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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碍之蜂雀自由地竞飞

2009-06-25张志强

华文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圆融智性

张志强

摘要:陈瑞献的作品既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性因子,又继承了东方文化中的智性开悟和豁朗刚健精神传统,使得西方现代主义与东方玄秘色彩的佛学同时呈现在陈瑞献丰采熠熠的艺术世界中。具体说来,陈瑞献的作品中存在着三种文学空间:阴暗腐朽的现实世俗世界、光明刚健的哲性世界和无碍自由的圆融境地。这三种文学空间是陈瑞献一贯坚持的精神探索与心灵历程的呈现形态。

关键词:陈瑞献;文学空间;鬼蜮;智性;圆融

Abstract:Chen Ruixians literary works had not only absorbed the constituents of modernist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the West,but also inherited the contemplative,epiphanic and sinewy traditions from the eastern cultures. The fusion of western modernism and eastern mysticism is manifest in Chen Ruixians fantastic literary realm.Specifically, there are three literary spaces in Chen Ruixians works: the dark and corrupted real world,the bright and vigorous intellectual world and the paradise of utmost freedom and harmony. These three spaces all together are the manifestation of Chen Rui xians journey searching for inner peace and freedom.

Key words:Chen Ruixian,literary space,demon,intellectuality,pliability & harmony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2-0080-06

陈瑞献是新加坡最负盛名的多元艺术家。在文学方面,自1968年出版诗集《巨人》进入文学界,至今已经出版了36部诗、散文、小说、戏剧、寓言以及翻译作品。因为他卓越的成就,他于1987年入选法兰西艺术研究院驻外院士,成为东南亚唯一得此殊荣的艺术家。陈瑞献的文学创作以鲜明的现代主义为特征,是新加坡现代诗的开山之人,也是现代小说前卫性和创造性的成功探索者。1973年以后,他翻译了印度大哲人如马哈希、克利尸那穆地、尸利欧罗频度以及柴坦雅不少的著作,创作了大量佛教题材的寓言、绘画、雕塑,在艺术世界中证悟菩提世界的诸法空相,追求心灵的玄妙体悟,作品又氤氲着空灵的禅静氛围。

陈瑞献的作品既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性因子,又继承了东方文化中的智性开悟和豁朗刚健精神传统,使得西方现代主义与东方玄秘色彩的佛学同时呈现在陈瑞献丰采熠熠的艺术世界中。具体说来,陈瑞献的作品中存在着三种文学空间:阴暗腐朽的现实世俗世界、光明刚健的哲性世界和无碍自由的圆融境地,这三种文学空间是陈瑞献一贯坚持的精神探索与心灵历程的呈现形态。如果说现实是一个为现代精神性病症所生产出的畸形异化的鬼蜮世界,那么在静修禅悟中体验到的超然玄秘彼岸世界则是陈瑞献的精神家园。陈瑞献戏嗔现实并不意味着隐遁于虚幻的内空,而是自由来往于此岸和彼岸之间,营造出现实与超越、内我与外物、形而上和形而下等彼此贯通和相互融合的圆通无碍的境界。

一、都市图景下的人性糜烂

“陈瑞献是以一个极富创新意味的现代主义者的姿态登上60年代的新马文坛的……无论是观念意识、感觉形式以及语言经验,都清楚地呈现出陈瑞献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法国象征主义诗学观念的密切关联。”陈瑞献的现代主义特征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何布格力叶提倡的猜字谜式的只求意象和文字塑造的文体试验性的法国的新小说,二是提倡以主体和客体感应去想像和体悟宇宙万物的超验神秘世界的法国的象征主义诗学。这两者都以突兀、怪诞、晦涩、诡邪为审美特征。现代主义是现代西方文化在美学上的一种表现形态,而“现代主义的典型形态是象征主义和唯美主义,其基本特征体现为审美自律性的追求。审美自律性在资本主义阶级社会进一步呈现为艺术与生活实践的分离。”处于东西文化交汇处的新加坡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现代人的精神贫乏和灵性的沦丧现象,则成为陈瑞献现实批判和冷静反思的对象。苦心孤诣的文学世界是自律而又艰涩难懂的,超现实主义的反叛精神与求新求变的意识充斥在陈瑞献的作品中,处处可见他对现存秩序的疑问与反抗,以及寻求生命奥秘的强烈渴望。

陈瑞献的小说多取材于下层社会与小人物的生活场景,描述的是现代社会贫富分化、物欲横流而衍生出来的种种罪恶和糜烂,揭示现实社会是一个畸形和诡异的魑魅魍魉的鬼蜮世界。《平安夜》是陈瑞献着力甚深和较为满意的作品。《平安夜》里的红鹰和邱阿海是两个没有信仰、缺乏理想、丧失道德的社会败类,日常生活的经常状态是肆无忌惮地酗酒、赌博、诈骗、行凶,他们在这原本象征安详和宁静温馨的平安夜,为了一点点小小的摩擦,就可以进行一场生命的厮杀。像红鹰和邱阿海这样处于青春年华的年轻人,人生刚刚开始,应该是充满了希望与未来,而在缺乏正确的思想与心灵的引导下,没有人生的指向和目标,盲目卷入暴乱,最终生命成为一种挥霍和浪费。小说中的这些血性青年,都有烈士和刺客的情操,这是菩萨的牺牲精神的初机,但是在一个没有理想和信仰的社会中,他们自甘沉沦于百无聊赖和糜烂肮脏的生活中,揭示了新加坡屋顶下的底层民众生活的阴暗和颓废。陈瑞献思考的是在一个人性糜烂而神性沦丧的世界中,生命的意义和精神价值的终极的人文关怀何在?

《平安夜》里充满了各种鬼蜮的喻示:患有世纪病的人物活动在嘈杂、肮脏、凌乱、地狱般的都市中,这些人物就连他们的名字也是动物:红鹰、小金豹 、黄狗……他们有着魔鬼一样的丑陋恐怖的外貌长相,就连某些人物(例如黄狗)的叫声也如鬼叫。这些人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发泄生命中最原始的力比多:性和暴力,消耗生命的能量,完全没有精神的追求和对未来的希冀,生命像一个臭皮囊一样是可以随时在无聊的暴力游戏中丢弃。这些人在太阳照耀的白天是疲惫而萎靡的,却习惯在黑色噩梦般的暗夜里出没游荡。他们拿着凶器寻找着刺激和发泄,“刑器的种种,托霓虹灯的弯曲线,夺魂地闪现着。星的鬼芒跟踪他,夜的一切变得惨厉。极乐世界永无人满之患,地球上的妖怪繁衍着……屠夫、恶魔、腰斩生命的人,于是必须开始于法律道德天伦人理作越野赛跑,并且必须远远地把它们抛在后头。”

夜、地狱、鬼、恶魔成为《平安夜》鬼蜮主题的一系列意象;另一代表作《白厝》中的鬼蜮主题则以梅毒、罪恶、疯狂为意象。《白厝》里的主要人物皮伯是一个梅毒患者,因为年轻时的疯狂挥霍和纵情寻欢,年老后一无所有、两手空空,而且因为梅毒感染被送进了麻风病院。就是这样一个梅毒深入骨髓,“鼻孔通向毒海,猩红的云朵累垂,沸腾着螺旋的麻风病和梅毒菌”的老头,竟在一个“愤怒的夜”挟持几个麻风病患者杀了白厝里的头自己称王,逃出麻风病院后还要寻人交欢。他如同撒旦一样咀咒着这个世界,一边纵欲一边骂骂咧咧,满嘴污秽。他发誓要“射尽毒,让天下每一个摇篮都躺着他的孽种”。其言行已经失去理性,充满反人性的疯狂和对世界无尽的仇恨。白厝是都市的光明和繁荣照耀不到的、不为人们留意的小旮旯,这样一个窝藏着龌龊罪恶的都市阴暗角落,不正是一个肮脏和罪恶的鬼蜮象征吗?

陈瑞献对现代文明的病入膏肓的精神病症的象征和内里空虚日益颓败的揭示,最后以“飞机坟场”作为人间地狱这个鬼蜮王国的终结。《飞机坟场》里的飞机不仅是现代高科技发明的喷着乌烟和带来噪音等垃圾的飞行物,也是人类幻想可以用来滋补强身的“土龙”,土龙“是龙,是蛇,是鱼,也是一种飞机。肉质嫩香,富有营养,骑在它的背上,可在一百尺高空飞行。”飞机的象征寓意直指现代科技神话的荒谬逻辑:人们自欺地沉溺于科技带来便利和物质的文明,而浑然不觉噪音和乌烟等科技发展带来垃圾使人类的生活空间瞬间成为吞噬生命的坟场。小说中的人物“她”是一个孤独而又执拗地反烟行动的倡议者(反对飞机等现代科技造成的烟雾和噪音污染)。“她”是清醒也是最为悲怆的殉道者,就在她决战似的将象征性的飞机模型这一垃圾的罪魁祸首埋入坟场时,这飞机模型却以不死之身恶魔性地复活了,“她”被飞机模型的冲击波击中晕倒。人类生活的都市是浓烟、噪音、碎玻璃、废破塑胶轮胎填充的坟场。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的文明直接指引着盲目相信科技神话的人们走向毁灭性的自掘坟墓的可悲结局,都市就是一个由科技神话筑建的巨大的幻象。坟场就是现代文明都市的真实能指,是一个意表现代精神荒原的象征符码。

都市作为一个地狱鬼蜮的隐喻功能同样贯穿在陈瑞献的现代主义诗歌中:《侍者》、《弃婴》、《珠石小商贩》、《哑子》、《哑童》描写的是现代都市声色光影下蠕动着不幸者的悲苦命运;《巴士站》、《组屋》、《冰淇淋店》、《过渡之城》、《船上》、《野仔》则是现代都市混乱、嘈杂、喧闹而又充满敌意的灰色景观以及人性的庸鄙之气和乖戾;《花钟》、《雨点笺》、《故居》、《孤石》、《我问细胞》弥漫着迷惘失落和颓败虚无的梦魇气氛,喻示现代社会反人性的荒诞感和非自然的病态;《黑区》、《出院》、《锅》是世界的非理性图景和人的“非人化”生存状况。现代都市人在现代文明病的笼罩下如同忍受着劐鼎之刑这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煎熬痛苦。

都市的生存境遇和生存体验是用极度夸张的、荒诞化的手法来处理的。陈瑞献的现实主义的人文关怀恰恰是以现代主义的艺术形式来表现的,艺术的目的不在外部世界,而在精神真实或形式本身。如何认识陈瑞献钟情于以现代主义艺术形式来对现实的摹写呢?我们知道,陈瑞献在60年代以现代主义走上新加坡文坛时,新加坡正是现实主义盛行之时。陈瑞献现代主义的普遍信念在于,“叙述向我们展示世界,但注定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非理性因素、无意识活动,才是比外部世界的真实更本质的真实,何况外部世界是荒诞的、非理性的。现代主义普遍抽象化甚至晦涩的倾向表明它注重的是艺术本身,是形式本身。正像格林伯格(C.Greenberg)在比较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绘画时所指出的那样:“写实主义的视幻艺术掩饰了手段,以艺术隐匿艺术。现代派则利用艺术引起人们对艺术的注意。”人世的荒诞、主体的失落、人的绝望和精神危机,被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归纳为“20世纪的世界情绪”,而现代主义艺术正好充当了这些情绪的“象征”。现代主义的非人化现象清楚不过地表明:现代主义者对真理存在之虚无的绝望。正如有人说:“我达到了物体不存在的白色世界,它是虚无的去蔽与显示。”陈瑞献以内容与形式的双重历险,不惜以艰深、晦涩为代价,推倒古典的和谐局面,从和谐走向冲突,从静美走向混乱,从艺术走向“非艺术(反艺术)”。

所以,陈瑞献是通过非理性的、不合逻辑的极度夸张、变形,采用虚幻怪异之手法,来表现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认为荒诞就是世界的真实和本质,将梦幻与真相、神话与现实、客观内容与主观想像混淆在一起,魔幻寓言似地表现世界的荒谬、人生的痛苦以及人性的异化。

二、智性境界中的入世与执着

面对现实世界地狱般的无比腐朽和阴暗、人性充分暴露出的本能的丑陋和恶魔性以及人的生存的沉沦,一个由神、圣人、智者、英雄组成的神圣世界就成为了陈瑞献追问生命意义等终极问题的文学想像。“每个社会都设法建立一个意义系统,人们通过它们来显示自己与世界的联系……这些意义体现在宗教、文化和工作中。在这些领域里丧失意义就造成一种茫然困惑的局面。这种局面令人无法忍受因而就迫使人们尽快地去追求新的意义,以免剩下一切都变成一种虚无主义或空虚感。”陈瑞献的作品中除了对现实世相的批判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由智者和英雄组成的智性世界与一个由神和圣人组成的宗教世界。

陈瑞献作品的哲理性特征是很明显的。在陈瑞献的绝大多数作品中,作者主体都是模糊或者退出的,看不出情感的波澜,产生了作品的“非个人化”的风格。在冷静的客观化的描写中,代表探索真理意义、生命本质的哲学思考则存在于他的诗、散文、寓言等不同的文体中。陈瑞献也这样谈论他的诗作:“用诗来谈生死,就如宗教经典中的祷文或偈语,是哲学和艺术的结合。祷文和偈语的着重点在祈祷和传道,诗意诗艺较薄,所以名称也不叫诗……在我,诗一直是个载体,一个情理的载体。由于年纪与经验的影响,早期的作品情浓于理,而且理的传达也偏向意象化,像《庵罗树园》、《螺线上》等作,近期由于经验的深化和理念趋于清晰,作品寓理于情,且以叙事手法取代纯粹的意象的密集,像寓言集里头的一系列的‘理性的诗歌”

不仅在文学作品中,陈瑞献还以在青岛的陈瑞献大地艺术馆———“一切智园”的形式将人生哲理演绎出来,在“一切智园”中,天然之山石上镌刻中外科学巨匠和人文泰斗的天启般的锦言玉语,雕刻着艺术家和哲人们的雕像。“一切智园”不是一般的艺术馆,正如海德格尔认为的那样,现代人在工具理性、技术的遮蔽之下,找不到生存的根,只有艺术和诗才是真理的本源。它凝结人类的智慧结晶,引领行客在艺术和自然感化中进行智慧的启迪和心灵的净化。在这里,音乐大师莫扎特;古希腊诗人莎孚;现代舞鼻祖马莎·葛兰姆;现代雕塑家贾可梅提泰;文学家泰戈尔、乔伊斯、莎士比亚;物理学家牛顿、爱因斯坦;现代诗人索列斯库、桑德堡、布莱克、阿富汗诗人如米的智慧以各种直观的形式呈现出来。在这里,文学艺术与人类深层次的生存体验、人类总体性的心灵诉求、人类最高形式的精神自由融为一体,现代人在心灵经历千疮百孔的创伤后,艺术与真理、智慧与哲理承担着重新唤醒健康人性的神圣使命。

陈瑞献营造的由智者和英雄组成的智性世界,是对现世中的丑陋的抗争。如果说地狱鬼蜮是阴暗与腐朽的象征,那么智性世界的典型意象则是“火”与“力”。是驱走黑暗与邪恶的勇士,“火”是光明与温暖、希望的象征。在古希腊的智慧中,柏拉图的洞穴之火是一个经典的对智慧的隐喻。陈瑞献的作品中有大量的“火”的意象:火是通向精神超越之境界的引领,“火焰一上升便在空间不断/ 切开到另一度空间的入口/长香摆到坛上/心跟天女有约/飞翔的意义何止逍遥”(《火十四行·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二》),因为火的指引,心灵便不再沉沦于暗夜,而是进入灵性空间盛载着超越的欢欣;中秋之夜观月之人是“只只火瞳渗着热油/火飞入你肺中/火旋舞于我心中”《烤月火·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一》,观月之人对月亮的感受是原始而神秘的燧人氏“以智慧钻出来的……昂藏的男性的火”,这里,“火”是阳刚、生命力的象征;“火”是与黑暗厮杀的勇士,全蚀之夜“大月走进沉思/黑火徐燃 /在深海浅海浮沉”,但是月像火一样驱走了黑暗,“光源不停送来光芒 /银月不锈”(《全蚀·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一》;火是光明的使者,燃烧的蜡烛,“火焰,诱惑是热力/气流里颤抖/它举起一对横渡的翅膀/像一位天使的翅膀”(《冬夜·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二》);火还是诗人追求精神升华和涅槃的神圣器物,“若他/挺身向烈火/你给他留下愤怒的旋律”(《诗人的冥想·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一》,火是现代超现实小丑大师达利游走于生死之间的把戏(《火烧达利·陈瑞献选集散文评论卷一》);承受苦难的亚细亚也是激情与愤怒的“牙齿咬住火焰”的普罗米修斯的形象《黑区·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一》,东方的神鱼金鲤的形象中也有火,“背苍黑而鳞厚大/孔武,金装/火的珠在我的身躯霓虹/我是鲤,请看我璀璨的雄姿”,火代表的是反抗和愤怒的雄性之美(《金鲤·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一》)。

精神救赎的另一形式是“力”,这是英雄的特质。社会的腐朽,人性的糜烂,予以救治的方法是注入社会一种健康、刚健而又超世脱俗的崇高精神人格和英雄气概。陈瑞献在很多作品中就召唤出英雄:在洪荒混沌的创世之初,追日的夸父“豪情若此,愚妄若此/滚滚的烟尘遮不了瑰丽的前程/野蛮若此,痴狂若此/羊角风钻不穿山也似的意志”(《夸父》),夸父的崇高的理想和坚韧的意志极富浪漫与瑰丽的英雄主义色彩;再如民族领袖黄帝(《致祭黄帝陵》)、甘地(《甘地颂》)、忽必烈汗(《忽必烈汗》),他们力挽狂澜拯救危难于颓败时刻,具有刚阔远奥的阳刚气魄和清澈雄迈的奔腾激情。强健的体魄是“力”的象征,在健身房里训练的人做着各种力的造型:“我们的豹眼/喷出血气/交射的光华/放映着力的造型/用大巴掌/用蚩尤的臂/抓举,狼的嗥叫/铁在锵响/我们的胸膛/瓣结着扛鼎的秘辛/我们的腿是榕树/盘筋曲皮/种在哑铃杠铃中”(《健身房》)。陈瑞献还将这种浪漫主义瑰丽雄奇的理想人格塑成了一系列的“巨人”,这是60年代中期三首以《巨人》为题的诗作。第一篇《巨人》中的巨人肩负着人间沉痛的苦难,具有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你把灵魂把胸膛交给浩淼/面对海盗的长发与短剑/煎熬下,半个奥热的世纪/升华了你无尽的爱和大义”,这里的巨人还是因伟大的人格而崇高的常人;第二篇《巨人》中则是与大禹孪生的巨人与灾祸抗争,英雄横空出世于天崩地裂的危情时刻,紧紧勒控狂飙无序的历史舵向,巨人就是这种彪炳千秋的英雄,他“娶灾祸为妻,受缠绵的祸害/且沟洫那井井的脉络/在一片浮肿病的叶之内外/有船在疏导,有辇在颠簸/有车在冲刺,有撬在飞扬/冰河凋谢,当葵形星在大地燃烧”;第三篇《巨人》一改前面两篇的昂奋激扬与悲剧情调的史诗般的波浪壮阔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实从容的精神超拔气象,“胆,如蜂巢/密麻着炙手的火山群/我心常云霄/一收腹,即有狮首昂起/而在紫色的华盖下/坐着一个,两个/坐着亿亿万万的释氏”,巨人已经不是实体性的伟大人格的某个人物(第一篇《巨人》的巨人形象),或者实体性的令人仰慕和崇敬的这一类英雄人物(第二篇的《巨人》形象),而是人人都可以去实现的某种精神信仰,也即人人都可能成为巨人。这也预兆着陈瑞献的心灵探索之途将从现实此岸通向宗教彼岸,从而使其作品中存在着圆融的开悟境界。

三、无碍自由的圆融境地

心灵在异化世界冰冷现世中无处归依,智者、诗人和英雄带来的只是短暂的精神昂奋,激情不可能是持久不懈的精神充实,对纯美精神世界宗教般的渴望,如某种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指引和慰藉着真诚顽强抗争的心灵。正如很多评论家所注意到的那样,“到了70年代中后期以后,陈瑞献的创作有了明显的甚至是质的变化。这种变化表现在诗歌创作中,便是象征色彩不减,但神秘怪诞因素却明显地为一种质朴而充满心灵悟性的诗风所取代……对现实的关注虽一如既往,但那种俗世化的人道激情却又明显地在佛教所宣示的‘清静自由、‘万法皆空的境界中向着‘我佛慈悲式的大智慧升华。”陈瑞献依此而营造出一个空灵而又自由的精神空间,传达他对生命和宇宙的感悟和理解,也即我们常说的“开悟”。这是一种以佛教为思想基础,生死无界、梵我一体的圆融无碍的境界。

2002年,陈瑞献作《西方因开悟走向东方》的演讲,精通东西方文化的他,特别擅长将东西方开悟的经验联系起来,证实最高层的求索心灵素质是跨国界、跨种族、跨文化、跨语言的。陈瑞献在演讲中,曾举例说明当代印度禅修大德柴坦雅(N.Chaitanya)也可以印证王维:柴坦雅坐在海滩岩石上看天上艳红的云朵,正是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境。他以心中巨大的宁静来冥想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Bergson)以舟行其上的流动之河,一只飞翔的燕子,以及一个冥想的人观察着河的流动,船的航行以及燕子的飞翔为例子,来说明四度空间的自由。柴坦雅说只有当心如止水,清澈映出日影时,才有湛寂时刻,这时便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样想着,他抬头,看见西沉的太阳。正是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境界。那个看见太阳的“我”与太阳本身在柴坦雅的心识中对消,而成为一种纯粹的直观的明觉,除此无他。这明觉充盈一切,以一切为形状,而丝毫没有破坏它本身的无形无状的本质。他就是那种明觉;他是一切事物而不特别是任何事物。陈瑞献在描述这些透明静寂,物我合一,无时无限,自由自在,直观全知的或见性或开悟或顶峰经验的心感状态时,总是那么投入,让人相信他一定有实际体验,否则不可能有一种超越语言文字的深刻感穿透在字里行间。

《华严经》是备受陈瑞献推崇的经中之王,其中心思想是:生命宇宙的现象就像一张天帝的珠网,无限广大,网目中万千的珍珠互为关系互为因果,摄受重重,万千颗珠摄入一珠,一珠普现万千颗珠,无穷无尽,无量无边。陈瑞献的长诗《天网》即是表达宇宙因缘和圆融之禅意。作为虔诚佛教徒的陈瑞献,早就把“感悟”或者说“开悟”看成是自己孜孜以求之物。因为在佛教禅宗的教义里,“开悟”本就是一种至高的境界,正如他在《第四座桥———跨世纪的文化对话》一书中所强调的:“它可以说是相对于日常生活的一种解脱,一种亲切强大的显现,使当事人进入一种无形的、与万物合而为一的境界而得到启示,并且长出一对新眼睛来看现实和人生。”

陈瑞献的“开悟”融入了对生活的巨大的热爱而不是厌世的悲观情绪,心灵探索是探索那生和死,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只有进入那种了然无碍的境界,看到的就不再是平常的事物,像他寓言集里的《菌梦》:“在菇菌遍地的野外,一早有一朵新菇出生:伞白水晶,柄七色水晶,通体放金光。这恰是所有菇菌在梦中见到的典型,但它们一直闭着眼,一直做着梦。”我们感受得到他对生动的生命个体体验的深情吟咏、对美丽纯洁、和谐完整事物的真诚追求和赞颂,令人宛如行走在被圣洁的光环环绕着的芬芳园地中,心中不能做他想。再如诗歌《蝉声过程》:“静中的海动中的睡鹭/生的圆融/像死的普遍/一声声,一切苦,经过变压/在冷锐的眉心起共鸣”。深刻的对生与死的觉悟,认为宇宙万物产生于梵,并且统一于梵,即梵我一体,主张人与自然一体,互相融和,相互依存。陈瑞献在其中呢喃的是宇宙万物的和谐统一,生命的温馨和宁静。心灵世界中生与死界限的泯灭,没有恐惧、哀怨,也没有天人相隔无缘会见的惆怅,更没有如花美丽凋零不再的伤感,诗人把死亡描绘成世上最美好的事情,是人一生中莫大的幸福,是智慧的降临。“玄。看见白光透九寰。金轮转,智慧在耕田。”(《十六字令·陈瑞献选集诗歌卷二》)生与死是浑融一体的美丽! 这种对体悟出了生命的喜悦的描写,是借助优美的意象:几朵白莲、丝丝花香、悦耳的光轮,通过隐喻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先前的叛逆性的狂呼、悲怆性的呐喊、怒涛似的奔放情感,现实社会中的一切矛盾斗争、丑恶和污浊,在经过了诗人爱的网纱过滤之后,剩下的则只有自由无碍的心灵。体现在陈瑞献的散文、诗和寓言中的,却是个体与宇宙、自然的融合为一,圆融的生。虽然陈瑞献认为人生是虚无、苦难和罪恶,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人与精神对立的结果,而是人们没有勘破那宇宙和人生这因缘和合成阴阳交感的本质,故陈瑞献圆融无碍的心灵境界,是一种通过自身修养实践而达到的人生境界。陈瑞献就以他的彩墨画《蜂雀竞飞》来表现他的这种境界。他说:“蜂鸟在我眼中,是自由心的一个美妙象征……其为形也,鸟之镜花水月,蜂之海市蜃楼,为一不受制于时间空间,住于介于出入于反常正常超常之生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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