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鱼师傅
2009-07-07黄咏梅
黄咏梅
一
鲍师傅从中原来广州,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很金贵的姓。第一次,他在一家海鲜酒楼的橱窗外头,看到自己的姓大大地贴在上边:鲍鱼 今日特价 每只198元。他吓了一跳。后来,几乎在大大小小的酒楼橱窗,都可以看到鲍鱼作为招牌贴着。鲍师傅也逐渐了解到,鲍鱼是广州人视为饮食三宝中的一宝,所谓鱼翅燕窝鲍鱼三宝,只要一张酒桌上有了其中一样,档次就上来了。
至于鲍鱼滋味如何,鲍师傅来广州快10年了,尝也没尝过。对这个跟自己有着同姓的“兄弟”,他仅感到自豪,当然还带有一些神秘。这家伙凭啥那么金贵?关于鲍鱼兄弟,鲍师傅也萌生过求知欲。在一些被人丢弃的漂亮的宣传杂志上,他捡起了印有鲍鱼的那页,仔细读了读,也读不出鲍鱼的金贵来,倒是对那家伙长得肥肥胖胖,虎头虎脑,灰不溜秋的样子印象深刻。从某种程度上看,他觉得鲍鱼很像他们中原那一带的人,无论男男女女,都实壮实壮,脸色灰扑扑的。然而鲍鱼不是他们中原的,是海洋里的,是贵族。
在925公司里,上上下下都叫他“鲍鱼师傅”。 鲍师傅也不客气,欣然答应。每到一户新客户家做清洁,倘若人家礼貌地询问他姓什么,他就习惯地告诉别人:“我姓鲍,鲍鱼的鲍。”后来人家再打电话到公司,继续指定他上门做保洁,就会说,我要上次来的那个,姓鲍的师傅,鲍鱼的鲍。“鲍鱼师傅”的外号从此传开。
鲍鱼师傅在925公司,如同鲍鱼在酒楼,是很吃香的。
鲍鱼师傅当初经老乡介绍进这间公司,主管告诉他,公司之所以取名“925”,是“就爱我”的谐音。鲍鱼师傅听着就觉得很温暖。鲍鱼师傅身高接近一米八,刚进925的时候,也就三十挂零,一个体力旺盛的大男人,不到万不得已,哪里会去干这个行当?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总比跟着村里人,混在南下讨饭的队伍里强吧。在广州,鲍鱼师傅遇到天桥底下、隧道口、市场边那些脏兮兮拿着破碗要饭的。尽管他不认识他们,但是他知道,他们当中一定有老乡。那些人宁可讨饭也不愿去干这些粗活。鲍鱼师傅可受不了这种掌心向上的生活,他有力气,何况,他还要面子。
鲍鱼师傅的面子逐渐在925里挣来了。在925公司的宿舍区宣传栏,鲍鱼师傅的大头像一贯地置顶。他那张灰黑的大脸露出了自豪的微笑,照片下边,有着鲍鱼师傅优异的业绩介绍。在服务质量一栏,俨然能数出他比别人多出几颗红星来。这几颗红星,就像那些酒店的星级评比一样,标志着鲍鱼师傅在保洁界的级别。
然而,鲍鱼师傅私下里只认可一种评价。他曾经到一个报社记者家做了两年定期保洁工作之后,某一天,她将鲍鱼师傅介绍给另外一个同事用,说了一句话——这个人啊,可以说是广州保洁界的一枝奇葩。这话虽然略嫌书面,是记者写报道时习惯用的标题语法,夸张也夸张了点,但是却让鲍鱼师傅听着觉得来劲,胜过若干句表扬的话。鲍鱼师傅喜欢将这句话在公司里发表出去。头一回听的人,不明白什么是“奇葩”,鲍鱼师傅早就查了字典,于是告诉人家,大意就是——与众不同的人。别人听后,想了想,也认为有道理。鲍鱼师傅在他们那里,的确与众不同。比如说,他话不多,却很受欢迎,他活最多,却不叫累。鲍鱼师傅从不愁接不到生意。公司里的保洁人员,流动来流动去,总有好几十号人在等活干。鲍鱼师傅的活却多得令调度人员头疼,时间左右都排不过来。每天的电话预约里,总有点名要找鲍鱼师傅上门保洁的,这些人有的是回头客,有的是经人口口相传介绍找来的。
鲍鱼师傅难道在保洁工夫上有什么独家秘诀?有人翻过他随身背着的“装备”,无他,就是擦布、玻璃双面擦、手套、清洁剂等等这些常备“武器”。说起来,鲍鱼师傅当保洁工,的确也是有着与别人不同的天赋。在搞卫生的时候,鲍鱼师傅那一米八的个头会随着他动作的幅度而不断地伸长、收缩,屋内的高处当然没有鲍鱼师傅够不着的,遇到低矮、狭窄难以进入的地方,鲍鱼师傅也能很神奇地用擦布对那些旮旯进行一番巡礼,仿佛他曾经混迹于蟑螂、壁虎、蚂蚁等小动物当中,将擦布也带了进去一般。
鲍鱼师傅每每令客户赞赏之处,还不仅仅在于他的保洁本领,而是他那高度精确的还原能力。鲍鱼师傅给一个刑侦大队队长家搞卫生,那大队长后来说,鲍鱼师傅要转行,干刑侦绝对有出息。他认为鲍鱼师傅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太惊人了。一只花瓶朝窗45度,被他擦光亮后,花瓶依旧毫无偏差地站回到自己的角度。若不是你亲眼看着鲍鱼师傅在屋子里忙这忙那,你根本不认为鲍鱼师傅是在亲力亲为,而是将别人买下来的他的时间,一秒一秒地变成了一个个清洁精灵。他就袖着手,指挥着这些精灵们,原封不动地将整间屋子清理了个遍。
从前跟鲍鱼师傅共事过的那个老鸟,看过鲍鱼师傅搞卫生的样子,他说了一句很不好听却在公司里广为流传的话。他说,鲍鱼师傅天生就是搞卫生的料,因为他一见到脏东西就像见到钱那么兴奋,一兴奋手脚就快,手脚快还不够,他搞得又很到位,一到位,客人就爽,客人一爽就会多给小费,跟石牌街那些小姐挣钱一个样。
关于鲍鱼师傅干活像石牌街小姐这个比喻,立刻被人拿过来开玩笑。鲍鱼师傅任他们去说,也并不恼火,因为说着说着,哈哈,他们就发现,原来每个人,无一不像小姐一样干活。他们每天坐台,等着安排叫号出勤,上门服务,工具自备,每小时九块两毛五。老鸟说,在广州,小姐们接客不叫“出勤”,叫“出钟”,一粒钟就是一小时,一粒钟一粒钟这样算钱。说着说着,男人都围了过来,有经验的贡献经验,有见闻的贡献见闻,兴奋得不行。鲍鱼师傅在这些兴奋的氛围中,悄悄地退了出来。
这并不意味着鲍鱼师傅从不识小姐滋味。小姐的滋味在广州,并不像鲍鱼那么昂贵。只要有心,走出宿舍门口,不到500米,进到牛角巷,就有好几家发廊叉开大腿,伸到了人行道来等着。人还没走近,就能看到张着胸怀的小姐,摆弄着头发,却用余光瞟着行人。那滋味猛地就像街边大排档刚端上来一碟干炒牛河,油香肉香立刻闻风而起。刚来广州那一阵,鲍鱼师傅跟着他们去尝过几回,便不再去了。鲍鱼师傅嘴上说怕脏,实际上,他是觉得太不划算了。小姐们按时计价,每小时80元,差不多相当于他搞8个小时卫生。当然,鲍鱼师傅不会那样算给别人听,跟小姐计较钱,太下流了。
鲍鱼师傅不是计较的人,对女人更不计较。但凡跟鲍鱼师傅出去干过一次活的女人,回来,都像谈了一次甜蜜恋爱般,总盼望着再有下一次。
当然,鲍鱼师傅从来没跟公司里哪个女人传出过事情,他也没把那些女人怎样。只是他每次干活,都让女人觉得他像个绅士。话说回来,干他们保洁这一行,一进屋,一脱鞋子,一卷裤腿一捋袖子就大干起来,哪里还分什么绅士莽夫?据那些跟鲍鱼师傅出去干活的女人回来美滋滋地说,鲍鱼师傅让她们觉得自己就是在干一个女人的活,擦擦窗,洗洗地毯,抹抹桌子,那些粗重活,鲍鱼师傅一概不让女人插手。有的女人还不害臊地攀比,说鲍鱼师傅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怀孕的女人,干活的时候,多半时间就在旁边陪他说说话,给他换换湿布……
其他男人每每听到这些议论,心里都会不舒服。他们才不相信鲍鱼师傅真像她们说的那么好,这是挣钱的事情啊,又不是干那档子事,谁肯吃这些力气的亏?在925,有一条“工作基本法”——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每次做保洁,基本上都是一男一女上门。除了因为搭配的合理之外,主要是为了消除客户的心理障碍。设想一下,客户怎么会让两个干体力活的陌生男人进家里搞卫生呢?更不要说那些单身女客户了。所以,按照这个搭配原则,公司的男人们自己心里也存了个小九九。他们对那些女人也暗地里分了个三六九等货色。他们喜欢跟身强力壮的女人出门干活。当然,并不是说光有力气就够了,还要是那些老实肯干、手脚麻利的,那样的女人才是上等的搭档。那些磨磨蹭蹭,总是借机偷懒的懒婆娘,每当分到跟他们搭档,他们像一大早出门就踩到狗屎一样,一整天都垂头丧气的。
这样一来,公司里再笨的人也都明白,除了上层领导之外,身居要位的就是那些调度人员。他们掌管着男女搭配这档子重要的事情,几乎人人都要买他们的账。为了分配到跟鲍鱼师傅一起干活,女人们更是讨好着他们,她们纷纷要给他们尝些甜头,甚至还让他们吃吃“豆腐”。
类似这样的事情,在宿舍区里搞来搞去,没有传不到鲍鱼师傅耳朵里的,但是鲍鱼师傅却一笑了事。照他看来,“豆腐”又不是他吃,亏也不是他吃,他干活,挣钱,存钱,回家过年,从不节外生枝。多年来,鲍鱼师傅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工序,就像他给每户做保洁一样。一般来说,先主卧、客卧,再书房、客厅,最后厨房、卫生间,按部就班。结束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两只干净的塑料袋,套在自己的大脚丫上,走到大厅门口,朝主人收了钱,在门外穿好鞋子,走人。
做到一年尽了,鲍鱼师傅必定要回家过年。他在火车站——这个广州的大门口,穿上鞋子,混在千军万马归家心切的人流当中,走人。
回家过春假,鲍鱼师傅也会搬公司里那些烂七八糟的事给他老婆听,把他老婆听得心慌慌的。鲍鱼师傅虚荣地在床上摊开个大字型,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安慰他老婆,说,这些事,我不会去搞的,又不挣钱,还不如多搞几次卫生。他老婆就放心地匍匐到他的胯下,嘻嘻笑着说,回家了,一次卫生都不让你搞,你就舒舒服服当大爷吧。鲍鱼师傅听了这话,心里一满足,意思就有点上来了,紧忙着让他老婆舒舒服服又做了一回大爷的女人。在放春假的十来天里,女人果然不让鲍鱼师傅做一次卫生。倒是鲍鱼师傅有时候在旁边看女人做,心疼了,就把女人赶到一边去,手脚熟练地做了起来。女人既甜蜜又生气地说,在广州跟那些女人一起干活,也是这种蠢样吗?不晓得吃亏的?鲍鱼师傅黑灰色的脸上泛出了些劳动的红光。他大声地对女人说,那些女人怎么能跟你比?那些女人慢慢吞吞的,我让她们少干活,是为了争取时间,多做几家,多挣些钱。
鲍鱼师傅勤力工作,省吃俭用一年下来,能给老婆孩子存下个两万来块钱。在农村,他娘俩吃喝可算富余。只要有富余,多出来的那一点,必然是鲍鱼师傅的面子。富余越多,面子越大,这面子就是一席宽厚的铺盖,把鲍鱼师傅的异乡生活垫得暖乎乎的。
二
有天下午,鲍鱼师傅应约到天河路一户人家搞卫生。门一开,鲍鱼师傅听到了整间屋子都在奏乐,那音乐好像令这屋子铺满了华美的鲜花。他连脚尖踮地的位置都找不着了,生怕哪一脚下去,都会踩着它们。好一会儿,鲍鱼师傅愣愣地站在门口。直到屋内那女人招呼他进门,他才领着女搭档走了进去,开始工作。
那音乐便一直没有断过,伴随着鲍鱼师傅搞卫生的全过程。不知道是音响的高级,还是那些音乐极少听到过的缘故,鲍鱼师傅觉得一辈子都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音乐。这音乐令鲍鱼师傅注意力分散,动作也不协调。有好几次,他干脆将手上的擦布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发愣。
可以说,那一次搞卫生是鲍鱼师傅的保洁生涯里最失水准的一次。鲍鱼师傅人还没回到公司,公司就收到了那女人的投诉电话。她说,这保洁工素质太低了,马马虎虎不算,手脚还不干净,走的时候,还将厨房的一瓶油给顺手牵羊了。她气呼呼地要求公司一定严格处理这样的员工!接电话的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鲍鱼师傅,是他们的星级员工啊!
等鲍鱼师傅回到公司,主管便来问他。鲍鱼师傅曾几何时被人这样投诉过?他显得异常紧张。他那张大脸一下子变成了一张抹布,左晃右摇,拼命要擦掉眼前的污点。然而鲍鱼师傅心虚得很,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确发现了那只被他误以为是洗涤剂而带回来的油瓶。想了半天,鲍鱼师傅只好硬着头皮跟主管说,那女人故意挑毛病,她从一见到他的脸就瞧不顺眼。主管问他为什么,难道搞卫生的还要长得跟刘德华那么帅?鲍鱼师傅嘿嘿干笑了两声,说,因为自己长得太像她男人了。
这是真的,鲍鱼师傅在擦书桌的时候,看到那女人跟一个男人的合影。那男人的笑脸,长得跟自己是多么地像啊,连他自己看了都心惊肉跳。如果不仔细分辨,还以为那真的就是鲍鱼师傅走进了照片里,并且搂起了女人的腰。
真他妈的变态!主管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骂骂咧咧。照我看,那死女人长得还像石牌街我睡过的阿莲呢!
主管接投诉电话多了,赔礼道歉多了,早就失去了耐心,一旦放下电话,总是要对那些顾客骂个够本。
鲍鱼师傅才不生气呢,他从那女人家里,偷回了一个小姐。那小姐被他藏在背包里,没人的时候,她就跑出来,飞到他耳边不断地哼曲。哼啊哈啊,挠得鲍鱼师傅耳朵眼里、心里全都痒痒的。
鲍鱼师傅从那女人家回来,就爱上了那些听也听不明白,既没有歌词,也不流行,只会让别人打瞌睡的音乐。本来就不多话的他,因为时常沉浸在音乐里,显得更与人格格不入了。他还动用了存款,从海印二手市场里配回了一套音响。在鲍鱼师傅的床上,两只小音箱就像两只小眼睛,每天都睁在鲍鱼师傅的枕头边,一边一只,闹得鲍鱼师傅睡觉也不好好睡。只要鲍鱼师傅一回到宿舍,那音乐就跟鲍鱼师傅聊起天来了。聊得可欢,以至于鲍鱼师傅整天都心情开朗,整天都好像刚刚跟小姐睡了一觉般神清气爽。
按说,公司里也有人喜欢听歌的。在走廊、卫生间、洗澡房,经常会听到有人大声地吼着某支歌。但是,与其让鲍鱼师傅听这些歌,还不如让他听用窗刮清洁玻璃时发出的怪声。鲍鱼师傅喜欢的那些音乐,没有歌词,听进去之后,就好像他走进一座大城市里,一个人也没有,让他舒舒服服、自自由由地呆着。又仿佛那音乐里有山野小道,到处长满了枝枝蔓蔓,对鲍鱼师傅牵来扯去。
中秋节的晚上,吃过饭后,鲍鱼师傅被同事硬拉到牛角巷一间小歌厅唱歌。一大群保洁工围着一台小小的录像机,话筒也不需要的,跟着屏幕上的字乱叫乱唱。那些歌,鲍鱼师傅也知道个一二,什么《杜十娘》、《真的好想你》、《女人是老虎》……这些歌是他们所熟悉的。他们在街头商店、超市里,一句句地学了来。因为并没有一个人真正照歌词完整地唱过,所以,他们唱着唱着,干脆就不要歌词了,啦啦啦地被那曲调牵狗似地牵着跑。
鲍鱼师傅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翻着那本脏兮兮的点歌本。忽然,一页当中最底那一行字吸引了他。那是一首在他收集的碟片里重复出现的曲名——《雨打芭蕉》,是他喜欢的一支广东音乐。鲍鱼师傅顿时一阵兴奋。他不敢确认就是那支名曲。他把点歌本拿起来,进到播放室。负责放歌的是一个无精打采的女孩子。她懒洋洋地接过鲍鱼师傅的点歌本,问他是否要点这支?鲍鱼师傅点了点头,想进一步确认这支曲子。女孩不耐烦地对他说,行了,到外边等着吧。
当屏幕上出现了《雨打芭蕉》这支曲名,并且奏响了鲍鱼师傅再熟悉不过的曲调时,所有人都安静了,莫名其妙地辨认着这首陌生的歌曲。听了一小会,当他们还看不到屏幕上打出歌词,更听不到一个人的歌声。人群里就有人大喊了起来——谁点这破烂玩意了,放错啦,放错啦!紧接着,人群里就响起了嘘声、口哨声、起哄声。
鲍鱼师傅在人群里,不吭声,也没站出来认领这支曲,只好眼睁睁任由着《雨打芭蕉》那雨滴骤然止住了。
很快另一支引起大家唱的流行歌曲又响了起来。
鲍鱼师傅无奈地走出歌厅。从牛角巷往宿舍回去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天,中秋的月亮就在他的头顶。对于鲍鱼师傅而言,多少年了,中秋的月亮跟每一晚的月亮没有任何区别,仿佛跟他做过的一户户人家一样。他来了,做了,走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是哪家哪户了。不过,今天晚上,由于鲍鱼师傅耳朵里还存着那支放了小半部分的《雨打芭蕉》,所以他在望久了那月亮后,感到那月亮的确清亮,好像他最心爱的那张碟片,闪闪发亮,滚圆滚圆的,风一圈一圈地吹过,就播放出了那委婉动听的《雨打芭蕉》,把鲍鱼师傅听得鼻子酸酸的。
鲍鱼师傅光在宿舍听音乐还不够,还将自己最喜爱的碟片跟那些擦布、清洁剂、海绵、塑料刷等工具一起随身背着。好像那碟片会自动播放,在他的工具包里也能奏出音乐。鲍鱼师傅将它跟吃饭的家伙放在一起,仿佛有了它,步入中年的他在这个城市找饭吃就更有力气了似的。
有一次,鲍鱼师傅到一个小区里给人搞卫生,正好那一家男人要出门办事,给鲍鱼师傅开了门就走了。那户人家客厅的电视机柜边,兀然高耸着两只大炮一样的音箱。这音箱比鲍鱼师傅枕边那两只小眼睛要大好多倍。鲍鱼师傅用干布围着它们一遍一遍地擦的时候,感觉那些黑色的大网,是由无数只眼睛组成的,每一只都在瞅着自己,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鲍鱼师傅犹豫了许久,做出了一次大胆的尝试。他让自己随身带的那张碟片从那两只大炮里轰了出来。
音乐一响起,别说那个正在抹桌子的女搭档吓了一大跳,连鲍鱼师傅自己也被震得差点跌坐在一张转椅上。那两只大炮就像两只放大器,将每首音乐的毛孔都放大了数百倍。太逼真了!弄得鲍鱼师傅在连续播放了两首曲子之后,才敢确认那就是他平时在枕边听到的音乐。被放大了的音乐,好像鲍鱼师傅搞卫生般神奇,再高音处也摸得着。而那些低音处,甚至那些平时不为他所察觉的拐角处,此刻也被播放得清清楚楚。最为不可思议的是,它们也跟鲍鱼师傅一样有着精准的还原能力,闭上眼睛,还以为一支完整的乐队在跟前演奏呢。
鲍鱼师傅觉得他那张心爱的碟片,此刻就好比一个小姐,化上了漂亮的妆,穿上了高级的衣衫,富富贵贵闪闪亮亮地站在他面前,看得他目不转睛。
鲍鱼师傅感到太幸福了。他就在这音乐当中,幸福地搞起了卫生。他搞得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殷勤,他殷勤得最后连客户都不好意思了,因为他将那家人扔在厕所里的脏短裤、臭袜子都洗干净晾在了阳台上。
临走的时候,鲍鱼师傅望着被他擦得反光的地面,接过客户多给他的二十元小费时,依依不舍地说,这房子真舒服,我在这里搞卫生,一点都不觉得累,一下子就搞好了。那人以为这是鲍鱼师傅收了小费说的客套话,他哪里知道,鲍鱼师傅享用了他那两只“大炮”?他对鲍鱼师傅说的话和干的活都非常满意,非要让鲍鱼师傅留下手机号码,说以后就让他定期上门来搞卫生,每周六下午来一次,小费翻倍。鲍鱼师傅还当他是说说的,没想到那男人果然拿出一个电话本,记下了鲍鱼师傅的电话。记好之后,顺手递给鲍鱼师傅核对。鲍鱼师傅接过电话本,一看,那电话号码前写着“包师傅”三个字,马上将笔拿过来,在那“包”字前边,认认真真地加上个“鱼”字。那人看罢,笑了,说,鲍师傅,你够认真,难怪卫生搞得那么好。
三
每个星期六下午,只要没接到取消任务的电话,鲍鱼师傅愿意到那家去搞卫生。那家男人大约四十来岁,他让鲍鱼师傅叫他骆生,他则“阿鲍”、“阿鲍”地叫鲍鱼师傅。
骆生家里的卫生其实并不难搞,由于他是一个单身汉,平时基本不开伙,所以一户家庭当中最难搞的厨房部分,基本上象征性地擦擦就够了。可是,鲍鱼师傅却宁可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骆生家。他慢悠悠地给骆生搞卫生,搞得干净极了。遇到一些简单问题,比如水管、家电坏了,鲍鱼师傅还主动帮他修理。
那骆生是个生意人,做外贸出口的,在黄埔的港口附近有一间公司。生意不大不小,属于小富。小富人家的卫生鲍鱼师傅做得算是比较多的。这种人家好搞,既不计较工钱也不吹毛求疵。大富之家反倒难做,放个保姆跟在鲍鱼师傅屁股后边盯梢。保姆也仗着主人的威风,挑三拣四的,鲍鱼师傅最受不了。骆生好相处,除了没事喜欢跟鲍鱼师傅扯上几句闲话之外,最主要的是,他让鲍鱼师傅享用他家那对“大炮”。
骆生喜欢开音响,因为他家太安静了。接近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空空地住着骆生一个人。除了接电话之外,这个房子的声音就只有电视和音响了。所以,那“大炮”一活动,屋子里就客似云来,人气旺旺。那些歌声在屋子里到处行走,有时像大街上的车来车往,菜市场里主顾的讨价还价。
别看骆生家有着那么高档的一套音响设备,可他其实并不在意那些声音。他对鲍鱼师傅说,我只要家里有点声音,什么声音都没关系的。所以,鲍鱼师傅帮他整理碟片的时候,发现那里边什么都有。有音乐,有港台流行歌曲,有西洋歌曲,还能找到他们925同事平日里喜欢哼哼的那些个歌曲。
鲍鱼师傅陪着骆生听歌,骆生放什么他就听什么。有多次,鲍鱼师傅忍不住想在一张歌碟唱完后,将自己随身带着的那张碟片塞进CD机里,但他都鼓不起勇气。骆生喜欢四仰八叉在客厅的沙发上,举着一张报纸看。其实音乐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又响起,他压根都不在意的。有时,鲍鱼师傅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地下党一样,总是在企图接近那个CD机,总是伺机下手某个计划。
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骆生哪里会知道?骆生从来不跟鲍鱼师傅谈音乐。兴致来的时候,倒是会跟鲍鱼师傅谈谈基金、股票之类的。鲍鱼师傅哪有闲钱弄这些玩意?当骆生知道鲍鱼师傅是因为没钱,他立即笑了起来,说,阿鲍,现在连街边卖菜的老太婆都在玩,你不会连她们都不如吧?
鲍鱼师傅窘起来,低着头,憨笑说,我挣的钱都存给老婆孩子用了。
骆生像看着一个珍稀动物般,看了看鲍鱼师傅,半信半疑地取笑他:“好男人啊!不过,阿鲍,你搞错啦,钱给老婆孩子用,花了就没了,跟扔到水里没区别。要是钱投到股票基金,可是会给你生钱的,比你老婆还爽呢!”
鲍鱼师傅跟着笑了笑。关于基金股票什么的,他也听同事在议论。他不是不相信钱能生钱,广州这个地方,怎么赚钱的人没有?他只是觉得那些东西太复杂了,他还是喜欢一小时一小时地赚钱,并不想多生枝节的。
那天,骆生给鲍鱼师傅开了门之后,就匆匆忙忙出去了。他留下一张一百块,吩咐鲍鱼师傅搞好卫生之后,帮他锁好门,他有急事要出门处理。
骆生一走,鲍鱼师傅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随身带着的那张光碟拿了出来,极其自然地放进了CD机。眼瞅着自己那张光碟流畅地滑进了CD机的肚膛里,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进入到了一个辽阔、自由、神秘的地方。直到熟悉的乐曲响起,他才找到了方向。此刻,他是这些音乐的主人,也是这间大房子的主人。
鲍鱼师傅今天下午可以享受这“大炮”五个小时。他的耳朵是个深洞,这五个小时的音乐一旦进入到这个深洞,再跑出来起码要花上双倍的时间。这样,一直到今天晚上睡觉,他的耳朵都会被这高级音响所占满,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
这一次跟鲍鱼师傅搭档的女人,是他们中原过来的老乡,叫小蔡。小蔡还不到三十岁。这在925里是不多见的。925里的女人,多半都是三十到四十这个年龄段,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干别的不行,干保洁这一行却是黄金时段。小蔡一来925就被公司不少男人盯着了。他们还没跟她搭档干活,还没领教她的干活本领,就自觉地将她划分到了上等那档。说起来,小蔡不漂亮,也不丰满,只是她的脸色比公司里那些女人好多了。尤其是干完活,脸蛋红扑扑、光亮亮的,一看,就是年轻气盛的人。就这么一个人,一旦掉落在这些干力气活的男人堆里,无疑就成了打气筒,把男人的那股子征服的力气都打起来了。好在小蔡不是那种撩事惹非的姑娘,她从老家来这里,只想挣钱。挣够了本钱,跟在东莞打工的自己男人一起回家,盖好了房子,就安心地种粮食,喂猪,养儿育女。
对于她的老乡鲍鱼师傅迷恋音乐的事情,小蔡在公司早就有耳闻。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鲍鱼师傅那么大胆,竟然敢背着客户擅自放音乐。所以,当那音乐一响起,她的心便加快了跳动,那些音乐撵着她,也加快了她搞卫生的速度。她想,早点结束走人,不然,等人家回来发现了,被投诉就不划算了。他鲍鱼师傅牌子硬,被投诉一两次没关系,自己才来没多久,一被投诉,扣分是肯定的,说不定还会被开除。这样一想,她的手脚就像八爪鱼一样,频率极快地在房间里动来动去。
她的搭档鲍鱼师傅,却跟她截然相反。如果有一个懂得音律的乐团指挥在场,他一定会被鲍鱼师傅的拖后腿气晕。这么说吧,一段行板音乐,每小时66个拍数,硬是被鲍鱼师傅拉长到了广板46拍,那20拍徒然被鲍鱼师傅悠悠地消磨了去。在他眼里,鲍鱼师傅攀上梯子擦洗顶灯的动作,就像一段被处理过的慢镜头,却又与那配乐极其不相衬的。可我们的鲍鱼师傅却乐在其中。他决心把这个属于自己的五个小时掰开、揉细,拉得长长的,长到自己可以乘着这些音乐,回一趟老家,跟自己的老婆孩子亲热一番,再从容地返回来。
小蔡被鲍鱼师傅的磨磨蹭蹭惹恼了。时间已经过去快两小时了,鲍鱼师傅却还只是将那间主卧收拾干净。她实在忍受不了啦。她冲到客厅里,想要把那音乐关闭,可是那些按键太复杂了,她实在搞不懂,只好一把将插头都拔了下来。
音乐一下子就没了声息。
鲍鱼师傅从房间里奔向了客厅。他以为音响出了故障,他吓坏了。他跪在地板上,朝CD机和公放器东查西看。他那又急又慌的样子,把旁边的小蔡给乐得。她笑出了声音,像逗一个三岁小孩一样,说,完啦,完啦,音乐被老虎吞下肚子啦,不见啦!
鲍鱼师傅意识到是小蔡搞的鬼。同时他也发现电源线被拔掉了。他长吁了一口气,软坐在地板上。他朝还在笑着的小蔡严肃地说,你这样会搞坏人家东西的!搞坏了你赔得起?小蔡停住了笑,反问鲍鱼师傅,你背着人家用人家的东西,搞坏了你赔?鲍鱼师傅被他一反问,愣了一下,接着又说,我怎么会搞坏呢?这家的音响我都放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来这家做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哼!我怎么会搞坏?鲍鱼师傅在小蔡面前摆出了他作为一名资深保洁人员的架子来。小蔡就没声了。
音乐照常从那两只“大炮”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鲍鱼师傅又开始慢吞吞地搞起了卫生。小蔡没法子,只好朝鲍鱼师傅嚷了一句:“搞那么慢,不是想偷懒吧?回去我告诉公司,你私自动用客户家的东西,扣你的钱!”
这句话仿佛对鲍鱼师傅起了一定的效果,他稍微收敛起了一些懒散。他想,只要音乐不停,他干多少都不嫌多。于是,鲍鱼师傅在乐曲声中,又开始恢复了他蜜蜂采蜜一样的辛勤劳动。
骆生家的卫生搞好了。还不到六点钟,自然是比平时慢了不少时间。
骆生还没回来。鲍鱼师傅估计他要吃过晚饭才回来啦。像他这样的单身汉,现在一定是坐在哪个酒楼里,呼朋唤友,搞精彩节目了。鲍鱼师傅把东西都收拾好,却没舍得离开。他光着腿,坐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客厅木地板上。他本来想等CD机里正在放着的那一支音乐结束后就走的,但是那支音乐结束之后,他还是坐在地板上不肯走,直到下一曲又起来。
小蔡本来已经走到大门口,准备穿鞋子了,她看到鲍鱼师傅还赖在地板上。她觉得鲍鱼师傅听音乐那样子顶好玩的,仿佛那些音乐里边藏着一个马戏班似的。她光着脚,穿过走廊,走进客厅。刚才光顾着洗洗刷刷,她没注意到,这个客厅还真的是大啊。成套的红木家具,配着头顶上豪华的水晶吊灯,一排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的柜子,餐桌上那花团锦簇的桌布……她想,以后等自己挣够钱,在老家盖好房子后,最起码也要让村里的木匠打一套像样的木家具,颜色一定要一样的。
这样寻思着未来的房子,小蔡也坐在了地板上。地板好凉快啊。一坐下来,因为舒服而引起的疲倦感,很快地唤起了她对地板的留恋。但是她不得不对旁边的鲍鱼师傅说,要回去了,客户要回来啦!鲍鱼师傅本来就不想走,看到小蔡也坐了下来,像遇到了知音一样。他说,不怕的,骆生不会那么早回来,他跟我说了,他要晚饭后十一二点才回。说完,生怕小蔡不相信似的,又补充了一句——骆生跟我是老朋友了,他每次都让我放音乐的。
小蔡将信将疑地陪着鲍鱼师傅坐在地板上听那一支支音乐。她听着听着,一股舒服劲儿把她整个儿囫囵地卷了起来。她往身后一躺,正好睡在了茶几的地毯一侧。她对鲍鱼师傅说,那你再听会,别太久啦,我眯一下。
鲍鱼师傅看到他的搭档已经不再嚷着要回去,甚至还躺在了地毯上。他心里一松,喜出望外地对小蔡说,你睡吧,回去我叫你。
这样,我们的鲍鱼师傅得以在骆生的豪华客厅里,独自享受着这对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滋味都好的音乐。他舒展了一下身子。他感觉到这些音乐顿时化成了许许多多的美女,围着他,伺候着他。有的给他揩汗,有的给他揉背,有的给他捏腿,有的给他掏耳……一下子,他心里完全松懈,任由美女们把他带向云里雾里了。
骆生回到自己家,打开门,夏天的太阳——这个永不知疲倦的钟点工,已经走到了它当天的最后一个钟点。他一眼就瞥见了地毯上光着脚板,睡得忘乎所以的那个女人,不由心里一怔。
要是换一个时间,骆生是不至于计较一个女钟点工在他家地板上睡觉的。可是骆生今天太霉气啦。他下午接到电话,黄埔港的一船货发错了单,运送错了地点,耽误了对方的时间,要赔偿。像他这样的小老板,一赔偿,就等于一个月白干了。他的火气大得喝几瓶王老吉都不能消停。
此刻,CD机里的那张碟片已经放完了,它躺在黑呼呼的格子里。它全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它在等待着鲍鱼师傅的遥控。一摁键,它就又重新积极地旋转起来,一旋转,音乐就离开它身上,去跟鲍鱼师傅会合了。显然,它又被启动了。可这一下,它却没能旋转多久,就又被勒令停止了。它随即被请出了这个舒服的黑暗世界。等它重新见到光明的时候,它照见了它的主人——鲍鱼师傅正涨红着一张大脸,神情卑微。
骆生用音乐将睡在地上的女人轰醒后,毫不客气地朝他们吼了一句——你他妈的当这里是宾馆啊?
小蔡一被惊醒,就本能地扯直了衣服,站了起来。鲍鱼师傅几乎是很狼狈地被人从地板上拽了起来,他忙不迭地扑到CD机边,将那张碟片取了出来。
这一男一女,从客厅一直走到门口,一直到穿好鞋子,都在小心地朝他们的客户骆生赔不是。所谓的赔不是,无非就是一连串地说“对不起”。
那个骆生,从客厅中间走到酒柜跟前。开柜门,挑了一瓶,然后又到另外一个柜子里找酒杯。他一眼都没再看这对男女。他一直在骂骂咧咧。他其实并不是骂鲍鱼师傅他们。他骂道:丢那妈,全世界就你的时间值钱?迟个一两天你老妈会死啊!要我赔偿?赔你老婆给我上床啦,赔!他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将一大杯酒倒满了。等到一大口酒被他吞进肚子,他的怨气仿佛有些消退。
骆生瞅了瞅被锁好的大门。那对刚才还猫着身子在那里穿鞋的一男一女早已经消失无影了。
四
鲍鱼师傅慢慢理解像骆生这一类生意人了,正如他偶尔对自己感叹说,人生在世,求财而已,你发达,我发达,和和气气,千万别搞搞震,你搞别人,别人总有一天会搞到你。
广州人用“搞搞震”来比喻爱折腾的人。骆生不会“搞搞震”,所以,他不会投诉鲍鱼师傅。不但不投诉,更由于他觉得鲍鱼师傅好用,认真尽责,还主动给鲍鱼师傅打电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鲍鱼师傅照旧来,还让鲍鱼师傅带上上回那个女搭档一起来,小费照旧。
鲍鱼师傅其实不好意思再去骆生家搞卫生了,然而他终究还是舍不得那两只“大炮”。磨蹭了一下,他借口说不知道那个女的愿不愿意,现在不能决定。鲍鱼师傅给自己留了个门,他还给那门骄傲地安了只“猫眼”。
“骆生打电话向我道歉了,他说他那天心情不好,生意出了问题。不然他不会那样的。”鲍鱼师傅跟小蔡解释完,并将骆生点名要她跟他一起定期搞卫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是不太想去了,你想去还是可以去的。”鲍鱼师傅从自己那扇门的“猫眼”里,细细地观察着小蔡的反应。
事情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小蔡对鲍鱼师傅的能力有了信心。她觉得鲍鱼师傅真不是浪得虚名的。他真的有那么一套,但到底那一套是什么,她不清楚。
“为什么不想去?人家都不计较咱们,还道歉了,不去,不好吧?”小蔡一来觉得骆生家卫生挺好搞的,二来小费又高。东家是做,西家也是做,傻瓜才不做好做的呢。
小蔡看出了鲍鱼师傅的犹豫。她眼珠一转,狡猾地对鲍鱼师傅说,那家有歌听咧!
鲍鱼师傅便乖乖地应承了。
为了避免麻烦,鲍鱼师傅索性就向公司写了个申请书。每个周六下午,他和小蔡都告假,提成照按出勤扣除,只是别给他和小蔡安排其他的活。这样,鲍鱼师傅和小蔡就自自由由地上骆生家搞卫生啦。出门的时候两人总是心情舒畅,如同行走在春风里,好像要去哪度假似的。
公司里那些女人,谁不希望得到这样的美差?她们对小蔡的年轻产生的嫉恨,跟她们脸上的黄褐斑一样,毫不留情地表现了出来。她们对小蔡和鲍鱼师傅同进同出的那些单独时刻作了高度统一的揣测——男女搭配嘛,哪里会没事?言外之意,像小蔡这样年轻的女人才是女人,她们这些人老珠黄,又干着老妈子一样的活的女人,早就不是女人了。
小蔡不听这些,她想,反正又不是要在这里干一辈子,说不定明年她男人就接她回老家啦,到时候,她们想说也找不到人说啦!
做久了一点,就连年轻的小蔡都知道,骆生真的不是一个会难为人的人,不仅不难为人,还不会仗富压人。小蔡对鲍鱼师傅说,骆生其实还挺像音响柜里躺着的那台CD机的。他的身上长着摁键呢。比方说,如果这个时候,恰好骆生在看晚报的财经版,小蔡只要问问他,现在的股票和基金收成好不好?他身上的摁键就被摁着了。立刻放下报纸,滔滔不绝地跟小蔡解释起来。小蔡根本不需要听懂,只让他说,她听着,那么他就会追着她说。小蔡到厨房打水他跟着,小蔡到卫生间拿脸盆他也跟着。他的播放什么时候停,只要她笑着对他说,骆生,你那么懂,肯定赚了不少吧?然后,骆生的播放又开始了。
骆生不光会播放股票和基金,只要摁键摁对了,他会给干着活的鲍鱼师傅和小蔡播放很多希奇古怪的事情。车祸事故、食品安全问题、公检法的内幕、贿赂贪污的手段等等等等,有的时候也播放些关于男人女人的怪事。中途,他也会让鲍鱼师傅说说他们公司的纪律和体制等问题,目的在于接下来好向他俩举例说明某些公司赚钱的门道……
现在鲍鱼师傅有一点明白了,他之所以那么喜欢跟音乐里的美女们聊天,实在因为他身上也长着很多摁键。只有音乐里的美女们才晓得跑到他身上摁。一摁,他的话就被她们拉了出来,往往音乐停止了,他的话都还没完。
看起来,小蔡比鲍鱼师傅更懂得摁播放键。每次她都能让骆生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话一多,骆生跟他们的关系自然就拉近了。每次搞完卫生,除了照例给小费之外,还经常让他们带些东西走。一包即将过期的广味腊肠,一袋拆开过的盐水鸡爪,一瓶别人送来不对口味的酒,一梭已经起满了梅花点的香蕉……凡是骆生给的,鲍鱼师傅和小蔡就没有不拿的,拿出门再说。即使有些东西,他们一出门,就扔到小区的垃圾箱里了。他们把这些当成骆生给他们的友谊。
友谊其实也是一个摁键。不过不是音响的摁键。它是大门口那一排灯的开关。刚开始你摸不准哪个开关控制哪盏灯,了解后,时间长了,你就能掌握它们了。再久一点,你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并且准确地摁亮一盏灯。这就是“顺手”了。
广州人新年最常说的一句祝福语,鲍鱼师傅也学了来——发财顺手。鲍鱼师傅当然不会相信发财能顺手的,发财多么难得一遇,它比广州那些七拐八拐的小巷隐秘多了。此外,他还知道,友谊也不是顺手得来的。作为一名老资格,鲍鱼师傅教导小蔡,说,人家骆生对我们那么好,我们要更卖力才行,哪天看到什么该洗的该拆的,顺手就给人洗了拆了。小蔡不加思索地点着头。不过她也纳闷,骆生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就没个女人呢?骆生要房子有房子,要车有车,要钱有钱,哪一样不让女人投降?
好几次,小蔡跟鲍鱼师傅讨论这个问题,鲍鱼师傅撇撇嘴,不屑跟小蔡讨论。他觉得女人总是这样,跟人一熟,都喜欢去研究人家的私事,他才不那么婆妈呢。再说,像骆生这样的人,哪里会缺女人?记得有一次,骆生中午跟人吃饭回来,脸红红,神神秘秘地跟鲍鱼师傅轻声说,刚才真惊险,我差点把海关一个科长的情妇给搞啦,差点搞错了,你说,搞错了我生意还不成一泡尿,一撒一冲就进咸水海啦?说完,他大声地笑了。不仅笑了,还不断地用肩膀去捅鲍鱼师傅的肩膀,好像他跟鲍鱼师傅是兄弟,事情心照了似的。
不过,关于这件事,鲍鱼师傅没跟小蔡透露,那是他跟骆生之间的一个秘密。因了这个秘密,他自豪地相信,他们之间的友谊,也不是送点什么小东西之类的友谊了。
现在,鲍鱼师傅已经敢当着骆生的面,翻出一张歌碟,放进CD机里,播放。不过他很识相,自己喜欢的音乐自然会放,也会照顾到骆生的喜好,放些港台歌曲。骆生也没什么意见。只要鲍鱼师傅一来,就让他掌管音响。反正,对他而言,搞卫生、放音乐、扯扯淡,都是一回事,热闹。
有天,骆生遇到烦心事了。鲍鱼师傅一进门,就闻到了这些烦恼的气味。这些气味混合着酒的味道一起,直钻进鲍鱼师傅的鼻孔。
小蔡脱了鞋走到酒柜边,一看。妈呀,平日里将军一样神气地立正在那里的酒,全都被骆生弄得乱七八糟。仔细一看,好些个将军的帽子都被掀掉了,露出光秃秃的脑袋。看看这酒柜,就明白骆生的烦恼有多乱。酒柜的卫生和整洁可是比骆生的床还重要咧。他曾经拉着小蔡,从上到下,一瓶瓶地向她介绍它们有多厉害,俨然一个三军司令在点将。
骆生显然是喝了不少,喝不少还没忘怀遇到的烦恼,苦着个红脸。他举着一只大肚将军瓶子,里边还晃悠着小半瓶黄色液体。骆生说他喜欢喝带颜色的酒,不喜欢喝白的,因为男人都好色嘛。带颜色的酒,鲍鱼师傅只喝过啤酒。显然,骆生酒柜里那些带颜色的酒都不是啤酒,是洋酒。平时没闻过,今天一闻之下,鲍鱼师傅眉头都皱了,真难闻。
骆生要让鲍鱼师傅坐到酒柜边的小吧台来,陪他喝酒。鲍鱼师傅哪里敢跟骆生喝酒?真要并肩坐到一起喝酒,胡扯海聊,那得多哥们才行。他是来搞卫生的。
鲍鱼师傅没多说啥,径直走到卫生间,拧开水笼头,哗啦哗啦开始搞卫生了。
没搞多久,客厅里的音响就吵起来了。看起来骆生没喝多啊,他还记得给鲍鱼师傅放音乐。但他到底还是不记得鲍鱼师傅喜欢哪些音乐了,直起嗓子,大声喊,阿鲍,阿鲍,你喜欢哪只碟呢?
鲍鱼师傅心里一阵温暖。那一刻,他觉得骆生就是他的手足了。他除了卖力地给他搞卫生,还能做什么呢?唉,骆生的那些烦恼,无论是什么,他都无法帮忙的。
后来,鲍鱼师傅在音乐声中,陪骆生喝光了一杯黄黄的洋酒。那洋酒的味道几乎让鲍鱼师傅无法相信。这么金贵的东西,原来是那么难喝的。不仅难喝,还很迅速地把鲍鱼师傅弄得晕乎乎的。
没多久,那酒就窜上了鲍鱼师傅的脑袋,它们强行地抢走了鲍鱼师傅手上的擦布,并且强行地将他摁在客厅沙发上长坐不起。当然,它们也只限制了鲍鱼师傅的行动能力,它们把脑子还给了鲍鱼师傅。鲍鱼师傅盯着那两只“大炮”,它们像两张大嘴,卖力地讨好着自己。你大爷的,真高兴啊!
音乐停止的间隙,鲍鱼师傅听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里,传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伴随着砰砰砰的摔打声音。这声音像打鼓一样有力,让人听着毛骨悚然,一直从卧室夺路过来,并且持续了一段时间,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跟鲍鱼师傅耳朵里悠扬动听的旋律相互抢白。
鲍鱼师傅仔细地辨认着那些声音。刚开始没听懂,等到他完全听懂了,他的酒就被惊醒了大半。他费力地从沙发上撑了起来,踉跄地朝那间卧室走去。他想要推开那门,可那门却被反锁了。他用拳头擂门,可门板却跟自己很像,沉默得很,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他张口喊了起来,可喊也没用,里边女人的哭叫声,早就已经代替他喊了。
后来,卧室的门终究还是开了。
门刚开,小蔡就哭着扑了出来,从鲍鱼师傅身边跑过,冲向大门口。她的身上散发着很浓的洋酒味,跟那天一直纠缠在鲍鱼师傅嘴巴里那股该死的味道一模一样。
鲍鱼师傅就一直站在门口。没进去。骆生隔了好久才钻出来。他把自己弄得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醉汉,歪歪扭扭地走近鲍鱼师傅。他的手里扬着一只黑皮夹子。他喘着粗气,对鲍鱼师傅说,阿鲍,阿鲍,喝大啦,不好意思,喝大啦。这里,你帮我带给那女的,就当我付给她的……说着,他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叠钱,要递过来的时候,又捏了捏,从中收回了几张进皮夹子。
事情发生得太缺乏经验了。就算是鲍鱼师傅这样资深的保洁员,也只有迷茫地站在骆生面前。不过,他的手一碰到钞票,就本能地往外推。骆生又塞了过来,边塞边说,拿去,一定要拿去,不然,还以为我是白吃,我骆士杰可不是白吃的人,我,我,我绝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我对天发誓……
这钱要是别人塞来的,鲍鱼师傅一定会像扔掉一只既多刺又臭烘烘的榴莲一样,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可是,偏偏那人是骆生。他一直向鲍鱼师傅道歉,他喝大了,管不住自己,犯下错误啦,对不住老哥啦……他不仅道歉,而且还用手去攀鲍鱼师傅的肩膀,就像两兄弟怄气了,争执了,说服了,正在和好中。
那叠钞票最后还是经由鲍鱼师傅的手,摆到了小蔡的枕头边。小蔡正躺在公司宿舍的铁架床上。她哭了很久,眼睛红红肿肿,细得几乎看不到眼珠。鲍鱼师傅只看了她一眼,就没敢再看了。没想到小蔡斜了一眼枕头上那叠钱后,原本一个委屈的怨妇突然变得像个烈士一样。她铁骨铮铮、咬牙切齿地对鲍鱼师傅说,你他妈是孬种!人家请你听音乐,请你喝酒,一下就被收买了?你还有脸帮人家送钱?你给我滚!
说完,小蔡用被子一蒙头,顺手将枕头上的那叠钱“哗”一下都推开了。
本来,鲍鱼师傅带着这叠钱来,还打算要向小蔡解释的,他想说,他当时又拍门,又喊又叫,里面硬是没理他!可小蔡不仅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而且还那样责怪他。好像强奸她的不是骆生而是他本人一样。他觉得太丢面子了。他甚至有点生气了,她冲他发什么火啊?他又不是没救她,而是没法救!他怎么知道她被反锁在卧室了呢!
想来想去,鲍鱼师傅决定带着钱离开了,他要让骆生自己来还钱。
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到小蔡在被子里疯狂地喊了一声——你告诉那男人,我一定要告他!一定要告他!
五
告是告了,小蔡告到了公司。公司开业这么多年,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倒霉事。员工在搞卫生的时候,手手脚脚被弄个外伤,或者搞坏客户的东西,甚至对客户家小偷小摸等这类事情,他们没少处理过。当小蔡跟组长一说,组长吓得蹦了起来。连声说,“强奸?”“强奸啊?”他将那本公司员工手册拿出来,从头翻到尾,翻遍了,通读了。他被吓乱了。后来,还是小蔡镇定地直指着其中一页的一条对组长说,这呢,这不写着呢吗。组长睁大了眼睛,看:“如与客户发生矛盾,出现客户侵犯家政服务人员合法权益,无论何种原因公司员工均应先行告知经营者,不要擅自处理。”小蔡说,我没擅自处理,我第一个告诉你们了。
小蔡搞卫生的时候被客户强奸了。这消息就像消毒水的味道一样,弥散得快,还霸道。比任何牌子的洗洁剂、任何威力程度的去污粉、任何型款的漂白液都要来得凶猛。所到之处,都使人受到不小的刺激。对于心理阴暗的人来说,这消毒水的味道就是一副兴奋剂,它猛然唤起了他们对污秽、顽疾、病毒、龌龊等东西的兴趣。他们纷纷展开了对小蔡和一位四十来岁的老板之间的想象翅膀,以及他们两个跟鲍鱼师傅之间的故事的补白。当然,对于那些健康的人来说,这消毒水的味道也如香水一般令他们慰籍,因为这意味着一种安全,这样的灾难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
主管找到了鲍鱼师傅,除了核实当时一些具体情况之外,主要还是了解骆生到底给小蔡赔了多少钱。现在,整个925都在赌六合彩一样,赌鲍鱼师傅拿回来的那叠钱到底有多少。有人猜3000,有人猜5000。还有人猜两万的,那个人一说出这个数字,立即遭受到了众人的耻笑,说,这个笨伯,一点行情都不懂,你当是大款包明星啊?搞一次两万?那个人脸一红,立即给自己下台阶,说,两万没有,两千还是有的。别人又笑,经济危机,钱缩水起来比钱塘江退潮还快啊!哈哈哈……消毒水味道的事情,一下子变成了可口可乐。
鲍鱼师傅告诉主管,两千六。他心下想,要不是骆生临时抽回去几张,怕是有三千的。主管问鲍鱼师傅要怎么处理这钱。鲍鱼师傅一听就不高兴。这钱是骆生让自己转给小蔡的,又不是给他的,要处理也是小蔡处理,关自己什么事啊?他认真地对主管说,这钱是小蔡的,既然她不要,就还给骆生,剩下的事情由你们处理。可主管不同意了。怎么是我们处理?你是第三者,在法庭上,你是目击证人,你在案发现场,你肯定脱不了干系。主管这么一讲,鲍鱼师傅就急了。关我什么事啊?我们是公司的人,出事情当然公司负责处理,我们只是搞卫生的。主管笑了笑,拍了拍鲍鱼师傅的肩膀,说,鲍鱼师傅,别着急,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不过,这事情我们想负责也没办法负责。你看啊,我们调度表上,对于你们那天下午的出勤一点记录也没有。你们是请假去的,谁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这是你们的个人行为,跟公司一点关系也没有!
主管的一通话,鲍鱼师傅懵了。别看主管腆着一个大啤酒肚,动作不灵活,平时也只会阿谀奉承拉帮结派搞人际,对保洁专业一点都不精,可是关键时候,他显示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事情出来后,他向公司上层领导拍胸脯打包票,一定把这事情低调搞定,既不引起公司混乱,也不影响公司名誉,更不影响公司财物。他第一时间就在调度表上找到了一个缺口,只要一放闸,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就保证会被水冲洗得一干二净。
鲍鱼师傅就站在这个闸口上,脚底是无底深渊。主管拿出来的那张请假条,的确是鲍鱼师傅写的。他记得当时写申请的时候,心情舒畅,他认为自己特立独行,处处显示一支“奇葩”的与众不同。这心情,透过这张申请至今仍然映现。尤其签名处那个“鲍”字,圆头圆脑,有着酒足饭饱的自信。
鲍鱼师傅后悔死了。在保洁这一行干了十年,怎么还会做这样的蠢事啊?他真以为自己就是一支“奇葩”,就可以独当一面,出了事情,没有了公司当后盾,就好像搞卫生忽然断了水,搞来搞去也只能干搞。
鲍鱼师傅开始干着急了。更令鲍鱼师傅感到难以接受的是,他跟主管谈话出来不久,整个925开始对鲍鱼师傅有看法了。他们都说,这家伙推卸责任,说起来,当时只有他在场,他不救人也就算了,现在还想着办法要敲公司一笔赔偿。鲍鱼师傅觉得这些话不是听进去的,而是用几只高保真的“大炮”轰进去的。轰得他耳膜破裂,血液逃窜。并且,那“大炮”还逼真地放大了这些话语背后的音。鲍鱼师傅从这些弦外音里,听到了挖苦,听到了责备,听到了鄙视,也听到了自己多年来辛辛苦苦拼凑完整的那张面子碎裂的声音。
小蔡知道后也吓傻了。她除了跟事情刚发生时那样悲痛地倒头大哭之外,想不出任何办法。她还不敢跟在东莞打工的男人说,亏都吃了,一说,还不再吃个大亏?哭来哭去,想来想去,结果只是——她对鲍鱼师傅的仇恨上升到了第一位。
搞卫生竟然搞出那么多枝节来,鲍鱼师傅从来没想到过。他在无数次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况之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喝洋酒,误大事;听音乐,害死人!
鲍鱼师傅决定把钱还给骆生。他还想着要很认真地跟骆生谈谈,让他一定要对小蔡负责任。
谁知道,鲍鱼师傅把钱递给骆生,骆生似乎已经完全预料到了事情的走势,就好比他头天预测今天的股市行情,八九不离十。还没等鲍鱼师傅开口,他就说,怎么?那女的嫌少?
鲍鱼师傅哑口无言。小蔡从头到尾没跟自己提到钱的事情,她只是看了一眼那钱,就把它们推到床底了。
说吧,她开多少?骆生看上去好像心情还不错。仿佛海上回来的那批货给他带来了底气。做生意就是这样,今天亏,后天盈,人也像航行在大海上,一起一伏的,这才有意思嘛。
鲍鱼师傅不是来跟骆生谈钱的,他只是想把钱还给骆生,其余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
“你回去转告那女的,让她开个实价,还有,你告诉她,做人要自量,要知足,‘贪字头上明明是个今天的‘今,意思就是说,贪得了今天,贪不了明天。”骆生接下来跟鲍鱼师傅讲了一大通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被他掏心置腹地讲得头头是道。若然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鲍鱼师傅是很感动的。头一回,有一个城里人跟自己这么掏心掏肺地讲在这个社会上混的道理。可是,鲍鱼师傅是来替小蔡出头的。他知道自己说不过骆生,硬着头皮对骆生说了一句重话——要是这样的话,小蔡说,到公安局告你!
一听鲍鱼师傅这话,本来平心静气的骆生一下急了。就好比一次颇费唇舌的谈判最终告败一样,白讲了那么多废话。他扯大嗓门冲鲍鱼师傅吼起来:“阿鲍,我警告你啊,别在这里搞搞震啊,搞搞震,到时候对大家都没好处,别怪我不客气!”
在这个世界上,骆生最痛恨那些喜欢“搞搞震”的人了。他永远遵循和气生财这个发财原理。可现实生活中,他却总是会碰到一些“搞搞震”的人。生意场上、朋友之间、生活圈子,总是有那么几个他认为难缠的人,就连眼下这个钟点工居然也跟他“搞搞震”起来,他觉得烦透了。
怎么是搞搞震呢?是你搞了小蔡,怎么还说我搞搞震?鲍鱼师傅觉得骆生一点都没有道理。
不讲道理?我刚才跟你讲的不是道理?骆生一激动,就走到酒柜去开酒了。
你的那些道理又不能为小蔡负责,算什么道理?鲍鱼师傅看着骆生离开自己身边,又走到酒柜那头。他想,这骆生莫不就是想逃避责任。他紧跟骆生走了过去。
骆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含了一大口,嚼了几下,仿佛那酒里有骨头。
阿鲍,我对你不错吧?
这句话使鲍鱼师傅更紧张了。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骆生也点了点头。
唉!骆生又大大吞了一口酒,也许是那口酒太大了,他吞得有些困难,眉头都皱了。唉!骆生继续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谁对谁好,鸟用没有。你们这些农民工,整天叫苦叫穷,整天要这要那的,一点不满足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们就不为我们想想,好像那些钱是上帝分派给我们的,是天生就有的。你他妈的,我们挣钱,比你擦擦窗刷刷厕所要难得多啦,哼,擦厕所有多难?
鲍鱼师傅被骆生一席话说得又窘又怒。在他的心里,有一支交响乐团锣鼓喧天地开幕了,先是以一阵剧烈的前奏,振奋了鲍鱼师傅的精神。然后又把他那些早就潜伏在自己的身体里细胞一样的音符,纷纷排列组合起来,为他奔腾不息的血液伴奏。
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搞搞震,你那钱比厕所还他妈脏!谁要你那臭钱?我是来退钱的,我和小蔡已经决定了,告定了!
骆生坐在小酒吧柜前,手里晃着杯酒,冷笑了几声。随即那翘着的大腿,开始打起了节拍。
不要钱要什么?告来告去还不是为钱?你们这些人,我见多了,报纸上新闻也写得多了,狗哪里能舍得不吃屎?骆生已经不发脾气了,他冷眼看着站在客厅中间气得跳脚的鲍鱼师傅。
我警告你啊,别以为我们好欺负,人证物证俱在,走到天底下我们都能告赢你,你,你也别太嚣张!鲍鱼师傅指着骆生,气势磅礴地说了这么一番话,摔门而去。
鲍鱼师傅离开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那对进门时被脱下的鞋子,被他一弯腰,便一抄在手。他就光着脚,义无返顾地走了下楼。他是如此生气,以至于他到了楼下,就要走出小区了,才想起来要把那鞋子穿到脚上。
一路上,鲍鱼师傅的思维呈现从没有过地活跃。他脑子里有充盈的血液供他思前想后。他以他粗浅的理解,对告骆生的程序梳理了一遍。他还从自己的客户名单里进行了一番搜索。他曾经给那个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人搞过卫生,那个报社记者住在海滨花苑3栋401,那个医院护士长如果没搬家的话他还记得怎么走……这样想着,鲍鱼师傅兴奋了,哼,别以为自己不认识几个人,他鲍鱼师傅可是广州保洁界的一支“奇葩”!在鲍鱼师傅的想象中,他调动了以往给他们家里做过卫生的客户,他们一起帮他拉关系,走后门,早就把那个骆生告成无期徒刑啦!
鲍鱼师傅一边想,一边轻松地穿了好几个隧道,翻了几座天桥。远远地,他望见了牛角巷。十年来,他从没有远眺过这条小巷,今天远远看去,他发现,这条镶嵌在城中村的小巷,特别像每天握在手上的那只双面磁性擦窗器。巷子口一长段都是狭长的,就像那手柄,巷子底部是相互对应、形状相近的长方形,就像那擦头。
但凡搞过卫生的人,使用过这种神奇的双面磁性擦窗器,都绝对不会愚蠢到再使用一张简单的抹布来擦窗。因为这擦窗器的擦头利用磁性牢牢地吸附在窗玻璃上。搞卫生的人,无需危险地将头探出窗外,只需站在窗边,将安全线套在手指上,擦头垂直线与玻璃面垂直线形成一个夹角。一牵一拉,所过之处,内外玻璃顿时光亮洁净。鲍鱼师傅满以为只要他跟小蔡同心协力,将骆生这个恶人告上去,就像牢牢握住了那根安全线线,一拉一牵,事情就干干净净了。
谁知道,鲍鱼师傅这只擦窗器却失去了磁性,内侧与外侧不仅不相互吸附,而且还各自朝反方向用力。当鲍鱼师傅充满了力量,决心要帮小蔡清理垃圾的时候,小蔡却自己离开了。
小蔡最终没有告骆生。她只是淡淡地对鲍鱼师傅说,算了,这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以后别再提了。
鲍鱼师傅最后一次在宿舍看到小蔡,她已经在铁架床上砰砰邦邦地拆蚊帐被子了。她坐在床沿,凌空着两条晃来晃去的腿。她还乖巧地说,她要跟东莞的男人回中原了,谢谢鲍鱼师傅这段时间对她的关照。
鲍鱼师傅后来听公司里那些人议论,那个老板给小蔡一大笔钱,私了了。他们都说,小蔡赚便宜了,她男人也不用打工了,那钱够他们在老家盖房子了。说是这么说,可谁也说不清楚那笔钱有多大。私了的事,天才晓得。小蔡一走,他们的猜测就越来越没谱了。他们说,那笔钱肯定大得够小蔡和她男人过一辈子了,他们从广州回家,连火车都不愿坐了,他们坐飞机,打个盹,就回到中原了。
六
小蔡这件事情,在鲍鱼师傅的保洁事业留下了斑驳的污渍。即使随着时间的浸泡、软化,随着口水的腐蚀,这些污渍会淡化,但是却不会完全消退。鲍鱼师傅在保洁圈的名声是彻底坏掉了。他们一致认为,鲍鱼师傅太爱自己了,太自私了。他们甚至还传说,鲍鱼师傅是跟那个老板串通好的,不然,以鲍鱼师傅一米八的个子,以他满身搞卫生的力气,哪里阻止不了一场强奸案的发生?现在,公司里那些女人,就算是再懒的婆娘,也不愿意跟鲍鱼师傅搭档搞卫生。她们都说,闷头鸡,叮人最疼了。
鲍鱼师傅最终离开了925。他把床头的那套二手音响卖给了同宿舍的老钱,30元。走的时候,老钱正用那音响哇啦哇啦地放着一个女人的歌,那是鲍鱼师傅多年以前就听过的一首老歌——《迟来的爱》:“这是一封迟来的告白……”
鲍鱼师傅并没有在广州的保洁圈消失。
在石牌东路,有一个出了名的“野鸡圈”。这个圈子是令像925这样的正规公司一直头疼不已的圈子,因为他们就像游击队一样,在这个城市里走街过巷,窜来窜去。他们消息神通,服务灵通,收费变通,逐渐地抢去了公司很多生意。
这些人,每天都提着一个小桶,坐在石牌东路的一棵大树底下。你只要走过,瞥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在小桶边靠一张硬纸牌,上边用毛笔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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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牌子都是每个人自己手写,可内容却约定俗成地雷同。谁还能想出些别的花样来?搞卫生无非就这简单的几样。就如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钱权情欲,不外几样。鲍鱼师傅加入他们,也给自己写了个那样的牌子。可是他没好好地给那块纸牌做些布局,写到最末,不够地方了,写下了电话号码就再写不下姓名,于是,他只好在逼仄的空位处写下:包某。
我们的鲍鱼师傅无论到哪里,只要还干老本行,总有着春色掩不住的魅力。很快,他就成为了石牌东路最抢手的钟点工。那些跟他一起摆摊的人,多半都是些老女人。她们每天跟鲍鱼师傅坐在一起,没生意的时候,就从桶里扯出个毛钱团来,边织毛衣边扯闲话。鲍鱼师傅都不爱搭话的。她们看不惯鲍鱼师傅的清高,背地里说鲍鱼师傅,以为自己个子长得高就真有多高,再高也不过跟她们一样搞卫生?谁不知道搞卫生的时候,该爬的时候爬,该跪的时候跪,该捡的时候捡,跟个子屁关系也没有。
在那棵大树底下,鲍鱼师傅只跟一个女人谈得来。那女人据说很多年前在白天鹅大酒楼当过楼面小姐。人老啦,这种青春饭也吃不了啦,四十多岁才混进了这个保洁队伍。搞卫生的手艺是马马虎虎,但有着一副多年练就的笑脸和脾气,也混得不错。鲍鱼师傅横竖觉得她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所以愿意跟她聊天。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他们说起了鲍鱼。
那女人说,她呀,在白天鹅大酒楼那一阵,吃了不少鲍鱼。那个时候她年轻漂亮啊,厨房里的大牌厨师都喜欢她,偷偷留了鲍鱼,都会请她去吃。
鲍鱼到底什么味啊?鲍鱼师傅忍不住好奇地问她。
屁,鲍鱼什么味道都没有!
瞎说,鲍鱼怎么会没味道?鲍鱼师傅才不相信呢。
不信你去尝。那些厨师都说,鲍鱼鸟味道都没有,可客人就喜欢那些没有味道的东西。因为鲍鱼没有味道,所以遇到什么味道就能成为什么味道,遇到菌汁就变成了菌味,遇到红酒就变成了红酒味,遇到海鲜酱就变成了海鲜味。
那还那么金贵?那女人说得一本正经,鲍鱼师傅不得不相信。
嘿,鲍鱼是世界上唯一一种没有骨头的鱼呀,你看啊,天生两片肥肥的肉。
那女人的话很快惹起了其他女人的话题。她们不怀好意地对鲍鱼师傅笑着说,两片厚肉,有什么金贵啊?女人腿上都夹着呢……话没说完,女人们发出了一串的爆笑。
鲍鱼师傅也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厉害。
鲍鱼师傅这一笑,当即改变了那些女人们往日对他的成见。她们说,其实鲍鱼师傅不是不爱跟她们说笑,只是他喜欢来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