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
2009-07-07陈家桥
陈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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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选择津浦线作为他前往北方的乘车路线,在他印象中这条线应该是贴近大海的,虽不是走在海边,但至少是离海岸要近一些。他承认他迷恋大海,胜过大山和湖泊,有时他思考这个问题,认为主要是由于他出生在山区,对高大的山峰的兴趣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使他十分的自得,但成年以后,还是觉得大海更能把一个人的内心深沉地稳住。
他是五月初从中部出发的,假如他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撂到一边去,他不会有这样的可能,独自去北方,去海边,况且是没有任何工作任务的。惟一可以让他觉得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仅仅在于他有一个无法告白的内心隐秘,说得绝对点,他不去北方,不到海边去,他就不能有一丁点儿宁静,可以说有时他快要崩溃了,这与他知识分子的身份之间有着多大冲突啊。在火车上,他打开电脑,用无线上网,听下铺的男人打电话,看对面床上铺的女人小心地盖起被子,她显得过于谨慎。狭小的空间里居然有四张铺,虽然还缺一个人住,但依然显得拥挤。他在想,假如自己有更大的权力,可以让一个包厢都成为他一个人的,但他转而又想,也许不要什么权力,买四张票不就可以了吗。
上车时还不到六点,但对面的女人已经盖了被子,他意识到在火车上还是少说话为妙,但为了阻挡那个下铺的生意人不停传来的打手机的说话声,他还是忍不住向对面的女人说,你经常去天津吗?这个问题让女人有些诧异,她也许并不是去天津啊,他反应很快,马上就改口,说道,也许你中途就下呢。倒不是这个女人的沉默使他奇怪,而是他发现她居然是侧着的,脸朝着这边,可以说她几乎是脸朝向他的。他想他正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定的魅力,不招人讨厌,很多人都愿意跟他搭讪。为了使这个女人不再沉默,他又跟她讲了一件在天津可能会发生的大事。女人终于反应过来,对他说,我一直想到天津去做事呢。他意识到原来这个女人还处在人生转折关头,既然她可以到天津去工作,那说明她目前并不那么稳定,至少在职业上是这样的。
其实,在这个时候,他不大喜欢跟一个陌生的女人来谈论在大城市的工作问题,所以他有些粗鲁地否定了她的想法,他对她说,其实天津这个城市不怎么样,都说要把天津当成另一个北京,但那不可能,在我看来,它是个麻花。他确实够有水平,女人被他这句话给吸引住了,这从她眼神里能够看出来,但他下决心不再跟她讨论问题。当女人反过来不断向他发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变得十分烦躁了。女人在铺位上斜支着身子,并且倒了一杯水,一直很不自然地朝向他,跟他又谈论起北京。他发现他其实并没有说出他是到北京去的,但那个女人坚持这样认为,这个想当然的认定使他有些生气,所以他不得不声明,他不是去北京,不过他承认他去的地方离北京已经不太远了。女人也向他说明,她不是去天津,当然她也不是去北京,她要去的地方,是大海边。她失业了,她很明确地声明自己并不害怕失业。
她说她要到海边去,这个可怕的说法使他十分不快,因为他也是要到海边去的。这个倒霉的都要去海边的念头使他十分恶心,不论这个女人是谁,在火车上知道她也是去海边的,这让他不能接受,他果断地向她传达了自己的厌恶情绪,并转过脸,关闭了自己的电脑。那个下铺的生意人关了手机,跟那个女人说道,究竟到哪儿啊?她说,到哪?还能到哪?到北戴河啊。他听见了,真是罕见,但也真是奇巧,不过这没有什么好记挂的,大海又不是哪一个人的,去大海,去同样的大海犯法吗?有违道德吗?他知道是那个生意人把车厢里的顶灯关了,他几乎是三秒钟就陷入了沉沉的可以阻止恶心的睡眠。
2
实际上从北京火车站出来之后,在车厢里的记忆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但他总是加快脚步,好像那个女人还会跟在他后面。他出了车站广场,上了出租,他几乎是想让司机直接把他送到北戴河,但他又随即意识到这是个疯狂的想法。于是,他还是乘到沈阳的火车,只是这一次是在北京西站。到北戴河比沈阳要近,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就到达了北戴河火车站。他去的仍是那一次住过的疗养院。北戴河的疗养院跟昆明西山脚下的疗养院不同,它们更加的复杂些,不仅房屋结构要复杂,主要还是它们一般都有一个巨大的门楼,两边刷有标语,他心里一直把疗养院当成神秘的据点。他到柜台办理手续。虽然之前他打过电话,但是那个姓吴的大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认为的,事实上吴大姐不但表明她记得他上一次来过,而且对上一次的事情有着强烈的印象,至于别的,吴大姐没有多说。吴大姐把他安排在三楼向南的第二间房子。
进了房间,吴大姐打来电话告诉他,在这个季节来北戴河的人不是很多,为什么呢?他问。吴大姐说,因为还没有到最适合在海边游玩的时候。但吴大姐为什么要打电话上来说这个事情呢,他有些晕乎,原来吴大姐是跟他说,晚上她可能不在,所以进疗养院大门时要跟守门人解释一下,说是吴大姐她同意的,你可以晚一些。吴大姐怎么会知道呢?他放下电话,从包里掏出茶叶筒,放了霍山黄芽,然后冲水。黄芽在茶杯里落了下去,他又想起来吴大姐是了解他的啊,他在这个季节来,他不是有心事吗?否则怎么会一个人到这个地方来呢?他有点感谢吴大姐,毕竟是熟人,知道他心里的一部分。
这个疗养院是部队的,与其说他喜欢的是这栋楼,不如说他喜欢它有这么一个院子,而院子里有树、有小山包、有台阶,还有一个蓄水池,一个水塔,还有一排小小的机械房,这都是令他印象深刻的。当他下楼时,吴大姐还坐在那儿,吴大姐站了起来,她的背后是被烟或其它火焰薰过的发黑的木质壁画,这种东西令他有点反感,当然他是给吴大姐的有点超常的热情给吓住了,他觉得真是没有必要,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现在他再来,很简单,只是要看一看大海,看一看大海,会引起别人那么大的注意么!就在吴大姐跟他重复她之前在电话中跟他说的事情时,有几个年轻人背着包到了大堂,吴大姐跟他们讲起房间的价格,朝向以及温泉。他被搁在那儿,原本他可以马上走开,但他没有,他发现吴大姐边上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不用说,那是吴大姐的女儿,她也发现了他,站了起来,并且走到他身旁,对他说,我妈妈忙,我们到院子里去。他跟她一起到了院子里,她很神秘地说,我知道你是来看大海的。他说,是的。她又说,但你没有说实话。他想这女孩不简单,为什么她猜到我没有说实话呢?她说,我妈悄悄告诉我,说去年你那次,你就跟她讲过,你是忘不了这个地方了,终生都忘不了,你表示过你还要再来的,所以一年多之后的今天,你就来了。他有点诧异,一个年轻的女孩居然会跟她的母亲讨论他的事,并且,他并不是一个跟她认识的人。他们已经走到接近疗养院大门口的地方,那儿有一棵树,树很高,但绝不是南方的品种,她站在树下跟他说,你要看的是海滩。他笑了笑,其实海滩跟大海有什么区别呢。但区别大呢!他愤恨地反对了一下自己,这种反对是必要的。他脱口而出,是的,海滩。
3
已经六点钟了,天空没有黑掉,离黑定还更远,假如吴大姐没有在下午提醒他有关晚上迟归时必须要向看门人解释的话,他实际上是考虑不回到疗养院去的。这些年,假如晚上不想回到家中,宾馆中的话,其实有浴场、歌舞厅或者茶楼可去,随便在什么地方过一夜,在这个时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注意到那个吴大姐的女儿已经陪他到海滩上来了,她很有感觉,可以说她是有备而来,好像她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机。他终于发现了这一点。她在南方读书,这一次是专门请假回来,到母亲工作的疗养院里歇几天。这没有让他困惑,他完全可以理解,就像他在来之前就已经给疗养院的吴大姐打电话订好了房间一样,吴大姐的女儿顾霏,也可以在无意中听到这个消息后,尽快订好行程也返回了北戴河,但是即使你完全明白了内中的缘由,你又能阻止什么呢?阻止一个年轻的女孩回到北戴河,还是阻止她回到她母亲工作的疗养院?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他俩已经来到了海滩上,这更改了他的一个习惯,以前凡是他想到那件往事,他总是会提到大海,但现在至少这个女孩跟他说起之后,就准确地说出了这个称谓,海滩,海滩,这是个很准确,或者说更准确的地方。
坐在海滩的石头上,可以看见东方的微光。海滩上最多的是沙,粗砺的有,细的也有,大部分都是白色的,白色的沙粒,海滩上有人,但人不多,他们很多还都背着包,他们或者是没有住下来或者是包里背着有可能在海滩上用得着的东西,比如坐垫、相机、饼干或者避孕套。但他和顾霏,是没有带东西的,他意识到她拿着手机,很轻巧的样子,他就是认定她是个很准时的女孩。她和他斜着在沙滩上走,也就是从通向疗养院的那个岔口向着那个有暗礁的地方斜着插,这样他们便要在海滩上留下一条斜线。她说,我在南方随时会想到这片北方的海。他说,你这么年轻,你没有必要恋家,你完全可以在南方一直住下去的。顾霏用手机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他发现有人在点火,就在海滩与公路夹角的地方,也许是在烤东西,也许仅仅是要烧掉一些东西。但顾霏还是强调,她会想到这儿,想到秦皇岛、北戴河,想到这一片海。他几乎要附和她了,因为讲她在南方有什么意思呢,她只不过是表达她对这片海的思念而已。实际上他在那个直通疗养院的岔口下来之后,本来是要向北的,向北边去,在那儿他也许可以静静地想一会儿,但跟顾霏一起就是转到这个斜着向南的堡礁这儿。她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要走海滩的人,你很明确,你要在这个时候到海滩上来。这时,他看见有一家三口正在放风筝,天已经比较暗了,风筝没法飞起来,因为男人在沙滩上跑得很慢,无法把那风筝逆着风扬起来。
4
其实,吴大姐说的没有错,他确实是很晚才回到疗养院。天一黑定,吴大姐的女儿顾霏要把他带到海皇阁里吃饭,他就料定自己这次来(虽然不来就要崩溃),实际上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或者说他本来就已经没有办法给自己提什么问题了,他相信自己对这个地方,对北戴河,对大海,特别是对海滩,有了一种刻在生命深处的眷恋,顾霏如果要带他去吃饭就一定要带他到一家海滩边的饭店,所以顾霏就带他到了海皇阁。这北戴河的海滩,就数这个海滩最长,绵延有十多公里,中间几乎没有间断,而且海滩的分布呈带状,像海带那样。海皇阁他没有听说过,但顾霏从小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她跟大海、秦皇岛、北戴河、海岸、礁石,以及这个城市之间有着别人无法抓住的特有的牵连。当然进了海皇阁,他发现顾霏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她是多么懂他的心思。他们坐在二楼,因为海皇阁是建在海滩与公路之间,在海皇阁的窗下就是大海,夜晚的海,如果不是有一种对于大海的毫不费力的想像,你可以当窗户是一片虚空。
饭店是顾霏的朋友的父母开的,那个男孩子叫周小林,他和顾霏是中学同学,现在北戴河做贸易,他很精明,听顾霏向他介绍了江文的身份之后,赶忙声明一定会把饭店里最好吃的海鲜都做给客人吃。他看见顾霏和周小林甚至在包间外边偷偷地耳语了几句,显然他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周小林说,这里经常有著名的人物来,但大部分所谓著名的人物都是演艺界的,像你这样的,还很少。这个周小林,作为饭店主人的儿子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但他却有些烦躁了,因为他不过是来吃一顿晚饭而已。他和顾霏坐在窗前,因为是包间,门是关着的,他除了把头朝向大海,他就必须要面对这个女孩。女孩的态度没明确,她就是专门从南方赶回来,到母亲的疗养院里来歇一歇的。他于是想追问,是否有一种可能,是她在得知自己订了房间之后,才专门从南方赶回的呢。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强调总之她会和他见面的,这在她来说,是一件很有意味的事,她想也许她要讲他是一个特殊的人了。是啊,作为一个艺术家,也许即使他没有来过北戴河,没有在这家疗养院住过,她也会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当然那样的话,只会很有限。不过,现在的媒体很发达,她又是一个在南方读书的新新人类,她又怎么可能在了解他的一点情况之后无动于衷呢,况且他上一次到疗养院来,难道还没有给疗养院的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吗?
虽然周小林嘱咐饭店的人给他们弄许多好吃的,但他还是只喜欢其中很少的几道菜,那种盐焗对虾很不错,他不太了解对虾的情况,于是顾霏就跟他解释说,所谓对虾,不是本地的呢,是日本海的。由于都是海岸边,自然价格也很适中,他向来对拔蚌以及鲍鱼很没有好感,因为他很少吃海鲜,更习惯于接受淡水鱼和河虾之类。菜肴很丰盛,席间,周小林拿本书过来,请他签了名,接着,又执意要陪他再喝杯酒,不料却被顾霏挡住了。顾霏说,他是不能多喝酒的。周小林并不介意,只是从眼神中流露出内心的敬佩之情,这个生意场上的年轻人,他什么都懂,更关键的,他听见周小林跟顾霏说,其实去年他来的时候,我应该去瞧他一眼的。这就很对路子了,都是讲实话的人。不过,现在这男孩跟女孩顾霏一起见他,也挺好的。大家无拘无束的。
从窗户这儿看不到海滩,只看到海,当然也只是在感觉上看到海,海滩在饭店的地基底下。女孩吃得很少,她像个有点养尊处优的人,她跟他说,你现在看的方向,如果在白天,在视野好的情况下,你就能看到那个岛。他不太清楚,在这个窗户的远处居然还有一个岛,他表达了他的疑问。顾霏说,你现在只想着海滩,先前我就注意到了,你很留恋这个海滩,但你要知道大海比海滩要大,比海滩也要更为遥远,经过大海可以去远方。他俩就这样散聊着,大概是到十点钟左右的样子,他记起来十点之后是疗养院关大门的时间了,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手表,顾霏就跟他说,没事的,我妈妈跟门卫说好了,说你很晚才会回去的,我是亲眼看到我妈妈跟门卫打电话说的,就在给你房间打电话之前。他现在放松了,反正不急着回去了。她说,你本来也可以不回来的,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个话对他是个不小的刺激,他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她看了看他,对他说,过去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有时甚至在想,如果在一年多以前,那时你就认识我的话,或许你可以一直跟我有联系,如果你要惦记海滩,你完全可以委托我来看看它,毕竟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啊。说到这儿,他有点吃惊了,他问她,什么?可是,那时,你也在吗?她说,在啊,只是你不知道我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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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不承认人的年龄可能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存在方式了,他明知道即使周小林和周小林的父母最后把最昂贵的海鲜都亲自送到房间时,他还是不愿意对这些陌生人讲几句令他们感到欣慰的奉承话,他是自己把自己给镇住了。顾霏就有这个本事,她不同意周小林来给江文敬酒,她自己也喝得很少,却是硬让他在吃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至少已经部分地陷入到她的路子中去了。她好像跟他谈了不少艺术问题,这对他倒不至于勉为其难的,但是这个年轻女孩她到底要干什么呢,在她没有向他承认她也是专门为了他才从南方赶回到北戴河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会像别的女孩那样很轻易地对他产生好感,并且期望着从他那里发展出动人的情感故事的。他们一点多钟从周小林家的饭店出来往疗养院返回,女孩顾霏几乎一言不发,他明白夜晚的海风可以把他们吹向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把他们吹到广阔的海面上,也可以把他们吹向任何一个房间。但是,他还是和她一起往疗养院走,他甚至跟她很意外地讲出了这个叫做长征疗养院的地址,她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却很吃惊原来这个疗养院叫作长征疗养院。
不过他是真正意识到自己比不上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孩。她们体内好像有一种自己从不具备的控制力,可以绝对地把你比弱下去,使你言听计从,但他还是挺住了,因为他必须像吴大姐提醒过的那样,要回到疗养院,要跟门卫有一个迟归的解释。他,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一种及时的遗忘,当他站在长征疗养院的门口,跟门卫讲起话来时,顾霏已经不在身边,他不知道她是何时消失的,这么深的夜,她是在哪个路口消失的,或者当他们走出酒楼,站在海滩上时,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门卫似乎知道他肯定会迟归,所以非常地热情,根本没有怕麻烦的意思,门卫一直没有睡,正在等他呢。门卫说,知道你一直在海滩上,知道的,没有事,我一直在等你,知道你会回来得晚,你不到半夜是回不来的。这时他手机有短信,打开一看,是顾霏发来的。她说,你赶快睡吧,明天一早,在海滩见。对,他们讲好了,明早在海滩他们要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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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达海滩时,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但他还是看到了在海滩边很近的海水里的一个影子,当然那个影子只是一个人的头、肩膀以及由这个很有限的部分构成的一个海面上的人。顾霏比他更早就到了海滩。现在她已经在海水里了,不知为什么,即使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但他耳朵里好像还是会浮起上一次到海滩时留下的人头众多、大声喧哗的场景,况且那种很多人在一起的气息好像隔着时光又在这海滩上升起,钻进他的眼睛、耳孔还有胸膛里。他看着在自己逐渐走近时分明清晰的海面,他更好地看见了她。阳光在云层里,尽管天空很晴朗,但刚好在这个时间,在天地都发白的境况里阳光掩在了早晨的云里。他是向海面走来的,现在足以看清她的整个浮在海面上的肩膀了,勉强可以看见她的脸,但是看不清她的眼神。他不必再向前走了,因为现在必须往左边走,那儿有一排平房,里面是用来换泳衣的,他记得上次来时,用过这换衣服的房间,人很多时,有一种熟肉的气味,混合着海水的腥咸,给他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象。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他忽然有个疑问,比他来得更早的顾霏是不是也在这排平房里换的泳衣?他记得有许多年轻人,他们会把泳衣穿在身上,只要来时脱下外衣就可以直接走入海水。
他进了换衣间,里边不仅没有人,而且也没有任何人的气息,显得很冷清,这让他有点不舒服,不过耳孔里还是会传出很多人在里边换衣的声响,他拎着换下的DISEL到了海滩的边沿,他可以踩到沙子里的海水了。她游到带着绳索的老里边去了,他试了试水,没有立刻下去,他想也许应该看着这个女孩一寸一寸地游回来,游到他身边。他觉得这是必要的,这是对一个女孩最好的尊重,此时此刻,也许没有比尊重一个女孩更能够表达他内心的处境了。她于是往回游,并且他可以清晰而准确地看见她划水的手,再之后他看见她眼睛了,连最细小的神情都能抓住了。在白天,在这个早晨,跟在昨晚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为此,他有一点兴奋,不过很快就消减了下去。因为她游得足够近,水浅了,她没法游,于是站起来了。她向他走来,太阳没有出来,他就这么站在水深只及脚踝的海滩上,等她走到面前,也许她可以立刻向前,只要走几步,就可以靠近他,但她没有,像被钉在那儿一样。他看见她的泳帽是灰白色的,她的泳衣是白色的,像很浓的那种白,这种白足以抵销海水的腥咸似的,她站在他面前了,她居然拉住他的手,对他说,下来吧,一起游。他很想向前倾一下身子,以他那虚弱的心态他可以扑到她肩头,但他没有,他被那海水上她整个的身体以及白色的泳衣给震慑住了,假如可能,他想也许每一个人都可以重新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重新选择至少可以延缓时间来体味这人世的好处。
他和她一起游了下去,他在前边,她在他左侧后边一点儿,是啊,他们都在海水中,一起向大海深处游去,这海滩和海水里没有另外一个人,只有他俩,他一般头是朝右的,只是换气的时候才会扭向左,这时他会看见她,看见她也在看他,他有点抑制不住内心的虚弱,好像自己会沉下去的,不过有她在身边,有在大海边长大的顾霏在身边,他什么都不顾了,后来还是她让他往回,那时太阳已经跃出了云层,照射在海面上。那种离海水只有一公分的光焰,把他整个眼睛都点亮了。往回游时,顾霏在他前边,他总是看见她的脊背和肩,在海水中跃起,蹿过那流金一样的光焰,上升并深入。他一直看着,似乎在重复的只是她的动作、划动、上升、下潜,像吸食这细小密匝的光焰一样,向岸边游去,她从不回头,是啊,那是年轻的肉体以及浓重的白色。在这海水上,在最细微的小小的波涛里,与黄金一样的火焰分割着海水的道路,他感到之前她看见他站着的全部的身体,他是要让她看见的。即使她并不承认,但他知道她从南方回来,至少是有跟她相遇的意思,而现在他俩在海水中往回,他们在浓烈的上午的阳光中游着,直至他们上岸,海滩上依旧没有别人。
他们坐在海滩上。沙粒细碎,整个海滩好像都是细小密集,但又不断重组,呈现,再构成的凹痕,一直向海水伸去,这白色的沙粒跟她的泳衣一样,都很眩目。他看着海滩,又望着她,她已经披了件毛巾,扭着头,他看见她有姣好的乳房,不是太大,他知道那是年龄的缘故,但已经足够的坚挺,并且有着他从没有想过的秘密,他看见她仰倒,看见她的腹部,只有年轻人才有的腹部,有力,并且有无穷的力,他知道这是自己无法比拟的,但是他无法长久地这么随意地坐着,因为那一直会涌现的喧嚣与咸躁会重卷进自己的胸腔,耳孔和脊背,他必须要把视线长久地向海的远方移去,他听见她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假如你能够做到凡事可以遗忘,那么也就等于没有发生。他望了望她,是啊,顾霏是个多好的女孩,从光焰中来,在光焰中存在过,比自己更加的优越,她是个神秘的,比她双乳的秘密还要神秘的一个存在,他有点晕眩了。他告诉她,我在等一个人。她说,我看出来了。他没有什么顾忌一样,对她又说,我在等一个也要到这来的人。
7
中午的时候,温度升起来了,这时他发现海滩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可以说他们的出现似乎是突然的,因为他一直不相信在这个季节会有这么多的游客来,但是顾霏提醒他现在是五月初,昨天没有人,仅仅是因为假期还没有开始,从今天开始放假了,人就多起来,这跟天气没有什么关系,再说现在也差不多算是初夏了。他们才从海水中游过,他居然发现自己的头上缠了一片海带,细细的,他有些后悔自己被她那纯白的泳衣给深深地吸引了,忘了此行的那些独自承受的东西,人越多,他就越是不相信自己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到这里来,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没有什么好选择的,是到了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说来就来了。人多,他就想不要再在这个时刻坐下去,因为身边不断有人下海,那个划出来的浴场里有着许多的肩膀和脸。
他站起来,和她一起到那三间平房里去换衣服。他们换好衣服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没有冲浴,海水是咸的,这种特有的黏性在他内衣里令他有些不自在,但他忍住了,他想很快还会再回到海水里的。中午他们没有到她朋友周小林家的饭店去,而是从海滩向西侧,朝向那个巨大停车场的方向有一栋用木头在沙地上搭成的简易排挡,照例是两层的,他们坐在上边,她要了许多炭烤生蚝,他小心地吃着里边的肉,觉得肉很紧,她已经换上了匡威的鞋子,那鞋帮上的白星星在他的脚边闪烁,他想每个人都有一双与众不同的鞋子,每个人都是曾经的那个人。她看他吃得那么有劲,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打算在这里待几天?他说,我们会散的,会散,我是在等一个人,我告诉过你的,等他来,最多再待上一两天,我就会走。
中午太阳很强烈,海滩上都是人,而且有不少流动商贩,本地人,还有旅行社的人,甚至有租用沙滩摩托的人在这个简易的木楼下边不远处来来往往,他们很快吃完东西,她提出带他去一家俱乐部,同样也是开在沙滩上的,就在这栋木楼再往西的不远处。不过,去那个地方要绕一个大弯,之后经过那个在这片海滩上一直能望见的尖嘴,才能拐到那个海湾。他十分不快,好像人多对他是一种威胁似的,他们去了那个俱乐部,那是棋类俱乐部,其实下棋的人都穿着泳衣,大概是从海水里上来,或者即将下海,原因就在于这个海湾的换衣房在海滩的沿公路处,最好先换衣再进入海滩,否则要走回头路。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所以他敢肯定这里的人都是要下到海水里去的,没有人是为了打听什么,观察什么,或者无事生非地坐在这儿下棋的。
他们坐到靠窗的位置,这里能看见海水和海滩,这样他就更为放心些。他们下的是象棋,她为他点了饮料,他随手给她了一张百元钞票,她推辞了。在下象棋时,他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可她并不引以为傲,只听她淡淡地说,都是妈妈的那个朋友教的。他没想追问这个,但她却自己说开来,她问他,你觉得我妈妈怎么样?他想了想说,很好啊,很关心人。她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接下去,因为他并不真是要讨论她妈妈。她接着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象棋比围棋更契合中国人的思维。他说,象棋是中国气派,她被这句话给镇住了,她很缓慢很缓慢地说,我就是被你那种中国气派给吸引的,也许看你作品中的那种气息,是我无法忘记你的原因。他说,可你不过才刚刚认识我啊。她摇了摇头,果断地跳了一步马,对他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8
下棋时,他注意到她那比膝盖要稍低一点的短裙里的腿,散发一种淡水的光泽,这个感受很重要,而且他敢肯定她是在换衣时冲过澡的,每一个在海边生活的人或许比内地的人对淡水敏感。他就是这样想的,并且每当她下棋时跳出矫健的马,他都要赞叹她,因为在赞叹她的同时,他似乎觉得自己是可以掌握像她这样的女孩的,这种意识对他很重要。在这个海湾里看不见之前那个海湾那么多人,而且因为是在二楼,朝着东南的侧向,跟阳光有一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一片海滩的脚步,可以看到海滩上那些有条不紊的印子,既有摩托留下的,也有许多人往那个浴场口走去留下的一道粗大的三米见宽的深色印记,他是注意观察的,他想只有许多人有同样的路线时,才会在海滩上留下一条明显的印记,倘若你仅仅是在海滩上散步,你几乎是留不下一条明显的脚印的。
下完棋,他们回了疗养院,因为已经来了这么长时间,他几乎一直是跟顾霏在一起,所以再见到吴大姐时,吴大姐反倒没有什么特别要叮嘱他的了。他坐在吴大姐柜台里边的房间,他知道这是一间小仓库,堆满了材料,都是疗养院里必用的。顾霏打开了电脑,在那儿看邮件,吴大姐给他泡了杯茶,这时,这间房子更朝里的一道门开了,出来一个穿军服的中年男人,不过等他坐到身边,吴大姐介绍他认识时,他才发现不是军服,是一种类似便衣样的涤卡黄绿色制服,他是吴大姐的朋友,姓孙。孙先生握住他的手,吴大姐说,自从上次出了事以后,他就总是打电话来,说要订房间在这里好好住上几天,这次终于来了。孙先生点了点头,大概他已经听吴大姐讲过江文要订房的事。孙先生说,出那样的事是怪不得谁的。他这句话当然是为了安慰他的。他把茶杯在水中转了一下,眼睛有些不自然,不过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孙先生又说,每年在这里,都有这类事情发生,可以说每一天都不可避免,这不足为奇。吴大姐给他加了点水,摇了摇头,说那是个好女人。他注意到吴大姐称她为女人而不是女孩,这是对的。
吴大姐用手摸了摸女儿顾霏的头,看了看她的电脑,低下身去,问顾霏,你陪江先生在海滩上转了不少地方吧?女儿仰仰头说,是啊,我们游了泳,还下棋,我们没离开过海滩呢。吴大姐把手从她女儿头上移开,对江先生说,顾霏,她一直在等你呢,每隔几天都要问我,说那个江先生什么时候来北戴河啊?这不,你终于来了,她也从南方回来了,专门堵你的,他是你的追随者。孙先生不甘寂寞,也有些猾头地说,我看过你的书,但我们老了,接受不了,不像顾霏他们,他们这代人够开放,什么都能接受。顾霏看了江文一眼,她眼神中有一种现场其他人都弄不懂的复杂的表达,但他抓住了,那意思是,我确实懂的,懂你的,但问题是,这个重要吗?在海滩上,一个懂你的女孩真的重要吗?能改变什么?或者说能解决什么呢?他依然十分的困惑、担忧,甚至可以说海滩上存在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9
顾霏到北市区看他爸爸去了,她跟他说一个半小时就回来,最多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因为周小林会开着他的赛欧汽车送她往返。其实每次回来,都要看她爸爸,他听出来,平时她和她母亲是不跟她父亲住在一起的,她父亲住在北市区,是个生产装集箱的厂区,他就在那儿工作。她走后,那个孙先生好像有些不自在,不过吴大姐赶紧趁机跟江文说起她的女儿为了这次见面费了多大劲。他有些不解,她说她曾经见过我呢。吴大姐说,我不知道,但那一次,在那样的场合下,她一个孩子,又如何敢与你面对,况且,难道每一个想接近你的人都会跨出那一步吗。下午还是有不少人在柜台外边进出,办理手续,好在吴大姐有个同事正在张罗。孙先生见江文好像不太明白底里,就跟他说,其实顾霏是个很有头脑的女孩子,一般人,她也不会那么死心眼儿去交往的,他甚至嘴角抽动了一下,意思是即使是刚才那个来接她的周小林,她也只不过当个玩伴而已。
吴大姐把通向柜台的那道木门关上了,这时才显出这个房间的宽大,通向更里边的门是开着的,孙先生有几次都退到里边去了。孙先生不在时,吴大姐才说,孩子不容易呢,你看,她是念法律的,也是个有主见的人,我未来的希望都在她身上,只想把她培养出来呢。他有些犯糊涂了。她则解释说,孩子的爸爸这儿有病,她指了指头。他唉了一声,好像是为了表示一点同情,不过,吴大姐又说,但她爸爸力气还是有的,只是神经有点问题,他在码头上扛了二十多年的麻包了,现在要好些,不像以前,现在这儿只要随便弄弄就好了。孙先生有时也出来一下,但一听见她在讲她丈夫的事,便又退到里边的房间去了。吴大姐让江文多喝点水,说这样对皮肤好,你们不是游泳了吗?她问。他说,是啊,顾霏游得比我好,不愧是海边长大的。吴大姐笑了笑,终于说起这个孙先生以及长征疗养院,看来这个疗养院正是孙先生管着的,如果不是孙先生,她又该如何生活呢?
她扭头朝里看了看,没有看见孙先生。吴大姐低声说,顾霏这孩子跟别人家孩子不一样,她很懂事,但她苦啊,有这么一个家庭。他劝了劝吴大姐说,那不是你们的错。吴大姐已经流眼泪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恢复了一点喜气似的,接着说,她早就要认识你的,这一次她是不打算沉默了,她要跟你转来转去,她要向你讨教呢,她停住了,好像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样讲是不对的,女儿讨教什么呢?她改了口气,说,这次她是要接近你了,你知道像她这个年龄,她是敢作敢为的,她是要接近你?对吧。他觉得吴大姐说的顾霏其实跟真实的顾霏之间有一点出入,但总体上也是对的,吴大姐又给他加了水,接着说,我对顾霏讲,你要是真的顾惜江先生,你就安慰他吧,出了那样的事,他能回来,他不就是一个真正懂感情的人么,一个艺术家,一个人物,可是,偏偏在这儿出了这么个事,我就是让她如果要接近你,就安慰你,他也终于明白吴大姐说的女儿不再沉默的主要意思了,是啊,是安慰他。
孙先生彻底不出来了,于是吴大姐跟他很认真地谈起来,说你这次来,自是纪念她的,你倒是在海水里放一盏灯,还是出海,还是要买一些花?对了,如果买花,我可以介绍一个地方,凡是来这里纪念过世的人,都到那儿买花,那个地方就叫花市口,在东市街,她还在说着,他打断了她,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个,我真没想到,我就是想来海滩上,怎么说呢,我在海滩上看看,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猛地停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乱说话了,他站了起来,走到挂画的墙前,重新说道,我只是在海滩上走走,你知道,我这次来,我就是在海滩上走走,这样,我就不那么难过了。吴大姐望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10
顾霏的父亲老顾在北戴河老码头扛包的情景或许像江文这样的人是难以想象的,但对于顾霏来说,父亲这一形象从她孩提时代便是烂熟于心的。每次回来,她都急切地要去见父亲,有时她也幻想着父亲是个正常人,可以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每天都回家来,坐在客厅里,吸一支烟,或者到厨房里炒一个菜,但那只是奢望,老顾当然做不到。从她懂事起,她记得父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是个老实的人,我没有病。现在他仍这么说,他这是一句实话。然而包括顾霏在内所有人也都知道,但凡有病的人也都不会说自己有病。顾霏这一次是在货场一间新盖的铁皮屋子里见到父亲的,父亲居然把一只箱子扛回了屋子,她朝箱子踢了一脚,听声响那是空的。
她用毛巾给父亲擦了擦汗,父亲说,你不用来看我,你在南边上大学,上学要紧啊,我在这里挣的钱都给你上学用。她说,爸,你挣的钱你自己用,不是还有妈妈吗,妈妈给的钱是够用的。父亲用茶缸喝水,不停用毛巾擦脸,不过他并没有汗。顾霏说,我快毕业了,到时候你就到南边去,在那里,天气好,你身体就会好,再不用扛包了。他俩正说话间,父亲的工友进来了,先是一个,接着来了三四个,他们都认识顾霏,都夸顾霏比以前更漂亮了,顾霏也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说老顾比以前强多了,现在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顾霏不明白她爸爸跟以前怎么个不一样,还是那个姓陈的工友叔叔说,有时医生不来打针,他也不到医院去,但没有事啊。他即令一个人在大货轮上,愣上半天也没什么事,什么东西也不扔,归置得很好。老顾在他们讲话时,举起一把钳子,在空气中试了试,然后紧了紧铁架上的螺丝,她看见父亲的手上,满是污渍的深深的口子。
她的腿支着,是半支着的,这样他的视线便落在那双在夜晚闪着五角星的匡威的鞋帮上,那是一个黑色的透着匡威的标志,那轻斜的坡度令人动容,向上他看得见,因为海滩的光线足以使这么近的人纤毫毕现,他看得见她的大腿,以及那匀称感人的大腿内侧,一直延伸到那条小小的底裤,他看得见,她看见他看见了这些,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她伸出了手,在他那有些苍凉的脸上碰了碰,他是温暖的,无限温暖的,没有丝毫的凉意,他几乎一直盯着她的腿。他告诉她,她叫丽丽。是啊,一个很好的名字,她说,很好的。他说,她就是从那个地方下去的,那是她最后的路。他问她,那最后的路,别人能看见吗?她想了想说,在海滩上,也许只要是路,也许看得见。他说,你说的是实话。他又说,她是个歌手,假如必要,你也可以称她为一个歌唱家,她是在这片海上离去的,海滩,是她在人生最后的路。她点了点头,她点头时,匡威牌鞋子和LEVIS牛仔短裙都动了动,他看得见那星辰一样的底裤也动了动。他说,她就是死于这片海。她以为他会哭,她当然能接受,无论哭与不哭,她都能接受,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哭,他只是说得很认真,也可以说,他说话很负责任。她不想打断他。她已经三四次用手抚了抚他的前额,他用手在她手上碰了一下,她受到了鼓舞,终于歪了歪头,试图对他笑一下,也许只要不哭,没有必要那么沉痛。
他说,她是个歌手,她唱得很好听,所有人都爱听她唱歌,尽管她不是那么有名,但她在一定的范围内,她是人尽皆知的。她没有说她是否知道这个丽丽。他接着说,其实她最后是穿着高跟鞋走过这片海滩的,她是这样走向海的,他做了个比划高跟鞋的手势。她不得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平底匡威鞋。他也许是深深地怀想着她,于是他问她,你看,那样走下去,会在海滩上留下高跟鞋那特殊的印迹吧,鞋底前面部分是那种平的,却在跟那儿陷进一个微小的洞口,他认真地望着她,她把匡威鞋以及自己的脚让了一下,好像求证一下鞋的特征似的,这样他就看见这年轻的肉体全部惊悸而又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使他有些晕眩,但他很快克服住了。她摇了摇头,说,那是的,不像我的鞋,那会有一串前边像个杯底,后边像个枪口那样的印痕的。他知道她形容的很准确,这是一个无论怎么称赞都不会言过其实的好女孩。他试图使自己放松下来,但他不能。她用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他说,但她真是去了,她有那么好的歌声,歌唱生活,人生,还有她全部的热情,但她死了。她说,是的,她死了,她离去了。他说,她多不容易啊,她为人生歌唱,也是为每一个人歌唱,其实她很重要,跟这大海一样重要,大海在里边有汹涌的力量和深沉的情感,她也一样,在那动人的唱腔里也有着不朽的尊严和对人生彻骨的爱恋,但她带着她的歌喉消逝了。
13
那晚,他俩在褐色石群里坐了很久,好像都遗忘了这个月光下的海滩,沉睡着的海水以及轻轻推近的海浪,都在无限的月晕下全部沉沦了。他不仅在回忆那歌喉,实际上他跟她讲起了她的人生,那个叫丽丽的歌手是如何从一名乡间的女娃成长起来的。她的歌声是那样情深意长。她不仅出席各种演出、慰问活动,甚至录制歌带、CD。她的歌唱体现了一种新的民族风格。可而今,这一切都消失于这片海难和这一片海。她知道他在讲述丽丽时,实际上已经表明了他是无限地思念她,然而人死不能复生,还有什么办法让这片海再托出她那鬼魅而奇崛的歌喉?他也一直看着她的腿,她的额头,还有她那躺下来的均匀的肉体,这闪光的动着的蜷缩的肉体的女孩啊,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看透这近在眼前的全新的人,尽管回忆会使他的焦虑有所缓解,但全世界都知道,事情不仅仅是这样的,他一遍遍地叙说着,却从来没有要点,除了那歌喉,歌唱人生以及这片海的吞噬,却看不出他为什么有那种痛苦的撕扯以及无法言尽其意的悲凉。
他们一直在这片石群里,后来他们结束了在这肉体的核里所寻找到的那种短暂但极具韧劲的冲动与撕鸣般的狂妄,却又安静了下来。这一夜,他们没有再分开,是啊,你是个艺术家,你是个女孩,你们在这片海相遇,有所掩饰似的,却这样的接近,意趣相投地为了一个死者,一起撒下飘逝的花束,就在这片海,在海水之外,在浪头之外,在海滩上,你们真正相遇了,在身体的最深处一起激烈地拥入了。好了,天还没有亮,不要离这片海更远,因为大海对于你们,是一种机遇,至少使你们有了这样的相识。然而,更重要的它不会讲述那个秘密,不会把秘密的内核展示在两人中间,假如可能你们也可以永远属于这片海,属于它的神秘,属于它的海滩,沙粒和偶尔夹杂的沿岸的草以及被冲击的柔软的海带。
天没有亮,月儿持续地照亮这片海的近域以及海滩那全部的细节,他们一起回了长征疗养院,至于怎么回去的,他却不太清楚了。也许他们没有搂着,但至少他看得见她匡威鞋帮的白星在夜的路上闪烁着,光有些暗,但可以确认她步履轻盈,与他一起回长征疗养院,也许倾听的人比讲述的人更累,至少她会有一些陌生,他却在想,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把丽丽的事告诉她呢?他想明白了,因为这是他来这片海滩的理由。同样,也许她为他而回北戴河,那么这也会是她应该知道的理由,他们回了长征疗养院二楼的房间,他们不像在沙滩时搂得紧了,他们放松了,但是他们是不同的,她是彻底的松懈了一样,没有说话,只呆呆地望着他。然而他,却仿佛要刻意地避过身去。他轻轻地说,你累了,还是歇会吧。她没有脱掉鞋子,只是略微把那裙子往膝盖上掳了掳,便侧过身,沉沉地睡去了。他不知道楼下柜台边她的母亲,那个吴大姐几乎整夜未眠,她和孙先生在他们走进来时,关掉了灯,他们不想打扰这两个从海滩回来的人。当他们进了屋,好一会儿,吴大姐还在楼梯转角那儿,捂着嘴,似乎是在肯定她的女儿,有一种勇敢的举动,跟这个男人,一个特殊的男人关闭在上边的房间里,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动静,然而这也是对的,女儿也是一个不一般的人啊,她也算是个人物,她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思考和辨析能力,更重要的是,对于那个男人特殊的吸引力。没有动静,吴大姐就退回到柜台后边的值班室里去了,不过她有一种幸福感,这种感受与其他当女儿有了情况时母亲的心理有所不同,她是支持女儿这么做的,她就应该认识这样一个人。吴大姐是个长征疗养院接待过无数宾客的女人,她明白女儿认识这样一个人,实际上对于她自己也是期许的,她也无法在心底里抹杀江文这个男子的美好形象,她也终于放心地回屋睡去了。
女儿顾雯也许是真的睡去了,也许她不过是无法抵挡这一层她无法顾及的迷茫,无法深入到那个不复存在的歌喉以及那种人生中,反正她是睡着了,像抵挡了无限长时间的海浪之后,像一片海滩那样,虽然存在,却没有了反应一样。但是,她是有感受的人,只是极度的疲累以及那种困顿使她无法动弹,因为她感觉到他在动。好像在窗前走来走去,并且她可以肯定他应该是拿起了那根在白天街角处买来的枣木拐杖,那根上了漆,有着铁一般的坚硬的拐杖,她预感到他会出去的。果然他出去了,并且他忘记关上窗户,在恍惚中,她想挣扎着起来,但她太困了,没有一点力气,已然没有任何行动的可能,她隐隐感觉到他关门下了楼。
14
她去了昨晚的那片海滩,显然他一直在这儿呢,只不过这会儿他已经走了,她看得见在这海滩上他的痕迹,她甚至看见在那片海滩独有的褐色石群中他们昨夜坐着躺着的沙地,现在已经平复得没有一点褶皱,这个她是看得很清楚的,因为她就站在这石块上,她想他真是个细心的男人啊,不愧是一个艺术家,他抚平这一块安静的沙地,她仿佛能感到昨晚那温热,不仅有身体上的,还有空气以及海水中的,但是,此刻天气已经不同,谈不上热,也说不上冷,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啊,以她的聪慧,她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样的早晨,光线不强也不弱,阳光似有若无,尽管太阳还没有跃出海面,但这是什么光亮,像大海自己发出来的,她就站在这石群的石块上,看着这一片海滩,那个叫丽丽的女人曾经穿着高跟鞋走过的海滩,现在好像呈现出不一般的景致,她细细地看,他肯定在这儿反复走过,海滩上有那双骆驼鞋的印子,还有杂乱繁复的那棵枣木棍子敲击或扫过的无序的痕迹,她有些惊讶于丽丽走过的那条最后的路,但是他究竟用了多长时间呢,她不忍心走到海水跟前,她很难忍受像他那样向海水深处凝望,那样的话,不仅一无所获,而且会多么的失败。
她走了回去,并在海滩向上直插疗养院的地方买了一些早点,她依然穿着那件衣服,尽管这样会让母亲发现她没有回家,但她不管那么多了,等她带着早点回到房间时,她看到他躺在床上,应该是睡着了,也许没有,那根枣木棍子就放在桌边,她没有喊他,把早点放在桌上之后,就站在窗前。在现在这个位置,能望见这片海的全部海面,海滩、和天空,无论哪儿好像都布置了一种兰,一种是兰而不是蓝的色调,这不是语言上的差异,她有些愤恨地觉得,是啊,这是一种兰。窗户没有完全推开,她站着的正前方是有玻璃的,但视域依然清晰,她能看清海滩上近乎所有的细节,包括那片石群,以及他强调过的那条依稀的路,是啊,海上,看不出一点浪,海滩也在这样的视线中不会有一个脚印那么大小的细致的分辨率,但她可以肯定,现在的海滩也是那种兰,她万般肯定,那是一种兰,她心里很感动,这是最安全的世界了,这个男人就睡在床上,显然他是夜里再返回了海滩的,但现在他躺在床上,留下窗外远处的海滩静静地和那片海呆在一块儿。她知道,也许他的心里是有阴暗或隐秘,但他终究会敞开来,一如他用那根枣木棍子把那海滩戳下了那么多大小不一的洞口,他的思绪是多么的杂乱啊。
他坐起来了,下了地,站在她旁边,他和她一样,看见了那片海滩,以及海滩上的那种兰,太阳正悄然跃出海面,但事实是既没有阳光,也并不暗,既不明朗,也不模糊,只有一种兰,覆盖在这片海的广阔之上。他看着海,她也看着。他没有看她,太近了,没有必要专门地看,他们望着那兰。他对她说,我告诉你我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弟弟,我在等他。她点了点头,依然望着海。他说,他下午就来,我在等他。她又点了点头,她依然没有看他。他说,是我们一起杀死了她,杀死了丽丽。她没有点头,但毫无疑问她是听见的,因为他们太近了,他说,我们是兄弟,我们拥有世上无与伦比的手足之情,但我们遇到了麻烦。她没有什么反应。他又说,我们都爱上了丽丽,这就是我们的麻烦,遇到这样的麻烦,我们费了些劲,但我们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我们决定把丽丽带到大海边来,我们下定了决心。她没有理会。他说,无论如何不能影响手足之情,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商量好了的,我们要杀了她,我们的生活才可以继续。她仍没有理会。他说,我们把她带到了北戴河,是我弟弟带她来的,我只是悄悄来的。她仍没有理会,但头稍稍动了动。他说,我们在海里,带她游到很远的地方,然后放弃了她,我们就是这样杀了她的,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我们要杀了她,我们一起杀了她的。她没有理会,无动于衷,站在玻璃前。他说,这就是我的秘密,也是弟弟的秘密,我们一起在这片海,杀死了她。
他终于说完了,他告诉她,他要到车站去接他的弟弟,那个所谓的他等待的人。他出门时,她没有听见他的脚步。他终于说了,然而这对于她呢,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是一个故事吗?她咬了下嘴唇,她发现她咬破了,很少的血一直向外滋着,有一点点响声似的,其实她看见过他,上一次,就是他提到的他们一起谋害了丽丽的那一次,她是看见过他的,只是她没有像这次这样接近他,她甚至看见过他下海,而她就曾站在海滩的远处,看见他从这海滩下了这片海,但是她承认她没有看到过那个歌手,她知道他们做得多么隐蔽啊,他们掩藏得多么深啊。但是,正如他说的,她清楚地记得在那一次,她看见过他,就像现在一样,她是那么强烈地关注他,深深地被他吸引,毫无悔改之意。
15
他去车站接他要等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弟弟。在他走后,她就一直这么失神地站着,看着那片兰色的大海和海滩,时间很快,她也曾想过是否自己没有什么主见,或者只有亲自听见了他的讲述,才明白他原来有那样的故事,也才能明白他是这样来对待这片海滩的。然而他出去了,他没有回来,她已经不晓得自己这样在窗前是否能捕捉到外边的那种兰之中的一点一点的变化,然而怎么可能没有变化呢,从早晨到中午,再至午后,难道海滩以及海滩上的人都视而不见吗。她后来还是走出长征疗养院,当她下楼时,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妈妈和孙先生在柜台那边叫她,他们清楚,在昨天,至少在这个屋中,她真是那么的接近他,他们是呆在一起的,他们有一些惊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欣喜,毕竟他们在一起,不过她没有对母亲他们看一眼,便走了出去。顺着这几天和他来回走过的路,她又一次去了海滩。
实际上她一出疗养院,她就知道天气已经变了,可能很早就变了,没准从早晨她去海滩回来时就变了,只是她在房中、在窗前,只看到那种兰,而忽视了任何新的变化。因为下雨了,还有风,在疗养院的那棵树下,她能感到古树的晃动,一出这门,在那台阶上,海风吹拂,没有什么响动,只是迅猛的风,很有气势地挤压过来,她觉得下嘴唇有一些疼痛,她上了海滩,顺着那条路,她在海滩上走得很慢,因为海风大,在海域上有一种阴暗的但十分明确的力量在升腾,并左右着这海滩那奇异的氛围,一个女孩,她穿得多么单薄,然而时光很短啊,昨夜,当明月初升,他们还在那褐色的石群中谈论,而现在这海滩已被围困在那渐次暗淡下去的依然兰着的阵势中,她缓慢地向海滩的边沿向着海水的地方去,也许是因为风,也许是因为浪,反正视线有了奇特的反应,似乎能看到广阔海域上的莫名的事物,而在这海滩上,很近的,却看不清哪怕一小块足印?况且,她走得那样慢,也许是一种水汽,也许是海浪在空气中撞开的那种隐暗的图形,反正海滩在这暴风雨中完全坍陷了一样,她奋力地往前,海域上,也许在更远的地方有着闪电和惊人的雷声,而在这海滩,却只有一种暗暗的包裹一切的阴影笼罩着。
此时,她盼望见到他,哪怕是一个站立的无语的人也好,但她到了海边,快接近时,看到了他的鞋,那双灰色的鞋子就放在沙沿上,尽管风雨交加,海浪翻滚,而浪花漫上来的细沙却并没有够着这放鞋的地方,她晓得,她非常明白,他下去了,在这样的风雨中,从海滩下去了。阴影在海滩上流动,一如把海滩整个地罩住,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海滩本身,他下去了,游下去了,到那海的远处去,这差不多正是他此行的目的。然而,为什么?她却在此刻,在这海浪和风雨中,那么地想看见他,哪怕仅仅是一张脸或浮上来的肩膀?然而一切已不可能。她没敢走近那双鞋,风雨在海滩上肆虐,大海汹涌奔腾,在此刻正夺人心魄地运动着。他下去了,这于她,也许仅仅是她不愿意承认,她应该明白他会这么做的。
而在那风雨后边,在海滩的边沿,向着路的方向,有一个人影,一个很黑的影子,不用说,那是他等的人,他的弟弟,那个和他一起杀死了丽丽的人。她感觉到了,也许在活着的人之间会有更加强烈的预感,但她此刻没有跌宕起伏的情感,既没有慨叹,也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挫败感,在这个年轻女孩的心底里折磨着她。她没有理会那个朝这边过来的人,只向着海滩的另一个方向,以无限的痛苦和从恍惚中挣扎的力,艰难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