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摇荡的摇篮
2009-07-20沃尔特·惠特曼
沃尔特·惠特曼
编者按:美国诗人惠特曼以开一代诗风的《草叶集》扬名世界诗坛。在我国,先有楚图南选译、李野光补译的全本行世,后有赵萝蕤译本于1991年出版。应该说,对惠特曼诗歌的汉译介绍差不多有了较为完备的译本。但好诗不厌多译。在川美的译著《鸟与诗人》中,我读到惠特曼《不停摇荡的摇篮》片段,我不否认这个新译给我的阅读震动。我特意将楚译找出,比较之下,川美的译本更为直接、更为饱满,语言上也更为丰富。因此,在编辑川美这个专辑时,我特意约请她译全这首动人心魄的长诗。当然,川美的新译是否就跨越了前辈成果,还有待译界方家进行译品上的交流。作为编者,能够经手刊发这样的名篇新译,感到的是由衷的喜悦。
——远 人
1
离开不停摇荡的摇篮,
离开嘲鸟的喉音,那悦耳的梭子,
离开九月的午夜,
走过贫瘠的沙滩和远处的田野,就在那儿
小男孩离开他的小床独自游荡,光着头,光着脚,
阵雨过后月晕投下来,
神秘跳动的阴影返上去,两相缠绕,仿佛是活的事物,
来自一小片蔷薇和黑莓丛,
来自对向我唱圣歌的鸟的记忆,
来自你的记忆,我忧伤的兄弟——来自我听到的
断断续续升起又落下的声音,
来自黄色的半月,她迟升却丰满,仿佛带着泪,
来自薄雾里因怀念和爱开始写下的信笺,
来自我的心脏不停跳动的一千次应答,
来自无数从那里被唤醒的语言,
来自比任何语言都更陌生、更美妙的词语,
来自眼下他们动身,故地重游的场面,
像一群鸟,鸣叫着,上升,或掠过山冈,
从前那一切匆忙逃离我的,于此重现,
一个男人——被小男孩似的再次流下的这些眼泪,
击倒在沙滩上,面对着海浪,
我这痛苦又快乐的歌者,现在与将来的联结者,
拾起所有的暗示,用它们——但很快抛下它们,
吟起一首怀旧的歌。
2
从前,在帕玛诺克,
五月里,雪融化了,风中的紫丁香颤动,草在生长,
在沿着海岸蔓生的荆棘丛里,
两位来自阿拉巴马的客人——双宿双飞,
他们的巢里,四枚光滑的卵,带着褐色斑点;
每天,雄鸟在咫尺之遥飞来飞去,
每天,雌鸟安静地蜷伏巢上,眼睛晶亮,
每天,我,一个好奇的小男孩,从不走得太近,
从不打扰他们,
谨慎地偷窥,饶有兴致地体味这景致。
3
——照耀!照耀!照耀!
快泼下你的温暖,大太阳!
感觉多舒服——我们俩在一起。
——我们俩在一起!
不管风吹向南方,还是吹向北方,
不管黎明到来,还是夜色降临,
不管在家乡,还是来到这山水之间,
永远歌唱,忘却时光,
只要我们俩相守在一起。
4
直到意外不幸降临,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遭了难,
一天上午,雌鸟没蜷伏在巢上,
下午也没回来,第二天仍没回来,
从此她再也没出现。
以后的每个夏天,在海潮声里,
在夜晚圆圆的月亮下,风平浪静之时,
在大海嘶哑的涛声之上,
或者在白天,从一片荆棘丛到另一片荆棘丛,
我不时地看到和听到,那剩下的一只,那只雄鸟,
那孤独的客人从阿拉巴马赶来。
5
——吹吧!吹吧!吹吧!
海风拼命吹,沿着帕玛诺克海岸!
我等啊等,直到等你吹来我的爱侣。
6
是的,当星光闪烁的时候,
整个夜晚,他都守在长满苔藓的树桩上,
巨浪几乎将他淹没,
而这歌手孤独地栖息,令人惊奇,催人泪下。
他呼唤他的爱侣:
那不停表达的思念,只有我才听得出来。
是的,我的兄弟,我知道:
别人也许不会,而我珍藏了每一个音符,
有一次,而且不止一次,你隐约滑向海滩,
安静地,躲过月光,将自己与阴影融为一体,
此刻回想那朦胧的姿态,那回音,在同类之后的叫声 和景象,
白色翅膀在不倦漂浮的浪花间露出来,
我,一个小男孩,打着赤脚,风吹乱头发,
久久地倾听。
倾听那信笺,那歌唱——现在将这音符译出来,
跟在你身后,我的兄弟。
7
——爱抚!爱抚!爱抚!
海浪相拥,后浪爱抚前浪,
再被下一个后浪爱抚,拥抱重叠,一个接一个,
但是我的爱却不再让我安慰,不再。
——月亮低垂,它升起得很慢。
多像一个囚徒——沉重的爱将它束缚,沉重的爱。
——发狂的海啊卷起巨浪,拍打海岸,
怀着爱恋——怀着爱恋。
——夜啊!莫不是我已看见了我的爱侣振翅冲出碎浪!否则,在那一片白浪中我看见的那个小黑点是什么?
大声些!大声些!大声些!
我大声地呼唤你,我的爱侣!
我把高亢清晰的声音撒播在海浪上:
你一定知道是谁在这里,在这里;
你一定知道我是谁,我的爱侣。
——低垂的月亮!
你棕黄的脸上那个模糊的斑点是什么?
啊,它可是那个身影,我爱侣的身影!
啊,月亮,别再挽留她,使她不能回到我身边来。
陆地!陆地!陆地啊!
无论我转向哪里,我都相信你能把我的爱侣送还
只要你愿意;
因为我几乎确信,无论我望向哪儿,都隐约看见了她。
——啊,正在升起的星星!
或许那其中就有我想要的一颗,她是跟群星一同升起。
——啊,喉咙!颤抖的喉咙啊!
请让声音清晰地穿过大气层!
穿过森林,传遍地球;
那在某处谛听到你的,一定是我渴望的人儿。
——唱出来吧,颂歌!
多么孤独——这夜的颂歌!
多么寂寞,这爱的颂歌!死亡的颂歌!
托起那枚月亮的颂歌,那金黄的残月!
啊,在那月亮下面,她几乎从那儿坠入大海!
啊,那不顾一切的绝望的颂歌。
但是轻些!小声些!再轻些!让我细语呢喃;
而你这嗓音沙哑的海涛,请停一下;
因为我相信我听见了我的爱侣在什么地方回应,
声音那么微弱——我得屏心静气,静静谛听!
可也不能完全静下来,那样她就不会立即找到我。
来吧,亲爱的!
我在这里!在这儿!
我向你不停地告知我的所在;
这温柔的呼唤是给你的,亲爱的,给你的。
不要被误引到别的地方去!
那呼啸声,是风的——不是我的声音;
那扇动的白翅,是飞沫的白翅;
而那些影子,来自树叶的摇动。
啊,黑暗!啊,一切都是空想!
啊,我是多么痛苦和悲伤。
啊,夜空里茶色的月晕环绕着月亮,低垂在大海上!
啊,忧悒的倒影映在海中!
啊,难受的喉咙!啊,悸动的心跳!
以及我徒劳的歌唱,徒劳的整个夜晚。
啊,往事!啊,幸福生活!啊,快乐的歌!
在空中,在森林,在旷野上,
爱过!爱过!爱过!爱过!爱过!
而我的爱侣却不再,不再相伴!
我们俩不再相依缱绻。
8
咏叹调衰落下去,
别的事物依旧继续——星星在闪烁,
风在吹拂——而鸟的歌声不停回响,
伴着愤怒的咆哮,那成年母兽的不停的咆哮,
啊,帕玛诺克海岸上的沙滩,灰暗且瑟瑟作响;
黄色的半月更加丰满,下沉,低垂,大海的脸孔几近动人;
男孩醉心地——用脚拨弄海浪,用头发与风嘻戏,
长久禁闭心中的爱,如今得以释放,如今终于猛烈爆发,
咏叹调的意味,声调,热情,转瞬消逝,
莫名的泪水成串滑过脸颊,
有交谈声——像三人组合——从彼此口中发出,
低沉的声音——是那凶猛的成年母兽不间断的嚎叫,
朝着男孩儿内心的疑惑恶意地适时发出——溺水者
的神秘的嘶叫,
朝着坐在远处的爱的吟游诗人。
9
鬼魂还是鸟!(男孩儿的灵魂说,)
它甚至是向着你歌中唱到的爱侣吗?或者它真的是
向我发出的?
因为我,那时的小男孩,舌头似乎只用来睡觉,
现在我听到了你,
现在我突然明白——那使我醒来的原因,
已有千位歌手——唱出千首歌,
比你的歌更清晰,更响亮,也更忧伤,
无数鸣啭的回声进入我的生命,
永远不会死去。
啊,你这孤独的歌手,用歌唱——引导我;
啊,同样孤独的我倾听着——决不再打断你;
决不再溜掉,也决不再应答,
决不为永无餍足的爱舍弃我而哭泣,
决不再离开我而成为我从前所是的安静的男孩儿
在那个地方和那个夜晚,
低垂的黄月亮下面的海边,
信使已被唤醒——那火光里美好的冥界,
那未知的欲求,那属于我的命运。
啊,给我暗示!(它隐藏在夜晚这儿的某个地方,)
啊,如果我已得到这样多,就让我得到更多吧!
啊,一句话!啊,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担心此后混沌无觉;)
啊,怎样又喜又忧的聚积,人之形态,万物之形态,从周围坟墓弹出!
啊,幻影!你覆盖了整个陆地和海洋!
啊,在昏暗中我看不见你对我微笑,还是皱眉;
啊,虚空,一张脸,一句话!啊,那深受爱戴的人!
啊,你亲爱的女人和男人的幻影!
然后一句话,(因为我会捉到它,)
对所有话语来说这最后和最出众的一句话,
奇妙地发送出——它是什么?——我倾听;
是你在同它耳语吗,在整个时间里,你这海浪?
它发自你的液态的边缘和潮湿的海滩?
10
该向海的何处应答,
慢不得,也急不得,
被耳语的我穿过夜色,在黎明前异常清醒,
而那朝着我含糊不清、悄声又美妙的絮语寂灭了,
再一次地寂灭——永远寂灭,寂灭,寂灭,
音调优美的唏嘘声,既不像鸟,也不像我的被唤醒的孩子心,
而余音在近处,像为我发出私语,沙沙的,在脚边,
从那儿一直爬上我的耳朵,沐浴我,温柔胜过一切,
寂灭,寂灭,寂灭,寂灭,寂灭。
这一切我难以忘怀。
却将我忧郁鬼魂的歌与我的兄弟混淆,
他向我歌唱,在月光里在帕玛诺克灰暗的海滩,
用随口唱出的上千首歌应答,
我自己的歌,便从那时被唤醒;
由于它们——这把钥匙,那句话从海浪升起,
那句最甜美的歌词,以及所有的歌,
那热情、芬芳的语言,爬上我的脚背,
(啊,像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摇着摇篮,
我被裹在甜蜜的童衣里,蜷卧一边,)
大海耳语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