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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标本

2009-06-11郑晓红

延安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山鸡镂空珠子

郑晓红

林场的学校跟林场的招待所只有一墙之隔,墙是红砖砌成的,兴许是为了美观,也兴许是为了节省砖料,砖砖之间错开缝隙,每层错落的距离不等但有序,最后,就形成了一堵镂空十字的漏花墙。那年的我不大不小,是正当令的时节,差点就到书本上常常又疼又惜赞美着的年方二八的年龄,小拳头般的花骨朵不知该攥着好还是张开好。这样的年龄很适宜这样的漏花墙,漏花墙那边冷清的院子和间或出现的几张新鲜面孔被镂空的小十字割得支离破碎的,我们下课之后,总有男生悄悄翻过墙去,沿着那边的墙根飞快地闪过来闪过去,男孩子的眼睛始终盯着这边,毛刺刺的眼睛快镜头一样从一个个镂空十字里闪过。

漏花墙那边的招待所生意并不好,住宿的客人多半是过路的司机,而且总是在夜间来到,大货车前面的大灯哗哗地打亮,长长的车身在不大的院子里左转向右倒车,发出扑扑的沉重的喘息声,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响过去了,便骤然沉寂下来,客人似乎已然一头栽进了梦乡。但这里毕竟是林场的招待所,被前后左右密密匝匝的小山圈着,山上覆盖着葱郁的植被,植被深处、再深处总藏着能诱惑山外人的东西,所以,总有一些身份神秘的山外人来到招待所里小住,他们白天消失在山上的植被之中,晚上久久地在有月无月的夜空下默坐。

我们只能在晚自习的休息时间里看到漏花墙那边的人,男女孩子们在几个最有可能看到那边人面孔的镂空十字边挤来挤去,每个人都貌似谨慎地发出嘘声警告伙伴不要发出声响,但是,每个人又都制造出比嘘声更响亮的大惊小怪的声音、憋在喉咙里咕咕笑的声音、推搡的声音。我敢说,每一个男女孩子制造出的声音都是蓄意的,对这些年方二八的少年们来说,终日为伍的天籁、山野、鹿鸣、鸟叫哪里能比得上一个神秘外来人的吸引力呢?可是,无论我们制造出多么大的声响,漏花墙那边的人都无动于衷,他像黑夜一样坐在那里,烟头一明一灭,骄傲、冷漠,叫人愤恨。

第二天的教室里弥漫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气息,一双双闪亮的黑眼睛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交流着某种信息。窗外是一片果园,果园那边是山,裹挟着草木果香的风一波波吹进来,树叶唰拉唰拉抖动着,青涩的果子染了微微的红晕藏在叶间练习卖弄风情。一下课,班上两个不起眼的男孩就被大家团团包围起来,那两个男生昨晚溜出宿舍,翻过漏花墙,跟那个外来人并排坐在一起,黑夜敞开了胸怀,让月亮看见了星星,让星星看见了月亮,那两个男生成了骑在月牙上的童话。那个外来人是个作家,“作家”这个词像鞭炮一样在班上炸开来,噼里啪啦之后,余音余烟袅袅。那个作家一点都不冷漠,他跟那两个男生说了许许多多话,都说了些什么呢?说黑夜里他能听得见山野里的蚂蚱、螳螂、蛐蛐在窃窃私语,萤火虫在巡逻,蝼蛄在发电报……那两个男孩用手比画着一本书的厚度,说那个作家写了那么厚的三本书,他来这里是为了构思一本长篇小说,作家还格外给两个男孩子承诺说会把他们俩写到自己的书里,他俩惊喜之余,特意就着月光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那个作家的手心上。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片刻,大家用近乎崇拜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两个男生,他俩从此与众不同了,因为他们的名字将出现在一本厚厚的书里,是主角也罢,是配角也罢,那么普通的、不起眼的、三个字的名字就要出现在一位作家写的一部书里了,这个消息多么惊人。在这个小林场里,得到一本书尚且不易,而他俩,就因为率先翻过了漏花墙,就成为一本书的一分子,将会被山外边上千上万的人看到,可实际上,他俩的名字是多么平淡无奇啊,他俩的人更是多么平淡无奇啊。我按捺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若无其事地插进一句话,“说不准,今天早上作家已经把你们俩的名字洗到洗脸盆里泼院子里去了。”我的话像给一教室的少年卸了大包袱,大家哄的一声大笑起来,两个男生突然从被崇拜的对象变成了被讥笑者,无辜而天真的两个少年成了一大群少年嫉妒的牺牲品,教室一下子又吵吵嚷嚷起来,大家众口一词地讥笑两个男孩的幼稚和奢望。

作家两天后就离开了林场,他道貌岸然的跟深夜到来的大货车一样,给这个冷清的院子里留下几条没有规律的车辙,留下突然打亮的刺目的灯光和扑扑的喘息声,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作家从来没有走到漏花墙跟前来,从来没有留意过镂空十字里闪过的各样眼睛,也没有试图向夜里翻墙过去陪伴他的两个男孩子道别。作家只是,在漏花墙这边的少年们心中,制造了一起并不崇高的轩然大波。

漏花墙从此成了少年们的心病,没有人再像从前一样大大方方地趴在镂空十字上往那边打探,大家都做贼心虚一样背靠漏花墙站成一排说说笑笑,个个脖子梗直,连头都不肯侧一下,可实际上,所有人都比从前更留意墙那边的风吹草动。这个变化让人又压抑又忧伤,仿佛关押起来的犯人得知刑期延长了,等待陷入了没有预期的时空,让人恐慌。我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大家都在等待什么,我们被天籁围困,被纯洁的草木气息围困,嗅觉和视觉都变得迟钝了,我们日复一日地盼望着新鲜的外来人。

那一天下午,我站在林场场部门口的石头上,注视着两个刚下交通车的中年男人向我走来,他们背着双肩旅行包,提着方方正正的箱子,两人都戴着眼镜,一个皮肤黝黑,一个皮肤黄白,都显出有教养有风度的外来人的样子。我心如擂鼓,几次想扭过头去,但几次遏制住自己,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坚定地笔直地站着,坚定地迎着他们的目光。

“小姑娘,你们的山上,常见的动物有什么?”皮肤黄白的男人温和地问我,身体转了一圈,用手指着周围的山林。

我没预料到他们会问这个话题,为了准备跟等待中的外来人交谈,我翻阅了林场场部里许多无人问津的油印册子,比如这莽苍森林里各种常见树种和稀有树种,还比如以林场为中心向外扩张出去的可供游走的景点,我打听到了塔儿湾那里石塔的来历、子午隧道那边月牙泉的背景、林场附近荒芜的“碧落霞天”遗址境况……我随时准备以解说员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口若悬河,听的对方目瞪口呆……但是,他们问我山上的动物有什么,我毫无准备。我的回答又慌张又凌乱,“有野猪,有鹿……”。我笨拙地指向对面的山,语无伦次地讲鹿群下山喝水的情景。

他们并不满意我的答案,皮肤黝黑的男人用手比画着,“小型的动物,有什么?”

“有黄鼠狼。”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痛彻心肺地发现我完全在大脑里搜寻不出能镇得住他们的动物来,像国家级省级保护的那种,像考拉、河狸、穿山甲那样说出来能显出品味的那种。果然,两个男人都似有深意的笑起来。一股热气像水一样泼下来,我的耳朵和脸颊刹那间就火烧火燎的烫起来了。

他们改了话题,接着问我,“那么,飞禽呢?有什么?可观赏的那种?”

我窘迫地高高站在林场门口的石头上四下张望,鸟雀四飞,但我叫不出名字,最后,我想到了野鸡。但我不说“野鸡”,我记得老师讲过野鸡的学名,于是,我确定地回答,“雉。”

他俩面面相觑,一同问,“雉?”

我肯定地点头,并告诉他们雉尾巴上有如凤凰般的艳羽。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是山鸡。”他们又说,“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于是,我带领他们在漏花墙那边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

分手的时候,他们叫住我,“小姑娘,明天可以带我们去山鸡经常出没的地方去吗?我们想抓几只活的山鸡。”我说,“为什么?”黝黑的男人站起来走到房间后窗边上,山风爽爽利利地吹进来,他一字一顿地说,“让美永恒。”

我快活的在回家的路上飞奔。“让美永恒”,诗歌里才出现的句子,但是,那个外来人一字一顿的在说,迎着黄昏的山风在说,扶着窗棂以沉思的表情在说,眼镜镜片上反射着黄昏的日光在说。“让美永恒”,把年方二八的我穿透了,快乐地破碎成一墙的镂空十字,毛刺刺的黑眼睛闪过来,闪过去。

为了能让两个外来人不至于空手而归,我特地邀来同班几个捕捉山鸡的高手少年,他们带了网子、线绳、弹弓、木板、支棒,我们胜券在握地带领着两个外来人向夹在两山之间的山洼里走去。可是,我们没想到,两位有风度的外来人完全是抓捕山鸡的高手,而且使用了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简捷方法。他们用报纸卷成喇叭筒的形状,喇叭的口不是太大,刚好能套进山鸡的头,倒一些米粒在里面,再把胶水挤在纸喇叭近底部处,用毛笔刷开了。然后,他们指挥着我们去把这些纸喇叭口朝上在山鸡经常出没的地方这一个那一个插在草丛里。安置好了,他们俩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黄豆撒在空地上,那些黄豆微微散发着酒气,但很快就跟浓郁的蒿草腥味儿融合在一起了。

两三个小时后,当我们再次出现在现场的时候,就不得不目瞪口呆了。一只雌山鸡脑袋上套了纸喇叭乖巧地卧在草丛里,不时地甩甩脑袋,打嗝样的叫几声,叫声不安、迷惑,乖乖的任外来人将它提在手里。一只雄山鸡钻在草丛里,迟疑地歪头打量我们,拖着长尾向前走几步,腿一软,就卧在地上了,勉强扑棱几下翅膀,终究没能带起沉重软瘫的身体。一会儿,几个少年又欢呼着搜寻出另一只吃了酒泡黄豆醉不省事的雄山鸡。皮肤黝黑的男子把醉过去的山鸡抱在怀里,边行边抚边诵: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我们几个年方二八的豆蔻少年跟在他们后面,怀着敬畏之心,悄不做声又深感卑微的甩心体察着天籁之中回荡着的,如此新鲜而美好的声音。

漏花墙这边再次掀起轩然大波,山鸡事件因为有更多人的参与使得外来人的到来不再是少数少年的独享资源,我们这群无知无畏的少年终于握手言欢消除芥蒂,重新像作家到来之前那样,没有隔阂和隐私的将许多个脑袋贴在漏花墙的镂空十字上。招待所的院子跟往常一样安静冷清,但是,到处都是两个外来人留下的痕迹。铁丝上搭着两条纯色毛巾,一条深蓝一条绛红,都不是林场里常见的颜色。他们住的房间外面放着一把木椅子,椅子上有搁过脸盆的水印子,圆圆的一圈,闪着光。一块淡绿色的香皂放在窗台上的一块纸上,香皂的香味儿被风吹过来了,盖过了果园里吹来的果香,盖过了从山上吹来的油松的浓香。皮肤黝黑的男人打开门走出来,他把手里拿着的圆珠子举过头顶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另一只手里捏着毛笔,转而,他低下头用毛笔在珠子上点画着什么。漏花墙这边的少年激动起来,一个跟随着他们去捉山鸡的少年攀上墙顶,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傻呵呵地冲皮肤黝黑的男人微笑。男子转过身,惊喜而优雅地张开双臂,他喊道,“哈,我的小伙子们!”,说着,他向漏花墙走来,他边走边挨个端详镶在镂空十字里的眼睛,我屏住呼吸。他停在我的眼睛前面,依然又夸张又漂亮地张着手臂,他叫道:“哈,我的小姑娘!”

我骄傲地捏着透明的棕色小珠子,按照他演示的那样,用毛笔仔细的在上面点了一点j又小心地描圆了,把胳膊穿过镂空十字把珠子放在他手心上,他的手不像他的脸那么黝黑,淡淡的褐色,修长细致,两颗褐色的小珠子顶着两点墨卧在他手心里,像要突突地跳起来了。我问他,“那几只山鸡怎么样了?它们吃东西了吗?”他退后几步,微笑着挥一挥手回答,“小姑娘,晚上你可以带着你所有的朋友过来看看它们。”他微笑着后退,补充说,“看看它们多么美!”他进了房间,我们靠着漏花墙争论起来,我告诉大家,他们一定是画家,他们抓来活的山鸡是为了写生。另外一个少年认为他们是雕刻家,因为那两个圆圆的透明的珠子很像是用来做眼睛的,我马上抢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雕像用塑料珠子做眼睛。而那个少年又反驳说据他所知画家们画动物的时候都是在动物的生活环境中潜伏着去观察的,而不是抓回来。最后,我们决定打赌,要跟少年击掌的时候,我改口说,反正他们不是画家就是诗人。少年突然收回手去,他同意我的说法,“他们一定是诗人吧!”

是的,他们一定是诗人!他扶着窗棂在黄昏的余晖中说,“让美永恒!”……他又漂亮又夸张地张着手臂倒退着说,“看看它们多么美!”……山鸡长长的尾羽从他胳膊底下拖垂下来,他温柔的抚摩着,边走边诵: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他们的房间里真明亮,100瓦的大灯泡亮在纸顶棚下面,光线干干硬硬的,束束都想抽在人身上。一只雄山鸡昂脖立在箱子上,微微侧着脑袋,亮亮的眼睛斜睨着我们。雄山鸡颈下,一只雌山鸡与它相偎而立,小小的脑袋略略低垂,头侧向内,似要帮雄山鸡啄顺羽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山鸡这样温馨的场面,见惯了的,只是某只山鸡受了惊吓,蓦地从草棵子里扑棱棱飞起来了,还惊慌失措地打嗝般地叫着。它们的飞翔向来不轻盈,总是整出很大的动静,翅膀拍的啪啦啪啦响,腾起来,坠下去,又腾起来,坠下去,哪怕是些微的动静,都会让一群藏匿着的山鸡惊慌起来。可是,眼前的,立在箱子上的一对儿山鸡一点都不惊慌,它们不怕干干硬硬的灯光,不怕一群少年冒冒失失撞进门来闹出的声响,它们如入无人之境,公然示爱。皮肤黄白的男子优雅地斜靠在桌子边,嘴角含着微笑欣赏一群少年诧异的神情,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朋友们,去摸一摸它吧!”

我,伸出手去,轻轻的,从雄山鸡的头部向下,抚到它的背部。它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不躲避,羽毛蓬松、柔软、伏帖,似乎,还有温度。雌山鸡始终不抬头,它固执地盯住伴侣的颈脖,想找出哪怕是一丝儿羽毛凌乱的地方,然后,帮它理顺。它俩一起脱胎换骨了,再不像从前那样胆小如鼠,而是两只高贵的、矜持的、坦然的大鸟。我旁边的少年,把它俩高高举起来,它们毫不惊慌,依旧在高处镇静示爱,它们的爪,被固定在一截木头台座上,那段木头很原生态,也很精致,几乎不见被修饰的痕迹。皮肤黝黑的男子走到我们身后,把手放在我和少年的肩上,还是以前那样温和抒情的诗人口气,他说:“我的小姑娘,瞧

见了吗?它们择良木而栖,美永恒了,爱也永恒了。”

硬邦邦的灯光下面的桌子上,躺着另外一只雄山鸡,它的眼睛半睁半闭,暗淡无光。皮肤黝黑的男子把一些工具摆放在桌沿的白纸上,温和清晰地向我们介绍:剪刀、解剖刀、镊子、毛笔、针、脱脂棉、铅丝、尼龙线、石膏粉、防腐剂、保险刀片。他有条有理地摆放好工具,不断地调整工具的次序,他手底的那几样刀具铮亮冰冷,反光硬生生的。他微笑着环视我们一圈,像外国人那样耸着肩膀,指着纸盒里装的灰白色粉末说:“最关键的是防腐剂,否则,再精美的作品也会臭掉,或者,被虫子吃掉!”他回转身瞧着放在箱子上的山鸡爱侣,夸张地皱着眉头,“所以,要格外注意防腐剂的搭配比例,硼酸50%,明矾30%,樟脑粉20%,对,就是这样,多么完美的搭配!”

他小心的将躺在一旁的山鸡抱起来,轻轻地仰放在桌面上,山鸡的头软软地侧向一旁,两条僵直的腿由羽毛里无助地伸出,翘在空里。他向山鸡饱满丰盈的胸部吹了一口气,柔软的胸羽像花一样绽放开来,他用毛笔蘸了水,把羽毛向两边刷开。他按了按山鸡胸上的龙骨,解剖刀由龙骨之间向下划下去,停下,开始用刀向两边剔开皮肤和肌肉之间的结蒂组织,那些薄薄的黏膜被撑开并划破,嘶啦——啵——他放下解剖刀,岔开的手指由皮肤下探进去,一点点撑起,一点点纵深,他小心而轻柔的样子,宛若抱了·个小女人小小的裸体。皮肤黄白的男子站在他对面,一手抓了石膏粉,一手抓了防腐粉,伴随着他的同伴的进程,交替不断的将这些粉末撒到撑开的皮肉之间去,刚刚渗出的血迹迅速被吸收了,他就像个惯于消除罪证的老练的阴谋家,从容,紧凑,配合默契。

剥离到山鸡眼睛那里的时候,皮肤黝黑的男子停了下来,长吸一口气,定住不动。皮肤黄白的男子手脚麻利地拿起镊子钳住山鸡暗淡柔软的眼球轻轻一扯,眼球被拽了出来,夹扁了,连暗淡的神气也看不出了。他转而用方才的凶器撬开山鸡的喙,用手指撑住了,镊子探进去夹住舌头,又是用力一拉。放下镊子,他迅速换了剪刀,由枕骨上的孔那里伸进去,剪刀微微打开,缓缓转一圈,枕骨上的孔变大了。接着,他用缠了棉花的竹签由孔里伸进去,一点点地剜、蘸、转,白白的脑浆被裹带出来,山鸡小小的头颅里很快就空了。最后,他还是没忘记消灭罪证,把石灰粉和防腐粉从那空空的颅骨里灌了进去。

做完剥离、剔骨、挑腱、清头几个环节后,两个外来人如释重负,他们开始整理已经准备好的用棉絮缠过的支架,把只剩下骨架和皮羽的山鸡穿好架起来,然后,打开一瓶乳状的防腐剂从山鸡的头颅开始刷,刷得非常细致,换了三次不同型号的毛笔。最后,他们开始填充,用了棉花和锯末,山鸡软耷耷的身体一下子饱满起来。皮肤黝黑的男子微笑着转过头来,手里捏着一颗珠子,他说:“小姑娘,瞧,这是你画的那颗珠子,你的珠子会让它重生的!”说着,他很快用铅丝将珠子穿起来,放进山鸡空空洞洞的眼眶,调整好珠子的角度,那颗假眼正对着我,我描画上去的那点黑漆洞若观火地凝视着我。

房间里又明亮又安静,我们这群年方二八的少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们为山鸡做完缝合和整形,两个外来人像艺术家那样,远看,近观,不断调整他们作品的姿势,间或争论几句,再进行调整。

我们没有跟两个外来人道别,鱼贯着出了门,进入林场招待所院子里的黑夜里。身手矫健的少年们攀住漏花墙的砖牙,身体一提,升上去翻过墙去。我站在招待所院子里,黑黝黝有如夜空一样的失望席卷了整个身体,头一次感到所谓花季所谓豆蔻的虚妄。我走到漏花墙那里,跟我打赌的少年的眼睛镶在镂空十字里,凝视着我,我满含着泪水靠近那个十字,将脸贴在冰凉的砖头上啜泣起来了。少年的左手从漏花墙的镂空十字里伸过来,抓住我的右手,他的左手又热又湿。我哭泣着,把左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掌里,他的右手也又热又湿。

什么能替换掉那夜那样令人绝望的忧伤呢?青涩不解其味的爱就这样莅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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