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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的现代性

2009-06-25张鸿声郝瑞芳

华文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平民化

张鸿声 郝瑞芳

摘要:在20世纪80年代的反传统思潮中,“适时出现”的柏杨让整个中国感到震动。他的文化批判着力于对中国日常性文化的批判,并不带有强烈的政治批判色彩,表现出对日常生活世界的观照。他立足于平民阶层,摒弃了精英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在其创作中体现出浓重的平民化特质,被称为“非贵族的知识分子”。

关键词:柏杨;世俗现代性;日常性;平民化

Abstract:Under the counter-tradition climate during the 1980s,Bo Yangs historical presence in the nick of time shook the entire China. His cultural critiques mainly focus on criticizing the culture in ordinary life realm from his keen observation,but without much of a tint of political criticism.He intends to stand in the shoes of classes at lower echelons of social hierarchy by dismissing his superiority and hauteur as an elite intellectual. His works which are characterized by their down-to-earth folk style popular with the masses brought him fame and won him the title of a de facto “non-aristocratic intellectual”.

Key words:Bo Yang,secular modernity,ordinariness,popularization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I006-0677(2008)6-0024-05

上世纪80年代,我们遭遇了一次规模巨大的文化热,反传统思潮成为其核心。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次反传统思潮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承继。但在80年代,对传统的反思中表现出了一定的缺失。它依旧停留在“科学”与“民主”的认定上,没有在现实生存及生存方式的提升上予以充分的重视,更没有提出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恰在此时,柏杨的适时出现,弥补了这一缺憾。

一、日常性文化批判

启蒙现代性在“五四”时期进入中国。康德认为:“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因此,启蒙现代性的核心在于超越,脱离“不成熟的状态”,皈依于理性原则。站在启蒙现代性的立场来看,由人类本初生存状态碎片构成的日常生活正处于一种亟待理性指引的低级阶段,它是奴性的、呆板的、零乱的,只有在理性的烛照下对其进行整合和提升,才能使之走向崇高和宏大。启蒙现代性创造出来一个被称作现代化的生活世界。在启蒙现代性的影响下,文学领域也作出了呼应。宏大叙事成为文学的主流,日常生活话语则成为异端。比如在“五四”时期,爱情主题激增,但爱情从来就不曾以单纯的面目出现,而往往负担着革命启蒙和国家理想的宏大目标。子君与涓生的爱情悲剧最终落脚于未竟的社会革命,而郁达夫《沉沦》中主人公的性幻想竟与强国之梦相联系。但一味追求宏大叙事,势必会带来文学的机械化和程式化,因此反抗启蒙现代性的文学创作一直延续至今。沈从文选择用“审美”来“救赎世界”,用“诗意的栖居”来反抗启蒙现代性的沉闷僵化。而张爱玲和苏青则直面日常生活世界,用庸常的生存现实化解崇高,还生活的本来面目。从启蒙现代性到世俗现代性,被遮蔽的日常生活世界逐渐显露。直至80年代,在那场反传统的文化热中,柏杨同样将视线投向了日常生活领域。

柏杨的杂文多取材于世俗生活,常以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点滴作为切入点,表达民间社会的伦理道德取向。邻里之间、待人接物、长幼尊卑、公共礼节、家庭关系、社会规则等话题可在柏杨的杂文中信手拈来。在《为别人想一想》中,作者以公寓式楼房的浇花问题、高楼上悬挂的冷气机和玻璃的安全问题、填表填不进等日常琐事为材料,倡导建立一种“与人为善,互相关心”的社会人际关系。在《丑陋的中国人》中,柏杨描述了如“饿殍抢食”般的就餐环境,让人忍俊不禁。“一群饿殍杀到饭铺,明明客人已满坑满谷,照样深入虎穴,拣一张看起来杯盘狼藉,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团团围住。桌上食客对这种阵势早已司空见惯,任凭饿殍们怒目猛视他们的尊嘴,他们的尊嘴仍细嚼慢咽,气不发喘、面不改色。好容易兴尽而退,饿殍们升级为座上客,另一批新饿殍又汹涌而至,再围在四周,恣意参观。”对公共礼节的忽视,让柏杨感到痛心。而在《病人有权知道吃的是什么药》中,柏杨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批判了对病人人权和尊严没有保障的医疗文化,认为病人应该享有“知情权”,医患关系应该走向平等和尊重。

虽然柏杨的杂文中满眼尽是吃饭穿衣的庸碌人生,但是一经他拆解,沉淀在缸底的“酱缸文化”便显现出来。“夫酱缸者,侵蚀力极强的浑沌而封建的社会也。也就是一种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斲丧,使中国人的灵性僵化和国民品质堕落的社会。”而对“酱缸文化”的批判,也并不是一种精英知识分子式的强烈的政治批判,政治批判立足于制度改革,而柏杨的批判则植根于文化和人性。柏杨指出,中国文化最根本的问题就在于日常生活本性上,“酱缸文化”的提出就是针对中国日常性文化的批判。他认为,“酱缸文化也有它的产品,曰‘权势崇拜狂,曰‘牢不可破的自私,曰‘文字魔术和诈欺,曰‘殭尸迷恋,曰‘窝里斗,和稀泥,曰‘淡漠冷酷忌猜残忍,曰‘虚骄恍惚”。这些酱缸文化的“附产品”就是柏杨进行国民性批判的着力点。在《丑陋的中国人》中,柏杨写道:“至于中国人的窝里斗,可是天下文明的中国人的重要特征。每一个单独的日本人,看起来都像一条猪,可是三个日本人加起来就是一条龙,日本人的团队精神使日本所向无敌!……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但是三个中国人加在一起———三条龙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条猪、一条虫,甚至连虫都不如。”这个看似荒谬的逻辑直戳到了中国人的痛处。长期的小农自足意识使得中国人缺乏团队合作意识。更为可怕的是,不单不合作、不服从,还要打压其他人,从而凸显自己的“丰功伟绩”。而在《虚骄之气》中,柏杨讽刺了中国人自我陶醉、自我封闭的习气。但作者这样不留情面,“可不是专门泄气,而是我们要认清,竞争是无情的,天老爷并不会因为中国有五千年文化,而特别派六丁六甲,诸者功曹,像保护唐僧一样保护中国。趁着还活在世界上,应该赶紧锻炼锻炼,把尊肚里的脏水吐出来,多吃一点有养分的东西”。由此,柏杨先生的良苦用心一目了然。指出“病痛”,是为了还其“健康”。但以如此犀利决绝的态度、如此直接坦率的笔法批判国民性,柏杨一时成为众矢之的。有人谩骂柏杨诋毁同胞、崇洋媚外,也有人指责柏杨对大众进行了误导,影响社会人群的认知与信心等。

日常性文化是政治文化赖以形成的基础,畸形的世俗文化必然产生出畸形的政治文化。柏杨立足于世俗的立场来看待政治文化的弊端,在他的杂文中有为数不少的篇目是以政治政权为批判对象的。比如在《政治艾滋病》、《有权势才算祖先》、《中国只有政治文化》等篇目中,柏杨对中国政治文化泛滥,“官本位”思想严重的现状甚感忧心。陈晓明认为,在柏杨的创作中,政治是一个“他者”,是“他们的”政治,与柏杨和读者并不同处在一个空间里。那是一个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的神化的存在。柏杨有意把政治与世俗社会区别开来,也由此确认政治的专制集权特性。在对世俗的各种丑陋现象展开批判时,捎带批判高高在上的神化的政治,使其现出怪诞、奇异、反常的特征。用戏谑的方式,日常性的思维来消解政治政权的伪崇高性。柏杨形容“一手抓权,一手抓钱”的官僚为“二抓牌”,称以“作之师”、“作之君”、“作之亲”标榜的台湾警察为“三作牌”,随时随地把政治拖出来,以调侃的方式消解其神圣性和权威性。在《隋唐宫廷》中,柏杨认为“‘酥胸在政治权力中枢,具有决定性的地位,敏锐地影响全国小民”,讽刺了“酥胸政治”的荒诞反常。把政治与极具日常私性的“性”捆绑在一起,从而把政治拉下了神坛。

二、非贵族的知识分子

柏杨被称为“台湾的鲁迅”,是80年代唯一能与鲁迅遥遥相望的人物。他们都着力于对国民性的批判,从文化的层面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中国人怎么了?”但二人的价值定位却迥然不同。相较于鲁迅的精英立场,柏杨则更多地体现出平民立场,是世俗现代性影响下的“非贵族的知识分子”。

在启蒙现代性的视野中,日常生活只有在人类解放的宏论和人性之光的指引下,才会有价值。于是,启蒙现代性为我们的生存制订了一套等级秩序,即总体化观念/日常生活、启蒙者/被启蒙者、普遍人性/个人存在,等等。很显然,启蒙者与被启蒙者被划分为不平等的两级。启蒙者要用现代理性和国家意志去引导被启蒙者,使其“脱魅”。中国的知识分子历来具有一种优越感。他们是知识资源的拥有者,通过严格的考试制度进入国家体制之中,这使得他们对于国家事物和社会政治尤为敏感和关心。而当启蒙现代性来到中国,知识分子更是担当起了启蒙民智、构建现代国家的民族大义,精英意识更为强烈。于是,精英知识分子日益与世俗社会隔离,成为了夹在国家政权与世俗社会之间的一个特殊阶层。鲁迅作为启蒙现代性的奉行者,在其批判性的杂文中采用了俯视的视角。启蒙者以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引路人”的形象出现,引导世俗平民超越庸庸碌碌的生活。《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可以被看作是鲁迅的自况,他始终与周围民众格格不入,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尽管鲁迅对启蒙者这种孤独的境况有所反思和自嘲,但并不是要将启蒙者的高度“降低”到民众中去,而始终致力于将大众提升到启蒙者的高度上来。因此,在精英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文本中,启蒙者不在被批判的范畴之内。

与担负政治理想抱负的精英知识分子不同,柏杨自称撰文只为养家糊口,因而并没有精英知识分子先验的心理优势,他站在平民中间,以平视的视角来观照日常生活世界。在1999年的“柏杨思想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德国汉学家周裕耕称柏杨是“非贵族的知识分子”,恰切地传达出柏杨创作的世俗批判视角和平民立场。在他的作品中,没有高高在上的“绝对真理”,也没有高人一等的“启蒙者”,批判的矛头对准了世俗社会中的每一个人,甚至作者自己也经常幽自己一默。在柏杨的作品中,设置了一个名曰“柏杨先生”的“糟老头”形象。“柏杨先生”70多岁,阅历极广,有“柏杨夫人”和小孙女“柏玛丽”陪伴。这个泼皮世故、倚老卖老、乐于自吹自擂,还不时与读者“打一块钱赌”的“柏杨先生”活脱脱是一个小市民的形象。柏杨甚至将家庭其他成员也进行了漫画化,“柏杨夫人”又老又丑,“柏玛丽”任性而目无尊长。然此“柏杨先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并非作者柏杨。作者设置这样一个形象,消解了启蒙现代性的精英式批判,让一个鲜活的小市民来现身说法,可以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柏杨先生”是作者自我解构的产物,作者承认且放大了自身的世俗性,把自己拉回到“平民”的世界中,在批判别人的同时也不忘嘲讽、提醒一下自己。比如《三句话》中,在美国,人们经过弹簧门后,“总要停步扶门,直等到后面客人鱼贯而入,或有人半途接棒,再缓缓放手”。“柏杨先生”耳濡目染,也如此效法。可是一回到台北,“三天下来,就恢复原状,非我意志薄弱也,而是每次停步扶门恭候,屁股后跟进的黄脸朋友,嘴里都像塞了干屎撅,没有一个人说声‘谢谢。我就御手一松,管他妈的碰活也好,碰死也好。呜呼,要想从中国人口中掏出一句‘谢谢你,恐怕非动用吾友猪八戒的五齿耙不可”。作者在批评中国人不懂得心存感恩的同时,也对“柏杨先生”这种狭隘的小市民意识进行了暗讽。因此,人人都在批判之列。这也是柏杨的作品广受争议的原因,它使每一个中国人都如坐针毡,再没有人可以享受豁免的特权,丧失了优越感的国人当然难以接受。

幽默既是一种文学技巧,又是一种世界观。它满蕴着强烈的情绪张力,是对强势主流意识的不合作,是对一切禁忌与压制的颠覆与挑战。在各自的时代,鲁迅与柏杨都是作为“异数”存在的知识分子,幽默是他们反抗体制收编的宣泄途径。于是在他们的杂文创作中,幽默成为了一大特色。鲁迅的幽默表现出贵族式的庄重,一般构思精巧、深刻冷峻。五四时期文白之争如火如荼时,鲁迅曾著文讽刺维护文言的“雅人”,“最可叹的是几位雅人,也不能如《镜花缘》里说的君子国的酒保一般,满口‘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的终日高雅,却只能在呻吟古文时,显出高古品格;一到讲话,便依然是‘鄙俚浅陋的白话了。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的声音,竟至总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怜煞人”。虽然是幽默的笔法,却指向严肃的社会症结,直戳问题核心;虽然是戏谑的语气,却字面工整、文采庄重,并不流于低俗。这种亦庄亦谐的幽默风格体现出鲁迅精英知识分子式的优越感,它来自于强大而坚定的自我意识与现代理性的有力支撑。因此,当“他者”与强大的“自我”相遇便自然会露出狼狈的丑态而惹人发笑了。

而柏杨的幽默则体现出下里巴人的油滑恣肆,俗气十足。他经常选取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题材,在行文中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甚至张口骂娘。柏杨在《十大劣书》中对“十大劣电视剧”进行了控诉,“尤其是所谓文艺爱情剧,三分钟一小哭,五分钟一大哭。我敢打赌,只要十分钟没有哭,我就用头往南墙上撞,撞出血为止。拖泥带水简直能使观众急出尿来,一句说完的话,要说十句,十句说完的话,要说一百句。无聊的动作,多如驴毛,无论作者和读者以及观众,好像永远是幼稚园小班”。诸如“撞南墙”、“急出尿来”、“多如驴毛”此类的生活化用语让人倍感亲切。柏杨始终把自己定位于平民阶层,无需伪装贵族式的高贵优雅,也无需刻意地力求深刻,只求保存平民世界鲜活泼辣的原初形态。柏杨平民化的幽默方式更切近于市民阶层宣泄情感、消除心理固结的表达方式。平民阶层一般饱受社会和生活的压抑。一旦宣泄,便往往会以最激烈、最粗暴、最直接的话语咒骂,以表达对社会现状的愤懑和不满。这就形成了柏杨随性、泼辣、率真的幽默风格。也许这样的幽默风格显得粗俗肤浅,却实实在在地贴近世俗生活的本真状态,更具有日常生活化的喜剧效果。

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柏杨有幸游离于体制之外,这使得他的世俗情怀、平民立场更为纯粹。现代性的民族国家是世俗社会的合理延伸,柏杨一生都致力于建构一个本真的世俗社会。这灼灼的愿望耗尽了他毕生的心血,他把爱化成匕首,把最殷切的希望化为最尖刻的指责,而面对世人的误解却只能将最深的心痛留给自己。“一个美丽的中国人,他在世的时候,让所有人觉得刺痛。而没有了他,又让所有人怅然若失。”

朱洪海:《“适时出现”的柏杨》,《丑陋的中国人》,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版。

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2页。

柏杨:《死不认错集》,台北远流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第36页。

陈晓明:《世俗批判的现代性意义———试论柏杨杂文的思想品格》,《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

冯黎明:《启蒙现代性之尴尬———与<五四遗事>有关的遗事》,《湖北大学学报》2007年5月。

鲁迅:《随感录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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