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梳子卖给和尚的几种理由
2009-07-09孙方友
作者简介
孙方友,男,1950年生,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见《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当代》《大家》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三十六部,中短篇小说集三十余部,电视剧百余集,计500多万字。代表作有《虚幻构成》《谎释》《陈州笔记》系列(八卷)、《小镇人物》系列(六卷);电视剧《鬼谷子》《工钱》《衙门口》等,作品曾获"飞天奖"、河南省文艺成果奖,以及《鸭绿江》《福建文学》《章回小说》等报刊文学奖70余次。有50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等文字。
有关颍河镇土改工作队队长姬荣失踪一案早已被封尘于历史之中,中共陈县党史中有关姬荣的记载更是简而又简:
姬荣,女,陈州城北关人。幼年时聪慧,品学兼优。民国二十七年在开封女高读书时接受马列主义教育,加入中国共产党。时值陈州沦陷,她胸怀报国壮志,参加了中共淮太西抗日游击队。在抗日和解放战争中,历任中共陈县县大队副政委、陈县组织部副部长等职。1948年1月,她被派任颍河区土改工作队队长。她工作积极,善于发动群众,敢于与敌人做斗争。不幸于同年3月4日失踪,后经多方寻找,下落不明,成为一大悬案。1955年,经陈县县政府研究决定,追任姬荣同志为革命烈士。
事实上,有关姬荣革命生涯的记载还散见于部分老同志的回忆录中。虽然他们对姬荣的突然失踪历来各执一词说法不一,但有一条是无可争议的——那就是姬荣失踪的时间:1948年3月4日。因为从这一天之后,女共产党员姬荣在这个世界上就彻底地消失了。更令人遗憾的是,姬荣同志参加革命后留下的照片极少,尤其是一身戎装的巾帼英姿照更少。县政协编印的文史资料扉页上为弥补这一缺憾,竟印上了几帧她做姑娘时的玉照。在那几帧发黄的黑白照片上,姬荣身穿旗袍,留着“五四”时期的青年发型,气度非凡,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位大家闺秀。
姬荣出身豪门是众所周知的。她父亲姬良臣是陈州城有名的富豪,城中有两条最繁华的街道上都有他的钱庄和商号。姬府公馆坐落在城湖岸边,巍峨宏大的气派至今能让那些所剩无几的耄耋老人赞叹不已。据最可靠的记载,当年的姬荣走出那片深宅时,年仅16岁。那一年,豆蔻年华的姬家大小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开封女高中甲级班。其父亲姬良臣望女成凤的良好愿望第一步得到证实,高兴万分,亲自驾驶雪铁龙将女儿送到汴京城,并将女儿委托给老友蒋宏干。
那时候,河南省府还在开封,古城商务会副会长蒋宏干是省参议员。有这种权威人士作后盾,姬家小姐一进学校门就得到了厚遇。开学不久,她就担任了学生会主席。只是令姬老先生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那时候他的女儿已经开始背叛自己的家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从诸多的回忆录中可以推测,姬荣被委派为土改工作队队长的那一年刚满25岁。她是全县唯一的一位女队长。那时候她的丈夫罗淮已在战争中牺牲。陈州一带的土改运动是1947年末开始的,1948年1月7日中午,姬荣率领工作队走进了颍河镇。
颍河镇位于县城以南四十华里处,紧靠颍河,水陆码头,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镇子东西长,素有三里长街之称。大街上是麻石铺面,两旁全是道人帽式样的门面房,各家商号的生意幌子随风飘荡,叫卖声此起彼落。镇上人可能还没意识到一场风起云涌的土地改革运动即将来临,当姬荣他们打着绑腿、背着背包走到大街上时,众人都投去了十分惊奇的目光。据颍河镇的老贫农团团长宫二旦回忆说,当时工作队为不扰乱群众,暂时先住在了山陕会馆里。颍河镇的山陕会馆坐落在西街街头处,很大一处庙院,分大殿、二殿和三殿。因为内敬关公,俗称关帝庙。大殿建在一个很宽大的高台上,高台高出平地四尺有余,占地半亩之多,周围用砖石砌了,边沿处铺满了青石条。殿前是一片广场,全用盈二尺的大方砖铺了,非常整洁。不知什么原因,庙内松柏不多,却有许多梧桐树。会馆内原有不少和尚,由于战争连年,失散不少。1948年的庙内住持叫姜门亮,当时的姜门亮还不足30岁。据说这姜门亮法号了空,是陈州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私生子,从小就住在庙内,8岁出家,25岁那年当上住持。姜门亮虽是和尚,但长得非常英俊。半个世纪后电视上放映电视剧《西游记》时,有不少老年人指着徐少华扮演的唐僧说:这人很像姜门亮。据镇上年过古稀的老年人讲,这姜门亮不但人长得英俊,心底也善良。民国三十一年大灾,他倾注庙内所有积累,在会馆内搭粥棚赈灾,救了不少人的性命。除此之外,每年到了梧桐树结子季节,他还雇人将熟了的梧桐子摘下来晒干,用竹筐盛了,吊在干燥处,遇上灾年,就取下来供灾民充饥。可以说,这是姜门亮的一大创举。在那些饥荒不断的年代里,他简直成了这一带的救世主。
土改工作队进镇就住在山陕会馆内,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姜门亮为民主进步人士。颍河镇是个大镇,也是富人集中的地方。镇上除去雷、马两家,还有几十户数得着的富豪。不少富豪不但有生意,而且还有土地。周围十几个村落全是佃户村。如此复杂之地,群众肯定有惧怕心理。为便于发动群众,清静的庙院自然是一个好的选择。
为欢迎工作队的到来,姜住持特让人腾出了东西厢房,另外,又在大殿左侧腾出两间经房,当了队长姬荣的住室。头一天晚上,由于工作队的伙房还未扎稳,姜门亮特设斋宴招待了全体队员。
姬荣住的两间经房是内外间,外间放有香案和木椅,可接待客人或开小型会议。卧房内是一张顶子床,四角立柱,上面是木板做的顶子。这是大户人家常用的一种床,除去床顶外,三面还有木床帷。床是老漆漆的,黑亮中透出一点暗红。床的一头是一坐立柜,可放衣服。另一头是一张抽屉桌,可放灯写字。更令姬荣想不到的是,室内除脸盆、太师椅什么的之外,靠一边还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的正面是一面镜子。那镜子有二尺多高,鸭蛋圆,一看就像是大家闺秀的用物。姬荣自从参加革命后,一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白天行军打仗,夜间露宿野外,有时住进老乡家,也多是在大铺上和衣而睡。可以说,自从她16岁离开自己的闺房之后,已有十多年没有固定的“窝儿”了。这两间经房虽小,但处处都透出闺房的气息。望着室内的一切,姬荣就禁不住佩服姜门亮心细,虽是出家人,但却对俗事了如指掌。由于姜门亮想得周到,姬荣进镇第一天心情显得格外好。她解开被褥,认真铺了床,最后取出牙具和梳子,摘去军帽,洗漱了—番,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理了理头发,很满足地笑了笑。
大概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僧人端着一盏美孚台灯走了进来。美孚台灯在当时还属极少的奢侈品,在县城内也只有政府机关和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能在这里看到美孚台灯姬荣感到很惊奇,她不好意思地对小僧人说:“对姜住持说还是换蜡烛吧!”姬荣说这话并不是故作谦虚,因为当时西方列强已经开始在经济上封锁即将成立的新中国,洋油奇缺,她深怕在这偏僻之地点不起。不料那个小僧人施礼道:“施主请别担心,我们住持让我转告你,说他备有一桶洋油,够你点半年的。”姬荣惊诧得瞪圆秀眼,从内心深处更是服气这个姜住持,他怎么一猜就将自己的心思猜个准呢?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面部热了—下,笑着对那小僧人说:“那就请你代我谢谢你们的姜住持!”小僧人应了一声,又后退一步,施个礼,扭脸走出了经房。
姬荣点亮台灯,室内顿然明亮。她顿觉心情也明亮起来。小时候,她就爱点亮灯。她的闺房内连走廊里都挂着吊灯。她要求丫鬟擦灯时灯罩一定要擦亮。到她房内当佣人,擦灯罩的技术一定要过关。她记得有一个老妈子很会擦灯罩。她的绝招儿就是用唾沫擦。开始用湿毛巾擦污垢,接着就对着灯罩哈气,再用干毛巾擦,一直擦得贼亮。姬荣喜欢灯亮除去喜爱光明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爱好灯下作画。她从小就喜欢画几笔丹青,曾投师于陈州名家段正则名下。每当夜间泼墨时,画台上要放三盏美孚台灯,头上还要吊两盏,使画室内如同白昼。她的父亲曾多次告诫她夜不观色,她却说只有在夜间作画才能展开想象的翅膀,于朦胧中达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只是在后来的战争岁月里,每到夜晚都是一片黑暗。行军时不准有烟火,夜间睡觉不准点灯。为度过那些漫长的黑夜,她都是用回忆少年时的光明来照耀自己的心房。那时候,她深深体会到光在人的一生中是多么重要!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上海滩,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因为那是一个不夜城啊!但为了让这个世界亮起来,她必须先将自己变成一支蜡烛,去照亮这个黑暗的社会,哪怕自己燃烧成灰烬!现在,革命就要成功了,美孚油灯果然也就亮了起来。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略有些眩晕,但她沐浴在光明之中,就觉得心情很激动,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游击队之歌》。
那一夜,她很久才入睡。
土改运动开始有个发动群众的过程,这个过程主要是摸底儿,看谁家最穷,谁家苦大仇深,先筹备成立起贫农团、民兵队,建立了政权和武装,群众就有了靠山,才敢向富人做斗争。按规定,工作队必须要住进贫苦群众的家中,但因为颍河镇是个大集镇,又是水陆码头,富人较多,情况比较复杂,所以县委特批工作队在工作未展开之前,先集中住宿,等摸底儿工作到一阶段后,再到贫苦人家同吃同住。虽然当时颍河区政府已经成立,但在此以前一直属于地下活动。这样,姬荣所领导的工作队就比其他工作队的任务重。白天姬荣几乎没时间回到山陕会馆,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能回到自己的卧房。不想每晚回来,那个小僧人总是提前将灯油添满,还打好洗脸水和洗脚水。姬荣就觉得这样不好,认为自己从剥削阶级走向无产阶级,怎么能再从无产阶级回到剥削阶级?她知道这全是姜住持安排的,便决定找姜门亮谈一次,阐述自己是来革地主老财的命的,不是来享受的。婉言谢绝他对自己的照顾。因为当晚有个碰头会,开过之后,姬荣看时间还来得及,便朝庙堂后院走去。
顺大殿东侧朝里走,可以直达后院。后院正中有堂楼五间,楼上全是和尚们的住室,楼下五间,西头两间为香积厨,东边三间是主持的卧房兼经堂。堂楼的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前几天姜门亮请客,姬荣已经见过。花园美观别致,里边多是玫瑰和海棠,也有几株腊梅。可能现在已经花开,姬荣嗅到了股股花香。她看到姜门亮的房内灯光明亮,大门敞开着,便走了进去。
姜门亮正在作画,这使姬荣很感意外,她没想到姜门亮是位丹青妙手,而且也喜欢灯下作画。那一刻,姬荣有些呆了,看了好一时才想起打招呼。姜门亮见是工作队的女队长来了,也感到有些意外,急忙放下手中画笔,施礼让座。姬荣见扫了人家的雅兴,颇有点儿不好意思,抱歉地说:“对不起,影响你了!这样吧,你画你画,我稍等一会儿再来。”姜门亮笑道:“哪能呢?作画为闲情逸致,现在忙了,怎能再涂鸦。”姬荣说:“绘画讲究一气呵成,却因我的到来,中断了您的情绪,实在不好意思。”姜门亮惊讶地问:“没想到,姬队长也是内行?”姬荣面色红了一下,说:“从小爱涂鸦几笔,只可惜半途而废了。”姜门亮说:“少小作画,功底扎得牢,怎会半途而废?何不趁纸墨齐全,为小寺留下鸿爪?”姬荣一听这话,急忙摆手:“不中不中,十年没摸笔,早就手生了。岂敢在你这行家面前献丑?”姜门亮笑道:“姬队长谦虚了,画自心出,与手生无大碍,何为献丑?”说着,走过去,将自己刚才作的半个画掀去,又铺上一张宣纸,对姬荣说:“姬队长,请赏光?”姬荣颇有些为难,后悔刚才不该在画上多嘴,并承认自己会作画,弄得现在骑虎难下。突然,她看到了房上的吊灯,急中生智地说:“对不起,我不会灯下作画,改日吧,改日闲了,我专程来向师傅求教。”姜门亮觉得不好再勉强,便不再让,走过去坐了,说:“其实,我也遇到过这种尴尬,我明知对你是为难,但我必须让一让,因为这是礼节。尘世上有许多礼节,我虽是出家人,但也要讲一讲。论说,我是强求了,因为许多人是不喜欢灯下作画的。”姬荣想听听姜门亮灯下作画的原因是否与自己一样,便借机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灯下挥毫呢?”姜门亮笑了笑,突然眼睛里就闪出一种别样的光来,对姬荣说:“姬队长,恕我直言,不少人皆认为墨就是黑色,殊不知,色泽大有讲究,可谓墨分五色。墨有浓、淡、干、湿之别,色泽就相去甚远。灯光如日光,与墨相映,其中能现出紫或蓝的色彩,更不易出现死墨现象。众多的人不灯下作画,主怕灯影,事实上,灯影能使人产生幻觉,利用得好,墨色就会在灯光里活起来,似乎生命在喷涌着活力,如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泼浓墨,黑中泛出紫光,一落纸上便活泛如生,把什么都凝聚笼纳在笔下,定能气势浑穆;用淡墨,更是行笔便捷轻盈,风神潇洒超然,如不食人间烟火状。佛家有语,叫做入禅定自如……”姜门亮的一番话,只听得姬荣呆了。她做梦也未想到,姜门亮能把灯下绘画描绘得如此精辟。自己当初灯下作画只是一种习惯,说穿了是某种儿童心态在作怪。压根儿就没有更多或深层次的思考,充其量只是一位娇小姐在优越的生活条件下形成一种习惯。不想到了姜门亮这里,竟成了别人不及的境界。她禁不住望了望那位年轻漂亮的主持,很是有些欣赏他的才华。但她也看得出,刚才的那段表白,是姜门亮一种追求已久急需向别人炫耀的压抑。看来,他苦苦寻找这种时机已久,今日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姬荣本想夸赞几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笑道:“绘画讲究环境,小时候作画,离开自己的画室就觉得别扭,怎么也画不好。”姜门亮仿佛还沉吟在刚才的亢奋之中,听姬荣说话,怔了一下,忙应合道:“是呀,是呀!这可能就是磁场在作怪。睡觉也一样,有人择铺,就是离开了自己的磁场。姬队长来到这疏地,休息得可好?”姬荣笑了笑,说:“姜住持可别忘了我是打仗出身,军人历来是天当被,地当床,到哪里都能睡得着。再加上你对我的特殊照顾,更是睡得无忧无虑。”二人大笑。这时候,那个给姬荣打水的小僧端来了茶水,小心地放在几案上,向姬荣施礼道:“施主请用茶。”言毕,木然地走了。望着小僧人的背影,姬荣借机说道:“这个小师傅很勤快。”姜门亮说:“贫僧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姬队长海涵。”姬荣觉得时候到了,便正了脸色,略显严肃地说:“姜住持,我今晚来就是为说这个事情。因为我们工作队有纪律,不动群众一针一线。从今以后,请不要再让刚才那个小师傅给我打水了。”不想姜门亮答应得很爽快:“好吧。贫僧只是担心你们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熟悉,方才安排的。这样吧,你若用水,可自己到膳房去取。”姬荣说:“不用了,工作队的伙房已安好,我们尽量不找麻烦的。”说完,姬荣看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姜住持也不挽留,起身相送。到了花园前,姬荣说你回吧。姜住持说声姬队长你走好,接着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立在那里,单手施礼,前胸稍弓,在门里涌出的灯光里,似一尊泥塑。
第二天,姬荣又特意借早饭之机讲了几句,说是咱们的伙房已安好,今后尽量少给庙里的师傅们找麻烦。他们做他们的法事,咱们闹咱们的革命,互不影响。
这以后,姜门亮也像是很尊重姬荣,再没派人给她送水送茶了。姬荣白天忙工作,晚上回来自己去伙房打水洗脸洗脚洗衣服,有时夜间办公看文件,点灯要多一些,没几天,油灯里的油就所剩无几了。因为没蜡烛,又不知去何处添油,想端灯去后院找那小僧人,又怕自己刚讲过纪律不合适,正在迟疑,突然就听门外有人喊姬队长。开门一看,竟是姜门亮拎着油瓶亲自来给灯添油了。
姬荣深感吃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姜门亮笑道:“知道你灯中的油不多了,特来添一添。”说着,将油瓶递了过来。姬荣此时真有些感激不尽,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谢谢,谢谢!来,房里坐。”姜门亮也不客气,走进屋,亲自将美孚油灯添了个满,然后放下油瓶对姬荣说:“油瓶就放在角落处,用完了你自个儿添好了。都怪我一时疏忽,忘了这个茬儿了。”姬荣又连连称谢,看姜门亮双手支着,忙倒些茶水让他洗手,然后又递过香皂说:“打一打,煤油挺有气味儿的!”姜门亮很小心地接过香皂,打了,自个儿放在香皂盒内,洗手后又将水端到门外泼了,这才对姬荣说:“不打扰了!”姬荣见他不擦手,忙递过毛巾说:“擦一擦嘛!”姜门亮说:“不用了,煤油气味儿挺浓的。”姬荣执意地说:“不碍事,我不是太讲究!”姜门亮笑笑,接过毛巾擦了擦手,重新搭好,然后将手放在胸前,说:“谢谢!”姬荣说:“你谢什么?要谢应该是我谢你哩!说来怕你不信,我有个怪癖,爱闻煤油味儿。”姜门亮一听这话,眼睛陡地亮了—下,然后含羞地说:“我不但爱闻煤油味儿,而且还爱尝煤油味儿。”姬荣惊诧地问:“怎么尝?”姜门亮没直接回答,径直走过去,拧掉灯头将沾油的灯芯举起来,朝舌头上滴了一滴煤油对姬荣说:“就这么尝。”姬荣惊讶地望着姜门亮,问:“每天都这样吗?”姜门亮说:“差不多。”姬荣又问:“为什么养成了这怪癖?”姜门亮说:“与你一样,开初只是喜欢煤油味儿,后来总觉得不过瘾。就想尝尝,尝过之后,美不胜收,便成了癖了。”姬荣笑道:“与你相比,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姜门亮认真地说:“其实,我喜欢煤油也是从爱灯下作画开始的。过去没美孚灯的时候,蜡烛光很暗,而且晃动得厉害,我想这可能是古人说夜不观色的主要原因。可自从有了美孚油灯,亮度高了好几倍,让人总想挥几笔,所以我很感激煤油。”姬荣觉得姜门亮的理由很勉强,笑道:“这么说,如果电灯亮过煤油灯时,你是不是也要尝尝电?”二人大笑。姬荣突然觉得不知不觉中已与姜门亮拉近了距离。她觉得这样不是太好,忙克制住自己,正了脸色说:“谢谢姜住持对工作队的支持。”姜门亮一听逐客令,忙退出房门,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走了。
姜门亮走后,室内陡然静了下来。姬荣无所事事地打了一会儿怔,脑际间老闪现姜门亮尝煤油的憨态。她有点儿不可思议,禁不住也拧下灯头朝口中滴了一滴,觉得又辣又涩,急忙吐了,又漱口又刷牙,煤油味仍根深蒂固般残留在口中及五脏内,她禁不住骂了一句姜门亮,然后就自娱地笑了。
她还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和尚。如果姜门亮不穿袈裟不剃光头会是什么样?如果他一头浓发身着西服足蹬皮鞋会不会比这更帅?如果他身穿军装腰扎皮带头戴军帽打着裹腿是不是很英武……那一夜,她为姜门亮设计了许多不可知,久久未能入睡……
令姬荣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她的姑妈却来到了颍河镇。
姬荣的姑妈专程来颍河镇是降香的。据颍河镇贫农团团长宫二旦回忆说,在姬荣来颍河镇搞土改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姑妈不止一次来镇西关帝庙降香。姬荣的姑妈叫姬月月,1948年已经年过半百。姬月月的婆家是项城水寨镇,公爹原在袁世凯长子袁克定手下当秘书,也算项城名门。水寨距颍河镇只有18里,有水路有旱道,交通极方便。事实上,在姬荣未来之前,姬月月几乎每年都要来降一次香,颍河镇的街民大多都晓得这位贵夫人。
在那些多事的年代里,姬月月每次来降香都要在山陕会馆内吃一顿斋饭。她是位富香客,每次来均要向庙内捐一些香火钱,所以每次姜住持都要陪她共进午餐。
宫二旦说,1948年春月姬月月来到颍河镇的那天天气并不坏,因为那一天颍河镇要成立贫农团,姬队长忙得不亦乐乎,压根儿没空儿回去陪姑妈。姬月月像是不在乎这些。她说她并不知道娘家侄女在这里搞土改。她与姬荣已多年不见,现在遇上了就应该见见面说说话。当她得知姬荣就住在会馆里时,更显得兴奋,临时决定不走了,并说今晚要与荣荣同住一室,打通腿儿,喷喷空儿。接着,她让车夫将车马安顿在镇里车马店内,自己就坐在姬荣房前的梧桐树下抽水烟。
那一天,姬荣回关帝庙的时间并不算太晚,因为她已得知姑妈在等她,所以就将一些事务交给副队长刘洪处理,自己提前回到了镇西街。姬月月见到姬荣时显得很激动,因为她知道共产党已得天下,她的侄女出息到如此地步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姬荣久不见姑妈,自然也显得激动。她将姑妈让到房内,很亲热地给姑妈点烟,并询问一些项城县的土改情况。姬月月说水寨镇上已人心慌慌,富人早已吓破了胆,有几个已畏罪潜逃。好在她的公爹弃戎从商,是个生意人,接着就认真打听共产党对商人的政策。姬荣说上头对商人的政策还未下来,但决不会像斗地主那样连窝儿端。因为中国是农业国,土地改革是一场空前的土地革命,眼下还腾不出手对付城里的有钱人。但有一条儿可以保证,只要不是反动商人,不会有危险的。姬月月这才松了一口气,突然又问:“你可认得这庙里的姜住持?”姬荣笑道:“我就在人家这里住,如何不认得?”姬月月神秘地笑笑,说:“认得就好,认得就好!这事儿由你去挑明,是再好不过了!”姬荣疑惑地问:“让我去挑明什么?”姬月月下意识地朝门外望望,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姑妈为何每年来这里降香吗?”姬荣说:“这里敬的是关爷,你们家是生意人,为的是财呗!”姬月月说:“你可知道,水寨镇上不但有财神阁,也有关帝庙,知道我为何要舍近求远吗?”经姬月月如此一问,姬荣方悟出这里埋着一个疑点,不解地问:“那为个啥?”姬月月双目盯着姬荣,又—次压低了声音说:“这个姜门亮是我的儿子!”姬荣一听此言,一下睁大了眼睛,脑际间竟出现了瞬间的空白,直直地望着姑妈说:“姑妈是不是想儿子想疯了?”姬月月认真起来,说:“我现在老了,也不顾忌什么了,实言讲,他是你姑妈的私生子。”姬月月说着,双目里溢出对逝去岁月的憧憬:“姑妈年轻时,不愿因循守旧,那时候,我喜欢一个穷文人,可你爷爷执意不答应,后来我偷偷与那文人约会,生下了这个孩子。你爷爷为遮丑,将这个孩子送给了一个老和尚,把我嫁到了水寨镇。这个孩子就是姜门亮!”
姬荣简直像听姑妈在说梦话,怔怔地望着姑妈,好一时才问道:“他知道吗?”姬月月摇摇头说:“他不知道!”姬荣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姬月月很长地叹一声,怅然地说:“没有证据,我就是说了他也不会相信,更何况他又是私生子,姑妈我没法张口呀!”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姬荣。“看来,这是天意,恰巧你来这里搞土改,又正好住在这庙内,由你去说明,他肯定会信的!”
姬荣避开了姑妈的殷殷目光,因为她不忍心伤害一个半百老人的心情,更不敢去破灭她的希望。她知道姑妈没说谎,这一切全是不争的事实。世上知道这秘密的人除去爷爷、姑妈和那个老和尚外,她已成了第四个。姑妈为认下这个私生子,已经倾注了半生的心血。因为姑妈婚后,只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再没生育。私生子是她真正的爱情结晶,虽然在众人眼中是伤风败俗的,但在姑妈心中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个穷文人后来成为了什么,是怎么一副境况,但她从未因此后悔过,而是极力在呵护着他。在某种时候,是她精神的一种寄托。认下私生子,几乎成了她一生的追求。她像是己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为她和他将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遗臭万年,她仿佛在所不惜。可是姜门亮会承认吗?这是姑妈面临的最大难题,也是她心灵深处极脆弱的一环。如果姜门亮不承认,她可能会因此而倒塌下去,从此一蹶不振,甚至会疯狂会因此而毁灭自己。
姬荣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她望着姑妈那切切的双目,许久了才说:“姑妈,事情若是真的,你不必着急。土改至少要一年时间,等我瞅准一个适当的机会,向姜住持挑明这事儿。”
姑妈双目里顿时放出光来,连连地说:“要快要快,姑妈真是快急疯了!只要他承认,他就是你的表哥了。若他不是私生的,说不定我还会让你们两个姑表兄妹成婚哩!”
姬荣一听姑妈兴奋过度,说话没了遮拦,禁不住脸红了一下,嗔怪姑妈道:“姑妈,你胡扯个啥?”
这以后,每当见到姜门亮,姬荣总是于下意识中多望他一眼,可能是因某种引导,她越发感到姜门亮与姑妈有不少相似之处。但不知为什么,她又因此不敢多见姜门亮。每次见到他,心中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她知道这种紧张感对男女之间是非常危险的,她更知道无凭无据说别人是私生子是很难启口的。为了工作,她想将姑妈委托的事情朝后拖一拖,等镇上土改掀起高潮后,先找机会试探一下再说。
不料春节刚过,离颍河镇二十余里的白马乡却突然发生了一件反共暗杀团暗杀土改积极分子的血案,引起周围群众的极大恐慌。县委极其重视,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布置与反共暗杀团的斗争。姬荣从城里开会回来,带回了十多支老套筒,发给了民兵队,并要求民兵队配合工作队,每夜站岗放哨。据颍河工作队副队长刘洪回忆说,反共暗杀团是一股顽固的地主分子的地下反动组织。他们秘密接头,时合时分,白天是人,夜间是鬼,行动极其诡秘,手段也极其残忍。被杀的对象,多被分肢,有意造成恐怖现场,给当时的土改运动造成很大的阻力,不少人都退出了贫农团,还有人主动辞去了村长的职务。颍河镇的土改工作虽然刚刚开始,还未掀起高潮。但由于它是方圆的名镇,又靠颍河,离项城和周口较近,肯定是反共暗杀团的主攻对象。姬荣很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和肩上的重任,那些天她几乎很少睡觉。她让积极分子的家属们夜间集中休息,并对镇里每一户地主也实行暗中监视。这个办法得到县委的肯定,很快便在全县推广。一时间,姬荣就成了敌我双方的名人。
这期间,由于姬荣的原因,她的姑妈姬月月来颍河镇更勤了。姬月月借故来看侄女的真正目的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点姬荣当然很明白,所以姑妈来了就来了,很少陪她。姬月月知道姬荣忙于公事,便也不让她陪,只一个人住在姬荣的室内,瞅机会与姜门亮说上几句话。姜门亮那时候已知道了姬月月与姬荣的关系,对姬月月更加照顾得周到。每天都请她吃斋饭。
等送走客人后,姬荣又安排了刘洪一下,要他回去主持工作,自己还要再呆一时。刘洪走后,姬荣寻下一个背处,坐下来想先静一会儿,然后准备去见见罗家的亲朋好友。她认为作为罗家的长媳身份,应该去完成这么一个仪式。无论于公于私,都是合乎礼节的。当然,这也是对九泉之下的丈夫的一个慰藉。不能让人以为罗家那个身为共产党的儿媳妇不懂乡俗和规矩。姬荣想到这些的时候自己先笑了。她想象着入乡随俗后的成功,顿然又精神了不少。正欲起身去会客,突然听门外唢呐阵阵,锣鼓声喧,还夹杂着急促的鞭炮声响朝罗府走来。听声势这支来参加祭典的队伍比较庞大,众人询问这是罗家的哪门亲戚时,不想连罗老俊也说不准了。更令姬荣料想不到的是,来的竟是自己的姑妈姬月月!
这支从项城专来祭奠革命烈士罗淮的队伍足有几十人,前面是唢呐、礼桌,后边全是姬月月花钱雇来的祭灵队。他们抬着纸人纸马和纸车,排了老长一溜儿,一下轰动了颍河镇。
姬月月是坐马车来的,她穿着雍容华贵,一副贵妇人的气度。她说她是代表姬荣的娘家来参加罗淮的三周年大祭的。当罗老俊前去迎接时,姬月月还非常摆谱地对那个土财主说:“若是姬荣她爷爷在世,声势肯定要比这大得多!”
姬荣对姑妈来祭奠罗淮的目的自然是十分明了,肯定是想借机讨好她,加速帮她完成她的一个愿望。姬月月暗地里还对姬荣炫耀说:“姑妈这回可没丢你的人吧?”面对前来凑热闹又有明显用心的姑妈,姬荣真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姑妈此举有点儿过,超越了她自己作为一个姑妈对娘家侄女应有的范围。换句话说,是小题大做。但姬荣又觉得无可指责。她禁不住就望了望在祭堂前带头诵经的姜住持,更觉得姑妈很悲哀。
姬月月雇用的队伍像是很懂得礼数,他们在祭棚中施一种最古老的二十四拜礼,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夹杂着很浓的表演成分。随着有节奏的唢呐声响,他们动作有条不紊,一齐抬手抱拳作揖,一齐伸腿单跪叩头,显得整齐划一,让许多观看者禁不住咋舌称赞。罗老俊就觉得在这种特殊时期能有如此一支庞大的祭奠队伍为儿子的祭日增色,无论怎么说也算是给他长了脸面。那一刻他愈加认识到儿子参加革命的预见性。有如此英雄的儿子,又有如此掌权的儿媳妇,那让地主老财谈虎色变的土改运动仿佛一下离自己遥远了。因此他就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特意又命人增添了几桌丰盛的酒席。
只是令罗老俊料想不到的是,这支姬月月雇来的祭灵队伍虽然在祭棚里训练有素,但在酒桌上却显得十分下作。他们简直就像一群饿狼,又贪吃又贪酒,而且非常肆无忌惮地划拳行令,大碗大碗地朝肚里灌烈酒,最后一个个烂醉如泥,如放尸般躺倒了半个院子。姬月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窘况,一再给姬荣和罗老俊解释,说这些大多是街头无赖,见酒忘形之辈。他们专为人哭丧,县城里雇他们哭丧时一般不管饭,自己却忘了这茬儿,真是丢人现眼!
罗老俊很大度,对姬月月说:“她姑妈,你不必内疚!醉了就醉了,来的都是客,让他们住上一宿,明天再回去不就是了!”说完,还用征询的目光望了儿媳妇姬荣一眼。
姬荣想想再没别的办法,也只好如此了。但是姬荣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她悄悄安排刘洪要严密监视这帮醉鬼的动向。如果这里面有暗杀团混入,恰巧是他们的暴露之日。
那天下午,姬荣走出罗家大院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冬尾春初,天还很短,五点多钟时太阳已落,大街上行人渐少,有几家小店已开始打烊。因为春节刚过,街边巷角处还残留着不少炸散的炮纸,花花绿绿的在寒风中飞舞。在过去的这个时候,柳梢儿已开始泛青,杏花和桃花也多已苞蕾,只是今年天气过寒,春节时又落了一场雪,虽然已经化尽,但暮时仍有寒冬的冰意。这—切全是返冬的迹象,所以春天也就迟了脚步。姬荣从东街朝十字街走,路过雷家祠堂时,见门前伫立着几个闲聊的街人。她本想绕进小巷去北街,不想其中的一个已很恭敬地给她打了招呼。姬荣忙上前几步,与他们挨个儿点头儿示意。姬荣走过去后,闲聊的人像是很神秘地开始议论她。姬荣虽然没扭脸,但已经感觉到了。她十分清楚他们所议论的内容,无外乎是自己与罗家的关系。姬荣早有一种预感,自己与罗家的特殊关系公开之后,很可能会影响以后的工作进展。尤其是对罗家的财产处理上,将对她是一个极其严峻的考验。她至今说不清上级让她来颍河镇搞土改是有意为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原以为罗淮已经牺牲,镇里又很少人知道她是罗家的儿媳妇,并不会影响她开展工作。不想公爹罗老俊如此一张扬,一切全被挑明,事情也一下从简单变为复杂了。刚从罗家走出的那一刻,她就有了向县委请示调动的想法,为了罗淮,为了革命工作,她应该回避这层关系。她觉得如果是上级有意考验她的话,这种考验已有点儿近似残酷!
姬荣边走边想心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十字街口处。十字街是古镇的集市中心,回汉两族的生意有不少都集中在这里。一家羊肉店里的热羊肉像是刚刚出锅,香气四溢,一个头戴回回圆帽儿的胖师傅正在高吆着叫卖羊肉汤,看到姬荣,很热情地邀请姬队长进店里喝一碗“烤烤里火”,姬荣婉谢后就急急拐向了北街口。因为北街连着通往县城的土官道,所以路面要比其他几条街宽敞了一些。也可能是因这宽敞,路两边的门面房就显得比另几条街的高大。这条街上大商号较多,有布店有粮行有药铺还有方圆有名的汪家果铺。那时候镇上的生意人大多已认得姬荣这个共产党的土改队女队长,所以看到她有躲避的,也有主动打招呼的。姬荣很热情地应酬着,脚下的步子却迈得很急。因为天色渐晚,她必须尽快找宫二旦,让宫二旦通知积极分子和民兵再度提高警惕,严防反共暗杀团的来无影去无踪。反共暗杀团已成为这一带土改运动的最大破坏者,年前年后,县委为此已下了不少力量,但至今仍未破获。刚发的土改简报上说春节那一天城北一个村的土改积极分子全被灭门,其残忍令人发指。为尽快消灭这股反动势力,县委已成立了特别行动队,全是从各区民兵队伍中挑出的骨干分子,全配备短枪快马,白天休息,夜间到各区巡逻。但毕竟人少面广,又缺少可靠的信息,收效甚微。在这等问题上,姬荣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认为既然暗杀团防不胜防那就不如以守为主,守株待兔,说不定还能出现奇迹。在罗家大院里见到姑妈带来的哭丧团的那一刻,她除去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外,还于下意识中想寻找一个什么契机。她像有某种预感,暗杀团很可能不会放过罗老俊为儿子祭典的机会。可是,直等到那帮街痞全喝醉,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但她仍不敢掉以轻心,时刻为“突然”二字做着准备。
宫二旦说,那一天姬荣到他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可能是中午祭奠罗淮之故,姬队长的秀眼略有些浮肿,面部还带些倦意。宫二旦说他的老婆很喜欢姬荣,每次来他家非留姬队长吃饭不可,而姬荣每一次都给他老婆面子。但那天晚上姬荣却婉言谢绝了。姬荣谢绝的目的全是为着提防反共暗杀团。姬荣对宫二旦夫妇说,其他工作可以缓一缓,松一松,而对暗杀团却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她向宫二旦说了她与副队长刘洪商量的防范措施,要宫二旦火速通知所有积极分子要集体住宿,东、南、西、北四道街分四个点,相互时刻保持联络,民兵要放流动哨,一有情况就鸣枪告警。工作队今晚的主要监视点是罗家大院,由刘队长和她轮流巡防。就是说,全镇的积极分子、民兵和工作队要组成一张大网,如果反共暗杀团胆敢来破坏,那就是他们的末日来临了。姬荣很有信心地对宫二旦说,我们虽不能保证将其全部消灭,但至少能消灭或活捉一部分。到那时,我们就会由被动变主动,最后将这些反共分子一网打尽,彻底消灭!宫二旦说姬队长那天晚上说这些话时显得很激动,双目里闪烁着胜利之光,那飒爽英姿的样子就像日后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让人一下就记在了脑海里,永不忘怀。
宫二旦痛苦万分地说,他做梦未想到,那竟是他与姬荣最后的诀别!
副队长刘洪说,尽管他与姬荣布置周密,但由于二人求胜心切,没有通知县别动队前来协助。而且他们还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细节:那就是姬月月带来的哭丧团为什么全醉了!刘洪说,事实上,那一夜他和姬荣几乎没合眼,直到后半夜五点左右,姬荣突然头疼得厉害,才被他劝回宿舍去休息。可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刘洪说,姬荣回去不多一会儿,颍河镇突然就出现了反共暗杀团。可惜的是,姬荣和刘洪把目标全放在了罗家大院,而山陕会馆里毫无防守。暗杀团闯进会馆里,杀害了四名换岗后刚刚睡熟的工作队员。宫二旦说,好在贫农团的积极分子全是集体住宿,放哨的民兵发现了异常。等告知在罗家大院前后巡逻的刘洪队长时,暗杀团早已没了踪影。工作队和民兵四处搜索,最后才发现连刚刚下岗的姬荣队长也不见了。
刘洪越发感到问题严重,一边派人火速报告县委,一边组织人马四处寻找,直找到天明时分,毫无线索。
刘洪说,也就在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姜门亮也不知了去向。
那一天,是1948年3月4日。
当天下午,县军管会的侦破人员火速赶到颍河镇,先对姬月月、罗老俊等人进行了监控和突审。审讯姬月月时,她显得十分惊恐和恍惚,说是自己做梦未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她哭着对军管会的人说:“你们可知道,姬荣是我的娘家侄女,那姜门亮可是我的亲儿子呀!我这些年来,一直来这里求神拜佛,目的只是想让姬荣帮我认下我的儿子呀!”
审讯那群醉鬼时,他们交代出了—个十分重要的线索,说是他们来颍河镇之前,曾收到过一封恐吓信。信中要求他们全喝醉,走漏风声者就会被处死。问他们是何人送的信,他们皆说不知道,说是信从门缝儿里捣进去的,压根儿没见人。再问他们那封恐吓信的下落时,他们说早已按信尾的要求,将那封信点燃了。
事情已经很明白,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血案,暗杀团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借罗老俊为儿子罗淮三周年大祭之日袭击颍河镇的工作队。他们让一群醉鬼转移姬荣和刘洪的视线,目的却是山陕会馆。也就是说,姬荣和刘洪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
是何人传递的信息?是罗老俊吗?
审问罗老俊时,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站在那里就小便失禁,双目很直地看了这个看那个,一副傻相。
看来,问题很可能出在姜门亮身上。
审讯山陕会馆里的几个和尚,和尚们皆说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平常就有交代,无论夜间出现什么情况,没他的命令都不准出门。违者要重罚:驱出庙院!
案情越来越明显,姜门亮的疑点越来越大。只可惜,姜门亮也不见了。
军管会的负责同志请示了县委,开始搜查古庙。令人惊讶的是,竟在大殿里的神像下发现一个地道,从中搜出了十多支美式冲锋枪和七八箱子弹!直到那时候众人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姜门亮,竟是一个国民党潜伏特务!刘洪说,根据军管会的分析,颍河镇的山陕会馆很可能是潜伏特务的一个重要联络站。因为这里处于项城、周口和陈县的交接处,又是水旱码头,历来属兵家必争之地。敌人要搞暴动,这地方最为理想。
看来,是姜门亮直接参与或指挥了这场血案。很显然,姬荣同志不是被敌人暗杀就是被劫走了。因为姬荣和她领导的工作队早已成了反共暗杀团的眼中钉。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血洗工作队给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制造出一个大的反动。
令人不解的是,直到1948年年底破获反共暗杀团之后,也没获得姬荣和姜门亮的任何线索。
1949年初陈县公安局成立之后,又为此案成立了专案组,费时半年有余,仍是毫无结果。
只有几种推测:
(一)姜门亮压根儿就反对暗杀团的此次行动,很可能开始时他还极力劝阻,认为暗杀团不该在他的范围内活动,让联络站暴露。但最终没能阻止,所以只好协助。但当暗杀团要杀姬荣时,是姜门亮保护了姬荣。也就是说,是姜门亮救走了姬荣。如果有可能,他们已经离开了大陆,因为姬荣的父兄多在台湾。
(二)持不同意见的人认为,姬荣同志革命觉悟高,是决不会随姜门亮离开大陆的。再说,根据当时的形势,姜门亮能否走得出去还是个未知数。根据推测,这个姜门亮很喜欢姬荣,姬荣对他也有好感。他救下姬荣后,将她带到一个秘密地,劝姬荣与他成为夫妻,然后再想法偷渡出国。姬荣肯定不会答应,并想尽办法要逃出虎口,结果还是被姜门亮杀害,并将尸体藏匿。他自己为隐瞒身份,又逃到某座深山古刹,隐名埋姓,改法号再入空门。
(三)对前两派观点保持中立的同志们说:在姜门亮看来,反共暗杀团只是一个野组织,压根儿与姜门亮没联系。但是,自从姬月月等人来参加罗淮三周年大祭那一刻起,聪明的姜门亮就发现了端倪。但他又不便将消息告知姬荣,怕的是暴露了自己。眼看姬荣和刘洪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之后,他已决定保护姬荣。当他丢弃联络站救走姬荣之后,遭到他的上司的指责。认为反共暗杀团的这次行动主要是杀害姬荣用以震慑贫农团,破坏土改运动,这也正是特务组织不能及的好事,全因姜门亮救下姬荣而大大减弱了此次行动的最终目的!他们还认为姜门亮带一个女共党找组织严重违反了特务纪律,所以他们就将姬荣秘密杀害。姜门亮看自己没救成心爱之人反而害了她,悲痛万分,接着就自杀了。因为姬荣和姜门亮全是死于异地,特务们又知道姜门亮已经暴露,所以对他们进行了秘密匿尸——这就是姬荣烈士和姜门亮的失踪之谜。
第四种推测更是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公子哥出身的革命者说姜门亮喜欢姬荣,姬荣对姜门亮也极有好感。姜门亮救下姬荣之后,一直逃进了深山老林,并向姬荣亮明了自己的真正身份,然后劝姬荣也像他一样为爱情抛弃自己的政治主张。一开始姬荣极力反对,但经不起岁月和姜门亮的软缠硬磨,最后终于和姜门亮过上了男耕女织的山野生活。
——因为爱情的力量是不可阻挡的!
众说纷纭。
由于是在那个特殊时期发生的特殊案件,所以一直也没有真正的结果。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二人仍是音信全无。所以,此案也就成了这一带的千古之谜!
(附记):对姬荣下落的各种推测最后不能定论,使得姬荣的烈士称号直到1955年才得以批准。1957年,那个公子哥也因他的浪漫的爱情推测说被划为右派分子,三年困难时期,死于西华五二农场。
原载《天津文学》2009年第5期
本刊责编黑丰
创作谈:实话实说
孙方友
我们那地方儿,通称“土地改革”为“土改”。我父亲就是土改积极分子,还担任过镇东街的民兵队长。背一竿老套筒,站岗放哨保粮仓,斗地主挖浮财分田地,翻身的喜悦整日洋溢在脸上。老了,就当成了人生之炫耀,讲述起当年的辉煌滔滔不绝,且又不厌其烦。比如我写的这个中篇内容,就是他经常提起的话题之一。小说中的姜门亮确有其人,山陕会馆住持,人很帅,又多才多艺,可惜是个特务,1948年被枪决。小镇西街的那个山陕会馆,是我读蒙学的地方,高高的大殿和粗壮的梧桐至今记忆犹新。1966年“文革”那年,大殿被扒,老树被毁,可惜了!
我父亲常给我们说,“反共暗杀团”在当时是一个很恐怖的组织,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留痕迹。距我家那个小镇往西15华里有个白马乡,曾在一夜间被他们暗杀三十余人,而且全是县大队二分队的战士。这个很恐怖的事情在县党史上有详细的记载,只不过是个悬案。父亲说:闹土改可不是光咱穷人闹,敌人也在闹。那个三十余人的分队政委是个女同志,大家闺秀。父亲说他见过她,很漂亮,说话也“洋气”,留着好看的剪发头,扎皮带,斜挎盒子炮,也死了,真可惜呀——年过八旬的老父亲每讲起这个女政委,双目仍是熠熠闪亮。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为什么呢?
想不透,就把他们写进了小说里。
小说能这么快发表,感谢《天津文学》。
发表后能这么快转载,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因京、津在郑州之北,请允许我面北一拜——诸位,都请了!
2008、06、08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