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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春醒

2009-07-09阎连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7期
关键词:张海杨木豹子

作者简介

阎连科,男,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9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情感欲》《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等10余部,散文、言论集5部;另有《阎连科文集》12卷。曾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其他国内外文学奖项20余次。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大利、以色列、西班牙等近20种语言,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

阳光烦乱,地上热暖,气候在悄着转变。说喝酒去吧?买了啤酒,都到村后林地,席地坐下,喝到醒醉,有人把酒瓶磕在地上,将拳头在半空挥了一下,说春天来了,我们该做些事了。做些啥儿事呢?索性都回去把老婆猛揍一顿吧。说完这话,彼此看了,都把目光落在张海脸上。张海思忖一阵,把拳头捏了一下,挥了一下,说好吧,我是老大,既然都听我的,今天就都回去把老婆揍了。说,谁不打不揍不是男人。谁不往死里去打去揍,就是兄弟们的孙子、重孙子。

听到这话,春天来了,林里的桃树散发着暖的润气,枯条忽地蓬勃,鼓出暗红苞儿,乔张造致,似要借酒放开。光亮层层叠叠,从镇西探头过来,把林地映出个通红鲜艳。草芽在脚下蠕蠕动着,树根在地里扭着身子。有一股初春的腥气,呈着青色,在那林地弥弥漫漫。牛林、木森和豹子,都小着张海。他是兄长,大家对他,目光中自都含着敬意、惊异,问说真的打吗?

张海说,春天到了,打一顿吧。

牛林折一桃枝看看,把一朵桃花苞点咬在嘴里嚼了,又“呸”地吐出,说打就打,谁怕谁呀。然后喝酒。举起四个茶色酒瓶,碰在空中,砰砰响着,让春天的草绿气息,在那响声中惊着闪开。酒气碰着春气,半空里漫了燥发的味道,人便觉得极想做些事情。又都年轻,就决定回去把老婆打上一顿。酒喝完了,手里的空瓶掷了出去。或者,猛地砸在桃树身上,那泛红的青色树皮,沉默不语,却有汁水畅旺流淌。脚下的,早空的酒瓶,原都竖着,这时起脚一踢,滑向空中,风拧着瓶口朝里浇灌,哨出泛青的响音,而后落下,砰地炸了,世界便轰然宁静,可听见了桃枝发芽的细响。还有,阳光和桃芽、桃苞浅绿的呢喃。而后,他们走了,个个心里暴烈,神情庄重,队伍样,张海在前,牛林殿后。走出桃园时,回头一望,桃园中竟有了点点红色,极艳极新,仿佛世界忽然变了,陈旧中有了新意,酷冬也一下醒来,抖抖身子,春就来了。

春就到了。

春天了,人们不能不下力做些事情,就决定,先把老婆打上一顿。

张海说,你们记住没有?

说都记了,你放心,老大。

问,谁要不打呢?

说弟兄还要下咒起誓吗?弟兄们你不信着,你还相信谁呢?脸都红红青着,还有白的,各自表情,在黄昏里一筋一倔的僵着心情,在村口站了一会,也就分手分头,朝村里回了。脚步声响天彻地,砰砰亮堂,由远至近地到来,又由近至远地消失,只留桃园在后,有着生气,有着淡然悠闲中春天勃勃的力道与不安。

张海家,住在村子进口,新房,浑砖,是胡同里最早盖起的青砖瓦房。那房子当年的招摇,让全村人都为之刮目。十年前媳妇来村里相看,至胡同口抬头望,那青的瓦屋,猛地映在眼里,便对张海敬了。

张海说,同意吗?

媳妇慌忙低头。

张海说,我可是要找个马上娶的。媳妇红脸,慢慢抬头,目光疑得异常浓密。张海说,我要去广州打工,走后娘要有人做伴,有人侍候。媳妇想了半晌,点了头后,又说,得回去跟爹娘商量来着。而后,就结婚,入门,伴婆,侍奉张海。

张海回家,进门时脸是青色,朝门上踢了一脚,像那柳木大门,曾经是着仇家。媳妇在院里做饭洗菜,手在水里泡着,粉红着,两朵花样,听见门的暴响,慌乱抬头,问说你又喝了?张海不语,竖在院里,直直的,咬着嘴唇。媳妇看了,起身去屋里给他倒了茶水;出门时,还用唇儿试了水热,而后放在张海身边。喝吧,媳妇说,喝了醒酒。又说,晚上吃米饭,你在南方米饭惯了。还说,你有同学找你,商量春天到了,该做些啥儿事情,说饭后他再找来。张海坐在一条凳上,茶水摆在条凳那端。他不看茶水,只盯着自家媳妇。媳妇洗菜,手在水里,红红的,两朵花样。菜水边上,张海脚前,还有一条白鱼游在另一盆里,欢天喜地,自由自在,可它不知,在那水盆旁边,还放有一柄剪刀,不久就要用那剪刀,替它开膛破肚。那鱼以为无辜,自顾地游来走去,尾巴拍着水面,啪啪啪的,溅起的水珠,飞在了张海脸上。张海忽地起脚,把那鱼盆踢翻,让水流在地上。地是水泥地面,鱼在那地上水间,蹦高跳远,像是受了冤的孩子,在地上蹦着哭唤。

媳妇不知所措,惊得站起,痴痴地望着张海,怎么了?怎么了?她一连问着,拿手在胸前腰布上擦着水珠,脸上的僵黄,原是惊惊的不安。

张海反问,你说怎么了?!

媳妇说,不都好好嘛,你是怎么了?

又一脚踢了面前洗菜的盆水,踢了菜筐,张海抓起媳妇就打。左手揪了她的头发,右手掴着耳光;忙了一阵之后,又双手揪着媳妇的前胸,双脚轮流踢着媳妇的双腿。末了一拳,又把媳妇打出三尺开外,使她倒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她妈的,不过年,不过节,又吃米饭又吃鱼,你会不会过日子?!你是存心蓄意,要把这日子过得仓空屯泄,败家败财;存心蓄意,要把家里那点存钱花干弄净,分文不留不是?!

说我他妈的出门打工挣钱容易吗?

说我喝多了,你她妈的故意给我倒杯又滚又烫的水,是想把我烧死吗?

说孩子快放学了,你不去学校接她,一个下午你都在家干啥呀!

又打又说,又说又打,张海手脚不息,双唇不停。媳妇倒下时,他又追去朝她肚上猛踢,朝她腰上猛踢。朝她屁股上踢踢跺跺。开始时,媳妇先还一惊一疑,问着为什么要打?我有了什么错吗?及至明白了张海嘴里的扯话,媳妇不再辩说,只是闭着双唇,从地上爬将起来,用手和胳膊抱头护脸,蹲在院里的一棵树下,任由张海一下一下朝她身上踢着打着。任由他的,一掌一掌的耳光,朝着她护了脸的臂上掴着。任由任由的,直到在屋里看着电视的女儿跑到院里,突然扑在妈的怀里哭唤起来。任由任由的,直到在灶房切菜的婆婆跑将出来,先在院里惊怔一下,又突然冲来,梗在儿子和媳妇的世界,举起巴掌,一下一下朝张海的脸上打去,骂着说,你没事找事啊?想找事你到后山从崖上跳下去;想找事你到村里的井口跳下去;想找事你娘给你找来一根绳,你到哪儿上吊去!

张海不再打了。他看见从地上站起的媳妇,嘴角涌着鲜血。

竖在那,张海木头一样,任由母亲一掌一掌朝他脸上猛掴。并不疼,可他心里忖忖,担心母亲会因为用力打他,突然倒在院里。这当儿,有邻居耳了吵闹,风进来,群股着,一下把院子塞实挤满,都说打啥呀,打啥呀,多好的日子,有啥可吵可闹可打哩。就去拉母亲、劝母亲,把母亲抱在胸怀里。因为有人拉,所以还要打。媳妇便忙利地抹了嘴角鲜血,拢了乱发,和未曾被人打样,也过来把婆婆拉下,说娘,你合着跟他生气,他是喝了酒,心里怨暴,让他在我身上泄泄酒就醒了,人就好了。

说,张海,死男人,你让娘气了,还不给娘道个歉啊。

说,又喝酒、又喝酒,等你喝败了身子你就不喝了。

说,还不抱着女儿到门外去,站在这儿是光彩还是怕娘不生气?

张海木一会,有些短趣,有些无聊,心里惘惘的,海上的雾一样,宽得很、深得很,又都啥儿不清不明,只好从众邻的目光中,抱着三岁的女儿倔倔地走出门去。走过新盖的瓦门楼,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隐隐的,模糊着,他听到别的地方里,一处两处,也有万马齐鸣的嘶叫,有战乱的争吵和打架。还有村人朝着某方向跑着的脚步声。他想跟过去,又当然没有动,脚像栽了样,根着地,根了土,心也根得很,盘错着,什么也思不开,想不动,只是把目光朝着黄昏里穿,就看见余晖中有着青颜色,春意着,仿佛还有花草的香味在街巷里走,如丝如线荡荡的。顺着那个荡,他的目光就又看到胡同那头的桃园了,一个角,几棵的树,点点的红,像夏夜凝在村外半空的萤。

村子大,消息也大。很快的,都知道有了几家,同时吵架和打架。牛林把媳妇胳膊打折了。豹子呢,本意是打打就算了,谁知媳妇要抗拒,举着剪刀作自卫。这样儿,豹子被激了,只能再打着。去夺媳妇手里的剪,却冷猛扎了自己的手。一见血,不能不怒了,便用剪子捅了媳妇的肚。缝了四针,红血浸在白纱外,桃花着,朵朵的红。

张海抱着女儿,立在门外,看见一群脚步风掣着驰往乡医院,先是一簇,拥着牛林媳妇,托了她的胳膊,小心的,脚下却风急。路上人见了,问说怎么了?村人就答道,男人打她,倒在台阶,胳膊跌折了。村人说,这男人,打折了,花钱治疗,不还是你自己家的钱。

接下,又有一群,拉了车子,车上堆了被子,豹子媳妇团在被里,车子被人拉着,跑得火车样。人们问,怎么了?怎么了?就急答,豹子打他媳妇,往媳妇肚上捅了一刀。人便惊在路边,脸色蜡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木森家里住在另外胡同,张海没能看到景象。他和牛林、豹子,同在胡同住着,他们扎在深处,张海住在浅口,就都果真见了。人群簇簇,都往医院跑着,议论声风来雨去,见冷见热,全都听得清楚,寒暖在身,知道他们和他一样,都把媳妇打了,而且都是落手狠重,往死里昏里打去,不然不会动刀。不会折了人的胳膊。黄昏已经降临,落日宁静,粉刷在村头巷里,一路都是亮堂。烧饭的晚烟,飘飘的,升在空中。一时间,寂和繁乱,都不在了,只有麻雀的啁叫,水流样荡在檐下枝头,显着村落的安宁生气。张海立在胡同浅处,心里乱得压抑,总有一股不安,觉到对不住了兄弟,是自己说的回去了都把老婆狠命打了。可是自己,反倒不比别人打得狠重。还动了刀子。还折了胳膊。而自己,只是让老婆伤了皮肉,嘴角挂血,稍事一擦,也就净了,安然无事。

还那么立着,凝向炊烟,望着一阵,把女儿放在地上,狠狠说,回去吧。女儿不动,却是求着道,爸,你要去哪?张海瞪了一眼,丢下女儿,大步走了。先往胡同深处瞅瞅,继而往乡里医院走去,脚步间的快,犹如鬼在后边穷追。

医院距村十分短近,只二里,穿过街巷目光,就到了乡的医院。白墙红字,写着救死扶伤;还有铁门,十字,药房、大堂、急诊,和手术室。因为下班,大堂没人,急诊里有着进出,果真都是胡同邻人。张海过去,将目光越过门口的一片肩膀和头,看到里边一片白的忙乱,问说怎样儿?

人答,缝了四针。

又问,那个呢?

人答,骨折,拍了片子,正在骨科对呢。

立下一会,再问,牛林、豹子没来?

说,有脸来嘛,打老婆,也算能耐;有本事出去打架,出去打工挣钱,都窝在家里武横啥儿。

张海不再说啥,木一会儿,想进急诊看看问问,却又终是没有。犹豫后毅然回了,独自着,脚步更为快捷,生着风声,到医院门口,见着牛林媳妇的哥,二人瞪了一眼,擦肩而过。牛林的妻哥,又忽然回头,唤说张海,你站一下。他就站了,和人家几步相远,听人家教导,说你是牛林兄弟,排行比他大着,该说道说道牛林,春天来了,出去打工去吧,还要盖房,还要养家,在家闲着,无事生非,打老婆算啥儿本事。告诉他说,这次算了,若要再打,我可不会饶他。告诉他说,他媳妇娘家有三哥二弟,他可是个独子;我们弟兄每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淹进黄河。说着瞟了张海,目光中很有别样味道。

说完去了,只留着张海,僵梗在黄昏世界,木木的,孤独着,虽然走时对着人家后影,恶恶喷了一口白痰,可自己都觉那痰吐得无力。觉得这时回去,没有比刚才脚下生风,快捷有力,似乎有些沉重,如石样坠着脚跟。抬头望那村口景象,看见黄昏尽了,最后一抹光亮,淡淡如绵地绸在那儿,光色中有树和线杆,还有人影。线杆枯着,电线横在半空,麻雀落在上边。树是榆树,碗样粗细,树皮皱得刀凿斧砍,可高高的枝条,已经不僵不硬,不似冬天那样枯无生气;已经垂了,柔韧着,挂了绿色,在那最后的光中,发出黄亮,如晨时的一抹光色。树下,站了牛林、豹子,都在等那张海。彼此见了,怔着一下,淡了步子,无话可说,只是默然而立。

默过许久,山高水长,牛林想起一句话儿,说哥,依你说的,我和豹子,都狠狠打了;确实打得不轻。

张海抬头,望望他们,说我去医院见了。

牛林问,你去医院,看我媳妇的胳膊……接上没?

张海冷他一眼。

牛林低下头去,笑笑说,我怕她残了,以后不能干活。

豹子也盯牛林一眼,直盯到他感着有愧做个男人,把头勾在胸间,而后豹子才又望着张海,等他说些什么。却是等得久长,默得久长,没有话说。弟兄三人,是站着三角,彼此相望,看见有人从身边走过。有人从家里端着饭碗出来,老远和别人说话,问你家做了啥饭?说我家炒了瓜菜,你去吃吧,炒得多呢。这时牛林觉得憋闷,终于又问,大哥,你把嫂子打得怎样?嫂子人好,就怕你下手和我同豹子一样狠歹。

张海望望他们,咬了自己嘴唇,不语着,又望了别处。

豹子听了这话,稍稍兴奋,也很关心地问着张海,就是呀,大哥,嫂子最是人好,你可别和我与老二一样狠手。又说,她也住在医院吗?还说,要么,我和老二,去医院看看嫂子?像是找到了去往医院的缘由,急要语落起脚。就等张海一句言语,一个眼神。可张海没有言浯,没有眼神,忽然抬脚走了,倔倔的,脚步固执坚牢,如锤往地上砸着,不扭身回看后边,也不旁目左右,只是正前,拧着目光,硬着脖颈,闭了嘴唇,大步地往家里去了,丢掉牛林豹子,像从身上拔出两根刺儿扔了,所以走得力快,成竹在胸,要去实施一桩事情。

回到家,媳妇已把夜饭做好。还是那些青菜,那条炖鱼。白的米饭,盛在碗里,摆在桌上。筷子,汤碗,还有一碟等放鱼刺的小盘,搁在饭桌中心。筷子条理温顺,躺在饭桌四方的米碗下边,等着人去拿它。娘、媳妇、女儿,各守饭桌一侧,都在等着张海。堂屋灯已亮了。饭桌在那灯光以下,有着菜香鱼香,混了米饭的白味,五颜六色,弥在饭桌周围。张海回来,女儿喜着欢叫,我爸回来——我爸回来了。媳妇为了容让和谦,朝进门的男人红脸一笑,将本已摆好的凳子,又用手动了一下,示意了请的意思。那边的婆母,六十几岁,辈正威处,坐在上方先自端起饭碗,动了筷子,却并没有真正夹菜,只是望着儿子,说快吃饭吧,一家人都在等你。言辞动作,和家里没有发生过打骂一样,清沌浓烈的和睦,也同那菜香一样。

张海坐了。

坐在媳妇对面,瞟了媳妇,瞟了女儿,又看看母亲,脸上依旧忖着心思,仿佛有话要说,又只能不说,把话紧紧憋着。见家人都端起米碗,也就端了米碗。见家人都去夹菜,也就欲要夹菜。可欲要夹时,媳妇把鱼头夹起,送进了他的碗里,只好顺势瞟了一眼媳妇,在眼角深邃了什么,低头吃了一口米饭,放下碗去,说有水喝吗?

喝汤吧,媳妇说,紫菜蛋汤。放下自己的米碗去为男人盛汤。可是张海,却望望别处,又望望母亲脸色,说,我想喝碗白水。

媳妇又去倒水。把桌角的一个水瓶提在半空,旋了壶盖,倒下一杯。玻璃的杯,因着水烫,提了杯口才到了饭桌。放下。吹着自己的拇指食指。说刚烧开的,死烫,你等凉了再喝。说完坐下,又去给张海夹菜。张海拿手碰了一下杯壁,果然滚滚烫热。问说,刚烧的?

媳妇点头后,说你急喝吗?放在冷水碗里冰冰?

不用。张海脸上僵着硬色,在灯光中呈了苍黄,仿佛失血,还有微的汗珠冒出。只是因着灯光,因于忙着吃饭,家人没有在意。只是张海感到脸上有汗浸出,感到手上有些微颤。这个时候,屋里除却吃饭,没了别的声音。女儿直说鱼香,奶奶就往她碗里夹着鱼肉,还说吃鱼聪明,读书后会有好的考试成绩。媳妇见人说自己做的菜好,也在脸上淡有喜兴,又往婆婆碗里夹菜。可就在几双筷子舞错时候,张海终于又咬了自己嘴唇。终于的,又把目光,盯在了玻璃杯上,最后问道,刚烧的水吗?

媳妇再着点头,说真的死烫,你等会儿再喝。

张海扭回头来,盯着媳妇一瞬,轻声着,哎,算我张海,对不起你了。

媳妇一怔,眼角有了泪水。却是笑着说,打就打了,别再提啦,快吃饭吧。

张海说,把你的手,伸出来吧。

媳妇不解,放下筷子,望着张海。

张海说,左手吧,我看看左手。右手要用。

戏一样,演着似的,媳妇犹豫一阵,看看张海冷的目光,又放了左手米碗,将手伸在饭桌上方,红着脸道,我手好好的,没啥看呢。女儿笑了,看着父亲。母亲不解,也歇了筷子,望着屋里景况。可是这时,张海又复了一句,说算我张海,对不起你了。接下去,猛地抓起桌上滚热茶杯,忽地浇倒在了媳妇的左手心上,左手腕上。随着一声叫的尖烈,媳妇把左手在空中甩了几下,哭唤着,朝院里的水桶奔去。很快地,把手伸进桶的水里,双脚却是不停地因着手疼在地上跺着蹦着。

随后一时安静,女儿朝院里的母亲哭着追去。屋子里,张海突然蹲在地上,朝自己脸上掴着耳光。待娘明白了重又发生的事端,举起手里的碗,就朝儿子头上砸去。跟着又过来掴脸打骂,说张海,你个贼孽,你个贼孽!

屋里打着骂着,院里哭着唤着。一片的泼烦闹乱。一片的豪惊豪悔。

乱着时,张海却醒,对打着自己的母亲道,快别打了,你快领她去医院治治吧,她的手和胳膊,一定满是水烫的燎泡。母亲就从屋里出来,借着院里灯光,把媳妇的手从桶里拔出,果然的,满手满腕,一满世界,都是透亮燎泡,大的如桃,小的如豆,密麻着云集,亮如水球水珠,层峦叠嶂。慌忙着,就扯着媳妇孙女,快步地往医院跑去,还在嘴里道骂不停,惊了邻居,都陪着往医院里快步。

剩下张海在家,一下觉得,心和世界,都呼剌剌地宁静下来。

说那木森,原来回去竟歇手歇脚,丝毫没有打动自己老婆。

兄弟们知道这事,是着来日早上。日出时分,他媳妇去井上挑水,迎着朝阳,还哼了小调豫剧。弟兄四个,三个媳妇都在医院躺着,她没有,还挑水,还哼戏卖弄。早饭以后,牛林约了豹子,约了张海,都到村后桃园说事。昨天碎的酒瓶,都还醉在地上。昨天见红的几朵桃花,今天愤然红了,灿烂着,夺人眼目。别的枝条,原都淡青,隔夜后便都青红。豆似的花苞,一夜的春熏,再也含不住了红色,泄露出来,唇样的诱润。还有枝上桃叶,片片的,黄里裹褐,褐黄一色,却又总统青绿。嫩得滴水,像那叶是浸在露里。牛林、豹子,还有张海,都立在一棵桃下,在昨天喝酒碎瓶那儿,全是一脸老怒,愤然嫉恨,青脸青眼,木木着,闷了许久,张海说,真的没打?

牛林道,我亲眼见她挑水,走路腰还扭呢。

张海乱了一下心事,拿脚朝地上踢了一下。

豹子问,咋办?大哥。

张海望着牛林。

牛林把拳头提捏一下,说文斗不武,这事让我处理。

说着就见木森来了,从村后胡同走来,似乎理短,走得很慢,脚步也软,快到桃林时,抬头看看前边景光,把头勾下,又把目光扭到别处,躲着景色,终于踢踏着走近。到了桃林,到大伙面前,瞟了三张脸色,自己先自软软地蹲了下来。嗓子干干咳了一下,请求什么似的。

张海问,你没动手?

木森嗯了一下,又看看大伙的闷烦和恼怒。

牛林问,为啥?

木森犹豫着嘟囔,我……下不去手。她还给孩子喂奶。万一,把奶打了回去,就让孩子饿了。

豹子说,我媳妇怀着孩子,几个月,我还往死里打她,用刀捅,让她缝了四针。

木森看了一眼豹子,求求的一脸哀色。然后,就都一阵重闷,谁都如被关在黑屋,彼此不看不语。光线明亮,从桃枝间倾泻过来,把每张脸都照出透青亮色。有风,微微的,从枝上掠过,响出蜂音。蚂蚱在草地上走跳。草是干草。干草间又许多绿色。春天了,初春。远处的山脉在宁静中活的一样,会缓缓晃动。细看,却又稳在那儿。下地的村人,荷了锄,从桃园那边路上走过,朝着这边望望,下力望着,像要探询他们似的,却是望着又独自去了。就这么闷着,闷到将要炸时,木森望了张海。张海又看牛林。牛林就说,今儿这事,大哥让我当家——杨木森,你昨儿耍了咱们弟兄,今儿你自己说,这事咋办?

木森姓杨。杨木森就蹲在地上半旋,双手放在两个膝上,脸是黄色,在日光中虚有汗水。他旋身过来望着牛林,目光中透着理屈,透着哀求,那目光像是污腐要烂的草绳,没光,也不再结实。仿佛,谁用手一拉,或用手去那腐绳上碰碰,那目光就会带着灰尘断下。就用那种枯腐望着,等着牛林说话。

牛林说了——你还打吗?

杨木森灰着脸色,咬着嘴唇,好像要把嘴唇咬出一个声音。

牛林说,不打也罢,你自己想个办法。

就又憋着,让空气死去,凝得不流。让日光活活动着,却是刀刃样割着木森的鼻眼。他鼻尖上的汗,血样的流疼。目光也被那日光逼到灰暗。就闷着,闷到极处,杨木森的脸上有了活色,是一种带了浅血的暗黄,在他灰白的脸上,浅浅游着。游着时,他抬起头来,试着道——

这样吧,我请哥和弟们吃饭。

豹子扭了一下身子,说我操,老三,吃饭能花几个破钱?

木森还要说啥,豹子还要说话,牛林却忽然说道,吃饭?行呀。到村口路边两层楼的小红酒家。说着,他不看张海的疑问,不看豹子的惊愕,过来笑着拿手在杨木森的头上拍拍——回去吧,多准备一些钱,我知道你去年在工地上挣了多少钱。

事就完了。虎头蛇尾。连杨木森都不敢相信天大一桩事情,解决起来,竟是这样快刀乱麻,镰和青草。走回去时,还又回头望望,说我多带几瓶好酒吧——用这句问话,去探寻身后有否变故。

其实着,身后没有变故,只是张海一脸淡然不屑。豹子怒怒地盯着牛林。牛林却是脸上隐着胸襟城府,挂了笑说,哥,弟,今儿都听我的,你们看我安顿。

小红酒家扎在村东最端,路边,楼屋,一层饭店,二层可以宿人。收拾得不算素洁干净,然在那儿,也算了朴实可人;饭菜也好,服务也好,生意闲中有忙。依着时间,牛林先自到了。随后豹子到了。随后木森到了。随后张海没来,说有些急事,让他们先点菜吃喝。木森来时,提了三瓶高度白酒,都是当地醇酿。因为时候尚早,不到午饭时辰,大堂里有些空旷,只有老二牛林,老四豹子,守着一张饭桌。牛林抽烟。豹子嗑着瓜子。还都喝着茶水。杨木森从外进来,彼此看了一眼,说大哥没到?牛林说马上。木森说要个雅间啊。牛林说钱带够没?杨木森昂然地拍了一下口袋。牛林便说跟我来吧。领着人即朝楼上走去。以为是讨要雅间,并无多忖思索,就都跟着去了。上了几步楼梯,见楼道有些暗黑清冷,如冬日的黄昏晚间。牛林在楼道口顿下脚步,咳了一声,随后有了灯亮应答,老板娘小红,就从一间屋里出来,四十几岁,一脸风尘诱笑,看看他们,说三个?牛林说叫人吧。中年小红,就朝另一间屋里唤了一下,呼啦啦,从那屋里风出四个女子,都还年轻,芳龄二十,或大或小。因为初春,乍暖还寒,都把棉衣和羽绒红袄团在胸前,或提在手里,显见她们是先还穿着,听见唤喝,慌慌脱了,露出一些裸光来,比如前胸,比如肩头,还有个小小姑娘,只穿一个小褂,竟然裸了肚脐眼儿。她们横成一排,脸上有些硬的艳笑,像是羞涩,又像是因为大白天做这号游戏,让人忍俊不禁,就都在脸上憋住那笑,如苞儿憋住不让花开。走道里有几个灯泡,一经亮堂,就亮堂到能看到人的发梢青黄,看到姑娘眼睫的真假,还有红唇膏的深浅差别。还有,她们身上的俗香艳味,各自大同小异,然那丝毫之差,也都能在灯下看得风清月明。

望着一行姑娘,老板娘小红说,经了精挑细选,都是南方人,都很周正卫生,你们来前我让她们重又洗了。

老板娘小红说,价格就按你们说的,大白天,我给你们优惠。

老板娘小红说,我不图一时生意,我想吃回头常客。她们准服务不好,你们讲给我听。

老板娘小红说,她们四个,谁跟谁着,由你们自己挑着分配。

说这些话时,老板娘都是望着牛林。牛林脸上没有羞怯,反倒硬着一层事端正色,庄庄重重,肃肃穆穆,待老板娘话尽话毕,他回身望着身后的豹子、木森,看豹子脸上有些红黄惊诧,杨木森脸上厚着桃红意外,也并不给他们解释什么,只是对着眼前的木森庄严吩咐,说如果是弟兄,我们弟兄四个,今天就都在这儿那个;如果不是了可以走掉。看看他们,又看那排姑娘,说大哥过一会儿就来,年龄最小的留给大哥;其余三个,你俩挑吧。

牛林说,不挑不是?不挑了我就分了。

牛林说,今儿来的,其实都是精品,除了年龄,别的没啥差别。

牛林说,木森兄弟,知道你胆小,你到最里一间屋里,那里安全。这儿哪都安全——这个姑娘归你。

牛林说,豹子,知道你爱好肉多,这个胖白,多好的皮肤,云似的,归着你吧。这个丑的老的,今天归我。

牛林说,弟兄们一场,今天他妈的,生同生,死同死,有了意外我担着,可谁要不愿有这同生同死了,以后就再也别称兄道弟了。

由着牛林的吩咐,在杨木森还处着迷瞪时,老板娘就把一串钥匙提在手里了。分给木森的姑娘,款款娇娇地走过来,涎了笑,挎了木森的胳膊,用自己的肩膀推着他的肩,将他朝过道深里推将过去了。到了门口时,老板娘开了门,说了安全保险、祝福快活的客套话,杨木森却是在门口软着腿,脸上挂了羞怯和犹豫,缓过头来受刑样,看见了豹子被姑娘领进紧邻自己的一间屋。看见牛林拉着那偏大姑娘的手,正要朝另外一间屋里去,他便有了退却闪场的意思了。就在这当口,牛林看见杨木森的意思了,把自己一半身子钳在门道里,头朝外扭着,脸上肃穆了庄严和郑重,青出一股紫色来,厉冷冷地道——

木森弟,今儿你怕花钱了我请客。

又道着,不想兄弟了,也还来得及。用话和目光逼视着,鄙觑着,直到杨木森慌着手脚和表情,说老二,你想哪去了,我是看看大哥来没有。然后着,逃离一个世界样,跟着姑娘走进那间屋,把门关上了。老板娘小红在外边,为着若无其事的安全和责任,在外把那道门给锁上了。

过道里,除了灯光和安静,还有从楼外马路上过来的带着尘灰的汽车声,赶集人奔着生活的脚步声,还有老板娘成了生意的快活和情趣。可待她也锁了豹子进的门,走到牛林领着姑娘进的房间门口时,看那门却正大方圆猛开着,牛林竖在正屋吸着烟,姑娘在他身边穿着(不是脱)羽绒红袄系着扣。

老板娘说,怎么了?

姑娘道,他不要。

牛林将吸的香烟朝门墙框上拧了拧,把烟头扔在脚下踩一踩,微着声,狠着音,说小红,四个姑娘不管用不用,今儿一分不少都给你。说,你去把第二间我豹子兄弟的屋门打开来。

说愣啥呀,开门去,声音小一点。

将豹子进的屋门打开了。豹子和姑娘还没做事情。也许还没来及做事情呢。两个人都坐在床沿上,好像姑娘有些冷,披着袄,抱着胸,让她的乳房挤压着。而豹子,只是木木怔怔坐在床边上,拿手捏着姑娘的手。这时节,屋门悄着响开了,牛林轻脚竖在屋的空旷里,直至他和老板娘最终走进来,那空旷才似乎有木有草了,有春有冬了,屋里显着人气生气了。

豹子从床上弹起来,看见进来的是牛林,脸上的惊色退着成了浅白的红。

牛林说,豹子,你要和这姑娘真耍了,由我去把杨木森的媳妇叫过来。你要不想耍,你去把她叫过来。

豹子便怔着。

牛林说,你把剪子捅进媳妇肚里了,我把媳妇胳膊打折了,可他木森做了啥?

豹子还怔着。

牛林说,你要真爱这一口,那你在这和她耍,动作快一些,我去把木森的媳妇请过来。说着往外走,义无反顾的,脚步却轻着,可也决绝着。从床边走到门口时,豹子仿佛洞觉什么了,轰然醒过来,狠狠说,二哥,我不爱好这一口,我去叫他木森的媳妇来。说话间,脚步灵明有力地走,在门口和牛林擦了肩,就朝过道和楼下里袭,还朝楼道最里的屋子探了一眼睛。然后着,人就风过一楼酒家的大堂,顺手顺嘴喝了半杯刚才喝剩的茶叶水,闪闪的,消化在了大街上和这世界里。

牛林轻着脚,和老板娘还有姑娘们,从楼上跟着豹子淡下来,扭头说,哎,去给我续上水,再给我取包烟。

事情就这么,简单呢,简单中也显着深阴和怪蹊。

杨木森媳妇就来了,怀里抱着几个月的娃,风火着,身后还跟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孩子们。本来着,杨木森家距这也就半条胡同远,几十步的路,转眼就到了。转眼怨怒和凶狠就挂在他媳妇的脸面上。转眼间,她恼恼羞羞地闯进小红酒家里,看见牛林正襟危坐在厅里喝着茶,抽着烟,两个人目光对着时,牛林没有从凳上站起来,只是欠了一下身,说弟妹,你来了?

说木森在楼上最端头那间屋子里,你来得正是时候呢。

说上楼吧,也不全怪木森兄弟呢,那个姑娘浪骚得很,我每次来这吃饭她也勾引我。

说抓住了,你先给那姑娘两耳光。

木森媳妇是邻村人,高中生,有文化,头年考大学,只差一分就可录取了。来年考大学,复读成绩上了十几分,可大学录取也水涨船高十几分,结果着,还是差一分,也就不考了,胸怀委屈地嫁给了杨木森。她是瘦身条,高柳儿高,头发一辫儿独在脑后边。看上去,人不漂亮,可是有魂儿,有韵味,主见足。在乡村,她像独自立在世间的一棵风杨树。进得门,看了一楼餐厅的饭菜和闲客,又看了身后跟的一群人,脸青着,把怀里的孩子往一个熟客手里塞一下,独自健步地,就往厅角楼梯上踏。

咚咚响,脚步如男汉的脚锤样。

老板娘小红从哪冲出来,哎哎着唤,想去拦,牛林哼一下,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猛一磕,老板娘竖着不动了。

木森媳妇冲到了楼梯上。

牛林说,你往东拐。

木森媳妇就往东去了。

牛林说,钥匙挂在门上哪。

木森媳妇便闪进过道里,在一楼瞅着不见人影了。而跟着追求闹热的孩子们,还有已经在厅桌上点了菜吃的客人们,明白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与根由,但都明了有一桩好戏开幕了。世间里又有好看了。嗷嗷着,呵呵着,也都跟着朝那楼梯上拥。一时间,酒家仿佛庙会般,楼梯仿着戏台般,人头涌涌的,繁华着,鼎沸的人声如夏季潮暴落狂的雨,哇哇白白响。还有挂在大人、孩子门牙上的笑,如烂黄灿红的石榴花。牛林已经从那桌前立起了,他知道好戏开始了,他该退场了。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躲着看,像黄雀躲后看那蛇蚌的斗。然就这当儿,火口上,风和油都已备下了,引子火也都烧下了,只待楼上最端里的门一开,戏就锣鼓喧天、惊天闹地开场着,真相大白着,明光与黑暗,万物与世事,都该水落与石出,让人们豁然开朗,认出端底时,杨木森的媳妇却又从那过道里折身回来了。

她都已经到了木森和那姑娘的门口又折身回来了。

已经见了挂在门上的钥匙又折着回来了。脸上原有青愤的颜色转成了白。咬着的唇,也不再死死咬下去,只是闭绷出一根线。像上台亮相样,走折回来时,到楼梯口淡了一下脚,若戏上的主角走了几圈台步后,到前台立下脚,掀着金银褂袍猛地昂一下头,打量一眼台下的观众般。木森媳妇就那样,淡了脚,抬昂了头,朝身下楼下瞟一眼,又不慌不忙从那楼梯上边下来了。脚音轻轻咚咚着,眼睛朝上看,在一片惊愕寂静中,下了楼,从那熟的女子怀里要过自家的娃,冷冷瞟了酒家的大堂和人群,竟就毅然决然地朝外走去了。

像不曾来过这个酒家样,如不屑这酒家里的人事样,从人群缝中挤出大门时,看见豹子、张海也在外边人群里,她立下看豹子,又对张海说,张海哥,春天了,你都领着他们出去干活吧,我死都不愿再在家里见到木森了。

说完后,走去了,让张海、牛林、豹子感到了自己的浅贱和无聊。

牛林从酒家走出来,追着木森媳妇的影,脸上挂着失落和败相,大声唤着说,我操,天下还有这女人,竟就不在乎自家男人跟鸡搞。

张海恶了牛林一眼睛,朝面前地上吐了一口痰。

豹子似乎弄不明白发生的事,望望木森媳妇快步的脚,又扭头回来望着面前一世界失望的脸,自己脸上的惘然也如这世界地上的灰。

入夜深,村落静默着,月光水在村里的房舍、街道和草草木木上。醒了春的夜,润润暖暖的清淡在各家院里、檐下走动和缠绕。听着春味在夜里的流,像月光穿了林里的洒。都睡了。猫和狗都把眼给闭合了。老鼠们也回窝歇脚息神了。一世界的安宁和没有世界样。可是着,杨木森和他媳妇没有睡。他俩的孩子也睡了,团在床头上,酒窝在梦里时浅时深地笑。木森坐在窗口下的一张矮凳上,媳妇坐在床沿和他对着面,一步的遥,两个人的声音一出口,就能碰着对家的耳,却又似乎远得很,你说一句话,半晌后对家才会接着答,如那话必得翻山越岭方能飘至对家耳里。

媳妇说——

离了吧,别吵也别闹。

木森用力抬起头,望过去——

我压根就没碰那姑娘一指头。

媳妇默许久,用鼻子哼一下——

鬼才信。

木森抬起头,挺了胸,壮了自己的声——

不信咱去问问她,让她当面说。

媳妇扭身给孩子扯了被子角,盖了孩子伸在外面的手,才又转回脸——

去问?我恶心。

杨木森有些妥协地把头低下去,长时长间后,重又用下力气抬起来——

反正我不离。

便都又默着。

木森想吸烟。原是会吸的,结了婚,媳妇泼烦时,便自戒去了。现在又想吸,去自己身上摸,扭头去身后窗台上七找八寻着看。记得那儿是扔着一包烟,像秋天在地上扔着一片叶。可是却没有,只好又回身坐进安静里。这时候,媳妇突然从床头那儿找了那包烟,丢过去,鼻子里又飘出细微一丝的哼。木森接了烟,听到了那丝哼,看看媳妇脸上冷冷的情,回身把烟扔在窗台上,站起来,到媳妇这端把自己的枕头拿到床那端,然后脱着鞋,不扭不看要睡了。可是媳妇看他屁股沾了床沿时,愣一下,自己从床上豁然离开了。

木森望着她。

媳妇说,你要睡床上,我和孩子睡到那间屋。

木森的手,僵在脱了半程的皮鞋上,犹豫着,再又穿上去,自己毅然地往外走,要去另间屋。到了界墙门口时,他回头用硬生生的口气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没碰那野鸡一指头,就是没碰她一指头。话很硬,有些了破釜沉舟的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对家信自己。说完就走了。出了屋,看院里有寒意,月光冰白在地上和院落空旷处,像冬野里的水,随缘自由地流,这儿一摊儿,那儿一摊儿,明白明净着。木森望着院里擎在半空的泡桐树,吸口院里树下的清明气,随手要关门走去时,听到身后有了脚步声,扭回头,看见媳妇跟在身后着,竖在门框后的月光里,脸上有着平静和熟虑,望了他,轻缓地说——

杨木森,算我求你了。离了吧,离了我今年还想再考一年学。我有个同学比我大一岁,比我学习差,可他离婚了,上年考到郑州了。

说完这几句,她没有了刚才占理得势的样,声音哀哀的,不再居高了,不再临下了,像现在是求着她的男人杨木森。木森就直在树下光影里,脸上斑驳着亮,想一会,用了刚才和她一样居高临下的腔势说,原来是想离了接着考学去奔前程哦。你前程那么大,那么重,压根就别和我结婚嘛,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毁我还是害我呀。

说完后,就走了。到对面一间屋子睡,把一世的沉静默然都留在院落里,留给媳妇着。接下去,有了一声关门声。又有了一声关门声。世界便往深处沉。彻底宁静着,月光在院落里的移,像春柳白絮在风中的飘。桐树下面动着的影,响着不见声的音。都睡了。整个人世也都渐着了梦。从村后飘过来的桃园的味,水红色,清浓的香,在村街上浅明哗哗的响。仿佛桃园那儿还有啥儿动物的叫,尖一声,糙一声,细滑粗砺地飘着闯进村子里,撞在木森的窗棂上。木森没有睡,他在院里靠西的厢厦里,那屋子原是给亲朋客友留着的,有被褥,有床桌。还有沉寂和死静。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望着窗棂上的光,让时辰和泼烦从脑缝汩哗哗地流,淌过来,荡过去。淌着荡着时,像船撞在了岸上样,一猛然,他忽地从床上弹起来,愣一下,趿上鞋,到门口拉圆屋门迎着对面屋子唤——喂——你听着,要离咱俩离,可你别拿今儿酒家的光彩跟我说事儿。唤着说,声音大得能破天分海般,然后着,世界就彻底安静了,连一丝一毫的声息都没了。

对面屋子里,有了孩子的哭。

相随着,灯亮了。孩子不哭了。世界又静了。

果真是离了。戏一样,上场一完结,下一场的大幕转瞬拉开了。

快得很,来日就去乡政府。村子是乡政府的所在地。和转眼到了小红酒家样,转眼就到了乡政府的民政办公室。乡政府驻设在村街正中的一所大院里,民政办设在三层楼的二层里。楼房外迎阳一面镶了立地连天的大玻璃。走道梗在那玻璃后,日光折进来,如水从河流插进湖里去,无遮拦,通畅地流,然后聚着间,热暖烈烈着。在外还得穿薄袄或毛衣,在政府的楼道里,就可脱下这些了。外面树上将才发芽吐着了绿,玻璃后的盆盆草草便大红大紫了,如季节仲春大春般。

管民政的人四十几岁,爽朗又和蔼,脸上挂着笑,说我管民政十几年,操办结婚、离婚的事,多得如牛毛马毛和庄稼地里的草,可在咱们乡村的地界上,农民们,来离婚不打不闹着,商商量量着,不争孩子不争财,你们俩还是第一次。

管民政的说,要尊重那些第一个吃了螃蟹的人。今儿个,我就尊重你们俩。

管民政的说,你们俩,别站着,快坐呀。

管民政的说,最后给你俩几分钟,思想定了不再后悔了,我就给你们盖章了。盖了章那可就是法律不认你们再是夫妻了。

还又说,盖了啊。我真的盖了啊。

就把一个大红印压在了和结婚证一样鲜目亮眼的两个紫红皮小本上。手续费是三十元。管民政的说,你们两个谁缴手续费?按道理是各交十五元。收了钱,他把两个紫红皮小本一个给了杨木森。一个给了他媳妇。从接了那紫红皮小本儿,她就不再是他媳妇了。他也不是她的男人了。这是午时候,太阳浓得很,稠光密集地从头顶泻下来,如倾倒下来一柱一柱烫的雨。杨木森接了那小本,没有翻开看,卷握在他手里,瞟了一眼原媳妇。

媳妇翻开看了看,读了一遍内里的字,才抬头看了杨木森。然后,两个人前后跟脚出来了,媳妇文明着,还回身谢了管民政的人。木森没有谢,轻轻朝民政办的屋门框上踢一脚,而后下楼来。下了楼,看见楼下有三个和媳妇年龄相仿的乡村人,都是女性着,样儿如媳妇又似姑娘,高低着,胖瘦各异着,抱着他几个月的孩娃在楼下候着等。她们都是他媳妇的高中同学和朋友,都是高考落榜的复读生,有两个结过婚,却又都离了,动些隐匿的手脚就又可重新复读和考试;有一个,自着根儿没有谈朋友,发誓说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就不完婚了。木森看见她们时,明洞她们是商量着才都离婚的。商量彼此离婚后,都去再奔那考学前程的。便就对她们有了隐忍的恨,于是回头对着跟下的媳妇说,满意了吧,又可以复读考试了,可以考上大学进城了,还可以正正堂堂对人说,是我去找鸡你不得不离的。

媳妇立在楼角下,眼角垂了泪,说木森,算我对不起你,我只考两年,考上了我去上大学,再把孩子留给你;考不上,我抱着孩子回来复婚你还要我吗?

木森笑了笑,说你以为我家是旅店啊,谁敲门投宿我都给床屋?

然后就走了,大着步,路过那三个候等的姑娘时,扭头看了自己的娃,想去摸,又没去,只是淡了脚,又男人气概地走掉了。到乡政府的大门口,再又扭回头,看见管民政的那干部,正隔着玻璃望着他们的影。他把目光收回来,对着随后跟来的四个准备复读复考的女子中抱着他女儿的原媳妇,扯撕着嗓子叫——我他妈的真后悔,结婚一年多,竟没有打过你一下,没有骂过你一句。

说完话,真走了,融进了日光下的街道里。这一天,是个逢集日,街上人影晃晃,繁华闹热,四邻八村的人都从冬天醒过来,奔着春集了。

杨木森也向着春集去奔着春事了。

正街距木森家里百来步的远。他到胡同口,看见正有邻居在门前说笑闲坐着,没回去,径直着走,到了村后去。看见桃园间,一片旺烈烈的红,像有火烧在村后里。原来桃树开花不是渐次缓缓的,而是在你的粗疏间,眼睛朝哪看一下,扭转来,它就轰轰隆隆盛开了。开盛了,每根枝条都挂红。每棵桃树都是一燃团团的火。桃园的树下有狗在追着。有喜鹊从这一枝头跃到另杆枝头上,一跳闪,就登向前方一树的另家枝头了,像上一树的枝条一弹射,把鸟射到了下树样。天蓝得很,透着桃红望出去,那蓝就蓝到碧绿含红的幽深里。

木森看见了他们喝完酒扔在桃树下的酒瓶儿,还是碎下一地界,醉了一世界,在日光下泛着蓝深的光。

木森想朝那酒瓶走过去。可是没有去,心里空,也似实到没有一丝缝隙儿。明明就离了,可觉得和媳妇依旧有关系。觉得没有离,可手里捏的紫红皮离婚证,都已经汗沾在了手窝里。感着奇,感着假,觉得事情太戏了,两页巴掌大的纸,空空洞洞三行字,其中一页盖了章,媳妇就不再是自己媳妇了,一年多日夜的劳作、说话、性事和生女儿时哭哭啼啼的唤,不拉着他的手,女儿就生不入世的样,都还历历挂目着,可却又似了前朝往年的事。恍惚间,木森想到了小红酒家里。想到昨天花了钱,与那姑娘厮守一个钟点他都没有碰她一指头。想到冤得很,没有碰摸她,媳妇倒因着这事把婚离掉了。

是她给了媳妇离婚的缘由和借口。

没有她,媳妇自然是不会离婚的。不会都做着母亲了,还要想那脱身考学的事。都已经到了这年月。

恨了她,就想去找她。

便去了,脚步噔噔地朝着人世里砸。义无反顾着,朝那街上走去时,似乎生怕有人看不见,招摇地晃着膀,摇摆着头。有人问,去哪儿?大声地说,小红酒家里。问,吃喝呀?大声地说,找姑娘。就把对方吓得不敢言语了。到了那酒家,压根不看门口的情景与热闹,直往里边奔。老板娘小红正在厅堂和厨师一道剥着葱,见了杨木森,一脸挂笑地问说吃些啥?像把昨天的事情忘了样。他不看老板娘,直说我找那个和我一间屋过的姓刘那姑娘。老板娘慌忙把他拉到楼梯下的一间小屋里,说了一些话,给了他一把白铁大钥匙,就让他上二楼他昨天呆过的那间屋。

那间屋朴素厚道,屋里摆了床,搁了桌,床上铺了红床单,桌上有茶盘,盘里有没灌水的空暖瓶,有被他用过的玻璃杯。走进去,杨木森再次如昨天一样细细看了那屋子,立在窗口前,竟猛地发现,原来在这窗口间,把目光从几院谁家的瓦屋缝里瞭过去,一样能看到村后的桃园林。因着远,因着是站在二楼窗口间,日光透了白玻璃,便看到村后的桃花如飘在半空的一雾红色的烟,悠悠着,袅袅的,不再是一树一团的红,而似飘淡淡的云,宛若落日前同时从各家灶房燃升半空的炊事儿。

木森就看着,听见门响了。

就看着,听见关门扣锁了。

就看着,听到脚步伴着浮笑走过来。

木森转过了身。果然还是昨天来的那一个。昨天她穿了一件红毛衣。今天她还穿了那件红毛衣。红毛衣把她的胸乳箍起来。胸乳也把毛衣扛起来。她是浑圆身,团圆脸,脸和乳房一样白,一样的鼓滑和润嫩。说不上她好看。也说不上她就不好看,只是一身的鼓胀诱着人。昨天他们呆在这间屋子里,陌生着,彼此傻呆呆地坐,她说你不碰我吗?他瞪了她一眼。她有些羞涩地朝他笑了笑,说不碰可不是我不让你碰我,钱花冤枉了,你别怪我不愿侍候你。然后他冷恶她一眼,自己坐在床边喝了水瓶里最后留的水。接下去,闷一会儿,他听不到隔壁有动静,以为是豹子在那边悄悄行着事,待自己有心行事时,楼道有了媳妇的脚步声。

惊悔着,那脚步到门口站站又折转回去了。

后来就发生了一串的事。到今天,到这时,木森是决计不再冤枉自己了。既然是因着自己和这姑娘有事媳妇才要离婚的,那就果真有事吧。既然花钱了,那就乐受乐受吧。他盯着她朝他走过来。盯着她慢慢立下脚。盯着她脸上有些邪意洋洋的笑。她却笑了说,你忍不住又来找我了?

她说,就是哦,男人嘛,该享受了就享受。

她说,其实你长得好看你知道不知道?女的都爱你这样子你知道不知道?

她说,我洗过了,你也洗洗吧。

她说,哟,你怎么不说一句话?我没得罪你,你脸黑着干啥呢?

他便把目光从她黑亮的发上移到她的脸上去。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的高胸上。从她的胸上移到她平凸凸的小腹上。又从她的腹上移到她的腿上和脚上。她穿了一双棉拖鞋。竟是光着脚,没有穿袜子。想问她你是睡到现在才起床?想问她你今年有多大?干这营生多久了?一天能赚多少钱?可她忽然低头看了自己的脚,脚趾在拖鞋里玩耍着,指尖顶着拖鞋的面,像一双小兔在袋里挣着身子想要出来般,而后又笑着,抬了头,抢了话儿问他你不洗?

——真的不洗我脱吧?

——你把脸扭到一边去。

——刚初春,天还冷,让我先给你暖暖被窝吧。

说着也就脱了裤,又去脱毛衣。当毛衣从她胸上卷了头发卸下时,她的胸活蹦乱跳了,只留一个薄薄的小褂透在上半身。到这儿,她便打住了,不再往下脱了,诱他样,又似冷,把两条雪白的胳膊交在她胸前,不往床边走,而是朝他贴过来,脸上艳了笑,说我好看吗?

说我比你老婆性感吧。

说你老婆有我漂亮吗?

说上床吧,上了床你就知道我和你老婆谁好了。说着去拉他的手,还去他的腿间摸一下。忽然的,他像被她触怒了,从腿间把她的手扔到一边去,扬起胳膊来,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面上,随着她的一声青紫艳红的叫,他又一把将她从面前推开来,便紧了双唇从屋里出来了。

楼下的,被楼上的惊叫呆着了。事情变得急,谁都不知为啥着,一律律把目光投到楼上去。他便撞着那墙似的目光和惊愕,不管人家问什么,丝毫不作答,横了身子和性情,从那目光里莽莽撞撞穿过去。走到大街上,匆匆望了天空和行人,看见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拿着一枝桃花从他面前跳着步子走。看了一眼睛,他朝着妻离子散的家里走去了。

豹子媳妇,并没回家着。

张海、牛林的媳妇,一并出院回家了,在医院住了三宿天,该回家营生什么营生什么了。可是她,住院七整天,拆了肚上的几针线,花了一笔钱,人却不见了。

黄昏时,豹子去了医院找,说我的媳妇呢?

医生道,早就出院说说笑笑了。

沉忖着,豹子没忖出结果来。回到家,见媳妇的哥坐在上房里,脸上挂有铁青色,娘给人家烧的一碗四圆荷包蛋,依旧雪白金黄地浮在瓷碗里。人家坐高凳,他娘缩在低凳上。人家手里捏了打火机,愤愤抽着烟,把黄昏的屋里雾成黑,娘手里拿着一方火柴盒,萎如跪相着,仿佛是要跪下给人家燃火点烟般。人家扬眉盯在屋门外,娘抬头仰视端端着人家的脸。豹子回来了,迎着景象怔了怔,淡在屋门口,叫声哥——你来了?人家灭了烟,起来竖直身,看看门外落日的黄,拿手摸了摸三间新房的黑门框,再抬头朝房顶、房梁瞅了瞅。那房是去年豹子结婚盖起的,有一半房钱是从媳妇哥的口袋出来的。人家就理直气壮的,看看这,摸摸那,最后了,用很轻很柔的嗓子问——

这房子没有走形变样吧?

豹子点着头——结实呢,哪能变样儿。

媳妇哥——住着舒服吧?

豹子疑一下,犹豫着,点了一下头。

人家又从檐下随手拿起一柄剪,白的亮,王麻子牌,翻转翻转看,又挂在檐下钉子上,拍了手上的灰。豹子媳妇就是用这柄剪子自卫的。豹子就是抢了这柄剪子捅进媳妇肚里的。现在时,那剪子挂在檐下钉儿上,微摇摇地摆,落日赶巧照了剪,有着光影在那门框上闪。

人家说,豹子,打狗还要看看主家哪。

豹子瞪了眼。

人家盯着他,把衣服撸起来,露出肚皮来——你厉害,也朝着我这捅上一剪吧。

豹子的目光软塌了。

人家又把衣服朝着上边撸——你捅呀,朝着心窝口上捅——我把妹妹嫁给你,把我家盖房的房梁送给你,砖瓦送给你,还把一个存折给你让你去着银行随手取——现在着,一年间,你朝我妹捅了一剪刀——捅就捅了吧,她住院七天你没去医院给她说声歉——没说没说吧,现在你还敢怒目瞪着我。那好吧,你索性也把剪刀朝我胸口捅了吧——你捅了我连一句疼和哀求都不叫。我要叫了我就不是男人了。就不再是了你的媳妇哥。

——你捅呀!

——你捅呀!!

——你捅还是不捅啊?!

天将黑下去。落日的红黄已经薄成纸,村里的炊事大都过去了。村街上有来东去西的脚步声。还有鸡回窝的愁。随后间,跟来的静,铺天盖地像是月色的染。豹子不敢再看媳妇哥,他把目光敛起来,低了头,勾下去,将本就不长的脖子努力着弓,直到看不见媳妇哥的黑亮皮鞋了。直到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和裤腿。直到看见娘嘴里说着啥,碎步拿了青菜、鸡蛋往着灶房忙做饭。至这时,豹子突然嘟囔了一句话——

算我错了吧。错了还不行?

媳妇哥把衣服放下来,哼一下,朝大门外边走。脚步上的力,有节奏,有气韵,仿佛不仅是胜者,还是再和豹子斗气就败了自己的显赫与身世。院落是三分地的院,有上房,还有偏的厢厦房。媳妇哥从厢厦前面走,没有扭头去看在灶房切菜烧饭的豹子娘。到了大门口,门楼下,立脚回着头,用很净很亮的嗓子对着豹子家院落间的一方空地说,今年也把那空地上的房子盖起吧,砖瓦、木材我都给你备下了,你只准备一些工钱就行了。

再前走,入了门楼内,又回头,大着声——你娘六十几岁了。人过六十就该想到她的百年了,去我家门前伐棵大的树,给你娘的棺材备下来。

又前走,出了门楼儿,站在大门外——以后不用跟着村人去外打工了。跟着我,挣的比去广东还要多。

就走了。最后的夕阳色,在媳妇哥身上镀了一层金,他走着,像一尊神像在静里朝着村外移。豹子把媳妇哥送到门外大远处。他是在人家将到门外才忖忖思着去送的。送了几十步,踏着村里的寂,脸上厚着土灰的僵,直到人家回头终于说——明天去把你媳妇接回来。他才立了脚,望着停在村口候了人家的一辆新卡车。

车响了。

他回了。

看见娘从灶房走出来,手里端了一盘刚炒好的菜,还有一盘馏热馏暄的白蒸馍,雪雪的,腾着气,可娘却在那蒸腾的气后苍黄着脸,眼上含了泪,手上的菜盘、馍盘颤巍巍地抖,像那菜和馍是偷着人家的,又被人家撞着了。豹子看见娘,没有怔,没有愧,只是过去接下娘手端的盘,对娘说——娘,放下心,我有一天会让他们一家老少都朝我们低着头,会让他们见了你就像见了他们祖奶奶。

日色豁然耗尽了。似乎还在村落和地野的哪儿里,响出一声脆的断裂来,像一根音弦绷断着。断后更是坠入大的沉静里,天便最终黑下来,世界又开始暗酿别的事情了。

翻越一脉山,也就到村了。

豹子媳妇娘家是山脉那边的一隅小村庄,叫宋庄。太阳升着时,豹子在娘的央求下,倔倔迟迟动了脚,到日将平南时,终于到了宋庄里。媳妇家在着宋庄是旺户,不仅族上人口多,媳妇哥还是一村长。叔伯哥有人在县上,有人在乡里,都为国家经营着事。还有几孔砖瓦窑。还有一新一旧两辆大卡车。还有别的生意和经营。家里的房子是楼房。院落的地上铺了水泥砖。院子浩大如着半个篮球场。她没父没母了,是哥把她带大的。哥能干,让她的人生比有父有母还俏贵。豹子就来了。村口上有冬醒的树林泛着绿。几家院落的杏树白出雪样的花。春香的浓,缘于靠了山脉和自然,浓得在天空化不开,像人失脚跌进了季节的油坊里。只是这香更清更纯着,没有油的腻。

豹子在村口立脚吸了一鼻子,看有人赶着耕牛过去了,才朝着媳妇哥的家里去。在村口,正路边,媳妇在替嫂子晒着洗的被单子。日光把那搭好的被单映成幕布的白。有着一股水浸碱的味,在那季节的暖里荡荡来去地飘。彼此见着了,媳妇黑了脸,豹子涎着笑说我来接你回去哩。

媳妇把最后一条单子往绳上草草搭上去,扭了头,不言语,就往哥的那方院落里走。

嫂在院里洗,感觉了,也笑道——他来了?

媳妇把衣盆往地上磕一下,豹子便竖在门口僵持着,大声地唤——嫂子,洗衣啊。

哥从屋里出来了,没有应,只朝大门口上瞟了瞟,就对妹子说,跟着豹子回去吧,他以后再敢这样儿,你扭头就往娘家回。

事情本就完结了。嫂子已经给豹子端了凳,还给豹子倒了水,媳妇也把准备回的衣物包裹提将出来了。可是欲走时,又来了一个人。是媳妇的一个叔伯哥,乡干部,管民政,曾经很城市地不用几分钟,不问几句话,就让杨木森和他媳妇文文明明离了婚。这时他回村里歇着星期了。他听说叔伯妹子被男人捅了一剪子。他在家里喝了一杯水,来看叔伯妹子了。进了门,见豹子提了媳妇的衣物包裹正要走,便竖在大门口儿上,横了路,拦着豹子说,你真的捅了我妹一剪刀?

——你也胆大了,是欺负我们宋家没人怎么着?

——如果是打是骂就算了,可你动了刀,犯了法,我打个电话公安局就会抓你知道吗?抓了你就会判刑知道吗?

——就这么简单就又想把我妹子接走吗?这么吧,我不难为你,你当着我的面,当着我妹子和哥嫂的面,就在这院里向我妹子写份检讨书,保证今后再也不打她、骂她好不好?

——写吧你。春天了,草木发芽了,人手人心也该思忖动动了。

果真把一支钢笔递过来,还从自己提的包里撕来一页纸,合着伸到豹子面前去。太阳已是顶照了,亮得很,如头顶悬了发光的金。有左邻过来看热闹。又有右邻过来看,院里便云了许多人,十几个,仿佛是看老师体罚学生般。也像看一个干部在整修他管的百姓般。其实呢,也就是乡干部在管治他所辖所领的老百姓,可是又亲戚,事就复杂了,戏剧了,冲突得法情矛盾着。人们都盯着豹子看。媳妇也在看。手里拿的回婆家的东西似乎多余着,提不是,放了也不是。媳妇的哥嫂也在看,说算了吧,豹子一来就算向咱妹子道歉了。可乡里的干部哥,却是瞪了眼——啥子算了吧,这次动剪扎进妹子肚里去,下次他就敢动刀扎进妹子心脏里。事就僵持了。他不光是着乡干部,年龄还大着媳妇哥,他严肃,别人就不可嬉戏了。也就僵持着。豹子盯着干部伸过来的纸和笔,咬了下嘴唇,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是该接那纸笔还是不接了。他都已经小学毕业了十二年。十二年他都没有动笔写过字。何况写检讨。微微眯着眼,瞟了媳妇还有媳妇哥,希望他们这时有话解开围,可豹子看见媳妇和媳妇哥也都看着他,似乎是希望接了那纸笔。希望他当众写下一份检讨来。

豹子心怒了,他把嘴唇咬得更紧着。

乡干部似乎也觉得这样僵持不为好,忽然从边上拉过一张凳子来,把纸笔拍在凳面上说,不写检讨也可以,我知道你文化浅,其实连小学都还没毕业,提笔写下通篇错字也丢我们宋家人。这样着,不写检讨你到屋里去,给我妹她爹妈跪下来,对着我叔婶的遗像磕三个头,对他们的在天之灵保证你以后不再打骂我妹妹,更不会动刀动剪伤害我妹妹。

干部说——两样你选一样,是跪下磕头还是写检讨?

干部说——豹子弟,你是一样不选是不是?

干部说——去磕吧,磕头简单呢。春天了,草木都发了,你也跪着动动膝盖和头了。跪下来动动你的嘴巴吧。

果然的,豹子去跪了。

他把手里的行李用力放在那摆了纸笔的凳面上,大着步,青色了脸,跨过人肩和院子,到妻哥家上房屋中央,没有看正屋桌上岳父岳母的遗像和牌位,呼啦啦猛地跪下来,砸着磕了三个头,没说话,起身扭头就走了。出屋时,他昂昂地瞟了院里的人,到乡干部的面前立下来,目光冷过去,说我跪了,头也磕掉了,还有啥儿让我做的吗?

乡干部说,你可以领着我妹走掉了。

没有看媳妇,也没有多看谁一眼,更没有去提凳上的行李包,如去跪着磕头样,豹子大踏步着朝外走去了。朝外走着时,他听到那些追着他的目光声,和哧哧笑的压抑声,还有似乎是媳妇在嫂的催促下,跟上来的脚步声。

可他没回头,也没再管顾啥儿声音和响动,径直着,沿着来路朝村外急步着走,仿佛想立马甩下媳妇、村落和那些宋庄人,如可以甩掉背上的一群瘤一样。

是午后,太阳温中有暴,看似和蔼,却在内里存了烈烈的秉性。豹子走在前,媳妇紧步儿跟在后。她的那包裹,蓝色,硕大,装了衣物,和从娘家那儿带的干果柿。还有,她在医院时的洗具和用品,沉沉重重,如一袋人生食粮样。可豹子,并不帮着她去提,而是洒脱着,由她提,由她左手和右手,不歇儿地更替着换。

她说,你不能走得慢一些?

他不理她,只是梗硬着身子向前走。

她说,你替我提一下包裹呀。

他捏一下手中的汗,淡了脚,忖会儿心,走得更快了,仿佛怕她随之跟上来。天空金黄,透亮澄澈,如一湖明净的水。人走在烫热里,不只是温热燥荡,还一心烦乱,一股恶念。山梁上除了日光、梁道、芽草和遥在远村的静寂,余结的,就是他们脚步落在土道上的闷响。有一股春时树木泛吐的绿,还有野草从土地间挣出来的腥,加之土地在日光中热暖暖的香,混成春天的浓重,在山野荡荡地波流和漩涡,仿佛还有春气的涛花声。这些都让豹子感到周身的刺扎不舒服。他后悔自己来接了媳妇了。想不接,她也不能如何着。难道她哥敢把自己吞吃了?想她在乡里做着民政事业的那堂哥,敢真的把自己送上法庭去?尤其后悔着,自己竟真的在她家里跪下了,就是不跪着,又能怎个样?

能把自己杀了吗?

想到那杀字,豹子浑身一震颤,举起胳膊在天空旗一会,将拳头捏得铁硬,摇摇挥挥,咬着对牙,从牙缝就把那个——杀——字,唤将出来了,如双手扯着一根绳子,咬牙扯嗓,要把那绳子拽断样;且把那杀字,扯拽得韧长韧长,声嘶力竭,把媳妇吓得收住双脚,在后边怔怔地看着他,包袱在手里滑了一猛儿,差点落到地上去。

唤了完了后,回头看看不远处呆怔的人,脸上的惊愕色,愕成蜡白和黄苍,在阳光与土地间泛了恍惚的亮,也便觉得有快意。有了复仇的舒畅和急切,便又从鼻孔轻哼一下子,才又朝着前边走。走去很远后,听到了媳妇跟来的脚步声。到这时,豹子不再快走了,脚步慢下来,循着自己的心事和思想,让思忖一直往前着,如心在一条胡同一直往前样。他唤了那杀字,也就存有恶念了,果真想要杀了媳妇去。起初时,想到那杀字,身上和心里,都还有着惊震和惶恐,可眼下,却是纯色平静了。想到回了家,一刀把她彻底捅掉去,由她亲哥与堂哥,看着自家妹的尸,哭唤后悔到苍天无奈那景象,该是何等快意的一桩事。又想等她吃饭时,在她的碗里下了药,让她只几口,忽然间肚疼打滚,碗落地上,人在地上拧着团着,大张嘴巴,一手捂肚,一手扬在半空,唤着救人——救人——可自己却是立在她面前,桩下来,盯着不动,只是对着她的苦痛,冷冷笑一下,或者对着她的死相,说出两个字——活该!或说——报应。是说活该,还是说报应,豹子拿不定主意了。也就犹豫着,慢下脚步,理不出活该和报应这词语间的差别。只是觉得,活该二字,日常一些;报应二字,书本一些。似乎别的,也都意思尽同。便就慢荡荡地走,低头看着脚下,沿着梁坡上的土道,车辙里因为深硬,像蜿蜒的沟渠,又窝聚了光亮,有金星在那车辙的沟里流。车辙外面,摆了常年的脚印,两边连着田野。泛绿的浅草,翠成亮黄亮碧,飘着那草的气息。田野里,冬醒的麦苗,一绿就绿成湖光,碧碧的,没有杂色,只有一片一片春腥春烈的苗气和田味,藤缠蜿蜒地绕在天空,又朝山脉外面拂动着。梁上的麻雀,引路一般,叫一阵走了,又荡在前路树上。豹子近了,它再飞再落。就这样,豹子跟着那麻雀翅膀,深着心事,忽快忽慢。媳妇跟在后边,以为快是快着,他也向来脚步就快;而他慢时,以为是为了等她,也便有了感动,追他几步,大声地唤——

豹子,你提一会儿行李。

——豹子,你倔啥儿脾气,捅我一剪,流血缝针,还不许我娘家人恶你几句?

——堂哥让你跪在我爹娘的像前保证,又不是让你跪在我的面前,你值当恨在心吗?

她的嗓音,有些锣的响彻。豹子听了,如不间断的电闪击在头顶。田野间,荒寂无际,果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世界荒了,天地也都不再在了。前面飞的麻雀,忽地落在了路边一棵树上,啁啾鸣叫,像是说着什么。豹子抬头,看了麻雀,心里有了一声惊天轰鸣。那麻雀落的野树,是一棵长在崖头的野枣,刺枝都已泛青,在那青上,还有一层层蒙蒙的白色。野枣树胳膊粗细,下半身躲在崖下,上半身的青绿枝冠,蓬在崖的上空。这让豹子沿了树身,从上往下望到了崖下沟底,十几丈深浅,有呼呼的寒气,从那沟里卷将出来。

忽然想,该把媳妇推下这道沟底——

豹子的脚步缓慢下来。

忽然想,就那么一推,至多她有一声惊叫——

豹子又朝田野瞭眼望了一下。

忽然想,等沟底里无声无息,自己就可去了——

豹子站到了崖头路边,探头望了沟底的幽深静寂,见着有乌鸦在崖头的窝里嬉闹。又抬头望了天空,看日已过顶,明彻的光亮里有细微嗡嗡,然后,擦了额上和鼻尖的汗粒,轻声自语说,好热啊,歇歇吧。

就先自坐在了崖边的草上。

媳妇来了。

豹子首先看到她到的不是身影,而是一双大脚,穿了黑色半跟的皮鞋,布满尘灰,如在地上跳动的两块长形泥块。从下往上,再看裤腿,浅蓝裤子,有些肥胖,似乎还未及目光移动,也就见了腰身,竟就忽然意外,媳妇已经嫁来两年,同床共枕,居然没有发现她原是没有腰的。原是桶状,上下粗等。这让豹子想到在小红酒家营生身子的那个女孩,更是坚心要把媳妇推下沟去。竟也变得坦然平静,不做不休,只那么用力一把而已。他盯着她一步一步靠近,像一个肉团朝他滚来。看见她新洗新剪过的头发上,日光挂着乌金色泽,在她发梢上行舞飞风,宛似阳光,在她的头上燃着跳跃。盯着她的脸和头发,想只要她到了近前,自己猛地起身,用力一推,也就龙飞凤舞,一了百了。

自就暗力等着。也就果真近了。蓝包袱在她腿间荡来晃去。可是近了,只是近着,并没有真的到他身边。

她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对面。路的那边,两步之远,说——豹子,你走得太快了。

又望望头顶,说——好热啊,这哪像初春,像夏哩。

低下头去,跺一下脚灰,说——回到家,我们做啥饭吃呢?

豹子不接她的闲话,只是盯着她的团圆大脸,目光冷冷,咬了自己的下唇。放在膝上的双手,汗如雨注。他把双手从膝上拿下,搁在身子两边草上冰了一阵,目光又随之落在她脚前的包袱上,僵硬着说道,你把包袱递给我。

瞟他一眼,她没有起身去递,而是原封坐着,用力把那包袱抛了过来。

接了包袱,忖着心思,他又说,你也过来。

她看让她过去,脸上挂了绯红,人却羞羞的未动。

生冷僵硬地拍着身边的细草,豹子厉声又说——过来呀,坐在这里。

他说的这里,身后就是悬崖,只要把她上身朝后一推一仰,人就可以惊着滚进沟底。说完这些,豹子的目光中露了杀气,手也开始瑟瑟抖动,仿佛她再不过来,他就会去把她抱来扔进沟里。可是她,没有看见他的凶煞,微扬了头,目光被日光应对一下,就又绯红着脸,扭头看了四周,把头勾将下去,看着自己的鞋尖,半羞半笑道——

大白天的,别做那事,夜里再做好吗?

又说道,我哥嫂都说,其实你是好人,只是你那几个兄弟心深。

还说,今年要盖的那两间瓦屋,哥嫂表态,一分钱也不让你花,只要你对我人好。

媳妇说着这些,还如和他初面时一团羞色,人圆在地上,上身的大红夹袄,火成一蓬焰光。黑的头发,在那光焰里闪着润的泽亮。仿佛黑玉的女人头雕,溜了地面,搁在荒野山脉的光亮半空。豹子盯着媳妇凶看,目光的冷色,被日光和媳妇头顶的玉色撞着烤着,及至她话完了,他把双唇死死闭着,沉闷一阵,抬头朝田野的深远望了一眼,也便忽然起身,朝着面前包袱踢了一下,又空手朝梁下村落走去。

大踏步的,脚步声颤震着山脉世界。

媳妇起身随后,只是追着唤叫——

豹子——豹子——你把包袱提上呀。

桃园已经大红,海海洋洋,这一树,那一株,皆着淫旺狂放。春天也就来了,一片真实,惊天动地,不缠绕,不羞怯,轰轰烈烈地铺天盖地。一世界的树木,槐树榆树,还有河边路边的柳桐,先是浅绿,后就猛地深了。田野和山脉上的庄稼野草,一绿就无所顾忌,赤裸裸地绿得没有杂色。牛羊欢了,在那绿色中,庆天喜地。村人也都彻底从冬里醒来,扛着锄锨,去田里锄草浇地,路上还哼歌唱调。年轻的小伙,还敢去邻居嫂的屁股上猛摸一把。

春醒了,或迟或缓,都已经彻底醒来。

张海、牛林、豹子和木森,他们看着下地的村人,村头领着孩子的老人,还有头顶飞着的野鸟,和脚下浓妆了的野草,围立在村后桃园里几棵树间的世界,看着十天之前,他们喝酒碎在地上的瓶片,说春天来了——做点事吧。

——做点事吧。

周围的几棵桃树,都有碗口粗细,八年的树龄,正值着壮年时辰,桃花烂漫,香味刺鼻,从桃枝间透来的日光,原是彻明,可过了桃树,染成了红的跳跃。红得让人不敢睁眼,只能默着闭目。桃园铺就在山坡以下,村的后边,一大片着连地扯天,一红百红,百红千红,就红得不着边际,一塌糊涂,无可收拾,如漫在天下的洪水雨涝。站在山坡上眺下,这红仿佛是海洋世界。站在桃园树下切近,就红得让人只能闭眼。可是他们,不怕这红,年年地,惯了这红,像养花的人,闻不到了花香。养鱼的人,嗅不着了鱼腥。就那么,竖在桃红下边,牛林手里折了桃枝,豹子把手插进裤的口袋,张海和木森,都是手里扶了一柄锨锄,彼此看了一阵,忖了一阵,便就说道——

做些事吧。

做些事吧。

目光也都聚在了张海身上,仿佛弟弟们读书,都要向着大哥讨要学费路费。张海先是扶锄勾头,后就忽然抬起,毅然决然地——这样吧,他说,广州、北京,哪都不再去了。每个人兑上五千块钱,哪怕借钱贷款,也要凑足两万,我去送到县上礼贿一下,设法承包县上修路的一段工程。

说完了,目光盯着大伙,仿佛征询意见,又像催着大伙交钱。就都彼此看看,默死一阵,豹子忽然惊震道,凑啥钱啊,我老婆的堂哥,是乡里民政干部你们知道的。他睡的屋里,藏着十万块钱你们谁都不信吧?可是我老婆亲眼见了。亲口跟我说的。不如我们今夜闯进他的屋里,把他捆起来,揍一顿,把那十万块钱逼出来。说了看着周围兄弟,还又瞟了一眼身后和头顶的桃花与日光,看其他三个还是默着沉着,只是似惊非惊地把目光投在他的脸上,便又补充道,十万块,逼他交出来,咱们四个每个两万五千块。两万五,值了呢。多大一个数啊。话之后,又将自己的目光,从杨木森和牛林的脸上,移到年龄最大的张海,问说大哥——干不干?千载难逢哦。

说那钱是那鸟人准备盖房用的,今夜不动手,怕他明天就走存银行了。

说这样吧,只要你们三个陪我,我捆他,我揍他,由我把钱给兄弟们逼出来。

最后看张海死口不语,豹子把目光落到了牛林脸上,似是求着牛林的鼎力。可是牛林,却也笑了,浅淡一抹,挂在嘴角,如一抹桃红挂在唇的两边。他笑着,看了身边的张海,又瞅了身子这边的豹子和木森,将目光走往远处的桃花枝上,歇了一息,盯着远处一枝红上的两只麻雀,待那麻雀飞了,桃园又归着花静,他把手里的那一桃红朝半空抛去,拍拍手,一胸成竹地说,都听我的吧,咱们写信到乡里、县里,诬告他村长修路时贪污强奸;告他村支书计划生育时不光超生,还在水里溺死过自己生的女婴。把他们告下来,我们弟兄来当村干部。说有了这村落大权,这村落就是我们弟兄的。我们让这桃树别开花,桃树他妈的也不敢开花结桃子。话到这,牛林有了兴奋,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白沫,又看了一眼大伙,拿脚在地上跺一下,说实说吧,如何告村长和支书我都想好了,状子我都写好了,就等你们几个按上手印了。说一冬天我为写状子,专门买了笔和纸,改了整八遍,村长和支书的罪状我给他们每人各列了十二条,每人写了十八页。有我写的告状信,不把他俩告下来,你们把我牛林的牛字从我的姓中抠下来,把你们的姓安到我牛林的名前去。

话完后,牛林得意动情地再瞅大伙儿,看每人脸上还是厚着沉默和不语,就又想想接着道,告下他们俩,大哥来当村支书,我来当村长,木森你当经委会主任和会计,掌握村里的财政和经济。豹子你当治保主任,专门负责村里的安全和治安,谁不服就揍到他妈的头上去。

以为有了分工和分配,各取名利会让几个兄弟动了心,然扭头去看时,张海还是扶着自己的锄把不动弹,只是将下巴搁在锄把头顶绷着嘴,如在思虑世界样。而豹子和木森,豹子似乎动了心,还问了治保主任能否让他兼管村里的水利、用电和树林。可那杨木森,却是自这次来了桃园后,始末都未说一句话,把一张下地用的铁锨在下颚顶一会儿,又将铁锨横在脚地上,一会儿站到锨把上,一会儿又蹲在锨把上,起落着,没有一刻的安宁和踏实。然却又只是听着别人说,自己终是紧着脸,不说话。直到这时候,直到牛林把目光移过来,说豹子兄弟同意我的意见了,木森你同意不同意?

可豹子却又忽然说,只要把我媳妇的堂哥揍一顿,让他交出十万块钱来,你们谁的意见我都同意哩——我都跟着干。

牛林乜了豹子一眼后,仍用目光逼着木森的答。

杨木森从地上站将起来了。他歪头看了面前的人,用脚把地上的铁锨挑起来,靠在一棵桃树上,不急不慌的,眯眼越过桃花看看天,脸上僵了笑,拍了手上的土,说真是的,春天了,这桃花开得和女人脸一样。

又把脸从桃花迎面转过来,看着谁,如是谁也没有看,目光瞄着一棵树身子。春天了,他又说,春天说来就来了;说春天来了咱们都给老婆买件衣服吧。

说女人们原本贱得很,过年给她买件衣服她能记你一年好;到春天该开胸露怀了,再给她买件衣服她能记你一辈子。

其余人就都盯着木森看,像他脸上有台女人唱的戏。像他浑身的神经皮肉都有病。就看着,牛林朝地上吐了痰,豹子嘟囔了一句野粗话,然后都把目光重又落在了张海脸上去,像学生持了作业等着老师的判。

张海也盯着木森看,笑着说,杨木森,你的脑里长了石头瘤。而后很不屑地扭回头,瞟了牛林和豹子,天公地正说,春天了,反正要做事,总不能同时去做四个人的事;就是做,也要一个一个做。说这样吧,抓阄儿,三个白阄儿,一个字阄儿,谁抓了字阄我们四个就都去做他说的那桩事。

便都想想同意了。

也就抓阄儿。

抓阄是张海主持的,他把一张烟盒纸一分为四着,在其中一片上写了一个“春”字儿。叠了都抓了,那写有“春”字的团阄儿,竟就睁眼落到张海自己手里去。这时大家都沉默,牛林却发现,张海在阄里耍着手脚的事,抱怨着,毁了约,议定接下来的公正应该是抽签。

抽签是牛林主持的,三短一长的签,说定长签谁抽了,四个人都去做那长签人的事。其结果,长签竟就落在牛林自己手里去。牛林得意着,说可以去诬告村长、支书了,大家马上可以政变上台了。可豹子,原是心粗事笨的人,却这次,事前戒了心,把大家扔的签重又捡起来,瞪眼发现牛林一只手中握着四枝一般长的签;另外一只手,藏了一枝更为长的签。就气了,动怒了,还脏口骂了一句侮爷辱奶的话。这一骂,事情就大了,沉默便深了,彼此盯着的眼,有了仇,有了恨,像要打架般。可终是缘于村间的情,没有动起手。牛林就有些嘲讽地,哼一下,朝着一棵桃树踢一脚,冷冷地对着豹子道——豹子弟,不就是你想借借弟兄们的手,到你老婆家坟上动动土。

说操,打人逼钱嘛,多大一桩事儿。

说你主持一桩手续吧,或抓阄,或抽签,哪怕也弄假,只要主阄主签落在你手里,我要不去你老婆家坟上挖个洞,我牛林就是你儿子。

话到这一分,豹子反倒无言了,只是盯着一棵桃树看。看那桃树上似有杨树上的疤痕眼,半圆大,牛眼一般着。张海和木森,分站他们两边,看着他们的僵持不知如何是好。太阳已经正着了顶,平南的光热和夏天一模样。没有风,只有桃花的艳红刺目耀眼在这个世界上。就那么僵持着,到了沉闷像石样压将下来时,木森忽然说话了。

木森说了句不可思议的话。

木森说,别僵了,让我说句天正地正的话,在这桃园里,脚下没有相等大小的卵石头,可这桃花每朵大小都一样,都摘一朵桃花朝着面前掷,看谁掷得最为远;谁掷得最远就照谁的意思做。说这样儿,谁也不能做手脚;你掷得远,天公又地平,就是让兄弟去杀人和放火,那也是老天安排的天经地义的事。

就都为木森的主意感着荒唐和嬉戏,有心怒了他,然张海想一会儿,哑笑一下子,竟又庄重同意了。

说,就这样,都掷桃花吧。

也便随之都默默认了这桩事儿。

就都摘一朵桃花朝着自家面前掷。张海、牛林、豹子掷的桃花都落在脚面前,可木森掷的那桃花,在清明寂静的日光里,如羽毛飞在黄昏般,飘飘的,滑在半空慢旋缓缓地飞,闪着一朵透明的亮,留着微细红的响,飘着飞,飘着飞,滑过头顶的阳光和桃枝,到面前几步远,才散着香味徐徐落下来。

便都惊了那朵桃花后,又都盯着木森看,想起木森的意愿淡得很,说是春天了,都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穿。

2009年2月17日于北京花乡147号园

原载《收获》2009年第3期

本刊责编关圣力

创作谈:写作最难是糊涂

阎连科

有位出家人,聪明慧智,在庙里勤读苦攻,却终是不得悟醒,一同离家的僧者,大都醒开后到了他寺,做了住持,只有他还在那庙里捧经敲木,日复一日。终于有天,他问高僧师父:“我为何不能成佛?”师父答:“你太聪明了。”又问:“如何才能笨些?”师父说:“种地去吧。”出家的聪明和尚就丢下经书,开始到庙旁种地。原初,小和尚并不会耕作劳种,不知春发秋果,不明四季作耕,可他明智好学,勤于吃苦,第一季虽禾瘦欠收,第二季却有了丰旺景象。到了第三年的秋天之时,庙旁田地,已经是果实累累,艳色味香,一派天景的风光。可高僧师父到了这儿,望着这番丰景,紧紧皱了眉头,半晌无言无语。和尚问:“师父,我种得不够好吗?”师父答:“太好了。好得过了。”和尚有些气馁,生气地问:“难道说是不好才好?”师父答:“你再种三年地吧。”言毕之后,师父怅然而去。从此,小和尚种地不再走巧,不再过力精心,只是随季播种,雨后锄草,秋日收获;冬天休地猫冬,春耕伸腰荷锄,有些懒散,有些惰安,可那田那地,却也一样景光饶丰,天堂色相。就这样又过三年至秋之后,高僧师父再从庙里来到田旁,见该收的庄稼因未收而有些卧伏,该下架的瓜果,因未下架而稍稍有些蒂枯。师父四处寻找徒弟,却在田里没有迹象,到了远处庵内,见小和尚正躲着太阳,在庵里斗着蛐蛐,且见了师父,不惊不喜,只是欠了身子,示意师父坐下,就又专心地斗着自已的物虫。

师父问:“你知庄稼该收了吗?”

和尚说:“哦,忘了。”

师父问:“学会种地了吧?”

和尚不加思索:“又不会了。”

师父问:“蛐蛐斗得可好?”

和尚如实说到:“正在学哪。”

师父一笑:“你开悟了,可以走了。”

和尚走后,到他宇诵经播教,后来成了高僧中的高僧。

这是一则佛事。是则悟佛的故事。比之于佛事,文学大约也是此理。我们今天的写作,正如那和尚的敲木诵经,和前三年的庙旁耕地,景象活泼,条理顺畅,有着盛世的文学景色。言之说走市场的产销两旺,纯文学的虽然居高而不忘临下,为社会旺景而亮嗓高歌者,也有其自已的写作路套与风光。都是大脑清晰,事理明白,如鱼得水,个个都已开悟到了醒透醒透,可以做各方庙宇写作的住持僧人。可是,我们是不是太过明透得道了呢?太如一个技术精湛的匠人——或说是一个工程设计的大师?不说那种自认为纯正、却是一定要仰仗市场才可繁闹的一种文学;不说那些为歌而歌的文学辛劳,单说那些——我们自己认为“我们的”才是文学的那号另外的写作,其实从八十年代初始至今,摇摇摆摆,走走停停,左试右验,终于到了今天,确实已经可以说作家都已大彻大悟,明白道得,作品也都瓜果纯熟,可胃适口。以修炼语言著称者,语言已色香欲滴,如透熟的葡萄;以结构奇妙著称者,其结构已如网如织,精美庞杂,繁简得体;以冲击现实著称者,也已上至天人体制,下抵百姓草屋;以情感冲击取胜者,也已完成该让读者掉泪时掉泪,该让读者会心一笑时,读者必然会笑一笑而思索。我们用三十年的时间,走完了从不会写小说到太会写小说的漫漫路程,正如那个学会种地的和尚,用他的聪明和勤奋,很快学会了种地、迎来了丰景一样,这样儿——可能错就错在我们太会写作了。我们太晓白明洞了写作的奥秘和深在。我们太过清明了写作的目的和路径,可以向哪去哪,想哪到哪了。有了什么目的,就能达到什么目的了。有了什么的艺术苛求,就可以实现那种苛求了。整个文坛的写作,也正如一个人的创作,他从习作的糊涂开始,终于到了写作的纯熟,轻车熟路,经验丰饶。不会是一种开始,而会,却成了正果的目的和结终。回想那最终真正得道悟醒的和尚,他的第一步是不会,第二步是会而纯熟,第三步是又从会到了不会。原来,从会到去不会,竟是一种真正悟开的境界。

从明白再到糊涂,才是最终的开悟和醒透。

我们的写作,真的是景象天堂,美不胜数,应有尽有,连早年许多作家和批评家说的我们不缺技术,不缺语言,只是在写作中缺少了情感的那种怨报,今天的我们也很快补上了这一缺课的憾事,很快有了一部又一部情感充沛、冲击力风来雨去的上乘之作。确切的,我们的文学不再缺少什么了。

应有尽有了。

想有就有了。

有险竣、有林溪、有平川、有漠景,有无限无限可供人研究说道的景色和猜想。而唯其没有的,就是作家对写作的一种无奈和糊涂,是从明白到不明白后的惘然和怅然。是在写作中愁思百结的混沌和迷憾。是那种长久探索后的不悟和难悟。

我们太明白了写什么和怎么写。

我们太清楚了去处和路径。

我们太知道了在写作中用力和缓力,直行和弯步,还有那所谓的诗意、想象与思想。我们知道了写作的一切奥秘和弯曲,幽暗和光明。我们都成了写作的清醒者和彻悟者。可是,那个最终被高僧师父说你已经开悟了,可以离开这儿去独行佛事的和尚,是从会到了不会的,从聪明到了笨拙的,从勤奋到了惰安的。一句话,他是从明白又到了糊涂之后,才算真正的悟开并可成佛行佛的哦。

二○○九年五月四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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