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悲悯浸渍下的批判
2009-07-23王佳琴
关键词:《马伯乐》 现代主义 体验型 国民性批判
摘 要:萧红小说《马伯乐》在呈现人生的无价值、无意义等生存本相和对丑恶人性的揭示方面,显示了现代主义的维度。对没有明显接受现代主义影响的萧红来说,这种超前的思考离不开她特殊的“体验型”写作。正是这种“体验”式的书写方式使得她在进行有意识的国民性批判时无意熏染了现代主义的审美风格。小说中现代主义的呈现常与国民性批判胶着在一起。
萧红创作中的现代主义问题在很多研究者那里,仅仅是拖在宏大的国民性批判主题后面的彗星尾巴。有了更好,可以为作家再添一圈“超前”的光环,没有的话也不影响萧红从鲁迅那里继承来的批判传统。本文认为,国民性批判和现代主义在萧红那里并非是互不关联、可以分而论之的两个问题,恰恰相反,二者之间由作家的独特“体验”相勾连,在小说中水乳交融。
一
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兴起于19世纪末,20世纪产生广泛影响。在高度发达的西方工业文明中,人们感到的是普遍的孤独、无助和绝望感。表现在文学中,由外部世界转而关注人的精神世界,表现世界的荒诞和生存的无价值。如果直接套用现代主义的诸多理论来衡量《马伯乐》的创作显然会有很多不符之处。但是细读小说不难发现,有些地方仍然显示了与现代主义的沟通。
小说主要以马伯乐在抗日战争期间的逃难生活为内容,以他的逃难行程为结构线索,一线穿珠地描写了抗战时期的众生相。有研究者注意到了小说专注于“日常生活叙事与琐事描写”①,这确实显示了与主流文学的距离。但即使与那些同样写琐事、写小人物的作品相比,《马伯乐》仍然显示了异质性。《潘先生在难中》同写逃难过程中的普通人物,但仍然体现了现实主义“典型化”的书写。作家将潘先生置于事实性的动乱中,通过设置典型性情节内容来呈现人物的性格特征;《马伯乐》则在貌合的“逃难”题材下表达了神离的旨趣。
马伯乐并不是潘先生的非逃不可,甚至无难也要逃。有一年,他以去上海读书为由征求父亲的同意,父亲不答应,他就连夜收拾了提包箱子,什么也没有带就逃之夭夭了。“马伯乐随时准备着再逃,处处准备着再逃,一事一物,他没有不为着‘逃而打算的,省钱第一,快逃第二。”当他知道人们开始真的逃难了,“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经过去。”可见马伯乐的“逃”是必然的,即使没有抗战的环境他也要逃的,逃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他与王小姐发生可笑的恋爱时也是如此,那时他已经从逃难中解放出来暂时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但是只有再找点事他才能打发生活,于是不久马伯乐就陷进恋爱之中了。
无论是他的逃难,还是恋爱,都没有显示事件真正的内涵。为此,逃难已经不是作家用以塑造人物形象的必然环境,逃难是一种人生选择,其关注重心直指人的精神世界,这正是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别所在。
小说还对人性表达了思考,这用国民性仍然难以解释。如果说20世纪的西方现代文学发现了人的另一面“恶”,突破了文艺复兴以来人性之真善美的观念,那么中国作家笔下也有相应的书写。
文学通常赋予小孩以正面的意义,但是马伯乐的两个男孩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他的大儿子大卫,非常清瘦经常挨打讨饶。在学堂每天被老师罚站,数学题目不会做,要拿回家里让妈妈做。他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翻看别人的东西,“在学堂里,他若来得早,他总偷着打开别人的书桌看看,碎纸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不看却不成,只剩他一个人在,哪能不看呢!”在家里,“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没有他可以拿出来玩的东西,但是他不能不乱翻一阵,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会妈妈、爸爸回来,不就翻不着了吗?”二儿子约瑟,与大卫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家里打大卫,出门打别的孩子,“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总之,不管是谁,他一不高兴,动手就打。”
这两个孩子的性格内涵在出场之后就一成不变,大卫的胆小瘦弱并不能引起读者的怜悯,而约瑟的蛮横也少了调皮的可爱。大卫的假装、神经质和无聊,代表的是人性的萎缩,而约瑟的勇敢几乎是蛮横、丑陋的,充满破坏性的盲动因素。即使把两个小孩的内涵换成两个大人也无不可,作家自己也说“母亲的性格和约瑟是属于一个系统的”,“父亲的脾气是和大卫最相像的。”如此看来,与其把他们看成两个人物形象,不如视之为负面人性的两种表现。
无论是对人生无意义的现代体验,还是对恒久人性的思考,这些维度用国民性批判的主题模式来解释都显得捉襟见肘。它们都与西方现代主义的发见取得了勾连,因此在中国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梳理和现代主义诗学的探讨中,由鲁迅、穆时英、刘呐鸥、张爱玲、钱钟书等构成的小说作家名单上不该遗忘萧红。
二
在肯定了小说所具有的现代主义意蕴之后,另外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即一个连基本的生活尚无保障、流离失所的作家,一个并未有意接受现代主义的作家,何以在她的笔下含纳了现代主义式的书写?
赞扬人的理性之美还是书写人的无意义存在,这在西方语境中是历时性呈现的两种文艺思潮和人学观。而中国近代以来的“后发展”状态使得其在借鉴和接受西方的文化因子时呈现了“空间列展”的特征。“于是,中国就产生了一种新的人文现象,人的第一次发现与人的第二次发现是在同一历史背景下同步进行的。”②它作为一种文化基因在五四之后的现代作家中一脉传承,对人的两次共时发现与中国现代语境的纠缠使文学的生态更为复杂。因此萧红笔下与现代主义的勾连就成为了可能。而作为一个具体的作家,这种可能在萧红身上又是怎样实现的呢?
与其他作家主动汲取现代主义的营养不同,就现有史料来看,萧红阅读外国作家的范围限于辛克莱、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卢梭、罗曼·罗兰等,并没有明显的现代主义倾向,这为理解她的创作无形中设置了障碍。为此,必须寻找一个入口来接近研究对象,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国民性批判”。
从成名作《生死场》到《呼兰河传》,再到《马伯乐》,萧红的每部长篇都表达着她对国民性的思考。即使流转于战争动乱中,当抗日主题因为民族性、正义性风行之际她也仍未改变自己的文学初衷。她认为“中国人的灵魂在全世界中说起来就是病态的灵魂”,因此“鲁迅未完成的事业我们接受下来”③。除了正面表达,她还常常用国民性的视角去看待生活中的事件。1940年她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胡风有信给上海迅夫人,说我秘密飞港,行止诡秘。”对胡风的行为她很不满,认为他说话太随便,“中国人这种随便,这种自由自在的随便,是损人而不利己的。”④胡风是否真的如萧红所说“诬陷”过她另当别论,但是由此可见,萧红哪怕看待自己生活中的事情也要将之上升到“中国人”的高度,可见国民性已经不仅是作家社会责任的担当方式,而且是个人的思维方式。这就使得她在进行国民性批判时不仅是理性出之,而且是体验入之,是一种“体验型”的国民性批判。离开了“体验”之水,“批判”之树不能常青。从她的作品中可以发现很多都是作家对亲历过的生活的书写,这正是她题材观在创作中的体现。《呼兰河传》结尾处甚至直接写道:“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⑤
广义上来说,任何作家的创作都和他们对生活的体验有关。不同的是,萧红的这种写“体验”的文学观给她的创作带来了独特的风貌。正是这种源于生活的体验,使她在进行国民性批判时,往往溢出这一范畴,多了可资解读的多重内涵。即如,特有的女性体验使得即使在抗日题材的《生死场》中,仍然展示了女性遭遇的生殖痛苦和凌辱;对个体命运的深切体验,使典型的批判国民性的《呼兰河传》也流露了对生命荒诞的体认。在通常写典型的文本中,“为了提高意念的指向性,必然要剔除许多与意念指向无关的符号和信息。”⑥但是由于萧红的“体验型”创作,使她小说中保留了很多与“意念指向无关的符号和信息”。《马伯乐》除了对主人公马伯乐的展示之外,还有很多次要人物的精彩叙写;除了国民性批判之外,还有很多不能用这一主题涵纳的人性书写。即使致力于国民性批判,也由于作家个人对生活的独特体验,陷入一种对批判对象不可疗救的悲哀之中,此时现代主义的意蕴徐徐奏起。
下面将具体解读在小说中国民性批判和现代主义是如何参差相呈的。
三
在批判国民性的立意上马伯乐的形象内涵与阿Q颇多相似之处。他本质上的无能、敏感、自欺欺人,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人,精神胜利法等特征,使得马伯乐虽然身在现代社会,仍然应验了鲁迅的话:“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⑦批判国民性确是萧红自觉的创作承担,但是因为她的“体验型”的国民性批判,使得马伯乐又有别于阿Q。
阿Q的劣根性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愚民和对“人”的压制造成的,他与他所处的社会和文化是一体同构的,他的自欺欺人、粉饰现实的精神胜利法是无力改变现实所致的精神病态;他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封建思想的遗毒;他的阿Q式的革命是农民落后性的革命想象,总之他和中国的现实息息相关。而马伯乐的一切行为,包括逃离家庭、恋爱、当作家等背后都是虚无的生命本相。他和所属文化脱节了,他是一个被抽干了自我意义的符号附着在生存之上,他甚至没有哪怕是阿Q式的追求,这正体现了现代主义式的虚无。而这种现代主义的意蕴正是在国民性批判过程中产生的。
马伯乐无能虚弱,仅凭借父亲的资本过日子。有一次,他向父亲要钱而不得,便到太太那里骂父亲。而太太则责备他没有能耐,这可谓是抓住了马伯乐的致命要害。到此,读者可能会期待作家抓住这个冲突,站在太太的立场对马伯乐进行进一步的责难。然而接下来,马伯乐反咬太太一口,“你不会看哪个有钱有势的你就跟他去”,将一种严肃的人生问题消解掉,给人一种失重的感觉。太太也毫不示弱,使出哭骂的绝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还没得好呢,就歪起我来了,你若得好,还能要我,早抛到八千里之外去了……”马伯乐在这种攻势下只好退却,跑到大街上去了。作家还没有收笔,继续跟踪太太。当她发现马伯乐早不在屋里时,哭了几声就站起来,大概是由于失去对手而无从施展。之后太太看见报纸上的小绒衣广告遐想了一番,又回到惨淡的现实,感慨自己青春逝去,接着听到婆婆要见她,就打扮换衣,在婆母处受赠之后,自信心终于回升。单独看这两个人物作家都是否定的,对他们身上的那种消解严肃进行了嘲讽,但是如果将之放置一起,本来批判负价值(马伯乐)的太太最终却让我们感到不能承受之轻,否定的背后没有任何正面价值支撑,生命裸露了其虚无的底色。整个作品到处都是嘲弄和否定,讽刺遍及老爷、太太、孩子、夫人、下人、车夫等,成了无意义的狂欢和喧嚣,人没有了救赎和疗治的可能。萧红通过她的严肃思考批判了国民性,但是当她发现这些负面的东西时,陷入了一种现代主义的绝望和体认之中。这种体验同时来自于她的真实生活处境。她的不幸婚姻,一生的漂泊流转,使她常生孤独之感,“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日本,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里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⑧这种生命体验一直持续到香港时期并化合在了作品中,所以有学者称“恍然感到了萧红作品中潜藏最深的悲观,关于生命的悲观”⑨,这无疑是精准的。
这种投射了强烈的“体验”的国民性批判不同于鲁迅的“理性”出之。鲁迅丰富深刻的生命哲学里固然也有现代主义的因子,但是在为改造落后国民性写作小说时,更多的是理性的锋芒。即使在体验到“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时,“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⑩“鲁迅小说的调子是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以说是动物性的,没有人的自觉,他们不自觉地在那受罪,而鲁迅却自觉地和他们一起受罪。”{11}鲁迅“低沉”而不悲观,而萧红则将自己深切的体验浓浓的散布在了批判当中,这一点甚至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她说:“鲁迅是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自己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要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度,而我没有或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这是我和鲁迅的不同处。”{12}这段话常常被看作是萧红与鲁迅创作不同的泛泛之谈,但是正好解释了萧红作品中现代主义的生成。正是这种低处的“悲”使萧红的小说不同于高处的“批判”而衍生了现代主义的美学意蕴,从而为自己的创作树立了新标。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王佳琴,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
① 陈洁仪:《论萧红〈马伯乐〉对“抗战文艺”的消解方式》,《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2期。
② 吕周聚:《中国现代主义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4页。
③ 萧 红:《萧红致萧军》,《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第1284页,第1274页。
④ 萧 红:《致华岗》,《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第1309页。
⑤ 萧 红:《呼兰河传》,《萧红全集》(下),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第878页。
⑥ 秦林芳:《鲁迅小说传统与萧红的小说创作》,《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期。
⑦ 鲁 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9页。
⑧ 梅 林:《忆萧红》,王观泉编,《怀念萧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8页。
⑨ 赵 园:《论小说十家》,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43页。
⑩ 鲁 迅:《两地书》(四),《鲁迅全集》(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页-第21页。
{11}{12} 聂绀弩:《萧红选集》序,《萧红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