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临川四梦”的时政之刺
2009-07-02黄三平
黄三平
摘要:“临川四梦”蕴含强烈的讽刺意识,时事政治是其重要的讽刺对象。“临川四梦”对时政的讽刺包括边事和战和统治者荒淫腐败的生活两大方面,作者通过婉曲的手法借传奇表达对时政的否定。
关键词:汤显祖;临川四梦;时政;讽刺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2589(2009)08—0096—02
汤显祖(1550~1616)的《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和《邯郸记》被合称为“临川四梦”,“四梦”代表了明代戏曲创作的高峰。汤显祖是个关心时政的人,“要汤显祖那样的作家在创作规模巨大的传奇时回避政治,那是难以想象的”,而传奇作品“正好满足汤显祖讥弹政治的需要”。[1]142-143 “临川四梦”蕴含强烈的讽世意识,时事政治是其重要的讽刺对象,作者通过婉曲的手法借传奇表达对时政的否定。
一、讽刺明政府利用三娘子招降俺答事件
《牡丹亭》是一部儿女风情戏,作者题词中屡屡言“情”,表示自己是为情做曲的。但事实上,《牡丹亭》五十五出中有相当大的篇幅游离于杜柳故事之外,完整的讲述了另一个故事,即李全夫妇作乱和杜宝平乱之事。这个故事至少用了十出的篇幅,尤其是后半部分剧情,几乎全是在这个背景下展开的。与其所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比较,这部分的内容完全是作者增添的,故事包含了汤显祖讥刺时政之意。
李全作乱之事历史实有。《宋史》载李全,本是宋末农民起义的一个领袖,一段时间内曾归附南宋,后叛通元蒙,后又自成割据势力,骚扰江淮,曾围攻淮安、扬州,最后被宋将赵善湘等打败而死。又载全有妻杨氏,(《宋史》卷四百七十六、四百七十七,《宋史纪事本末》卷八十七)但《牡丹亭》中李全形象及其事迹和历史人物很少相符,大都出于作者虚构。史书虽载杨氏“狡悍善骑射”,但并无杨氏压倒李全之记载,杨氏的介绍是比较少的。而在《牡丹亭》中,李全成了一个怕老婆的将领,言必听妻,杨氏掌管军政大权。杜宝无法战胜李全,最后通过贿通杨氏,给其加封号并许以重金,方使杨氏同意下降表。杜宝释围,得立军功并官升平章军国事。可以认为,汤显祖编述此故事是为了讥讽首相张居正支持边将王崇古、吴兑、方逢时等利用三娘子招降俺答事件。
明朝建国后两百余年受到蒙古的骚扰,蒙古是北方边地之大患,明政府无法消除北方的祸患。隆庆四年(1570),边将王崇古、方逢时共同上疏,主张对蒙古首领采取安抚政策,明大臣对此意见很不一致,当时的内阁大学士高拱和张居正支持王崇古的主张,对蒙古首领俺答赐以封号。俺答妻三娘子深受俺答的宠爱和器重。三娘子在俺答祖孙三世中,“主权柄,为中国守边保塞,众畏服之”。 (《明史》卷三二七《鞑靼传》)明朝廷深知“夷情”向背系于三娘子,因而封她为“忠顺夫人”,明神宗还赐三娘子彩衣、棉布若干。明政府通过这个途径与蒙古建立了和平友好的关系,北方形势因此获得安定,倡议此策的王崇古等边将也因此升了高官。但有不少官员是主战的,汤显祖的同乡友人万国钦就是主战的,却因此受到处分。汤显祖支持万国钦的主张。[1]143他写过多首诗明确表示对明与蒙古关系的关心及妥协政策的不满,如《胡姬抄骑过通渭》:“渭南兵火照城山,十八盤西探马还。似倚燕支好颜色,秋风欲向妙娥关”;《吊西宁帅》:“峡石千兵死战场,将军不敢治金疮。筹边自有和戎使,阁道无劳问破羌”;另有《边市歌》、《河州》、《朔塞歌二首》等。[2]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借柳梦梅笑话杜宝“哄的个杨妈妈退兵”(五十五出),借此讽刺明政府的应战无能。
明朝与蒙古俺答部落的关系是当时的一大热点。以汤显祖对时政之关心及其对蒙妥协政策之不满,他在传奇创作中暗寓讥刺是很自然的事,这可从剧中和史实相似的情节得到印证。譬如剧中陈最良代替杜宝封杨氏为“讨金娘娘”,并且答应打一副金做的头盔送给她,历史上吴兑曾“赠(三娘子)以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三娘子以此为兑尽力”。(《明史》卷二二二《吴兑传》)
这里有必要指出,从历史的发展来看,明朝对俺答部落的招降无疑是有积极的意义的,因为这促使民族关系得到了改善,对边疆的安定和平有重大作用。汤显祖看不到这一点,是其局限之处。
二、讽刺明政府对外关系上的无能
除了蒙古事务使明政府棘手外,对日本的和战问题也严重影响到明朝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诸方面,使明政府大伤脑筋。万历二十年(1592)初,日军出征朝鲜,朝鲜向明朝告急,请求出兵援助。明朝派军去朝鲜作战,时赢时败,不能决胜,历七年,日方丰臣秀吉病死,朝鲜战争才告结束,载“自倭乱朝鲜七载,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属国迄无胜算。”(《明史》卷三二○《朝鲜传》)朝鲜战争充分暴露明政府的腐败无能,明朝大臣对日之策也争论不休。《牡丹亭》借科考问答描绘了主和派打着主战的名义、自诩高超、志得意满的画像。试卷题目是对金之策略“和战守三者孰便”,柳梦梅的回答是中庸主义,提出主战,实为主和,“生员也无偏主,天下大势,能战而后能守;能守而后能战;可战,可守,而后能和。如医用药,战为表,守为里,和在表里之间”,苗舜宾表扬他“三分话点破帝王忧,万言策检尽乾坤漏”。(《牡丹亭》第四十一出)《耽试》试答的内容并非戏曲的有机成分,属顺势生发,借插科打诨对无能偏又虚伪的明政府嘲讽一下。“这正是古代所谓‘优谏的传统形式的推广。”[1]146
三、讽刺最高统治者之腐败
尽管边患危机频频,内地政治和社会危机亦很深重,但是明朝中后期的最高统治集团对此视若无睹,日益荒于政务,荒淫腐败,“四梦”对此多有讽刺。
(一)刺皇帝好货贪财
汤显祖时代的几个皇帝,身居帝位,却往往懒于政务,而好货贪财,穷奢极欲,为此不惜劳民伤财。明世宗朱厚熜“中年以后,营建斋醮,采木,采香,采珠玉宝石,吏民奔命不暇……太仓之银,颇取入承运库,办金宝珍珠。于是猫儿睛、祖母绿、石碌、撒索尼石、红刺石、北河洗石、金刚钻、朱兰石、紫英石、甘黄玉,无所不购”。明世宗在位四十年间极少与廷臣见面,中年后营建斋醮,沉于恋道,又多方搜求珠宝,无所不购。穆宗朱载垕承之,不听朝臣的劝谏,“购珠宝益急”,“隆庆六年诏云南进宝石二万块,广东采珠八千两”(《明史》卷八二《食货志六》) ,胃口非常大。其后的神宗朱翊钧之贪财好货,更是登峰造极,为历史上所罕见。他“专志财利”,常年不理朝政,大量搜求珠宝,“以金钱珠玉为命脉”,“病源止在货利一念”, (《明史》卷二三七《田大益传》)以致“珠宝价增旧二十倍” (《明史》卷八二《食货志六》)。 朝臣公开劝谏,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献酒色财气四箴。(《明史》卷二三四《雒于仁传》)但他毫不听从,依然求宝心切,“户部尚书陈渠言库藏已竭,宜加撙节,中旨切责。而顺天府尹以大珠鸦青购买不如旨,镌级。至于末年,内使四出,采造益繁,内府告匮,致移济边银以供之。”(《明史》卷八二《食货志六》)
明代皇帝好货贪财,必然疏于政务,采珠扰民,必然给百姓带来灾难。汤显祖感于时事,将讽刺寄于笔端。他在《牡丹亭》中设置了一个钦差识宝大臣苗舜宾,他收集到种种奇异珠宝,并如数家珍:“这是星汉神砂;这是煮海金丹和铁树花。什么猫眼睛光射,母碌通明差。嗏,这是靺柳金芽;这是温凉玉斝;这是吸月的蟾蜍,和阳燧冰盘化。”他说这些珠宝的来路“有远三万里的,至少也有一万多程”,“都因朝廷重价购求”。(《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谒遇》)和史书所载情形十分相似。剧中苗舜宾还因为善于识宝而受宠,被提拔为科举典试官,掌管选拔人才的大权,可见皇帝对识宝者宠爱的程度。
(二)刺武宗南巡好色
明武宗朱厚照是个不安本分的皇帝,他不仅在宫廷中日夜淫乐,还多次到民间抢夺妇女、财物,骚扰百姓。正德十四年十二月,朱厚照南巡扬州,大肆搜找处女和寡妇,又遍阅妓女,荒淫无耻之至。[3]1460这是轰动一时的大事。《邯郸记》通过编述唐玄宗东巡的情节对此进行讽刺。第十三、十四出描写了唐玄宗出巡的事件。皇帝东巡,奢华铺张至极,“原有先年造下绣岭宫,三宫六院,见成齐备;扈从文武,俱有公馆;帐房人役钱粮,也有东京七十四州县津分帖济”。(《邯郸记》第十三出《望幸》)不仅如此,“当今开元皇帝,不安本分闲行。又不用男丁摆橹,要一千个裙钗唱着《采菱》。本州太爷选了九百九十八个,少了的是押殿脚的头梢两名。迟误了钦依当要!”陕州新河驿丞眉头一皱,找了两名囚妇充数。这两名囚妇唱道:
月儿弯弯贴子天,新河儿弯弯住子眠。手儿弯弯抱子帝王颈,脚头弯弯搭子帝王肩。帝王肩,笑子言,这样的金莲大似船。
月儿尖尖照见子锚,铁钉尖尖纂子篙。嘴儿尖尖好贯子帝王耳,手儿尖尖摸子个帝王腰。帝王腰,着什么乔?天上船儿也要俺地下摇。(《邯郸记》第十三出《望幸》)
在这两支由囚妇唱的歌中,皇帝毫无威严可言,是她们随意勾搭取笑的对象。本来明朝为维护帝王的尊严,对戏曲演出有严格限令。明初颁布了律令榜文禁止在舞台妆扮帝王,尤其严禁亵渎帝王之词曲。到明中晚期法令废弛,帝王出现在舞台上已非鲜见,《邯郸记》囚妇歌明显对帝王有亵渎之意。历史上唐玄宗并无东巡之事,唐人小说《枕中记》中也并无唐玄宗巡游的情节,《邯郸记》则将巡游的排场详笔铺排,编古述今,讥讽明武宗同剧中的唐玄宗一样“巡边”,奢靡浪费,并大肆掳掠民女。据载“武宗嘗在道中,见一村妇,即命后车载之以归。因赋一词曰:出得门来三五,偶逢村妇讴歌。红裙高露足,挑水上南坡。俺这里停鸾住辔,她那里俊眼偷睃。纵然不及俺宫娥,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曹春林《滇南杂志》卷十二)[3]1456“把这些史实和《邯郸梦》的《望幸》、《东巡》等出相对照,可以充分肯定汤显祖是有为而作”,“绝非随意点染,其矛头分明是对准明代皇帝”。[4]91
(三)刺上下荒淫纵欲
明代皇帝大都迷信愚昧,而且迷信中杂以荒淫。如明世宗朱厚熜迷信道教,“志在长生,半为房中之术所误”。(陈继儒《眉公见闻录》)卷六明神宗朱翊钧则酒色财气四病俱全。君臣上行下效,房中术风行一时,大臣中就连张居正这样的道貌岸然者也不例外,据载张居正“以饵房中药过多,毒发于首,冬月遂不御貂帽。” [5]231万历十年三月,张居正得病,朱翊钧频频问候,“上频颁敕谕问疾,大出金帛为医药资……百官并斋,醮为祈祷。南都、秦、晋、楚、豫诸大吏亡不建醮。上命四维等理阁中细务,大事即家令居正平章。”(《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邯郸记》对这种君臣上下迷信、荒淫的行为进行了讽刺。剧中写到卢生从崖州钦取还朝、尊为上相之后,皇帝赏赐二十四名女乐,卢生“听了官儿,他希求进用,献了个采战之术”,(《邯郸记》第二十九出《生寤》)卢生于是连日纵欲,终致一病不起。所谓采战术正是明代中后期一些皇帝和高官纵欲荒淫的借口。卢生一病三月,“重大事机诏就床前请决。皇上恩礼异常,至遣礼部官各宫观建醮禳保”。(《邯郸记》第二十八出《友叹》)这与弥留时的张居正的待遇十分相似,另外,“剧中卢生和高力士的关系很像张居正和司礼太监冯保勾结的情况”。[1]181汤显祖是借助于剧中这些人物和情节对时政加以讥刺。
综上所述,“临川四梦”对时政的讽刺包括边事和战和统治者荒淫腐败的生活两大块。其中,边事和战包括民族关系政策和对外和战政策。在汤显祖看来,统治者主和不主战,是政治上腐败无能之举。而这又是与他们生活的荒淫腐败连在一起的。“四梦”对最高统治者的腐败生活着重讽刺了好货贪财、武宗南巡好色、上下荒淫纵欲等几个方面。汤显祖对统治者是十分失望的,在他写作后三梦时,汤显祖不再像早年一样向皇帝上书提出强烈的批判意见(最有名的是万历十九年写了奏章《论辅臣科臣书》),他只在戏曲创作中描绘统治者腐败无能和耽于淫乐的情形,寄予他的失望和讽刺。
参考文献:
[1]徐朔方.汤显祖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2]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卷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白寿彝.中国通史(第九卷)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4]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汤显祖研究论文集》[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
[5]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责任编辑/彭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