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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的男权梦想及其破灭

2009-06-23张耀杰

艺术百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话剧精神思想

张耀杰

摘要:《北京人》是曹禺继《雷雨》、《日出》、《原野》、《蜕变》之后,循着“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推演出来的又一部既诗以言志又文以载道、既委曲尽情又神道设教的宗教化的戏剧文本和戏剧化的宗教文本。它以子虚鸟有的天堂净土、精神家园的神圣名义,对宗法制男权家庭中一夫二妻的男权梦想进行了挽歌式的虚拟渲染,最终又对这种宗法制男权家庭实施了天诛地灭式的革命性埋葬;对集“妾妇之道”的奴性、母性、神性于一身的愫方,连同不再恪守于“妾妇之道”的瑞贞,网开一面地施以天堂净土式的精神超度和神圣礼赞。

关键词:北京人;男权梦想;话剧;思想;精神;自由理想

中图分类号:J834文献标识码:A

《北京人》是曹禺继《蜕变》之后写出的又一部由人间地狱“人之道”的此岸世界,朝着天堂净土“天之道”的彼岸世界蜕旧变新、弃旧迎新的传奇戏剧。剧中的曾家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男权家庭,在祖孙三代男权人物曾皓、曾文清和曾霆无所作为的情况下,只好靠着曾文清的丑恶太太曾思懿、美好情人愫方的忍辱负重和牺牲奉献来维持局面。在一男二女、一夫二妻的男权格局无法维持的时候,剧作者曹禺借助半人半神的机器工匠“北京人”,把愫方连同新一代的瑞贞拯救出“棺材”般的曾家,并象征性地指示出一条通往以原始“北京人”的自由生活为标本榜样的新生之路,同时宣告了曾家老少三代男权人物连同再一次怀孕的曾思懿注定要被埋葬的灭亡之路。

一、《北京人》的戏外故事

曹禺是怀着相当强烈的超凡入圣、修成正果的功利之心来写作《蜕变》的,只是国民党政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好人政府,对于他所贡献的“现在军事胜利,经济政治都有办法,都是崭新的青年气象”的歌功颂德,没有给出足够的嘉奖和回报。就这样,一场神话般神圣辉煌的“蜕变”,到头来不过是全盘落空的情绪宣泄。摆在著名剧作家、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专任导师兼教务主任曹禺面前的江安小城,依然是《蜕变》开幕时的那种景象:“县城小,住房难觅。在大城市住久了的职员家属乍到内地,生活非常不惯,就跟着医院机关混在一道,同在当地一位大地主的旧宅内居住。县城地处偏僻,死气沉沉,报纸半月才能来一次,好容易盼到了,又多半是令人气短的军事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一位悄然而至的可人,为曹禺的戏剧创作注入了新的灵感。在《北京人》中,曹禺借着愫方的舞台提示,为这位可人绘写了一幅传神写意的倩影:“见过她的人第一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宛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在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的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忧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的秋雾里,谁也猜不透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的愿望与哀思,她是异常的缄默。……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蓦一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情,她己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聆旁人的话语。”

这位“宛若一片明静的秋水”的可人,就是本名邓绎生的方瑞。她是剧专学生、中共地下党员邓宛生的同胞姐姐和方瑁德的姑表姐。关于方瑞与愫方之间的对应关系,曹禺晚年在与田本相的谈话中回忆说:“愫方是《北京人》的主要人物。我是用了全副的力量,也可以说是用我的心灵塑造的。我是根据我死去的爱人方瑞来写愫方的。……方瑞也出身于一个有名望的家庭里,她是安徽著名书法家邓石如先生的重孙女,能写一手好字,能画山水画,这都和她的家教有关。她是很文静的,这点已融入愫方的性格之中。她不像愫方那样的具有一种坚强的耐性,也没有愫方那样痛苦。但方瑞的个性,是我写愫方的依据,我是把对她的感情、思恋都写进了愫方的形象里,我是想着方瑞而写愫方的。……这个戏中的人物,大都在生活中有着原型,或者说影子吧。我说曾皓就有我父亲的影子,也有别的人的。我曾看到一位大学教授,他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有一些感情上的瓜葛;我看出他是在剥夺别人的感情,这件事曾经使我感触很深。我就是由他的灵魂,引起联想,开掘了曾皓的灵魂,把他内心深处的卑鄙自私挖出来。这个教授并没有多少故事,也没有什么惊险热闹的东西……”

作为曹禺(本名万家宝)的合法妻子,郑秀回忆说:“邓绎生、邓宛生是姐妹俩,邓宛生懒散极了。她父亲是青岛一个学校的校医,邓绎生跟母亲在江津。方瑁德和邓宛生是表兄妹。方的母亲在江安,邓绎生有肺病。那时我家里有许多学生来,邓绎生也来。没有想到她对曹禺表示好感。这个人很安静,很冷,后来她不来了。在我临产时发生这种事情,是很不愉快的。曹禺热起来叫人受不了,冷起来也叫人受不了。我喜欢打麻将应酬事。先是邓绎生替他抄稿子,我和邓绎生闹了一次。有个杨嫂(方瑁德家的佣人),扮演了一个传递信件的角色。有一天,杨嫂来了,向曹禺使眼神,我看见了。杨嫂呆了一会儿,曹禺就外出了。我从后边尾随,曹禺没有发现。他到一个茶馆里坐下,便看邓绎生的信,我从后边把信夺了过去。是毛边纸写的,有一边留在曹禺手里,他便吃进肚里去了。我便掌握了他的秘密。我开始没理睬他,谈了一次。他说,我对他不好;还说,堡垒是容易从内部攻破的。我还是把信还给他了。我先离开江安的,曹禺也走了。曹禺走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这一件事,不是复旦大学需要人。……那位邓小姐也追到重庆来了,据说是在南岸同居了。他提出离婚,我不同意。”

与郑秀的说法相印证,曹禺的老同事和老邻居吴祖光,也以见证人的身份回忆说:“方瑞,这个人是不平凡的。……方瑞没上过大学,像杨振声、赵太侔这些教授,都建议她父亲不要送她上大学,就在家里读书,他们把她培养成为中国最后一名闺秀。……曹禺很喜欢方瑞,一下子就看上了。……那时曹禺和邓绎生(就是方瑞)有书信往来,当然背着郑秀。有一次,曹禺收到邓绎生的信,便一个人躲到茶馆里去看。江安小茶馆不少,当他正坐在椅子上把信掏出来看时,突然,郑秀从背后来抢信,曹禺觉得不妙,便把信吞进口里去了。其实郑秀早就盯上他了。这件事,哄动了江安。他们为此大吵大闹,确实是闹到很严重的程度。”

关于方瑞,方瑁德的说法是:“方瑞是我的表姐,书念得不多,《北京人》反映了她的实际。她被杨某某留住,想走,又没有能力。大家庭养成了她的自我矛盾的心理。后来,我把她弄出来了。”

“杨某某”就是曹禺所说的“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有一些感情上的瓜葛”的“大学教授”、著名教育家杨振声。“五四运动”前他是比自己的老师、著名教授胡适还要大一岁的北大学生。“五四运动”中他与傅

斯年、罗家伦、段锡朋、许德珩、张国焘等人同为学生领袖。

方瑞的父亲邓初(邓仲纯)与陈独秀同为安徽怀宁(安庆)人,他出身于书香世家,曾祖是清代著名书法艺术家邓石如。邓初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医学专业,在日本留学期间一度与陈独秀、苏曼殊同室而居。1919年6月11日晚上,陪同陈独秀到北京前门外新世界游艺场散发《北京市民宣言》传单的安徽老乡,除了北大教授胡适、北大职员高一涵之外,就是时任内务部佥事的邓初。

杨振声于1930出任山东大学第一任校长时,邓仲纯举家来到青岛任校医。比方瑞大20岁的杨振声出于并不光明磊落的自私心理,建议方瑞的父亲不要把她送出去上学,说是留在家里才好培养成为熟谙国学的大家闺秀。后来两个人之间就发生了一段并不热闹也没有结果的桃色情事……

抗日战争爆发,邓初全家逃难到四川江津,与当地乡绅邓鹤年(蝉秋)、邓燮康叔侄结为同宗,并在邓鹤年叔侄的资助下开办“延年医院”。1938年8月3日,陈独秀应邓初邀请从重庆来到江津,却被邓初的妻子“闭门谢客”,只好在老友方孝远安排下住进东门城内的“郭家公馆”。1939年1月陈独秀病情加重,邓初夫妇才接纳他和女友潘兰珍住进位于江津城内黄荆街83号的“延年医院”后宅。期间因邓初妻子多次恶语相加,陈独秀和潘兰珍不得不在邓鹤年、邓燮康叔侄的帮助下,于1939年7月迁居江津大西门外三十多里的鹤山坪施家大院。一个月后又应前清进士杨鲁承的媳妇和孙子的邀请,住进较为清静的石墙院杨宅,直到1942年5月27日病逝于此。

1940年夏天,被中共地下党员方琯德从江津带到江安的方瑞寄住在方瑁德家中,与吴祖光同住一个大院,对门就是曹禺的住家。所谓的“第一印象便是她的‘哀静”令曹禺一见钟情,接下来便是两人之间旷日持久的婚外之恋。

远在云南昆明的西南大学担任教授的杨振声,自然不会想到自己与方瑞之间事过境迁的情感故事,却成了曹禺写作《北京人》乃至改编巴金小说《家》的最为直接也最具决定性意义的原型素材。《北京人》的首演导演、既是曹禺的清华校友又是剧专同事的张骏祥回忆说:“江安时,我与阎哲吾搭伙在曹禺家中,由他的保姆烧饭。《蜕变》排出之后,曹禺感到生活太压抑。不愿长住在江安,他感到自己想做什么都做不成。《北京人》中的思懿有郑秀的影子,曾皓有杨振声的影子。杨振声与方瑞的父亲是好友。曹禺很讨厌这个人。当然,《北京人》不是每件事都有依据。剧中的人物往往是生活中的好几个人合成一个。”

对于曹禺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可心之人的陪伴下进入神思飞扬的创作佳境。曹禺此前在创作《雷雨》、《日出》、《原野》时,也曾经享受过这样的意境与情趣,只是那时的可人是郑秀,现在却换上了“不忍互通款曲”却偏要“互通款曲”的方瑞。有方瑞来点燃和激活创作灵感,曹禺几乎调动了显意识和潜意识中的全部积累来投入创作,连剧中的号角声都可以追溯到他童年时代的情绪记忆:“《北京人》中的号声,是我在宣化生活中得来的,那时天天听到号声。每听到这种号声,说是产生一种悲凉感,不是;感伤,不是;是一种孤独感。我童年常有这种孤独感,这种印象太深太深了,就写进愫方的感受之中,写到戏的情境之中。”

二、阴盛阳衰的男权王国

偌大一个宗法制、官本位、家天下的古老中国,终归是仰仗着至高无上的“天(老天爷)”的天理、天道、天意、天命,来实施天人合一、政教合一、政法合一的专制独裁的极权社会,相应地,这个国度里的每一个小家庭,也都不失为相对独立的男权王国。在自己的男权王国中当家作主人,几乎是每一个男人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物极必反,随着养尊处优的男权主子高度阴柔化、女性化,维护阴盛阳衰的男权家庭反倒成为每一位家庭主妇的天职和使命。《日出》中善良的老妓女花翠喜,甚至通过卖淫来维持一个男权家庭的存在,并因此赢得曹禺“金子似的心”的神圣礼赞。《原野》中的仇虎和花金子拼命追求的,也只是到彼岸性的黄金天堂中建构一个男人当皇帝、女人当军师的神圣王国。《蜕变》中抛家舍业的丁大夫,“蜕变”前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般替天行道、救苦救难,“蜕变”之后马上把自己连同别人纳入到以天神般的官大人梁公仰和菩萨般的她自己为中心的独立王国之中,以至于要一营官兵对着她山呼万岁。《北京人》中的曾家,同样是一个以曾文清为现任皇帝、曾皓为太上皇、曾思懿为管家军师、愫方为红粉知己的一男二女、一夫二妻的男权王国。

大幕刚一拉开,曾思懿便在应付债主们的讨债,这些债务包括油漆店为老太爷曾皓的棺材上油漆的钱、裱画铺为曾文清和愫方裱画的钱以及裁缝铺、果子局的钱等诸多款项。在渚项开销中,曾思懿当场认账付款的只有裱画钱。由此可以见出曾文清在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男权地位。

到了第二幕,捉奸拿双的曾思懿一下子便撕破了丈夫的男权假面:“不会偷油的耗子,就少在猫面前做馋相。”

尽管曾思懿明白曾文清是一个靠不住的“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空壳男人,当着愫方和文清的而,她还是要借着教训儿媳瑞贞的机会吐诉自己不得不屈服于男权家庭及专制社会的生存困境:“知道了,也看见了。(忽然转对瑞)那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看(读阴平,‘守的意思)着他。(自以为聪明的告诫)别糊涂,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一辈子的靠山。”

到了第三幕,在外面经不起风浪的曾文清回到家里,曾思懿一改过去对于愫方的拒绝排斥,自作主张把愫方娶过来给文清作妾,并做出一夫二妻“两头大”的承诺,这里面虽然有“我呢,坐月子的时候也有人伺候!”的自私打算,同时也不乏维护男权丈夫的一片苦心:“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

对于不敢承担一夫二妻的家庭责任的曾文清,曾思懿另有更加明确的揭穿说破:“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

一个旧家庭的女人,不仅在丈夫阴柔无用的情况下当仁不让地挑起家庭的重担,还要把自己原本无用的男人贡献出来与另一个女人分享,这种可以与《日出》中卖身养家的花翠喜相提并论的奉献牺牲,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称其为“金子似的心”也未尝不可。然而,在陷于婚外之恋的曹禺笔下,曾思懿的替丈夫纳妾反而被定性为逼愫方出走的滔天大罪。同样是奉献牺牲,到了下一部剧作《家》中的瑞珏、呜凤身上,却又被曹禺礼赞为“舍身爱人”。这其中的取舍,根本谈不上可以量化、可供操作的理性标准,有的只是剧作者曹禺“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的“一切都走向极端”的“最‘雷雨的性格”之中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

曹禺的这份极端情绪化的男权意识,还表现在江泰与曾文彩之间阴差阳错的夫妻关系中。无论丈夫多么落魄,曾文彩都保持着对于丈夫的崇拜之心,她甚至于把丈夫的穷困潦倒也归罪于自己:“是我累的

他……是我的命不好,才叫他亏了款,丢了事。”

在曾家这个阴盛阳衰的男权王国里,死了老伴的老太爷曾皓不过是一个退了位、让了贤的太上皇。老太太在世时,曾皓与眼前的曾文清一样,是靠着女人支撑局面的。正如并没有真正“死”掉的梅侍萍,在周朴园心中变成一座专门用来压制周蘩漪的贞节牌坊一样,死去的曾老太太在曾皓的心目之中,也变成了一座专门用来诱骗愫方的贞节牌坊:“你姨妈生前顶好了,晚上有点凉,立刻就给我生起炭盆,热好了黄酒,总是老早把我的被先温好——”

与自己的儿子曾文清一样既空虚自私又多情多欲的曾皓,即使在垂老之年,依然做着一夫二妻的男权美梦,死乞白赖地纠缠着年轻一代的愫方充当他的“永远的奴隶”。

同样是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第三代的曾霆表现出比他的祖父和父亲一蟹不如一蟹的末世光景。颇为男相的妻子瑞贞再也不把他当做“一辈子的靠山”,一心要与他离婚。被他一厢情愿单相思的那个简直像个男孩子的小情人袁圆,也压根儿没有把他这个“小耗子”、“小可怜”放在心上。

三、天涯比邻的谬托知己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联出自唐代诗人王勃笔下的经典诗句,既是曹禺题给自己的婚外恋人方瑞的,同时也是题给剧中“不忍互通款曲”却又偏要“互通款曲”的曾文清与愫方的。

就愫方来说,她的性格基调在曹禺此前的《关于“蜕变”二字》中,已经有过明确的交待:“需要‘忍耐但更需要‘忍心。”对于愫方“忍”字当头又爱心至上的奉献牺牲,剧作者曹禺给予的是最高规格的神圣礼赞:“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进来这位苍白女子的性格的。……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她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不过,对于愫方这种“忍”字当头、爱心至上的奉献牺牲,最为贴切的界定,还是曹禺在瑞贞的舞台提示中采用的传统观念即妾妇之道:“曾瑞贞只有十八岁,却面容已经看得有些苍老,……她的小丈夫和她谈不上话来。她又不屑于学习那谗媚阿谀的妾妇之道来换取婆婆的欢心。……她和愫姨,是两个时代的妇女。她怀抱着希望,她逐渐看出她的将来不在这狭小的世界里,而愫姨的思想情感却跳不出曾家的围栏。”

“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经典名句。“妾妇之道”要求于女人的,是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说的“缺乏自我规定意志”的“甘受奴役”。也正是在“甘受奴役”的“妾妇之道”的精神围栏和宗教圈套中,愫方才会升华出“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之类似是而非的奴隶哲学。

该剧第三幕的剧情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傍晚——离第二幕有一个多月”。这一天是老太爷曾皓的生日,也是他病愈出院的第一天;同时还是隔壁开纱厂的暴发户杜家要来抬走他的命根子棺材的最后期限。由于曾文清的离家出走,愫方当仁不让地替曾文清承担起了男权家庭的十字架,并从中体验到了由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妇之道”扶正升格为救苦救难的精神牌坊的神圣感觉。不过,这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最终还是要落实到金钱万能的实用价值上。

据江泰介绍,连曾皓出院的医药费,花的都是愫方的私房钱。曾经当面斥骂愫方“就知道想勾引男人,心里顶下作”的曾思懿,也开始重新认识愫方的实用价值,并对曾霆说出了心里话:“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大好。(找话说)这几天倒是亏了你愫姨照护着,——(立时又改了口气,咳了一声)不过孩子,(脸上又是一阵暗云,狠恶地)你愫姨这个人哪,(摇头)她呀,她才是……”

正是在这种人心所向的利好形势之下,“忍哀耐痛”的愫方一改被动挨打的可怜相,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神圣感:“天开始暗下来,在肃静的空气中愫方由大客斋门上。她穿着深米色的哔叽夹袍,面庞较一个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显得大而有光彩,我们可以看得出在那里面含着无限镇静,和平与坚定的神色

在曾文清没有出走的时候,他与愫方之间做贼心虚的“不忍互通款曲”,不仅造成了比邻天涯的灵魂阻隔,更限制了愫方充分表现其不可替代的神圣价值的可能性。当曾文清离家出走之后,天涯别离的两个意中人,反倒在灵魂上更加贴近了。于是,当戏曲锣鼓经式的秋声秋韵再度响起的时候,愫方便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鸦片鬼,痴迷陶醉于自己以曾文清为对象、为载体、为寄托的婚外恋情的回味之中:“轻轻叹息了一声,显出一点疲乏的样子。忽然看见桌上那只鸽笼,不觉伸手把它举起,凝望着那里面的白鸽,……那个名叫‘孤独的鸽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层湿润的忧愁,却又爱抚地对那鸽子微微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

已经打点行装准备随袁任敢的科学考察队离家出走的瑞贞,来向愫方作最后的告别。她旧话重提:“愫姨,你还劝我忍下去?”愫方却一反常态,颇为开明地表示说:“我知道,人总该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然而,当瑞贞反过来劝说愫方时,愫方却另有道理:“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所谓的没有“了”,就是她为曾文清乃至于曾皓所恪守的并不人道更不神圣的“妾妇之道”还没有最后了断,或者说是她的“天”还没有塌下来:“(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苍白的面颊泛起一层红晕。话逐渐由暗涩而畅适,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

当瑞贞提醒愫方自己的公爹曾文清只是一个“废人”时,愫方却极力表白,说是“没有人明白过他”;还说他出走的第二天偷偷回来过一次,自己把身边的钱都给了他,作为回报,他向自己做出了保证:“他说他要成为一个人,死也不回来。”

此情此景中,愫方甚至透露出自己对于曾文清的那份超越于男欢女爱之上的神圣之爱:“(泪珠早已落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

为了确认惟有婚外恋的自己才是曾文清的唯一挚爱,愫方接下来竟然运用民间巫术中的谶语预言来玩弄海誓山盟的鬼把戏:只有等到“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她才会离开曾家。

接下来,愫方更是唱起了爱尽天下人甚至要对一切人救苦救难的神圣高调:“(恳求似的)瑞贞,不要管我吧!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走近瑞放着小箱子的桌旁)瑞贞,这一箱小孩子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哀悯地)在外面还足尽量帮助人吧!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什么可怜的人我们都要帮助,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

单从充满诗意的神圣情调上看,这大段的抒情堪称足“契诃夫式”的戏剧场面的发扬光大。不过,与愫方相比,《海鸥》中的女主人公宁娜,所觉悟到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哲理:“现在,我才知道,我才明白,在我们的事业里头——无论是演戏或者写作——科斯佳,要紧的不是名誉,不足光荣,不是我以前所构想的那一切,而是要知道怎么样忍耐下去。把自己的十字架背负起来,并且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这一切并不能令我伤心,而当我一想到我的天职,我也就不害怕生活了。”

宁娜是被花花公子特利哥林诱奸之后予以抛弃的不幸女性。她生下孩子后抱着孩子离家出走,经历了不少的磨难,换来的是在恩格斯所说的“自我规定的意志”的根本前提下建设自己独立自足的个体人格的人生真谛。相比之下,愫方的“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的大道理,不过是先把压根儿就不能独立自主的自己贡献到别人手里、寄托在别人身上;然后再摆出大包大揽、救苦救难的神圣姿态去包办别人的生活,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超凡脱俗和不同凡响,直到为自己树立起一座集奴性、母性、神性于一身的贞节牌坊。这其实就是儒教祖师爷孔子所宣扬的“仁者爱人”的真谛所在:在公私不分的互相依赖、互相寄托、互相牵制、互相纠缠、互相捆绑、互相妨害的人际关系中,把大同人类中一切个人独立自主的精神生命抽象架空,以便使所有个人都服务于、服从于“存天理,灭人欲”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的神道秩序和极权专制。

不能像宁娜那样“把自己的十字架背负起来”的愫方,替曾文清背负起来的并不足基督徒式的博爱人道的十字架,而足中国传统儒教的“妾妇之道”的空头牌坊。一旦曾文清返回家中,愫方的精神牌坊便彻底丧失了赖以存在的合理性,用曾瑞贞的话来说,就是愫方的“天”塌了。塌了“天”的愫方完全彻底地丧失了自己的正常人性,只好把自己没头没脑地交在精神引路人瑞贞和精神超度者机器工匠“北京人”的手中,任由别人来拯救她、超度她、成全她、解放她。

四、天堂净土的精神超度

严格来说,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的戏剧,足近现代西方文明的一种结晶,它所表现的是黑格尔《美学》中所说的“自由的个人的动作的实现”。这种戏剧之所以成其为戏剧的最具根本性的前提,就是黑格尔所说的“至少需要已意识到个人有自由自决的权利去对自己的动作及其后果负责”,也就是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说的具备“自我规定的意志”。南开中学时期的曹禺,在《争强·序》中也提供过另一种说法:“全剧的兴趣就系在这一双强悍意志的争执上。”但是,对于迄今为止的中国戏剧来说,黑格尔所说的表现“自由的个人的动作的实现”的现代戏剧,依然是一个过于超前的可望而不可企及的艺术境界。

在曹禺的原创戏剧中,从来没有表现过“全剧的兴趣就系在这一双强悍意志的争执上”的现代戏剧性,而只有与中国传统戏曲一脉相承的“戏不够,神来凑”的高度宗教化的情节剧。和此前的《雷雨》、《日出》、《原野》、《蜕变》一样,《北京人》也是遵循着“人间地狱之黑暗+强权社会之革命+男权家庭之反叛+男女情爱之追求+舍身爱人之牺牲十替天行道之罚罪+天神救星之拯救+天堂净土之超度”的情节模式,来编排戏剧情节的起承转合和戏剧人物的悲欢离合的。

稍有所不同的是,曹禺在《北京人》中别出心裁地把人间地狱“人之道”加天堂净土“天之道”的民间宗教分成两截:一方面让像周冲、方达生、白傻子一样只唱高调不务实事的袁任敢,给人们指示出一个以“人类的祖先”原始“北京人”为榜样、为标准的彼岸性的天堂净土、精神家园;同时让“交些革命党朋友”的瑞贞充当起精神引路人的角色,向愫方说明“我那女朋友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另一方面又推出一个具有原始和现代双重意义、双重身份,却又与《雷雨》中的鲁大海、《日出》中劳作歌唱的砸夯工人、《原野》中的白傻子连同《蜕变》中的梁公仰同属于工农阶级的“北京人”,来单独行使“戏不够,神来凑”的神圣职能。这位在袁任敢的学术勘察队里专门修理卡车的“顶好的机器工匠”,不仅拥有北京猿人“野得可怕的力量”,同时也扮演着被净化阉割掉本能情欲的大救星角色。随着“北京人”的出场亮相,剧中人物无法解决的所有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从而为剧情的充分展开提供了最大限度的自由空间。

第一幕中,伴随着几乎每一个戏剧人物的出场亮相,都有一场委曲尽情的煽情故事,从而较为充分地交待出相关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和整个曾家的内忧外患。在这一幕的末尾,甲、乙、丙、丁四个债主打上门来的逼债,一下子把曾家的内外交困推演到极限境地。剧作者曹禺之所以如此大胆地设置故事情节的“陡转”,就在于身上“整个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的“伟大的巨灵”可以恰到好处地凑戏救人。危难关头,正是这位不通人性、不讲道理的哑巴“北京人”,凭着一身蛮力神力不由分说地大打出手,替曾家赶跑了四个债主,为后面两幕戏集中笔墨设置抒情场面、展现戏剧冲突开拓了空间、铺平了道路。

第二幕中,曾家几代人在内忧外患中一连串的勾心斗角,直接导致老太爷曾皓的中风倒地。即使是在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剧作者曹禺依然要把戏写足写透:他先让中风倒地的曾皓向曾文清发出诅咒——“(咬紧了牙)这种儿子怎么不(顿足)死啊!”接着让喝醉酒的江泰跑出来,冲着昏死过去的曾皓淋漓尽致地“洒狗血”:“你欠了我的,你得还!我一直没说过你,你不能再装聋卖傻,我为了你才丢了官,为了你才亏了款。……”“(一面被文彩向自己的卧室拉,一面依然激动地嚷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人,我杀了他,再杀我自己呀。”

在曾皓宁死不去医院的危急关头,又是这位既不通人性更不讲道理的机器工匠“北京人”适时出场,像抱老羊一样把曾皓举起来送到车上,从而暂时保全了他的老命,为第三幕中曾皓的做寿、愫方自树牌坊的神圣煽情乃至于最后的出走,提供了广阔的背景、留足了发挥的余地。

到了第三幕中,在“凄凉的号声”中,曾文清“臂里夹着那轴画”回到家中。塌了“天”的愫方终于被推到不得不走的人生关口。即使在这种情境中,曹禺仍然要把戏写足写透:一向容不下愫方的曾思懿主动提出来要替丈夫纳妾。因丧失精神支柱而塌了“天”的愫方,依然忘不掉安顿曾文清颓废的灵魂:“(哀伤地)飞不动,就回来吧!”

对于自己反复吟唱的爱尽一切人的神曲式高调,愫方也有了新的解释:“(缓缓回头,对瑞,哀伤地惋惜)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这样短!”正是在愫方满怀深情地向自己经历过的一夫二妻的婚恋旧梦挥手告别的时候,“那小山一般的”机器工匠“北京人”再一次从天而降,并开口说出了“我——们——打——开”、“跟——我——来”的天堂福音。中国传统民间神道所惯用的预言谶语——“天会塌下来”和“哑巴会说话”——随着曾文清的落魄归来和“哑巴”般的机器工匠“北京人”的开口说话而全部兑现。愫方最终在对于曾文清、曾皓的无限依恋中,颇为勉强地跟随“北京人”走出了曾家。当仁不让地充当天神救星的机器工匠“北京人”,帮助愫方和瑞贞拧断曾家大门上象征旧家庭“桎梏”的一把大锁,打通了她们走向以天堂净土为神圣归宿的新生之路。

归结了说,《北京人》是曹禺继《雷雨》、《日出》、《原野》、《蜕变》之后,循着“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推演出来的又一部既诗以言志又文以载道、既委曲尽情又神道设教的宗教化的戏剧文本和戏剧化的宗教文本。它以子虚乌有的天堂净土、精神家园的神圣名义,对宗法制男权家庭中一夫二妻的男权梦想进行了挽歌式的虚拟渲染,最终又对这种宗法制男权家庭实施了天诛地灭式的革命性埋葬;同时还借助于虚拟想象中的半人半神的机器工匠“北京人”,对集“妾妇之道”的奴性、母性、神性于一身的愫方,连同不再恪守于“妾妇之道”的瑞贞,网开一面地施以天堂净土式的精神超度和神圣礼赞。

从艺术手法上来说,曹禺借助于半人半神的宗教化人物“北京人”的蛮荒之力,所表现出的对于男权家庭中一夫二妻的“妾妇之道”的挽歌式、神曲式的绘写与礼赞,保证了中国传统戏曲一贯追求的既诗以言志又文以载道、既委曲尽情又神道设教的综合性艺术效果在话剧舞台上的充分实现,从而使《北京人》拥有了一份虽不乏外来影响却又不失其本土风格的既惊心动魄又耐人寻味、既令人销魂又难以磨灭的艺术魅力。

责任编辑陈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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