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
2009-07-09季栋梁
作者简介
季栋梁,男,1963年出生。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300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等,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长篇纪实文学《杨兴义传》;作品先后被多种选刊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精选等多种选本和中学语文教材;曾获中国作家奖、北京文学奖。有作品入围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马兰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时候,马兰河谷就像叼了一块天,蓝汪汪的,就和蓝天一个颜色了。风儿掠过的时候,整个河谷就像一条河一样荡漾着,看上去心里都水汪汪的。那些花朵吐出的香气很是浓酽,氤氲着整个河谷,蜜蜂、蝴蝶、麦鸟、马燕……这世上能飞的东西似乎全拥到这河谷里来了,闹嚷嚷的,喜滋滋的。尤其是早晨,棉被一样盖着的雾被太阳一片一片地揭去,空气就像老白干一样清冽。
野老头起来,吞吐了几口清冽的空气,亮亮地打过几个响鼻,擤了擤鼻涕,又咳嗽了几下咳出一口痰来,再扩扩胸,伸伸胳膊,浑身就清爽通透得很了。他向小龙山看看,雾已经扯到半塬坡上了,还有一丝一匹的,就像上好的绸带被蒿秆齿草挂住,在风中一曳一飘的。太阳已经露了半个脸出来,喜气得很。
野老头向羊圈走去。在这个过程里,他觉得缺了点啥。思谋了一下,原是不见了黄狗喜子。每天早晨,随着他开门的声音,喜子就会跑过来,他走出门来,喜子站立起来,把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身上。他捉着喜子的两只爪子扭扭,就像人见面握握手一样。然后喜子便高兴地围着他蹦蹦跳跳地向羊圈走去。可今天,喜子是咋的了?于是野老头响亮地咳了几声,还是不见喜子。又叫了几声“喜子”,却连个“汪汪”的应答声都不见。心里算算时令,狗走游(发情)的时节已经过了。除非走游,喜子是从来都不会离家出走的。走游的时候,喜子会到三四十里以外的塬上去。他来到喜子的窝棚前,这才发现喜子被绑在窝棚边的一个木桩上,嘴被胶带紧紧地缠裹着,窝棚被喜子抓刨得乱七八糟。他知道出事了,而且他能想到出什么事了。他没有先去羊圈,而是蹲下去,先解开套着喜子脖子的绳索,再一圈一圈地撕开捆在喜子嘴上的胶带。因为胶带粘得瓷实,又粘着喜子的毛,怕撕痛了喜子,不敢太用劲,就撕出他一身汗来,但这也撕得喜子又蹦又跳的。撕下胶带,他这才发现喜子的嘴里有一块骨头,是猪的拐骨,骨头太大,卡在喜子的嘴里。解开了,喜子就像被捂在被窝里很久的人一样,依偎在他的腿边大口大口地换气。他想好在这狗日的把喜子的鼻孔给留开了,要是一起缠上,喜子就憋死了,看来这狗日的心还不恶。
他顾不得心疼喜子,急忙向羊圈而来。喜子出事了,羊就肯定出事了。绑缚喜子目的当然在羊。进到圈里一看,羊少了,一数,剩下了六只。他又数了一遍,确定只剩下六只时,就觉得天旋地转的,眼前一阵发黑,忙扶着羊圈门边的木桩站住换了几口气。这种状况只有儿子出事时有过,那次他跌倒了。隐约听得身后有欻拉欻拉的声音,一转身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女人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他的背后。
他几乎是吼了一声说:“你是个死人,到人跟前连个声气都没有。”
女人也没好声气,说:“一大早的,你吃了火草了。”掉头就走了。
他说:“日他妈,羊让人偷了。”
女人听得这话,又回头跑过来,钻进羊圈,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野老头说:“就剩六只了,一遍一遍地数啥?”
女人一个坐墩坐在地上,两只手拍着大腿骂起来:“哪个缺了八辈子德的干的,哪个养娃没屁眼的干的,哪个天杀的干的。”
这骂声在清早的马兰河谷十分的刺耳。
野老头听得烦躁,就说:“你骂给谁听哩,这谷里还有别人?”可女人却不听他的,继续骂。野老头听得愈发烦躁了,就说:“你这么骂这么喊,能骂回来?能喊回来?”
女人住了声,抹了把眼泪,擤了擤鼻涕,说:“不会是夜里脱圈了吧?”
野老头说:“要脱圈也一起脱了,它们又不是人会闹事生气,一拨儿一拨儿地走?”
野老头回到窑里,从箱子里摸出一包纸烟装在身上,对女人说:“我上塬去了。”
烟是儿子出事时他买下招待那些大盖帽的,可人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抽他一根烟。现在,他得去报案。这事只有大盖帽管得了,有几宗事还真就被他们弄出个名堂来了。
现在,马兰河谷里只住着野老头一家。之所以说是现在,是因为以前这里住着一大村的人,村子就叫马兰河谷村。两年前,上面实施村村通工程,马兰河谷村因为在塬下,山大沟深,一上一下有三四十里地,交通极不便当,费用很高,上面跑了又跑,算了又算,就提出整个村子迁移到塬上去。事虽然是好事,可搬家不是件容易的事,上面最后又答应给每家每户补三千块砖,十袋水泥,人们就都很踊跃了。塬上一马平川啊,又靠近公路,出门赶集,走南闯北,不再爬山越岭,翻沟过壕,平展展地就到了。村址选定后,全村的人都上去看了,回来就兴奋得像是要搬到北京去一样。野老头也去看了一趟,回来后就不愿意搬家了,因为根据划出来的地基看,家家都房前屋后地挨着,就像夏天羊在没有阴凉的塬上扎堆歇凉一样,比在这河谷里住得还挤。野老头有些想不通,那么宽展的一个大塬,为啥要将人集中住在一起呢?家家弄得一模一样。他厌恶扎堆,甚至害怕和人挤在一起。太挤了,人情就淡了,过几天这两家臭了,过几天那两家臭了,传染得一村子人都臭着,你家鸡啄了他家的鸡都惹得骂仗打架的,见面都阴着一张脸。儿子不认老子,舅舅不认外甥的事时有发生。人挤毛了,就容易出事,就像攒东西几年把堆攒大了,两三年总会挤出个大事来,为一个鸡蛋都弄出人命来。朱大宽和牛小山两家就因为一个鸡蛋,最后,牛小山的小儿子一砖下去,要了朱大宽的命。惹得那些大盖帽的铁驴子吼来吼去像赶集似的。
全村人开始搬迁的时候,村长来家里,对他说你不上塬,给你就通不上电,以后可别后悔了到处去告状。野老头摇摇头说这些年我告过状么?告状我还不知道人家门向哪里开着哩。野老头想,等儿子出来,他就有一群羊了,想往塬上搬就搬,塬上平坦,再说也通了电,点灯不用油了,还能看上电视,他们还说犁地都不用牛了。一个村子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搬上塬去了。后来,有人说给他家的那三千块砖和十袋子水泥让村长领着用了。这他能想到的,也知道来的人是来说是非的,想挑拨事哩,就说用了就用了。
马兰河谷村主要是由两大户族组成的,朱家和牛家。野老头老家是甘肃人,家乡闹匪,爷爷带着一家人跑了出来,一路上走到了这里,就落在了马兰河谷,给朱财主打长工。后来,爷爷一场大病走了,留下了奶奶和爹相依为命。爹从八岁上就一直给人家打长工一直到解放。因为成分好,爹就做了组长,后来又做了队长,再后来又做了大队长。那些年,他家可以搬回甘肃老家去的,生产队时代一切都是集体的,容得下他们一家人。可爹当着大队长,日子过得顺溜,就说哪达的黄土都养人哩。不过,爹也不是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单门独户的人家要在两个大户族组成的村子生存,是很难的,用爹的话说人家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远的不说,村子里那六七户外姓人家就是例子,随着包产到户,一家家都寻根问祖搬回老家去了。母亲前后生了不下十个娃,可生一个眼睛睁开看看这个世界走了,生一个眼睛睁开看看这个世界走了,最后就活下了他一个。爹就希望能和朱家或者牛家结个姻亲,这样就能融入大户族。他十八岁那年,媒人前后介绍了几个朱家牛家的姑娘,他就是不同意。爹脾气大,性子烈,他从小到大都很惧怕,啥事都顺着爹,偏偏在这事上不知咋的就跟爹拗了一股劲。有一次,媒人又介绍了朱家的一个姑娘,她家就住在谷后。媒人带他去看对象的时候,正是马兰花盛开的季节,蓝格茵茵的河谷就像天落在河谷里,他像个贪玩的娃娃在河谷里追逐着蝴蝶掐蝴蝶落过的花朵,蝴蝶落过的花朵是世上最香的花朵。媒人是队上的朱大肠,受着管制,不敢强迫他,又不敢丢下他走人,只能坐在那里等着他。马兰花、山丹丹、猫蹄蹄、野女子……他掐了一大把,然后一朵一朵编织成一个草帽。正编织着,一阵歌声就传过来,他投过目光看去,一个穿水红衫的女子背着草篓,在那里边割猪草边唱,山风吹过,那单薄的水红衫子就扬起来,露出细白的腰身,就像碗瓷一样闪着釉光。是荞荞,他就把那花帽递给荞荞,说我给你编的,然后直接回家了,媒人跟在屁股后又喊又叫的。爹虽然对他严厉,但毕竟稀欠他这唯一的儿子,结果他就娶了荞荞。荞荞家也是个外乡人。他结婚后不久,荞荞爹娘就搬回老家去了,他家就在村子没了带血带肉的亲戚。可是,婚后一家人急得火烧火燎的,女人就是不开怀。爹就说你离了吧,家里可是担负不起这样的责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把爹的话对女人说了,并说他不愿意离婚,就是一辈子不生,他也不离婚。女人就抱着他哭了。大概是被爹的话吓着了,女人一下就开了怀。先生了个女儿,爹虽然不很满意,可毕竟是开头了。才几个月的时间,爹就整天抱着孙女,小拇指按一下孙女的鼻子说你爹要给你生一个生产队哩,爷爷就是死了,你们后辈中,看哪个狗日的还敢对你们龇牙咧嘴,用一个生产队的势力跟他们弄事。女人又怀孕了,这当儿就包产到户了,大队也改成了村。选村长的时候,爹就给选掉了。女人刚刚生下个儿子就计划生育了。一包产到户,运动也没了,各过各的日子,就像又解放了一次,一切事儿又翻了过来。当了那么些年大队长,爹在马兰河谷的两大户族都惹下了不少人。他们就时时处处跟家里过不去,明明知道人家偷了你家的鸡,不但讨不回来,连个公道都没人站出来说。小事是这样,大事人家就更是拧成一股绳。有一次,家里的田埂被人家放了,又占了几犁地过去。爹找上门去,理论没理论成,却被人家十几个人围着打了浑身没一处好的。爹睡了半个月才能下炕。下炕后爹就去了乡上,让乡上给他做主,可乡上那些人说你就不要再逞能了,现在不是那回事了,回去吧。闲气胀死人。爹当时就吐出了一口血,回来人就不行了。他没想到以后的日子会变成这样。从乡上回来,爹就睡炕不起了。忽然一天,爹说要回老家一趟,他说等你松活点咱再回。可爹说我这辈子松活不了了。他只能备好骡子送爹回了趟老家,到了老家他才明白爹是想搬回老家。可是,现在都已经包产到户了,地都在私人手里,从私人手里往回弄地,就像割人家的肉。没有地,回来靠啥活?从老家回来后的第三天,爹就咽了气。咽气前爹对他说不要招惹他们,躲着他们,你闹不过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爹攥紧拳头在炕上砸了一下说尤其不要招惹那些吃公粮的白眼狼,我当大队长的时候,他们下来,哪个没吃过我的,喝过我的,拿过我的?低标准的时候,谁家我没救过?不是我他们能活到现在,现在我遇事了,他们都给我翻白眼,说我不要逞能,这些狗日的啊我都交不过,你不要招惹他们,离他们远一点,远一点……话没说完,爹气就断了。两只眼睛就是合不上,眼皮压下去了,拿开手又翻上来了。
那时候,野老头已经三十多了,爹的话他不但明白了,而且他也有了经验教训,知道招惹不过人家,更没想着去招惹那些人。好在包产到户了,自己的地自己种,种啥吃啥,不和人挣狠使歪,少听少说,不掺和别人的是非。野老头一边精心种着自己的地,一边就想着多生娃,像爹说的生一个生产队,看哪个狗日的还敢和老子弄事。可女人生下儿子后就计划生育了,他就和别人一样让女人东躲西藏,可别人都能躲藏得住,偏偏他女人躲藏不住,女人才躲了一次,第二次就让人家抓了,没几分钟就结扎了。他知道村子里有人报信,人家躲藏了,互相瞒着,他女人躲藏了,人家就报信。他恨死这帮孙子了,可只能把仇恨埋在心里。他蔫过一段日子,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他就想把日子过扎实了。在这里过日子最简单,只要你不胡来,日子就能过下去,再用心一点,日子就能过到人前头。他除了种地,就精心喂自己的羊。羊是主要的经济来源,不用进到家里去看,一看门前屋后的粪堆就知道谁家过得殷实。粪堆大了,地里就有粪上,庄稼就长得好,收成自然好,日子自然就殷实了。那些年,野老头家的羊群是村里最大的,羊最多的时候超过七十只,每年粪堆也比别人家的大出几倍。日子过扎实了,就有了点小势,找你闹事的人也就少了,找你借钱的人就多了,找你借钱就跟你闹事少了。谁来他都能多少给借一点。每年他还要宰一两只羊,请一些人来吃一顿两顿的。日子总算从父亲带来的阴影下脱了出来,顺当了。可是,挤在一道河谷里住着几百口人,你不能把人人都维下。尽管你不招惹人家,可人家招惹你,躲都躲不过。他曾经想搬到龙尾山去,虽然更不方便,但蓝天白云的宽展哩。可一直没搬,毕竟搬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这样儿子大了,血气方刚的样子,不知道村子这条河里的水有多深。被人家惹了不服气,鼻孔撑得像牛鼻孔喷气,就像一头发怒的咆牛,随时把锋利的角抵进人家的肌肉里去。他总是按着,可有时候按都按不住。就在全村搬迁的前一年,儿子终被挤毛了,和老朱头的老三闹起事端,儿子气糊涂了,拿石头拍人家的头。拿石头拍人的头,一下也就够受的了,儿子却把积攒下的气恨全发泄出来,竟然连续拍了十几下,结果把人家拍傻了。公家一断,把五十三只羊全断给了人家不说,儿子还得坐五年的牢。那些大盖帽对他说不服可以上诉。他摇摇头,把五十三只羊全判给人家,他一句怨言都没有,虽然觉得重了点,可人家活蹦乱跳的儿子现在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一辈子就像草呀树呀的活完了。然而,让儿子再坐五年的牢,他心里很是有看法。从古到今,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人人都知道的理儿,现在也还是这样。再说儿子是个老实娃娃,儿子拿石头拍人家的头是给挤毛了,被逼急了,问问村子上的人,公正一点谁能对儿子说出啥来,有啥改造的?可他知道大盖帽听不进去这理由,老朱头为了打赢官司,上上下下都使了钱,他有看法也没处说。因此,自从出事后,他一直躬着身子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像条狗一样赔着笑脸,不敢对大盖帽有半点不敬之词,人家说啥就是啥。不指望人家开恩,是怕儿子进去了再受二茬罪。心想就当个亏吃吧,虽说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他没看出来亏吃下去都是福的状况来,但也只能吃了。老朱头来赶羊的时候,他啥也没说,把羊圈门开得大大的躲在一边让人家赶羊。老朱头大概觉得事是做得过了些,对他说你挑三只羊吧。他摇摇头。老朱头说日他妈,你不留羊,这羊我咋赶啊。说着就把鞭子扔了,走了。他想了想就留下了三只怀羔的母羊,然后提着鞭子赶着羊给人家送了过去。去看儿子的时候,他对儿子说,等你回来,爹就能给你娶媳妇了,虽然一群羊给他们赶走了,可还给咱留着三只羊哩,都是好母羊,秋后就有六只了,你回来家里就又是一群羊了,有了一群羊,你就有媳妇了。儿子点点头,嘿嘿地笑着把头往他怀里抵了抵。这一抵把他的眼泪就抵了出来,从出事到现在他还没流过泪。
儿子劳改了,野老头悲伤了一段时日,又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精心地侍候着三只母羊。这三只母羊就是羊根啊,有了这三只羊,就像有了土地,日子就有了支柱。有了这三只羊,他就能给儿子一群羊,没有别的门道,就是每年下的羊羔子,母的只要活下来的就全留下来,要是公羊羔多,就到别人家去换母羊羔回来养。这是个当下吃亏日后占便宜的事。母羊羔就是土地,能够繁衍出羊群来。公羊羔出月阉成了羯羊喂养十几天,发膘快,肉比母羊羔好吃,卖价比母羊羔高,不想把羊群往大里养的人是乐意换的。家境差点等着花钱的人也乐意换,喂壮了去卖钱,补日子烂下的窟窿。母见母,三年五。一只母羊要是操心得好,三年能下五只羊。操心羊野老头在马兰河谷村是没人能比得上的。有了这三只母羊,五年他怎么也能操心出一群羊来。有了一群羊,儿子的媳妇也就有了。儿子的媳妇有了,他这一辈子的事也就了了。
村子上的人都搬走了,马兰河谷的天地就宽展得很了。不要说天地宽展了,就是草也比以前茂盛了,绿油油的。马兰河谷也不光是马兰花一种花,一年四季都有花,猫蹄蹄花、灯盏盏花、山丹丹花、串串红、菊花,就是冬天,地爬爬也紧挨着地皮一嘟噜噜一嘟噜噜地开着。在河谷里走一趟回来,浑身都沾了香味。而且,村子中央那口井又出水了,愈来愈旺,那水清澈得爬在井沿上能照着影子。那井算算可是枯了有十几年光景了。野老头觉得这都是人搬走了的原因。村里人没搬走的时候,整个河谷污浊得很,草都不好好长,马兰开花季节都闻不到香味,人是有臭味的,越挤臭味越大。稍稍平坦的山坡都被人开荒,种了庄稼,天不下雨,夏秋两季到处都是一片荒芜。风一吹来,尘土蔽天。才两年多的时间,这些地就被草覆盖了。野老头在河谷里住得自在极了,整个河谷都是他的了。因为心情好,野老头精神了许多,在这只住着他一家的河谷里养羊,日子就光明了许多。
三只母羊争气,像是要救他一样,儿子走后不久就下了三只母羊羔。开春的羊羔操心得好点,到了秋后就能走羔(发情)怀羔了。这样第二年,他就有六只下羔的母羊了。母羊走羔的时节,他赶着羊到了女儿家。女儿家留着一只羝胡(公羊)。现在的人都离钱近,女婿留着羝胡,专门给羊配羔收钱,为此,他有些看不起女婿,在女儿跟前说过几回这钱挣得不光彩,惹人背后骂。可女儿说爹,这可能挣钱了,一只羊挣一块,一年两季也能挣不少钱哩。他就不再说啥了。现在羊要配羔,女儿自然不会说啥。女儿是亲生的,可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为这事惹得女婿说出个啥来不值得。他不想让女儿为难,也不想因此惹得女儿女婿淘气,便给女儿放了半个月的羊。庄稼打碾后,他又把一年的羊毛和豌豆、胡麻、扁豆这些值钱的小杂粮打折出来,卖了又买回了四只好母羊。今年,他就有了十八只羊。有两只羊宝贝似的一肚子下了两个羔,他激动地和女人说了一夜感恩的话。尽管第三天一只羊死了,他还是感恩着。唯一让他觉得不满意的是有三只公羊羔。但这不要紧,他还是老办法——用公羊羔换母羊羔。当他开始找着换羊羔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并不是以前那么简单了。村子搬上塬后,许多人家把羊全卖了,盖了房,养羊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以前家家都有十几只羊,可是现在许多人家连一只羊都不养了。他跑了几个村子,才换回来一只羊羔。羊羔大了点,他还不死心,可女人说咱喂着吧,等再大点,你带着两个羊羔去看儿子吧,说是给看管儿子的那些人送羊能减刑哩。女人侍候两个公羊羔就像侍候两个先人似的侍候了三个月,两个公羊羔就像牛犊子一样。他就用蛇皮袋子将两个羊羔装好去看儿子。儿子虽然在监狱里,可个头蹿出很高,竟然比在村子里白净了许多。他问儿子把羊羔送给谁,儿子说送给大队长吧。儿子说得宰了送。他就找了个人把羊羔宰了,把肠肚心肝这些下水送给人家当了回报,毕竟人家害了命。他走的时候问儿子说亮子说送羊能减刑哩。儿子说送羊减不了刑,送钱才能减刑,家里没钱,我坐够牢就行了,坐牢挺好的。他就告诉儿子家里已经有了一小群羊了,等你出来就有一群羊了。这话不是吹牛,儿子还有两年出来,两年出来可不就成了一群羊了么?儿子就嘿嘿地笑,他心里也快活,想坐就坐完吧,坐完出来就给你娶女人。
可谁能知道日子走得顺顺的,偏偏出了这样的事。他就想到娘说的,人人家门前有个塌窖,说不定哪天一脚就踩进去了。他没想到自己把门前的塌窖踩开了。
爬上了塬,目光就展展的了,攒成一堆的村子在宽展的塬上就十分醒目,就像是一堆一堆在风中干裂了的牛粪,远远地就能感到那村子散发出来的燥热。村子搬上塬这才两年多的时间,就出过好几次事了。麦根把猪头的女儿强奸了,猪头提着镐把麦根的腿砸断了,尽管麦根说家家房屋都建的一样,把猪头的女儿当成自家女人了,可人家哪里认这理儿,结果两个人都在里面蹲着哩。燕子去城里做了小姐,被人家抓了送回来,结果这娃吃了老鼠药……野老头听人说这事的时候,就说都是挤出来的事啊。
自从一村的人都搬上塬后,就很少有人下到河谷里来,一上一下三四十里路程,多少年爬上爬下已经爬怯了。偶尔有放羊的或者走亲戚的会从这河谷里经过,口渴了讨口水喝。野老头总是要给泡杯茶,装锅子旱烟,要是赶上饭口,一定要留着吃口饭。离得远了,人就亲了许多。有些人在河谷里住着的时候,他是不待见的。村子里的一些事也就这样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了。他也只是听听,他就想起爹临死说的那句话,离他们远一点,远一点。
村长家一眼就能看出来,像庙一样显眼。房子三面墙壁全是红砖到顶,门面墙一溜儿云白水亮的瓷砖,釉光闪闪的。不像其他人家,门面墙是砖的,另三面都是土坯砌的。而且,比别人的房子都高出许多,屋脊爬着两条大龙,中间有一颗五颜六色的大珠子。大门是钢铁的,漆得艳红艳红的。野老头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村长的院子都是用红砖铺成的,有别人家的两个院子大。自从村子搬到这塬上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进过村长的家门。
村长正在那里看电视,电视里有几个女子在给村长跳舞。
他摸出烟来半天才拆开,递给村长一支。
村长说:“你是稀客啊,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说:“我的羊让人偷了。”
村长说:“啥时的事?”
他说:“昨晚的事。”
村长想想说:“这事得抓紧报案。”
他说:“你说报案?”
村长说:“你到乡派出所去报个案吧。”
他就离开村长家向乡上来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村长家来,把那拆开的一包烟放在村长面前的桌子上。
去乡上有二十多里路程,野老头到的时候,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是中午一点。想到人家是两点上班,就在乡里的街上转悠。肚子咕咕地叫着,他摸摸口袋,走的时候没装个馍,连钱也没装,遂就咽了几口唾沫。咽了几口唾沫,又觉得渴得不行,他来到一个饭馆,对一个胖头掌柜说,大哥,给我口面汤喝吧。那胖头看看他,舀了碗面汤给他说,吃碗面吧,一碗面值不了几个钱,面汤越喝越饿。他说走得急,没带钱。胖头大哥就给了他碗面汤。喝了碗面汤,给人家道了谢,又在一棵大树下歇了一会儿。看看到了两点,他往派出所来了。派出所他是熟悉的,儿子出事后他被弄来过几次。听到一个房子人声喧哗,到门口一看,几个大盖帽正在打牌。野老头看见他们把大小王扔在一边,一个人手里捏着三张牌,桌子上扔着一堆捏卷了的钱,野老头看了一眼,有好几百。他就知道他们在扎金花。
儿子出事的前一年,村子里出了一个大事,就是扎金花惹出来的事。旺子的爹在炕上咽气,旺子的娘就把准备好的钱给旺子,让旺子去李棺材家买口棺材,旺子拿着钱去李棺材家里,碰见几个人蹲在一起扎金花。旺子被拉扯进了场子,结果三下五除二就把给他爹买棺材的钱输了。旺子就回不了家,旺子的堂兄说那几个人会洗牌,下了圈套赢他的钱。旺子就提着斧子去要钱,结果钱没要回来,就砍杀了两个人。抓旺子的时候,就是这几个人去的。旺子最后被枪毙了,旺子娘就上吊了。不到一个月,这家人就亡了三口。
野老头心想他们不止一次到村里讲过禁止赌博,特别说了扎金花,说要是抓住一定要严惩的,可他们咋还玩呢?也就这么想了一下,他顾不上细想。
几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哆嗦了一下,忙说:“我家的羊让人偷了。”
这时,一个胖子把手里的牌扣在桌子上,说:“我倒了。”然后对他说:“你跟我来。”
他就跟着胖子到了另一间房子里,胖子说:“啥时的事?”
他说:“昨晚。”
胖子说:“你说细一点。”
他就说我叫野贵儿。然后从早晨起来狗被绑了说起来,还说到女人悄无声息站在背后把他吓出一身汗来。这他有经验,儿子出事,他就这样给人家说过不止一遍。不过那次记录的不是胖子,而是一个瘦子。胖子记了一阵,从墙上拿下大盖帽往头上一按,来到院子里喊:“别扎了,有案子。”又对野老头说:“我们去一趟吧。”野老头长嘘了一口气,心里说谁说人家不好请,羊找回来咋也得好好谢谢人家。这时间,那几个打牌的大盖帽已经吵吵嚷嚷地散了,一个个走出来,胖子又说:“小苟、小朱、小虎一起去,小杨留下值班。”
野老头心里高兴,去这么多人,事就好办了。
不一会儿他们一个个推出了铁驴子,都穿上了警服,戴上了大盖帽,立刻就威风多了。
胖子说:“小苟,你把老头捎上吧。”
铁驴子走乡上到村上的路,容易多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就到了村上。在村口,他们停下摩托车,胖子问野老头,老王八在不?野老头迷惑了,小苟说,就是你们村长。野老头说,在,在。
来到了村长家,村长早已在院子里等着了,见了胖子说:“几辆摩托,吼得整个村子都动弹哩,我还当日本鬼子进村了,后来一想,是苟所长进村了,只有苟所长进村才有这样的气势哩。”
胖子说:“日本鬼子进村奸淫掳掠,你可把王八婆藏好了。”
村长说:“送上门你怕都不要了,日本鬼子喜欢花姑娘。”
这么说着笑着,他们就进了屋。抽了几根烟,胖子说:“咱们去看看吧。”
胖子就捎了村长,一路往马兰河谷来了。
到了野老头家,胖子说:“咱们看看现场吧。”
野老头看看村长,村长说:“现场就是羊圈。”
野老头忙带着几个人来到了羊圈。几个人在羊圈里看了看,把院子走了一番,那个叫小苟的还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又拍。之后,他们几个又顺着河谷跟踪了一番,然后就回来了。
胖子说:“河谷里草茂盛得很,啥痕迹也没有,这案子麻烦着呢。”
村长说:“你就给费个心吧,野老头日子就在这几只羊身上驮着哩。”
胖子就感慨地说:“是啊,羊是咱这一带人的命根子哩,啥都得从羊身上出。”
野老头从箱子里摸出包烟来,拆开一人一支敬上,又让女人烧水泡了茶。茶也是儿子出事时买下的,可人家没喝他一口水。他喝的是马兰河谷里生长着的一种叫地爬爬草沧的开水,地爬爬草夏天叶儿还嫩着的时候收回来阴干,就可以喝了,很苦,但喝上有一股清凉清凉味儿。可谷外的人不喝这茶,说这是草。
村长从炕上跳下来,拽了野老头一把,野老头跟着村长来到院子里,村长说:“宰只羊吧,吃惯的野狐赛狼哩,这些家伙南北二川把嘴吃油了,你不好好招待一顿,他们是不好好做事的。”
野老头心想反正自己愿也许下了,羊找回来要好好犒劳人家的,这愿迟还不如早还。早早地吃了,他们做事就更用心了,就说:“村长你陪着他们,我这就宰羊去。”
剩下的六只羊就在坡上。有两只老母羊,两只小母羊,两只去年的羊羔子。两只去年的羊羔骨架还没起来,这个秋天,它们的身子骨就长起来,就会怀上羔了,明年开春就会下羔做娘了,没下过羔的羊肉是最好的。可捉哪只呢?他心里很痛,看哪个都不忍心。他想了想,就揪了苦豆草的一个小枝。苦豆草的每个小枝上都长着三片叶子。他闭着眼睛像女娃编辫子一样,把三片叶子编成了一条小辫,然后,掐去一片叶子的尖儿,心里说如果掐了尖儿的叶子是左边的,就抓旺旺,如果是右边的,就抓福福,要是中间的,就再掐一次。这个习惯已经有好多年了,每遇到难以选择的事,他总是这样做的。好在有苦豆草,从春到秋都很茂盛。他散开那条小辫,结果掐了尖儿的是左边的。他叹了口气,叫了声旺旺,旺旺就来了。他的羊都是有名儿的,从一生下来他就准备好了名儿。他抱起了旺旺,福福就咩咩地叫着追了上来,就像他把它给冷落了,野老头说回去,吃你的草去,可福福还是撒着欢子追来。要在平时,他会放下旺旺,再抱起福福来,可今天跟往日不一样了。他抓起一个土疙瘩打在福福的头上,福福就站下咩咩地叫着。
养了一辈子羊,野老头却从来没有宰过羊,只能进去叫村长。村长说日囊松,连个羊都不敢宰。村长宰羊的时候他就躲到一边去了。可村长说你来把羊给我按住。他只能过来,两手捉着羊的后腿,眼睛却迈向了一边。村长很麻利,一刀子下去,再往深里抹了一下,旺旺四条腿乱蹬了一会,便不动了。村长把刀子递给他说剥羊总会吧。他努力地点点头。
剥羊的时候,女人就站在一边看着,他没看女人,女人却说:“羊还没找回来,就把一只宰了?”
他不接话茬,知道女人心疼,就说:“快去烧水准备吧。”
女人又说:“这就等于又丢了一只。”
野老头心烦,就恶声恶气地说:“话比猪屎还多。”
女人走了。他口气一大,女人就不说话了。可从她离开的脚步声,他知道女人有气,可他心里说我也有气哩。
村长又出来了,说:“不要炒,剁成大块炖上,这些狼喜吃炖的。”
野老头就按照村长说的把肉剁成了大块,让女人去炖,这样做倒也省事。他又从园子里挖了些葱和蒜回来剥了,把蒜捣碎准备好,抬头看看太阳,想去年的羊羔子,肉嫩,估计赶天黑前就能吃到嘴里了。
大概是嫌窑洞里黑吧,他们又到院子里来了,小苟说:“所长,不和老王八扎两把?”
胖子说:“老王八的钱不好赢啊,说是老王八,比猴还精哩。”
小苟说:“我不信他能扎过你!”
胖子说:“没带牌啊。”
小苟说:“要不我咋能当所长的秘书,你看。”从怀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来,说,“这东西咱可是走走站站带在身上的,知道你喜这东西。”又嘻嘻笑着说,“所长,你看我给县长当个秘书也不差哩。”
扑克牌都拿出来了,村长却摆着手说:“不敢,不敢,跟你们扎金花,那不是小鬼和阎王爷耍赌,你们的钱是不好拿的!”
胖子嘿嘿笑着说:“不是不敢,是没本事吧,有本事就放马过来,尽管赢,钱不够这还有几辆摩托车哩。”
这么说着,小朱已经抱出窑洞里的桌子,几个人就扎起金花来了。
小苟对野老头说:“你也来吧。”
野老头忙说:“不会,不会。”
小苟说:“咋连这都不会,马兰河谷村扎金花可是远近闻名的。”
胖子说:“来来来,三分钟学会,两分钟致富,一分钟破产。”
野老头红着脸说:“你们玩,你们玩,我玩不了。”
野老头跑了一天,积下了好几件活,他开始做活了。喂牲口,扫粪垫圈,准备夜草。野老头把活做完了,肉香就从窑洞里飘了出来。羊肉味尖,院子里飘满了羊肉的香味。野老头皱着鼻子吸了几下。自从儿子出事后,三年了他和女人没吃过一口羊肉。羊肉不敢奢望吃上一口,就是一年喂一头年猪,女人精心地喂大了,也是卖了,攒着钱。鸡,女人也不让吃了,因为有来收鸡的,说是城里人喜欢吃土鸡,这里的鸡是最土的土鸡了能卖好价钱。到过年的时候,女人才让宰上一只,算是饭菜里有了荤腥。可是鸡肉不比猪肉、羊肉解馋。只能应个穷日子富节气的讲究。
女人来叫他,他就过去对村长说:“村长,肉好了。”
他看看村长的表情,胖嘟嘟的脸上就像拧了麻花一样,村长是输钱了。
胖子说:“吃肉,老王八,看来今天你是捞不回去了,沙泥底子,越捞越深。”
村长红着脸说:“最后一把,再来最后一把。”
胖子摆摆手说:“这不有案子吗?还不多来几趟,还怕你没时间捞,饿了,前胸都贴到后背上了。”
村长说:“吃吃吃。”
肉一端上来,几个人也不等野老头的女人把筷子拿上来,就用手抓了起来,胖子撕了一片肉放到嘴里吞嚼了几口,连声叫:“这肉不错,真是不错。”
胖子又说:“再有点酒,那真是啊,应该带酒来。”
村长看了野老头一眼,说:“还愣着干啥?把酒拿出来呀。”
野老头迟疑了一下,打开箱子,提出两瓶酒来。
酒也是儿子出事时买下的,没送出去,过年时没舍得喝。想着等儿子回来,好好喝一顿。他记得家里有两个小酒盅,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女人不开怀,别人说吃别人的席时,偷个酒盅揣回来,让女人在怀里揣上一月,就能怀上了。他就从张喜娶女人的宴席上偷了一只酒盅,女人揣了一月,可是还不开怀。后来,他又在李四的宴席上偷了个酒盅回来。现在娃娃都这么大了,两个酒盅不知放在了啥地方。
他到处找,喝酒没酒盅咋行?可就是找不到。村长等不及了,就很不高兴地跳下炕来,指在他耳朵上说:“磨蹭个啥?这些人要服侍不好,他们不高兴,你的羊能找回来?”
野老头搓着手说:“不是我磨蹭,家里没有酒盅。”
村长说:“拿几个小碗来。”
一个一个小碗,倒满了酒,几个人的脸上立刻像照上了太阳,灿烂无比。
村长说:“野老头,你还瓷着干啥?快打开给所长倒上。”
野老头拿起酒瓶,弄了半天打不开。酒买回来后他就放进箱子里,他看都没多看一眼。以前,他喝过的酒那瓶盖用牙就可以咬开,可这酒瓶的盖不是用牙咬的。
所长一把拿过来,一手捏着酒瓶,一手捏着瓶脖,一转“咔嚓嚓”的酒瓶就开了,所长自得地说:“这世上没有我打不开的酒。”
小虎嘿嘿笑着说:“要不您咋当所长呢。”
他们喝起来了,野老头就到外面去了。给牲口上好了夜草,又把剩下的五只羊收了圈,蹴在羊圈里装了锅子烟,边抽边对羊说知道你们咋没被赶走吗?他们留着一手哩,做了长远打算,等你们下了羔子,膘肥体壮了,他们就会再来。这么说着,他心里就很沉重。这贼只要抓不住,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这羊还咋养啊。他想好在连所长都出动了,他从他们的说话和做事知道那胖子就是所长,是领导了。抽完一锅子烟,野老头这才想起喜子一天没有汪汪了,就连所长他们这么多人来了,它都没叫上一声。于是就叫了声喜子。喜子叼着一块骨头跑到他面前看着他。可是,喜子嘴里的骨头掉到了地上,大张着嘴呜里呜啦地哼着。喜子的嘴肿得像个罐罐,他知道那块骨头卡在嘴里大半夜,又被胶带紧紧地缠着,喜子嘴里一定溃烂了许多处。喜子不甘心地又叼起那块骨头,跑了几步,那骨头又掉了下来,喜子又呜里呜啦地哼叫了两声,再次叼起那块骨头。要是嘴好着,那骨头不要说是掉下来,打都打不来。野老头拿来瓷盆子舀了些清水,放在喜子眼前。喜子舔了几下水,又开始痛苦地啃那骨头了。
他把另一个窑洞收拾了一下,羊怎么都不能在圈里了,得圈在窑洞里。这伙贼才走不会再回来,可谁知道这世上到底有几伙贼。
划拳的声音传了出来,在夜幕下的河谷传得很远,在野老头听来,不是几个人在划,而是几十个人在划。他觉得这声音好吵,就像一个村的人挤在一起时一样吵。他向谷坡上爬去,不知道惊动了什么,一团黑影从他的身边奔逃而去。自从整个村子搬迁到塬上之后,野兔、狐狸都多了起来,有一次他还看到了狼。这些东西也被人挤跑了,人走了它们都回来了。可刚刚爬了不远,就听见村长喊叫起来:“野老头,拿酒来。”
他只得又回来,嗫嚅半天才对村长说:“就两瓶酒,儿子……”
村长说:“就两瓶酒?”
野老头说:“我到塬上去买。”
村长说:“到塬上去买?等来啥时候了?”
所长摆摆手说:“好了,好了。”
野老头看看,盆子里的肉已经没了。他就知道整个羊没了,女人是个实诚人,一盆子全端了上来。
所长站起身说:“回去了。”
村长说:“酒没喝好,这野老头是个实诚人,不会来事。”
小苟说:“下次来,我会捎一箱酒来,不醉不归。”
四个铁驴子都已发动了,所长对野老头招招手,野老头走过去。野老头以为所长要和他握手,就伸着双手,可所长没伸出手来,满嘴酒气对他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的羊给找回来。”
野老头就很感动,说:“谢谢所长。”四个铁驴子便射出四条光柱,向塬坡上刺去。
野老头从外面进来,女人才从灶火里出来。
女人问野老头吃点啥,野老头说不吃了。女人说羊肉汤还有些,热一下泡点馍吃吧。野老头说那就吃点吧。
一人一碗羊肉汤,泡了馍吃过。收拾骨头的时候,女人说他们吃肉太糟蹋了,肉哪有这么吃的,骨头上的肉还这么厚就扔了。又说肉丝比米丝贵,肉是要害命的。野老头说他们大酒大肉吃惯了。女人一块一块拣骨头,拣出来几块,给野老头,野老头说我不啃。女人说啃吧,一只羊哩,你害的命,总得啃一点。野老头说不是我害的命。女人说羊是你抱来的。野老头还是没啃,女人在骨头堆里发现了一块肉,说这有一块他们没啃过,你啃吧。野老头看了一眼,接在手里。女人把那些骨头仔细地撕了一遍,竟然撕出大半碗肉来。就将蒜汁浇在上面,推到野老头前面,女人又抓着那些骨头仔细啃起来,说骨头撕是撕不干净的,只有啃才能啃干净。女人把一个个骨头啃了两遍,才将骨头一个一个扔给了喜子。
睡下后,女人说:“羊能找回来吗?”
“能。”野老头肯定地说,“那个胖子是所长,所长就是官,就是领导,他都来了,该没问题。”
女人就说:“我想也是,要是没把握,他们能让咱们给他宰羊吃?吃了咱的羊,羊再找不回来,到时候咋交代,不把人丢下了?”
女人只要话说明白了,就睡得很快,呼呼地睡了,可野老头睡不着,福福的叫声不时传出来,叫得他揪心。福福和旺旺自生下来就一直形影不离,没了旺旺,福福怎么能不叫呢?野老头知道人和牲畜区别的就是说话和不说话。牲畜不说话,但心里啥都明白。
从第二天开始,野老头就开始了焦急地等待。时间一晃几天过去了,啥消息都没有接到。又过了几天,还是不见消息,野老头等不住了,想是不是该去问问,可是他又拿不定注意。他害怕把人家找毛了,人家不管了,这事就没人再管了。他只能等待着。可他又着急,羊要是几天内找不回来,人家卖了你去哪里找?捉贼捉赃哩,人家把羊卖了,就没了赃,没了赃就没了贼。
这天下午,野老头正在地里锄糜子,就听见铁驴子的吼声,抬头一看,铁驴子扯着土带齐刷刷地从塬上下来了,他急忙扛着锄头赶了回来。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停下了好几个铁驴子,人比上次多出了四个,他们叽叽喳喳地笑着说着,小苟正把一个箱子从铁驴子上抱了下来。他真带了一箱酒来了。野老头心里就咚咚咚地跳。
村长看着满头大汗的野老头说:“快去,快去,今天得宰两只羊炖上,县上的领导来了。”
那胖所长给他一一介绍,局长、政委、科长什么。野老头惶恐地一个个握了手。
握过手,野老头想问啥,村长却拽拽他的衣襟说:“磨蹭啥?还不快去。”
野老头就往坡上爬去,羊就在坡上,像一朵朵山莲开在碧绿的草丛中。他的羊总是半月要给洗个澡,以前在一起住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又不是你婆娘,洗干净了用哩。他说羊就和人一样,勤洗澡长膘哩。他边爬边想他们那么高兴,村长那么大的口气,所长和那个什么局长、政委又不时地大笑几声,整个河谷就像站满了人一样。羊一定是找到了吧,要没找到来这么多人干啥?想是这样想,可一下宰两只羊他就心疼了。
五只羊正在坡上晃悠,它们已经吃饱了,很悠闲地在草地上,不时地“咩”上一声,就像人走在地里看庄稼,不时地吼唱一声两声一样。这次他不用掐苦豆子草的叶子来选了,福福是活不了。他叫了声福福,福福就一个欢子撒到他面前来,仰着头看他。他抱起福福来,村长已经提了刀子在等着。村长宰羊的时候,他几次想问,可又想他要说自己就会说的,问啥?惹人家烦。村长说这次你来宰吧,不会宰羊咋行,以后总不能老是让我害命吧。他说我下不了手,还是请村长来吧。村长头都没抬说你真麻烦,一只羊是只老虎吗?他捉着福福,福福还以为他要给它挠痒痒,它很乖地躺在那里,像个娃娃一样看着他。野老头还没把脸转过去,村长的刀子已经戳进去了。
他再次去捉羊的时候,心里就疼得像针扎一样。剩下的四只羊都怀着羔,宰一个就等于宰两个啊,这是有罪的。下不了决心,他就在山坡上转圈,像套在磨道里被蒙了眼睛的驴。可有啥办法呢?村长已经在那里叫了。他只能应着“就来”“就来”,两只老母羊当然不能捉了,肉柴了,不好吃。两个小母羊肉嫩,可是都怀着头羔,看上去一模一样,可到底哪个下的羔好,奶水好,还不知道。
他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些人就像一只只肥壮的黑蚂蚁在他家的院子里转着,那胖所长已经摆好了桌子,高喊:“老王八,快点,今天可有高手哩,局长、政委都是高手哩。”
村长应着马上就来了,对野老头吼叫:“捉个羊是捉老虎啊。”
野老头被催促得脸一红,叫了声:“花花。”
那只小母羊就蹦子流星地扑过来,偏着头看他,他抱起来跟头流星似的就下来了。
花花刚刚被他按倒,村长的刀子已经割断了花花的喉咙,一股血就扑了出来。花花还在抽搐着,四蹄乱蹬,村长已经站了起来,把刀子插在地上,说:“还像上次一样,剁成大块炖上。”
他们围着那张桌子又扎起金花来了,八个人都上了,那桌子看上去就很小了。野老头觉得他们就像一堆苍蝇聚在一起。可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话要是不当心说出来,他们还不翻脸铐了他。
野老头剥福福的时候说:“旺旺在那世等你哩,到那世你们又是兄弟了。”
野老头剥花花的时候说:“你是长辈,去了照顾着两个小辈。”
当野老头把花花剥完到锅上去的时候,女人瞪着眼睛,他忙说都是大领导啊,羊肯定是找回来了,要不县上的领导不会惊动的。这么说着便赶紧溜了出去。他知道女人只会在他跟前使歪,看不见他,她就只会干活,啜泣,最多把盆盆罐罐弄出响声来。
肉一端上去,胖所长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胸脯肉递在那个局长的手里,又抓了一块递在政委的手里说:“我说过我要带你们去吃的肉是这世上最好的肉。两位领导先啃一口,感觉一下再说,看看我老苟是否哄了你们,看看你们今天吃的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肉。”说着又把一块肉递在那科长和另一个人的手里。
其他几个人就看着那四个人吃,结果局长说:“真是好肉,真是好肉。”
政委也说:“肉又嫩又鲜,还是炭火炖的,没放太多的调料,真好。”
另外两个边啃边说:“城里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好肉。”
胖所长脸上就洋溢着红润的色泽,说:“我说过要带局长和政委吃这世上最好的肉,敢说假话?”
这时村长插话说:“那当然了,没听城里人咋说我们的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男人吃了壮阳,女人吃了滋阴。”说着,把一大块肉送到胖子手里。
胖子接过肉笑着说:“还有说法哩,说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一群人就笑得前仰后合的。
村长摆摆手说:“哎呀,你哆嗦个啥,这些人交下了,还怕会亏待了你?”
野老头想问个实话出来,就说:“村长,你给我说个实话,我的羊到底找到了没找到?”
村长挠挠头说:“贼娃子已经划定范围了。”
野老头说:“那就是说羊还没找到。”
村长说:“也不能说没找到。”
野老头就坐在一截墙头上,这次他铁了心不给他们宰羊了,他就剩下三只羊了,他得留着它们,留着他的希望。这样下去,丢了的羊还没找回来,家里的羊也没了。
村长看出野老头的心思来了,说:“你儿子不还在坐牢么?他们都是一个蔓结出来的洋芋蛋,都是一窝,连着哩,你可要想好了。”
野老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眼前一晕。
村长又说:“惹下这些人就惹下灾难了,你当我愿意陪着这些王八蛋。”
野老头从墙头上跳了下来,说:“我这就去捉羊。”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把羊捉回来,还得麻烦你给宰一下。”
野老头几乎跑着出了院门,谷坡上却是不见羊,他有些着急。就“固固”、“毛毛”地喊起来。喊了半天,也不见羊。他爬上了一道坡,来到梁顶上。梁顶上眼界很宽,四下里望,还是不见羊,他就有些奇怪了。回来的时候还看见羊在谷坡上的。他又喊了起来,这次他不是喊羊,而是喊女人的名字:“欧,成成他娘,欧,成成他娘!”成成是儿子的名字。可喊了几声,女人也没了声息。他有些纳闷,女人和自己一同回来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又“禾禾”、“固固”、“毛毛”地喊了两声,然后静静地等着回声。他知道只要羊能听到,就会“咩”地回他一声。果然,他隐约听到“咩”“咩”的回应声。原来在坡底的沟谷里。他叫着“禾禾”、“固固”、“毛毛”顺着坡往下走,就看到了羊,还看到了女人,原来女人把三只羊箍在水涮出来的一个深坑里,他知道女人是赶着羊躲了起来。
他来到女人跟前,女人往羊前一横说:“今天你别想抱走一个羊,谁捉我的羊我跟谁拼命。”
野老头没有办法,他又听到了村长的喊声,他着急啊,一着急就说:“羊找到了。”
女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说:“他们说羊找到了?”
野老头说:“羊没找到,他们的口气会那么大,他们还有脸来?!”
女人说:“你说他们把羊找到了?”
野老头被女人纠缠得发毛了,提高了声音说:“羊找到了,在派处所的院子圈着哩。”
女人说:“你看见了?”
野老头说:“我犁了一天地看见了?”
女人说:“你没看见咋知道他们找回来了?”
野老头说:“是他们说的,”又说,“他们是哄人的人?”
女人说:“十二只都找回来了?”
野老头说:“肯定都找回来了,十二只一起丢的,找也肯定是一起找回来。”又说,“咱家的羊一个恋一个哩。”
野老头只能这样说,要不然,从女人扎下的势看,不这样说她是不会让捉羊的。那些人还在那里等着哩,不好惹。可他不能把村长的话说给女人听,怕女人听了犯病。
村长像叫魂一样又叫起来。
野老头就往羊跟前走,女人极不情愿地让了路。可羊们却警惕了,因为它们看到他抓它们的羔子,弄得它们母子再也见不了面。因此,野老头走向它们的时候,它们敏捷地跳上坑沿向坡上跑。野老头爬上坑沿追到半坡,已经气喘得不行了。他坐在山坡上,看到女人还坐在那里,便气咻咻地骂道:“你是个死人啊你,没说来把羊挡住点。”
女人却两眼茫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野老头说:“他们非得把这羊吃完了。”
三只羊已经上了坡顶,野老头只能往坡上追去。追上坡,羊又顺着梁顶向西跑去。野老头就坐在梁顶上,他实在追不动了。
村长爬上坡来了,走到野老头跟前很不高兴地说:“咋了,有意见了?”
野老头忙说:“我咋敢,这狗日的羊就像见了狼一样跑得追不上,我追了几道坡了。”
村长看看顺着梁往西跑的羊,就喊:“小苟、小朱、小虎,快来帮帮忙,羊捉不住,等会可就吃不到肉了。”
小苟、小朱、小虎和胖所长就爬上坡来了,几个人就四下里往一块儿箍,羊就被箍到一起,胖所长双手叉腰说:“捉那个黑头,它的尾巴大。”黑头就是“固固”,野老头原想着要捉毛毛,固固下的羊羔子大。可所长却识得羊的好坏,知道尾巴大的羊肉壮。固固被捉住了,又蹦又跳的。胖所长又说:“再捉那个花头,那个肉嫩。”花头就是“禾禾”了。这时间村长凑上前去,说:“所长好眼力,识羊这样准。”野老头还大张着嘴喘气,胖所长拍拍野老头说:“下次捉羊,你不要管了,让这些年轻娃娃捉。这是年轻人干的活啊。”野老头心里一阵下沉,还有下次?几个捉着羊往下走的时候,他听到那胖所长对村长说:“让把大尾巴的炖了,花头留着带给局长吧,那家伙贼精,肉不嫩不吃哩。”村长这次没有让野老头宰羊,他直接接过刀子宰了,把刀子递给野老头,说:“花头找个干净袋子装上吧。”之后便吆喝着几个人又去扎金花了。
野老头觉得自己的筋骨都被人抽了,剥羊的时候,手抖得刀子都抓不稳。
他们扎着金花,野老头听到村长和小虎喊了起来,就像两个人有仇了似的。对这种喊叫野老头一点都不陌生,村子没搬走的时候,扎金花的那些人就会这样喊叫。后来,他们会打起来。野老头心想他们咋不打起来呢?他们打起来就好了。
把“固固”的肉端进去给女人炖着,“禾禾”他没敢往里提。他知道女人见了,必是一番大闹。
羊肉炖好端上来的时候,小虎已经把酒倒好了,野老头看看,这才发现他们又带了一箱酒来。
直到几个人一个个舌头都大了,他们才动身要走了。野老头一直坐在墙头上抽烟。看着他们出来,他也没有走过去,更不想和他们说话了。他明白了他的羊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当回事。
电驴子“呜儿——呜儿——”吼起来的时候,野老头还坐在墙头,可女人却扑了出来,扑到了胖所长的面前,抓住了所长骑着的铁驴子的把说:“所长,我们明天就到派出所去赶羊。”
所长已经有些摇摇晃晃,嘿嘿地笑着说:“赶羊?你说赶羊?老王八,她说要到派出所去赶羊。”
村长也摇晃着,嘿嘿地笑着说:“噢,那就让她去赶吧,你们肚里装着她的羊哩。”
所长说:“羊他怕是赶不到了,赶泡屎回去还差不多。”
“呜儿——呜儿——”几声响过,几辆摩托车就蹿了出去,女人被带倒在地上,野老头跑过来搀扶女人,被铁驴子扇起的土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
野老头搀扶起女人,说:“多危险,你没看他们喝醉了。”
女人说:“咋不摔死这些狗日的。”
四条光柱,刺破了马兰河谷漆黑的夜晚,随着“呜儿——呜儿——”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光柱也一截一截地短了,短成了一个点,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马兰河谷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野老头把女人搀扶进窑洞,女人却甩开他的手,放声嚎哭起来,说:“你和他们合起来骗我呀,你良心坏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哭边骂开了,骂了半天那些人,就开始骂野老头:“他们就像冤魂一样,你招惹他们干啥?”
“羊丢了不找他们找谁?”野老头实在被女人骂毛了,他不能不还口,不还口就会憋死。
“亮亮家招惹了他们,招惹了个啥结果?”
野老头被女人堵住了,只能说:“你不要说了行不行?”
女人说:“不说?我为啥不说?丢了的羊没找回来,没丢的羊被吃光了啊。”
野老头大吼一声说:“你还让人活不让人活?”
女人忽然又放声大哭起来了,说:“你招惹他们做啥啊,他们是我们这些人招惹的啊?”
“他们来了,不给他们吃,他们哪个是惹得下的?他们和管咱儿子的都是一窝的啊。”
野老头吼着说完,也号啕大哭起来。
女人忽然没了声息,野老头不敢再哭下去,忙回头看女人,女人展展地躺在地上,野老头心里一凉,伸手搭在女人鼻子上一试,女人没气了。他忙掐着人中又喊又叫,女人才吐出一口气来。野老头忙将女人抱上炕去,女人“咯儿”“咯儿”地喘气。他轻轻地将女人放在炕上,跳下炕去端了碗凉水来给女人灌了两口,女人气顺了些。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就那样躺着。
第二天早晨,野老头起来,见女人还没起来。他有些生气,这事是他想弄成这个样子的么?要是知道这样,他就不会去报案了。他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女人盖的被子抖动得像风中的窗纸。走到女人头前一看才知道女人又睡倒了,和儿子出事后一样。野老头不敢耽误,只能去找牛赤脚。吊了几瓶子葡萄糖,吃了一大堆药,女人的疼痛松活了些。牛赤脚一算,算了几百块。野老头想等着豌豆、麦子打了再给牛赤脚钱,可牛赤脚却说就一只羊钱,给一只羊也行,野老头说我没羊了,只剩下一只老羊了。牛赤脚说你哄人,你要剩下一只羊,这世界上就没羊了。野老头不说话,带着牛赤脚去看,牛赤脚就看见一只羊卧在那里,牛赤脚说羊呢?野老头说让他们吃了。牛赤脚说那些人可轻易招惹不得,比驴染染(一种长着刺球的草,染在身上撕都撕不下来)还染,你咋就招惹上了他们,哎。牛赤脚叹了口气很大方地说等豆子、麦子卖了,我再来吧。
女人还是不行,他就对女人说:“你打起精神来,你这样把人的心劲都弄散了,这么下去非把毛毛也吃了药不行啊。”
儿子出事后,女人睡倒了起不来,他就是这样说的,女人就打起精神来了。
这么一说果然有效,女人打起精神来下了炕。
女人一下炕,就给毛毛挽了笼头,走走站站地拉在手里,形影不离,仿佛一眨眼就不见了。
野老头想这羊现在拉是拉不住了,那些人来了,看到羊咋挡得住,挡住了就把那些人惹下了,惹下了这些人就惹下了日子。那天来了个收鸡的人,骑着摩托车,女人听到铁驴子“呜儿呜儿”的吼声,就像看见鬼了一样,拉着羊往沟坎下跑去。看到女人跟头流星跌跌绊绊奔跑的背影,他感到深深的悲凉。这只羊要再没了,就像地里没了种子,种子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他想了一个晚上,决定把这只羊送到女儿家去代养。赶着羊去女儿家的时候,他是半夜动的身。月光就像霜一样单薄,草叶一动,月光就随着草叶跳跃。夜晚的马兰河谷有些凉了。
女儿家离河谷有三十多里地,女儿问咋就剩了一只羊了?村里人都搬上塬后,什么音讯都不通了,女儿不知道家里的羊丢了。他便说了情况,女儿说,你咋就招惹他们呢,他们难缠着哩。
回来的路上,他想好了一件事,他们还会来的,吃惯的野狐子比狼快。他们来了要问羊呢?他就说又让偷了。
回来女人说:“亲家没说啥吧?”
野老头说:“没说啥,一只羊能说啥,放在群里看都看不见。”
晚上睡下,女人说:“你可别再招惹他们了!”
野老头说:“不了,不了,再也不招惹他们了。”
羊送走没几天,四个铁驴子就齐刷刷地停在他家院子里了,村长就高声叫道:“野老头,快去炖只羊来。”
他们这么说着,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已经把个方桌抱了出来,摆在院子里准备扎金花了。
野老头嗫嚅了半天说:“村长,羊……羊又让偷了。”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撒谎,他的脸红得像刚刚下过蛋的母鸡一样。
几个人停顿了一下,胖所长说:“又让偷了?”
野老头点点头,说:“又让偷了。”
所长说:“这些狗日的也太张狂了。”又说,“你咋没报案?”
小苟说:“野老头,你这不报案可就不对了,这会滋长那些贼娃子的志气,灭我们的威风哩。”
小朱也说:“不报案可是不行的,要罚款哩。”
野老头说:“还……还没来得及去。”
小苟一步就跨到他跟前,说:“以后可要及时报案,不报案就是怂恿他们犯罪。啥是怂恿,就是和他们是一伙的,有罪哩。”
小苟几乎是把脸贴到他脸上说的,野老头往后退着。
村长说:“野老头,那就快去宰上几只鸡炖上吧,所长可是为你这事没少费心,南北二川都跑遍了。”
胖所长说:“这里鸡也不错,是环保鸡哩,大补。”
野老头就去捉鸡了,他真是后悔啊,前几天,那个骑摩托的人来买鸡,为了五块钱的差价,女人不卖。他想现在羊没了,再没了鸡,这河谷里就只剩下他和女人了,那就太孤了。现在,野老头每过上一段时日,就得去趟女儿家,主要是去看羊。其实羊不用看,女儿家有三十多只羊,一只羊放到群里,不会有啥事的。可是,他怎么就是不放心。可去女儿家也不能太勤了,勤了女儿没啥,女婿会厌烦的。去女儿家谁也不会怀疑,碰见熟人,他就说是走亲戚。只是有一件事他始终没想好,羊在女儿家,到了冬天就会下羊羔,再过一年就成了四只羊。一两只羊还能对亲家女婿说不凑群不好养,四只总不能再代养下去吧。他不知道两年后到底该怎么办?如果不养羊又该怎么办?他放了一辈子羊啊!
原载《清明》2009年第3期
原刊责编赵宏兴
本刊责编吴晓辉
创作谈:
季栋梁
米香在我住的屋外已经吞吞吐吐地转悠过好几趟,可每次最终都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在屋里透过窗子看得一清二楚。我在想他要做啥?开始以为他要借钱,不好意思张口,可再转念一想,他刚刚从城里打工回来不久,应该不会来借钱的,即使是血汗钱没全拿到手,也不至于刚刚回到村里就向人借钱。这一天,米香终于迈进了我的小屋来,说出实情。
他嚅嗫着说在城里染上了脏病。我说脏病?他脸憋得像下了蛋的母鸡,红通通的。他说就是性病。我说怎么那么不小心呢?不知道到处是病?何况是那些地方。他说不是不小心,是把套子整掉了。我说城里到处是看性病的医院,没去看。他长叹一声说几个月了,钱没少花,可病就是不回头。他说患了这种难言的病,大夫黑得很,就是再有能耐,也不会给你一次看好,吊着你挣钱哩。我已经看过好几个大夫了,他们一听一看就知道我是乡下人,农民工,钱没少花,病却越看越重了。我说这我能帮了啥忙,我又不是大夫。他说只要找个熟悉的大夫,这病才能看好。又说你知道我家人老几辈子都没人走出这山沟梁峁的,哪里有熟人,你是城里人,一定有熟悉的大夫,介绍一个给我把这脏病看好了,钱有哩,你别怕。我正好有同学是学医的,还很有医名。就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他,并给同学打了电话说好这事。
一个月后,米香的病好了,高兴地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谢我,我笑笑说我来钱比你容易,你请我在你家吃顿饭吧,东西提回去。吃饭期间,米香一点都不避讳老婆,说这脏病多亏你,不然不知道要往这黑窟窿里塞多少钱哩。我说你婆娘知道这事?他点点头说知道。我说没和你闹事?他说闹,咋没闹,她交代过,不能把病带回来。我说你婆娘给你交代过这?他说出门打工一走一年,那还不憋坏了,有专门做那活儿的呢,又不是没做那活儿的,婆娘许我一年最多只能做两次。他像说一件很正常的事一样,没有笑,我也没笑出来。
为了写一个村子的简史,我在一个村子里住了一段时日,这是我在那个小村庄遇到的一件事。米香是卑微的,《招惹》中的野老头也是卑微的,而他们遇到的问题要说也是卑微的,在很大程度上这和他们的身份——“农民”有着很大关系。尽管经过这些年的努力,“三农问题”确实是改变了不少,但毕竟还有山大沟深的地方。其实,到农村走走,“招惹”这样的题材还是不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