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破汗衫

孙盛起

我11岁那年，爸爸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为了养家，爸爸不得不背起行囊外出打工。从那以后，爸爸每年只是春节拎着一个大旅行袋匆匆回来一次，就像候鸟途经一个落脚点一样在家里短暂地停留几天，然后又打点行装匆匆离去。

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撇下我和妈妈远走他乡，不明白他的面容怎么苍老得那么快，不明白他左手中指的指甲怎么会脱落……这些“不明白”，似乎说明我在思考，而事实上，“不明白”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想，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关心过爸爸。长期的分离使爸爸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越来越淡漠，越来越像定期邮来的汇款单上的数字和符号。

没有爸爸的管教，我比很多同学轻松得多，因此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寻思别的事情，比如放学后跑到游戏厅过把瘾，写作业时偷偷看漫画书，甚至在网吧交了一个“男朋友”。那天我编谎说学校老师要我们交费用，向妈妈要了500元钱，出门后，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立刻给“男朋友”买了一双耐克鞋。

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我的学习成绩是多么糟糕。对此妈妈很无奈，她每天辛勤上班，无暇和我周旋。

今年春节，爸爸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件皮夹克，说初三的半大姑娘应该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了。我接过衣服看了看，嘴角一撇，不屑地把衣服扔在沙发上。我相信这件皮夹克花了爸爸不少钱，可是他的眼光也太落后了，选的样式老套呆板，暗红的颜色也老气横秋，我穿出去，非让同学笑掉大牙不可。

我的举动和神情出乎爸爸意料，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就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躲开我的目光，低下头缓慢而机械地从旅行袋里向外掏带回家的东西。当他把给妈妈买的一套化妆品递给妈妈时，妈妈惊喜地叫了一声——我觉得妈妈太过夸张，从包装上看，那套化妆品显然值不了多少钱。

“好”东西掏完了，最后爸爸拿出放在袋底的一件汗衫，让妈妈给他补一补。那是怎样的一件汗衫哟！本来的白色已经变成了土灰色，两肋开线的地方很粗劣地缝补了一下，而一侧磨损的肩头已经裂开了一道寸把长的口子。这样的破汗衫还值得补吗？我忍不住说：“赶紧扔掉吧！这么烂的东西你也好意思穿出去？”我的话使父母面面相觑，半天，爸爸喃喃道：“你觉得穿这件汗衫很丢人是吧？其实，谁不想穿好的，可是……孩子，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爸爸？”我无言以对，坦白地讲，我是觉得爸爸太没本事。然而，这种话怎么能当着爸爸的面说？

春节过后，爸爸又要走了。临走时爸爸跟我说：“你今年中考，爸爸帮不上什么忙，你只能自己努力。爸爸能做的，就是如果你考上重点高中，交多少学费爸爸都乐意。”

我点头哼哈着，感觉那些话就像风一样从耳边吹过。

不久，我们楼前盖新楼。我家住在一楼，每天看着工地上的人们一身泥水，挥汗劳动，我不禁心生同情，觉得他们挣钱真不容易。

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几个民工端着饭碗蹲在我家窗下的阴凉处吃饭，他们的碗里是水煮土豆和白菜，几片葱花是惟一沾油的东西。这样的饭菜我是绝对难以咽下的。我不由得一阵心酸，觉得他们付出那么多收获不应该如此可怜。我跑进家里，拿出一包火腿肠给他们吃。他们连声称谢，一个劲儿地夸我心肠好。

我的举动妈妈看在眼里。回家后，妈妈问我：“他们过得很艰辛吧？”

我点头。

“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辛苦、这么节省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为了家里的父母、妻子还有孩子吧！”

“是的，他们在支撑着家。”妈妈说着，把我叫到窗前，“孩子，你注意到他们的衣服了吗？你不觉得那些衣服有些眼熟吗？”

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清一色穿着满是灰土汗渍，有的上面还打着补丁的破汗衫。突然，我的心里“咯噔”一声——爸爸不是也有一件这样的汗衫吗？刹那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么说，这几年爸爸在外面打工，和眼前这些人的境遇没什么两样，为了支撑起家庭，同样以粗劣的饭食果腹，同样以大把的汗水挣取微薄的薪酬，同样被人同情、可怜，甚至看不起……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晚上我早早地上床，不是睡觉，而是蒙着被子偷偷痛哭。我哭自己懵懵懂懂地活了十几年竟然不认识爸爸，哭爸爸用血汗养育女儿却如同在浇灌一棵长不大的病苗。爸爸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可以倾其所有，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汗衫。而我，毫不吝惜地挥霍他的血汗钱，理所当然地支取他的情感，甚至对他的付出不屑一顾……

夜里十点多，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爸爸的电话，那是爸爸外出打工后我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我泣不成声地告诉爸爸，女儿对不起他，这些年来，女儿一直在荒废着他的汗水、心血和自己的时光，不过，女儿今天长大了，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再有两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女儿必定会受到以前虚度时光的惩罚，可是即使考不上重点高中，女儿今后也会努力学习。等他春节再回来的时候，他一定能看到一个焕然一新、奋发向上的女儿！

电话那边传来爸爸的呜咽声。

我回头，看到妈妈站在门边。妈妈的眼里噙着泪水，但脸上却绽放着开心的笑容。

（编辑 牙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