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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枝引

2009-07-09胡学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7期
关键词:刘云老孟一棵树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三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等四部。小说被多家报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十月》“福星惠誉杯”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第九届、第十届文艺振兴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1

和两年前的回家不同,这次是为离婚而回。

乔风刚迷糊,刘云就爬起来。怕惊醒他,轻手轻脚的。乔风还是醒了,赖在那儿没睁眼。折腾大半夜,他累得只剩壳儿了。刘云从未有过的疯,一遍遍缠着他,不时呢喃。软软的,水水的,落在耳边却有十足的分量。乔风明白她的心思,她担心呢。他就差立军令状了,这个四川女人……唉!

擀面杖不是碾在面板上,而是舔,一下,一下,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睡前,刘云剁了馅,和了面。乔风说我五更就走,包什么饺子。刘云执意要包,说你甭管,保证误不了。乔风闭嘴,他不能揉烂刘云这片心意。装睡可不容易,乔风忍了再忍,眼睛终是背叛了他。墙上的挂钟指到四点。挂钟是乔风捡的,金边框,连个划痕也没有,表盘有一道浅浅的裂纹,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表走得也准,乔风跟电视对过。刘云肯定没合眼,这么一想,乔风转过身。屋子不大,也就半间,一张床占去大半,做饭吃饭都在床铺上。面板紧挨褥子,调料味直冲鼻孔。刘云说,醒了?还早呢,再睡会儿。乔风说,让你别弄么。刘云顽皮地伸伸舌头,央求他,哪怕你装装样子哎。乔风说,算了,咱们说说话吧。刘云却沉下脸,不行,你还要赶路。抓过衣服搭在他头上,半娇半斥地说,睡!

乔风竟然睡着了。刘云喊他吃饭,他正背着秀珍狂跑。秀珍割破了手,豆状的小口鲜血喷溅,怎么也止不住。情急之下,乔风背起秀珍往村里跑。麦浪无边无际,怎么也跑不出去,秀珍的血越流越多,河一样,眼看将两人淹没……刘云在乔风脸上拍拍。乔风口干舌燥,连灌几杯水。吃饭却没了胃口,刘云说路上没有热乎饭,填也得填一碗。乔风看她一眼,埋下头。这碗饺子非比寻常啊,可不只是填肚子。

刘云要送乔风去站牌等车,乔风知道劝不住。乔风背起包,刘云突然从背后抱住他,死死的,乔风几乎透不上气。乔风在她手上拍拍。

你要回来哦。

看你,已经这样了,我不是……

快去快回。

嗯。

她提什么,你都答应。

嗯。不早了,小心误车。

刘云说你等等,转身揭开床垫,从数只袜子中摸出一只,拽出五百块钱,让乔风带上。她已经给他拿过,袜子里是两人的伙食费和零花钱。乔风不肯,刘云说月底就开支了,还是带上吧,以备万一。推来推去没啥意思,乔风拿了四百,给刘云留下一张。

两人到站牌不到六点,通往皮城北站的公交车还未到,这个空闲时间是能说点儿什么的。可乔风不知说什么好,就盯着站牌上的字,直到刘云喊,来了。乔风跨上车,刘云在背后喊,快去——咣的一声,后半句被截断。乔风回头,刘云瘦弱的身影像一根冻葱。

到北站是七点,火车八点发,乔风买了票,便抱着包窝在硬椅上。钱在贴身衣兜里,包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就算是空包,抱在怀里才踏实。现在毛贼多,乔风租的院子就住了两个,白天睡觉,天一黑就出去。好在两人不食窝边草,房东和那些住户也就事不关己的样子。喇叭响起,乔风并没有和自己联系起来,直到叫第二遍,乔风方意识到喊的是自己。乔风匆匆往门口走,想,难道刘云追来了?莫不是要和他回家?那不行,绝对不行。

乔风的目光急急搜寻,肩被狠狠拍了一下。吴大愣勾着一脸寡笑:瞪这么大眼干啥?还以为你走了呢。乔风说,吓我一跳,你怎么来了?吴大愣的装扮并不像出门的样子。吴大愣说,送送你呀。几天前,乔风说了回家的打算,吴大愣说离了也好,不能让两个女人都吊着。乔风问他怎么办,吴大愣没好气地说,我不离,我就耗着她。几天工夫,吴大愣改主意了?吴大愣觉出乔风目光的含义,愤愤地说,她要像秀珍一样本分,我就离。那个贱货,离婚太便宜她。乔风问,就这样下去呀?吴大愣说,过一天算一天,以后的事谁能说准?乔风附和,是呀,谁说得准呢?吴大愣贼贼地往两边瞅瞅,把乔风拉到角落,摸出个纸包,说给那个贱货捎回去。乔风看他,吴大愣说,她不仁咱不能不义,五千,够她花的了。乔风埋怨他不早点儿准备,五千块钱可不大好藏,乔风已揣了一些。吴大愣让乔风分开放鞋里,乔风问踩烂咋办。吴大愣说,放心,揉都揉不烂,黑天你就到家了。乔风只得去厕所藏了钱。吴大愣说是送他,其实是让他往回捎钱。乔风明白吴大愣“耗死那个贱货”也是借口,他不会轻易丢下女人。独自在外的这些男女,不少都搭伴住在一起,彼此心知肚明,不过临时搭个窝,真正的家在远方。平时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着,逢年过节,那根绳子就会显形,硬了,紧了,把他们牵回去。钱上各算各的,当然百分之百公平也不可能,男人么,毕竟要多付出点儿。没有约定,约定却是存在的。返回来愿意住就住在一起,不愿意散伙也容易,有的也许就不再来了。和吴大愣住一块儿的安徽女人每年都回去。像乔风和刘云这样的罕见,其实,两人也是临时搭窝,可后来的事,乔风实在没有想到。

坐了五个小时火车,乔风改乘汽车。虽是三月,车外依然灰蒙蒙的,背阴处还覆盖着一片片残雪。一个冬天,树上已光秃秃的,此时只有架在枝杈间的喜鹊窝顽强地挺着。离家越来越近,乔风的心越来越空。偶有酸涩的滋味泛上来,心又空得无边无沿。原打算过年回来的,可一想到这个时节离婚,咋也不是味儿,便一拖再拖。拖延不只是底儿虚,更是让摆在那儿的事实说服他。三十几岁的人,离婚不是件简单的事。再者,也让秀珍有个准备。也许从结婚那天,她就有准备了,她看到了他的眼神,他也读到了她的眼神。两个春节他没按时回去,她肯定猜到了,不然,不会退回他寄的钱。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吧。吴大愣说得没错,不能把两个女人都吊着。离婚,对刘云是交代,对秀珍也是交代。咋就发空了呢?乔风茫然地看着一个个退后的喜鹊窝。

到营盘镇下车,日头已躲得没了影儿。风不大,却又冷又硬,乔风的脸顿时麻麻的。在皮城呆惯了,脸似乎嫩了,经不得冻。两个汉子围上来,问乔风打车不。乔风摇头,从汉子的包围中挣脱,径直走到路边的摩的。摩的旁是一辆半新夏利。一个汉子挂着满脸的笑跑过来,问乔风到哪儿。汉子个儿不高,一张乌紫脸,正是围攻乔风中的一个。乔风问到一棵树多少钱,乌紫脸说二十。乔风嫌贵,乌紫脸哎呀着,那么远的路,我没和你多要。乔风做了离开的架势,乌紫脸一把拽住他。一番讨价还价,十五块钱成交。乌紫脸嘟囔,一天没拉上人,就算开个张吧。乔风问他认识路不,乌紫脸说不认识还叫司机么。

通往村里的是沙石路,还算平整。车厢门没开关,一根细绳拴着,车一颠簸,车门便来回磕晃。风从各个缝隙挤进来,车厢内并不比外面暖和。乔风缩了肩,从侧面的玻璃窗往外看。天已暗下来,乔风依稀能辨清树林和田野的轮廓。在家时,这条路每年不知走多少趟。脖子酸困了,乔风扭回头,不像在城里,不用担心乌紫脸拉错地方。

乔风想象着进家的场面。其实是第一次外出回家的复制。若是秀珍扑上来,他……他苦笑摇头,不可能这样了,秀珍和他已经生分。从她第一次退回他寄的钱,他就有数了。哪个女人不盼望男人往回寄钱?就算男人有了外心,钱没二心,谁抓手里就是谁的。可秀珍竟然退回。第二次退回乔风就不再寄了。秀珍不言不语,却有股拗劲儿,乔风没少领教。这次,乔风带不少钱,打算把两年的补偿给她。

咣的一声,头撞在车厢上。乔风被撞醒,大声问,怎么还不到?乌紫脸声音飘飘忽忽,快……了!乔风瞅瞅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又走一段,三轮车慢慢停了。附近没灯火,肯定没到村,乔风的心忽地一沉,电视上看过的画面涌进脑里。难怪半天不到,乌紫脸根本没往村里拉。回到家乡,乔风失去警惕,这可咋好?他下意识地摸摸怀里的包,没有任何防身器械。几乎同时,乔风抄起屁股底的凳子,加上给吴大愣捎的,他身上揣近两万块钱呢,绝不能让乌紫脸算计了。乔风担心乌紫脸有帮手,那样就糟了。乌紫脸没开门,乔风细听,辨出是嘶嘶的撒尿声。乌紫脸没帮手或帮手没到,乔风利索地解开车门的绳子,跳出去。

车灯明晃晃的,乌紫脸站在路边系裤子,回头看见杀气腾腾的乔风,撒腿就跑,大喊,救命啊。不过个青瓜,乔风追上去。乌紫脸提着裤子,跑不利落,没几步便绊倒,乔风一脚踏住他。乌紫脸带着哭腔说,兄弟……不,大哥饶命啊,我还有老婆孩子,我的钱你都拿去好了。乔风骂,你个下烂货,谁要你的钱。乌紫脸紧张地说,那你要啥……我和大哥无冤无仇。乔风喝道,少他妈装,要不是老子反应快,早让你坑了。乌紫脸说,大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啊。乔风前后瞅瞅,黑沉沉的,黏稠的糨糊一样,抹都抹不开。又骂,让你到一棵树,你拉到荒郊野外干啥?还装?乌紫脸底气顿时足了,我确实要到一棵树呀,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就停下来,想撒完尿问问你,你提着板凳就上来了,我以为遇见歹徒呢。乌紫脸不像装出来的,乔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麻秆棍打狼,两头害怕啊。乔风悻悻的,乌紫脸却笑了,兄弟,你好凶啊。乔风说,你不是认识一棵树吗?咋拉这儿了?乌紫脸说以前去过啊,咋就不认识路呢?又解释,村里的路也没个标志,难找么。我也不想绕呀,这一绕还不够油钱呢,责任在我,我不会加钱,大哥放心。乔风前后瞅了一会儿,说你走过了。乌紫脸点头,肯定走过了。乔风说,离鸳鸯湖不远有条便道,沿便道走就能到一棵树。乌紫脸鸡啄米似的点头,上车上车,这回我把眼睛瞪大。

乔风不敢掉以轻心,他让乌紫脸开慢点儿,目光扎在车窗外,辨着回去的路。走了半天,却找不见便道,乔风叫乌紫脸停车。乔风辨了一会儿说,走过了。乌紫脸说,这次可是你指挥的,甭怨我。乔说,别废话,往回退。乌紫脸提出加五块钱,他不挣也就罢了,咋也不能赔了。乔风哪有心思讲价,不耐烦地说,少啰嗦,少不了你的,一会儿半夜了。

来回折返两次,总算辨清鸳鸯湖的位置。鸳鸯湖水域很大,这一端距沙石路一公里左右,另一端快出营盘镇了。夜色中,鸳鸯湖像一张黑乎乎的脸,不动声色。一棵树在鸳鸯湖北端,是离鸳鸯湖最近的村子。可是拐进村子的路怎么也找不见,乔风的心油煎一样,指着一平坦处,让乌紫脸从那儿往东走。乌紫脸犹豫,你肯定?喝油的家伙和吃草的家伙不一样,陷坑里就完了。不光车报废,咱俩也得废。乔风心中没谱,语气就没那么坚定,应该差不多。乌紫脸不踏实,还是算了吧,就算你找到家,我回来咋办?我不认识路,转不出去,还不冻成冰棍?乔风火了,你说怎么办,把我扔这儿?乔风不是歹徒,乌紫脸就不再怕,争辩,这也怨不着我呀,你自己都不认识路,要不先回镇里,明天再回。乔风咬咬牙,提出加二十块钱。乌紫脸经不住诱惑,说我就好人做到底吧。

还是没寻见村子。两人的位置在鸳鸯湖北端,这是肯定的,乔风掐算时间,应该到了,或者说过了,怎么看不见呢?暗淡的星光一眨一眨,却看不见一处灯火。乔风蒙了。乌紫脸说咱俩可能鬼撞墙了,要是走不出去,非冻死不可。仿佛真要冻死似的,说女人一身病,儿子刚上高中,他不在,娘儿俩靠谁?乔风呵斥,闭上你的乌鸦嘴。乌紫脸生气了,说那钱宁愿不要,也要离开这鬼地方。乔风提出再加钱,求他再转转。乌紫脸说,油不够,你许我一头驴我也不敢跑了。回不了镇,后果你清楚,我不冒这个险。乔风无奈,只得随乌紫脸返回。

2

乌紫脸把乔风拉到镇上的国际旅店。乔风一听国际旅店马上让乌紫脸换地方,他可不想挨宰。乌紫脸笑说总共四间客房,便宜。老板半天才打开门,懒洋洋的,一听乌紫脸带来客人,马上来了精神。乔风不知是因为挨冻,还是心情灰暗,木木的;乌紫脸倒是活过来了,不时龇着牙,仿佛表达劫难后的兴奋。一夜二十块钱,倒也不贵。安顿了住处,乌紫脸跟乔风要钱。乔风看他一眼,乌紫脸马上说,我挨半夜冻,也冤呢。乔风没费口舌,丢给他四十块钱。

老板问乔风吃饭不,乔风想想说,吃点儿吧。那碗饺子早就跑乌有国了,刚才没感觉,进了旅店饥饿就像一条狗,在胃里汪汪叫。乔风要了面,要了盘酸菜羊杂,又要半瓶酒。乌紫脸往前凑凑,兄弟,你不介意,给我添双筷子,我现在回去也吃不上饭。乔风说行啊,乌紫脸马上坐乔风对面,让老板吆喝老板娘起来,并自作主张加一盘花生米,同时对乔风解释,老板娘的手擀面是招牌。不一会儿,老板娘出来。她比老板瘦,个儿也比老板高,边挽袖子边瞄桌子,让老板上盘小咸菜。乌紫脸说,就是嘛,半夜的生意也不能马虎,小心砸牌子。然后对乔风说,我很熟的。乔风仿佛没听见,看着碟子发呆。

菜香飘过来,乌紫脸给乔风倒酒,劝,凑合半夜吧,明儿一早我送你回去……喝呀!

乔风僵僵地端起杯。

乌紫脸说,甭想了,几个小时的工夫……熬一熬。

乔风终于把思绪拽到饭桌上,轻轻叹息一声。

乌紫脸问乔风多久没回家了。乔风说两年多。乌紫脸惊呼,难怪找不见,这么长时间了。又问,你在外面怎么熬的?见乔风脸色不悦,改口,我看你混得不错,有票子挣干吗回来?能往回挣钱就行。乔风不愿唠叨这个,问他什么时候去的一棵树。乌紫脸一会儿说前年一会儿说大前年,一会儿说搞不清了,他抱怨自己记性不好,小时候吃苍耳中了毒,要不现在咋也混个镇长,用不着黑天半夜挨饿受冻。

老板娘端上面条,果然又细又筋道。乌紫脸得意地说,咋样?你在城里也吃不上这样地道的面。老板娘回屋,老板靠那儿看两人吃,乔风让他喝酒,老板笑着摇头。可能是乔风的客气,老板话多了,问乔风是本地人吧。没等乔风回答,乌紫脸抢先道,一棵树的,傍黑我接了他。老板哦一声,掩饰不住疑惑。乌紫脸说妈的,遇见鬼打墙了,两人转半天,就是找不着村儿。老板戏言,别是你出幺蛾子吧?乌紫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当然不是真生气,眼窝里还漾着笑,外地人我都没坑过。老板意识到冷落了乔风,抛给乔风一支烟,乔风终于截住话头,问老板知道一棵树不?老板哧地一笑,以前我常去一棵树收鸡蛋,村儿不大,十三户人家,没准还收过你家的呢。乔风深信不疑地点头。乌紫脸插嘴,那么几户人家,进去个狼可咋办。老板一笑,还狼呢,兔子都没了。乔风附和,是啊,狼毛也没见过。从前是有,从前是多会儿,乔风说不上来,还是听父亲说的。一个传说罢了。

填饱肚子,身上也暖和了。回屋,乔风打开手机。乔风的卡是皮城的,一出门就关掉,防止别人打进来,漫游费太贵。连着跳出三个信息,都是刘云的,问他冷不冷,到了没。乔风回复完,马上关掉。乔风有点后悔坐乌紫脸的摩的,不然他早在家里了。耗了一晚,还花了冤枉钱。不过,自己也有责任,他都糊涂了,何况乌紫脸?

乔风躺在那儿,琢磨明天是回去就和秀珍摊牌,还是等等。还有秀珍的反应,她能提出什么要求。乔风早就考虑过,但在这个夜晚,已和秀珍隔着不远的距离,不由他不想。他想她不会和他闹,她连他的钱都不稀罕了,还稀罕他这个人?不闹最好,不过她也不会主动提出。她沉得住气,结婚那天,他就领教了。秀珍破过身,那个发现让他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拽断了什么。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显然她清楚他在想啥。对视几秒,秀珍移开目光。乔风没问,等她主动坦白。逼供没有退路,坦白就不一样,主动权永远在他手里。但秀珍拗得很,一字不提。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多半年后,嘴巴依然紧闭。不是不说话,是在那件事上装哑。除了这点儿,秀珍无可挑剔。半年时间,足以让乔风看到秀珍的诸多优点。疙瘩渐渐柔软,轻风一样淡去。也许是他过于多疑。他选择了忘记。再后来,他就像村里的男人一样进了城。

乔风忘不了第一次回家那些日子。秀珍皇帝一样侍候他,什么都不让他干。秀珍说他在外面累了,好好歇歇。累是肯定的,可城里自有城里的快乐。他没对秀珍说这些。候鸟一样,年初飞出村庄,年根飞回来。就是和刘云同居后,年根儿他仍心急如火地往家赶。乔风从来没想和刘云会有什么结果,或者说不往那个方向发展,他和她都是清醒的,他不要,她也不要。可一切在那个早上改变了。他和刘云还在沉睡,门被踹开,一个矮瘦汉子冲进来,叫骂着扑到他身上。乔风明白了几分,只招架不还手。刘云拉架,矮瘦汉子又将怒火泄她身上。当天晚上,刘云和矮汉子回了老家,许多东西没带。乔风心神黯然,独自饮酒浇愁,天天昏昏沉沉。一星期后,刘云竟然回来了,乔风几乎没认出她。乌青的脸,乌青的眼窝,嘴唇肿得张不开,一条胳膊抬不起来。乔风带刘云去医院,那条胳膊折了。刘云说她离婚了,孩子归了男人,她什么都没了。她窝在乔风怀里,久久哽咽。那年春节,乔风没回。他咋能丢下失去家庭、失去工作、伤痕累累的刘云?乔风往回寄了一笔钱。夜晚,乔风搂着刘云,却想着千里之外的秀珍。愧疚浮上的同时,他想起结婚那天和秀珍的对视。他没有彻底忘掉,那块疤一直潜在心底,此时成了安慰自己的一剂药。他并没打算离婚,可……一步步走到现在,他也没想到。下半年,他又给秀珍寄了一笔钱,钱一分没少退回来。她生气了。再寄,又退回。乔风放弃,没再寄。

乔风早早就起来。半睡半醒的,脑袋灌了水一样重。老板娘起得更早,她拎过个暖壶,告诉他冷水在大厅缸里。就算在乔风租住的地方,自来水也是接到屋里。皮城有许多让人喜欢的地方,不只是刘云。乔风不停地说服自己,仿佛怕自己动摇。草草洗把脸,结过账就要走。老板娘劝他吃口饭,天冷,填饱肚子等于加一层衣服。乔风说那就煮方便面吧,老板娘还是做了手擀面,并炸了一碟辣椒。和刘云在一起,乔风饮食上最大的改变就是吃辣狠了。

还未出门,乌紫脸就来了,他说我估摸你起来了,一夜没睡吧……也是,家在跟前,却一个人干耗,搁谁也睡不着。乔风说不用了,我自己回。乌紫脸说昨夜你请我吃饭,我今儿免费送你。乔风说反正我也不急,乌紫脸说还不急,你的心怕蹦出来了吧?我说白送就白送,怕我讹你咋的?

乔风没让乌紫脸送到家,看见鸳鸯湖,执意让他停下。乌紫脸没说什么,冒一股黑烟,远去。乔风边走边望着鸳鸯湖,阳光下,鸳鸯湖像一块没有边沿的面饼。冰面融化后,湖上空总是飞翔着各种水鸟,现在空空的,面饼泛起白光,有点儿刺眼。乔风看到鸳鸯湖南岸红色的房子,过去没有,肯定是近年盖起的。就像皮城,第一个月是空地,第二个月已是矗立的水泥和钢筋。

乔风拐上回村的路。终于找见了,毕竟走那么多年。记忆中的东西复活,他甚至想起路上什么地方有坑儿,什么地方有芨芨丛。村子小,一直没修像样的路,但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踩出路。乔风不止一次走过夜路,从没迷失方向。记得一个夜晚,他和吴大愣抬着吴大愣父亲去医院,输上液后,吴大愣留在医院,他独自返回。黑漆漆的夜,啥都看不清,他几乎是跟着感觉和气味回来的。乡村路上是有气味的,春日顶破地面的青草的幽香,夏日的牛马粪味混合着芨芨草的淡香,秋日的麦子味和胡麻扑鼻扑鼻的浓香,像油泼地面上似的,冬日风中扑过的是泥土和雪粒的干腥。当然,现在乔风闻不到,更听不到了。离开乡村,鼻子耳朵和先前不一样了。不过,脑里的东西还在。

乔风的目光一跳一跳,像顽皮的松鼠。不由得走得更快了。突然间,他顿在那儿。怎么回事?怎么不见村子?早该到了,现在没走到不说,连村子的影儿也没见。走错了?乔风四下望望,确定方向没错,位置也没错。他站在鸳鸯湖北边,正对着村子的位置。是的,他不会错的。可咋找不见村子?村子哪儿去了?还有村前那一棵古柳?村名由此而来。柳树老得快死了,几个枝杈都枯了,可当腰又长出一丛虬枝,不屈不挠的。咋就……咋就……乔风的心慌慌地乱跳,脑袋一阵阵儿地热。

定喘半天,乔风冷静下来。他再次确认自己的方向和位置,没错。乔风走到鸳鸯湖边,一步步往北量。过去,他常赶牛到湖边,清楚村子到湖边的距离。八九不离十吧。一步……一步……他默默数着。当然不会有的。有早就看到了。

整整一个上午,乔风丈量,寻找。中午时分,乔风终于找见村庄的痕迹。那是一块被烟熏过的土皮,黝黑黝黑的,半埋在土里,不,是长在土里。多年的烧烤,它砖头一样硬,所以不惧风雨。这么说,乔风没有迷失方向,可这能说明什么?村庄哪里去了?

乔风脑里涌上杂七杂八的猜想,每个猜想都像一根绳子,勒得他喘不上气。茫然四顾。目光触见南岸的红瓦房,忽然想,村庄迁到南岸了?有可能,听说南方一些地方,整乡整县搬迁呢。一个村子,十几户人家,搬迁自然算不了什么。乔风急急绕过鸳鸯湖,扑向那一片红瓦房。

红瓦房被铁丝网圈起来,只能从大门进去。所谓大门不过两根矗立的水泥柱子,中间用椽子拦住。“大门”顶部拱形的牌子上几个大字:鸳鸯湖度假村。乔风心一沉,这里不是他的村庄。乔风还是从中间钻进去,欲探个究竟。先是狗的狂叫,之后走出一个老汉,问乔风干什么。乔风说看看,老汉警惕地说,没什么可看的,都锁着呢。乔风问了几句,知这个度假村去年就建好了,现在只留一个看门的,老汉也是本镇人。老汉也知道了乔风是一棵树的,刚从外地回来。他瞅瞅乔风的挎包,还没回家吧?跑这儿干啥?乔风在老汉脸上踅摸半天,问一棵树搬到了什么地方。老汉似乎吓一跳,往后退退,盯住乔风,你说什么?乔风重复。老汉恼恼地,说什么疯话?走走,再不走我放狗了。乔风急得眼都红了,叔,我没疯,我找不见村了。老汉探究几秒,问,咋回事?乔风声音湿湿的,村子不见了,人不见,房子也没了。老汉愕然道,这咋可能呢?你走错了吧?乔风摇头,就在湖北边,怎么会错?老汉说,是啊,就在湖北边。乔风说,你去过?老汉说没去过,但知道在湖北边。然后他随乔风走上一个高坡,湖北岸尽收眼底。老汉咦了一声,我倒没太在意,咋就没了呢?什么时候没的?乔风苦笑,老汉甩甩头,我不知道。乔风问,你没听一棵树搬迁吗?老汉摇头。乔风问,没听说出了什么事?老汉还是摇头。乔风问,咋就不见了呢?老汉同情中含着不耐烦,别在这儿费唾沫了,我没有本事藏起来,也没必要藏你的村子,自个儿还养活不过来呢,你去别处问问。

是啊,和老汉废什么话,真是昏头了。乔风捶自己一拳。

3

乔风把派出所所长老孟撞了。当然,乔风的身体没撞着老孟,是派出所的门和老孟亲密接触了一下。乔风旋风般扑进去,老孟正要离开。走到门口,见地上丢一张名片,正要去捡,门哐地开了。老孟嗷的一声,捂住前额。乔风听见撞击声和老孟的叫声,傻了一样站定。他认识老孟,每年赶交流会,老孟黑着脸,拎着警棍,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当然,老孟不可能认识乔风。乔风一路奔跑,后背、额际湿漉漉的。老孟瞪乔风一眼,乔风终于醒悟过来,孟所长,我不是故意的,我……老孟说,幸亏是脑袋,西瓜就报废了。老孟没怪罪,乔风忙说感激话。老孟打断他,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乔风却说不出了,喉咙好像塞了冒烟的棉花,只硬硬地瞪眼。老孟说,别急,坐下说。转身给乔风倒杯水。

老孟把水杯搁乔风面前,乔风喉咙突然通了,话子弹一样射出来,村子不见了。

老孟显然怀疑自己听错,追问,你说什么?

乔风说,村子不见了。

老孟盯住乔风,你哪个村的?

乔风说,一棵树。

老孟问,村庄不见了?

乔风急急地,是呀,找不见了。

老孟啪地拍一下桌子,这什么地方?开什么玩笑?

乔风忽地站起来,我不敢,我哪敢呢,真找不见了。结结巴巴讲了。

老孟审视乔风,几年没回来了?

乔风说,两年多……不够三年。

老孟说,难怪……咋这么久不回家?

乔风不知咋回答,三言两语说不清。老孟看乔风为难,说,你肯定走错路了。

乔风叫,不可能,就算十年不回来,我也认得。

老孟问,没迷路?

乔风说,绝对没有。

老孟愕然,那怎么可能?我办二十多年案子,还没听说这种事。

乔风几乎带出哭腔,是真的呀,村子不见了,老婆和孩子不见了,孟所长,你不能不管呀。

老孟说,我这身皮干啥的?维护一方平安。命案我管,抢劫我管,偷盗我管……大大小小的案件,只要我知道,不让管都不行。可你说村庄不见,这太荒唐了,咋立案?

乔风问,你最近去过一棵树没有?

老孟摇头,没案子,我不乱跑。

乔风问,咱镇里没发生过什么?

老孟说,你指的是什么?打架斗殴,小偷小摸,不说天天有吧,但月月少不了的。不过没大事,没闹过地震没发过洪水,过去闹雪灾,现在雪下得也少。村里发生什么事,我肯定知道,就算头天不知道,过两天也会溜进耳朵。我没听说一棵树发生过什么,村子怎么就没了,是有点儿莫名其妙。

乔风问,孟所长,我该咋办?

老孟问,你们村没几户吧?

乔风说,十三户。

老孟寻思一会儿,说,我想只有一种解释,村里人都进城了,拉家拽口进城多的是,十几户人家,走光很正常。

乔风摇头,不可能,我女人不会。

老孟问,为什么?

乔风说不上来。秀珍领女儿进城,不是没可能。她和他怄气,去了另一座城市。或者,她去皮城寻他,没寻见。或者寻见了,看见他和刘云,躲起来了。这一想,乔风脑门再次淌出汗。

老孟说,你这么久没回来,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你有理由,你女人自然也有理由。

乔风虚弱不堪,咋房子也没了呢?

老孟轻轻一笑,人没了,房子还能存住?

乔风无法反驳老孟,嘴唇耷拉着,似乎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甚至不敢看老孟,仿佛村庄消失是他造成的,老孟随时会拘捕他。

乔风支撑着要离开,老孟叫住他。乔风倏然一惊,以为老孟真要拘他。老孟让乔风等一下,他打了个电话。然后对乔风说,和我过去一趟。

老孟带乔风去了镇长办公室。老孟介绍完,便坐在沙发上。镇长让乔风也坐,乔风不敢,硬撑着虚弱的身子。

镇长问了乔风姓名年龄及外出的一些情况,随后说,总算见着一棵树的人了。

乔风听镇长话里有话,紧紧盯住他。镇长却把目光转向老孟,去年……不,过这个年应该说前年了,夏天,一棵树就空了,我还去过一趟,甭说人了,连只鸡都没见着。

老孟说,还真这样,我咋不知道呢?

镇长说,你只对案子感兴趣,这又不是案子。

乔风求证,镇长是说村里人都进城了?

镇长说,除了进城,还能去哪儿?出国还不大可能。

乔风不死心,这么多人,不和镇里打招呼?

镇长略带火气,谁和镇里打招呼?你外出和镇里打招呼了?

乔风哑然。没必要,出门不需要镇里批准。

镇长说,镇里打算给一棵树修路呢,没想到一棵树成了空村。我以为我在任期间见不到一棵树的人了。你别紧张,村里欠镇里一些钱,但不会扣你头上。我只想见见你,也想了解一下。外面真那么好?好得让你们连家也不要了?

乔风摇头。他不知怎么回答,他没想过。虽然他回来是和秀珍离婚,可并不认为这就是不要家了。离了婚,他也不会说自己是皮城人,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他肯定会说,一棵树。

镇长问,将来怎么办?

乔风虚弱地说,没想过。回答不了镇长,乔风羞愧地低下头。

镇长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咋会不想呢?然后自嘲地笑笑,我没必要给你上课,估计你也没想明白。算了,我没什么问的了,也帮不上你。至于家里人去了哪儿,看孟所长有没有办法查询。

老孟说,立案倒可以查查,可你这算咋回事?一不是被绑架,二不是被拐卖,没法查啊。当然,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留个联系方式。咋会出这种事呢?我猜八成你女人不愿意见你。

离开镇政府,乔风在寒风中浸了一会儿,昏胀的脑袋清醒了些。村庄不存在了,这一点确凿无疑。镇长和老孟的解释有一定道理,人走空,村庄自然就消逝了。风吹雨淋,邻村也会趁机拆砖搬瓦。可乔风总觉得哪些地方不对头。脑里涌了太多东西,什么都想拎出来,结果什么也拎不出。关于女人,是的……女人!别人进城有可能,秀珍不会。第二年外出,乔风曾动员秀珍和他一块儿出来,秀珍死活不同意,她舍不得鸡,舍不得鸭,一麻袋理由,坚决得就是绑也不可能。如果她和他去了,他和刘云也不会有事。不过,如果村里只剩她自己,她也可能改变主意。一个女人住在空村,乔风难以想象。她为什么不去找他?就那么恨他?他终归是她男人么。

胡乱猜测半天,乔风还是不能肯定秀珍是否去了城里。就算断定,他也没法知道她具体在什么地方。天暗下来,乔风失魂落魄地往国际旅店走。他不知怎么办,只好先住镇上。

又一次遇到乌紫脸,乌紫脸惊喜地说,我瞅着像你么,怎么又来镇上了?赶车?上县的车还有,怎么不在家住一夜?乌紫脸是个话痨,哇啦哇啦,嘴一会儿不闲着。乔风不说话,乌紫脸嘿嘿笑了,和女人搞崩了吧?一定让女人赶出来了,老兄,看来你不懂女人心思,她和你凶,那是想要你,你不能往外跑。怎样?我送你回去吧?只收个油钱。乔风黯然地想,要是被女人抓几把,让女人赶出来,那倒好了。如果村庄还在,秀珍还在,他宁愿秀珍和村民揍他个半死。不可能了。乔风说你忙吧,我不雇车。乌紫脸不死心,依然在乔风身后哇啦。乔风火了,叫,你他妈有完没完?乌紫脸还想说什么,乔风挥拳就打。乌紫脸挨一拳,恼了,不坐就不坐,撒什么野?营盘镇还轮着你撒野?

乔风走进国际旅店,老板和老板娘都很意外,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乔风苦苦一笑,说还得住一夜。他不想多说。实在是不知说什么。老板说还住昨日的屋吧,老板娘问乔风吃什么。乔风说随便。老板娘跟过来,靠在门口,吃了两次面,我烙点儿饼咋样?乔风说行。老板娘还想问什么,外面传来叫嚷,没等两人反应,乌紫脸带两个青皮闯进来,就他!乔风明白,那一拳打出麻烦了。老板娘显然也看出来,哎哎,你们干啥?这是旅店,有什么冲我说。一青皮说,和你没关系,退后!老板娘说,这是我的店,凭什么和我无关?冲乌紫脸叫,张达子,你想干什么?乌紫脸说,你不知道……乔风忽然说,别说了,我出去!老板娘拽乔风一把,没拽住。

乔风知道出去什么等着他,可是他痒得不行。骨头、肌肉、心、肝、肺、脸、嘴巴……没一处儿不痒,太痛苦太难受,他正想揍自己一顿呢,他们来得正好。

拳头雨点似的飞来,乔风腰上挨了一脚,他弓下腰,随后扑到地上。

算了,算了,乔风听出是乌紫脸。妈的,他又打圆场了。青皮一阵风似的离去。挨了揍,乔风没舒服多少。老板要拉乔风,老板娘制止,让他躺着,孟所长马上就过来……张达子,是个男人你就别溜。乌紫脸小声道,我可没动手,孟所长能把我咋的?

乔风自己爬起,进屋。乌紫脸没有离开,不知是不在乎,还是不敢。老孟看见乔风,目光一怔,是你?那些人呢?乔风抢老板娘前头说,走了。老孟环视三个人,你们看清了?乔风抢着说,不怪他们,我先动手的。老孟问,怎么回事?乔风说没事,孟所长你不用管了。老孟冷着脸说,可不是你个人的事啊,这关系营盘镇的治安,不要有顾虑,你们……乔风打断老孟,孟所长,真的没事。老孟说,我是看你可怜,找不见家,又挨打,你咬定没事,那就没事吧。

老孟一走,老板娘马上问,找不见家了?怎么回事?老板和乌紫脸也紧紧盯住乔风,仿佛乔风脸上趴着一只怪异的虫子。

乔风说了。

乌紫脸说,我还以为昨天鬼打墙呢,没想到早没了。

老板娘仍疑惑,怎么会呢?

老板说,现在什么都有可能。

乌紫脸哎呀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

老板娘瞪他一眼,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呢。

乌紫脸说,好人算不上,也不是坏人啊,误会了,误会了,这事搞的。

乔风说,不怨你,我先动手的。

乌紫脸说,你心情不好么,早说呀。

乔风问,你们知道一棵树已经不在了么?

三个人都摇头。乌紫脸说,我都不知道,他俩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也没啥奇怪,只是你女人没去找你,这倒有点儿不对。老兄,恐怕你心里有数。要么你不要她,要么她跟人跑了。

老板娘骂,乌鸦嘴。

乌紫脸说,有啥说啥么。

乔风无言。

老板娘忽然说,我去做饭。

乌紫脸大方地说,今天我请客,算给老兄赔不是。炒盘猪头肉,炸盘花生米。乔风欲阻拦,乌紫脸挥手,啥也甭说,你就当回家了。

夜里,乔风猛然想起什么,爬起给吴大愣打电话。吴大愣嘟嘟囔囔,你小子开玩笑也不看看时候。乔风愤怒中夹着哭腔,哪有心思开玩笑,真是没了呀。

4

乔风站在公路旁,眼睛盯着公路尽头。明知吴大愣这个钟点不会回来,可乔风早早候着,也许吴大愣能早点儿赶回呢?那样乔风就能在傍黑前和他赶回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村庄。吴大愣答应回来,但仍半信半疑。就是乔风,又怎能百分之百、彻底相信呢?没有,真的没有。吴大愣在乔风心中一下无比重要,仿佛吴大愣是主心骨,他回来乔风就有了依靠。吴大愣确实给乔风出过不少主意,但某些方面乔风比他更有主见。乔风是吴大愣带出去的,吴大愣在一个市场卖菜。乔风和吴大愣卖了几个月菜,改行收破烂。吴大愣劝过乔风,但乔风没改主意,事实证明,乔风是对的。卖菜和收破烂同样辛苦,但后者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捡个电风扇、一双八成新的皮鞋什么的。现在乔风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乌紫脸看见拎包的马上迎过去,没客的时候便凑到乔风身边哇啦。乔风不知乌紫脸哪来的话,似乎停一会儿嘴唇就会长一块儿。乔风倒不是反感他,只是不知拿什么话对付。多数情况,他只嗯啊一声,乌紫脸也不扫兴。乔风想,人就是这样奇怪,有时见一面,没准就成了朋友。

黄昏,吴大愣终于从车里掉出来。妈的,坏了两次。吴大愣下车就骂,然后缩缩膀子,鬼地方,三月的天还这么冷。猛不丁转了方向,你不是骗我吧?我那娘们儿给你什么好处了?光线暗淡,乔风仍看出吴大愣眼里的怀疑和戏谑。乔风冷冷地说,你自己看。吴大愣说,连夜回,你把我吓住了。

两人挤进乌紫脸的摩的。去的时候吴大愣不时冒出一两句话,回来一声不吭了。

直到吃过饭,进了房间,吴大愣打破沉默,怎么回事?灯光下,吴大愣硕大的脑袋好像浮肿着。乔风拿眼睛翻着,那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吴大愣依然怔怔的,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啊,一个村子说没就没了?乔风说,这下你信了吧?吴大愣眼巴巴的,咋会这样呢?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乔风讲了找老孟和镇长的经过,吴大愣突然掴自己一巴掌,异常响亮,乔风吓一跳。吴大愣痛心不已,怨我,我早把钱捎回来就好了。乔风劝,未必是钱的事。吴大愣嚷,怎么不是?有钱她干吗离开?乔风明白,吴大愣如此推测,除了难过,更是因为心虚,他抛出这样的话就是让乔风反驳,乔风驳斥得越彻底他越踏实。乔风也明白自己盼望吴大愣不是等吴大愣拿什么主意,而是让吴大愣证实那个梦一样的事实。两人都在半空悬着,都想抓住点儿什么。乔风没反驳他,甚至有些恨他,谁让你他妈的不回来,也不往回捎钱,活该!当然乔风没什么道理,他怪吴大愣,自己又如何?他有理由,吴大愣也有。那年春节,吴大愣发现女人和光棍六指的事,一把火烧了六指的柴垛,将一桩偷情案由地下烧到地上。吴大愣抽打女人的声音整个村庄都能听见。

乔风从鞋底抽出吴大愣的钱,数了数,丢给他。钱有点儿潮,还有股异味。没得到响应,吴大愣怔怔地盯着那些钱,忽然勾了脑袋,软唧唧地说,说啥都晚了。乔风幽幽叹口气,算回答。吴大愣说,真是报应。吴大愣说,一了百了。吴大愣又急了,你哑巴了,说话啊?乔风目光忧伤。吴大愣说,算了,睡觉,为赶车,我半夜就起了。蒙头躺一会儿,吴大愣又爬起来,你说,我那口子会不会跟六指走了?乔风说,谁知道呢?吴大愣说,就是没钱,也犯不着跟六指啊,六指算什么东西。乔风说,也可能她一个人走的。吴大愣拧半天眉,忽然道,不说不说了,越说越烦。

第二天,两人又回去一趟。乔风没费什么事就找到那半截长在泥土里的黑乎乎的土皮,吴大愣抬脚要踹,被乔风拦住。乔风说要是踹烂,连村子的位置也找不见了。吴大愣慢慢缩回脚,退后一步,仿佛怕惊着它。

两人呆立。四野空旷,疲软的风掠过耳颊,往鸳鸯湖吹去。

半晌,吴大愣说,回来了,咋也得回家看看呀。乔风瞄吴大愣一眼,马上明白他的意思,连说,对对,回家看看。两人往相反方向走开,吴大愣往西,乔风往东。乔风住在村子东头,他曾和秀珍说太阳第一个照到咱家,秀珍说,也第一个离开咱家。这话说得乔风一愣一愣的,他不过戏说,秀珍这一接却有了禅意。乔风走走停停,目光恨不得扎进地下,似乎地下藏着答案。没有任何标志,转了半天,两人撞到一起。乔风瞧吴大愣的拧样,立刻猜到结果。妈的,连家也认不得了。吴大愣骂了句,忽然说,瞧咱俩笨的,找见那棵古柳树,不就测到家的位置了吗?乔风说,我找过,没有。吴大愣说,树不在,树根总归有吧。乔风应道,理应这样。两人走到鸳鸯湖边,只有从湖边才能测出柳树的位置。丈量完,吴大愣划了大致范围,说,咱俩来个拉网式搜寻,一根树枝也别放过。弓腰撅腚,左瞅右瞪,折腾半天,一无所获。吴大愣骂,谁这么缺德,连树根也挖走。最后,两人商量一个办法:以土皮为中心,量出五十步,就是过去那个家了。

乔风量够,好像经过数日奔波终于迈进家门,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身下凉冰冰的,秀珍没烧炕。她生气了。秀珍每次和他闹别扭,就用不烧炕来抗议。只是,这次别扭闹大了,不只不烧炕,人也躲得没了影儿。不只听不到她的声音,也听不到鸡咯鸭呷,听不到猪哼狗吠。一座透风的空屋。他努力抽动鼻子,试图闻到些什么。果然嗅到一种味道,像炒土豆片糊锅了,又像刚刚榨了胡麻油。

吴大愣摇晃过来,总算回家看了一趟,那娘们差点儿不认识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咱上路吧。男人不能窝在家里,得出去挣钱。别婆婆妈妈,女人哭就让她哭,你不走我可走了。吴大愣拽乔风,乔风身子麻木,半天才立住。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突然避开。

回到国际旅店,乔风和吴大愣吃掉老板娘的手擀面,喝掉一瓶酒,脸色有了些活气。吴大愣又要了一瓶酒,一包花生米,带回房间。

开始两人还斯文,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后来就抢了。不是一口,而是一截。喝光后,依然举着空瓶,你嘬一下我嘬一下。吴大愣傻呵呵地指着乔风眼窝,瞧瞧你的眼,眯成缝儿了,你女人要是躺这儿,你怕连地方也找不见。乔风不屑,还说我,你的脑袋快涨成碌碡了,这么多年,你女人受你多少罪?吴大愣说,你女人不受罪?你把她丢家里她不受罪?乔风说,我没打过她,没你那么狠。吴大愣道,我打她了?你看见了?乔风说,我没看见,听见了,整个村庄都听见了,你说,你狠不狠?乔风咄咄逼人,吴大愣没了退路,我狠,我狠。

静了几秒,吴大愣瞪着混浊的眼睛说,你知道我咋发现她和六指的?她竟然在梦里喊六指。我当时那个惊啊,觉得房要塌了。我偷偷跟踪她几回,我一直祷告是自个儿耳朵出了问题。天哪,她真去找六指了,就算偷人,这几天也得忍忍吧。她忍忍,也许就没事了。她就是不忍。妈的!我本来要拽回家揍她,可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没打过她,出了事才打她的。我想打死她算了,我真是想打死她。街上打了,回家继续打,我问她看上六指什么,又穷又懒,身上全是馊味。你猜她说啥?她说耗不住了。妈的,她竟然这么无耻。我问她我回来你干吗还找他,她说不找六指,六指就会找她,她怕我发现,先得喂饱六指。妈的,这什么屁话?我的东西她拿去喂六指,她有没有良心?还不该打?那天,她睡着,我摸出菜刀,真的,我想杀了她。你知道不,我差点就成了杀人犯。

乔风僵着舌头,我也告你个秘密,这么多年我没跟任何人说。要是秀珍还在,我也不会说,绝对不会。秀珍失过身。结婚那天我就知道,我没审她,等她交代。她和我装糊涂,把我当傻子。要说戴绿帽子,我是戴了顶大的,没结婚就戴了。我比你惨,你好歹知道那人是谁,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成了无头案。秀珍看上去老实,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你说这是为什么?

吴大愣摇头,你干吗问我?我是个混账玩意,脑袋进猪油了。我不该那么打她,谁还没个糊涂时候?她求饶,她抱着我的腿,让我原谅她,她发誓和六指断了。可我没给她机会,她说一句我踢一脚。我怎么就没想到把她带走呢?我干吗要把她留家里?你说,我是不是混账?

乔风说,你算什么?要说混账,我才是。我还怀疑过自个儿的孩子。我盯着她的眉眉眼眼,想找出和我不一致的地方。村里的人我都猜过,我总想从别人脸上找出点儿什么。

吴大愣说,那次我走进邮局,汇款单都填好了,柜台里的男人长个大鼻子,我看他就想起六指,越想越气,干脆撕了汇款单。人家是工作人,怎么能和六指一样,六指能坐那儿?没寄钱不说,还生一肚子气,我不是混账是什么?

乔风说,我倒是寄了,可是都退回来了。我只当她生气,一点儿没往别处想。要是有一点儿脑子,我就该回来看看。过了那个年,我是能回来的,我觉得秀珍欠我,我忘不了过去的事,我想惩罚她,我是真正的混账。

吴大愣说,我是。

乔风说,我是。

吴大愣指着乔风鼻子,你不是。

乔风点着吴大愣眼窝,你才不是。

吴大愣叫,你他妈干吗和我争?

乔风说,谁争了,本来就是我。

吴大愣挽了袖子,杀气腾腾的,乔风不甘示弱,抄起空酒瓶。两人互相瞪着,目光撞在一起,忽然碎裂。不知是谁先嚎了一声,吴大愣抱住乔风,乔风抱住吴大愣。边哭边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停止的,不知什么时候倒下的。

半夜,乔风发现自己和吴大愣在地上躺着。他把吴大愣拖床上,盖了被子,自己栽倒在另一张床上。

几乎同时醒的。隐约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可又记不大清,或者不想记清。毕竟,过去了。

吴大愣哑着嗓子问,第一趟车几点?

乔风愕然,你要回皮城?

吴大愣似乎比乔风更意外,咋,你不回?

乔风责备,你怎么能走呢?

吴大愣说,不走,还在店里住一辈子?这是白吃白喝啊?

乔风说,啥也没弄清,就……

吴大愣反问,你想弄清啥?你啥也弄不清。村庄没了,人没了,这是事实,你没辙,我也没辙。谁也不想这样,已经这样,就得接受。也许他们过得比咱俩好,也许有一天能碰面。现在留这儿有什么用?

乔风说,好端端就没了,我接受不了。

吴大愣问,你回来干啥了?

乔风说,我回来……

吴大愣说,别吞吞吐吐,说!

乔风说,离……婚,可——

吴大愣打断他,这不结了?你回来离婚,离婚自然是离开女人。她不在了,你省了道手续,目的达到,你还留这儿干啥?

乔风说,离婚不假,可没想到这个结果。

吴大愣说,谁能想到呢?你就当女人还在村里,你俩离了。婚都离了还操什么心?你想操心,人家还不愿意呢。

乔风说,那不一样。

吴大愣说,别折磨自个儿,清醒些。

乔风说,我做不到,离婚可能只是难受,现在我的魂都丢了。

吴大愣不耐烦,说句痛快话,走还是不走?

乔风说,我不知道啊。

吴大愣说,那好,你留这儿慢慢想吧,我陪不起了。

乔风见他收拾东西,问,现在就走?

吴大愣重重地,我不做梦!

5

乔风从国际旅店借了辆自行车,天天租乌紫脸的摩的可租不起。老板两口子十分同情乔风,并把房费减成十块。包括乌紫脸都说愿意帮乔风的忙,这是唯一让乔风热乎的地方,足够了。没人帮得了,所长老孟都没辙,何况别人?乔风只能靠自己。他并不指望有什么结果,可总得打问打问。不错,他是打算离婚,可秀珍消失并不等于他离了婚。就算他抛弃秀珍,秀珍总归是有信儿的,她呆在那个叫一棵树的村子。就算他难过,也是另一种难过。现在不同,秀珍消失,他连难过的资格都没了。也许吴大愣更像男人,夜里哭个半死,早上就劈开和这个村子的关系。乔风不能,他撕不断那丝丝缕缕的东西。

乔风以一棵树为中心画了个圈,远远近近,共七个邻村:二里半、三棵树、赵小铺、李家庄、馒头营子、九间房、张家围子。一个村庄消失,邻居们不会一无所知,也许能探听点儿什么。

第一个到二里半,在一棵树东面。一个羊倌刚刚赶着羊群出村,乔风不想放过任何人,猛踩几脚冲过去。羊群受到惊吓,炸了群。一粒石子击在乔风手腕,手一松,车把扭歪,人和车一块摔倒。乔风爬起来,看到一张又黑又皱的老脸。显然,石子是老羊倌击的。大白天的,你抢劫呀?老羊倌脾气很大。乔风龇着牙说,谁骑自行车抢劫?连条羊腿也带不走。老羊倌质问,那你往羊群冲个啥?疯了一样,有几只母羊这两天下羔,惊着你赔呀?乔风嘿嘿着,套近乎道,我是一棵树的。老羊倌说,一棵树咋了?国家干部也不能惊我的羊。乔风说,那是那是,你放羊到过一棵树那边儿没?老羊倌说,我哪敢呀,我只在二里半地界放。乔风问,你不知道一棵树不在了么?老羊倌说,不在了?你说啥瞎话?村庄又不是人,还能长翅膀飞了?乔风说,真不在了,没一间屋,没一个人。老羊倌问,你不是一棵树的么?怎么颠三倒四的,你想干啥?绕晕我呀?乔风忙解释自己在外打工,回来却找不见村子。老羊倌并不惊讶,说你可能撞见鬼了。乔风追问,你真没听说一棵树的事?老羊倌摇头,我只操心放出几只羊赶回几只羊。乔风叫声大叔,老羊倌突然一声断喝,兔崽子,往哪儿走!大步流星追羊群去了。

乔风走进第一个院子,一个女人正扑一只鸡,嘴里不知骂什么。鸡躲闪飞跳,她扑几次都没扑住。鸡朝乔风这边逃来,女人大叫,截住它截住它。乔风帮她把鸡圈到墙角,扑住。女人用绳子捆了鸡腿,拍着鸡骂,让你贱让你贱。鸡咯咯叫。乔风问,这只鸡不听话?女人骂,贱货,吃饱喝足,跑别人家下蛋。乔风说,捆不是办法,放开它还去。女人骂,再去我宰了它。忽然警惕地盯住乔风,你找谁?乔风说,我是一棵树的,打问些事,你知道一棵树不?女人撇嘴,牙长个距离。乔风盯住她,一棵树不在了,你知道不?女人说,这倒没听说,咋,搬地方了?乔风摇头,简单说了。女人说,我没听说。乔风问,你去过没?女人说,去过呀,二十多年前,我去看过电影,回来掉进了水坑。乔风问,最近没去过?女人说,没亲没故,去干啥?女人嘴里是掏不出东西了,乔风不甘心,大哥呢?女人说,出外了,没良心的东西,过年都没回,包工头跑了,说拿不到钱。那也回来一趟么,我不信连路费都没有。乔风突然脸热,劝,可能是领不上工钱,没脸见你。女人骂,那他就是大蠢货,一辈子领不上就不回来了?乔风逃离。

第二户正打麻将,两男两女,乔风进屋半天,竟没一个人理他。乔风自我介绍,一个人才扫他一眼。询问之下,四个人都摇头,让他去别处问问。乔风想,怕是自己说啥他们都没听清,他们的心思在麻将,一棵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乔风一户户问下去,转完,已是后半晌。竟然没一个人知道一棵树消失了,仿佛一棵树是另一国度的。更让乔风吃惊的是,他说一棵树已经不存在,没几个人惊讶,似乎他们听到的不是一个村庄的消失,而是一根草一枝花的死亡,一副见惯不惊的冷漠。乔风想起多年前借饸床的事。年根儿,家里压粉条,母亲让他去刘成家借。刘成说让二里半的某某借走了。乔风跑到二里半,问了几户,说借到三棵树了,他又赶到三棵树,问了半天,才知这件宝贝昨天就回村了,只是不在刘成家。乔风绕了一圈。稀罕物件,不只村里互借,邻村也借来借去。麻烦是肯定的,但也亲近许多。如今,村子间的距离未变,却如此陌生,让人认不出了。

第二天,乔风去三棵树。询问半天,没获得任何信息。中午,他走进一家小卖部,买两袋方便面。店主拿出自家的碗、暖壶,并拎出一把凳子。乔风索性要瓶啤酒。乔风问过店主,店主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啊。乔风说,村庄和人好像藏起来了,你说怪不怪。店主哦一声,再次低下头。乔风瞅瞅,店主在玩掌上游戏。那俩老头儿就是这时溜达过来的,乔风走出去,两人已蹲在小卖部墙根。一个长着山羊胡子,一个是独眼儿。乔风摸出烟递过去,山羊胡子迟疑,独眼儿马上接住,问乔风哪村的。声音又粗又硬。山羊胡子细细辨认烟的名字,独眼儿嘲弄他,显摆啥?识几个斗大的字?山羊胡子不示弱,有能耐你也识几个呀。声音哑哑的。独眼儿呸一声,快入土了,有鸟的用。乔风明白两老头儿靠斗嘴找乐子,笑问两人谁去过一棵树。独眼儿山羊胡子都争着说去过,独眼儿说自己还差点成了一棵树的女婿。山羊胡子揭他的底儿,什么女婿,不就相过一次亲么?独眼儿说,就一次,那女的就相中我了,要不是后来眼出了问题……山羊胡子说,哄谁呀,长三个眼也相不中你,没出息的货,一口气吃十七块糕,没当场撵你就算面子事了。独眼儿叫,我背一辈子黑锅,我要搛十七块,让媒人的筷子压住了。山羊胡子说,那十六块没冤枉你吧?媒人不拦,你怕连盆子也得吃进去。两人一句赶一句,乔风总算逮住机会打断,还是过去的事吧?山羊胡子说,当然过去了,现在癞蛤蟆也不跟他。乔风问近年去过没有,俩老头儿都摇头。乔风说,一棵树不存在了。独眼儿问,去哪疙瘩了?乔风说没去哪儿,不存在了。独眼儿问,你是说村子死了?乔风说相当于死了。山羊胡子说,村庄和人一样有寿命,活到一定岁数就死了。乔风说就算死了,总得留下点儿什么吧。我出外两年时间,回来村子不见了,家人也不见了。独眼儿问,那你是没家喽?乔风点头。独眼儿呵呵一笑,看来我比你强,我好歹有两间破房。山羊胡子说,亏你出来了,不然也不见影儿了。两人各唱各的调,乔风引导,你们没听说一棵树的事?俩老头儿伸长脖子,显然等待乔风讲述。乔风说,我是说,你们谁知道一棵树的一丁点儿消息?独眼儿摇头,不知道,村里的事我都不知道。山羊胡子说,我连家里的事都不知道,那俩兔崽子商量给我打棺材,我想问问用啥木料,谁也不肯说。乔风说,一棵树肯定出事了,不然不会说没就没了。独眼儿说,没听广播说呀,我天天听收音机。山羊胡子附和,电视上也没说。乔风明知问不出什么,仍不死心,说依你们看,可能出了什么事?独眼儿说地震呗,大地包了饺子,村庄成了肉馅。山羊胡子反驳,好歹长一只眼,咋说瞎话?一棵树地震,你还逃得了?我猜八成飞天上去了。独眼儿说山羊胡子做梦,山羊胡子说天上的星星都住着人呢。独眼儿让山羊胡子飞一个试试,山羊胡子说我飞走,谁陪你说话?

乔风心中怅然,默默返回小卖部。方便面已经凉透,乔风倒进肚里,靠在柜台上,抓起啤酒一口气喝掉。

意外是在李家庄出现的。乔风和一个中年汉子说自己是一棵树的,中年汉子突然抓住乔风的手,眼睛进溅着惊喜,是么?太好了!乔风忙问,你去过?中年汉子说,什么去过,我常去。拽着乔风回家,跟和面的女人介绍,我带客人回来了,一棵树的啊,别弄了,炒俩菜。女人木然的脸马上有喜气透出来。她张罗倒水,男人呵斥,早上挤的牛奶呢?煮碗牛奶!乔风不知中年汉子和女人为何如此热情,两人忙前忙后,他插不上嘴。中年汉子让乔风上炕,乔风说问几句话就走,中年汉子责备,那怎么行?到这儿就是到家了。夫妻俩没恶意,乔风也预感到什么,坐下。

菜摆上桌,中年汉子端杯敬酒,乔风才逮住机会问汉子和一棵树什么关系。汉子说,干三杯,我告你。

中年汉子问,你们村有个叫赵宽的,是吧?

乔风点头。

中年汉子笑了,那是我妻舅呀。

乔风像见到久违的亲人,是么?那你算半个一棵树人了。

中年汉子纠正,什么半个?多半个!你说你是不是回家了?

乔风说,是,是。激动得有些结巴。仿佛害怕谜底揭晓,乔风没有贸然询问,等中年汉子开口。中年汉子却问起乔风的情况,在哪儿打工,村里谁和他在一起等。乔风没隐瞒(当然没说和一个四川女人同居着),说了自己和吴大愣的情况。中年汉子甚是羡慕,在外好呀,能挣几个现钱,我去年卖牛奶的钱,现在都没拿到手。乔风说,在外也一样,常有被骗的。中年汉子说,还是外面好,我走开的话,也出去了,喝呀!

中年汉子说家里的难处,女人闹病,孩子不学好,喝醉酒打架,抓进去了。乔风同情地陪着叹气。汉子不停地说自家的事,不再提一棵树。乔风终于耐不住,问他一年能去一棵树几趟?中年汉子说,几趟?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怕是比你多,你多久没回来了……两三年?天哪,我当然比你清楚了。中年汉子话一拐,又转到自家事上。

瞅个机会,乔风拽回来,问他最近去一棵树是什么时候。中年汉子嘿嘿一笑,年前还去过。

乔风的心咚了一声,是么?

中年汉子说,我说比你清楚,你还不服气?

乔风说,没有没有。

中年汉子说,嘴说没有,心里不这样想吧?其实你已算不得一棵树人了。我考考你,答对,我承认你是一棵树的,答不来,真就算不上了。尔后神秘兮兮地问,你猜我妻舅一家在哪儿?

乔风眼睛顿时瞪大,越瞪越大,眼皮要碎裂了。

中年汉子不无得意,说呀!

乔风声音空空的,你知道?

中年汉子说,不知道咋考你?

乔风急速地问,什么地方?

中年汉子审视乔风一眼,似乎有了某种警惕,说,我可不敢告你。

乔风愣怔一会儿,耍个心眼儿,说,我回来其实是还赵宽钱。

中年汉子仄起眼,你欠他钱了,多少?

乔风说,两千。好几年了,我都不敢见他了。

中年汉子叫,你怎么不早说?

乔风嘿嘿着,他在哪儿?

中年汉子说,交给我,我转给他。

乔风说,那可不行,我必须亲手交给他。

中年汉子语气一转,实话说吧,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

乔风受了重击,盯住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说,妻舅……不,赵宽借我三千块钱,说好年底还,可没到年底,他不见了,这叫什么亲戚?和尚躲了,庙也躲了。我四处打听,今天撞上你,也算运气。兄弟,你还了我,等于还了赵宽,我急等用钱。放心,我给你写收条,要么从村里找个证人。

乔风终于明白中年汉子为什么如此热情。他套中年汉子,中年汉子也在套他。乔风苦笑,刚才是开玩笑,他根本没欠赵宽钱。中年汉子凄惨惨地说他被逼得没路了,乔风救救他。乔风再三强调,只是随口说说,确实不欠赵宽钱。中年汉子声音硬了,红嘴白牙,甭想赖账!

乔风知道麻烦了,下地要走,中年汉子拦他。那女人堵在门口,乔风瞥见她手里拎把铲子。

中年汉子说,走可以,要么说出赵宽在哪儿,要么留下钱。

乔风叹息一声,说了自己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挨村询问。他说,我连自己女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咋知道赵宽?

中年汉子问,自己女人去哪儿你都不清楚?

乔风伤感地说,村庄没了,人也没了。你住这么近,就一点儿不晓得?

中年汉子说,我晓得什么?晓得就不问你了。

女人冷笑,不知自家女人去哪儿,你把人当傻子呀?

中年汉子醒悟,是呀,你咋会不清楚?总算逮住一个,你甭想溜!

6

刘云每天给乔风发信,乔风看后马上关掉手机。没法对刘云说,也说不清楚。那天晚上乔风刚开机,刘云的电话就打进来。刘云问他什么时候回,乔风说过几天,遇到些麻烦。刘云问她不同意?乔风说也不是这样……她过来了,我先挂了。刘云大声说等等……喘了片刻,幽幽地说,我碰见吴大愣了。乔风立刻明白,吴大愣这张破嘴。他不安地解释,那边传来抽泣,他心情不好,忍忍,终是没忍住,人不在了,我总得问问!刘云说,谁说不让你问了,人家想你么。刚刚腾起那点儿火突然熄灭,乔风生出些许歉意。这是刘云让人喜欢的地方,两人发生冲突,她特别会拐,一两句话就能把乔风这块冰化掉。如果不是意外,乔风也许早回到她身旁了。

乔风摸摸火辣辣的脸。那是中年汉子和女人留下的记号。那对夫妻实在难缠,一会儿怒目横眉,男人提刀,女人抡铲,拼命的架势;一会儿可怜巴巴,男人抓乔风膀子,女人拽乔风胳膊,反复说家里的困难。乔风怎么解释都没用,两口子咬定乔风欠赵宽钱。乔风被软禁了四五个小时,趁男人上厕所,挣脱女人逃出来。老板娘抱打不平,让乔风报案,乔风摇头。两口子也在寻找一棵树,他们是他的伴儿,他怎会记同伴的仇?至于脸上的印记,算是饭费吧。如果有赵宽的消息,乔风一定告知他们。

几个村子查访完了,没有任何线索。谁都知道一棵树,可谁都说不上。在镇上晃荡一天,乔风踏上返城的路。多呆一天多一天花销,况且呆下去也无望。一棵树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想到自己和营盘镇没有什么关系了,乔风鼻子酸酸的。他和吴大愣没什么区别,吴大愣快刀斩乱麻,一下子断了和营盘镇的关系,他不过绕一个弯儿。只能这样了,他折腾不出什么结果。

刘云炒了六个菜,从未有过的奢侈。乔风责备,随便吃一口算了,看你!刘云不讲理地说,我乐意。乔风又有了家的感觉,但并不舒畅,心里硌着什么东西。他没说回乡的事,她也不问。刘云不住地往乔风碗里夹肉,乔风制止,行了行了,快掉出来了。刘云说,多吃点儿,瞧瞧你瘦成啥了。乔风突然崩溃,号啕大哭。刘云呆了呆,递过毛巾。不过几分钟,乔风戛然而止。自己竟然当刘云的面哭出来,他有些羞愧,半天不敢抬头。一改刚才的迟缓,他恨不得把碗填进嘴里。

那天夜里,乔风又凶又狠,报仇一样。仇恨谁呢?当然不是刘云,可似乎又和刘云有某种关系。床板嘎嘎响,和着刘云的叫声。刘云从未这么放肆地叫过,她先是咬了被角,让声音碎在嘴里,但嘴麻了,被浪一样的声音冲开。直到隔壁击墙抗议,两人才倏然惊醒。那团火熄灭,乔风长长叹息一声。

两人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听够彼此的呼吸,乔风开口,声音听上去软唧唧的:说没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打问到什么没有?刘云关切地问。

乔风掩饰不住沮丧,没。

刘云说,咱们俩……

乔风说,人不在,就没法离,就……

刘云说,我听说失踪超过多长时间,就算自动离了。

乔风说,还是等等。

刘云没说话。

乔风说,总归咱俩是在一起,结不结都一样。

刘云说,睡吧。

乔风把她揽在怀里,咬着她耳朵说,除了你,我什么都没了。刘云僵直的身子突然稀软,唏嘘,我也什么都没了。乔风说,我是你的。刘云说,我是你的。她往他怀里缩缩,他搂得更紧了。刘云说,不许欺负我。乔风说,嗯。刘云说,不能花心。乔风说,谁稀罕我?刘云说,咱俩好好过日子。乔风说,嗯,像以前一样好。刘云说,攒点儿钱,我给你生个孩子。乔风猛地盖在刘云身上。

第二天,乔风和刘云同时出门。刘云让乔风歇几天,乔风说又不是娃娃。这么多天,只开销不进账,乔风哪歇得住。走了一段,两人分开,往相反方向走。刘云在一个小区清扫垃圾,得一个小时路程。乔风更远,到最远的地方得几个小时。那些地方是固定的,此外还要沿巷子转悠,哪天下来也得几十里路。一棵树没了,他还有刘云。刘云交给了他,他也交给了刘云。和过去不同,从现在他和刘云是另一种关系。以前是搭伙,现在要真正过日子。他没法忘掉那个传说,但也不能让它挡住眼睛,毕竟他要过下去,哪怕不和刘云在一起,他也要过下去。过下去就得挣钱,谁也不能喝西北风。这么一想,乔风似乎轻松了许多。

在天山花园小区门口,乔风被拦住。乔风没见过那个塌鼻子保安,笑着问,你是新来的?塌鼻子斜着他,很不友好,咋?天山花园是乔风收废品的总站,每月交物业八十块钱,保安都认识他。乔风自我介绍,塌鼻子不买账。乔风磨蹭的工夫,另一个保安从小区出来。乔风忙喊小张,同时瞥塌鼻子一眼。乔风套近乎,兄弟,说一声,我进不去了。小张惊讶道,你怎么又来了?已经让别人包了。乔风急了,凭什么?我走了没几天。小张小声说,那人走了头儿的关系,老哥,你是肯定不行了。让乔风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乔风还想说什么,小张已经转身。乔风守了一会儿,终是没有机会,悻悻离开。

乔风去的第二个小区叫水榭木都,倒是进去了,可没等开张,便遇上同行,是个连鬓胡子。连鬓胡子看看乔风的三轮车,又看看乔风,问乔风,谁让你来的?乔风说,你什么意思?连鬓胡子说,看来你不懂规矩,这个小区我占了,你去别处发财吧。乔风盯着他,我在这儿收了六年。连鬓胡子说,我还收八年呢,就算你收一百年,现在也得另找地方。乔风不理他,连鬓胡子能把他怎样?他掂量一下连鬓胡子的块头,未必是他的对手。半小时后,连鬓胡子和三个陌生汉子将乔风围住。显然,陌生汉子是连鬓胡子搬的兵,听口音知道他们是同乡。乔风选择退却。他打不过他们,也搬不来救兵——除了吴大愣,一个吴大愣帮不了他。

不到十天,乔风就失去两个地盘。乔风愤愤地骂。也只能骂骂,他还能怎样?乔风又去了另一个小区,谢天谢地,这个小区没被圈走。这个小区没有天山花园和水榭木都肥,但总比被人占了强。

乔风没和刘云说这些烂事,自己烦就够了。可是别的话,乔风也不想多说。这么讲似乎冤枉乔风,他不是不想,而是想不出更多的话。他的嘴巴眼睛都粘在电视上。过去可不这样,分别一天,总有新鲜事。如乔风说怎么帮被抢包的妇女追小偷,先前是一个人追,后来三个人追,警察赶来,几个人已经将小偷摁在地上,或说街头目睹的一场车祸。而刘云说经理训人的凶样,鼻孔张得和嘴一样大,说着刘云的腰就笑弯了,仿佛不是挨了训,而是受了表扬。两人抢着说,轮着说,都想给对方带来笑声。

刘云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乔风话少,她的话更多了,把乔风那一部分填补了。那天,刘云带回一袋核桃,一袋红枣。她先抓把红枣给乔风,然后砸了几个核桃,问乔风坏没。乔风说挺好的呀,刘云喜滋滋地让乔风猜,这些东西哪儿来的。乔风问,捡的?刘云眉毛一扬,说确实是捡的。她又让乔风猜她今天看到谁了,卖半天关子,她说见到电视台主持人了,红枣核桃就是她扔的。刘云眼睛奇亮,我走到那儿,一个女人正好从楼道出来,她原本要扔,看见我,就搁垃圾桶旁边了。我觉得她挺面熟,她坐进车,我一下想起来。刘云打开电视,调到皮城频道,等待那个女主持人。主持人终于出来,刘云兴奋地叫,没错,就是她!乔风说,又不是你妹子,高兴成这样!刘云说,可惜没能说上话,要是说上话就好了。乔风要换台,刘云不让,非要再看一会儿。看什么电视,乔风一直随刘云,可那天乔风非换不可。不是想换台,是不想看那个主持人。争抢中,刘云恼了,问乔风什么意思。乔风说,一个破主持人,还当观音娘娘呢,看个没够了?刘云说,我就没够了,我就要看,咋?吵了没两句,乔风摔门出去。回来,刘云已经睡了。

冷静下来,乔风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刘云不就看个主持人么?他干吗不高兴?还和刘云吵,真是没劲儿透了。他好像故意找茬儿,不错,是故意。

乔风懊悔不已,第二天比往日回得早些,去市场买了只鸡。刘云回来,鸡已经炖好,满屋子香气。刘云仍然冷着脸,乔风变着法子把她逗笑。乔风检讨自己,刘云说,你是怎么了,自打回趟家,就像换了个人。乔风笑说,我还是我,哪个零件也没换呀。刘云说,真的,你变了,你没觉出来?乔风说,我再犯浑,你就抽我。刘云酸溜溜地说,我哪敢呀,动你一指头,你还不剥了我的皮?乔风嬉皮笑脸,我哪敢,就这么一件宝贝,我舍不得。

乔风不想当刘云的面承认,但他心里清楚,他确实有些不对头。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人回来,魂却没回来。村庄哪里去了?这个问题像一棵大树横亘在脑里,挥之不去。

乔风没再和刘云闹别扭,只是脑子仍然常开小差。一天晚上两人吃面条,面条煮到锅里,刘云去院里刷碗,让乔风看着,煮开两分钟就关。乔风向老天发誓,他是盯着铁锅的,谁知他的目光淹没在水里,恍惚中觉得自己站在鸳鸯湖边。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早晨,也可能是黄昏,他盯着湖水中的影子。水溢出锅,乔风醒过神儿。慌乱中,乔风忘了先关煤气,而是去端锅。烫手,忙又扔掉。锅半倾着,水和面条流了一地。刘云跑进来关掉煤气,狠狠瞪乔风一眼。乔风赔出一个歉意的虚笑,抓起扫帚打扫。乔风等待刘云发脾气,但没有,刘云一句话也没说。无疑,她的沉默是更深的责备。直到看完电视,两人张罗睡觉,刘云才开口。她说了一句话,仅仅一句,你这样,早晚要出问题。乔风捏捏这话的软硬,抓住她的手。

第二天,吴大愣来了,进门就嚷,你这家伙,以为你还在老家呢,回来也不说一声。我没吃饭,连我的做上。乔风扫刘云一眼,明白吴大愣是她叫来的。两人相距半小时的路程,不远,过去隔半月二十天,总要见一次面。自回来,乔风没和吴大愣联系,说不上怎么回事。吴大愣上门,乔风还是摆出笑脸。刘云炒两个菜,出去了。吴大愣是她请来的说客,当然吴大愣唱主角。吴大愣说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一瓶啤酒下肚,突然转题,你想不想和刘云过了?乔风盯住他,她让你问的?吴大愣说,她哪会这么傻?她是替你担心,说你丢了魂儿,让我劝劝你。我估摸着你不想和她过了,要是这样,我还是别劝你了。劝你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不是犯罪呀?乔风说,腰比桶粗,装什么蛔虫?吴大愣说,那我想错了,你还是想和她过。是啊,这女人不错,遇见她也是你的福分,你承认吧?但过日子是双方的事,你乐意我乐意,你老这个样子,她有了怨气,就会生出二心。到那时候,捏也捏不到一块儿了。乔风不再绷着,悲苦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不由人啊。吴大愣说,说半天,你还是想不开。乔风问,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真一点儿不想了?吴大愣说,不想是假的,但我该干啥干啥。乔风说,我做不到。吴大愣说,一个人不能活在两个世界,两边都沾,你就会毁了自个儿,听我的话,别瞎琢磨了。乔风说,我心里难受。吴大愣说,咱俩已经醉过一次,今天我再陪你醉一次,狠狠难受一回,平时就不要折磨自己了。

乔风喝醉了,实实在在难受了一次,但第二天醒来,仍无法抛却那个问题。并不是他要折磨自己,而是躲在脑里的家伙折磨他。

还真被刘云说中,乔风出事了。乔风闯了红灯,闯大约不准确,他根本就没注意红灯还是绿灯。一辆轿车急刹车,没正面撞上乔风的三轮,轿车打偏,车后身被三轮车剐两道印。车主是个小平头,下来对乔风一顿臭骂。乔风头昏脑胀地辩解半天,车主不依不饶,让乔风赔两千块钱。后来交警从中说和,赔一千五。乔风没带那么多钱,又不敢和刘云要,给吴大愣打了个电话。

两小时后,吴大愣送来钱,总算了了。乔风闷闷的,吴大愣劝,破财免灾,人没出事就算幸运。乔风说,我也不知咋搞的。吴大愣说,你老念叨一棵树,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有个意外,我真得把你送回那儿去。兄弟,记住这个教训啊。

7

撞车事件不久,乔风收废品的那个小区物业把乔风叫去,说承包费一月涨成一百,一次交满一年。乔风吃了一惊,天山花园那样的肥区一月才收八十,物业简直狮子大开口。物业说同意就签合同,不同意以后就不要来了。乔风掂量半天,咬牙签了。失去这个小区,乔风就彻底丧失了地盘,只能打游击。想到没有自己的地盘,乔风莫名的恐慌。

连着花出两笔钱,乔风被割了肉似的,五脏六腑都疼。好在皮城挣钱总比村里容易,那几日,乔风走得更早,回得更晚。不管回去多晚,等着他的总是热乎乎的饭。乔风没那么迷糊了,只是偶尔发个愣怔。也许吴大愣的劝说起了作用,也许那两刀子把他割醒了。

一天晚上,乔风回去,屋门吊着锁。一个念头不可思议地划过,开锁,乔风手微微抖着。拽着灯,目光四处扑撞。被子在,柜子在,刘云挂墙上的衣服在,他吁口气,暗笑自己神经过敏。刘云要离开他,也不会悄无声息。刘云早该回来了,这么晚,会不会出什么事?乔风转身出屋。

走出没多远,和刘云撞上。乔风问怎么才回来,刘云说有点儿事。进屋,刘云就骂上了,她憋不住话。刘云回来晚,是在物业挨训。刘云经过墙角,突然蹿出一条狗,刘云吓一跳,随口骂破狗。没想到狗主人听见了,是个干瘪老太太,说刘云骂她不行,骂狗更不行。干瘪老太太投诉到物业,物业批评了刘云,非要刘云明天登门向那条小狗道歉。刘云瞪着乔风,不就一条破狗吗?凭什么让我道歉?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还让吓着了呢!老太太不讲理,物业也不讲理。那架势,仿佛是乔风给她气受。乔风清楚,刘云肚里的气只能跟他发泄,就像他憋了气只能跟刘云发泄一样。两人同居,不仅是生活上方便,也是互相宣泄的对象。刘云宣泄的时候,乔风无须插话,他边听边做饭。

骂了一会儿,刘云没那么激愤了,问乔风,你说我该不该给那条狗道歉?这是要乔风给个答案,乔风却不知怎么回答。给狗道歉说啥也是欺侮人,不道歉,可能刘云就会失去工作。他养活她不成问题,可日子会艰难许多。乔风问物业怎么说,刘云说不道歉就辞她。乔风说辞就辞了,大不了和我收废品去。刘云问,不认错?乔风说,没错认什么?刘云说,算了,还是认个错吧,挣气没用,咱挣的是钱。乔风说,这么想也对,不就说句话么,没啥大不了,要是能替,我代你道歉。刘云哼一声,你的脸就不是脸了?乔风说,男人脸皮厚。刘云说,我的脸早让你蹭厚了。刘云情绪好多了,乔风说,我再蹭蹭,也算帮你忙。刘云叫,你趁火打劫呀!

第二天,刘云带回一袋鸭块儿,说是干瘪老太太给的。刘云的愤怒早已无影无踪,并且有些兴奋。她说,老太太是不是有毛病呀,让我给狗道歉,又给我东西,不要还不行。乔风问过期的吧,刘云说我看了,没有。本来我想扔掉,又想使这个气干啥,就拿回来了,还给你买了一瓶酒。两人啃着鸭块,不再提老太太,不再提那条狗,从来没见过一样。有些事,总能迅速忘掉。

几天后,刘云接到她哥哥电话,她母亲一个月前去世了。哥哥本来不想告她,想来想去觉得不安,但一再嘱咐她不要回去。刘云哭哭啼啼收拾东西,说母亲不在了,她怎么也得回去一趟。乔风提出陪她回,刘云迟疑,那个小区让人占了咋办?乔风说,我交了全年承包费,别人占不了。刘云说你还是别去了,乔风问为啥,刘云说别问了,似乎担心什么。乔风没再说啥,出去买了两张票。刘云的眼神让他不放心,另外,他有一种迫切的愿望:到刘云村里看看。他并不清楚自己要看什么,只是看看。

刘云没再坚持,但哀伤的眼里多了一层阴影。

刘云老家比乔风想象的要远,而且路况极差。先坐火车后乘汽车,再改搭三轮,最后要步行翻越两座大山,中途还住了一夜。刘云说她十六岁才第一次走出村子,有人一生也没见过村子外面的世界。乔风说住这地方不憋屈死呀,刘云说住习惯也会喜欢,她是个例外,自父亲逼她跟了那个男人……刘云没往下说。自接到哥哥电话,刘云总是欲言又止。翻过最后一座山,正是午后,刘云指着山脚下的村子说,那就是。眼角闪烁着泪花。乔风想起自己回家的感觉,亦是滋味复杂,不同的是刘云的村子还在,他的村子没了。急匆匆赶来,没几步路了,刘云却停住,说歇歇,天黑再进村。乔风听她话里有话,问为什么。刘云不说,手指狠狠搓着一枚石子,脸微微涨红。乔风催问半天,刘云道出隐情。她和男人离婚,不能回村了,不然男人会打断她的腿。哥哥就是怕她回来,所以母亲去世才不告她。乔风气呼呼的,还没王法了,凭什么怕他?刘云说男人家族势力很大,她离婚跑出去就是万幸,没必要逞能,鸡蛋碰石头。乔风按住性子,刘云面对的是一个家族,他也只能装装样子虚张声势。乔风抓住刘云的手,刘云的村子虽在,但已经不属于她。

天色暗淡,两人摸进村子。刘云哥哥竹竿一样,瘦长瘦长的,左脸趴一道暗疤。刘云进屋,他两眼亮亮的,咋?回来了?随后脸色沉下去,目光也凶了,谁让你回来的?刘云说自己必须回来,并介绍乔风。他瞪乔风一眼,极不友善。刘云说,我都快饿死了,一会儿再训我。哥哥没再说话,反身把门关了。

饭后,哥哥再次责备刘云。刘云说,就是死也得回来看看,我也想你们。哥哥问,没碰见人吧?刘云摇头。哥哥问准备呆多久,刘云说路上就走两天。哥哥说,看看就行了,还是早点儿离开。刘云问他脸上的疤怎么回事,哥哥往后撤撤,随后轻描淡写地说,和人打了一架。刘云问,是不是他?哥哥顿顿,摇头。刘云叫,一定是他!哥哥说,过去了,莫再问了。刘云啜泣,是我连累你。哥哥说,哭啥?划个印,几天就好了。一直沉默的乔风递过一支烟,哥哥接住,问,北方人吧?乔风说是。是那晚唯一和乔风说的话。

第二天,乔风醒来,身边已经空了。刘云上山了,晚上才能回来。昨夜她一再嘱咐乔风,只能在屋里呆着,哪儿也不能去。乔风没看见刘云哥哥,显然陪刘云去了。刘云嫂嫂面相苍老,不大言语,眼神却机警,只要乔风走到门口,她就咳嗽。乔风想在刘云的村里走走,想知道在别人的村庄行走是什么感觉,如果没有监视,他或许会冒一次险。此时,只能从窗户望着外面。

哥哥不到中午就回来了,刘云依然是天黑透才进屋。她的眼睛肿得老高,散乱的头发沾着草屑。乔风甚为心疼,当她家人的面不敢有任何亲昵表示,拽了毛巾给她。晚饭比昨日丰盛,哥哥还拿出酒。乔风后悔没带两瓶酒来,这地方的酒怕是稀缺货。哥哥看乔风的眼神不像昨日那么冷了,举杯间,说我就这么个妹子,你要好好待她。乔风频频点头。刘云也喝了点儿。明早就离开了,这是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很伤感。乔风劝,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再陪你。哥哥马上说,还是少回来吧。

乔风没有深想刘云的忧伤,只当离别的缘故。刘云让乔风早点儿睡,她要和哥哥说话。没一会儿,乔风听见刘云和哥哥争吵起来,声音很低,但很激烈。乔风正要起身出去,刘云冲进屋,扑到床上,抽泣不止。乔风问话,她也不理。片刻哥哥出现在门口,说,你不怕,我有啥怕的,依你就是。乔风听不懂他的暗语,一夜没睡好。

天蒙蒙亮,哥哥送乔风上路,乔风见刘云不随自己走,急了,问她怎么回事。刘云让他在路上等,她随后赶到。乔风还想问,刘云大声说,不关你的事,你别问了。乔风深深看她一眼,跟哥哥出门。走在街上,乔风心神不宁,问哥哥到底咋回事。哥哥说刘云非要看看她的孩子。出了村口,哥哥告诉乔风沿着路走,上山腰等刘云。乔风走了几步,见哥哥已经进村,便站住。他放心不下,决定就在那儿等。

天渐渐放亮,几缕炊烟浮到空中。村子醒了,狗叫鸡鸣,似乎还有孩子的哭闹和老人的咳嗽。尽管置身大山中,这一切还是熟悉的。如果细辨,还能听出水桶的磕碰声。只是乔风难以静心,他伸长脖子,紧张地盯着村口。

目光酸得要碎裂时,忽然听见一片嘈杂,乔风的心顿时悬起。

几分钟工夫,奔跑的刘云闯入乔风视野。吆喝叫骂追在刘云身后。刘云挥着手喊,跑呀!乔风边跑边回头,追刘云的是三个男人,手里抄着家伙。待刘云追上,乔风才甩开大步。乔风怕甩下刘云,跑了一会儿竟然赶不上刘云。狂奔中,刘云牵了他的手。乔风没想到刘云跑这么快。

翻过第一座山,刘云说没事了,慢下来,乔风脚一软,几乎瘫了。刘云说不能停下,硬是拽乔风慢慢走了一段。水浇了一般,两人看着对方的狼狈相,不约而同笑起来。刘云的眼泪随后滚出来。眼泪汗水尘土混在一起,刘云的脸地图一样花花哨哨。乔风抹抹她的脸,问她看见没。刘云哽咽点头。乔风吁口气,虽然有代价,还是值的。

两人又在来时的旅店住了一夜。半夜时分,刘云忽然跪起,问乔风是否愿意和她过下去。乔风说怎么了,刘云咄咄逼人,是,还是不是?乔风说当然,这还用问。刘云说我要生个孩子。乔风说这个……刘云截住他,不管不顾地说,我要生个孩子,一定要生。乔风说随你,刘云急不可待地说,现在,从现在我就要怀。刘云疯了一样,和乔风不停地折腾。

回趟村,刘云就中了魔咒一样,粗暴而霸道,甚至一些小事,也控制不住发脾气。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暴风雨一过,她又极其柔顺,像一块胶,总粘乔风身上。乔风上趟厕所,在外面多站会儿,她也会出来寻。她的样子可怜、无助。乔风非常内疚,似乎她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那么他呢?她不能回村,他的村子则找都找不见了。这么一想,乔风觉得两人也算两清,没必要追究谁的不是。她是他的稻草,他也是她的稻草,两根稻草拧在一起,日子才像日子。

刘云还变得多疑。在那个旅店,她道出生孩子的愿望,他以为她不过心血来潮。但很快,他看出她确实想生个孩子。乔风何尝不想,只是他考虑得比她多。生孩子意味着她将丢掉差事,养家的担子会落他一人头上。他不憷,但日子会清苦许多,她是否受得了?还有一点儿,是无望中的希望,是希望中的担忧,若有一天,他寻见秀珍及女儿,或她们找见他,他怎么面对?乔风不能和刘云说这些,却一再提醒,你想好了?拿定主意了?刘云深深点头,还开玩笑,这片地别看小,肥着呢,你就使劲儿撒种吧。可忽然间,她会盯住乔风,问乔风什么意思。乔风说没啥意思,你想周全就好。刘云说,我没问题,就怕你……你不会丢下我跑了吧?乔风说,除非你赶我。乔风的保证并没有让刘云踏实,她不时警告,你可不能丢下我跑了。

若以前只是过日子,现在的日子则有了新的内容和方向。乔风感觉到重压,不再犯迷糊,发愣怔,似乎勾回了魂儿。白天不开小差,夜晚却管不住了。熄灯后,大汗淋漓地耕种过,秀珍、女儿、村庄不可阻挡地飞进脑中。很邪门儿的,过去的事,甚至他早已遗忘的事,都会涌出来,清清楚楚,历历在目。那年夏天,家里半大的猪跑出去,不知进了谁家菜地,回来身上多了三个血窟窿,一看就是人扎的。秀珍一改往日的老实,站在门口大骂,后又去街上骂。其实,那么几户人家,躲地窖里也能听见。从下午骂到晚上,乔风让她回家,她不回。乔风踹她几脚,硬拖她回去。乔风没有后悔过,现在却后悔。一次赶交流会,他和秀珍各要一碗凉粉,看邻桌上了盘猪肉,他也想要一盘,秀珍反对。邻桌男人看他一眼,那种眼神令他恼火。他要了一大盘,秀珍不吃,他说不吃拉倒,埋头吃得干干净净,盘子下的蒜末也舔干净。怎么就没给秀珍留点儿?如果他说句软话,她肯定会吃。后悔的事很多,但乔风想得最多的还是初婚的夜晚,那个让他难过和愠怒的发现。那是他背离她、安慰自己的理由和借口。此时,乔风反复回想,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是不是那样呢?真是那样吗?他怎么怀疑这个?依然回答不上。

乔风的脑子在纷乱中进入梦乡,回想和梦搅在一起。他在荒漠中行走,又饥又渴,精疲力竭,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村庄。他认出是自己的村子,不明白村庄为何跑到荒漠,他又惊又喜,奔过去,敲自家门。怎么都敲不开,又去敲别人的门,还是不开。又一日,他站在鸳鸯湖边,茫然四顾,忽然看见秀珍。她骑一头猪,在空中飞行。他认出是那头扎了窟窿的猪。他激奋地向秀珍说着,秀珍冷冷地盯他一会儿,一言不发飞走。乔风追逐,扑到刘云身上。

乔风不敢和刘云说自己无休无止的梦,但憋心里又极其难受,便想找吴大愣。他说去吴大愣那儿,刘云警觉地问,干吗?乔风说去坐坐,有些日子没见了。刘云说喊他过来不行呀?乔风说,老让他跑也不合适。刘云让他快去快回。乔风说放心吧,我想住那儿,吴大愣也不干。刘云瞪他,啥心都有。

8

吴大愣看见乔风,甚是吃惊,你怎么来了?乔风说,咋?看见我害怕?是不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见那个安徽女人,乔风问,人呢?吴大愣努嘴,隔壁串门。乔风哦一声,我还以为你给卖了呢。吴大愣没理会乔风的玩笑,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乔风反问,听说什么?吴大愣寡寡地说没啥没啥。但吴大愣的神情已引起乔风怀疑,问到底怎么回事。吴大愣说我下午刚听说,正琢磨该不该告诉你,你就来了,我先去买两瓶酒。乔风一把拽住他,说已经戒了。吴大愣斜他,戒色没?乔风说刘云想生个孩子。吴大愣恍悟,我说呢,你咋能戒酒?看来这个女人要和你扎根了。乔风盯住他,听说什么了?急死我呀!吴大愣说随口一说,你可别当真,三言两语讲了。乔风愣怔半晌,真这么说的?吴大愣说,信口说说,哪有真假?乔风神情凝重了,他没必要骗你,我想是真的。吴大愣说,也许只是玩笑,我明儿再问问。乔风说,一定要问清楚。吴大愣说,行,没影儿的事,你别激动,就是真的咋样?四川女人打算怀你的孩子了,你可别把抓在手里的日子毁了。乔风当然不会,但这是好事不是?像吃了兴奋剂,坐不稳站不住,两眼放光。至于找吴大愣的初衷,早忘了。

安徽女人回来,乔风告辞。乔风慢腾腾的,脑子被吴大愣的消息涨满,整个身子都沉甸甸的。他目光虚飘,没看见路口的刘云,就要错过去了,刘云喊他。乔风惊问,你怎么在这儿?刘云反问,你说呢?乔风埋怨,黑天半夜的,你一个女人跑出来,遇到坏人咋办?刘云说,你还想我呀,我不喊你,你不定跑哪儿去了。乔风说,我只顾走路了。刘云气呼呼的,我还当你眼睛长毛了。

乔风看看挂钟,他出去也就俩小时。问刘云为啥不看电视,刘云说你不在,我哪有心思看?刘云突然加深的依恋,让乔风感动而又紧张。刘云似乎没有错,乔风更无意挑她的错。乔风哄她,她还是冷着脸。那么只有熄灯了,刘云不拒绝他的身体,他是个勤劳的农夫。但刘云推开他。

还生气呢?来,拧两下解解气。乔风又拱拱。

你去吴大愣那儿干啥?刘云冷不丁问。

乔风说,坐坐呗,还能干啥?

刘云问,干吗不带手机?

乔风哎呀一声,我走出老远才想起来。

刘云问,故意不带的吧?怕我找你?

被刘云看穿,乔风紧张得脑门都热了,但口气很硬,说哪儿的话?

刘云说,还赖?我看你狐三鬼四的,瞪着两眼看不见我,背着我干啥了?

乔风说,那么一会儿我能干啥?我还能干啥?你咋怀疑我?

刘云说,没鬼你急什么?

乔风声音粗了,我有鬼,行了吧?

静默几分,刘云说,我也不知咋搞的,白天干活不觉得,晚上看不见你,心里老是慌。

乔风紧紧抱住她。一个男人盼的是什么?

刘云半是撒娇半是警告,可不许丢下我。

乔风说,还怕你丢下我呢,我一个收破烂的。

后来,他们用动作代替了言语。

第二天下午,乔风去了菜市场。吴大愣说晚上再告诉他,可乔风等不及了,心里像燃了火,要烤干他。他要亲口问问。他对刘云的誓言是真的,老天作证,她把自己交给他,他怎能不把自己交给她?如他自嘲的,他一个收破烂的,奢望什么?但是,他忘不了打算离婚的秀珍,忘不了女儿,忘不了突然消失的村庄,听到关于一棵树的消息,他怎会不燃烧?

这个钟点,菜市场冷冷清清,乔风老远就听见吴大愣的笑声。吴大愣光膀子和人甩牌,乔风拍他一下,他扭过头。吴大愣刚说个我字,乔风便打断他,带我去!吴大愣丢了牌,叽咕,你这个样子吓人呢!

乔风见到那个烟摊儿主人,四十几岁,暗黄脸,烟熏过的样子。可能是乔风过于严肃,暗黄脸不悦,我咋觉得像受审呢?吴大愣忙说,老兄,没别的意思,他是急性子。暗黄脸问是仇家?仇家还是找公安,我见过一个寻仇的,一辈子都耗这上头,也没什么结果。乔风说不是。暗黄脸说,那就是邻居,欠你钱了?乔风按着性子说,也不是。暗黄脸没再问。他确实是从牛城来的,确实在牛城东风街河岸市场见过一个自称来自一棵树的鞋匠。不过,暗黄脸语气一转,我不过随便一问,他随便一说,至于他说的真假,我就不晓得了。乔风问了详细地址,又问那人长相,暗黄脸描述,乔风和吴大愣面面相觑,无法断定是谁。

我要去趟牛城。乔风说出自己的决定,吴大愣盯住他,你没疯吧?真假还不一定呢,就算真是一棵树的,同名的多了去了,咋能肯定就是咱们的一棵树?乔风说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好容易有个线索,不能断了。我还打算让你跟我一块去呢。吴大愣摇头,我去不了,你也没必要去,那个女人都要怀你的孩子了,你折腾啥?弄来弄去,我看你两头竹篮打水。乔风痛声道,不去我不安生呀。说了自己噩梦连连。吴大愣说,好像我的心是石头,不是啊,我也做噩梦,醒来就丢一边了。丢不开梦,是和自个儿过不去。乔风说,没办法,我就这命。吴大愣问,刘云那儿怎么交代?乔风轻轻说,还没想好。吴大愣说,过去对秀珍撒谎,现在对刘云撒谎,走一圈儿又转回来了。乔风愣怔片刻,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想这样。

去牛城的借口还是受了暗黄脸的启发。乔风没当刘云面说,怕她阻拦,怕她戳穿。拖了两天,刘云上班期间,乔风急惶惶地打电话,说村里一个人欠他三千块钱,听说人在牛城,他必须去一趟。刘云不好在电话中细问,这么急呀?现在就走?乔风说,夜长梦多,我快去快回。乔风想起吴大愣说的话,他并不是一个惯于撒谎的人,只能如此。

乔风乘的是带卧铺的长途大巴,车内温度高,有股发酵后的气味。睡在乔风旁边的女人从上车就捂个大口罩。乔风想,出不上气,不会比呛着好多少。司机强调不许吸烟,乔风只好把烟放在鼻子下,抵挡着杂味入侵。乔风是下铺,上铺是个青皮。青皮坐乔风铺上就一条鸡腿喝啤酒,问乔风不躺吧,乔风说你喝你的。青皮喝完,抹抹嘴爬上去。乔风正要躺下,强烈的臭味几乎将他掀翻。是青皮的鞋子。乔风和青皮说,青皮说那我搁哪儿?青皮态度粗硬,乔风闭嘴。出门在外,少说为佳。有人丢过塑料袋,乔风把青皮的鞋套住。

虽说发生了小小的不快,乔风心情并未受影响。乔风像去约会,难以抑制想象的兴奋。原以为全村人和村庄石沉大海,可突然间有了信儿。尽管乔风判断不出那个他是谁,只要是一棵树的就好,他可能揣着乔风渴望知道的消息和秘密。不管是怎样的,知道总比蒙着强。

傍黑,大巴停在一个饭店门口。走得匆忙,乔风没买吃的。饭店的饭是现成的,米饭,二十块钱一份。乔风到旁边的商店买袋面包,好歹把肚子哄一下。车出发,已看不到外边的景色。莫名其妙的,乔风情绪低落下来。不知去牛城结果如何,他能否见到那个一棵树的人,能得知什么消息?纷乱的目光在车厢窒闷的挤压中,渐渐柔软而忧伤。

乔风也印制过名片,挨楼道塞,有时业主想卖什么东西就拨他电话。接到那个电话时,外面下着雨。敲门前,乔风往脚上套了塑料袋。门打开,乔风惊呆了,竟然是秀珍。乔风叫,你怎么到这儿了?秀珍说怎么是你,不卖了不卖了,啪地合上门。乔风在呼喊中惊醒。乔风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慢慢躺下去。真是荒唐……在这些怪梦中,秀珍总是冷着脸,一言不发。是恨他吧?她更拗了。

车到牛城,天还没亮,昏暗的灯光中,卖早点的已经在吆喝。乔风喝一碗粥,吃了数根油条,向摊主打听东风街。摊主说东风街远着呢,走路起码得三小时。乔风问东风街是不是有个河岸市场,摊主说那就不清楚了,牛城这么大,我哪知道那么多?乔风想起在邻村询问一棵树去向的经历,哑然失笑。

几经周折,终于找见河岸市场。看来,暗黄脸不是胡说。乔风先看见一个男鞋匠,不远处还有个女鞋匠。乔风打量一会儿,并不认识。乔风在男鞋匠前蹲下,问,你是不是一棵树的?男鞋匠一脸疑惑,什么一棵树?乔风说,我有个同乡在河岸市场钉鞋,他是一棵树的。鞋匠说我不知道什么一棵树两棵树,只知道钉几个钉子。乔风问他哪里人,鞋匠得意地说牛城,乔风又问他在这儿钉鞋多久了,鞋匠说二十年了。乔风起身,到女鞋匠那儿,打听是否有来自一棵树的鞋匠。女鞋匠问一棵树是什么地方,比牛城还大?乔风说是个村庄,女鞋匠不屑地笑笑,你去找算命的问问吧。乔风说,他就在河岸市场钉鞋。女鞋匠说市场两个口呢,你说的是哪个口?

另一个出口果然还有鞋匠,但乔风不认识,那几个鞋匠也没听说有来自一棵树的鞋匠。乔风蒙了,难道暗黄脸记错了地方?或者胡说?他没必要设这样一个骗局。情急之中,乔风打吴大愣电话,找暗黄脸证实。暗黄脸说我怎么知道?他长着腿呢,未必拴在那儿!乔风瞅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满目茫然。

乔风走完东风大街,又转到别的街,见到修鞋的就问。两天下来,一无所获。乔风没心思再寻,就是找遍整个牛城,也未必有结果。

乔风失魂落魄,踏上返程。一棵树不得不搁置一边,得琢磨怎么向刘云圆这个谎。不安和歉疚从心头涌起,丝丝缕缕,滴滴答答。不同的两个女人,不同的两棵树,在乔风心里结的却是相同的果实。

分别了几天,两人却像新婚夫妇一样,看对方的眼神是滚烫的,黏稠的。乔风说白跑一趟,刘云未作任何评价。乔风想,好歹蒙混过去了。夜晚,正式审讯才拉开帷幕。

刘云似乎不经意的,偶然的,说,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乔风咯噔一声,装出糊涂样儿,哪个人?

刘云声音拉长,欠你钱的人啊。

乔风作恍悟状,赵宽。

刘云问,欠多少?

乔风说,三千。

刘云间,以前咋没听你说过?

乔风说,一直没他信儿,我以为没指望了。

刘云问,什么钱?

乔风说,几年前,赵宽赊我一头牛。

刘云问,你怎么知道他在牛城?

乔风说,打听到的,可能他躲了。

刘云冷笑,编的吧?

乔风说,我又没疯,编这个图啥?乔风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只有这样,他才可能过关。果然,顿顿,刘云说,我不是不信,你离开我心里慌。乔风说,三千够一年房租呢。刘云服软,好吧,算我不对。

乔风没把牛城和牛城现身的自称一棵树的人逐出脑子,当然并不打算再去牛城,他们像一口生锈的古钟,偶尔在脑里撞击一下,提醒曾经和现在的存在。生意不错——如果收废品也算生意的话,忙碌中日子过得总是很快。不是所有人都能包一个小区,散兵游勇到处都是。乔风防止别人偷袭自己的地盘,又伺机在别人地盘叼一口,辛苦了许多。当然,不管怎样辛苦和劳累,他也要配合刘云。那是她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直到接到老孟的电话。乔风差不多将老孟忘了,愣半天才醒过神儿,霎时火一样燃烧起来。

9

这次去的是嘎城。嘎城某建筑工地发生一起事故,一个架子工从高空坠地身亡。建筑方处理后事遇到困难,联系不上死者家属。死者生前多次说自己来自营盘镇一棵树,于是建筑方求助营盘派出所确认死者身份。老孟便给乔风打电话,并说给路费和适当的误工费。乔风和刘云说了实话。

老孟由营盘走,乔风从皮城出发,两人约定在嘎城会合。和去牛城不同,乔风的心极为沉重。不仅因为那个一棵树的人已经死亡,还因为老孟的话。你代表的是一个村庄,老孟的话如珠子击着乔风耳膜。去嘎城辨尸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此前乔风只感觉一棵树对自己的重要,现在乔风也意识到自己对一棵树的重要。乔风绝无荣耀感,笼罩他的是辛酸和忧伤。

老孟先到一步,在火车站接他,乔风受宠若惊,孟所长,你怎么亲自来了?老孟开玩笑,你亲自来了,我不得亲自接呀。上车,乔风问,现在就去?老孟说累了吧?先歇歇。乔风忙说不累。乔风不由自主地急躁了。老孟说到这儿就得听他们安排,放心,少不了你误工费。乔风辩称没那个意思。老孟把乔风带到一家豪华宾馆,乔风走进装饰气派的房间,不安地问,住这儿?老孟说我在你隔壁,一会儿喊你吃饭。乔风没住过这样的房间,这儿摸摸那儿瞅瞅,然后在镜子里久久凝视自己。家里有镜子,乔风很少照,此时看着镜子里那个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人是他吗?

中午陪老孟、乔风吃饭的,一个是嘎城的公安,一个是包工头。包工头不是想象中的肥头大耳,小眼睛尖下巴,脸上始终挂着笑,似乎刮都刮不掉。乔风等待包工头或公安介绍那个摔死的架子工的情况,但两人一直说别的。乔风不停地喝水,嗓子还是冒烟。他看老孟,老孟似乎不急。乔风几次欲插话,都被包工头截住,包工头夹一筷子,这是嘎城的特色菜红烧大肠,多吃点儿。

去殡仪馆的路上,包工头方说起死者。死者到他工地没多久,当时正缺架子工,就留下了。死者一口很重的乡音,包工头没听清他的名字是杨子、梁子或强子。至于死者从什么地方来,包工头更不在意,他是从其他工人嘴里了解到杨子、梁子或强子从什么地方来的。老孟问,你们不登记?包工头说,有时登记有时不登记,偏偏他就没登记,不过,我的工地以前从没发生过事故。

乔风看到躺在冰柜里的死者,尽管整过容,但面目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辨认。几个人都盯乔风,乔风心扑扑乱跳。他在脑里费力搜刮、捏合,却想不起与死者相近的人。乔风为难地看看老孟。老孟让工作人员打开冰柜。乔风往近凑凑,寒气迎面扑来。盯半天,依然无法辨认。包工头问,认识不?是不是你们村的?

乔风没说是或不是,回答不知道。

老孟问,认不出来?

乔风摇头。

包工头说,那就不是喽,如果是,你一定认识。

出了殡仪馆,乔风问包工头,工地在什么地方。包工头问干啥,乔风说找那些工人问问。包工头说既然不是你们村的,和你就没关系了。乔风无言。晚上乔风没跟他们一块儿吃饭,他胸口被冷冰冰的东西堵满。老孟说,也好,你自己随便找地方吃一口,辛苦你了。再有一棵树的消息,我会通知你。包工头拿出一个信封,说是乔风的路费和误工费。乔风不知这钱怎么由包工头出,看老孟一眼,接过来。回屋一瞅,整整一千。来回路费不过三百,那七百算误工费。有点儿出乎乔风意料,但乔风并不惊喜,钱有点儿烫,他几乎捏不住。一个人傻坐半天,直到钱变凉,他揣进怀里。没偷没抢,这是他应得的。仍想着冰柜里那个人,也许他永远等不到家人了,家人也永远寻不到他的踪迹了。老孟说过,找不见家人就按无名尸处理了。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雪白的冰柜躺在乔风脑里,生了根一般,掀都掀不动。很长一段时间,乔风不得不歪着脖子,那是在豪华房间烙了一夜饼的代价。刘云笑乔风没享福的命,每天给他揉捏。乔风不辩驳。那个想法可能烙饼的时候就有了,只不过他当成自己的想象和梦魇。在歪着脖子走街串巷期间,在刘云半娇半嗔的揉捏中间,那个想法再次涌起。他看清了,明白了,但他说不行,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像什么呢?像一个浮在水面的葫芦,屡屡摁下屡屡冒出,而且他越用力,它的冲力越大。他被打败,对手立在面前。

他想回村去,回到一棵树。荒唐不是?可笑不是?疯了不是?早这样,还出来干啥?在皮城立稳脚不容易,不只是时间问题。还有,刘云和他不仅是同居关系了,而是没领结婚证的夫妻。刘云怎么办?丢下她?她一无所有,把希望全寄在他身上,他怎么可以这样?领着她?她会跟他回去吗?他能给她什么样的日子?她不跟他回去,他一个人孤零零回来干什么?

乔风一次次质询、说服自己,但毫无用处。他着魔一样,一边劝说自己,一边在想象中疯跑。那么,还是和刘云商量商量吧,看看她什么意思。这一关难过,所以乔风迟迟没有开口。

某个晚上,刘云进屋就愤愤地骂,欺负人,真是太欺负人了,人有钱就不讲理。那个干瘪老太太再次挑起是非,说刘云骂她的狗,让刘云道歉,不然就让物业辞退她。刘云越说越来气,她故意找茬,我凭什么道歉?偏不!机会来了!乔风说,人活一口气,凭什么受她欺侮,甭理她!刘云问,她干吗这样?我确实没招惹她。乔风火上浇油,她是地主老婆啊?我敢说,你这次低头,她下次还会找你麻烦,她算瞄上你了。似乎浇错方向,刘云的火没有燃得更大,反趋于熄灭,口气明显弱了,我看她是寂寞,找个茬和人说说话。乔风冷言道,有吃有喝寂寞啥?刘云说,有钱人也可怜,别看她住那么大房子,出进就那条狗陪她,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儿女。乔风说,你怎么替她说话?刘云说,其实她心挺好的。乔风看出刘云已经妥协,怒冲冲地制止,决不低头。刘云担心地问,辞了咋办?乔风语速极快,辞就辞了,大不了回老家。刘云摇头,说什么气话。乔风说,我没说气话,我想好长时间了。刘云盯住乔风,难怪……你真想回去?乔风郑重点头。刘云问,我怎么办?乔风说,跟我回去,村里的日子也不错——刘云打断他,村里好,当初跑城里干什么?乔风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没有比较怎么知道?刘云问,这么说,你决定了?乔风说,这不是和你商量么?刘云态度坚决,我不回,费那么大劲儿才跑出来。乔风问,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刘云说,是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以为你能指靠呢,说那些话全是骗人的,我真是傻,还想给你生个孩子。刘云被抽空似的,歪靠在床沿,神情凄怆。乔风说,我没骗你,只是……怎么说呢?我不是说这儿不好,可心里乱得不行。刘云说,你非要回,我不会拦你。乔风问,那咱们就分开?刘云说,是你要分,我不拴你。

乔风选择沉默。他不敢说得太决绝,想法毕竟是想法,他自己也很怀疑。更重要的,他不想和刘云分手,不仅仅喜欢她,而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

乔风挑起事端,自然主动平息。闹别扭对谁都不好,言语不投,就让身体说话。刘云推乔风一把,别了,我怀了咋办?乔风笑嘻嘻的,也许早怀了。刘云叹气,让你坑了,早知这样,我不摘环儿了。乔风说,我没那么坏,不是和你商量么?刘云说,坏又没写脸上。乔风耍赖,那我就再坏一次。后来,乔风摸到刘云的眼泪,说我不提了,别这样。刘云说,你不提不等于你不想,我早看出来,你的心不在这儿。这么下去,你会出问题。乔风说,也许已经有了问题,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刘云突然搂紧乔风,别甩下我,求你!乔风的心重重疼了一下,突然像刘云一样泪流满面,连说不会的不会的。

那就不提了吧。

如刘云所言,不提不等于不想。两人在对方心里占着位置,早就如此了。可乔风不会因此把一棵树逐出。刘云自然瞧得出来。这次是刘云主动提出,你实在想回,就回吧。乔风立即中套,问,你呢?刘云说,我能养活自己,想找个男人也不是难事。乔风僵僵地说,我不想和你分开。刘云叹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俩怕到头了。乔风摇头,不,还是别提了。

吴大愣再次成为刘云的说客。吴大愣似乎比刘云还痛心,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他妈脑子真出了问题,去医院瞧瞧吧,我只你这么一个老乡,你要是疯了,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吴大愣摸摸乔风的头,你到底咋想的?是不是收破烂时间长了,脑袋全堆成破烂了?你掏掏呀?别把自个儿霉了。乔风诉说对秀珍的内疚,对女儿的思念,自己的恍惚,一次次的寻找,那个雪白的冰柜。吴大愣说,我明白了,你受刺激了,不治还真是不行。乔风怒骂,你个驴,我说的你一点儿不懂?吴大愣毫不客气,你才驴,我的话你懂多少?

乔风和刘云争吵,是因为刘云要带他去医院。尽管她轻描淡写,乔风的火还是蹿出老高。显然,这是吴大愣的馊主意。乔风不去,坚决不去。刘云说,只是瞧瞧,你怕什么?乔风恶恶地说,我疯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刘云说,我是为你好。乔风说,我不要这个好!

冷了两天。第三天晚上,乔风挡住看电视的刘云,我有话对你说!

刘云说,我也有话对你说。

乔风怔了怔,你先说。

刘云说,你先说。

乔风说,不,你先!乔风意识到什么,想起两人在一起搭的日子,有些难过。

刘云说,我去过医院了。

乔风神情骤然抽紧。

刘云说,我怀上了。

乔风眼睛瞪大,惊喜半天才扑出来,真的?

刘云点头。

乔风大声说,太好了!

刘云说,该你说了。

乔风迟疑一下,还是说了。他想回村盖两间房。刘云用别样的目光看着他,看来,你还是要回,什么也拽不回头。乔风强调,只是盖两间房。刘云冷笑,你不回去,盖房干什么?哄鬼也不信。乔风说,我琢磨了,必须盖两间房,这是为了咱俩的将来。你想想,这几年咱俩搬了几次家?拆一次搬一次。以后皮城的平房会全拆掉,到时候去哪儿住?楼哪住得起?所以现在必须准备个住处。盖两间房心里踏实,算个退路。再说,过年过节回去也有地方住,不然就得住店。房子在那儿也是一笔资产。咱不可能在城里盖房,人总得有个自己的窝,哪怕是空的。这是乔风心里话,这几天他反复思量,刘云不跟他回,那他就盖两间自己的房。他必须寻个安慰。回与不回,是下一步的事。

刘云目光慢慢缩回,若有所思。乔风看出她被说动,趁热打铁:你怀了,咱更得多一手准备,村里盖两间房没几个钱。

刘云问,一定要盖?

乔风说,不做这个事,我的魂怕是真要丢了。

刘云长叹一声,好吧……小区那边咋办?地盘不会让人抢了?

这也是乔风的担忧,但他说得相当肯定,不会,我和物业签了协议,不用多久我就回来。

两天后,乔风回到营盘镇。七月份,正是旅游旺季,鸳鸯湖到处是人,当地揽生意的,外地游人。湖面是冲浪的快艇和轻摇的小舟,湖边则是卡丁车和驴马世界。一个妇女追着乔风,劝说乔风骑她的马。她说别人一小时三十,我收你二十。乔风再三说不骑,妇女咬着他不放,追出足有二里地。乔风说,你甭浪费时间。妇女说,二十块钱大哥何必看在眼里,这样,我再添两个油馍给你。乔风不解,妇女前后瞅瞅,往前挺挺胸,随你摸。乔风愣愣,喝道,滚!妇女策马离去,“疯子”两字在空中飘荡。

乔风选好地址,买了顶帐篷,交了王老五打井的订金。第二天上午,王老五在“院子”里打了一眼压水井。白花花的水流出来,乔风眼睛湿润了,捧着水猛喝几口,把头伸过去浇了个够。下午,乔风去林场买了一棵柳树苗,路过镇上,买了一瓶酒、一箱方便面和相关生活物品。树苗细细瘦瘦,和村里原来的那棵虬枝古树自是不能相比,但立在那儿,一个村子的轮廓就出来了。几十年,上百年,一样会枝繁叶茂。乔风似乎望见了盘盘曲曲的枝条在空中伸展的样子。乔风的眼睛放着光,谁能想到这是他种下的一棵树?有了这棵树,他的村庄就不会再消失了,这个叫“一棵树”的村子也就有了根基。房子盖好,乔风还打算立个村碑。

那天晚上,乔风异常兴奋,几乎把一瓶酒喝光。睡在自己家里,醉了又何妨?晕晕乎乎,朦朦胧胧,乔风在如风的想象中倒地。半夜,乔风起来小解,回头却怎么也寻不见自己的帐篷。怪了,他走出没几步,莫非帐篷会飞?不但帐篷不在,那棵刚栽的柳树也没了踪影。怎么回事?乔风拍着脑袋问,难道他没睡在帐篷里?

放眼望去,四野空空,唯有残月挂在西天。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6期

原刊责编李双丽

本刊责编关圣力

创作谈:虚无的老家

胡学文

亲戚们在城市生活都有些年头了,有时一年搬好几次家,当然也有在一个地方住挺久的,但这种情况很少。每次要回住所,他们不说回家,而说回什么什么地方去。那是城中的某个村庄或某个地带。唯有回自己的乡村或乡村所在的地域,才说回老家。其实村里连自己的房子都没了。他们是城市的边缘人,不知道在城市留存到哪一天,只要不是被逼着赶着,他们不愿意回去。但说到"老家"这个词,脸上总是温情流淌。这是很奇怪的。我认识的一些城里人,有时说起老家,也是这样的表情,可他们有的甚至几十年没回去过。老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虚无的存在。却似乎必不可少。心脏是人的器官,心脏在胸腔里,拳头大小,谁都说得上来,每个人没太大差别。但每个人心的尺度、空间都不一样,千差万别,且都得有个位置,胸腔以外,哪怕是个象征的位置。老家无疑是位置的一种。有一次,我漫步乡村小径,忽然就想,如果有一天老家不存在了,连虚无的也没了,那怎么办?在那个阳光暖融融的下午,我的诘问显得那样多余而矫情,但我赶不走,它拍打着我,拍打出这样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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