常。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七爷那伦太没有回屋,而是慢慢向山顶走去。这座山叫天桥山,是长白山余脉,山林常常被云雾所缭绕,有一种神秘感。民间传言,登上此山一直向北走,可以进入天堂,故而人称天桥山。不过,想要进入天堂的人,无一不把尸骨留在了绵无涯际的山中。
那伦太站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视线所及,是他今天去过的辽北重镇铁岭城。远远望去,城郭像一筐贴糊了的大饼子,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他摇摇头,将视线移到城西,看到由北向西南横着一条白色玉带,那是冰封的辽河。视线向东,在辽河与古城之间,可见两条黑色的细线,那是贯通东北的哈(尔滨)大(连)铁路。视线移到城里,想寻找那个挂着“满庭芳”匾额的洋楼,但怎么也看不到。
今天,他去了趟铁岭,走的时候是红日东升,回到天桥山就已是太阳偏西了。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铁岭城竟是如此地留恋。
暮色四合,眼中那些黑乎乎的大饼子变成了模糊一团的黑雾,那伦太这才摇摇头开始下山。那伦太是抗俄民团”龙威军”的七爷。龙威军总共有七位爷,除了三爷不带兵,六位爷手下都是兵多枪少。
不论哪位爷,都为自己队伍枪太少而发愁。这天桥山的七爷,有二十六个满族锡伯族弟兄,真正的快枪只有八支,打起仗来有劲使不上,七爷那伦太着急。
那伦太心事重重地走回山洞,盘腿坐在炕上,失神地想着什么,接着就低声哼唱起来,是当地流行的二人转曲调,词儿没有出处,可能是自己编的。
“达子香花开十里红,哥哥打马笑盈盈。他心急火燎回家转,盼的是鸳鸯帐里点纱灯……”
吃过晚饭,那伦太还是那么直直地坐着想事,还是那么低声哼唱着,别人也不敢打搅他。过了一会儿,弟兄们都躺下了,他便朝着马童兼护卫吉克塔勾勾手,又伸直了手掌做了一个劈杀动作。机警的吉克塔看完七爷的手势,像个哑巴似的拍拍腰里的短刀,就悄没声地跟着七爷向外走。
走出山洞,那伦太没说要马,吉克塔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后面。按照龙威军的规矩,不论去哪里他们都不能直来直去,得绕个圈子。走了一会儿,吉克塔看出来了,这是去山高林密的杂木伙洛(满语:长满野刺玫的山谷)啊!他心里纳闷儿,去那里干什么,那里山上山下都是茂密的黄花松,七爷要伐木头盖房子吗?
走着走着,那伦太放出功夫,让步伐变得缓慢谨慎,先前的脚踏积雪或者枯枝败叶的喀吱喀吱声全没有了。吉克塔知道有了情况,摸一下耳朵,果然就听到了丁冬丁冬的伐木声音。小伙子很奇怪,天都黑了,什么人还跟木头较劲?
细一看,前面有一大片晃动的身影,有的人在伐木,有的人手里拿着东西来回走动。吉克塔明白了——老毛子在用马鞭和刺刀逼迫中国民夫砍伐树木呢!心想,老毛子军队在铁岭驻扎七年多了,跑这么老远来砍伐木头还是头一回。自从日俄战开打以来,老毛子军队连吃败仗的消息像狂风卷起的尘土一样天天飞扬,还用说,老毛子是要用这些木头修筑工事好阻击日本人。小伙子竖起耳朵听了听那些叽里咕噜的叫喊声,断定这片林子里有一个排的老毛子,不禁兴奋起来。
那伦太看得清,那些中国民夫,有的去伐树,有的往山下运木头,有的往马车上装木头。金贵的黄花松至少有百年的树龄,如今被成片成片地砍伐掉实在让人心疼。民夫们很会磨洋工,他们高高地抡起斧头,看上去挺卖力气,砍下去的时候却是轻轻的,树身上只留下一条白道子,好长时间也砍不倒一棵树。老毛子十分恼怒,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断地挥起马鞭子使劲抽人。那伦太明白了,他和吉克塔吃完晚饭又走了十里路来到杂木伙洛,民夫们还在干着,一定是老毛子迟迟不开晚饭,用这个办法来对付这些中国民夫。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一个老毛子骑马来回走了一趟,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接着民夫们就扔下工具收工了。
那伦太细一看,这些老毛子头上戴着尿桶似的翻皮帽子,知道他们是最为蛮横的哥萨克,便多加了一分小心。
在他们的近前,十个哥萨克叽哩哇啦地传递着命令,押送二十多个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的伐木民夫向林外的沟口走去,那伦太和吉克塔赶紧趴下隐蔽。
吉克塔想,七爷怎么知道这里来了老毛子?又一想,七爷进了一趟铁岭城,回来就知道很多事情,神,要不人家咋能当上七爷呢!
民夫们低着头,拖着石头一样沉重的破靰鞡走着。即使是去吃饭,他们也走不动了,好像连张嘴的力气都用光了。哥萨克们叫着骂着,不时地用马鞭子抽打走在后面的人。忽然,有一个民夫离开队伍朝他俩隐蔽的地方趔趔趄趄地跑来。说是跑,实际上比走快不了多少。那伦太意识到有暴露的可能,立即打开手枪的保险,准备应付变化。吉克塔也手握着短刀,随时可跃起身子迎战。
这时候枪声响了,那个拼命跑着的人一声惨叫,跌倒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很明显,这个民夫是想逃进林子的深处。那个开枪的哥萨克赶了过来,跳下马在民夫身上踢了几脚,确认已死,便又骑马跑了回去。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那伦太怒火满腔,却又不能回击,只得咬咬牙将手枪收好。他想,可恶的老毛子,走着瞧,我早晚要收拾你们!
民夫们因同胞被杀而开始骚动,骂老毛子不拿中国人当人看,骂他们是一群王八犊子。林子里混乱起来,神不知鬼不觉,这个队伍多了两个人。
在谩骂和厮打声中,民夫队伍最终恢复了平静,重新向沟外进发。这些人都是从各个地方抓来的,分散干活,聚到一起互不相识,因此没人注意那伦太和吉克塔是怎么回事。
这地方原来住着十几户人家,因为不堪忍受老毛子的欺压纷纷逃离,现在只有一户姓敦的满族人还住在那里,伙房就设在他家。筋疲力尽的人们还没有走到老敦家的大院子,就听到上房的屋子里有老毛子在叫喊,那声音不亚于野狼的哀号。隔着院子的木栅栏,人们看见一帮老毛子士兵低着头跑来跑去的,就像一群野狗在寻找食物。
等待吃饭的中国民夫被圈在院子中心,哥萨克们用步枪马刀逼住他们,不许任何人迈出一步。烟筒上没有冒出一丝青烟,厨房那边没有饭熟了的香味儿飘出,也没有蒸腾的水气缭绕。有三具尸体被抬出屋子,都是老毛子士兵,其中有两个是光着身子的。
哥萨克们见此情景目瞪口呆,顿时紧张起来,把手中的步枪对准了中国人。民夫们并不害怕,看见老毛子一下子死了三个,感到出了一口恶气,脸上无不露出高兴的神色。
这事情发生在午后的那段时间,俄国人留下三个步兵看守厨房,监督敦家人给中国民夫做晚饭。民夫总共有五六十人,大饼子要不断地贴,做饭的却只有老敦家的三儿媳妇和小姑子两个人。一个哥萨克士兵从进屋开始就动了邪念,对同伴说,瞧,我们多么愚蠢,眼前有两个可以任意享用的尤物,而我们却忍耐着,白白地辜负了上帝的好意,难道不是吗?那两个家伙当即赞同,于是三个混蛋就放下枪,把姑嫂二人抱住了动手撕扒她们的衣裳。两个女人知道老毛子要干什么,就高声喊叫起来,同时拼命地挣扎反抗。
敦家的老三放心不下自己的媳妇和妹妹,老大怕弟弟一个人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两人就拎着斧子偷偷地溜了回来。他们哥儿俩老远就听到了惨叫声,知道事情不好,翻过院子的后墙,跑进屋子一看,两个女人的衣服已经给扒光了,三个老毛子正在炕上施暴。敦老大和敦老三常年打猎砍柴,浑身有的是力气,况且举起的斧头带着怒火,几下便把三个混蛋劈倒在地……
敦家的灾难是一场无法挣脱的血腥之灾。两个女人跑得很费力,两个男人又无法舍弃女人自己逃命,因而他们很快就被追上来的哥萨克骑兵给包围了。为了两个女人,两个有能力反抗的男人放弃了反抗,四个人就这样束手就擒了。他们被押回自己家的院子,一个混蛋上士命令士兵将他们脑袋后面的大辫子系在一起,这样他们就没法单独行动了,也没法跑掉了。守旧的中国人非要留下一条辫子,结果却成了捆绑自己的绳子。
夜色浓重,哥萨克点燃了松树明子火把,强迫五个中国民夫挖坑。中国民夫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便磨磨蹭蹭地不肯用力,于是哥萨克的马鞭子就不停地抽到他们的头上。有一个中国人被打中了眼睛,他本能地扔下铁锹去揉眼睛,那个抽他的哥萨克中尉认为这个举动就是反抗,更加没完没了地加劲抽打,直到挨打的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为止。大坑挖完了,哥萨克中尉勾了一下手指头,士兵明白,将敦家的两男两女四口人带到坑边。中尉摆了一下手,士兵们就连推带踹把敦家的四口人踹到大坑里去。老敦家这四口人真是好样的,他们大声骂着,没有一个人哭泣,没有一个人求饶,没有一个人弯下腰。面对外侮,同胞就是亲人,那四个拿铁锹的中国民夫说什么也不肯挖土埋人,他们扔下铁锹木头桩似的站在那里,宁愿挨鞭子也不动手。
院子里的中国民夫们这时候再也无法忍受了,一起呼喊着向前拥去,要制止老毛子的暴行,要解救土坑里的四个同胞。呼喊声中,松树明子的火光也跟着摇动或者说是战栗,好像要拒绝什么或者要烧掉什么。
吉克塔忘记了此行的任务,头脑被仇恨烧得热热的,也跟着人群往前挤去,却不料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拉着他的胳膊往后退。他回头一看,是七爷!
七爷使了个眼神,伸出两个手指头。
吉克塔明白,快速退到人群的后边,退到一个哥萨克骑兵的旁边,猛地拽住他的马枪用劲向下一拉,连人带枪将哥萨克骑兵拉下马来,跟着一脚踢到他的太阳穴上……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瞬间完成的,倒霉的老毛子骑兵连叫都没有叫出来,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就不再动弹了。这工夫七爷那边也干净利索地解决了另一个老毛子骑兵,拎着马枪飞身上马,向天桥山疾驰而去。吉克塔哈腰拾起那支马枪,骗腿上马紧紧跟在后面,两匹马一下子钻进了夜幕之中。
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老毛子连活埋带开枪,杀害了十六个中国人,制造了一起惨绝人寰的血案。
天桥山多了两匹战马,多了两支毛瑟枪。
山洞里,弟兄们围拢过来,喊道:“七爷,干吗不叫我们一声,好多抢它几匹战马,多抢它几支好枪?”那伦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道:“干这事,人多了反倒出麻烦,弄不好兴许搭上两个弟兄。哪多,哪少?”
吉克塔跟七爷那伦太睡在一铺炕上,他是马童兼护卫嘛。吹灭了松明子,七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费了这么大的劲,咱们天桥山二十六个弟兄,才配上十支枪。”吉克塔说:“明天接着抢,就是十二支枪了,后天就是十四支枪了……”那伦太踹了他一脚,说道:“这事就能干一回,你还当买卖做呀!”吉克塔不乐意了,翻给七爷一个背身,嘟囔着:“咱们天桥山驴年马月能混上一人一支枪啊?”
七爷没有回答,许久,又自言自语了一声:“是呀,光靠咱们天桥山的二十多人不行,光靠龙威军的二三百人也不行,趁着日俄大战,咱们得帮助小鬼子一把,就好比两个人打一个人,准能把老毛子打垮。老毛子跑了,日本人一撤,咱们龙威军就搬到铁岭城里去,整个辽北,还是中国人自己说了算。”
吉克塔翻回了身,说道:“七爷,你这个主意真好,应当跟咱们大爷说说。”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这是三爷的谋划。”
“三爷是谁?我来天桥山快二年了,怎么一回也没看见他?”
“小兔羔子,在龙威军你不能打听这个!保住脑袋比知道一件事情重要,知道不?”
2 准是那女人告的密
按照三爷提供的信息或者说是命令,那伦太再次进入铁岭城,去见一个布匹商。
走在路上,那伦太像个孩子那么兴奋,不时地抬起脚去踢土道上的小石子。飞起的小石子如同金钱镖那么听话,能够准确地击中他想要打到的目标。
当地的家织布既粗又贵,而外国纺织厂的机织布既美观又便宜,所以白青哔叽都很畅销,倒腾布匹的商人不少。但这个名叫刘秉乾的布匹商,实际上是个日军谍报员,他这次潜入铁岭,一是要刺探俄军的情报,二是要给龙威军提供二十支毛瑟马枪和三百发子弹,鼓励龙威军给俄国人制造麻烦。
他们会面的时间定在十点半钟,那伦太没有怀表,只好提前来到大街上慢慢走着,到钟表店去看写有“标准钟”字样的大座钟。
铁岭城里有一个风光旖旎的好去处,叫鸳鸯湖,有名的大客栈都建在湖的北岸。有一家客栈名叫“开罗”,但客栈的东家并不是埃及人,也没去过开罗,他以为“开罗”即“开锣”,有开业开场的意思,大吉大利,于是就取名为“开罗”。那时候西风东渐,商家以沾染洋气为时髦。
快到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住在“开罗”二楼庚号房间的布匹商人刘秉乾叫了一壶香茶,准备招待客人。今天上午他要会见两个客人,那伦太是第二个。庚号是个高等房间,面对着鸳鸯湖,暮春和夏秋三季,打开窗子即可见到波光潋滟的湖水、荡漾其上的游船、碧叶连天的荷花,还有飞来飞去的蜻蜓以及翠鸟,令人赏心悦目。住这样的房间费用很高,但伺候周到,老毛子也不来捣乱。
店小二沏好了茶,很知趣地关上房门,屋子便沉寂下来。
十点整,刘秉乾听到了期待的敲门声。店小二说,刘老爷,有位女客求见。刘秉乾急切地吩咐,让她进来。
但是,进来的是六个荷枪实弹胳膊上佩戴“搜查”袖标的老毛子。最后走进来的,才是那个漂亮迷人的女客——她头上包着老毛子女人常系的毛围巾,只露出一双勾人魂魄的新月般的眼睛,看着窗外仍是冰封的湖面一言不发。
这个刘秉乾,是日军中佐衔谍报员,真名叫川口有二。他出生在中国的江苏镇江,说得一口流利的略微带有镇江口音的中国话,与地道的中国人并无二致。
那伦太按照预定时间走到“开罗”客栈,却看见情况不妙,一队持枪的老毛子押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商人正在走下大门的台阶。细看那人的体貌特征,正是要见的那个布匹商。
身挎军刀的军官发号施令,警务队的士兵们如虎似狼,把捆绑着双手的川口有二推上一辆俄国式的四轮运货马车。川口有二表情安详,如同坐在客栈里品着香茶,腰板拔得溜直,眼睛看着前方。但是他太矮小了,高高的车厢板遮去了他的大半的身子,怎么看都像一头被捕获的猎物。马车轧着青石头路哐啷啷地远去,那伦太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看着,觉得这个日本人肯定落入了老毛子预先设好的圈套,不然的话他绝不可能在“开罗”客栈被捕。
确实如此,川口有二的被捕,属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那一失。出卖他的是个年轻的女人,一年前来到铁岭,以妓女身份作掩护,暗中为日本谍报机关服务。川口有二亲手发展并培养了她,也曾考验过她,但是一切都白费了。不可否认,川口有二太喜欢她了,年轻女人的那双勾魂的新月眼,不停地在他面前忽闪着,把她占有的欲望成了种在心里的一棵树,时间越久越茂盛,这就犯了谍报工作的大忌。他知道编织情网会铸成大错,到头来却还是火药库里放烟花,为女人为情网而落入俄国人的牢笼。
“开罗”客栈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久久不散,大多在议论着被捕的是什么人。
那个女人早已经消失了。没有人注意她,没有人知道她是哪儿的人,也没有人看见她的真实面目,包括抓人的老毛子士兵在内。
川口有二被捕了,龙威军想要获得二十支毛瑟枪的计划也成了泡影,那伦太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扫兴地返回了天桥山。
3 难忘的勾魂新月眼
返回的路上,那伦太十分沮丧,不像来的时候那样踢小石子了。他卷了一支纸烟抽着,觉得眼看就要到手了的二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就这么黄了,真他妈的扫兴。
他一段一段地回想着走到“开罗”客栈的情景,猛然想到,那个头上包着老毛子围巾的年轻女人,有一双勾人魂魄的新月般的眼睛,他见过呀!他拍了一下大腿,见过!见过!是在铁岭城里最有名气的妓院“满庭芳”里见到过,没错!
那是五天前的事情,那伦太进了一趟铁岭城。他想要办一件自己的私事,没有谈成,却得到一条老毛子在天桥山附近砍伐木头的情报,于是他就和吉克塔连夜去了杂木伙洛,抢了哥萨克的两支毛瑟枪。那天,他平生第一次走进妓院,当时还真发蒙,两条腿有点打颤……
说也怪,那伦太走到“满庭芳”门前的那一刻,仍然猛烈的西北风像是窥见了他的心事,骤然停了。那该是1905年的第一场春风,因为头一天立春。他感到脑门发热,呼吸也不通畅,连忙用手捂住心口,让那颗狂跳的心安定下来。
宽敞的大厅富丽炫目,热气扑脸。一个身着短襟旗袍模样俊俏的女人,大约正在吩咐蹲在地上干活的杂役再去干点什么,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手指不停地比划着。那伦太欢喜地走到她的身旁,大吊灯的光辉将一个矮小敦实的影子投到她的脚下,这样就惊动了她。那女人一扭头,见是一个衣裳光鲜年纪在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站在跟前,顿时一愣,随即堆下笑脸打招呼:“这位老爷,初次迈进清吟小班(一等妓院)的门吧?”因为女人的个子高了一头,那伦太不得不仰着脑袋看她,目光在女人好看的脸上盘旋着不肯离开,拘谨地答了一声:“啊,是的。”
“姑娘的牌子都在那边,看看有中意的没有?”
“梁妈妈,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我带来了上等香水,不知你们要不要?”
那伦太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俄国人常常拎着的皮包抬了一下。
杂役按吩咐干他的活计去了,但是大厅里不断有客来客走。那女人将一双丹凤眼睁圆,四下看看,说话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是给柜上干呢,还是给自己干呢?
那伦太垂下头,小声嘟哝着:“不是给柜上干,是我自个儿……”
这时候,一帮戴着标有“搜查”字样黄袖标的老毛子走了进来,他们是俄国铁岭要塞司令部警务队的人,看谁不顺眼就抓谁,罪名一律是“探嫌”。被抓走的人,活着出来的很少。
梁妈妈大声说:“你的香水都是洋货,挺不错的,跟我去问问姑娘们出个什么价钱吧。”两个人刚要走,老毛子围上来用枪一横,把他们拦住了,嘴里喝道:“搜查!搜查!”
那伦太把皮包放在地上,高举双手规规矩矩地站好,顺从地让老毛子搜身。一个老毛子把那伦太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然后把皮包打开查看。带队的中尉走过来,把那伦太打量一遍,说了些不满的话,要士兵把他带走。梁妈妈满脸是笑,掏出一个手绢包,塞到带队中尉的手里,说道:“这里哪有什么红胡子和探嫌,都是来玩的,满庭芳的姑娘出名嘛!长官,我这里全指望这些客人吃饭,您开开恩高抬贵手,你们要是喜欢哪个姑娘,尽管跟我说。”
老毛子中尉也笑了,把沉甸甸的手绢包揣好,冲着那伦太说道:“你把香水送给美女,她们都会喜欢你的。”说完摆了一下头,先自走了,另外几个老毛子啥也没说,跟在后面走了。
梁妈妈把老毛子搜查队送出大门,回来对那伦太说:“拿着皮包跟我来吧。”就带着他上楼去了。那伦太低声说:“好悬,多亏你了。”梁妈妈没有吱声,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楼梯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梁妈妈虽为“妈妈”,其实也只有二十五岁。她扭动身腰,款款而上,由于体力充沛,脚踏楼梯时发出咚咚的声响,手上的宝石戒指在木扶手上咔咔地磕出清亮的节奏,两只绿地红花高跟绣鞋像两只蝴蝶在翩翩起落。她苗条的身腰轻柔地晃着,浑圆的臀部略带夸张地扭动,两条白皙的大腿从根部到脚踝全部脱离了短襟旗袍,轮流在那伦太的眼前一屈一直地展示着。十足的女人味儿让他这个男人心猿意马,他既不能闭上眼睛,也不能转过身去,只能瞪大了眼睛慌张地看着。梁妈妈觉得身后的脚步声有点凌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伦太觉得她那双丹凤眼里盛满了香甜的美酒,不由得脸上发热,有那么一点陶醉的感觉。
但是,时间不长,那伦太从梁妈妈的房间里走出来,好像生意没有谈妥,他的脸上全是扫兴的神色。
在楼梯口,一个女孩儿走过来,那伦太没心细看她的模样,只是看到她有一双勾人魂魄的新月般的眼睛。当时他想,还是梁妈妈那双丹凤眼好看,谁也比不上。那都是瞬间的事情,那伦太哈腰把皮包放在地上,说道:“姑娘,这是一包香水,你拿去用吧,省得我往回拎。”梁妈妈脸色阴沉地看着那个姑娘,说了声:“紫薇,你运气好,这是那伦太老爷。”
那伦太没有理会,匆匆地下楼去了。他觉得那个叫紫薇的姑娘肯定会报以嫣然一笑,因为他听到一声甜美的谢谢。
梁妈妈不高兴的脸色是突然变化的,在此之前她的脸虽然没有笑容,却也没有怒色。那伦太想,她是不是跟这个紫薇闹了别扭?她是不是嫌自己有挑逗姑娘之意?于是心里一叹:唉,这狗地方,说道太多。
回想起这些,那伦太禁不住笑了——紫薇不过是个窑姐儿,卖弄卖弄混点钱花还行,哪能跟老毛子坎毕丹(大官)去抓日本谍报员?再说,长着新月般眼睛的姑娘有的是,干吗一看到新月似的眼睛就要想到紫薇呢?
4 这一仗打得真惨烈
第二天,七爷那伦太早早就起来了,他琢磨着,日军谍报员被捕了,龙威军没有收到那二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可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不能食言,打老毛子的决定不能变哪!
他想好了一个行动计划,便带着吉克塔去见大爷,日头偏近西山尖的时候才回来。吉克塔没像以往那样先去安顿坐骑,而是有点兴奋地跑到伙房,传达七爷的命令——今儿个的晚饭,烙白面饼,炖狍子肉!
这句话,就是今夜有特大行动的战前动员令,平常的日子哪有白面饼吃啊。立刻,天桥山连每一棵树木都感受到了振奋,枝梢不住地摇晃,人人都在摩拳擦掌,等待那顿美餐,等待夜幕降临。不用说,一定要去打大仗,打老毛子!自从日俄开战以来,铁岭俄军开始增多,龙威军为躲避锋芒从不与老毛子正面作战,只能出动小股人马进行骚扰,没办法,山兔子哪有能力跟大狗熊面对面地厮打?
吃完了晚饭,会抽烟的可以卷一支纸老旱吸,他们也学老毛子的样子卷纸烟,而不是使用烟袋。枪,早已经擦好了,刀,早已经磨快了。天桥山二十六个弟兄,有十二条好枪,他们还有鸟铳,还有马刀。
龙威军之所以有这次大行动,是因为那伦太的一番话说服了大爷。但是,那伦太没说明这话是三爷教的,他压根就没提三爷这俩字。
大爷把其他几位爷召集来,说道,老七的话有道理,光靠咱们龙威军这二百六十多个人,七八十条破枪,一辈子也打不走老毛子。趁着日俄大战,咱们得帮助小鬼子一把,就好比两个人打一个人,准能把老毛子打垮。老毛子跑了,日本人一撤,咱们龙威军就搬到铁岭城里去,整个辽北,还是中国人自己说了算。
三爷不在,那五位爷都说这个主意高,龙威军是得帮助日本人打一仗。打老毛子的脸面咱们没那些兵力,在他屁股上捅咕一刀还能做得到!
大爷多了一个心眼儿,怕有意想不到的闪失,就让各个山头的人马出动一半。搞偷袭,这些人马足够了。
各个山头的弟兄准时在离城六里的大白梨沟集合。一年多了,大家聚到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有过,这会儿相见,那个亲热劲儿就像一口泉眼,没有哗哗的声响,却是咕嘟咕嘟地冒着不肯停歇。
老毛子的军需仓库设在城南的一块平地上,那里原来是风雨坛,是中国百姓祈祷风调雨顺的地方。老毛子占据铁岭之后就把风雨坛拆毁,建了一座庞大的军需仓库,还修筑了三公里的专用铁路直通火车站,可以接受或发送各种物资,包括军火。
一排排黑漆铁皮的尖顶大房子,即使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也会呈现山一样的黑影。飘零的雪花四处飞扬,西北风嗷嗷地刮着,像有无数支唢呐在吹奏着相同的凄凉曲,把龙威军的马蹄声恰到好处地湮灭了。所以,当龙威军冲进仓库的时候,老毛子还在喝酒,还在手风琴的伴奏下野狼嚎叫似的唱着。就是雪亮的大刀砍到他们的头上,也没有几个人扔掉手中的酒瓶子。
虽然是这样,但老毛子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正规部队,很快就组织起有效的反击。那个时候,已经有了简易的手榴弹,即使是三十年以后,中国民众打击日寇时,也还是使用这样的手榴弹。没有毛瑟枪鸟枪的龙威军弟兄,就使用简易手榴弹往弹药库房里扔,于是,刀光火光交织在一起,枪声爆炸声响成一片,中国人的叫骂声和老毛子的喊叫声混在一起,穿着对襟棉袄的龙威军跟穿着呢子大衣的老毛子厮打成了一团……
那伦太的左轮手枪插在腰间,六发子弹已经打光,六个老毛子死在库房的排水沟边。他来不及装填子弹了,嘴里嘿嘿地喊着,捡起一把马刀跟老毛子劈拼。那把马刀同飞舞的雪片搅在一起,砍得敌人失魂丧魄人仰马翻。
吉克塔紧紧跟在那伦太的身旁,保护七爷奋勇杀敌。那伦太嫌他挨得太近不得施展,就踢他一脚,向一座弹药库杀去。吉克塔跟在后面,抵挡着侧翼劈来的马刀。
在振臂高呼和鬼哭狼嚎的劈杀声中,爆炸燃起的火焰和浓烟四下奔突着。电线已被炸断,风灯已被炸碎,黑暗中,三座庞然大物般的黑漆库房火光冲天,把龙威军挥舞的大刀照得血红血红。弹药库发出连续不断的爆炸,让人感到天在塌地在陷。
这座军需仓库有八座外包波浪形薄铁皮的大库房,每座库房都有四十间平房那么大。就在龙威军逼向第四座库房的时候,老毛子的轻机枪响了,当时,轻机枪刚刚问世,是威力无穷的制胜武器,只是数量很少,这个重要的军需仓库也仅仅配备了这么两挺。许多龙威军战士猝不及防,被连连发射的子弹打倒在地。龙威军为数不多的手榴弹已经用光,单发的老枪构不成反击火力,顷刻之间攻势变为守势,带队的二爷不得不发出撤退的命令。
那伦太的身上脸上溅满了老毛子的鲜血,两只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小眼睛机警地转着,糊满了血迹的马刀已经砍钝。但他不能先走,他得走在最后,得看见活着的弟兄都已经跨上战马跑远,然后才能上马追去——龙威军作战的规矩是,撤退的时候,谁离战场最近谁断后,谁离战场最远谁先走。天桥山离铁岭城最近,因此要留在后面作掩护。
弹药库还在炸着,火团像爆竹一样呼啸着四下飞溅。
凌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那伦太和马童兼护卫的吉克塔还在拼杀着,他们想多杀一两个老毛子再撤退,因为,这样的战斗今后不会再有了,日军已经取得奉天(沈阳)战役的胜利,随后就要进击铁岭,俄军败退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情。
“七爷,上马!”吉克塔怕七爷恋战,就喊了一声。
“你先走!”那伦太怕吉克塔死心眼儿守在后面,也喊了一声。
就在他们准备上马的那一刻,一个老毛子哇啦哇啦地举刀劈了过来,那伦太挥起马刀,用“架海紫金梁”的应法磕了回去,随即闪电似的一挺,那马刀就刺进了老毛子的胸膛。不过,敌人的马刀也砍中了那伦太的脸颊,险些把他的眼睛连带砍瞎。那伦太抿去淌到嘴角的鲜血,刚要飞身上马,却见吉克塔一人敌三无法脱身,便返回去挥刀解救,于是他们两个人就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这一仗,俄国人被打死一百六十四人,伤四十五人;龙威军战死五十八人,伤二十二人,被俘二人。虽然龙威军的伤亡少于俄国人,但他们毕竟是一支小型武装,折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马,也够惨重的。可以说,老毛子损失了一根毫毛,而龙威军却损失了一条臂膀。
偷着乐的是日本人,他们听到这次战斗的消息,又是唱又是跳,为川口有二追记了大功。
5 七爷有好多疑问难解
那伦太和吉克塔被押进俄军铁岭要塞司令部的地下室,那里是关押特殊囚犯的大牢。那伦太被推进一间黑暗、潮湿,冰冷的小屋,天知道这里原来是干什么用的库房,铁皮房门相当沉重,无论拉开还是关闭,门轴都要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他闭上眼睛,许久才适应屋子里的黑暗,看见屋地靠墙的地方铺着一堆稻草,应该是床铺;离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陶桶,应该是尿桶,满屋子的臊臭气味肯定来自那里。
黑黢黢的屋子里,那伦太无事可做,便盘腿坐在稻草上,唱起了无师自通的二人转小调:“达子香花开十里红,哥哥打马笑盈盈。他心急火燎回家转,盼的是鸳鸯帐里点纱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大皮靴叩击水泥地面发出的哐哐的声音,狭窄的走廊把这种声音夸张地传送到每一个角落。脚步声在小屋门前停了下来,铁门打开,三个身穿粗呢子大衣的老毛子士兵走了进来,用马灯在稻草部位照了照,一边大声地骂着,一边在那伦太的身上使劲踢着,意思是让他出去。那伦太明白,老毛子要提审他,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他被带到二楼一个宽大的房间里,靠近玻璃窗的大办公桌后坐着要塞司令马德里托夫上校,他在品尝咖啡。坐在旁边的年轻人是司令部参谋彼得洛夫上尉,他手中拿着一支笔,看样子要做记录。
屋子中间有把椅子,那伦太走过去坐好,审问便开始了。彼得洛夫先是按照常规问了姓名、年龄和军衔,当然他用的是中国话。那伦太说,我是满洲镶黄旗人,姓那拉,叫那拉太,汉人没有听清,叫我那伦太,我就成了那伦太,也挺好听。年龄?我二十七岁,人家这个岁数孩子都能割柴火了,我连个媳妇还没说上呢。相好的倒是有一个,那女人嫌我个子矮。军衔?他笑了,哪像你们,我们是民众武装,有什么军衔,不过是管带三十来个弟兄的吃喝拉撒睡而已。彼得洛夫上尉也笑了,说道,噢,带着三十个士兵,那就该是少尉了嘛。接着进入正题,老毛子问他龙威军的活动情况,问他这次夜袭军需仓库的目的,那伦太只说了“要命有一条”,然后就一言不发了。
参谋上尉又问,那伦太少尉,我们弄不懂,俄国和日本作战,中国政府已经宣布中立,你们铁岭人应该在一边看热闹,却为什么帮助日本人来打我们俄国人?那伦太说,这个理由太简单了,这些年你们净欺负我们中国人,所以龙威军就打你们。
上尉看了上校一眼,又说,不错,俄国人很过分,这场战争更是过分,瞧瞧毁在我们手里的这座美丽的铁岭城,就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上帝不会宽恕我们的。现在,我们俄国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到处都是动荡,工人罢工,农民起义,很多人都反对这场战争。
上尉说,我和上校盼望这场战争能早一点结束,好回国跟老婆孩子团聚,所以在铁岭也不想跟你为难。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药品和食物,甚至烧酒,却不能释放你们,因为你们是这次军需仓库破坏案的制造者,是远东军总司令部指定索要的犯人,否则我们要被送上军事法庭。再说,俄国军队里也有人在监视我们。
那伦太听不懂罢工以及起义这些话,却觉得这两个老毛子还算和气。他有点高兴,刚那么一笑,左脸上的伤口就裂开了,血滴流了下来,疼得直皱眉头。上校放下咖啡,说道,俄国士兵的刀法也不赖,虽然只伤了你的皮肉而没砍碎你的骨头。过一会儿我让医生去给你敷些药,很快就会好的。
上尉说,喏,你抽支烟,可以缓解伤口的疼痛,说着就递过来一支香烟,并用火柴给他点燃了。那伦太想记住这支香烟的牌子,看见烟盒上印有尖顶房子的图案,却不认识叽里拐弯的俄文。抽洋烟可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除了嫖和赌,他什么新鲜事都尝试过,就是没有娶过媳妇。
上校喝一口咖啡,说道,那伦太少尉,我和彼得洛夫上尉一直想要找一个中国人,哦,像你这样拿枪跟俄国人打了几年仗的中国人好好聊聊,以便了解铁岭居民的某些想法。我觉得你们铁岭人正在犯一个错误,这是个大错误。你们铁岭人很相信日本人关于“亚洲人团结起来打跑欧洲人”的宣传,以为日本人打败了俄国人之后会把铁岭交给你们管理,其实日本政府和俄国政府一样,都是想要永久地占领整个满洲,以便永久地获得各种利益。
那伦太摇摇头,脸上现出不以为然的微笑,说道,这烟真是香烟,比我的蛤蟆赖好抽多了。可我不能因为抽了你们的一根香烟,就听信你们顺口胡白话,帮助你们去打日本人,是不是?
上校并不计较这话有多刺耳,放下杯子,身子向后靠去,继续他的谈话。他说,我知道那伦太少尉不会立刻信服。好吧,我们不谈俄国和日本,谈谈你自己。前天上午,我们在开罗客栈逮捕了一名日本谍报员川口有二,他就关在你的隔壁。这个川口有二要给你们提供二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对吧?
那伦太一声不吭,因为这是龙威军的秘密,而且事关三爷,决不能跟老毛子承认。
为使那伦太能够全神贯注地倾听以下的话语,上校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之后说道:“知道吗,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之所以要出卖川口有二,不是为了钱,而是不想让你们去为日本人白白送死。她知道,日本人提供这些军火,是鼓动你们龙威军替他们打击或者骚扰俄军,这是个极其险恶的阴谋。她认为,川口有二被捕了,你们得不到那二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就会停止军事行动。可你们龙威军不怕死,昨天晚上还是袭击了俄军的军需仓库,扔下了五十八具尸体,值得吗?日本人会感谢你们吗?不,你们也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攻占了铁岭之后肯定要无情地消灭你们!”
那伦太心情复杂地闭着眼睛,吸一口香烟,没有品出滋味。
上校抿一小口咖啡,左右捋着大胡子,又说,前天,彼得洛夫上尉早已经看见你站在开罗客栈的门旁,知道为什么不逮捕你吗?那伦太睁开眼睛,惊奇地摇摇头。马德里托夫上校也摇摇头,耸了耸肩。
“是因为我们跟那个出卖情报的人达成了一个协议。她是你的相好?不然的话她为什么非要以放过你作为前提条件?她今年十八岁了,是个漂亮姑娘,那一双新月似的眼睛真迷人,那伦太少尉,你艳福不浅。”
那伦太糊涂了——一双新月似的迷人的眼睛?他的意中人是一双丹凤眼!
那伦太愣了——一双新月似的迷人的眼睛?那不就是紫薇姑娘吗!真是她出卖了日本谍报员川口有二,难道她和老毛子是一伙的?她干吗指名要老毛子放过我,就因为我送过她一皮包香水?这姑娘也太讲情义了!
那伦太心里有好多好多的疑问,但又没人给他提供答案。
6 这种刑法太残忍了
仅仅过了两天,一切都变了,干净的食品没有了,烧酒没有了,药品也没有了。
那伦太又一次被带到二楼的办公室,没有看到马德里托夫上校和彼得洛夫上尉,一个小白脸上校和一个大胡子上尉正在审问那个日军谍报员川口有二。这次没有了椅子,那伦太只得站在那里听着。两个老毛子军官问话的口气很严厉,而日本人的态度相当顽固。
“说说你潜入铁岭的目的,你的组织。”
“可能是一场误会,我是正当商人。”
大胡子上尉冷笑一声,拿起桌子上的一个小帆布书包,拎起底角,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除了一块面包,一本《东方杂志》,一张《盛京时报》,还有三张书本大小的白纸,纸上画满了铁岭俄军的分布状况。可以看出,画图的人受过严格的专门训练,图上的军营,战壕,桥梁,房屋,城墙的高度厚度以及树木的标记都画得非常标准。画图的人懂得测绘,无疑是个给日本炮火提供目标的谍报人员。
“那个女人已经交代了你的身份,你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中佐衔谍报员,中国名字叫刘秉乾,日本名字叫川口有二。但是,你不可能一个人活动,你至少要有一两个助手,说说他们的姓名,住在什么地方?”
川口有二摇摇头,骂了一句“可恶的女人”。
那伦太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她不是可恶的女人,她是个漂亮姑娘,十八了,有一双迷人的新月似的眼睛。
大胡子上尉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毛茸茸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笑容。他说:“川口有二先生,我们应当坐下来谈谈,交个朋友。你可以提出条件,比如钱,女人,等等。说吧。”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川口有二闭上了眼睛。
“川口有二先生,我有必要告诉你,俄国人的酷刑一点也不比日本人差,甚至花样还要多些。既然你不肯跟我们合作,那么好,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带下去!”
走过来两个老毛子士兵,连推带搡将川口有二带走了。
接着,两个老毛子开始审问那伦太。大胡子上尉问话,小白脸上校在喝咖啡,这情形与上次相同。不同的是,老毛子军官换人了,那伦太没了可坐的椅子,也没了烟抽。
“你叫那伦太,是偷袭俄军军需仓库的要犯,担任龙威军少尉,对吧?”
“没错,是这么回事。”
大胡子上尉蛮横起来,拍一下桌子,问道,你们龙威军净和俄军对抗,现在大股的匪帮隐藏在什么地方?还有多少人马?多少枪火?
“我不识数,算不出来有多少,反正满山遍野都是龙威军的人马。”
小白脸上校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子,以绵里藏刀的语调跟那伦太说:“不要逞强,年轻人,受刑的滋味不好受,你的生命之路还长着呢。当然啦,只要你说出了龙威军的藏身地点,一切就都改变了,是不是?”那伦太连连摇头,说道:“当叛徒不得好死,我才不干呢!”
“龙威军很快就要灭亡了,你干吗还要这么死心塌地的呢?”
“我发过誓,生是龙威军的人,死是龙威军的鬼,这叫忠心不二!”
“那伦太少尉,我知道你在这里还没有尝到酷刑的滋味,我会给你补上的。”
小白脸上校恼怒地说了一句,大胡子上尉明白,命令士兵把那伦太带下去。两个老毛子军官没有一点收获,但他们还是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步——严刑拷打之后,再硬的铁棍也能扌威出弯儿来!
地下室过道的里端有一个刑讯室。与那间窄而冰冷的小屋不同,那伦太一迈进刑讯室就感到屋子里热烘烘的,并且有种刺鼻的腐败气味。他看见屋子里有一个大炉子,熊熊的火焰烧得正旺,火苗像魔鬼的舌头疯狂地向四周舔着。顶棚上垂吊着两条黑乎乎的铁链子,不用说是捆人用的。火炉旁有两个当地人称之为“马杌子”的木板凳,它做工极其粗糙,四条腿的楔榫突出在横板上,人躺在上面肯定要硌破后背——也许这是特制的,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有两盏汽灯挂在墙上,灯光远不如炉火明亮,让人感到恐怖又多了三分。
那伦太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条黑铁链子还在悠荡着,好像日军谍报员川口有二刚刚被放开,至于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四个俄国士兵把那伦太绑在马杌子上,把他的两只手分别绑在马杌子的两条腿上,然后脱掉了外衣,解开白衬衫脖领到胸脯的纽扣,挽起袖子,露出手背和胳臂上的黑毛,以显示他们的强悍。他们并不急于动手拷打,每人点燃一支香烟,说起玩笑话,不时发出猥亵的笑声。这工夫那伦太已经感觉出后背刀扎似的疼痛,老毛子在捆绑的时候有意将他背部的肩胛骨固定在突出的木头茬上,好让他遭罪。他不想在可恶的老毛子面前丢丑,就一声不吭一下不动地挺着。
那伦太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快到中秋节了,他跟妈妈到姥姥家去,正赶上姥姥家杀猪。那猪被捆住四蹄躺在地上哀号,而杀猪的屠夫却在笑眯眯地抽烟,和旁人说话。屠夫抽完了烟,拿起尖刀只那么一捅,肥猪大叫一声,蹬蹬腿,便不动了——现在自己也成了等待宰杀的肥猪。他想,宰就宰,人总得比猪刚强,不就是那么一刀么!
那伦太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麻木了。有一年,他去打柴,一不小心滑倒了,撞到一块大石头上,疼得他眼冒金星,连喘气都费劲。可是他嘴里咬着汗巾,还是背起柴捆下了山,后来浑身麻木了,腿脚胳膊都像是别人的不听使唤,也就不觉得肋条在疼了。回到家请来医生一看,才知道磕断了三根肋骨。此时他想,木头楔子顶一下算啥,还比摔折三根肋条厉害?他轻蔑地笑了。
四个老毛子抽完了烟,每人在那伦太的身体上选择一个部位,将烟头摁下去,立刻,烫焦的皮肉冒出黑烟。那伦太咬紧牙关,任凭烫烧部位钻心地疼痛,看那焦糊的黑烟慢慢升腾,一声也没有吭。四个老毛子惊呆地相互看看,扔掉了烟头。
大胡子上尉走过来,哈下腰,又做一次劝说:“那伦太少尉,要是你现在说出龙威军的藏身地点,还来得及。”
那伦太挺起脑袋,大声地说了一句:“少跟你爷来这套!”
大胡子上尉感到很没趣:熏直起身子,朝着四个打手撇了一下嘴。打手们扑上来,用短刀割去那伦太的腰带,像片肉似的割掉他裤子的前裆。这工夫,一个身穿白色大褂戴眼镜的老毛子走了进来,那伦太认得,他是个医生,曾经给自己医治过脸上的刀伤。现在,这个医生手里端着一个银白的盘子,上面是一把亮光四射单面开刃的小刀……
那伦太明白老毛子接下来要怎样做了,
小白脸上校摆摆手,让那个医生停下来,对那伦太说:“这种刑法,你们中国人叫它腐刑或者宫刑,如果你想要保留做男人的资格的话,那就得开口说话,现在还来得及。你愿意同我们合作吗:"
那伦太瞪圆了不大的眼睛看着那把小刀,并不开口说话。
小白脸上校很得意地说,刚才,那个日军谍报员差一点儿就死在这把小刀之下。他是个谈判专家,在最后的关头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我们也满足了他的条件,他活着出去了,拿着不少的钱,到一个他想去的国家隐姓埋名享福作乐去了。是的,他是个聪明人,我们希望你也做一个聪明人。上帝要我们在危急时刻使用智慧,你何不这样做呢:
那伦太说,那个川口有二不算爷们儿,都这时候了,还他妈的哀求老毛子:至于吗:脑袋掉了也就是个碗大的疤瘌!
戴眼镜的医生哈下腰,小声说道,那伦太少尉,你是个硬汉子,上帝会保佑你的。说罢他拿起了银盘中的那把小刀……
7 那女人说出个秘密
铁岭城外,日俄交战的隆隆的炮火砸了四天四夜,最后像远去的雷声,渐渐稀疏起来。
终日笙歌的满庭芳,如今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在三楼那伦太曾经坐过一小会儿的那个房间里,梁妈妈跟紫薇在喝着茶水。两个人都不吱声,就那么面对面看着,互相瞪着眼睛,好像在赌看谁先眨眼睛……不知怎么了,近日来这两个像姐妹般亲密的人常常是冷眼相对。
瞪了一阵子眼睛,梁妈妈放下精美的青花瓷盅,开口说道,还是日本人的炮火猛烈,俄国人好像无心恋战了。唉,他们一打仗,百姓可遭殃了,家破人亡啊!
紫薇用无奈的口气说,没想到日本军队这么快就跨过了城西的辽河,俄国人比熊瞎子还笨,光在那里布设了一小段铁丝网和一支火力微弱的部队,能挡住日本人吗:他们远东军司令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真是个窝囊废!
梁妈妈有点高兴,她说:“三路日军已经会合了,鲁智深三拳就打死了镇关西,俄国人抵抗不了几天就得放弃铁岭,向北撤退六十公里到达昌图县境,然后同意‘停火接受调停的计划。我听说,美国人已经开始起草《朴茨茅斯和约》了。”
紫薇撇了一下嘴,称赞梁妈妈的消息一向可靠。她讥笑说:“到底是日本人胜了,呆会儿我叫一桌菜,给你庆贺庆贺。”
梁妈妈知道这是挖苦的话,很和气地说:“不管怎么说,俄国人败了,跑了,等日本人一撤退,咱们中国人就没有洋人骑在头上拉屎了。紫薇妹妹,今天咱俩在这里喝茶水,明天还不知道谁在哪里呢。虽说是秦琼、雄信各保其主,可咱们好歹姐妹一场,非得成冤家对头不可吗:
紫薇微笑着说:“梁妈妈,咱们可不是冤家对头。”
走廊上有人走动,还有些嬉笑声,是嫖客在与小姐调情。这些人有钱,他们不关心谁胜谁败,谁是大爷他们就巴结谁。
紫薇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新月似的眼睛里堆满了风月柔情,而且很有教养地抿着嘴,你绝对看不到那一排白玉般的牙齿。她的笑,既有小鸟依人的娴雅,又有贵妃出浴的雍容,不少嫖客就是冲着这一笑来的。上半年前的一个明月高悬之夜,紫薇就是这么笑着来到满庭芳的,在梁妈妈的眼中她皮肤嫩、个头适中,胖瘦相宜,不能不留下来。在梁妈妈的视野里,紫薇喜欢与俄国军政高官来往,那是很自然的事,俄国人在铁岭的势力大嘛。满庭芳也因此得到俄国人的关照,地痞无赖以及中国的地方军队和政府官员都不敢招惹满庭芳。可以说,满庭芳的平安与兴旺,紫薇立了头功。梁妈妈一直认为,紫薇为俄国人做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嬉笑声消失了,走廊重归静寂。
梁妈妈问,紫薇,你帮助俄国人抓住了日军谍报员川口有二,这回日本人眼看要得胜了,你是不是准备跟俄国人跑哇:紫薇冷笑一声,用她那双新月似的眼睛看着对面那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许久之后才说:“梁妈妈,出卖川口有二的那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明白,你恨我,因为我的原因致使龙威军没有拿到那二十条枪和三百发子弹。我这样做是不想让龙威军的弟兄白替日本人送命。你是不知道日本人的狠毒,川口有二跟我说过,日本军队占领铁岭以后就永远不走了,咱们可就成了亡国奴啊!”
梁妈妈一愣,接着就笑了,说道:“你给俄国人效力,当然得替俄国人说话了。”
“错了,梁妈妈,我是日本军队的谍报员。”
梁妈妈一怔,看着对面那双让男人着迷的新月似的眼睛,不相信这是真话。
紫薇说:“我是川口有二的秘密助手,一年半前他把我派到铁岭,进了满庭芳做掩护。要不我怎么会知道他给龙威军送去二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的事情:要不我怎么会知道日本人送给龙威军枪火是想要中国人替日本军队卖命的阴谋:要不我怎么会知道七爷那伦太十点钟到开罗客栈去接头:要不我怎么能叫开川口有二的房间门:川口有二总想占我的便宜,就极其秘密地把我培养成他的情人兼助手,所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不瞒梁妈妈说,直到今天日本谍报机关也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我生得窝囊,死要轰轰烈烈,要对得起中国人的良心,不能白来世上一回!”因为激动,紫薇说话时端着茶盅的手有些发抖。
梁妈妈把盅里的茶水喝干,没有吱声。紫薇让心情平静下来,又说:“川口有二说过,日本人打完了俄国,回过头来就要收拾龙威军。梁妈妈,这是他们早就定好了的计谋。”
梁妈妈站起身,依然用冤家对头的目光看着紫薇,然后她呵呵地笑了。
8 日本鬼子更加狠毒
俄国人弃城而逃,有些人拍掌大笑。
让梁妈妈迷惑不解的是,日军攻占铁岭后,有一队日本兵极其迅速地包围了没有一枪一弹一兵一卒的满庭芳妓院。他们人数不多,带队的却是个中佐,此人中国话说得相当流利。
一楼大厅里,二十七个妓女害怕地挤成一团,为了保住性命,她们愿意交出钱财。但是带队的日本中佐并不理睬,瞪着不大的眼睛说,良心大大的坏了,我要给你们做个示范,死啦死啦的有!两个士兵拉出站在前面的青莲姑娘,并动手扒她的衣服。柔弱的妓女怎么能抵挡了如虎似狼的日本兵呢,青莲到底还是被扒掉了衣服,光着白花花的身子趴在地上号啕大哭。日本人要杀鸡给猴看,一个士兵朝她的后脑勺开了一枪,青莲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你们是日本军人,怎么到这里胡作非为:”梁妈妈气得变了脸色,瞪着丹凤眼,愤怒地质问那个中佐。那个中佐狞笑的脸拉得更长,骂了一句八格牙噜,朝她挥了一下手,立刻上来两个士兵,将梁妈妈倒剪双手捆绑起来。一向沉稳的梁妈妈满脸惊讶——这些日本士兵,竟然个个都带着一条准备好的绳子:
梁妈妈和另外五个妓女被带到洋楼大道的一座洋楼里,以前这里是俄军的铁岭要塞司令部,二楼是马德里托夫上校的办公室;现在是日军一个联队的司令部,二楼是特别行动队的办公室。洋楼的地下室,则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刑讯室和大牢,似乎这活地狱里还在荡着一声声绝望的哀叫……
梁妈妈站在刑讯室的中间,另五个女人瑟瑟地站在侧旁。日本中佐像驴拉磨似的围着梁妈妈转了两圈,突然凶狠地说:“梁,有一个优秀的日本男人,在这里遭到俄国人的酷刑之后死去。他是被一个中国女人出卖的,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梁妈妈说:“我和这几个女孩子都是平民百姓,和老毛子不沾边。再说,我们挣的钱并不少,犯不上惹是生非沾个‘特嫌的边儿。”中佐走到烈焰熊熊的炉子旁,拿起一把与火炭一样通红的烙铁,凑到自己的脸旁感受一下烘热,又狞笑着将其扔回了炉子。梁妈妈神情平和,就那么站着,看日本中佐把这一套动作做完。
中佐向靠门站着的士兵挥了一下手,那个士兵挺了一下身子,转身出去了,工夫不大,押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中国人。那个矮子,五短敦实,缓慢地叉着双腿走路,表明他的裆部受了重刑。每走一步他都要皱紧眉头,看得出来,他在忍着下身的剧痛。梁妈妈见了,丹凤眼瞪得大大的,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两个人,正是七爷那伦太和他的马童兼护卫吉克塔。
戴眼镜的老毛子军医不得不动了残忍的一刀,但是给那伦太敷了上等好药。那伦太躺了四五天,总算活转过来。
马德里托夫上校和彼得洛夫上尉由于某些言论以及同情中国军人等原因被解除职务,遣返回东西伯利亚的阿穆尔军区听候处理。继任的小白脸上校还没有来得及将那伦太和吉克塔这些人处死,就因为俄军的大溃败不得不仓皇向北撤退。这样一来,那伦太、吉克塔,还有地下室里其他的老毛子“犯人”,就成了日军的“犯人”。
洋楼还是这座洋楼,刑具还是原有的刑具,失败的俄国人扔掉屠刀跑了,胜利的日本人挥着屠刀来了。
“那伦太先生,这几个女人,有认识的吧:”
中佐的语气很温和,与此前审问梁妈妈的那种严厉大不相同。
屋子潮湿阴暗,点燃不长时间的炉火还没有把房间烘热。两盏马灯吊在墙壁上不太管用,那伦太揉揉眼睛,借助于炉火的光亮看清了离得近点儿的女人是头发凌乱的梁妈妈,远点儿的是五个妓女。
那伦太叉着双腿站定,目光在梁妈妈银盘一样的脸上急切地扫着,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割过,簌地疼了起来。他的目光停在她那双泪水模糊的丹凤眼上,他看到了不屈和坚毅。
接着,他的目光扫向那五个瑟瑟发抖的妓女,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个人几天前他见过,梁妈妈很不高兴地叫她紫薇。紫薇抬起头,用一双新月似的眼睛看了那伦太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那伦太心头一震,赶紧把脸转向日本中佐,他虽然身体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但还是攒了口气大声说话:“我不认识她们,我好久没有看见女人了。”那伦太知道,在这里,他一句不慎的话就能让一个人丢掉脑袋。
“呵呵,那先生,今天你一下子就看见了六个女人,怎么样,有兴趣吗:你可以挑一个喜欢的!”
那伦太摇着头说,我真的不认识她们,也不喜欢她们。他知道,这个日军中佐在引诱自己,自己说喜欢谁,谁就要倒霉。他又一想,这狗东西干吗让自己来挑女人:他这是在蒙诈自己,好让自己帮助他指认那个女人!不错,他知道那个女人的特征,脑袋里忘不掉马德里托夫上校的话——“那一双新月似的眼睛真迷人,少尉,你艳福不浅……”
可以肯定,紫薇就是出卖川口有二的人!那伦太警告自己,要保全她,就是砍掉脑袋也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日本人。虽然他曾经起劲儿地打老毛子,可现在他不想帮助日本人了。他想,出卖川口有二的紫薇看透了日本人的狼心狗肺,是个有血性的好姑娘,可惜她没能阻止龙威军的行动。也许那个老毛子上校说得对——扔下了五十八具尸体,值得吗:日本人会感谢你们吗:不,你们也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攻占了铁岭之后肯定要无情地消灭你们!
这时候有一阵急促的枪声传来,那伦太和吉克塔都抬起头努力听着,他们互相看了看,觉得开枪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因为枪声十分清晰。进驻铁岭的日本士兵随意杀人,城里时有枪声响起。中国人原以为打跑了老毛子境况会好起来,现在才知道,赶走了虎豹,却又放进了豺狼,日本人同老毛子一样可恨!那伦太明白了,要想自由自在地过日子,靠谁也不行,只能靠中国人自己!
日本中佐失去了耐性,开始威胁这些中国人。
“山口君就牺牲在这个屋子里,我们要为他报仇!报仇!”
说话的同时,日本中佐指着炉子上方的两条黑黢黢的铁链子。那上面还留有血迹,要是有人被吊在黑铁链子上的话,炉火正好烤着他的胸部。
那伦太什么也不说了,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棵风吹不摇的大树。
他忽然醒悟了——日本人只是掌握一点点模糊的情报,知道是个女人出卖了川口有二,知道那个女人隐藏在满庭芳高等妓院,知道有个龙威军的人跟川口有二接头,以便收取二十支毛瑟枪。但是,更详细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要不这个狗东西就不会把龙威军的人和满庭芳的妓女押到一起审问,也不会要自己指认某一个女人!那伦太跟自己说,老七,你这个时候千万管住嘴巴,要是有一句话说错了,这几个女人就得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那可是罪过啊!
门外又押进来三个中国男人,他们肯定挨过打,脸上还在淌血,双手被绑在身后,撕破的衣服上露出了雪白的棉花。有一个人腿被打断了,棉裤上全是血迹,另两个人搀着他。
那伦太惊呆了——他们是龙威军的弟兄啊!
刚才二楼响过一阵枪声,地下室里的人没有在意,因为日本人滥杀无辜的枪声天天有。那伦太听到了,却没有想到是龙威军的弟兄遇害了。
进屋以后这三个人昂首挺立,没有一点屈服的样子。日军中佐并不焦躁,甚至面带微笑地说:“你们龙威军不服从日本军队的命令放下武器全体集合,怎么样,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吧:那些人跑到哪儿去了:说!”
没有人回答。
日军中佐走到那三个人的面前,用皮鞭子挨个抽打一遍,问道:“你的,你的,你的,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兔崽子,算我们瞎了眼,还帮助你们打老毛子,原来你们小日本比老毛子还阴毒!”
“老毛子是恶虎,你们是豺狼!”
“爷爷就是进了阴曹地府,也要跟你们小日本算账!”
日军进驻铁岭之后,果然开始施行他们的阴谋,以宴请慰劳的名义将龙威军的人马骗到联队司令部的特别行动队,也就是马德里托夫上校的俄军铁岭要塞司令办公室,企图一网打尽。龙威军的大爷留了一个心眼,只派二爷带着十个弟兄来了,结果,八个弟兄当场死难,二爷和两个弟兄被俘。日本人没有杀死他们三个,是想把他们当做钓饵,准备诱杀剩余的龙威军弟兄。
9 神秘的三爷就是她
每个人都被单独关着,那伦太的左边是吉克塔,吉克塔的左边是梁妈妈。
“达子香花开十里红,哥哥打马笑盈盈。他心急火燎回家转,盼的是鸳鸯帐里点纱灯……”
回到牢房,那伦太又唱了起来。别看他五短粗俗的模样,嗓音却像早春的山雀,婉转悠扬,清脆悦耳。吉克塔想,江湖好汉视死如归,临刑前都要唱点什么,唱情歌更适合七爷这样的人物。
梁妈妈那边是低声抽泣。吉克塔想,她在满庭芳养尊处优,一下子进了地狱,岂能不悲。
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谁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天,谁也不记得被提审过多少回,被拷打过多少次。地下室里总是响着那四句唱词,以及低低的抽泣。孤独与静寂让那伦太回想起好多事情,也明白了好多事情,他像个孩子,忽然间发现自己长大了,成熟了,谁也唬不了了,什么也不怕了。
“吉克塔,好兄弟!”
这天早晨,吉克塔听到梁妈妈在轻声地喊着。他急忙走到铁栅栏的左边,见看守的日本兵正向走廊里边走去,便问道:“什么事,梁妈妈:”
“我有一事拜托兄弟,要是你能出去,把我和七爷的尸骨埋到一起。”
吉克塔答应了她,心想,龙威军的七爷和满庭芳的鸨母倒也般配。
吃过不如狗食的早饭,他们又被带到二楼的那个大房间,日军中佐说了很多混账话,最后喊了一声“死啦死啦的有”,命人把押到的中国人统统拉出去。
临走的时候,梁妈妈把几个弟兄挨个看了一眼,最后将温柔的目光定在那伦太的脸上。七爷个子矮,就仰着脸,带着无限的满足,笑眯眯地看着梁妈妈,他左脸的伤口快要好了,留下的疤痕像一条紫红的蚯蚓,贴在小眼睛的下方,使他显得更加英武。梁妈妈也笑了,走过去,拉起七爷的手,搀着他走出了房门。
“达子香花开十里红,哥哥打马笑盈盈。他心急火燎回家转,盼的是鸳鸯帐里点纱灯……”
那伦太又唱起了他的小调,翻来覆去,唱得好生忘情。
大牢离刑场很远,龙威军的好汉们知道,日本人要先将他们游街示众,然后才能砍头。好汉们雄赳赳地走着,路边观看的人很多,人们不忍心看着同胞就这样死掉,都想送送他们,不时有人给他们送上吃的喝的。
吉克塔一边走着,一边左右晃着脑袋,像在寻找什么。身边的二爷说,咱们这些兄弟姐妹都在这儿呢,还找谁:”吉克塔说:“咋没看见那五个姑娘:”二爷说:“有中意的吗,待会儿到了阎王爷那儿,我给你保个大媒。”吉克塔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得谢谢二爷!这回当鬼也不孤单了,就是不知道谁愿意嫁给我:”二爷说:“哎哟,小子,你看看你,浓眉大眼,一身豪气,哪个姑娘不喜欢呀!”
“这么说我得好好挑挑,是吧二爷:”
“还挑什么,她们都释放了。”
“哦:”
“梁妈妈跟日本人做了个交易,答应说出谁是那个出卖日本谍报员山口有二的神秘女人,条件是释放那五个姑娘。日本人着急破解这个谜团,就答应了。”
“梁妈妈说是谁:”
“梁妈妈没说别人,她说自己就是那个出卖谍报员川口有二的神秘女人。”
“梁妈妈哪能是那个神秘女人:”
“反正日本人相信了。一定是梁妈妈把前前后后经过说得严丝合缝,要不,日本人也不是傻狍子。”
吉克塔愣住了——梁妈妈干吗要这样:
“梁妈妈不死,那五个姑娘就得死。”
“梁妈妈也是一条好汉,够得上个爷们儿!”吉克塔叹了一声,又说,“唉,梁妈妈还让我把她和七爷的尸骨埋在一起呢,我是做不到了,真对不住她。”
二爷说:“你不知道,七爷一直恋着梁妈妈,可梁妈妈一直在满庭芳给龙威军做眼线,没法结婚,就借口七爷个子矮没答应,七爷为这个上了老大的火。这回好了,梁妈妈跟七爷一同上刑场,不能同生,但可同死,多仗义!死到临头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梁妈妈就是三爷!”
吉克塔很是吃惊:“哎呀,梁妈妈就是龙威军的三爷!”
二爷点点头。
“三爷给七爷出了不少好主意。”
二爷点点头。
“三爷肯定跟那个神秘女人十分要好,要不哪能知道川口有二被出卖的事情,还那么详细!可她们两个,一个帮了老毛子,一个帮了日本人,走的是两条道啊!”
二爷点点头。
“那三爷咱还帮她?”
二爷喃喃道:“到底咱们都是中国人。”
10 情人最终相聚了
快到刑场了,一张蒙着白布的桌子立在路边,好汉们停下来接受祭拜。
紫薇姑娘一身缟素,缓缓地跪下去,给龙威军的好汉们磕了三个头。她站起身,双手捧着一大碗酒,缓缓来到梁妈妈的跟前,恭恭敬敬地献上去。
“紫薇,听人劝吃饱饭,没听人劝才有今天。”
梁妈妈接过那碗酒一口喝干,将碗扔在地上哗啦一声摔碎,然后两个女人像亲姐妹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在耳边说了几句话,不禁大声痛哭。生离死别,人人都为她们的情义洒下一把悲痛的泪水。
那伦太却没有泪水,反而是一脸的兴奋,他知道,这两个女人在危难时刻和好了。
紫薇又斟了一大碗酒,捧到那伦太的跟前。七爷叉腿站定,双手抱拳揖了又揖:“姑娘,谢谢你救过我。可是,小鬼子叫我三更死,你没法留我到五更。”说罢像三爷梁妈妈那样,接过来一口喝干,并将酒碗扔到地上哗啦一声摔碎。别离的一刹那,那伦太放开胆子把她多看了两眼,看到她那双新月似的眼睛里似有无尽的话语,于是在心里说,不错,她那双眼睛是挺迷人。
行刑之后,残忍的日本人将这些龙威军好汉的头颅悬在承泽门上“示众”。
紫薇姑娘雇了一辆马车,将七爷那伦太和三爷梁妈妈的尸体拉走,葬在天桥山的密林里,一对情人最终相聚了……这是梁妈妈唯一的嘱托,吉克塔做不到了,只好由紫薇来做。
从这天起,直到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日战争伟大胜利的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日本人在铁岭作恶长到四十年之久。
那坟墓至今还在,已与密林化为一体。春天一到,山坡上开满了红红的达子香花,那鲜艳的花朵像似被鲜血染红的。
责任编辑吴琼
插图高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