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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歌运动:“文化翻身”的可能及限度

2009-06-19巫洪亮

粤海风 2009年3期
关键词:工农底层民歌

巫洪亮

如今,“底层写作”已成为学界一个聚讼纷纭的话题。人们常常借助中国“左翼文学”的话语资源,探讨“底层写作”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及其相关的问题。在“十七年”文学中,“工农创作”被认为是“底层写作”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实验,它有力地推动了“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生成和发展。尤其是“新民歌运动”中大规模的“工农创作”,不仅使“代言者”(知识分子)自觉以“工农”姿态展开想象,同时也使“工农”这群“文艺新军”学会了如何表述“自我”。这场“文化翻身”运动,旨在“解放”底层的“工农”,让这一“弱势群体”在政治、经济“翻身”的同时,实现“文化翻身”。“工农”的“文化翻身”,其实并非仅仅是一种意识形态建构的“神话”,它既有“真实”的一面,也有“虚幻”的一面;既是一种“解放”,又不是真正的“解放”;既存在“翻身”的“可能”,又是有“限度”的“翻身”。那么,这种“可能”和“限度”是什么?它包括哪些方面的要素?为什么存在这些“可能”和“限度”?在这里,我们以1958年“新民歌创作运动”中的“工农创作”现象为例,努力解开上述问题所形成的层层“疑团”,揭示“工农”“文化翻身”的复杂性。

人们这样描述“新民歌运动”中的“民间诗人和歌手”的“文化翻身”:他们“原来大多数是不识字的群众,确实是‘连一封普通信都写不明的,因为旧制度把他们压榨得只剩了一口气。可是社会主义社会却使他们恢复了青春,给予了他们在文艺的太空中飞翔的翅膀。他们用拿锄头的手,开动机器的手,握起了文艺的笔,高歌猛唱,描绘祖国的大好春天,成为社会主义时代的新诗人”。[1]这里,“工农群众”从“不识字”(文盲)到“握起文艺的笔”(诗人);从“一封普通信都写不明”(无法表述)到“在文艺的太空中飞翔”(“自由表述”);从“压榨得只剩下一口气”(“沉默”)到“高歌猛唱”(“放歌”)。这种“过去——现在”对比式的叙述,以强有力的逻辑说明了“社会主义”、“革命”完全“解放”工农“才智”和“束缚”,“工农”已经成功地实现了“文化翻身”。诸如此类的“文化翻身”的叙事文本,不仅仅在知识分子笔下不断涌现,同时还在“工农”的自我讲述中不断重复。这种现象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是,“工农”在“新民歌创作”中获得的感受都是“虚幻”的吗?如果是,难道“工农”这一庞大的群体的感受都出了问题?显然,事实并非如此,“工农”的“文化翻身”有其“真实”的层面,这些“真实”的侧面,型构了“工农”的“文化翻身”之感。

首先,从“无权说”到“有权说”。“五四”以来,“底层的民众”因其文化知识和精神拥有的匮乏,往往处于现代文明的边缘位置。在整个社会的话语层中,他们的声音不断受到统治阶级的监控、压制、同化与剥夺,不断被权力话语所肆意篡改。也就是,他们“无权”以自己的话语方式,参与到现代文明的建构之中。这正如鲁迅笔下的阿Q,生活在未经现代文明彻底洗礼的未庄中,身上具有愚昧、麻木、狭隘、自私等“劣根性”,在统治者看来,像阿Q这样有“劣根性”的“贫民”,他的生存权、话语权、恋爱权、性权等等是可以随意剥夺的,而且也必须剥夺。这种失去了“话语权”的底层民众,通常被认为是“沉默的大多数”。在这种情势中,知识分子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或受特定时代文化思潮的影响,从忍辱负重且默默前行的底层民众身上,发现了许多“有意味”的时代话题,并乐于为底层民众“代言”。然而,在“代言”的过程中,由于知识分子和底层民众之间形成了两套话语系统,“代言者”和“代言对象”之间存在难以消除的隔膜,底层的声音要么被知识分子误读,要么在无形中被改写。某种程度上,“代言”知识分子赢得了底层民众的“言说权”,因为在知识分子看来,底层的声音未经他们的转译和提升,是模糊、嘈杂、肤浅的,难登上大雅之堂,难以汇入总体历史和时代潮流之中。总之,无论是专制的统治阶级也好,还是富有良知和正义的知识分子也罢,他们认为的底层“不应”获得和“不能”实现“言说权”,于是,底层民众只好转入自身内在的话语系统中,进行锁闭式的交流。比如,在“新民歌运动”中,一些底层的“工农”诗人说,在“旧社会”“二十年的童养媳生活,折磨得我逢人讲不了三句话”[2],为了编“顺口溜”,“受到当地的乡绅和地主们的逼迫”[3],“穷人要想说心里话,就是那样不容易;穷人爱听的听不到,我们要唱给穷人听,也不敢大胆地唱”[4]。1942年《讲话》以降,“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成为知识分子必须承担的文化使命。“共和国”成立之后,一系列的文化批判和政治运动,使知识分子的思想、立场、趣味等等实现了艰难且有效的转换。虽然他们不乏真诚地去体验、揣摩、把捉“工农兵”的思想情感,但是“知识分子并未真正地删除内心的小资产阶级王国,相反,小资产阶级烙印顽强而又隐秘地戳在他们所提供的文本之中”[5]。在毛泽东看来,“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如何让“工农兵”这些“卑贱者”“敢说敢想敢做、破除迷信”,走向文化的前台,获得文化“言说权”,成为他始终关注的问题。于是,1958年他发起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收集民歌和写民歌的“新民歌运动”。在这场诗歌运动中,不但创作者和接受者发生了变化:“民间歌手和知识分子诗人之间的界限将会逐渐消失”,“人人是诗人,诗为人人所共赏”[6],而且创作的内容也实现了更新:“新民歌不再是劳动人民被剥削的痛苦的反映,也不再是小生产者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心理和习惯的反映”[7],而是“工人、农民在车间或田头的政治鼓动诗,它们是生产斗争的武器,又是劳动群众自我创作、自我欣赏的艺术品”[8]。同时,“工农”的政治文化地位不断得到提升:有人曾感叹道,“旧社会我是下等人”,如今“是排长,还是全市妇女积极分子,跟首长平起平坐,好多领导、有学问的人,都来访问咱,称咱是农民诗人”。可以说,“新民歌创作”运动是一场大规模的“工农”文化夺权的运动。这里,底层民众“言说史”经历了“不能说”(受压迫)到“别人替自己说”(代言)再到“自己说”(言说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再到“有尊严地说”(受尊重)一系列的变化过程。于是,在这场诗歌运动中,“几千年来被压抑、蹂躏和窒息的人民群众的潜力,爆发出来了,势如银河倒泻,不可遏止”[9],他们身处文化夺权的时代漩涡里,体验着前所未有的“文化翻身”的快感。

其次,从“无法说”到“学会说”。在国家权力的运作下,“工农”被推向文化的中心舞台。当言说的空间向“工农”敞开之时,他们却遭遇到“无法说”的问题。对于绝大多数的“工农”而言,他们都是“文盲”、“半文盲”:“解放十年来,党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满肚子的话,提起笔来,又不知从哪说起”[10],“我原来实际上还是个文盲”,“拿起笔写东西,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文化问题”[11],为此,1950年,一场从政府机关开始,面向全国,“政府领导、依靠群众组织”的识字扫盲运动广泛地开展起来。其实,从某种角度上说,“新民歌”创作运动也是“群众”“识字扫盲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文化程度本来就很低”,“搞创作很困难”的“工农”诗人,为了克服这些“困难”他们“就下决心学习文化”[12],从而自觉自愿地实现了自我的“文化扫盲”。这样,底层民众从文盲、半文盲到识字,再到参与文化生产,逐渐摆脱了“无法说”的困境。他们从唯有“沉默”到放声“歌唱”不能不说是一种“解放”。当然,在“新民歌运动”中,扫盲后的“工农”诗人还必须“学会说”,即学会“说什么”及“如何说”。有组织的理论学习和文化实践活动是他们“学会说”的重要保证,这一点下文将予以详述。有趣的是,“工农诗人”这种“学会说”没有真正赢得“话语权”,为什么也能产生“文化翻身”之感呢?这是因为,“工农” 诗人利用、改造清新、活泼的传统民歌,学会创作“新民歌”能实现自身的价值。“新民歌”创作不仅是“工农”诗人展示自我的“精神符码”,同时也是他们实现自我价值的生存之道。“新民歌”所涌动的人们的“冲天干劲”,所讴歌的英明的领袖,所表达的征服大自然的信心、勇气和决心,所描绘的 “共产主义”的美好蓝图等等,可以充分展现这些“新民歌”的“新力军”文化精神面貌,以及时代“弄潮儿”的自豪感,改写现代以来那种“愚昧、麻木、落后”的形象。可以说,在“工农”看来,正是“文化翻身”才刷新他们既有的“精神”和“形象”。另外,“学会说”让他们实现了由“工农”到“诗人”的身份转变的梦想,从而使他们有资格参加各种文化演出以及创作交流会,并可以得到政府的奖励,甚至到大学讲课(传授经验)。总之,随着“民间歌谣”的无价值到“新民歌”有价值的变化,以及“新民歌”不断价值化,“学会说”使“工农”诗人逐渐产生一种由诗歌“价值翻身”带来的“文化翻身”之感。说白了,这种“解放”之感既源于诗歌之外,又存在于诗歌之中。

再次,从“不敢说”到“大胆说”。在“新民歌运动”发起之初,许多“工农”心中普遍存在这样的观念:“认为写诗作文是文人干的事,工人农民斗字不认识几个,如何能够写诗”;“认为唱民歌是不正派”[13]。这种观念反映了“工农”对“写诗作文”这一“文人”职业的敬畏,以及对“民间文化”和自身文化拥有的不自信。产生这种现象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精英文化”和“民间文化”的等级差异。可以说,由于不同文化群体拥有的文化“言说权”的差异,出现了文化的分层。虽然不同文化层内部有各自的系统和结构,但是不同层级间文化系统和结构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等级关系,这种“等级关系”随着时代主潮的嬗变而发生“错动”。在中国现代文学生成和发展中,“精英文化”占据主流文化的中心位置,“民间文化”常常作为需要“重塑”的文化对象而被边缘化。在人们的意识世界里,“精英文化”背后总是闪耀着“深奥”、“精致”、“品味”、“优秀”的光辉,“民间文化”跟随太多诸如“浅显”、“粗糙”、“低劣”、“愚昧”、“落后”的影子。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民间文化”自身的保守性和自足性,使得它难以和“精英文化”一样,有效吸纳现代化的文化因子,以独特的形式,深邃的内涵,旺盛的生命力加入时代文化的重构之中,因而在历史文化总体架构中,“民间文化”一般潜入“底层”,在村落、街头,在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中延续生命。更重要的是,在现代化的教育体制中,知识分子接受的大多是“精英文化”教育,这使他们养成了“精英”审美趣味和眼光,并习惯以此标准去审视“民间文化”,而且很大程度上不愿意加入到这一文化的建构之中。这样一来,“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之间就生成了一种文化“区隔”。深受“民间文化”濡染的底层民众,即便在自身文化的话语系统中自由穿梭,达到游刃有余的程度,一旦面对“精英文化”时他们常常“失语”,并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自卑”情结。因而当这种等级结构未出现新变时,底层民众“不敢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二是现代新诗“大众化”运动未能使诗歌真正抵达“底层”。综观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历次新诗“大众化”运动,不难发现,诗歌常被作为一种“运动”群众,实现“革命”的工具,其实很难真正传达底层的“声音”。对于底层民众来说,民间歌谣“难登大雅之堂”,新诗似乎又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奢侈品,因此“与诗无缘”几乎成为底层民众的共识。《讲话》以降,“精英文化”和“民间文化”原有的等级关系被打破,“民间文化”得到国家权力主体的极大重视,其地位迅速得到提升,而“精英文化”则被作为一种腐朽、落后的文化遭到无情的批判,其位置也顺势从中心滑向边缘。在这种情势中,“工农”作为“民间文化”的主体,他们不但是知识分子想象的对象,而且也是自我建构的对象。“新民歌”运动中极力倡导破除“诗歌神秘”的“迷信思想”,最根本的就是要破除和颠覆既有的文化等级观念,重建文化新秩序。有人曾为此感慨到:“我们那会儿的土文化今天政府要让它翻身。”[14]虽然“工农”诗人笔下的“新民歌”已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民间歌谣”,但它至少打破了知识分子一统诗歌天下的文化格局和文化特权,使“工农”能最终消除了文化自卑,大胆书写,放声歌唱,获得文化上的初次“解放”。

可以说,在“新民歌运动”中,“工农”的“文化翻身”既是真实可感的,又是相对而言的,也是在一定的限度内进行的。就“新民歌”而言,其中所发出与其说是“工农”的声音,毋宁说是意识形态的声音。虽然人们无从知晓“工农”真实声音,但是在现实中,它不可能如此透亮、谐和与单一。因而,“文化翻身”的限度就是“学会说”,而不是“自由说”、“自主说”。新意识形态“规限”已经化入“工农”的文化“解放”行动之中。这些“规限”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新民歌”的生产方式,二是“工农”创作主体本身。

从生产方式来看,“新民歌” 是一场有组织文化生产运动。新民歌搜集、创作是在“党的领导下”,“各级党组织的提倡和组织”[15]下开展起来的,并且是“一项政治任务”:“党和领袖的倡导给群众火样的热情,党在理论上和政策上的指导,给运动发展以正确的方向。各级党组织的深入细致的组织工作,又保证了运动的广泛开展。”[16]通过“理论和政策上的指导”,“工农”诗人认识到了诗歌创作的目的,不是像“小资产阶级”那样表现自己,而是为了表现“大跃进”时代人们的生产、斗争的豪情,是配合各项中心工作、鼓舞人们“斗志”的文化武器,这是从观念层面对“工农”的言说进行定位。通过“深入细致的组织工作”,他们的创作被纳入到有序的组织生产中,比如有党委组织的“专题赛诗会”:“歌唱丰收赛诗会”、“共产主义教育赛诗会”、“钢铁赛诗会”、“亩产赛诗会”等,还有“民歌演唱会”、“联唱会”、“诗歌展览会”、“战擂台”、“诗街会”等等,这些名目繁多的“赛诗会”对诗歌的主题、基调和竞赛规则等要求都是相当明确的。“工农”诗人通过亲身参与这些“组织活动”,一方面在竞赛的游戏中获得一种快乐、新奇的体验,另一方面也不知不觉地被这些赛诗方式、诗歌想象方式等所吸引、感染,被迅速卷入这锐不可挡的诗歌狂潮中。于是,在耳濡目染和亲身体验中,“工农”诗人认识到了什么样的诗才能加入这场“游戏”和“竞赛”。如果他们为了这种“诗歌竞赛”而创作,诗歌内容和想象方式就必须符合竞赛的规则。这种潜在的“游戏”规则,使“说什么”和“怎么说”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展开(围绕某种政治和生产主题)和一定的轨道上滑行(用山歌、歌谣等形式进行“诗化”想象)。总之,一旦诗歌创作被纳入各级政府的行政“任务”之后,就进入了有规则、有纪律的生产“程序”之中。这种“诗歌生产”的模式体现了“新民歌创作运动”中那种“自上而下”的意识形态“权力”运作方式。

另一种“权力”来自于下层,即“工农”诗人之间相互“交流”和“学习”。在这场诗歌运动中,各级党委和文化部门还经常组织召开创作经验“座谈会”,这些“创作经验谈”,不仅仅是个人创作的经验总结,同时也是意识形态对创作经验不断“范式化”和“知识化”的过程,一旦某些知识成为其他创作者的创作“常识”时,意识形态的效应便产生了:它使创作主体学会了自我监督和相互监督。这样“工农”诗人在“理论(上层)——实践——经验——理论(下层)”的不断学习中,领会了“为什么写”、“写什么”和“怎么写”。

从“新民歌”创作主体来看,“解放”需求层次的低下和意识形态化的感恩情怀是阻碍工农“文化翻身”的一双隐形“巨手”。

“工农”诗人解放诉求限制了“工农”诗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翻身”。“五四”以来,许多现代知识分子经受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洗礼,丰厚的文化知识储备和丰富诗歌创作经验,使他们能够对诗之所以为诗进行形而上的思索。比如,现代“中国一批新诗人”认为诗歌应该“张扬个性”;“诗是诗人情绪的‘自由抒写”;“诗是‘表现的艺术”[17];“诗应该是民主精神的大胆的迈进”;“一首诗是一个人的人格”;“诗”必须有“丰富的思考力”;“僵死的理论,没有思想情感的语言,矫揉造作的句子,煞费苦心的排列”是“诗的敌人”[18]。这里表达了这些诗人对诗之于创作主体的思想、情感、个性等“解放”的意义。而“工农”诗人则认为,“咱写诗也是革命,为了大家跟上共产主义上天堂,所以写诗也要往高处想,往远处看,还要往大处说”[19];诗人“必须树立正确的观点,提高思想认识”,“必须时时刻刻听党的教导,多学习政治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虚心向劳动人民学习”。[20]在这两种诗学观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层次的“解放”需求。知识分子追求的“个性”、“民主”和“人格”通常和“自由说”及“自主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与知识分子“自主说”和“自由说”才算真正“解放”不同,对于底层民众来说,“有权说”和“学会说”就意味着大“解放”,就意味着“站起来成了一个真正的人”[21],因而,他们无法感受到这种“解放”背后的新“束缚”。 回顾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不难发现,他们的“解放”层次越高,他们发现的问题也就越多,也就越不容易“满足”,越喜欢“挑刺”,延安时期的丁玲、王实味就是这类知识分子。除通过精神的“不满足”实现个体“解放”之外,梁实秋、沈从文、朱光潜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则通过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来实现自身的高层次“解放”的诉求。作为底层的民众,他们既极易“满足”,又愿意加入到新政权的建设中去,因而没有知识分子可能有的痛苦、矛盾、犹豫和困惑,也不可能在诗歌中提出个体“解放”的更高层次的要求。于是,“工农”在“解放思想”和破除“诗歌神秘观念”号召下,毫不犹豫地加入到这场诗歌狂欢中,收获欢乐与激情,展现梦想。可以说,“工农”诗人对于“解放”的短视,使真正的“文化翻身”成为一个永远的乌托邦。

意识形态化的伦理情怀是限制“工农”诗人实现真正“文化翻身”的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施恩不图报”和“知恩图报”是个体在处理人伦关系时的重要美德。在古人看来,“知恩图报”者具有君子之风范。这种儒家伦理观念,已深深地铆入大多数底层民众生活中,有时甚至出现“日用而不知”的情况。在这场诗歌运动中,底层“工农”所受的“恩惠”感触最深的是身份转变,即由贫苦“工农”转变为业余或专业的文艺工作者,享受较高的政治待遇。比如工人黄声孝在解放前是个卖苦力的装卸工,建国后成了一名业余诗人,他的创作得到武汉市委宣传部长和党委书记的重视和帮助。政府不但出资为他出版诗集,而且让他参加“全国海河跃进会”、“全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大会”等各种会议,甚至还到华中师范学院参加文艺理论教学大纲教材的编写。他说:“一个捏杠子的装卸工人,能和大学生们一道生活,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件事情。”[22]可以说,黄声孝身份经历了“工人——业余诗人——专业文艺工作者”以及劳苦大众到国家主人的转变。这种转变在“工农”创作“经验谈”中体现为回顾、体验和展望人生叙述的模式:“苦难的过去——幸福的现在——美好的未来”。当然,在“工农”看来,给他们人生带来三段不同景观的“恩人”是新国家政权——“共和国”,它通过占有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方面的大量资源,为“工农”身份转变“权力”保证。当底层民众在身份、物质和精神层面受到“恩惠”时,他们便进入“知恩图报”的伦理关系之中,并在言语、观念和行动层面表现出来。在言语上体现为自我对“施恩人”的感激之情及报答“决心”。比如“我要坚决站稳无产阶级立场,高举毛泽东文艺红旗,坚决向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文艺思想作无情的斗争。为了感谢党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我要在明年写好一篇长诗向党的四十周年献礼”[23]。“工农”的这些谢辞和决心,并非全都是俗话或套语,其中肯定有真诚的成分。不可否认的是,口头或书面的“感恩”言语形成一种舆论场,对其他的民众起到教化作用,于是,在浓厚的“感恩”氛围中,“施恩者”的头上逐渐形成多重迷幻的光圈,并不断被“圣化”和“完满化”,从而使底层的民众滋生一种崇拜心理。在观念层面体现为对国家权力主体所提出的一切政策和理论的认同。“认同”其实就是对“政权”合法性和理论合理性的全部接纳,也是对“政权”的一种尊重和服从。对于“工农”而言,“认同”的方式就是“牢记”国家权力主体的“嘱咐”,并以这些“嘱咐”武装诗歌。在行动层面表现为积极投入到“新民歌”的生产当中,有些诗人“中心运动一来,马上把报纸一看”,“立即动手”[24];有些“宣传员不分昼夜在朗诵、说唱他们的新歌谣、新作品”[25],鼓舞人们生产斗志。这些“努力”从大的方面说是为了回报社会和国家。这种光有热情而缺乏理性的“感恩”行动,很难对“感恩”行为本身可能存在的使人异化的因素,进行必要的反思。

此外,政治伦理向家庭伦理的巧妙对接和转换,也使得“工农”深深陷入伦理的规约之中。有首新民歌这样写到:“老爷爷,笑哈哈,/手捧书本转回家,/进门就把哥哥问:/‘你看这是‘社字吗?/哥哥抬头说声‘是,/爷爷心里开了花:/‘当了一辈子睁眼瞎,/今天也能识字啦;/受了一辈子牛马苦,/今天才知‘社是家”[26]。这是一首典型的表现翻身农民把“公社”(国家)想象成“家”的诗作,也反映了底层民众普遍的想象方式和心理状态。建国后,“人民当家做主人”这一宣言式的短语竞相在各类传媒中出现。新生的国家为了巩固和发展,使政权具有凝聚力和向心力,必须在意识形态领域宣传“家国合一”的思想,即“祖国是大家庭”,“国”是“家”的集合体。在这种思想中,由于政治伦理和家庭伦理之间存在某种内在勾连,传统家庭伦理中的“孝”、“敬”、“父慈子善”等,也就巧妙转化为政治伦理中的“服从”、“付出”、“牺牲”、“忠诚”、“报答”等等。这样一来,政治伦理中的刚性要求,就顺势被“家庭伦理”柔化了。由于“家庭伦理”对于个体具有极强的约束力,它强调等级、有序、服从、尊重等等,哪怕是建设性的“质疑”、“批判”都被视为是对这一伦理的挑战,因而可能遭到舆论的谴责,进而使那些“质疑者”产生深深自责。在这种情势中,作为受过“恩惠”并且深受伦理观念影响的底层大众,也就不可能通过“介入”方式,对“施恩者”提出更高层次的自我“解放”的要求,因为这样可能会背负“大逆不道”、“忘恩负义”、“无情”等等骂名。

[1]编后记[J].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175

[2][21] 殷光阑.唱的人人争上游,唱的红旗遍地插[A].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54,66

[3]李希文.我是怎样编快板的[A].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67

[4]蔡恒昌.过去想唱不能唱,今天要唱唱不完[A].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111

[5]南帆.底层与大众文化.东南学术[J].2006(5):4

[6][7][8]周扬.新民歌开拓了新诗的新道路[A].新诗歌的发展问题(第一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13,3,2

[9][13][15][16]天鹰.1958年中国新民歌运动[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3,72,16,72

[10]包立春.党给我一支笔[A].民歌作者谈写作[C].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12

[11]杜来盛.我是怎样学写作的[A].民歌作者谈写作[C].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34

[12]朱昭仲.我是怎样创作山歌和花灯的[A].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76

[14]杜晶铎.诅咒敌人,讴歌自己[A].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116

[17]龙泉明、邹建军.现代诗学[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34—42

[18]艾青.诗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73—196

[19]王老九.谈谈我的创作和生活[A].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10

[20]王应础.初学者的感受[A].民歌作者谈写作[C].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60-61

[22]黄声孝.站在共产主义高峰上看问题[A]. 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146

[23]潘傅明.做生产上的能手,当文化上的尖兵[A].民歌作者谈写作[C].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29

[24]黄声孝.鼓起干劲来[A]. 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23

[25]李根宝.工人歌谣是工厂里的战鼓[A].民歌作者谈民歌创作[C].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23

[26]郭沫若、周扬编.红旗歌谣[M].北京:红旗杂志社,195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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