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如刀
2009-07-20燕窝王小妮
燕 窝 王小妮
一、诗人不等于超人
燕窝(以下简称燕):早上好,小妮。一直感觉你的作品里有种英雄气概,然而见面时却感到你很生活化。前几天看到你在《深圳商报》的访谈录,比较简短。是否和很多诗人一样,你不喜欢谈论诗?
王小妮(以下简称王):我不是不愿意,是谈不清。诗是个复杂的东西,妄谈不如不谈,诗是要敬畏的。我自己肯定不这么觉得,——“英雄”?事实上,每个人都是慢慢成型、被塑造的,有些感觉,会“临时”在写作中凸现;另外有一些潜在的,伴人一生。我总体不是“英雄气概”的。只要活着,总有凡人琐事,能够在瞬间超越平凡,譬如诗,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活着挺好!
燕:这样好。可是你的诗里经常有个英雄和大力士:
这一刻大地做出推的手势
无数穹顶突起
古老的宫殿闪烁从古到今的光。
我接近只有君王出入的拱门。
麦田像金发少年
把头探向山顶空洞的城堡。
——摘自《穿越别人的宫殿》
王:这首诗大概是在欧洲写的。有时我会记不住自己的诗,也可能这种健忘跟我的观念有关系。我总是认为,我们的生存大多数时候和诗人无关。不体会平凡,就不可能是个好诗人,而我们到这世上是来做一个人,肯定不是被设计好了去成为一个诗人——那太矫情了。对于我,诗人身份是相当偶然的,好作品和幸福也相当偶然。现在这个王小妮,挺好,我挺满意的。
燕:平凡很容易把一个人的意气磨灭掉,而意气,对诗人是不可或缺的。诗人要在作品中重塑河山,是始终要和平凡做拉锯战的。
王:我没有“作战”的感觉。你玩过儿童的那种沙袋吗?外面是柔软的棉布,但里面是沙子,一粒粒,坚硬可触,——这就是我的生存形态,不管是诗人王小妮,还是普通人王小妮,都是这样。如果认真考究起来,矛盾,怀疑等等也是有的,但是战斗不大,自自然然的,它们和我的日常生活是一体的。
燕:那种沙袋打起来很痛,哈哈。也许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我比较容易化零为整。
王:关键是“整”成什么。如果真是个零,意味着我们内心平复了,那可就什么也不写了。能到达那种境界的,是和尚老道吧;而诗人与路人也有不同,他们的内心总是多起波折的。真的圆满了,就做不成诗人了,写作恰恰是因为我们感觉到了什么。
燕:我看你的一个随笔,关于你爸爸的,是真实记录吗?
王:是真实的,不把他写出来,我总是不能平静。在我的经历中,除了与别人经历了同样的时代变革,又经历了徐敬亚的许多磨练,并且见证了父辈,这些对我都有影响。在《我看见大风雪》中,我写道:“我想,我就这样站着/站着就是资格。”——这话,早五年,我完全不会那么写,想都不会想,这就是经历对诗人灵魂的雕刻作用。但这不仅仅是我这一代人特有的。你看过好莱坞的《午夜牛郎》吗?每一代人都有他自己的经历,每一代人都必然能产生好的诗人。
燕:也许这意味着,诗人的肉身是镜子,作品是宇宙、他人和自身经历投射的镜像。这个镜子越光亮,投射的镜像程度就越深,像杜甫,就是光亮度很高的诗人。
王:我更喜欢自然界里已有的那些东西。如果一定要以镜子作比,那么我大概是铜镜吧,模模糊糊的,照不准人,自己倒是挺有质感的——哈哈。我想诗人脑子里的沟回一定比一般人多,眼睛也比别人多。我坚持最普通的事物:可见、可触摸。倒不是为了保持与诗人身份间的“平衡”,主要是这就是我的生存现实,普通到一日三餐。做诗做到了《楚辞》那个玄劲,就有危机了,所以屈老头要跳江,而我们还活着。没有超人。诗人中也不能有超人。
燕:如果没有超人,诗人异于常人的那部分,怎么解释好呢?
王:诗人有更敏感的特质。别人想到一,诗人想到了三或五或七,他们是不安不平静的少数人。
二、自我与对自我的穿透
燕:哪些是你自己感觉比较满意的诗?人们给你的《在重庆喝酒》颁奖,也算是时代的进步呵呵。
王:时代再进步,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奖项不说明什么吧。我一般是写完了,就忘了。组诗相对记得牢些,因为历时长,比如看望朋友,爸爸,大风雪,重庆喝酒……短诗里也有好的,但是被长诗淹没了,好坏比例参半吧,另外半数我觉得不够好。读者对我不重要,如果是为了听人叫好,那就更不重要了。况且阅读没有参数标准,每个人总是读出自己感受的那一点,我喜欢这种阅读歧义,这让人看到另外的门通往作品。至于写作的社会回报方面,受关注可以,不受关注也没啥。我的尊重标准是,老老实实写自己的诗,能面对自己就行了。
燕:面对自己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所以诗人们只好构筑语言的空中楼阁,修复现实中不能面对的那部分。
王:我们常常在虚幻里得到平静,才得以活着。同时也应当做到一种适度的自我警省,把个体的“我”和外面世界分清楚。我们(这些诗人)并不仅仅是活在诗里面的,诗人的自我膨胀到混淆自身与外界的分界,会有危机。我是相当程度上的个人主义者。我指的个人主义是更大范围的,对活着而言。我的生存肯定是个体生存的——而且谁会考虑普遍性,普遍即与我无关。混沌才是大道理。那种总是清醒的状态,对诗性是一种削弱。
燕:那么,诗面对什么呢?也许我们压根不考虑这种问题,让读者去做?
王:诗面对写诗人自己。用港口、八足章鱼这些,都不足以形容有血有肉的人对世界的感受。不过这几年感受总有,但是,有差异。也许是感受的层面转换了,犹如被针扎和被刀刺的差异。当然,诗人始终要保持特有的敏感,这似乎是可以自行引导和培育的。耳目仍然是平常人的眼耳,但它应当更醒目。我的作品中描述针刺的常有,涉及到真正刀伤的好像几乎没有,也许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沉下去的。能用诗歌写下来的,只是我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燕:是否有一种写作技巧,让针看起来像刀?你有注意到近年诗坛在写作上的论争与分歧吗?
王:好想法。不仅诗歌写作,人要活到某个份上,目光都可以穿心的,但这就把话说玄了。我的穿透,同时也是我对活着的态度,即打通诗、写作和活着之间的人为界限,俗话叫融会贯通。我没有太多途径能注意到诗坛论争,上网后倒是看见过一些。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总有些人爱论争,大概这对他们很重要,我没意见,只要他们自己不累不烦就好。
燕:质朴如刀啊。
三、过一种人的生活
燕:怎么样既做个好诗人,同时又是人家的好老婆?
王:不好谈。这种事情弄到纸面,总显得矫情。况且,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每个人都自己的个性,这种问题在我的个性里属于私下范畴。
燕:个性会影响到写作吗?
王:写作和为人之前,“隔”很大吧。每个人的性格和世界观,确实有关联,但不太大。如果必须确认这种影响,我倾向于,我的写作和个性之间是一种互补关系。比如,一个人的性格多样多重,但如果他有一个主体,比如倔强,那么他写出来的东西就很难是依顺的。我对自己的看法是,为人不会太偏狭,故写作也比较关注平常而实在的细节。
燕:昨天问一个朋友,对小妮的作品有何印象?他的回答是,很有激情。
王:激情有点空泛了。但我写字时,肯定不是平平、没感觉的。不过这也没必要专门指出,写诗的人必有锋利在。我现在衣食无忧仍然写诗,除了有些抹灭不了的经历,关键是写诗还感觉有意思。有的诗人不是这样,当一件事情对他们已经不好玩了,却还勉强为之,这等于选择了痛苦,最可笑的是,他们自己居然没感觉到痛苦。
燕:确实如此。这大概属于文明的负作用范畴,——我们被教化得太多,乃至于丧失原生的喜怒哀乐,而以社会认同程度来决定自己的喜与怒。
王:有的诗人几乎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某些身外的空洞的虚幻的。我近年来才发觉,人们是那么爱听虚无缥缈的赞美之词。说文明,也许太远,我们只管自己,早餐,晚餐,心情,天气等等。比如我的通常情况是,当还没写下来,就急,赶快抽空写几个字;后来再抽空修改那些想法,感到天清日明,活着可真好的时候——你试过吗?就是这种感觉,真有意思。
燕:到处都是围城,诗歌亦不例外。学点分行技巧不难,但只有建造是不足够的,诗人还要懂得穿墙术。少点勇气都当不成好诗人。
王:自我才是真勇气。诗人要非常的自我——无论活着还是写作。同时,一个自我对应一个行为,它们又有千差万别。河南那个杀人如麻的人,够自我吧,但那不在我们谈论的范围内。
燕:你忘了?顾城——
王:我仍然愿意同情顾城。他的《英儿》是好小说,他可以称作《中国病人》。也许以中国病人为名,再拍一部电影挺不错的。诗歌写作要求诗人坚持最大的自我,这与一个公众社会对个人的道德要求有差异,这是诗人常常出错的地方。但也不是完全相悖。比如悲悯之心,诗人和公众都需要。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也许二者不应当拿出来比较对应。我们过的终究是人的生活,而不是诗的生活。活着的痛苦是永远的,不可摆脱的。
四、诗歌之虐
燕:你是靠这个论点去克服活着的痛苦吗?
王:我没感到在克服。写诗,我习惯了整体包围着的气息,诗在我这儿,常常是瞬间的,掠过的,几乎不停歇的。虽然选词造句都不难,可气息的把握需要一个相对完整的写作氛围。20多年前,我们玩过一个游戏,在小纸片上写好一些词,混淆,随意组合,也可成句,有些诗意还浓,当时就有顾城一起玩。
燕:我们在一个精神行走时代的边缘。未来的人们,他们在精神行走方面的能力将到达我们无法想像的地步。就象古人无法设想登月。而诗歌,是精神行走最早的步行器,或飞行器。
王:飞行——超现实?诗很大程度是可以害人的,不要太进去啊。小说、绘画……艺术的其他门类,都没诗这么害人。因为它的纯粹精神性,它不能养人,纯身外之物,却又是纯身内的需求。哦,我开始玄了。
燕:什么是现实?是指我们吃穿范围的,还是指我们从报纸上看的?是我们个人经验里的故事,还是包括了别人的?那么,包不包括书本知识呢?如果书本是科幻小说呢?……有的词语可以轻易说出,但它的后面是座冰山。而且冰山的绝大部分还在水面之下。
王:我的脑子里的稀奇古怪想法以外的全是现实,比如,我现在要去弄点喝的,这就是现实。难道你能够平时也呆在诗里吗?
燕:我随时在诗里吧。比如现在,边聊边写诗。哈哈。我发现你时时在提醒自己,“小妮!回到人的生活……”
王:我已经很自觉了,不用提醒。但是,我要提醒你。我不是谁都提醒的,可必须要提醒你啊,你的诗里有一种很深的纠缠,说不清。
燕:啊————(从椅子跌下来)
王:诗人角色的意识太浓,不好。太把自己当个诗人,会破坏掉正常的生活。虽然人们的失败各不相同——偶然性太多了。我自己体会成功不多,体会失败也同样少,但成功失败都不重要,顺就好。东北土话叫“顺溜”,形象上有点平滑感,包括性格的顺,处世的顺,交往的顺,对人对己的顺(不苛求),对命运的顺。我和你说话后,有了些担忧,燕窝这小孩,别让她不幸福啊——人想着认同别人,或要别人认同,往往是正和自己叫劲,你理解到这个就好了,就容易顺了。人活着,无风无雨无人,孤身一个也要个顺。还好,咖啡够热,虽是速溶的,我们总算回到现实了。
燕:这话有气概。不过力静止时,是不知道正反的。只有别扭开始后,才有“顺”可言。所以,总免不了那一段别扭带来的烦恼。
王:原来在你诗里的纠缠是有现实依据的。人生无非几样:情感的寄托,钱。飞得再高一点,一切都在下方,你就解放了。写诗固然是一种凭寄,可还有别的——狡兔三窟。
五、做自己的语言
燕:你的气魄往往出人意料。谁对你的写作生涯有重大影响?
王:没有直接影响我的人物。影响在细碎,断续,瞬间里,不具体但是密密的,像“临行密密缝”。我自己当年写的东西都会忘,何况别人的?我儿子曾经惊奇道,妈妈没偶像,从没有,无论哪方面的。
燕:阅读上也没有吗?有的影响不是直接的,然而重大。比如爱情?
王:爱情是一种相互契合。螺母和螺钉都需要有所修正。间接影响是有的,多而细,乃至我已记不清了。我不容易被大东西打动,莫名的细小我可能格外关注,由细小组成了整体。这可能是我们每个人方式不同吧。
燕:曾经和翟永明聊到一语成谶的事情,你的写作中捕捉过类似经验吗?
王:我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我好像已经比“命”大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坏事情好事情,我都不再在乎它了。从我当年来到深圳,看到平地变成都市,这么漫长的历程到今天,坏到分文皆无,好到中个大奖,都不可能了。而我还是我,所以,没事儿了。当时那个我,不能对应今天的我,包括语言都没有活到今天这个份上。
燕:是否左边一个知识分子,右边一个口水诗,倒能让人方向明确起来?
王:不该那么划分。语言在后,体会在先。左右皆是人,自己就是自己。不要以身边的东西为参照物,离开点儿才好。我今天的语言要求是:到位——最接近瞬间感受;简单——最平凡,即不做作,尽量口语。能做到这两点,大约有了更多的可能了。我原来害怕看迷魂阵。好在现在有点判断力了,可以不看,让别人自己迷糊自己吧,可以说迷进去的人还真不少。迷法儿大致两种:1、太知识;2、太平淡。也许是他们面对的太斑斓错杂。一个20岁的人,在今天想写出好诗,真是艰难。他们的做法是,随手拿一把牙签,甩在马路上,然后高喊:看啊,这是诗。不像我们那一代,自己摸索的成分居多。但诗又不可能不年轻,所以诗意,是一个难度极大的东西。
燕:因为有难度,因此总有人取巧。
王:用“口语=简单”去做诗歌,问题很大。更实质性的原因,不是因为年轻,而是这些人的诗里有“隔”,如同脚和鞋之间不接触,中间隔了不少化纤物质。如果诗人穿不透自己,也就永远穿不透“诗”这东西,写出的东西自然就不可能有穿透力。这是形而上和行而下的结合。在方法上表现为,如何把抽象思考和情感转变为具体说话,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门,却又未必相同了。
燕:人只要想通了,什么都好办。如果想不通,也许就到虚空中打开新的出路,这意味着建造诗歌的空中楼阁。学一点语言分行的技术不难,关键是气魄。
王:语言是能把握的。但如何把握住一种自己的语言,这学不到,而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和钻研。比如我们读诗,一段时间有一种层次的判断力,曾经觉得好的,后来会忽然感到了不够了;经过一段时间后,又获得新感觉。在这个渐进过程中,那东西本身没有变化,是我们自己的认识水平提高了。另外,经历塑造人。我会成为今天的王小妮,我感谢我所经历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