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背景(散文)
2009-07-20王小妮
王小妮
什么是我们的背景?一个在欧洲生活了16年的朋友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乡,住满了两年还是不能适应。我提醒他。也许原因在于我们的背景,我们住在这个叫中国的巨大村庄中,不能不被这个村庄里的一切规定着。
过去的年代,像被尘土埋没的老档案,曾经我们总是要填写表格上交,其中有一栏叫“政治背景”,其实是问一个人的政治身份,而非背景。真正的背景是人间,细密的大网不可捕捉又无处不被笼罩。
有些人不赞同我的说法,他刚离开他出生的乡村不久,那曾经就是他的生活,他不久前刚刚挣扎逃离,避之不及的旧时记忆。而且,他们早已认定了,乡村就必然是卑微和苦难。另有一些人漠不关心,他的生活就在公寓,写字楼,酒吧,24小时便利店和地铁站之间游移,别人的生活距离他很遥远。
背景,它不是一幅画,不可以摘下来卷了走,不可以悬挂到其它墙壁上,所有的存在都正在互为背景,无论谁都身在其中。
中国铁路南北枢纽京广线途径郑州市区西部的铁路桥,2002年我经过那里,还保留着横幅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现在,哪些人还是无产者?也许是离开家乡的农民。
近10年来,最让我吃惊的变化是农民背离土地。传统原来是这样快速地被背叛,年轻而强壮的农民像抛弃破布一样,弃土地而走,向着陌生的存有希望的地方。
2005年的5月3号中午,我在由特区外进入深圳的关口之一梅林关,遇到比平时更严重的塞车,排队进城的车流,广东各地的车牌都有,它们争夺任何一点儿前进空间,进城去是件多么急切吸引的事情。城市路宽楼高,眼花缭乱。城市雄踞要位,君临周边。自动柜员机里全吐出百元大钞,它全身的细胞都在吸引召唤着不甘于现状的人。
城市正快速地膨胀,也广泛地乡村化。河南省会郑州市超级市场里的收银小姐,她们接过信用卡的双手都生着冻疮,不能不觉得她昨天还在田野里收白菜。不是偶然遇到一双红肿的手,在市区的“花园量贩”,“丹尼斯量贩”我都遇见过。“量贩”据说是台湾来的名目,怎么听起来都像街头推车的小菜农。冬天的郑州,经常看见牵一头花奶牛的孩子站在路上,棉帽子垂着两个沓的帽耳朵。那是卖牛奶的,在结了薄雪的街上,接过买奶人的壶,当街蹲下来挤牛奶。没人的时候,他叫喊“鲜奶”,牵着牛,活动广告一样走动。
黄河灌溉区的麦收季节,沿河各个城市里行人都会减少,在建的地盘主动停工10天,让工人赶回家收麦子。偶然会有割麦机在市区道路上高高地出现。很多农民人均只有六分土地,机器收割只要两三天,越来越多的农民不使用镰刀割麦。
从河南的三门峡向山西方向走,道路极坏,运煤车的黑色车辙深深地转着弯,让人想到由小说《神木》改编成的电影《盲井》,夯土墙上很多标语,一条最极端的是“严谨疲劳驾驶,附近没有医院”,这已经接近诅咒了,人心,它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酷险恶?
向北方去山西省,向南方去海南省,回来以后留在手里的,分别是两叠因为过于肮脏粘稠而变厚变色的钞票,想想它们都经过什么人的手,什么样的摩挲捏捻掂量。
像货币一样,什么都在流动着,都在运行着,从来没这么活泛,这么灵动,这么不安分,这么追求速度,急切渴望又几乎不可满足。
就在前天,2005年6月8号,在海口市的一家西餐厅里,三个人男人进来,很快地板上出现六双拖鞋,三个人赤脚翘在椅子上,开始还安静,没一会儿,发出完全听不懂的吼叫,拍得所有的餐桌都抖,服务生说生意没谈拢。
在昆明,海口这类旅游城市机场的候机厅,等待安检的黄线内经常同时挤进去几个人,规劝都不肯退后半步,每一个都要争先。
我说,我们真是个无拘无束,钟爱自由的民族,在这一点上,倒像美国人。有人爱听这话,好像被表扬了,好像美国人是我们的榜样。
在城市以外,包围着密集厚实的乡村,它触角的顶端总是伸向城市,没有出门远行的人们,尝试着靠拢接轨仿照。
重庆山区的泥房间,夹杂着临街一面才贴瓷片的白楼,农民带着羡慕说,那家有娃在广东做。
在偏远的陕北乡镇住过一夜,整晚歌舞厅都在吵,轮番换人唱冰糖葫芦酸。在黔西南乡村公路边,染着满头黄发穿牛仔裤的女孩和穿苗族服装的佝偻老太婆一同等班车,人们一点也不奇怪。1969年,我和父母插队东北农村时候的房东儿子,现在也有了个高大的儿子,2003年,我见这年青人穿条夸张的天蓝色宽脚喇叭裤在坡上收玉米秸。
一些人穷了,另一些人富了,乡间出现了不甘心和不公平。一个东北的农民要在种谷子之前,弄断邻居的一条腿。他和邻居因为养鹿起纠纷,怀疑邻居夜里点着了他家的柴禾垛,他母亲从炕上冲出去扑火,被烧伤了面部,于是,他四处打听雇凶打断一条腿的价格。其实,他并没有邻居点火的确切证据,只是猜测。后来听说没有行动,因为要价太高,听说打断一条腿要付4000块。
乡间,还个别地保存着理想。在宁夏种葵花养家的张联,他在十年里写了几百首关于傍晚的诗,想到去城里做工,他说敬佩那些人。理想主义常常是在极度怯懦失望悲观以后,才更强烈地被激发。张联的诗以近似哭嚎的调子说:我提着我的皮囊走动在大街上,我在这富有的人群中走动,身无分文。
冬天去仰韶。很多年来,感觉“仰韶”这两个字就是悠久和起源。那是个安静的下午,接近仰韶遗址,路两侧出现了新栽的小树,路面平坦了,好像进入了风景区。但是,道路边缘堆满垃圾,肮脏的各色旧塑料袋,在秋天的风里劲吹。仰韶村的村人缓慢出来,问要不要文物。问他们,什么文物?都是些石头。进了一户人家,有一棵小树被盖在了房子中间,像刘恒写的《贫嘴张大民的快乐生活》。这家的男人是代课教师,女人打开糊窗纸,露出来的还是石头。
念想是好的,念想的意思就是念着想着,而永远不要去接近,不然,连最后的念想都没了。
就是类似的乡村也是世界性的乡村了,2004年10月,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货架上,我看见小的自由女神像,贴冰箱的那种,背后写的中国制造。不知道在中国哪个乡间小作坊里加工而成,那个指引自由的女性扬着纯白的脸。
河流,林木,山岭,我们不说它了,只说牛羊。从陕西到山西到贵州,经常能见到赶羊人和他的羊群蔫蔫地行走,人和羊肯定都是肮脏不堪的。107国道上的运输肉食黄牛的车厢里,牲畜们在几乎窒息的空间里痛苦地呼喘吐涎。
一个刚从北方乡下来的小伙子告诉我,他进城以后再不吃猪肉。养肉食猪都要喂安眠药的,不是他一家,全村的养猪户都如此,灌了药和饲料以后,猪日夜都偎在圈里睡,永远不走动,体重才生得快,尽快卖掉,换来现钞。
我们就呆在我们从来没有过的繁杂境遇中,常常有人洞察局部,以为过上了多么现代的生活。有朋友去国外旅行回来说,他看到外面人的生活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内心平衡宽慰了很多。越来越多的人感到自己“荣幸地升格”为中产阶级了,这些中产者在公众场合的自动扶梯上还会拥挤一团,上地铁照样抢夺座位。至于中产的衡量标准,据说主要依据人均年收入。难道数目是框定中产阶级的标准?而这种中产阶级就比低收入者优越?
河南郑州以北50公里左右的武陟县内,我看到一个乡间教堂,本来只是经过,那间教堂是当地农民自己筹款新建的,外形上只能说还算个带尖顶的小型水泥建筑物。上面,一个52岁的矮个男子正用当地方言讲话,他讲一个北京人半路碰见遭遇车祸的儿童,他不仅见死不救,还偷偷取走受伤儿童口袋里的钱,结果北京人回到家里,正撞上有人赶来送信,他的儿子刚刚溺水死了。这么快这么应验,听众几乎全是30岁以上包裹着花围巾的妇人,一阵唏嘘。忽然,台上的男人说了一句什么,上百人扑一声跪在水泥地上,头抵着地面,室内腾起长久不散的尘土。我离开的之前,抄了他们贴在墙上的诗歌,其中两段是:
神的奇妙谁也不知道
人心的好歹它早知道了
应该舍命跟主跑
走遍天下宣传耶稣道
叫你听道你说工夫少
打牌看戏你就有空了
有朝一日你的时辰到
灵下阴间后悔也晚了
他们说,诗是自己编写的。还送我一本《赞美诗》。我想付钱,无论如何都不收。想想佛教类似的经书们也不肯收钱的。因为钱是污物。
如果钱不是污物,还有什么更污秽呢?在阳朔乡下,我就遇到农民设下的收费“陷阱”,烂泥路上出现一条水泥路面,引导过路车辆进入,村里专门的守路人从暗处出来,要停车费50块,如果双方争执拖延一段时间,罚款数目涨到500块,据说是赔偿误工费。村人老少团团围住,不交出钱插翅难飞。
一个陌生女人告诉我,钱最脏了,她从来不把钱放在钱包里,装钱用信封。钱是污物,可是人人都要它。人人想马上富有,想馅饼从天上掉下来,直接跌进自己怀中间。谁也不想呆在自己原有的位置上,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在海南岛,人们问我:你为什么不呆在深圳跑到这儿来?我说:这里空气好。他们不解:你是吃空气的?我在心里问:你是吃人民币的?
我说的这些,没有什么大事情,看起来鸡毛蒜皮,但是,我都是亲历者。就是摩肩接踵之间的这些动静们,构成着我们每天活着的背景,谁也别想从其中摘除自己,谁也不能抽身逃离,摘净干系。
一个人是无力的,但是众人的驱同力又大得惊人。有人说混乱,有人说新秩序在形成,我看世道就是走到了这一步,像黄河憋了很多年,它终于要改道,大的水脉流动要如此,我们只能顺应它。
人观过天色,观过山色,偶然发现了蚂蚁。大雨要来了,蚂蚁的大队人马在石缝间搬家,人自我感觉比蚂蚁巨大多了,人想做个有思索状有责任感的大动物,这也是我们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