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台
2009-06-11白涛
白 涛
“赫连一去千百年,空余流沙满人间”。
自前月从陕北靖边回到阴山脚下,脑子里总在想着无定河畔的一座古城址和它曾经的统领者赫连氏匈奴家族。并非试图要为他们唱什么挽歌,只是由这铁弗赫连想到了他的先祖匈奴人从前有过的广阔浩瀚的草原版图,曾经傲视大汉而在白登之围中,使高祖刘邦遭受的盟下之辱。这匈奴曾经一统北方草原百蛮,控弦之士超过四十万,凶猛强悍,本是极有可能称霸北方的,却因单于争雄而南北分崩。南匈奴单于呼韩邪附汉求生,北单于郅支向西北消遁,另拓疆土,直到彻底远离蒙古草原,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亚洲本土。而南匈奴的分支如呼厨泉单于被东汉曹操扣押之后,其余各部族虽然反抗的余波不断,也只有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刘渊(於扶罗单于之孙,冒姓刘氏)建立的汉(公元304年)以及其子刘聪继而灭晋,统一中国北方(公元316年)的历史最为辉煌。这些匈奴余种在即将消亡之际,称雄中国,竟完成了他们的祖先所梦想成就却未能完成的伟大事业,也堪称奇迹了。而赫连勃勃就是在其后的几十年里,继刘渊家族之后,在北方偏僻蛮荒之地建立过国家,并历时二十六年的一位杰出人物。
仿佛是天地有灵互为感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经历了一再北迁西迁的北匈奴,越过葱岭和南俄草原进入了匈牙利平原,王国的中心就在多瑙河中流,即奥匈帝国地方。经过了几代帝王的奋力打拼,直到公元455年,一个名叫阿提拉(434年即位)的新统帅横扫欧洲,建立了广大的匈奴帝国。二零零六年,中国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播放的美国故事片《匈奴大帝》讲述的正是这段真实史实。只可惜演员的相貌太过西化,没有了亚洲和东方人的感觉和风貌。好像是某个顽强的部族在同一时刻重新复活,匈奴人的血液竟又一次沸腾咆哮!而自号为“铁伐”的匈奴支系赫连氏,在当时如果从人种学的角度来看,可以说是代表着崭新的人种族群的发展方向。“北人谓胡(匈奴)父鲜卑母为‘铁弗”(唐·李延寿《北史·列传第十八·赫连氏》),反之,鲜卑为父匈奴为母的子孙则称之为“拓拔”。这完全是因为鲜卑人“尽占匈奴之地”后与匈奴杂处混血的结果。赫连勃勃作为混过血的匈奴末代单于,《晋书》这样形容他:“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北人谓胡(匈奴)父鲜卑母为‘铁弗,因以号为姓”(《北史》)。关于赫连勃勃姓名的由来,《北史》说:“屈丐本名勃勃,明元改其名曰屈丐。北方言屈丐者卑下也。”屈丐认为他的前辈从母氏汉姓刘,就说“子而从母之姓,非礼也”,便将他的姓氏改为赫连氏。“赫连”一词在匈奴语中是苍天的意思,即他是天之骄子。凡属赫连氏直系族人一律以“铁伐”作为新的姓氏,期望他的宗族子孙坚硬如铁,用以“伐”人,志向不可不谓远大。匈奴姓氏中的“赫连”与“铁伐”自勃勃始,在他之前,匈奴人中间还没有这个姓氏。他在魏、后秦、西凉、南凉和土谷浑诸政权的夹击下寻求生存和发展,曾一度因躲避北魏而寄身于后秦姚兴的门下。姚兴“见而奇之”,说他有“济世之才”,愿与他“共平天下”。未曾想,这屈丐在被后秦封为安北将军、五原公,拥有了五部鲜卑及其杂虏两万多人后,于公元407年6月创建了大夏国,自号“大夏天王”、“大单于”,年号“龙升”。其疆土“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到达)于河……其地不逮于(不及)姚秦,而雄悍则过之矣。”(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三)我查看过魏、后秦、凉、夏时期的历史地图,黄河大“几”字之内的广大地域尽为其占据,西北边疆还越过了阴山、狼山与贺兰山,与山北草原相连。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西晋州郡简图”明确标出黄河大“几”字以内地方的独立版块属于匈奴领土。只是那时赫连勃勃仍漂泊游击不定,未及设立都城而已。
公元413年春三月,赫连皇帝北游到了无定河上游北岸的契吴山,登高望远,只见山丘起伏,水波粼粼,白云缭绕,草木飘摇,遂出口道:“美哉斯阜,临广渗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宋·李防等《太平御览》)决意在此建其大夏国都城。他所说的这条清流就是古代的朔方水,也叫奢延水,奢延匈奴语指北方,即北水,就是今天的无定河上游红柳河川,河岸以北的蒙古人呼之为萨拉乌素河。郝连氏率十几万劳力在北岸高地上开始筑城,耗时五年才完工,定名为“统万”。《北史》上说这统万城“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广十步,宫墙五仞,基坚可以砺刀斧。台榭高大,飞阁相连,皆雕镂图画,被以绮绣,饰以丹青,穷极文采。”郝连初起时忙于征战御敌,公元418年,在晋太尉刘裕灭后秦急于回洛阳篡权之际,率兵攻占了长安,筑坛灞上,即皇帝位,正式定都为统万,将长安定为南都。而此时的统万城郭已经筑就,他又一副忙于看到自己心中都城的样子,留下太子郝连璜镇守,在第二年自己回到了无定河边。此刻的赫连勃勃居高临川,风云际会,便雄气自拥地说:“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帮,宜名新城日‘统万”。并将外城的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分别命名为“招魏”、“朝宋”、“服凉”、“平朔”。他追封先父,分封百官,勒石竖碑,发行钱币,制造兵器,威威大夏此时达到了它的隆盛颠峰。
我是在八十年初才知道在毛乌素沙漠中有这样一座古城的,北方民族史学家林干说该城址在榆林市西南,倒不如说是在靖边县城正北一百公里处更准确。为找到它的具体位置,我查阅了星球出版社2005年1月版的《内蒙古自治区地图》,它被标注在内蒙古境内,而同一出版社同年同月的《陕西省地图》却没有任何标注。再查中国地图出版社的《中国地图》统万城明确标在陕西境内。今年五月,我们一干人由北向南,从鄂尔多斯成吉思汗陵和乌审旗南行,经陶利、沙利镇到巴图湾水库向东去横山方向驱车约十里地,隔着无定河谷就望见东面山岭上几丛白色的城址矗立着。到一交叉路口北上,过河上盘山路就到了古城遗址。要过的这条河恰是红柳河即萨拉乌素河,因为是在阳春五月,这流水看上去很平静,碧绿的湍流舒缓东去,千百年冲刷出的河床凹凸重叠,纵深厚重,暗红色的河岸石岩感觉很是苍桑。进入城郭就看见一处处白色城址烽燧般无言站立着,我一时模摸糊糊想起一句“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的诗句,却记不起是哪个朝代谁的句子了。这统万城也叫白城子,历代文人多呼之为赫连城、赫连台,我在探访之后也以为“赫连台”是最恰当不过的称呼了。华夏大地古城众多,称之为“城”的不知有多少,极易相互混淆,而叫“赫连台”,不仅有了北方独特的民族色彩,一个“台”字也恰好印证了这城址过去和现在的生死存亡的状态。在我见到过的古城遗址中,这赫连台算得上是一个系统的建筑工程或军事城堡。关于它全城完整的结构图我没有见到,凭眼望去,首先看到的是南边的一座了望台式的建筑,白色基址尚在,有十几米高,大概是南门的门楼。向北是开阔地,地势平坦,旁边是几排窑洞,可能是大夏国的演兵场了。全城高地的西边和南边是无定河
谷,壁立千仞,山岳高耸,是天然屏障。北边和东边是茫茫沙漠,是难以坚守时的退路了。过开阔地就来到整座城的中心地带,就看见连台式的建筑台基东西南北互为交错,最高的一处直矗晴空,按现在的高度推算也有三、四十米,其上凿洞排列密集,是楼阁连通时的支架洞。这座基址中间有一处四五米见方的大空洞,当地人说那是整座城垣南北通透的了望台。我不禁猜想,当年的哨兵或值班的军校们站在如此的高度,举首加额,看无定河清流波光闪烁,揽毛乌素沙丘峰峦起伏。台上旌旗猎猎,台前喊杀震天,该有多么豪迈与雄悍!而他们的皇帝赫连氏则在自己的宫殿内把酒听歌,一时又多么欢愉自在!此时此地,我的脚下就是内城的中心了,这一连串的建筑该是这城址里最高大最宏伟的了,它的高度、体积和位置说明了这一切。上得城址北望,莽莽黄沙之上白杨和沙棘排向远方,在枝蔓摇曳的树影中,只见在北面更远处一座灰白色的墩台隐现于黄沙的波涛之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赫连氏所谓的北门“平朔门”,只是顺着它的方向再向北去便是朔野便是黄河便是阴山,也就是这赫连氏匈奴始祖的肇兴之地,就是我这一路走来的蒙古地方了。
这方圆不过十几公里的高地上,东西南北都存有一座座台基和墙体。它们都是由石英、黏土和石灰混合而成的三合土,质地坚硬,《北史》上说:“蒸土以筑城,铁锥刺入一寸,即杀作人而并筑之……其坚可以砺斧。”可见当时对工程的质量要求很高,惩罚的手段也是相当严酷的。至于说连工匠人等一块夯入墙体,恐怕也是用来杀一儆百的个案吧?人体自身的水分就占去了一大部分,筑入墙体何如坚草砾石来的刚硬!这不能不说是此类史书对匈奴后人创业立国成就霸业的一种无端诋毁和污蔑了,从民族平等的角度讲是不公道和不道德的。那些歪曲丑化历史的人最终作践的只能是自己,他们所毁谤的先人搞不好恰是其祖宗呢!《晋书》与《北史》对赫连勃勃的历史功业惜墨如金褒奖不多,只有“性辩慧,美风仪”区区几个字,何为“性辩慧”?辩,不就是指他的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很有治国的韬略吗?慧,自然是说他聪慧狡黠,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了。特别是《北史》尤其详细地记录了赫连氏在城内滥杀无辜的行径:“(赫连)性骄虐,视人如草,所造兵器,匠呈必死,射甲不入,即斩弓人,如其入,便杀铁匠,杀工匠数千人……”这恐怕也不是什么事实,杀掉那么多的工匠谁来建设都城,这点儿道理赫连氏不会不懂吧?至于北魏太武帝拓拔焘在公元427年攻占统万城后,眼见着城子之宏大华丽,赫连氏之荒淫奢侈,竟说道“蕞尔小国,而用人如此,虽欲不亡,其可得乎?”就不能不使人更要生出一些疑问了。试想北魏拓拔鲜卑从大兴安岭一路南征,定都盛乐与平城,疆土广大,什么样的城子没见到过,什么样的辉煌没经见过,还比不过你这么一个“蕞尔小国”的所谓豪华气派?这番感慨也过于夸张虚伪了吧?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寇,此可为证!一身正气的似乎总是那些强者,是一个又一个的“帝”们,那些个异族,那些个“蕞尔小国”之人似乎总是些个过场的小丑!其实,“亡”与“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拓拔鲜卑开疆拓土一统北方,才是自然规律,这“撮尔小国”无论如何的荒淫败坏,也无论怎样的称雄一时一地,是根本就抗拒不过一个代表着上升力量的民族的。
公元425年,赫连勃勃去世。史书上没有关于他辞世原因的记载,也没有他出生的有关文字。若按其创业建国在北魏道武末期的时间推算,他死时最多也不过四十多岁,可谓英年早逝了。而他的继承者赫连昌、赫连定兄弟,在北魏的强大压力下继续全力抗争。公元426年大夏承光元年,北魏太武帝拓拔焘听说赫连勃勃去世,“诸子相攻,关中大乱”,就亲率一万八千骑兵来袭,但只攻入西门,次日便撤走了,个中原委,也至今不明。第二年,他乘赫连定与晋将司空奚斤在长安对峙,“乘虚西伐”,轻骑三万,比上一回还多了一万多人马。到城下看到这赫连台城堡坚如磐石,吸取了上次攻而不克的教训佯装北撤,设下了埋伏。又派奸细入城谎言于赫连昌,所谓“(魏军)粮草不足,单(骑)兵作战”,诱昌带三万兵马出了城。拓拔焘领兵冲锋未果,一时沙尘暴骤起,鲜卑骑兵开始分两路迂回包抄,战斗异常惨烈!拓拔焘座骑受惊跌落马下又被乱箭击中,险些丢掉了性命!赫连昌兵败城破奔逃上邽却被扭送到北魏京师平城,给他封了王,还下嫁一位公主给他,仍不服,密谋造反,被斩首。赫连昌五弟赫连定即帝位,改号胜光。公元430年大夏胜光四年,赫连定派他的叔叔韦伐去攻克南安,灭了西秦。他自己亲自率领十几万人泅渡黄河去攻打北凉沮渠蒙逊,不想竟突遭吐谷浑慕璜的偷袭,毫无防备的赫连定在激战中竟被活捉。吐谷浑因附属于魏,就把赫连定押解到了平城,旋即被杀。如此突变的历史风云,如此残酷的命运嘲弄,怎不令人扼腕慨叹!!赫连大夏自勃勃立国至亡,共存在了二十六年时间,虽然时间短斩,却也一度辉煌。“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杜甫《哀王孙》),史书上有这么一则故事,对赫连氏大夏国的命运作了某种诠释——赫连定被拓拔焘击败逃往平凉,其间曾登上一座叫阴槃山的山腰回望大夏国,他流着泪对身边的族人说“父亲要是早让我继位,哪会有今天的惨败!假如时间允许,我们一定再图霸业!”话音刚落,山下顿时围上来好几百只狐狸“共鸣其侧”,命人用箭去射,却一只也没有射中。赫连定不禁悲从中来,声泪俱下:“如此大不祥啊!天道要灭我大夏,我还能说些什么!……”
短短二十六年,经过了父子两代人“入居边塞,据有朔方”以小抗大、以弱抗强、宁死不屈的努力与抗争,南匈奴最后一抹矫健的身影开始了消失,最后一片独立的版图并入了北魏。匈奴人的历史地位被鲜卑人取代,匈奴作为一个部族的遗存开始了又一次的解体,渐渐消没在北方其他民族之中,只留下一些姓氏给后人以猜想——“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汉·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呼衍后改为呼延、闰,须卜后改为卜,丘林后改为林。而“赫连”却一直沿用至今,前几年,我所在的阴山下B市就有一位中年人的名字叫赫连佳新的,也必定是大夏匈奴罕见的子孙吧!此姓后来是否有改作赫、连的,也未可知。还有“綦母、万俟、独孤、贺赖、栗籍等多个“代北复姓”,都是些“勇健而好反叛”的部落。大夏的国都白城子,在赫连家族败亡后与大夏国一同并入了北魏版图,遂置夏州。隋朝时曾有一位地方豪强叫梁师都的一度割据此处称“帝”,国号“梁”。唐朝末期是定难军的节度使治所。五代至宋党项李氏占据此州,为其后来西迁建立西夏国打下基础。元朝时归延安路绥德州,明朝时属袄儿都司蒙古部,叫察汉城(白城子),大清王朝时归伊克昭盟乌审旗。只可惜,在北宋太宗淳化五年(公元994年),宰相吕蒙正以夏州“深在沙漠”,戒防党项人“踞城自拥”为由,奏请朝廷后开始拆城移民,将城内二十多万民众南迁到横山、米脂、绥德一带安家。从此,有着将近六百年历史的大夏国都统万城渐渐沦为废墟,和它的创建者一样,消失在北国高原浩瀚无边的荒凉沙海之中,被人们慢慢忘记了。城子里的匈奴人也和他们过去了二百多年的先人一样,再次与汉人杂处,融入了汉民族之中。其实,早在大夏国之前的西汉元狩二年,匈奴浑邪王就曾带着四万人南下附汉,被安置在塞外五属国,其地点就包括今天的内蒙古准格尔旗和陕北榆林一带。其后,南匈奴常有内附,最南边儿到了现在的离石、太原一线。
史书有关赫连氏匈奴家族的文字大都心存毁谤、随意指摘,极少赞美或是平静叙述词语。总用“獯丑种类”(《晋书》)或者“僭伪附庸”(《北史》)来形容他们,你无论怎样永远都属于异类,属“非我族类”。就连赫连勃勃三次“大赦其境”的善举也是一笔带过,不见任何细节。本来历史已经确定了的五胡十六国之一的大夏就是一国,怎么就成了“僭称”、“僭号”、“僭立”了呢?这“僭”字是指超越本分,冒用他人名义行事的人和事,有时也用来自我谦称。而用来形容别人就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歧视和羞辱了。说赫连氏“僭称”、“僭号”、“僭立”,仿佛是人家做了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好像偷窃了你家什么宝贝似的,这些事情这些个宝贝好像就应该你能做你能用,别人好像只能听命于你,真是莫名其妙!历史纠葛,民族争锋,谁敢说那些过程就应该是我们看到的这样呢?好在历史有着自己修复自己的功能,总会还原于自己的本然。那些再虚伪的历史记录,再狡猾的笔墨文字,也根本就遮掩不住真实信息的流露——就连《晋书·载记第三十·赫连勃勃》也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慨叹:“其(赫连勃勃)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姚兴见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岂阴山之韫异气,不然何以致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