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与传统
2009-07-23张胜利
关键词:黄庭坚 点铁成金 夺胎换骨 传统
摘 要:本文在宋代文化语境中,运用语言和诗学理论分析了“点铁成金”说和“夺胎”“换骨”法的内涵和意义,认为二者是关于传统与个人创新的关系的论述,二者强调了语言和文化传统的重要性,认为传统典籍中的语言、思想和情感等是创作的重要资料。
自魏晋时期起,人们开始认识到文学的自我创新问题,陆机就认为即使是自己认为比较新颖的构思,如果前人已经表达过了,就应该放弃这种写作。其后有许多针对蹈袭陈言的批评,主张务去陈言,自我创新。以至宋代的黄庭坚提出“点铁成金”说和“夺胎”“换骨”法,有人就认为这是为抄袭提供了理论支持或借口。其实,这是误解。“点铁成金”说和“夺胎”“换骨”法是宋代诗学的主题之一,主要是处理个人创新与传统的关系。宋代经济繁荣、科技发展,印刷技术的提高促进了文化特别是古代典籍的传播与流通,这有力地促成了宋代文化的发展,正如陈寅恪作于1943年的《邓广铭宋史官职考证序》所云:“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由此看来,宋代文化是传统文化的创新和发展,它的身上印着深深的传统烙印。而宋代文化的重要代表是理学,它是以儒家文化为主,融合佛、道而形成的,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反对以个人情欲破坏社会规范。尊重传统和控制个人情感,是这一时期主流知识分子的普遍特征。我们就是力图分析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点铁成金”说和“夺胎”“换骨”法的内涵和意义。
一
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中说:
所寄《释权》一篇,词笔纵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治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点铁成金”一词,源出于佛教禅宗经典,《景德传灯录》卷十八云:“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点凡成圣。”黄庭坚使用它来说明借用已经使用过的“陈言”,经过自我的熔铸,成为有生命力的新的语言。黄庭坚对语言的这种认识,可以追溯到魏晋时期的陆机。陆机在《文赋》中说:“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递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这里其实涉及作家和语言之间的关系。在创作过程中,作家思想感情不断深化,语言像丝一样不断恢广。作家的思想和情感借助语言这样的宏大系统,不断深化;而语言又通过作家的创作活动形成新的形式表现出来。刘勰也强调了语言运用与典籍的关系,《文心雕龙·事类》曰:“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换言之,古代典籍,是后来创作的语言宝藏,是后人创作的资料库。
就文学材料的词语而言,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联结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他把语言参照现实的一面排除了,而使用符号概念,即符号是能指(音响形象)和所指(概念)的组合。索绪尔还说:“词语的意义并不根据事实。”他进一步指出:“语言是一种自足自律的系统,意义也就不是由讲话者的主观意图和愿望所决定,事实上并不是讲话者直接给他的言语以意义,而是整个语言系统在产生意义。”①换言之,作家所写的作品是语言交流图示中的一个个环节,它的意义不是由作家的主观意图和愿望所决定,而是由语言符号系统的能指/所指关系的生成作用所决定的。法国结构主义文论家巴尔特发展了索绪尔的观点,认为作者的作用不过是使语言统一起来而己。作为文学主体的语言,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系统,不是主体控制语言,而是语言控制和制约主体。任何一个文本,从形式的角度说其实都是语言大字典中的字词的组合,永远也不可能脱离这本大字典。任何一个新的文本都是以过去的文本作为参照,而形成的对语言字词的一种新的组合表现,即各种文本之间具有一种“互文性”或“文本间”。巴尔特认为主体的思考都已存在于字词中,不是作家创作文本,而是文本创造作家,是语言借助作家自行表现出来,是零度写作。②黄庭坚肯定洪驹父文章语言之创新,更鼓励他深入到语言传统之中。因为自己生造词语是困难的,而语言材料存在于语言传统之中。其《与王观复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评王蕃赠诗曰:“所送新诗,皆兴寄高远。但语生硬,不谐律吕。或词气不逮初造意时。此病亦只是读书未精博耳。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不虚语也。”他认为王蕃诗虽兴寄高远,但语言生硬,背离传统意义。因此需要熟读经典,进入到文化传统中去。黄庭坚更认为脱离了语言意义传统,自造词语,自以为有新意,而不过是“隐语”。黄庭坚的《大雅堂记》云:“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杜甫诗歌语言意义存在于《诗经》《楚辞》的传统中,那些脱离这个传统,穿凿附会,随意赋予事物以意义的独创新词的行为,却是背离了杜甫诗歌的传统。这种语言是个人独白,内涵混乱外延乖离,因此会变得毫无意义。由此看来,语言之运用,应该植根于传统意义之中,而不是随意地赋予其意义;应该善于陶冶融化传统语言,使其具有新的生命力。
二
宋人惠洪在《冷斋夜话》卷一中引黄庭坚的话说:
山谷言: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思,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义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为之夺胎法。
黄庭坚认识到诗歌所表现的思想情感之无穷和个人才力之有限的矛盾。因此提出“夺胎”“换骨”法,借用他人之思想情感,或创造新词加以表现,或对其加以拓展深化,使其获得新的生命力。
英国著名诗人艾略特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不抱这种先入的成见去研究某位诗人,我们反而往往会发现不仅他的作品中最好的部分,而且最具有个性的部分,很可能正是已故诗人们,也就是他的先辈们,最有力地表现了他们作品之所以不朽的部分。”并且认为“诗人把此刻的他自己不断地交给某件更有价值的东西。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意味着继续不断的自我牺牲,继续不断的个性消灭”③。换言之,个人的思想情感并不比传统典籍中表现的思想情感更重要,最有价值的创造并不是表现个性,而是消灭个性,继承和借鉴传统,个人只不过是能够使传统更加精细和美化的媒介。艾略特论述了个人才能与传统的这种包容和继承发展的关系。由此可见,个人之创新,并不是凭空而成,而是借鉴和继承前人言论基础之上的。《孟子·离娄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谦虚地认为自己的思想不过是综合前人思想而进行创造发挥而已。春秋时期,“赋诗言志”,人们借用《诗经》中的诗句来表现自己的志向和政治怀抱。因此苏轼《书苏李诗后》曰:“春秋之时,三百六篇皆可以见志,不必己作也。”④换言之,可以借用他人的言论来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苏轼进一步说:“世间好句世人供,明月自满千家墀。”(《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其一《苏文忠公诗合注》卷二二)苏轼将“好句”比作“明月”,他在《赤壁赋》(《苏轼文集》卷一)中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人世间的优美诗句,就像明月、清风一样,是表现自我思想情感和创造作品的资源和材料。文天祥的《〈集杜诗〉自序》(《文山先生全集》卷一六)曰:“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子美之诗也。”文天祥认为自己的思想情感已经被杜甫表达出来了,阅读杜甫的诗句,就像是自己在进行创作。这种阅读感受,足以表明,个人思想情感的表达,要根植于传统之中,诗人应该加强对传统的认识,获得对传统的深切体验,并且是传统在自己的创造中不断深化、细化和精致化。
黄庭坚在《赠陈师道》中说道:“陈侯学诗如学道,又似秋虫噫寒草。日晏长鸣不俛眉,得意古人便忘老。君不见、向来河伯负两河,观海乃知身一蠡!”⑤其实这也是夫子自道。自己的才能和见闻,与整个文化传统相比,是十分渺小的,而寄情于古人典籍之中,便忘记时光荏苒,自己也变得丰富起来。这是化用传统来表现自我的方式,自己又不是古人,而是更加充实的自我,古人在我身上获得了新生。这也是一种夺胎换骨的形式吧。
三
很多学者认为“点铁成金”说和“夺胎”“换骨”法为抄袭和剽窃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方便法门。其实这是对黄庭坚的误解。他在《赠高子勉四首》其一中说道:“妙在和光同尘,事须钩深入神。听它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他认为要深厚涵养,精深学问,并且还有特立独行,有独特个性。这虽为做人之道理,作文又何尝不是如此?黄庭坚在《柳闳展如苏子瞻甥也其才德甚美有意于学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诗赠之》其一中说:“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君今秣高马,夙驾先鸣鸡。慎勿取我语,亲行乃不迷。”⑥他在《答洪驹父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中说:“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雨,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换言之,作诗写文章,应该涉猎经史典籍,不应局限于一家,并且详知其“曲折”,之后还要令心态虚静空虚,将所学所知融会贯通,使之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不应该固步自封,墨守成规。不但如此,还要善于发现诗文中的错误,这样才叫学以致用。因此,他在《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四首》其一中说:“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⑦
总之,“点铁成金”说和“夺胎”“换骨”法,是关于传统和个人创造之间关系的论述。个人的思想情感要借助已经存在的语言体系表现出来,并且个人的思想情感也往往可以在前人的作品中或多或少的存在着。个人的表现和完成是借助传统的力量来完成的。因此,个人应该做传统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但这种继承并不是简单的抄袭和借用,而是要进行个人对传统融会贯通后的创造。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张胜利,烟台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博士后。
①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00-116.
② 晓敏.巴尔特零度写作理论再解读[J].上海:复旦学报2004(4):133-140.
③ 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2-5.
④ 苏轼.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六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6:2089.
⑤ 黄庭坚.黄宝华点校.山谷诗集注(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986-987.
⑥ 黄庭坚.黄宝华点校.山谷诗集注(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96、122.
⑦ 黄庭坚.黄宝华点校.山谷诗集注(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