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晚霞消失的时候》
2009-06-19乔世华
乔世华
肖敏《手抄本小说的话语空间》(《粤海风》2009年1期)一文是这样提到《晚霞消失的时候》的:“‘文革地下手抄本小说中带有现代启蒙色彩的作品,一般艺术水准较高,如张扬的《第二次握手》、靳凡的《公开的情书》、赵振开(北岛)的《波动》、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显然,作者把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当成了“文革”期间的手抄本小说。其实,《晚霞消失的时候》是在“文革”结束后写出来的作品。不过,当下不少书也都把它当成了手抄本小说。比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就在讲到“文革”文学时在“手抄本小说”一节中这样提及:“在文革后期的手抄本小说中,《波动》、《公开的情书》和《晚霞消失的时候》这三部中篇,是这一时期重要的作品。”[1]《中国当代文学史》最近的修订版也仍然持此说,在《历史创伤的记忆》一章中的“三部中篇小说”一节中继续把《晚霞消失的时候》与赵振开的《幸福大街十三号》、《波动》和靳凡的《公开的情书》看成是“文革后期以手抄本形式流传的几个中、短篇小说。”[2]再如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在分析这篇小说时也同样说:“这是一部前红卫兵写于文革期间,后来作为手抄本广泛流传,发表后又引起有关青年信仰问题诸多争论的作品。”[3]
《晚霞消失的时候》之所以被误认为是“文革”期间的手抄本小说,这与作者当初“传播”它时采取的“障眼法”有关。小说作者礼平(原名刘辉宣)在《写给我的年代》一文中对于这本小说的写作、出版经过交待得很细致: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我与几个一同在北海舰队服役的战友接待两位从北京来的插队同学。我们大概有七八个人,聚集在青岛信号山基地一座德国式的老碉楼中聊天。……
那是一个心灵动荡的时刻。这时,距离周恩来总理去世刚刚过了不过一个月,社会上各种各样非正式也不确切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遍地走,政治笑话泛滥,并且生动而又丰富。……
那天晚上,我的情绪也十分不错。虽然我听的多,说的少,但我一直感到心中似乎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触动着我。于是当大家差不多都搞完了自己的节目,转向我问“你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讲一讲么?”的时候,我说:“我刚看过一本关于红卫兵的手抄本小说……”
朋友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没有料到会看到如此兴奋的目光。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在一本正经的面孔后面藏起自己心中乐不可支的笑容,信口开河地讲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讲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朋友们一直静静地听着。其间只有一次被打断,那是当我讲了一半的时候,大家被晚餐后的尿憋急了,要去上厕所。于是楼梯上响起了差不多只有在发生战备警报时才会有的那种纷乱的跑步声。回来后,大家匆匆点了一下人数,才又继续开始。而当我讲完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那一夜,朋友们被我的故事震撼了。
然后,便是对于“小说”的评价。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十分反动。”但是显而易见,他们都非常喜欢这部“小说”,并且急切地想看到它。只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部“小说”当时还根本不存在。
那一天,我与朋友们开的一个玩笑使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我也许构思出了一个蛮不错的故事,说不定我真的可以写出一部值得一看的小说。这使我乐不可支,激动得好几天不知道东南西北还在什么地方。
但我一直没有真的动笔去写它,我不敢。一方面,我对自己的笔力毫无信心,同时也怕惹上麻烦。所以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只是一再地故伎重演:聚集一些谈得来的朋友,在一个充满了诡秘气氛的环境中,偷偷摸摸地讲一个“暗中流传”的故事。而我总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个“好听”而又“反动”的故事总会引起各种各样的反响和议论,使人叹喟,感动,唏嘘不已。后来一直到了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我才真的写下了第一行字。[4](笔者注:引用时有删节)
显然,礼平是在1976年春节期间(“文革”末期)才开始构思、酝酿这篇小说的,他在一个小圈子里多次以开玩笑的方式把自己的构思说给了朋友们听,让他们以为这是一部正在流传着的手抄本小说。事实上,礼平真正动笔开始写作它已经是在“文革”结束后的“批邓”大会上了:
这一年后来又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九月,毛泽东主席去世;十月,粉碎“四人帮”,令人生厌的“文化大革命”至此终于结束。但有一件事还在进行着,这就是“继续批判”邓小平。有一个周末,我的另一个十分要好的战友来看我,我又向他讲了这个故事。这是我唯一一次向一个人单独地讲这个故事。他听完以后,沉默了许久,说:“这是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它是一个人在不堪回首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所以它才这么感人。”朋友的话说得很简单,但他在无意中提到了一种创作原则,并且他的语言似乎也有着某种启发性。这几句话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过了几天,我所在的那个海军军团召开“批邓”大会。我是宣传干事,总得记些和写些什么。我坐在台上,下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发言和一番又一番的口号,但我的脑海却似乎完全封闭了。我拿起笔,在本来应该记录人们怎样“批邓”的本子上写下了第一句话:“谁都有自己的经历……”在那一刻,那个开玩笑的故事突然有了某种庄严的味道,于是种种理念与情景、语言与文字如决江之水,溃堤而下……当那个大会结束以后,我没有离开会场,就坐在空无一人的主席台上,一直写完了最初的一个段落。这时,这个小说的写作已经再也不可能中断了……
两个月以后,我完成了这部小说。……在随后的几年中,我每年都要把它拿出来读一遍,然后再改一遍。一种很难遏制的欲望,使我不断地想将它改得更好。它已经成为我非常钟爱的一个故事。我不再跟任何人讲它了。我所想做的,就是让我自己变成读者,然后看看我是不是还能欣赏它。那时,我从未想过要把它拿去发表。[5](笔者注:引用时有删节)
这篇小说是在1976年11月完成的初稿。从实际写作时间来看,《晚霞消失的时候》无论与“文革后期”、还是与“手抄本小说”都毫无关联,最多算是“文革”末期曾在小范围内口头传播的故事。至于这个口头故事在后来是否被口口相传,广而告之,很难说。这篇小说公开发表后,有不少读者(如梁晓声、张承志等)“都说依稀记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有人讲过这个故事。但他们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听到的”。[6]礼平对于此的推测不无道理:“也许是当文化革命初起的时候,这一类人生冲突的戏剧化的故事构思,的确曾经在一些人的心头萦绕过,甚至尝试着讲述过,就像我在那个春节之夜做过的一样,但是他们都没有真正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7]
在完成这部小说的写作之后,礼平并没有着急拿出来发表,而是反复修改,自我欣赏。而向外面投稿、并在一定圈子中传阅则是在1979年了:
大约是一九七九年,我开始投稿,并将这本小说散给了一些朋友。[8]
礼平所称的“散给了一些朋友”也并不是以手抄本形式,而是以油印本的方式。按照礼平的回忆,他一共“油印了数十份,几乎投给了当时所有的文学期刊,其余的则散给朋友”。[9]所以这篇小说是在1979年以油印本的方式才开始在一个更大的圈子里被传阅的,至于其间这篇小说是否如“文革”时的众多手抄本小说那样存在“手抄”的情况,目前还不得而知。礼平提到这篇小说在当时编辑民间刊物《今天》杂志的北岛那里所得到的反响:
我的老同学北岛这时已经成为著名的新派诗人,并且也有很著名的小说《波动》问世。他在看了我的原稿以后对我说:“做为初学者,写成这样还算可以,但是各方面都显得很不成熟……”其实我知道,连前面那句也是客气话。北岛的诗好得让我惊讶,他的意见让我没有理由不首肯。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与新的文学潮流看起来没有什么缘分。[10]
当时参与编辑《今天》杂志的编辑万之在《也忆老〈今天〉》中提到过这篇小说当时在《今天》被讨论的情形:
我还记得很清楚,礼平的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最早是拿到我们的会上来讨论过的,有个别人很赞赏,但大多数人还是否决了。这篇小说后来登在某官方文学刊物(好像是《十月》)上,还得了什么官方小说奖,但也在当局“反精神污染”的运动中被点名批判,更是名噪一时,有人因此批评我们是不是看走了眼,放掉了一篇好作品。我无法详尽复述当时我们否决这篇作品的理由,只能简单地说,那时《今天》圈子中的人现代派和先锋性意识已经越来越明确,这篇小说那种貌似深刻的古典叙事方式,没完没了的哲理辩论,是不合我们大部分人的口味的。我至今不认为我们作了什么错误的决定,就是现在拿到这种作品,我这个小说编辑也仍然会否决的。[11]
《晚霞消失的时候》最终是发表在《十月》杂志1981年第1期上的。说它“得了什么官方小说奖”,应该是误记。尽管小说在《今天》那里没有得到回响,但是在正规刊物和出版社那里还是获得了不小的反响:
我投出的稿件开始陆续有了一些回音。……先是《芙蓉》的一位老编辑亲自来到青岛,表示有意发表此稿,但是有些修改意见。我当然表示照办。后来又有《北方文学》的编辑来信,表示十分喜爱,愿意刊载,但刊物太小在操作上有些困难。不久,《十月》杂志来信,告知已决定刊用,并要求我对一稿多投做出处理。随后,中国青年出版社也派出资深编辑李硕儒来到青岛面谈出书的事。至此,这部稿子居然闹出了个全面开花。……我带着这部颇为可疑的文稿,请假跟着中青社的编辑上了北京。在火车上,老李十分友好地向我透露了一个情况:这部稿子正在北京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大受赞扬。[12]
小说“大受赞扬”只是一方面。这篇小说受到的来自官方的非议也颇多。比如在反对精神污染运动中,这本小说被评价为中国青年出版社建社以来出版过的唯一一本坏书;再如当时的《人民日报》副主编王若水写有长篇评论《南珊的哲学》在《文汇报》1983年9月27日、28日连载两天,对礼平的“离经叛道”提出批评。在礼平写了《谈谈南珊》(载于《文汇报》1985年6月24日)一文回应他的批评后,王若水后来还写有《再谈南珊的哲学》(载于《文汇报》1985年6月24日)对自己的意见表示坚持。在反对精神污染运动中,那时还是海军创作员的礼平差点因为小说而受到处分。据说,当时军内连同礼平有8人出现与非法出版物以及“精神污染”纠缠不清关系的情形,但追查下来,有7人被开除党籍军籍,只有礼平才幸运脱险。[13]礼平没有受到冲击,也许和“大人物”的保护有关。小说在《十月》发表后的第二天,当时的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冯牧就打电话到编辑部,认为这部小说“才华横溢,思想混乱”,同时还预见到这部小说发表后,会引起思想界的强烈反响,因此他特别关照编辑部:“对这个年轻人要给以保护。”当时团中央主管文化工作的书记陈昊苏骑自行车到礼平家拜访、共同谈论小说;1984年春节的初三下午,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的胡乔木还邀请了包括礼平在内的二三十位有代表性的、在工作上取得了一些成就并有一定影响的年轻人到他家里做客,谈过他的小说,也谈过不同看法。
而来自《十月》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鼎力支持和保护更让礼平多年以后仍然心存感激:
《十月》杂志编辑部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后来都实践了苏予先生(时任《十月》主编——笔者注)与王维玲先生(时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部主任——笔者注)的诺言。当风暴真的来临的时候,他们不但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而且为我争取到了来自最高层的理解与保护。所以在那一段时间里,尽管我的作品被骂了个不亦乐乎,我本人却没有受到什么冲击。”[14]
顺带一提的是,诸多经历了80年代的人都对这部小说记忆犹新,都曾很痴迷。作家徐小斌《八十年代琐忆》就提到:“当年看到《十月》所发一篇《晚霞消失的时候》,非常喜欢,想认识作者。”于是由好友崔之元引荐见到了礼平。[15]另一位女作家左元在回忆热情澎湃的80年代时,也说:“印象最深的文学作品,国外的是《飘》,国内的是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前者,我和大学最好的同学燕、兰等,讨论得很起劲;后者,我和中学最亲密的同学多在信件往来中,一写就是几千字。”[16]至于对所谓“痞子作家”王朔的影响就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他在《无知者无畏》中记述过自己读到这篇小说时受到的震撼:曾把他看得神魂颠倒,至少一顿饭没吃,一周夜不成寐。
礼平后来虽还写过一些作品,但是都没有这么大的影响了。礼平在后来的回忆中屡屡提及自己的“江郎才尽”、“写作的失语状态”、“在创作上遇到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瘫痪状态”。归根结底,那实在是因为“文革”对人思想的禁锢太久,人们积压了太多的心里话要表达,倾诉的欲望特别强烈,一旦时机允许,思想的野马就会挣脱缰绳恣意奔腾。从这一点来看,礼平的“失语”反倒是我们今天思想开放、话语空间扩大了的结果。“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句话反过来理解,也许就是:文学不幸,时代、国家、人民有幸啊。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216页。
[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2版,260页。
[3]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三联书店2000年4月第1版,50页。
[4][5][6][7][8][10][12]礼平《写给我的年代》,选自《晚霞消失的时候》,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1月第3版,195-198、198—199、209、210、200、200、200、201页。
[9]同[4],201页。姚克明《奇才刘辉宣笑谈人生》一文则提到,礼平印了一千份,“原打算印几十份给周边的朋友们看,请大家提提意见。到印刷厂一打听,印一千份与印几十份,价钱几乎差不多。结果,印多了就多发。”
[11]万之《也忆老<今天>》,碧海青天网?bbs.dlut.edu.cn。
[13]姚克明《奇才刘辉宣笑谈人生》,http://ykm678.blog.bokee.net/bloggermodule/blog_viewblog.do?id=1144464。
[14]礼平《后话“晚霞”》,《十月》2004年第5期。
[15]徐小斌《八十年代琐忆》,《收获》2008年第5期。
[16]左元,《原声:彩色的青春》,www.sin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