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宋代绝句
2009-06-13李亚莉
摘 要:绝句形式短小,节奏分明,既便于创作又易于记诵,因此得以广泛流传。本文将宋绝句放在绝句发展史的大背景下,结合宋代士人的思想特征,全面细致的分析宋代绝句对于盛唐绝句的继承与发展,概括其独有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宋代绝句 五言 七言 演变
绝句诗五言二十字七言二十八字,形式短小,节奏明快,言有尽而意无穷,既便于创作又易于记诵,因此得以广泛流传。清代的王夫之就说过:“自唐以后,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姜斋诗话》)胡适也曾说:“要看一个诗人的好坏,要先看他写的绝句。绝句写好了,别的诗或能写的好。绝句写不好,别的一定写不好。”可见绝句这种诗体在作家创作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绝句虽是传统汉语诗歌最短小的样式,但并非是最易写的。宋杨万里说:“五七字绝,字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宋严羽也说:“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可能正是由于绝句具有易作难工这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它才能在灿若珠海的诗歌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被誉为“百代不易之体”。(明胡应麟《诗薮》)
周啸天先生用歌诀的形式给绝句下了定义:“句齐言、篇四句、偶句韵、韵不易。”(周啸天《唐绝句史》)简而言之,绝句乃是一种齐言的四句诗体,偶句用韵且一韵到底。凡是具备此四项特征又得到普遍运用的诗体即可称为绝句。形式上追溯绝句的起源可至我国第一部四言诗歌总集《诗经》。其中各章句数相同,每章四句,每句四字,而又以叠咏方式结构的作品尤其值得注意。如《桃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样的四章四句体制,又于偶句用韵且一韵到底,符合绝句的特征,可被视为四言绝句的雏形。在此之后,齐言四句诗体不断发展。五言、六言、七言绝句陆续出现。至唐代,五七言绝句因能容纳更多的内容;节拍、韵律上更能体现抑扬顿挫之美;句式整齐,用韵较有规则等原因,脱颖而出,成为较之杂言、四言、六言绝句流传更广,更为大众喜爱的诗体。
绝句在唐代渐入佳境,焕发出绚丽的光彩。才华横溢的诗人将盛唐气象注入绝句中,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这些作品风格多样无所不包,其中优秀的作品成为后人学习的楷模。唐代既已出现唐诗选本,如令狐楚的《唐诗御览》、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韦庄的《又玄集》。唐代以后的唐诗选本、总集更是层出不穷,如王安石的《唐百家诗选》、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高棅的《唐诗正声》等。
如此众多的佳作,其影响犹如双刃之剑。一方面,给宋人以借鉴;另一方面,唐诗极盛难继的难题又时刻困扰着宋代的文学家们。有宋一代虽以词体见称,然宋绝句也是自成气象。唐有李白、王维、王昌龄、王之涣、高适、岑参、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大批绝句圣手;宋有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秦观、杨万里、陆游、范成大、戴复古等绝句名家。只是时代不同,对诗美的追求及表现方式各有差异罢了。唐人的阔达宏放、雍容富贵是美,宋人的空谷幽兰、清雅秀洁也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叶燮在《原诗》中就说过:“宋人七绝,种族各别,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处,竟有轶驾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龙标以律之,则失之矣。”陈衍《宋诗精华录》所录十之八九为近体,又以七言绝句为多,自序云“窃谓宋诗精华,在此不在彼也”,皆真知灼见。事实上,将唐诗、宋诗割裂为两个单独的个体加以比较本就是不恰当的。没有唐诗,宋诗便成为无本之木,无所师承,更谈不上再创造;没有宋诗,唐诗便成空中绝响,后继无人,更谈不上哲理的升华。这两部分是一脉相承,就如同一人之少年与中年。要想对其有全面、正确的认识,就要统观全局而不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唐绝句与宋绝句的关系同样如此。
以下就以唐代绝句为背景探讨宋代绝句的演进历程。
首先,宋绝句的发展首先表现在对题材的开拓上。
盛唐绝句总体倾向于浪漫、抒情,写实与议论的成份却相应较少。这与绝句的体裁特色有关,五言二十字七言二十八字,“如此短小的诗体,容不得说大话,发空论,炫耀才学,堆砌辞藻,罗列典故;只须将要紧的意思,真识的情感,经济的表达,自然的流露,只要兴会淋漓,神与境会,即不识字人,也道得好言语”。(周啸天《唐绝句史》)刘熙载说:“长篇以叙事,短篇以写意。”绝句是短篇,所以重抒情写意。当这样一种最宜于抒情的诗体遭遇盛唐这样一个最适合抒情咏怀的时代时,绝句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最受世人喜爱的诗歌样式之一了。据统计今存盛唐绝句为751首,约占全部盛唐诗的14%,与初唐百年相比数量翻了两番。然而,换个角度看,绝句最大的弱点也正蕴含在这一特色中。体制短小的局限使绝句只能偏重于抒情性题材,对于广阔的社会历史生活表现得不够充分。盛唐绝句作家发展了六朝歌谣早已尝试过的组诗体制,扩大了绝句的表现力。如《子夜四时歌》,分春夏秋冬四组,每组由若干五言小诗构成,即可化整为零,又可聚零为整。然而组诗体制不是通过扩大绝句容量而是通过延展绝句篇幅,使之表现更多内容。然而以有限的句式表现丰富的社会生活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杜甫的时代,社会基调已由浪漫转而为现实。杜甫率先将原来非诗的题材引入创作,多以“即兴”、“漫性”、“漫成”为题,书写一时杂感,兴到笔随,一切皆可为诗材。如《觅桃栽》: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他还将以往用古体表现的时事政治诗带入绝句领域,如《三绝句》、《黄河》二首等等。杜甫又新创用七绝谈诗论文,对后人影响极大。如《戏为六绝句》,被郭绍虞赞为“开论诗绝句之端,亦后世诗话所宗,论其体则创,语其意则精。”杜甫绝句中融入较多叙事、议论的成份,直抒胸意,刻画细致、意境充实。他能直接地、多方面地反映现实生活,显示了绝句风格多样化发展的可能性,这种探索、创新意义重大。
苏轼同样对绝句内容的扩展做出了贡献。东坡一生经历坎坷,然而这种经历却使他能更深入的接触社会、体验人生。东坡绝句内容丰富,题材广泛,气象开阔,笔力潇洒。他的足迹遍布祖国各地,秀美的河山成为东坡绝句最主要的题材。其中歌咏杭州西湖的绝句造诣极高,如《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湖与西施本无关系,苏轼却用一比喻将二者巧妙联系起来,即突显了西湖阴晴绝佳的自然风光,又给人无限遐想。语言简练却不干涩,读来朗朗上口韵味无穷。
南宋的“中兴四大诗人”面对日益僵化的江西诗风,做了一些大胆的尝试,其中就包括对绝句题材的改革。杨万里以一种清新自然、妙趣横生的诗体——“诚斋体”为人们所推重。其特点就是观察细致,描写细腻,即使是寻常景物也能表现出独特的美来,尤其擅于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画面,表现的生动新颖,如在眼前。全宋诗中收录诚斋诗4200多首,题材涉及面极其广泛。一景一物,信手拈来即成佳作。如脍炙人口的小诗《小池》:
泉眼无声细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此诗如一张清新雅致的快照,在以清泉树阴为背景的画面上,含苞的荷花亭亭玉立,一只休憩的蜻蜓停立其上,最是那灵动的一点。再如《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莲花荷叶接天盖地,一片浓绿,色觉的刺激给人的映像极为深刻。诚斋诗取材广、命意新、生活气息浓,与盛唐常见的边塞、宫怨、行旅、离别题材已有很大不同。总体来看,宋绝句题材进一步日常化。诗人把日常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情景,用浅近、自然、细腻的语言表现的具有诗情画意,给人以美的享受。这种与自然更加契合的创作方式与审美态度拓宽了人们的视野,丰富了绝句的表现内容,提高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感受力。同时,也是宋士大夫社会心理影响文学观念的一个表现。
其次,新变也表现在绝句的哲理化上。
由简单的感触,上升为复杂的人生体验,反映了人类思想的进步,表现在诗歌中就是由叙事到抒情再到以议论入诗。这样的事例主要有两次:一次是魏晋时的玄学,促进了玄言诗的产生;一次便是宋代理学,提升了宋诗的哲理性。而后者,作为载体的诗歌与作为内核的理趣结合的更加紧密、自然。抛弃了纯粹概念化的东西,“缩虚入实,即小见大”,将无形的理寓于有形的客观事物之中,更加形象,更易为人们接收。
宋绝句的哲理化现象,与宋代士大夫阶层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及其地位的变化有关。
一方面,统治阶级重文轻武,文人地位得以提升、生活环境有所改善,使得文人文化知识水平也相应提高。其中不少人有着较高的文化修养。早在五代十国时期,虽然战乱不断,社会危机日重,然南方割据政权的统治者多能招贤纳士。尤其是南唐诸王,尚文好士,对文人极为优待。以至后主李煜时出现国势衰微,而文学昌盛的局面。冯延巳“一臣侍二主”成为佳话。此外,前蜀王建、后蜀孟昶、吴越钱鏐、闽地王审知、王潮等政权吸纳众多文人入幕府,皆给以高官厚俸。虽政治上无富国强兵之策,但于学术文化建设上十分有用。宋初,南方文人入宋为官,多被置于“三馆”之中。降臣的地位使其在官场上多碌碌无为,文学创作上却又更上一层,渐起宋人重学力的新风。如以杨亿、刘筠、钱惟寅为代表的“昆体诗人”。一面于修书过程中丰富知识、提高学养;一面又于往来酬唱中演练、研习诗艺。虽然历来有人对其“歌功颂德”之声予以否定,但从长远看来,西昆作品对于文学特质的发挥及作家学力素养的提高是有积极作用的。另外,宋代雕版印刷的发明、线装书的应用,促进了文化的广泛传播,为文人饱学创造了良好条件。至苏轼、黄庭坚时,宋人“遂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创作中言理叙事成份加重,渐成“学者之诗”。
重辞藻、重典故、重理趣,于微处求精求细成为时尚。黄庭坚就明确指出:“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苕溪渔隐丛话》)理是对情的提炼,是感情的升华,要在诗中表现出哲理来,必须具备一定的学术素养,这一点是必不可少的。
另一方面,有了一定的学识,还要具备擅于思索的心灵,才能感悟到万事万物蕴含的哲理,并表现在创作中。“以学问为诗”本质在于以读书作为提高人格修养的手段,达到神与物游,心性诚明的境界。宋代,大批士大夫走上仕途,拉近了与政权的距离。他们面对阴晴不定的政治局势,经历瞬息万变的宦海波澜,走过崎岖坎坷的人生道路,对自身和社会命运的思索在所难免。无论面对苦难或是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用善感的心灵去感悟宇宙万物,体味超越时空的真理,体会领悟的喜悦,不失为提高人生境界、达到自我解脱的好方法。这大概就是读宋代作家的绝句很容易有共鸣之感的原因所在了。名句俯拾皆是,如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又如杨万里的“元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谋”、“沥血抄经奈若何,十年一九一头陀。”再如陆游的“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淮声似旧时”,以及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秦观的“芳菲过尽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等等。
绝句是诗歌史上的奇葩,至唐时已基本定型,约占《全唐诗》的四分之一,涵盖的社会生活极为广泛。在长时间的发展过程中绝句继承了其他诗体的优点,又经不断地改良、创新,是一种很有生命力的体裁。尤其是宋代的绝句写手,能吸收唐绝句的营养又能走出盛唐光辉,形成独有的绝句风格,值得深思、借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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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莉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