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米兰·昆德拉《笑忘录》的复调特征
2009-07-24崔悦
崔 悦
摘 要:米兰·昆德拉是复调小说的忠实信徒,也是复调小说理论的集大成者和坚定实践者。他的《笑忘录》是一部关于存在之思的变奏曲,以独特而高超的复调式叙事手法实现了一种关于存在的诗意思考。
关键词:米兰·昆德拉 复调小说 主题 多声部 存在意识 叙事视角
《笑忘录》在法籍捷裔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是他在结束了对《告别圆舞曲》的创作六年之后,重新提笔创作的第一部作品。他原本打算写《好笑的爱》某种意义上的第二卷,可是“在信手涂鸦了两三篇‘好笑的爱之二”以后,他明白自己“实际上正在写一些全然不同的东西:不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而是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分为七个独立部分而又具有某种整体意义的小说,当人们单独阅读这七部分的任何一部分时,它会丧失好大一部分意义”[1](P174)。它是昆德拉采用“贝多芬式的变奏曲战略”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是对某种“存在”意义上的问题的探询,同时也是他对自己的复调小说理论的一次成功实践,充分体现了他对复调小说的继承与发展。
“复调”是一种音乐艺术形式,“是指两个或多个声音(旋律)同时展开,虽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却仍保留各自的独立性。”[2](P92)“复调小说”理论源于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分析。巴赫金认为:“有着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这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的特点。”[3](P3)同时,巴赫金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人物既是自己描绘的对象(客体),同时又是表现自己观念的主体。这样的小说即“多声部小说”或“全面对话小说”,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复调小说”。
昆德拉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忠实信徒,也是“复调小说”理论的开拓者和坚定实践者。他根据对奥地利作家布罗赫小说的分析,结合自身小说创作的实践,提出了自己的复调小说理论。按照昆德拉的理解,复调小说不仅仅是小说主人公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对话性,主人公与作者之间的平等对话关系,复调小说的特点是从结构出发,与单线架构小说相对存在的,小说结构上的诸线平衡并置。[4]正如他在《小说的艺术》中所说的,复调小说的特点是:“一、各条线索的平的性,二、整体的不可分性。”“伟大的音乐家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各声部的平等:没有任何一个声部可以占主导地位,没有任何一个声部可以只起简单的陪衬作用。”[5](P94-95)
本文将结合昆德拉的复调小说理论来分析《笑忘录》的复调特征,与作者一起踏上这条探索人类“存在”之谜的“变奏之旅”。
一
昆德拉曾给小说家下过这样的定义:“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存在并非已经发生,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6](P54)这就给了我们一把理解《笑忘录》中情节的多声部并存的钥匙。他的小说就是力图用可能性和一次性的生命抗争。于是他要跳出传统小说叙事的单线条模式,甚至抛开正在进行和发展的故事情节,采用变奏离题的小说形式直指“存在”的主题,以期从不同的角度对一种存在的范畴进行多方面的思考和阐释。在这部作品中,小说的情节、人物已经不再是同声齐唱,而是不同声域的真正的多声部,是不同声音在各自不同地唱着同一个主题。实际上,这种看似无主题极大地拓展了小说主题的开阔地,而“一旦小说放弃了它的那些主题而满足于讲述故事,它就变得平淡了”[7](P104)。昆德拉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满足于讲故事的作家。
《笑忘录》一共由七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失落的信,第二部:妈妈;第三部:天使们;第四部:失落的信;第五步:力脱思特;第六部:天使们;第七部:边界。表面上看,小说的七个部分中除了第四部与第六部在人物和事件上有些关联外,其它的每一部分都可以独立成篇。它们彼此之间不是由一条叙事线索贯穿的,没有故事情节的统一性,没有贯穿整部小说的主人公。那么,这还是不是一部长篇小说呢?也许它只是在表面上看不像。因为昆德拉认为,小说除了故事情节的统一性之外,还存在着某种更为深层的东西来保证小说的统一性:那就是主题的统一性。
“一个主题就是对存在的一次探询”,而“这样的一种探询实际上是对一些特别的词,一些主题进行审视”。《笑忘录》的“整体的一致性仅仅是通过几个变化的主题(和题材)的统一创造出来的”,它是建立在“遗忘、笑、天使、力脱思特、边界”这五个词基础上的,它们作为变化的主题在小说的进程中被分析、研究、定义、再定义,并由此转化成了存在的范畴。[8](P103-105)小说中的各个主题都由同一个主题——笑与忘来统一,它们就像音乐中的“引导主题”统率空间中的各种因素一样,把看似散漫无序的各个部分组成一个完整体。正如戴维·米切尔森的用一个橘子的结构来比拟空间形式的小说,《笑忘录》正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橘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9](P142)。
二
初读《笑忘录》的读者大都会有不知作者所云的感觉。这是因为昆德拉为读者所设的这一场精神的宴席实在是太丰盛了,难免让人被各种“美味”缭乱了眼神,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整部小说除了故事情节的多声部外,还有各种小说之外的文学体裁充斥其中——关于历史的论述,关于魔鬼与天使之笑的寓言,关于塔米娜梦境的深化,关于音乐的随笔,关于边界的哲学沉思等等。这各种各样的文体构成了《笑忘录》这一盛宴上一道道独具特色、各有风味的佳肴,它们与故事情节一样不可或缺地连在一起,是作者存在之思的一部分,是对“笑”与“遗忘”主题的探寻。
昆德拉认为,现代复调小说完全可以接纳传统小说以外的多种文体成分,如寓言、神话、论文等,使小说成为表现力更强的人类精神形式的结晶,扩展现代小说形式发展的新空间。由此,他把一部多声部小说的新艺术(它能使哲学、叙述和梦想交响为一)列为自己小说纲领之一。于是,我们今天看到了这部能成功地将异质的文体用“存在之思”贯穿起来的《笑忘录》。
《笑忘录》中,作者设计了两个称为“天使们”的部分。前一部由五个要素构成:“一,关于两名女大学生以及她们如何升上天的轶事;二,自传性叙述;三,关于一部女权主义著作的评论性随笔;四,关于天使与魔鬼的寓言;五,关于在布拉格上空飞翔的艾吕雅的叙述。”后面一部分则包括了四个表面上看与前一部分毫无联系的部分:“一,关于塔米娜之死的梦幻式叙述;二,关于我父亲之死的自传性叙述;三,关于音乐的思考;四,关于腐蚀着布拉格的遗忘的思考。” [10](P95)这两章的组成部分各自独立,其中包含了逸闻、自传、评述、寓言、随感等叙述文体,构成了两部“复杂的交响乐”,各个声部交相混响,而各要素处于平等的地位上,它们互相阐明解释了同一个主题:“天使是什么”。借用超现实主义者喜爱的一句话,这是在同一主题的桌面上,一台缝纫机与一把雨伞的相遇。小说的复调更多的是诗性,而非技巧。在这里,昆德拉把哲学、叙事与梦想连接为一支乐曲,把不同的情感空间并置在一起,使小说在审美中达到了一种音乐美的高度。
三
昆德拉的《笑忘录》是属于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范畴的,他用自己的不懈探索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文学叙事的新的经验和范式。但无论什么叙事作品,作者都要站在一个特定的角度来叙述人物行为及事件经过。不同的叙事角度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叙事视角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11](P159)昆德拉将自己对小说叙事视角问题的研究也纳入到了他的复调小说理论中,为探究人类的存在之谜服务。为了使《笑忘录》能够客观、全面、多方位的把现存世界的复杂性传达于读者,他在作品中竭力控制着主人公的意识和行动。
昆德拉采用了一种类似于欧洲古典写实小说的叙事视角,不过他在这里不是任凭人物去演绎,而是把一个“存在”的命题抛给他们去诠释、去表现,从而使他对世界的某些看法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的流露出来。小说的第一部与第四部都是以“失落的信”命名的,它们是关于“遗忘”悲歌的二重奏。作者通过对不同的主人公的行为和情境,一步步地对“遗忘”这一“存在”编码进行诠释。米雷克是小说第一部的主人公,他寻找“失落的信”是为了真正的遗忘,希望能够像扔掉“沾上了粪便的纸”一样,把那些回忆“扔到垃圾箱”里。[12](P30)因为那些信让他不安,是他那不堪回首的青春时代的证明,他想改变过去,他想毁掉过去,他想遗忘过去。而小说第四部的主人公塔米娜则不同。她“向后看,只向后看”[13](P131)并想方设法去取回那些“失落的信”。她一遍遍地回忆与丈夫生活的片断,因为那是她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她的整个自我,她的整个生命都只能用过去的记忆来充实、确认,她是那样的害怕遗忘。她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借鸡生蛋”也是《笑忘录》常用的手法,这是一种作者借助主人公之口说出自己对世界看法的叙事视角。小说第七部分的主人公扬俨然是作者的代言人,“我”口吻贯穿始终,“我”的叙述视角也随着章节的氛围和语境变换。有时候,“我”会站在扬的经历之外静静地观察扬的生活和思想,有时候“我”又会和扬一起思考“边界”的意义。昆德拉就是这样能潜入人物的心灵深处自由抒发对世界的看法。虽然作者的叙述都是以第三人称方式展开的,但其思想的假设性是一目了然的。昆德拉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保持了读者与作品人物之间的审美距离,增强了读者与人物的平等交流,增强了人物议论的可接受性。
当昆德拉觉得通过人物的行动和生存的情境的展示,以及借助主人公都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时,他就会将小说的故事情节暂时搁下,站出来径直介入小说阐述自己的思想,比如他在小说中关于历史及牧歌的思考,关于魔鬼与天使的笑的寓言,关于贝多芬交响曲的论述等等。他站在小说的人物群像之外,发出了抽象的评价与思考,俨然一位居高临下的大哲人,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告诉我们他自己对于人类存在之谜的种种思考和困惑。不过,昆德拉的这种介入并不是脱离主题的,他自己曾说:“即使是我本人在说话,我的思考也是跟一个人物连在一起的。我要思考他的态度,他看事物的方式,我出于他的位置去想,而且想得更深刻。”[14](P99-100)
综上可知,昆德拉对复调小说叙事视角的处理服务于小说主题的表达,视角的不断变化仍围绕着人物,目的仍是指向存在的多向度思考。他的这种对作者与主人公关系的调整处理,为读者对作品的解读注入了新的活力因素。
昆德拉作为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和小说理论家,对复调小说和复调小说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的小说有着十分鲜明的实验性特征,《笑忘录》无疑是一次比较成功的实践。读它“对我们的精神来说是一种万劫不复的挑战”,全身心地投入,“它就会把我们拖到很远很远的地点,比我们开始所能想象的要远,一直拖到某种认识的极限……”[15](P417)
注释:
[1][法]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5][6][7][8][10][14]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前苏联]巴赫金.巴赫金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
[4]李凤亮.大复调:理论与创作[J].外国文学,1995,(3).
[9][美]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译.北京大学出版,1991.
[11][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12][13][法]米兰·昆德拉.笑忘录[M].王东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5][法]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M].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崔悦 新疆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83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