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棺
2009-07-07黑丰
黑 丰
情节在婕的前面展开,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禾正陷入湖田那边的一口池塘。禾手边放着一扇蚌壳。这是婕所熟悉的那种圆顶珠蚌。蚌壳的表面深褐,里面却是一片灿烂的霞光。婕就踩着这道霞光来到禾的身边。
“妹妹,给你!喜不喜欢?”禾举着蚌壳。
“我早看见了。你就给我做一把蚌铲吧!”
禾突然举起弹弓向公路那边的旧屋场恶狠狠地射去,婕仿佛听见了一声喊,接着是粗重的喘息与沉溺的挣扎。
“我恨!”禾说。
“我恨!!”禾又说。
“你给我做蚌铲吧,我要收鸡屎去!”
“很简单,在这窝里打一个眼,把竹棍的一头劈开,一半从窝眼穿进,一半在外帮衬,然后在劈开的棍头系上细绳就行了。”禾边说边做,一把新蚌铲就做成了。
这时禾听见了警车。婕说你是幻听,根本就没有。禾说车轮在附近的地皮上滚动。
“还有枪声。”
“——那是基干民兵在打靶。”婕说。
“我听枪声的时间很久了,最近这种声音老在我耳畔出现。”
“——是吗?”
“我一听见枪声就感到胸口发热、疼痛。好像子弹穿过了我的心肺。”
“我走了,没时间听你胡扯,我还要去收鸡屎。”
离开池塘已是夜暮四合,一切景物包括背后的池塘,及池塘中的哥哥便涂上了一种昏黄的颜料,看也看不清,像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涂颜料的那一只手是不可知的。这种颜料无缘无故地充满。可是这种情况曾经反复出现。婕就感到可怕。这种颜料有点像公路上划线的反光涂料,泛着一种不可知的光(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光,是另外的什么)。它纠缠并腐蚀着她哥……离开池塘也就关闭了池塘,离开也就是把池塘和池塘边的哥哥送进有如夜色其实并不是夜色的另一种漫漫无际的夜色中去了。
离开池塘的时候,婕的下身殷红,这不像是妇人正常的来血,她尚不到淌血的年龄。开始婕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反而有一种亢奋。可是愈来愈浓的血与愈来愈多的光穿透夜色的时候,她的眼睛被照亮了。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夜晚她看到了血。
“这不是我的血!”婕说。
“这不是我的血!!”婕哭着说。
“这不可能是我的血……我哪儿也不疼啊!”婕哭着反复地说。
血在继续滴。婕在这个滴血的夜晚回到了家。回到了家,她的畚箕就瘪了。她的蚌铲也飞了。她的右手握着一根空竹根。
家是一个稻草屋。这个稻草屋里没有人。父亲不在家,哥哥也不在。在这掌灯时分,在这万家灯火里,9岁的婕没有看见自己家里的灯,没有感到自家的温暖。
家里没有人。空而黑。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壮年汉子的哭声也没有。家里只有腊月的风。
这个茅匠,这个养育了婕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婕的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茅匠,他的声誉一致在他的破屋之外飘扬。这些整檐高脊地安卧在瓦河流域的稻草屋很少不是出自他之手的。金黄的稻草都苫在人家的屋顶上,他身怀绝技,却矮檐柴门,日暮途穷。
“爸爸,我回来了……我收鸡屎回来了。”
“爸爸……我的爸爸……”她哭了。
没有回音,依然是黑黢黢的屋子。婕开始害怕。这住过人的屋子一旦断了人迹,一旦到了夜晚,就很可怕。黑暗在她视野重现。婕的所有毛孔都打开,所有的毛孔都在谛听。无影人到处走动。隐蔽的光芒随处可见,冤魂撕心裂肺的叫喊仿佛从黑暗的地下传来。碗筷、锅铲、杯盏、小碟、坛子、水缸正在搬动碰响。水缸“哗——”地破了,水全流了出来。有一个女人的靴子灌满了水,“咔叽咔叽”地走动。一个坛子正咕嘟咕嘟地灌水(是不是有坛子鬼?)。一个男人正在摇风车。一件黑衣从梁上扑下来,蒙住了他的眼睛,面目不清。一个头戴白毛巾的妇人喋喋不休地与另一个人在后门那儿低声絮语,而窗口那里正瞪着一对猫眼,绿茵茵的……
可怕,太可怕了,逃跑——离开这里。
跑,往哪里跑呢?腿怎么也跑不动,跑着跑着就倒了,原来她跑入了一片蚕豆地。蚕豆本来是矮矮的,在她跑动时突然长高。她脱出一种情状,又陷入另一种情状。她的另一个故事中,脚仍然被缠住,所以她不断跌跤。那只毛手,那只从天而降的脚正在她的前面,麻子在那里发红……
这一天,婕的父亲——茅匠正在自家门前修整农具。阳光普照大地,春阳下并不存在什么杀机。透明的空气,清晰的景物,甜蜜的季节,眼前一派田园的氛围,并不见凄楚的泪水。一架架整齐安放的农具在阳光下一阵阵散发着桐子的气息,忘我的投入使茅匠像他面前的农具一样宁静、温馨……愤怒的泥水并不在这里哗响。可怖的红灯并不在这里发亮。子弹不曾穿过这片天空。预期的白棺将安排在这部中篇之后……可是,茅匠却忽然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他把一块桐油片子抹到第九颗齿上的时候哭了。左邻右舍的乡亲都来劝他,说不要哭了,老伴反正死了那么久,就不要老惦记这件事,说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万一想不开就到我们家去坐坐。可是人们越劝他越哭,越哭越伤心……后来茅匠自己也说奇怪自己就不知为什么如此的悲恸。但他预感有一件不祥的事正在或已经逼近并左右了他的情绪。他感到他的生活将兀自出现某种缺失。他决心为此出走一趟。
茅匠离开了他的农具,像猎狗一样嗅着,并在家门不远处找到了熟悉的血,这昔日的叙事或叙事中的滴血现在看来已经陈旧。可是有一缕浓重的血腥像阴霾在空中久久地低徊,不见消散。接着血滴将他引入一片青色的蚕豆地,蚕豆正值开花的季节,清香扑鼻。可是替代血滴的是在他面前出现了两行蚕豆被践踏的足迹,顺着倒伏的蚕豆,他走向蚕豆田中央。这时,景物突然溟濛不明,偶感丝丝冷风袭人。茅匠打了一个寒噤,一个寒噤过后,他面前的景物有所变更。一部分蚕豆梗一声不响地断裂,一部分蚕豆梗无言地扭曲、变形,被不可知的外力压扁流出青汁。有的蚕豆梗被活活地抛入空中,好久才落下来,落下的还有纷纷扬扬的蚕豆花……突然,一道霞光幻射。茅匠的注意力被引入地上的一只蚌铲。他认识,这是一种圆顶珠蚌,它生活在一些清浅的池塘和茅匠所熟悉的瓦河流域。它的肉已不复存在,它的珠子也不知飘逝何处。他俯身轻轻地拾起蚌铲,可是他的努力没有成功。自己的一颗浊泪抢先滴入蚌铲,顷刻,蚌铲化作碎片。
受损的蚌壳经不住一滴泪水!他想。
三米开外有一只熟悉的青蔑畚箕。他意外地看着这只畚箕。然而,畚箕像气胎一样在他望到的一刻开始自动瘪凹扭曲,甚至折裂。畚箕瘪凹的速度是惊人的。青篾的折裂也惊心动魄,犹如人的肋骨折断。茅匠俯身拾起,他看了又看。
“这是婕儿的!”他说。
“这是我婕儿的!”他又说。
婕儿每天放学回家,总是要顺路收拾满满的一畚箕鸡屎。别人的孩子回了家,而婕儿却空着胃在路上;婕儿在路上,人家早已吃了饭;婕儿吃了饭,人家早已出去玩……啊,婕儿,你在哪里!……
茅匠呆呆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木偶。痛苦的思念使他失去了控制,畚箕就从手上掉了下来,随即就消匿不见,连痕迹也没有。一如消失的踩瘪踩折畚箕的那只脚。茅匠试图望了望上下左右四方,在他所处的这片空间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切过程都看不见。看来,人类所处的空间绝不可能是单纯的,它是复调的,事物的存在也是多维的。空间的残忍会使一个正常人无所操纵或走向极端。更何况一个农民身份的茅匠呢?他认为眼前的事情不可思议。更有甚者还在后面。
……空中掉下一根麻绳,麻绳犹豫了一下,便像蟒蛇一样缠住了茅匠。茅匠顿感有水哗哗作响,附近的场景花花花花花地变化。茅匠好像醉酒一般,手无力地垂下。蚌铲的碎片及踩瘪的畚箕幻影般地依次滑动。随着麻绳的出现,昨日的梦魇挥之不去。鸡屎玉米泡子一样在地上散漫的滚动。远远近近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集。这里是一个可容千人的打谷场。义星大队第五生产队的队屋赫然地矗立在人群背后。
政治队长帑正在训话。
茅匠立在场子中央。一条麻绳缠住了他。茅匠曾经提起一把斧子愤怒地斩断麻绳。那根麻绳曾像巨蟒一样爬上旧屋场的那棵桑树,它缠住了自己的妻子。他愤怒地斩断了屋后的桑树。就用这棵树的枝桠做了一把弹弓。此后弹弓一直不停地叫着。弹弓现在不在这里叫。稻场边一溜码着秋收后的长长的草垛,草垛一排一排,条状的草垛之间隔着泻水的便沟。现在草垛黑黑一片,森然耸立,似有万千伏兵。麻绳现在缠住了茅匠的愤怒。撒落一地的鸡屎在稻场上滚动。
“……虽然我们是同庚的光腚朋友……”帑说。
同庚的光腚朋友将两脚稀泥的茅匠缚住。他刚从湖田那边过来。红眼牯正朝这边张望,它望见了稻场的一棵皂树。皂树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人们都汇集在场子中央。夜壶灯尚未挂到皂树上。噼啪的皮鞭声此刻不易听见。此刻只有入夏的太阳照着皂树稍稍倾斜的影子。现在不是夜晚,是白天,稻场上正在召开一个批判会。会议似乎开了很久。茅匠的脸上鼻尖上渗满了细密的汗水。太阳在燃烧。人们,尤其是女人们都头顶着衣裳。有的孩子不断地啼哭,有人讲小话,有人走出会场找水喝,有人上厕所。稻场上开始躁动,场边的几个草垛好像在冒烟。帑墙一般地倒下来。可是谁也没有注意这只弹弓。只有坐在近前的几个孩子吓得乱喊。有看见的人说,帑用一只手去盖住头部,我以为他是遮挡太阳,接着他的另一只手就在空中抓捞,牙齿咬得很紧,脸上的肌肉抽搐,这才知道他出了事。
听说帑出了事,人们蜂一样涌动。
“啪啪”两枪,两颗子弹划过这片躁动的天空,止住了人们的涌动。
这时,南边的一条牛车道上停着一辆警车,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军犬似地蹿下来。
“人呢?”
“走了。”
蚕豆也许是肥力过猛,苗苗条条弱不禁风。轻轻的一阵风它便虚弱地倒下,蚕豆在它的花季倒下似乎应该迁罪于鸡屎。想想那时倘若婕与妇孺不收鸡屎是不致倒下的。妇女们都安排去收集农家肥,男人们都安排到很远的地方去打青草;或者青年妇女都被派到旱田耘草,打顶蕊,男人们都一律派到五斗丘、李家湾、白马荡一带的湖田去治虫、深沟、整田(男人们深沟的机会最多,因为湖田水多,要排水)。这些都是不错的主意。
蚕豆似乎是罪恶之源,它把村里的青年妇女勾引,又把一切藏得那么深,蚕豆诱引妇女,又绊倒妇女。——在这个春季,所有的妇女都经血失调,尿频,喘息,呻吟。最后一个呻吟的是婕。婕尚是一个幼女,尚未成熟到女人,尚不能体会什么是痛快地呻吟。“痛快”与“痛苦”是一个词根,但婕的生活却永远只能隔着这个词根,处在痛苦的一边。婕也呻吟,但她的呻吟里有血,有挣扎。
鸡屎也许是痛苦之源,拾鸡屎也许是婕的一个错误,她不应去拾鸡屎。鸡屎肥了蚕豆,蚕豆却缠住了婕迅跑的胫足。然而,鸡屎是可以在帑那儿换工的,一支工便可以焕发一个孩子超值的兴趣,三两支工可以酿成她的美梦。所以,鸡屎在中国那个特殊的年代成了一个乡村孩子所憧憬的闪闪的事物。孩子可以提前告别玩具,或者根本就不认识玩具,但不可以不认识鸡屎。时代可以不理或剥夺一个人的个性和兴趣,可以不准她或他认识玩具。所以时代是非常强大的,甚至是伟大的,然而时代伟大之后,人还可能伟大吗?所以婕只能认识鸡屎,鸡屎是肥。毛主席说了“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八个字,“肥”是其中之一,所以肥很重要,玩具就退避三舍,所以婕爱的只能是鸡屎。
鸡屎也许并不产生于鸡,在一定的时代鸡的繁殖是受“计划生育”限制的。人多繁殖几个挺有道理,八亿人民八亿兵。鸡就不同了,因为鸡多了不仅消耗昆虫、石子或植物的叶子,而且它还要消耗植物的种子和幼苗。有时种子明明被埋在一片莫名的地下,谁也看不见,可鸡看见了,鸡天才地发现地里有一种东西是可以吃的,它就吃了。它不知道是种子,它扒开就吃。所以,从这种角度来看,鸡是人民的敌人,更有甚者,鸡可以产蛋,蛋可以卖钱,钱就装进了私人的腰包,国家的利益就受到了损害。因为孕育一颗鸡蛋的原料基本是地下的种粮,种粮是人民公社的,国家的。这样,卖蛋就是变相地卖国家的粮食,变相地挖社会主义的墙脚。那变卖鸡蛋的钱都流进了私人的腰包,钱流进私人的腰包,就是搞发家致富,搞资本主义,这不是要改变我们社会主义的颜色吗?不是让我们回到旧社会去吗?回到旧社会就是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遍罪,这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允许。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旗帜是鲜明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所以社会主义国家是不允许有资本主义的,不许资本滚动,再说,一颗鸡蛋除了含有昆虫、石子、植物的叶子外,你能肯定它里面就没掺含国家的种子吗?想想种子多么重要,却被鸡吃掉了;所以,鸡是人民的敌人,可是鸡屎很重要,它是“肥”。“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它是其中之一。
婕回忆那时确乎好像没有鸡,或很少有鸡。鸡仿佛偷偷的或在天国里鸣叫,鸡屎却能找到。鸡屎仿佛先验地存在。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就在那一天,甚至就在那个傍晚,许许多多的日子,许许多多的晚上都飘飘而过,唯有那一天、那一晚的鸡屎,一动不动。时刻为婕保存着。
长久以来,鸡屎们就期待着一个人,期待着一辆赭褐色的小车。这辆小车满载着婕酸楚的回忆。鸡屎是回忆之一种事物。——鸡屎总是等在放学之后,隔着一片竹林,鸡屎甚至温热。这时婕就跳跳蹦蹦地出现。婕一见温热的鸡屎就很激动。那几支工仿佛离她遥远,鸡屎成为一切。畚箕不难找到,它就藏在一棵避眼的大树桠子里,有时也藏在一片杂树间,蚌铲就放在畚箕里,找到畚箕就找到了蚌铲。有了工具,她就进入了忘我的工作。一切都忘记,书本、作业都忘记,与她一块收鸡屎的伙伴也忘记,眼前只有鸡屎,鸡屎鸡屎鸡屎鸡屎鸡屎……鸡屎有一种光,有一种静。——可是有一件东西超前地遮住了鸡屎的光,搅动了这种静。起先是一阵风,自上而下的风。风中有一只凶狠的独脚怪兽,婕说我只能这样描绘他,他踩折了我的畚箕,踩毁了我的蚌铲,搅扰了我的宁静。那么好的一把闪闪发亮的蚌铲顷刻被踩成了碎片,畚箕的折断更是令人心碎。
“婕,你的畚箕和蚌铲怎么毁成这样?”一个伙伴说。
“我不知道!”
当时的婕仿佛大梦初醒。她自己也奇怪刚才还好好的畚箕和蚌铲怎么倏然之间坏得如此不堪收拾。这时蚕豆的异香正诱发着另一件事情。这种傍晚时分的蚕豆逸出的香味分外浓郁,像酵母变更着蚕豆地里空气的成份。婕忍不住往左边的蚕豆地看了一眼。一个声音就叫了,“来人了!”也不知是谁的一声。她们就很怕,也不知为什么怕。就知道往蚕豆地的深处跑,因为在那里可以藏身。可是婕像在梦中,怎么也跑不动,蚕豆绊住了腿脚,浅浅的鸡屎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跑着跑着,伙伴们就跑失了,不见了。地里只有婕独自一人在茫茫一片蚕豆地里唿啦唿啦地跑,过了一条垄沟又过一条垄沟……前面是一个废弃的旧屋场。这里的蚕豆特别深,婕觉得藏在这里最好。婕便蹲下来,透过稠密的蚕豆隐约可以看见遥远的各家灯火,她听见心脏咚咚咚咚咚咚地跳。婕刚蹲下不多一会,附近的蚕豆梗便一棵棵折断,又向天上飞……
这是梦还是现实?
一切都仿佛一场预约,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发生。先是嘿嘿嘿嘿嘿地一阵狂笑,狂笑仿佛从这个旧屋场的地心扑上来。那娇嫩的蚕豆在笑声中一棵棵摧折,飘到空中,又颓唐地落下,笑声吞没了远处最后的一缕天光。笑声增殖了这里的黑暗。就有野猫,也许是猫头鹰在一棵桑树上叫,怪叫。一只毛手爬过来,堵住了婕的嘴,另一只扯掉了她的裤子,最初的疼痛以迅雷之势訇然发生在这个尚未成熟的女孩下体……“妈呀”是她最后的一声叫喊。桑树出奇地宁静。她的母亲仿佛在不远的坟地(阴宅)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枪声不可能在这一带发生。警车是非常缈远的事物。这里只有沉浸在夜色中的蚕豆地。白日里在这里劳作的叽叽喳喳的妇女此刻都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夜深了,月亮上来了,潮湿的月亮似乎也沾染了植物断裂的汁液,绿绿的蒙着一层薄薄水汽。月下的千亩蚕豆地静悄悄的,不见一点悸动……
青泥平面还在冒泡,继而便一个一个地破灭。池子仿佛骤然漆黑,黑色增进了这里的宁静。这时,池子的门口兀立着一个人,个子不高,不像茅匠,也不像禾,倒像婕。她是那么无根无由地出现,池子周围是一些草。入冬的风瑟瑟地吹着伤感的衰草。在这个腊月的夜晚,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声音苍老地在原野里升起。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同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刚刚从他的声音里升起,尚未在这远远近近的原野里厘定,就被风吹走了。
这一夜,到处都是风——冷风!
婕开始移步,一棵蚕豆就能绊她一个趔趄。鸡屎早没有了,它们撒了一地,慢腾腾地滚动。畚箕瘪了,龙骨折,蚌铲飞了,手里仅仅握着一根空空的竹棍。前面就是牛车道。上了牛车道向西过了一座砖桥就上了公路。——在牛车道上,她注意到有一种隐抑的呻吟从枝叶葳蕤的蚕豆地里传来,那里好像就是旧屋场。婕过去的房子就建在那里,记得房后有一棵桑树,一到五月,哥哥的嘴脸就摸上了紫色的桑椹汁。右边不远是一个很大的打谷场。此刻夜壶灯挂了起来,在一棵高大的皂树下,有皮鞭噼啪作响。树上拴着一条青牛。青牛可能正在经受一种非人的折磨,时间可能已经很长。青牛已无法承受。这条不通汉语的青牛居然发出了“嗯啊——”的呻吟。既让人心疼又让人恐惧。婕被这声奇怪的牛“哞——”震慑。这分明是一个老人在那里呼救。以致后来坐到了省社科院哲学所所长位置上的她也能经常透过书本听到这样的一声呼叫,仿佛青牛就在书柜那边的墙角,就在自己熟悉的工作场地里受难。这里的哞叫与旧屋场那边隐抑的呻吟此起彼伏地煎煮着婕,为此她感到痛苦、焦心、难过……这里的观众似乎永远的缺席。——青牛如此疼痛难忍,皮肉横飞却无法脱逃。它的头,一支前腿与一支斜对的后腿被拴住。打手的残忍与技术之高明可以想见。
青牛的不幸使婕忘记了自己的遭遇。
婕忍泪走上砖桥。父亲似乎还在湖田里劳动,永远的泥巴与水仍然在傍晚的天色中轰鸣,哥哥兀自坐在那口金色的池塘,把玩一把桑木弹弓。
一辆赭褐色的轿车悄悄地停在公路边的青棕下,微胖的婕走向轿车,一个学生模样的红衣女子上前一把扶住步伐老态的婕。
“婕,是这里吗?”
“……正是在这里。”
婕走上轿车,车子一个右转弯过了砖桥,上了牛车道,一直向冥伏在牛车道一端的一条青堤驶去……
清晨,无娘的孩子婕回到了家。晨露也许是植物的汁液的滴答惊醒了她。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她走在九岁的路上,身上尚残留着蚕豆花的余香。九岁的目光开始破败,脚下好像踏着时间的尖桩……
八点半钟。
八点半钟以后该出现的事物都一一出现。一支持枪的队伍在婕的稻草屋后的堤上开始跑步,凄厉的枪声尚没有惊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八点半钟的农具锋利而安详。农具偶尔滴下一滴桐油。这是一把耖。婕认识,父亲常赶着牛,带着它到湖田去干活。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耖的静影长长地映在西北边的一排篱笆上。在西北角放着一只松木粪桶,桶里盛满了婕几天来拾的半桶鸡屎。桶快满了,又可以到队里去交鸡屎了。一桶鸡屎约六七十斤,七十斤就是七支工。每到交鸡屎的这一天,家里就像过节,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小婕儿就与父亲一道歪歪扭扭地抬着粪桶去交鸡屎。这一天真好,到处都是一片阳光,看不见一点阴影,心情也很舒服。一路上婕与父亲说着话。
“这回秤了鸡屎,我一定给你缝一件花衣……”茅匠说。
“你比你哥哥强,你哥像山骠,一天到晚人影都不见……尽惹祸……”茅匠今天很高兴。
“爸爸,我不要花衣,我爱穿旧衣……爸爸,你爱抽烟,钱你就买烟抽吧……”
可是,今天,家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从院子走到堂屋,从堂屋走到厢房,又从厢房到厨房,到后面的猪舍、茅厕,最后走完了“7”字拐的菜园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父亲不见,哥哥也不见。——哥哥也许还呆在那口金色的池塘,享受着傍晚的余辉。
整个房子一个人影也没有,家里出奇的宁静。
那么,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婕感到有些害怕。
在这巫风盛行的楚地农村,居所一旦突然消失了寄居者,遗世独立的居所及居所里的一切便要显出了某种神性与灵性,一切都森然可怖。无人之处无语无不语,无论别人家,还是自己的家,都是这样。那闪闪的农具,那曾被父亲戴在头上抵挡毒日头的破草帽,那曾披在肩上的旧蓑衣,那个脑袋曾深陷其中的黧黑粗壳长布袋枕头,还有那床前踏板上并放的青布元宝布鞋,及长久挂在梅花黄铜帐钩上的直筒布袜子在风中摆来摆去……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令人可怖,好像家人并没有离去多远,就隐匿在哪件晃动的破旧衣背后,或潜伏在那篷烟色的蚊帐里,一阵清风,婆娑抖动,毛骨悚然……当她重新踅回厨房,她看见灶火,那灶膛里的一星半点棉梗烧后的红火给她以希望,使他感到温馨。揭开杉木锅盖,她看见了预期的红糯高梁黏粑,她开始流泪。——可是一股熟悉的劣质烟叶吧嗒出来的烟气飘过来,她屏住呼吸,但还是打了一个喷嚏,又连连咳嗽。她越打喷嚏,越咳嗽,就越高兴。
“这是爸爸!”她说。
“这是爸爸!!”她又说。
爸爸在哪里吧嗒着烟叶呢?婕蹊跷地走出厨房,来到院子。她看见了袅绕在空中的一个又一个音符般的烟圈,最后她的视线落在耖的两颗铁齿之间的黧黑烟卷上。一棵烟在燃烧。她看见了烟卷上浅浅的牙印。此时,她并没有看见隐在农具背后的父亲。注意地看,她才看见了父亲的早已脱毛的破毡帽和父亲的一只青筋暴满的手。
这一早,她父亲其实一致不停地在农具的周围忙碌。那么多农具等待着他去张罗。他把烟卷往耖上一放就忘却了。他反复地把一块桐油布片子抹上这架和那架农具……透过这些农具婕看到了遥远的天边,飘忽着一块响亮的水田。父亲驾着那条红眼牯,把着一把耖(就是他手上涂油的这把耖),英武地在水田里来来回回地冲着,不消几个来回,就把一块田整治得水平如镜,成为村里姑娘们最爱插的一块田。送饭的母亲总是藏在一棵树叶葳蕤的棕榈后,静观父亲的耕妆。但多部分时间,母亲遗憾地去了蚕豆茂盛的旱地,送饭的工作往往由婕来完成。婕戴着顶饰圆果的破毡帽,坐在田埂上,吃着一捧野荸荠,陪伴着情绪波动的父亲,心神不定的望着东边。东边呻吟,西边,泥巴水似乎分外的嘹亮。呻吟隔着一条公路和一条水沟传来。呻吟甚至强大到覆盖了西边的泥巴水响。父亲越来越沉寂,像红眼牯似的一声不吭地作业。
9岁的婕很忧郁……
现在,茅匠在暖暖的春阳里,反反复复地擦拭着这把耖。透明的阳光在地上悄悄地移动。一只蜂,也许是一只蝇在头顶嗡嗡嗡嗡嗡地飞。院子里愈发显得寂静。茅匠也不知现在是第几遍涂油,当他抹到第九颗齿的时候,忽然嚎啕大哭。
“我的闺女,我的闺女……”茅匠大声哭喊着。
“爸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婕扯着父亲的衣角痛哭着说。
茅匠丢下抹布,急匆匆地走出了院门,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踩着露水归家的女儿,他似乎沉浸在某种预感的惨烈中。
父亲怎么是这个样子?
9岁的婕无限忧虑地望着院门外千亩蚕豆地,在阳光下,深邃、幽远……这时,瓦河湾那边响了一枪。
禾似乎一直逗留在这口池塘。晚霞一直照耀这个孩子和这口池塘。这个永远是彩霞的傍晚令他沉醉。他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像游魂一样在田埂上踱来踱去,似乎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寻找着什么……距池塘不远是一条公路,公路自北向南。此刻,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与公路毗连并垂直的有一条牛车可以通过的小道,滴血的妹妹就是从这条道上走过,后来禾就觉得她一直在这条道上走。——父亲今天收工很迟。父亲傍晚时分一直在离他不远的那块水田里像一架机器一样地劳动。禾谛听着那边的泥巴水响,他听出泥水中的异样,他听出了一种幽隐的躁动……转望更遥远的湖田,有一群间飞间止的黑鸦出现在视线上。母亲曾告诉过他,说那里是白马荡,过去外祖父家就在那里住……就在禾神思邈远之时,他的耳畔传来了与泥水有别的一种声音,那是一个妇人的呻吟。于是一件往事从沟那边的蚕豆地里传来。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声音所摄住。他带着一串穿好的蚌壳,决定到沟那边看个究竟。横过公路,过了砖桥,便上了那边的牛车道。走上砖桥,这边的天空便开始发亮。禾注意到左边200米处模模糊糊集结了一群人,这里是村里的一个打谷场。这群人一大早就集结在打谷场要干什么呢?莫非是要看一场戏,禾知道在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乡村,有时一场批斗会也是可以给无关痛痒的人们当作戏来看的。现在,他们好像都携着椅子与条凳,源源不断地从遥远的堤边来了,兴致勃勃地汇聚到了这里……禾对这种会议从来不感兴趣,他的耳朵里仍然充斥着旱地里的呻吟。他的腿不由自主地迈向了右边。过了一个公厕来到这片茂盛的蚕豆地。他认识这里,这是旧屋场。他听见有人在屋场里说话。蚕豆很密,看不清。
“你不要再来……你也该知足……”
“少罗嗦……我要……”
随后他听见水响……丰盈……黄鳝过洞……他耳热心跳……他发硬……继续呻吟……洞……水在响……
“畜生!”
禾的脸色变化,白而红,红而紫。他手上的一把桑木弹弓叫了,连续地叫。听得有人哀号,翻倒在田沟。禾赶到田沟,他手上的那把弹弓还叫,疯狂地叫着。母亲枕着一垄蚕豆上。雪白的身子。禾感到一道光,一道强大的光,很耀眼。陌生、血涌、亢奋、羞赧交织在一起。禾转过头去。转过头,他看见沟那边公路的车,悄悄地停在树下,不易发现。从车上蹿下两名警察,他们跨步走向傍晚的池塘,驾起那个寻找蚌壳的孩子就走。发动机响了,警笛开始长鸣。警车驰过砖桥上了这条牛车道,拖着滚滚的烟尘,向东边的河堤奔去。顺着警车奔去的方向,禾望见了堤上一支持枪跑步的队伍。禾知道堤下就是瓦河,清脆的枪声将从河谷传来。禾记得一共放了两枪。禾还注意到左边的打谷场早已空无一人。一个会,散了。不,不是空无一人,还有一个,呆呆地立在那里。闪亮的鸡屎像刚出锅的玉米泡,慢腾腾地在他的脚下滚动。远远的牛车道上有一群人,黑鸦鸦的向瓦河方向赶去……
禾回过神来,不见母亲,脚下不远处是一座青坟,禾警悟到自己原来是来到了一片乱葬岗,自己追赶的是一段痛苦的往事。
枪响之后,东方开始发红,瓦河开始流血。瓦河遥远的下游,一个水汽蒸腾的咸湖漂泊着一只弹弓。
枪响之后,各地隐蔽的鸡屎开始滚动。蚕豆地里,漆黑的池子突然喷涌,一朵黑蘑菇鬼气森森地兀立。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走下蘑菇云像圣母走下祭坛。她一刻不停地向瓦河方向走……
这天早晨,帑起来很早,并且吹了三遍哨子,不见有人下地。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村尾跑到村头不见一个人影。一间间稻草房静影沉沉,无声无息,仿佛从来就不曾住人或人们一夜走空。天色不甚明晰,天空密封着灰黑色的云雾,不下雨也不像不雨。一种大气压人。——这是什么时刻?是早晨,中午,还是晚上?不清楚。这是那种最感头疼的时刻,各处不见时间的迹象。云雾越压越低,云雾之外好像蛰伏着一种不可理喻的什么(这里肯定有一种态度。神的?)。当帑第二次巡行时,他看见了那个脾气一直古怪的茅匠。帑看见他坐在没有影子的院子里,弹奏着一把耖。帑听见一种沉闷、短促、压抑的乐音,听见了铁齿上含含糊糊的泥土,听见了从天际滚滚而来的泥浪。
“喂,出工了出工了!”帑说。
“出工了……”帑又说。
帑连续喊了几遍,茅匠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一味地抚耖。帑一个跨步走进了院子,心想你狗日的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下还有闲情独自作乐,看老子不整死你……就在一念之间他被铁齿犀利的光芒射了一下,同时他还注意到茅匠的两手早已伶俐地握在了耖把上。那沉静的铁齿不仅力量逼人,还暗藏慑人的杀机,不像吃素。狗日的茅匠,你跟老子记住,老子今天不惹你,走着瞧!……后来,帑就说老子到田里去看看,看看这些狗杂们种都下地没有。帑走的是一条牛车道,路上有绊跟草伏着,还有一些熟悉的马齿苋。小时候,帑与茅匠曾在这条路上打猪草。路的左边是一条水渠,路基很高,可以从这条路上鸟瞰两旁密不透风的蚕豆地。此刻不见那幽隐的白底紫斑的蚕豆花,但他毕竟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幽微的馨香,他反复地嗅着。他就开始想象这深邃幽亮的蚕豆地,想象那些动作,想象那令人神往的滚动……
“弄坏了那么多蚕豆……看不把你抓起来!”一个妇人嗔怪的声音。
“这里还不是老子一句话……谁敢把老子啃了……”帑说。
“啃啃,就知道啃,我就啃……”一阵吃吃吃吃吃的笑。
现在想起来就好笑,感到那里直痒,并且粗粗地喷气,几颗豆大的麻子又红又亮。——人家的女人就是乖,他妈的田里睡觉也舒服,睡上去什么地方都发软,老子的女人总是硬邦邦的,尽是骨头,一双手摸进你的裤裆,老鹰抓小鸡,这,这哪还有那个兴趣……此刻,他无限依恋地看着左右两边的田野。奇怪,真奇怪!一个人影也没有!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莫非她们都在田里等老子……好,看老子找到你们不把你们一个个枪毙……想到要枪毙,他又笑了,脑子有电一闪,他就想起了婕,这丫头真好看,第一次见到她老子竟然全身一麻,还没有好多女人使老子麻过,好像一道光,推开了山顶小木屋早晨的窗牖,透过稀薄的晨气向老子射来,她那双好看的凤眼盈满了水气。少女毕竟是少女,味道就是与众不同。她有一种叫你感到害怕的东西。狗日的茅匠,你艳福不浅,妻子人才出众,女儿也非同凡响……
“大叔,你有事吗……”穿着整洁的婕正好背着书包上学去,她就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人定定地,立在一棵红椿下打量她。起初他不认识赫赫有名的帑,没有看出他麻子里深藏的邪恶与可怕的肉欲。所以,当帑的金牙一闪,说我的眼睛看花了……她反倒觉得挺有意思。另外,作为一名红领巾对长辈也应该有礼貌。也许正是这种礼貌,这种柔软似乎成了对某种幽隐之事的诱惑和承诺。所以帑就一直心花怒放,嗬嗬大叔,嗬嗬大叔,她喊我大叔……帑眼睛里一直闪动着婕的幻影,像闪着一盏灯。
“机会是人想出来的。”他说。
所以,他的鼻子一向很灵,他的耳朵一直像狗一样竖着。像一个装备特别的畋猪者,他一直等待着那种神秘的时刻。
现在,帑走在一条复杂的牛车道上。“乒——”一枚石子飞来,正好打在他当胸的一颗军扣上。他从地上把石子拾起来,他认识这枚石子,他好像尝过它的滋味。现在,他虽早已告别了军营,但仍然反应很敏捷,他感到自己走入了一个人的弹弓的射程。左边就是旧屋场,他知道这里有一只蜂,隐而不见的王蜂。他想到这只王蜂,头发就发炸,他头上的那块伤疤(那块不长头发的自留地)就一闪一闪的。这狗杂种藏在哪里……这时,远远的有一个人影朝他走来,头发松松的,慢吞吞地走着,好像是婕。不像那天,秀发梳得一丝不紊,走路蹦蹦跳跳。一会,婕就走到了他的面前,这次没有叫他大叔,而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过去了。婕走得很轻很轻,像风一样飘过,像风一样阴凉。帑感到很冷,好像有一股阴寒摄入身体,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就耸起领子,缩起头。但他忍不住回望了一下,没有望见婕,只有一条白路,那是他刚走过的,是寒月照的。回想婕瞪他的一眼,好可怕,没有眼珠,只有令人恐怖的眼白,那里像一片冰封雪盖的世界……
眼前已是砖桥,砖桥过去就是一条新修的公路,公路那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茫茫的湖田。李家湾、白马荡、沉湖等一些记忆深刻的地点都在这一带。帑小时候就曾偷吃过李家湾的猪油月饼,那月饼里放了许多东西,花生仁、冬瓜糖、冰糖、红筋、绿筋等等。婕的母亲就是白马荡一家财主的女儿。帑不仅吃过白马荡的莲子,他还强暴了白马荡的姑娘——当时还是闺秀的婕的母亲。姑娘性子野,喜欢独自一人划着一只小划子到湖中央去采莲,结果划子给藏在水底的一个人顶翻了,这个人就是帑。姑娘在水里翻腾了几下就蒙了,于是被帑湿漉漉地拖到岸上,在一片青草丛里……如今,这里都改造成了水田,月饼流着猪油的李家湾,飘着莲子清香的白马荡、沉湖等都不见了。成了一些消失的地名。白马荡美丽的传说在一本《瓦河流域民间故事集》中去可以“打捞”……想想这些如走马灯一样过去的人和事,间或帑也愣怔那么一下,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沉思一会。
水田凸凹相并,地势在全村已是最低。如果阴雨连绵,天上的大水便覆盖了这片低域,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汪洋也好,虽然失去的是一片流油的美地,可是村里的青壮男丁都可以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这支满脸泥点的队伍,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几乎都在这里开沟放水,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甚至到了夜里,偶尔到此走一走。也能听见有呓语般的声音从深沟里传上来。他们似乎是一群“木”工(一切该木)。忘记了天色,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寝食,忘记了人生的重要活动,甚至忘记了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树叶凋零。他们成天手不得闲地执着一把把半圆形木锹挖着沟底的淤泥。那淤泥腥味特重。中午提着镂簋送饭的婆娘们从远处根本就看不见一个人影,勿庸妄谈自己的丈夫了,只能望见泥巴飞,那一砣砣黑泥巴,懒洋洋地飞上来,十分困倦地落在沟的两岸,然后呼呼地沉落下去,仿佛千年万年就一直堆积在那里。起初她们并不认为这就是丈夫们抛上来的一砣砣黑泥,错觉使她们当作了一些此起彼伏的黑鸦,这一只只终夜不归的黑鸦究竟在这里寻找什么呢?她们想。后来,她们看清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黑鸦,这是终日不归的丈夫。黑鸦就是她们的丈夫;丈夫们竭尽全力扔上来的就是黑鸦。她们流泪了——丈夫啊,你们成天在这里劳累为的是什么?有时你们夜里归来,肩上搭着一件衣,裹着满身的泥和一股难闻的浊气、腥味,晃晃悠悠,像陌生人一般立在房门,又像陌生人一样躺下去,呼隆隆地睡,推也推不醒……可是,天未亮,哨子一响,你们一愣神就冲出了房门,啊,我们的男人难道就是为了去填这条沟。这条深不见底的沟?就是为了变成一砣砣会飞的泥巴吗?!——她们痴痴地看着这些自己的男人,一个个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木人,他们光着膀子黑着脸,恍恍惚惚地在深沟里挖着梦沉沉的泥巴。女人们一任那飞上来的稀泥溅得满身满脸。一任。她们从来不躲,一任泥点飞溅,她们就在这飞溅的泥点中幻想梦中男人……
——偌大的一片湖田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是什么?是茅匠?他怎么在这里,而未到瓦河那边去呢?
的确,帑看见的是茅匠,他披着蓑衣,一人在那里干活。在距他两块稻田的地方,茅匠的表情隐在破草帽的阴影里,看不清。红眼牯扛着轭头拖着耖撞着泥巴与水向前滚动,在这宁静的傍晚显得格外的嘹亮。那奔腾激越的泥浪常常越过一道又一道的田埂,带着呼啸,泛着泥水的浊腥,泛着浪渣、污腻及白沫黑沫,一直滚到帑的脚边,溅得帑满身满脸。
泥浪一次又一次滚过来,一次又一次溅到他身上。
“疯了,疯了!这鬼茅匠!”他感到这泥水里有茅匠的意味和态度。
他不得不拭去脸上的泥水。他没有看见茅匠。他又使劲地擦了擦眼睛,仍然没有看见茅匠。他发现茅匠根本就不在那里。哪里有什么破草帽,蓑衣?什么也没有。这里只有一条牛,一条无人役使的牛拖着一把耖独自在这块水田里游弋……泥浪又涨了起来,并且飞快地扑过两道田埂,一直涌到他脚边,速度惊人,使他来不及反应就溅得他满头满脸。他立刻后退一步,并再次拭去脸上的泥水。这时,他感到泥浪传响的那块湖田里燃起了两盏小红灯,是蒙上红绸的那种小红灯,红红的像燃烧的木炭。在能见度越来越低的傍晚,在这四野茫茫一片的湖田里遭遇这两盏小红灯让他感到晦气——他虽身为民兵排长,可是此刻却不曾带上那铁家伙,要不,日他娘的,敲了这两盏灯!狗日的红眼牯——青牛精!老子知道你今天独自等在田里的意思是什么,帑心里骂道。
说时迟,那时快!
帑看见红灯突然地闪耀,这一次泥浪开始腾飞,那红灯一圈圈地从内到外闪着一种放射性极强的光。公路上的青棕、草叶及草叶下的青蛙虫们都清晰可辨。一切天籁都静寂。这种奇强的光足足闪了三秒钟,骤然熄灭,周围漆黑一片。黑暗中,那预期的泥浪带着巨大的喧嚣和狂暴,飞卷而来,早已将棉条腿似的帑扑了个仰面朝天。红眼牯在泥浪的后面出现,两眼直直的,逼视着帑。在它的周遭萦绕着一团浓重的黑气,黑气中裹着一把锋利的铁齿耖。帑扶着一棵棕榈爬了起来。一个清醒的意识就是逃,必须马上躲过这尊黑煞……到哪里去躲,他略一沉思,想到了公路那边的大沟,可以到沟里去藏身……穿过公路他连跌三跤,最后寒蝉般地藏在沟边的一丛蒿草里。他刚一蹲下,红眼牯气势汹汹地冲上了公路,左冲右突,撞断了许多棕树,直逼沟边的蒿草丛,突然一团黑气罩住了他,并袭而来的是一股浓浊的牛尿腥臊,一只蹄子就陷入他的前胸,另一只蹄子陷入他的阴囊。铁耖划破了他的下巴、嘴脸、肚皮及大腿。一切知觉都陷入盲区……
他的两个睾丸飞了,一个滑入水沟,另一个在公路上飞快地滚动……
禾的确离开了这口金色的小池塘,他沿着一条生满苜蓿的田埂走上了公路。在公路上,他看见两排青棕。穿过公路,他靠在一棵棕榈上。他静静地看着沟里的清水。穿过公路,他大汗淋漓。而刚刚西沉的太阳又重新回到了天上。那太阳笔直地照着,不像春阳。对面的树林有知了一个劲地叫。他静静地立在棕榈边。眼睛直直地望着沟里的清水,沟里没有什么可望的,偶尔有一条鲦鱼浮在水面上,划过一个涟漪……他感到口特别渴,一只预期的木瓢浮在水面上。这兀自生出的木瓢是从对面的岸边荡过来。是谁的木瓢,这么巧?可是对面没有人,只有一块用作捣衣、淘洗用的青石桥板。青石光亮亮的什么也没有。瓢里墩着一杯凉茶。禾很兴奋,就沿坡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可是沟底早已蹲着一个人,隔着茂密的蒿草只能看见他的一颗头,头上有一块光溜溜的疤,疤上一根毛也没有。再看看对面的青石桥板上,兀自立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丰盈的女人。她笑了一下,但笑得勉强,脸红红的,像饮过几杯红葡萄酒的样子。禾转身就走。这是自己的母亲。沟对岸就是自己的家,一共散居着三、四户人家。沟这边干活的人们渴了总是来讨茶喝,他们也懒得去绕那个砖桥,渴了他们就对着沟那边一声喊,听得木门“吱嘎”一响,就有一杯凉茶从对岸飘过来。来得最勤的要数帑,他的口最渴,渴了就来讨茶喝,喝了就向母亲笑……
“这个畜生!”禾说。
禾急忙绕过砖桥向对面的小树林奔去。可是,等他赶到对面,这里哪有什么人家、小树林,这里只有一片绿油油的蚕豆地,沟边确有一块青石桥板,可桥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一沟水仿佛刚刚划动过的样子,荡起一层层涟漪。桥影弯弯曲曲,像水蛇一样向对岸游去。对岸那个头上有疤的人喝完了茶,还端着一个空杯,静静地守侯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水面,他在想什么呢……禾的弹弓叫了一下,接着又叫了一下。禾听从弹弓的召唤,一声不响地取出那把桑木弹弓压上石子,对准那个黑头连发两枚石子。黑头听到弹弓的声音,就一声不哼地栽到水里,黑头栽进水里就消失不见。不曾生出一丝波纹,一声水响,仿佛只是揭开了水皮,然后钻了进去,水皮就合上了。
警笛响了。
警笛好像啸叫了很久,但禾没有注意,他似乎一直耽于某种心事,忽视了警笛的鸣叫。或许他早已听见,但不知道警笛是鸣给他听的。他其实在琢磨着这样一个问题:方才我这弹弓究竟压上石子没有?我的衣袋里早已没有了石子(瓦河湾那里多的是石子,他好久没有到瓦河去拾石子了)。怎么我只拉了两下空弹弓,那个黑头就栽进水里去了呢?
“快把那小子捉住!”一个满口金牙的人在对面喊。
“接我的车子来了!”禾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两个穿黄制服的警察早已飞奔过来,驾住了他的双臂。他迷迷瞪瞪地说:“你们终于来了!”
“来了就好!”禾又说。
说罢,禾就自己上了警车。
这是四月的一个早晨,天气很好。茅匠蹲在瓦河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房顶的一面正苫了一半,茅匠就嚎啕大哭。主人惊慌地跑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茅匠并不答话,只是一味的哭,越哭越伤心。主人非常为难并认为在房顶痛哭兆头不好而面带愠色。这时,远处的堤上有一个红点在奔,速度很快,红点越来越大,不一会便下了堤坡,直奔茅匠苫屋的这户人家而来。是婕。这孩子蓬头垢面,这几天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她告诉茅匠,哥被枪打了,肠子也流了出来。
茅匠二话不说,直接从屋上溜了下来,一直向前跑,跑着跑着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禾,禾比比划划地对茅匠说着什么。初见禾茅匠很高兴,脸上显出了向耳后扩展的回纹。接着,回纹绷了回去,就成了挂在脸上的两道竖皱。他就跟着禾上了牛车道,一直到达砖桥,向左拐,步行400来米。左前方出现了一小片树林。他们由疾步变为小心谨慎的款步,猫腰,龟头且左躲右闪,一会,到了一片矮小的灌木丛前,看见这里的树叶特别厚,且遭蹂躏,一片狼藉的样子。
“人呢?”
“不知道。”
他们又一个左转弯上了林间小路,走了不到五十步,茅匠的头被一只脚踢了一下。他抬头一看,一只女人的脚。老婆挂在屋后的一棵桑树上。
茅匠一言不发。
茅匠推开木门,走进屋里,取出一把斧头,只一斧子,砍断了绳子,老婆掉下来。茅匠放下斧头,转身去抱老婆,可是他看见的已是一座孤坟,坟头已是草色青青。景物也如同流水,在眼前花花花地淌过。——原来这里是旧屋场,周遭是一片绿油油的蚕豆地。时过境迁,父子的话题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伐了它!”
“对,伐了它!——我要用它做一把弹弓。”
“上面的桑椹?……”
“我不吃桑椹,我要弹弓!”
茅匠就伐了这棵桑树……禾果然用它做了一把弹弓,他一直别在腰际。这把桑木弹弓像一只饥饿的鸽子,常常在他的腰际咕咕咕咕咕地叫着。
很久以来,茅匠的内心就长着一口棺木,白色的。最初,他只是忧郁,无缘无故地忧郁,他不知道忧郁来自何处。时间一长,他感到了它的存在,它的缓慢生长及它的份量。白棺一般不浮现,所以茅匠不曾看见它。
最近,这口白棺活动得厉害,几乎无处不见它的影子。它有时在瓦河上出现,有时隐在蚕豆地中央的那间人字形的屎池里,有时出现在旧屋场,有时在西边的湖田地带。
——每次都是这样,人刚一躺下,白棺就出现了。最初,茅匠并不认为是它的出现。他只是无端地觉得窗纸泛白,仿佛天亮了,人们都下地了,白日那种不同于夜的特殊的响动刺激着他的兴奋灶。他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了鞭杆就去牛栏里牵红眼牯,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他见世界白白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千亩蚕豆地静悄悄的,他也不问为什么只是一味的白(一种不同于白日里的白),他就一拍脑袋说:“又起迟了,要打工了!”他赶着红眼牯,顺着一条白路到了西边的湖田。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湖田里只有一群黑鸦在乳白色的世界飞上飞下。
白棺这时出现了。
白棺停在湖田中央,那里就是白马湖所在。白棺似乎专意地等着茅匠,它由六个人抬着,这六人现在若无其事地在龙杠上休息。他们的头有的歪在这边,有的歪在那边,有的闲适地看着别处。而白棺的盖头望着茅匠这边。茅匠最初也不知道,白棺是冲自己来的,是自己的白棺。
“谁家死人了,棺也不漆,真可怜!”他说。
“起早了,一个人也没有。”他自言自语地说。
的确,在这片湖田地带,孤寂寂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群终夜不归的黑鸦忽上忽下地飞,那坐在龙杠上休息的人算人吗?因为茅匠对他们底细不清楚。至少不是本村的人,是某种意义上的生人,生人是容易化入物的世界中去的。所以茅匠感到陌生、遥远、恐惧。虽说劳动的场地是熟悉的,可是现在被一种来源不明的乳白色所笼罩,这种不同于日色,也不同于月色的颜色改变了熟悉的世界,他一下子难于融汇,而且被剥离出来。熟悉的同事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怖的乳白色君临一切。就是在这种境况下,他与白棺遭遇并对峙。
“晦气!”他说。
白棺对他的追随、跟踪是在他弃耕归家的途中。他把手上的鞭子一扬,要赶牛回家。可是他已经没有牛可赶了,那条红眼牯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跑了。他的左手捏着的只有一条空缰绳。他并不认为奇怪,反而认为事实本来就这样。不仅没有牛,后来连斗笠、蓑衣、鞭子一概没有。一切好像本来就是这样。他的精神已被白棺摄住。他走棺走,他停棺停,距离既不远,也不近。抬棺的人是看不清的,无论怎么看,也看不清。这是梦境的特色。但他否认这个梦。最后,茅匠到家了。白棺也停在它该停的地方。茅匠一车身,推门进屋,闭门,白棺就消失了。而他刚一上床,白棺就明晃晃地停在了房子中央。他就吓住了,两个孩子不在家,屋子里静静的。只有一身冷汗。
……后来,他经常做梦,每梦如此。
任何事物的出现都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但它们出现的形式往往拒绝别人的任何推测。白棺的出现不可能是无本之物,它最初君临,禾刚哇哇坠地,白棺控住了禾投向世界的第一缕柔嫩的目光,一种比伤口更有力的伤痛攫住了他的啼哭。白棺在禾降生的一刻出现,使他蒙受了挥之不去的忧郁之气。小小年纪的禾便彻悟到人之结局的必然。所以,当这一天的到来,当他必然要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时,枪口并没有吸走他的胆气。
警车迟早是要来的。白棺成为他的期待。这些都是命中的必然。他与它们必然在一条路上邂逅。然后把他劫到一个神秘的去处。
瓦河是他的第一站。
这一天,瓦河湾聚满了很多人。瓦河是一条季令河。冬涸夏汛。它的汛期一般在五月。现在瓦河是枯水的季节。汛水来时,要涨到岸边的小树林。现在河水已经退到了湾对岸的边上,只是浅浅的一条青线。这边是光光溜溜的一片石子滩,在石子滩上有很多禾熟悉的石子。现在石子滩、小树林、堤坡上聚满了黑鸦鸦的人群。堤上来了很多兵车,一律用黄色帆布密封着。兵车上和附近一个防汛棚的屋顶架着两挺机关枪,连着机关枪的是一皮条子弹,那子弹足有蟥虫那么长。禾听见过子弹的啸叫,那声音并不比爆竹响。今天行刑他微感欣慰,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风光,那么多人来为他送行——只有婕的面色难堪。现在两个士兵推搡着他,他感到自己已经很轻。
“你为什么要杀帑?”法官问他。
“因为我的桑木弹弓一直在我身上叫着,我不能辜负它!”禾说。
终于走出了小树林,下边是一个生满青草的缓坡,在缓坡的中段有一堆揭开草皮的新土,他被推到新土堆前的“凹”形处,在这里他望见了亲切的石子。它们现在被黑鸦鸦的人群踩在脚下。石子似乎永远是石子,只配被永远踩在脚下,被踩着的石子自己是不会跳起来的,它们也许需要愤怒和神秘的契机。
枪声快要响了。
禾不成功地回顾了一下,他还要看什么呢?
桑树砍了。弹弓没了。父亲倒在床上。
婕呢?
婕来了。
婕出其不意地筛了一杯酒。
“哥哥……好哥哥,我敬你一杯酒,——你把它喝了上路吧!”
禾喝了酒。泪水流了出来,滴进酒杯,他又把泪水喝了。禾说,谢谢你!禾又说,你不是要蚌铲吗?我给你准备了一只非常非常漂亮的蚌铲,——在你见过的小池塘。
“我去过,没看见。”
“你再去看看吧……”
枪响了。第一枪响后肚子温热,禾感到有一根粗绳在腰际晃动。禾一看是肠子,他感到很难堪,就用手把肠子收了上去。他想,应该还有一枪……果然他很快等到了一枪。
他满意了。
婕在堤上慢腾腾地走。她应该到一片坟地去,那里不像是旧屋场,也不像是堤外的小树林。此刻日出晚归的鸡屎,也已经乖乖地滚进了草丛,父亲现在也许正躺在床上,白棺不知是否还纠缠着他。
堤下一片清明,但也没有十分的光线。靠近晚上,却又见到景物。太阳是没有,世界是阴凉凉的。植物在这种阴空间里生存着,上下左右四方都好像潜伏着冥色,人仿佛行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器皿中原来盛满了纯净的清水,可是,这器皿中的清水早被人在不知觉中滴入了墨水,并且墨水一经滴入便飞速弥漫,而这种神性的弥漫是不可知的。不可知,但可感(人的感觉具有某种渗透性)。玄黑是它的主调。
光,是一定的。但是一种不明光源的光。婕说,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时候,这种调子。
坟场终于到了。但最初并不是坟。最初见到的是稀松的几棵美丽的植物。红皮,却无名。它光光溜溜的高达十几丈,像那种红甘蔗,长得却像南方的椰树。并且好像有人在耳畔说这是一种新型的糖类植物。好奇心驱驶,婕决定下去看一看。——那植物,其实很轻,很空也很嫩,指甲也能扣动。她用指甲轻轻地一扣,那皮就一层层裂开,一层层裂开并不见糖汁流出来,像芭蕉的直茎。她刚伸手去扶,那植物却歪扭、耷拉,萎谢。最初的那种高扬、挺拔之势不见了。婕由于毫无准备,在扶手之际,便顺着植物倒下。倒下之后的婕发现自己的身下还倒着一个人。她看了看,是哥哥——禾。哥躺在一个坟堆上。这里是一片乱葬岗。婕看见哥哥身上有一个洞,这个洞从后背到胸口圆溜溜的,一滴血也没有。婕说,你怎么在这里?禾说,你不知道。我早就迁到这里,你看这是我的屋。婕说,这里哪有什么屋,明明是一座坟。婕开始流泪,无声的流泪,禾说,你不要难过了,蚌铲破了,你到小池塘去吧!在那里有一只美丽的蚌铲!婕说,你当初不该……。禾说。你甭提这个事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帑们的错,是我周围的那些人的错,是他们让我变坏,是他们迫使我杀人。禾又说,你想想在我们这个家庭,我不杀人谁杀人?我不愤怒谁愤怒?我愿意作出这个牺牲。——我已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人,人们都是这么说,所以我只可能是一个坏人,但我祝愿你成为一个好人……
究竟婕后来去没去那口小池塘我们无法知道,但有一辆赭褐色的小车在砖桥上湿漉漉地闪了一下,便上了通往省城去的国道。黄昏的雾气上来了,一切都濛在雾中,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