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的花 别样的美
2009-07-07徐萍徐莉
徐 萍 徐 莉
姐姐也是小学老师,总觉得她过得不好,至少没我过得好吧。
前些日子约她出来吃饭小坐,在她那句“你真觉得你过得比我好?”的追问之下,狼狈地将自己的顾虑一笑略过。这个总是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姐姐,这个总是敢于追求自己所想所欲的姐姐实在是令我无限感佩的人。当她对我说“我从不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后悔”的时候,当她给我讲她和学生、和家长之间的那些故事的时候,我深感我这个一流学校的“好老师”,远远不如她这个普通学校最差班级的一个班主任的教育生活那么有滋有味。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懂得爱学生的老师,也是一个善于向学生表达爱意的老师,可听完她的故事,我发现一种不一样的教育生活——当我们为着学生获奖、择校,为着自己赛课、论文发表而忙碌烦扰的时候,还有一些老师挣扎在合格率上,他们满心只奢望孩子们都能做完作业、考试及格、顺利毕业,并为此拼尽全力。在一个个故事中,我发现,心底眼中的那个过于简单的姐姐,竟然是如此的率直、诚恳、充满善意和饱含生活的大智慧。
所以我非常认真地对姐姐说:“我会和你一起回顾整理这四年的故事,因为你有责任,让处于这个城市生活最低层的人们,这些一直没有话语权的人们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告诉我们,那些处在城市生活最底层的花朵,虽然处境艰难,却一样有着最美好的童心。”
我们这一班
我要说的,是我们这一班的故事。
这个班很特别,全班近五十人,其中有四十多个孩子的父母是外来务工人员,他们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流动人口,摆个小摊修鞋子,经营一所破烂的废品收购站,或在菜市场里卖菜……他们辛苦地在城市中讨生活,收入却很低,家中往往有不止一个子女,因为没有城市户口,每个孩子都要额外缴纳一笔让他们感到万分为难的借读费……在孩子们与我相处的四年中间,有太多的故事令我难忘,我从中懂得了些什么呢?
艰辛
余伟,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内向而害羞,好像从来没听他开口说过话,更不要说调皮捣蛋了,加上学习成绩不大好,一直属于班上那种会随时走失而让人不觉的孩子。
又是一年春节过后学生报到缴费的日子,余伟的父母仍然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带孩子来校。直到开学典礼那一天,全校集会时,他父亲才带着余伟站到我面前。我当然十分生气,因为每个学期他们都是姗姗来迟,完全无视学校的要求和规定。我丢下一句“等我忙完了再来收费”,就匆匆带孩子们下楼参加开学典礼了,丢下余伟和他父亲愣愣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半小时的升旗仪式结束了,我悻悻地坐下收钱,又全是5元和10元的小面额钞票,又是一律皱皱巴巴,一百多元钱的书抄杂费再加上每学期四百元的借读费,夸张的厚厚一叠。看到我错愕的眼神,他父亲连忙道歉:“我们下次一定按时来,这次是因为回乡里筹钱去了,两个孩子读书要交一千多块钱啊。”现在,我每每想起这一幕,心中都满是悔意,自身生活的平顺,让我轻易忽略了旁人的艰辛。
一次,我下班后去社区私人诊所打针,正好遇到余伟的妈妈来看病。从她和医生的对话中,我大致了解到,余伟的妈妈只打了一天针就不愿意继续治疗了。看着她拿了药转身离开的背影,听着医生们的议论,我终于明白余伟家为什么每学期都要去筹钱交学费,为什么交的全是小面额钞票。余伟的父亲是煤气站的送气工,妈妈每日烧点开水卖贴补家用。那一瓶只卖1角钱的开水,送一趟煤气罐只三四元的收入,既要维持一家生活,还要负担两个孩子读书的费用,该是多么不容易。可惜我收不回那些曾经的恶劣态度了,惟愿没有造成太深的伤害。这之后,我请求学校适当减免两个孩子的借读费,虽然只争取到每学期减少50元,但总比置之不理让自己心安一些。
尤行,一个顽皮的男孩子,可没少挨我的批评,连父母都怕到学校来见我。可我怎么能不生气,他从不完成家庭作业,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天天挨训也没有一点起色。万般无奈之下,我满心想着怎么找到他父母配合教育,可我最终在家访中改变了态度。
在几次提出请家长无果的情况下,我气哼哼地在下班后和尤行一起回了“家”——父母卖鱼的摊位。当尤行的妈妈看到我时,一边擦着满是血迹的双手,一边四处找凳子给我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顾客来了,他妈妈抱歉地说:“对不起,徐老师。”转头忙活生意去了。这是我经历的被打断次数最多的家访,几不能言。
尤行的父母每天晚上7点收摊,回家扒拉几口饭赶紧睡觉,因为天天都要在凌晨两三点起床去进货,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意。一天当中,只能趁着几个生意稍微清淡的时段,父母两人轮换休息。这种连吃安稳饭、睡安稳觉都很奢侈的家庭,哪有心力过问孩子的学习?更何况家长也无力辅导。
家境相似的孩子在我班上还有好几个。我曾为孩子们糟糕的学业成绩着急,总寄希望于父母能分担一份教养的责任,可他们正为讨生活不停劳碌奔波。同情着家长的辛苦,我不再为孩子不做作业而请家长来学校听训斥,而是每天放学后抽出一个小时左右辅导这几个孩子完成作业,然后推着自行车以买菜为由,将他们集体送去菜场。不再对学生投以厌恶的眼神和天天重复着批评,不再反复请来家长数落孩子们……时常感到庆幸,在还没送走他们之前及时改变了自己的方式,令一向“不听话”的几个顽劣家伙慢慢发生了转变。他们都顺利毕业了,想起这个我就为之深深感到安慰。他们也是教得好的,真的。
和他们在一起,我慢慢理解着那份被这些父母们反复咀嚼,又在无心中“遗传”给孩子们的生活艰辛。
隐忍
成南,我的班长,学习成绩并不优秀,性格也十分内向,但我一直坚持给她岗位,让她更多地为班级为同学服务,只是希望她过得更好一些,在帮助别人中收获对自己的认同和喜爱。
记得在第二年改选班干部的班会上,我做了许久的动员,本意就是希望她能肯定自己在为班级工作中所付出的一切。但她却始终低着头,没有丝毫的回应。
第二天,我和她单独聊了许久,她和我说起她的家:家里的一切全是爸爸说了算,妈妈从来不敢多言语。在爸爸的眼里,女孩子是没有用的外人,在家的时候就应该多做事情。她说也为自己争取过,可换来的不是父母的争吵,就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打骂,所以渐渐习惯不作声了。
听着听着,我心痛不已,多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得不到更多的爱呢?宽容大度,与人为善。每次班级大扫除,她总是默默带头做好班级卫生,从不计较做多做少。有一次,班上用来装拾废旧物品的柜子里,因为放了一堆酸奶的杯子和饮料的瓶子没有及时卖掉,长了一堆蛆虫,当我发现后被那股难闻的臭气熏得直呕,四处找火钳,准备去处理。待回到教室一看,成南带着几个女孩子居然将这些秽物全部清理干净了。当时真的很惭愧,我还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她们却坦然地主动做了。
小雨,父母离婚后随了父亲,父亲重组家庭后添了一个弟弟。由于父亲是船员,常年不在家,继母是纱厂女工,工作忙碌辛苦,所以小雨在家里既要做事,又要照看弟弟。她的家庭生活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正常小孩子的生活,太多的责任,太多的要求,太多的冷漠,太多的孤独,她最缺乏的是来自家人的温暖和关爱。
怎么办呢?在小雨那里,任何空泛的安慰都没有意义,我也只能帮小雨分析现实的状况,像对着一个成年人一样——第一,母亲家里生活窘困,如果不想辍学打工,要继续学业就必须和家境略好的父亲一起生活,因此必须和继母改善关系,必须学会忍耐。第二,你比弟弟大,继母让你承担家务、照料弟弟并不是说不过去的事情,自己要想得明白这一层。第三,你现在的年纪根本无法独立养活自己,离家出走最后还是必须回家,那么一次次出走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和继母的关系也因此日益紧张,要学会试着解决问题而不是给自己制造麻烦。道理说得明白通透了,小雨和继母的关系比以前缓和了很多,她终于不再频繁地离家出走。
我无力给孩子以母爱,只能提醒一个成年人,也是为着自己,要用理性善待一个孩子。当我努力地教导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为着遥远而不确定的将来,读懂生活中的具体利害,隐忍着过活的时候,你知道又有多少心痛在其中呢。
质朴
赵昕,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想起他,就会十分惦念,不知他右手的小臂恢复得如何,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五年级的时候,赵昕课间奔跑,被六年级的一位同学撞倒,右手小臂骨折。因为没有看清撞倒他的人,所有医药费全由赵昕的父母承担了。赵昕的父母甚至没有表示任何的不满,提出任何特别照顾的要求。我当时还为这么轻易地解决了一起校园意外伤害事件而深感庆幸。
受伤的赵昕第二天就绑着绷带来上学了,和大家没什么不同,一直用打上了石膏的右手写作业,一天不落,我想可能伤得不太严重吧。我也没太在意,只是在他绑石膏的那个月里提醒他注意清洁,因为整个绷带都变成黑色的了。真没想到,其间,孩子几乎没去医院换药。一个月后的一天,赵昕的父亲突然跟我说,孩子手上的骨头没有长好,需要打断以后重新接上,并多次反复。天呐,从来没听过还有这样的事!当赵昕再次绑着石膏来上学时,我按捺不住对赵昕父母的不满,言辞犀利地批评了他们的马虎大意。难道由于手头拮据就可以耽误孩子的治疗吗?不可理解,更不能接受。
曾发现赵昕放学后不回家,在学校周围捡空饮料瓶,当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犹豫半晌,还是走上前去:“你在干嘛?”原以为孩子会闪烁其辞,可他爽快地回答:“捡饮料瓶。”“同学看到会不好意思吧。”“徐老师,我不觉得丢脸,我妈说,想买英语学习机就得自己想办法,可要只靠攒零花钱我永远都买不成。现在我卖废品,已经攒到三十多元钱了呢!”看着他满是兴奋的眼神,我没有再说什么。
赵昕数学很不错,在区里的数学竞赛中还得过奖。这些小奖得来不易,因为完全没有父母在金钱和精力上的任何投入,全靠自己课堂上的学习,课下的努力。
同样优秀的还有罗文,这个皮肤黝黑、个头又瘦又小的男孩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在音乐课上,从不害羞,大胆表现自己,参加区里的艺术小人才比赛也得过奖。
还有陈豪,三年级就入选学校田径队。每天早、晚都要训练,而且强度很大,可他一直坚持到毕业,为了成为体育特长生保送好点的中学而努力。
以前不知听过多少次,我们班的女生是全校最难看的,太土。可她们有她们的好,一个老师毕业时特地跑来和我说,“你们班的女生特别质朴,清一色的马尾,没有什么花哨的装饰,看起来很舒服。”是的,我知道她们有多么好,我愿意所有的人都能发现并喜欢这份稀罕的好。
姐姐说,刚送走那个班时的感受,和现在回想起他们的感受有很多不一样。刚送走他们那会儿,在孩子们回馈的惊喜面前,更多的是安慰、是自得,觉得孩子们争了气,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而如今回想起来,姐姐更多的是感到这帮孩子实在难得,他们身上的质朴、天真、坚韧在今时今日该是多么稀罕的品质。
“提及每一个孩子,我都可以说出很多故事。”
“我以前觉得是我在教他们,是我在挽回一个又一个原本已经不可救药的孩子,而现在我觉得是他们教会了我很多,给了我很多启示。”
“我不再为自己曾经做到的感到自得,而是经常回味着他们的不容易,为当时没有对他们更好一些感到深深的愧悔。”
“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所以我要把故事写下来给他们看。”
教着一群很不容易的孩子的老师,她的教育生活一定也颇不容易,可是,姐姐从中体味到了幸福。
(作者单位:湖北武昌区三角路小学,武昌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