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09-06-11姜启德
姜启德 曾发表散文、小说多篇,陕西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某金融单位。
废墟里的对话
喂,张哥,张哥,你咋个样,活着没?
活着。昏迷了,刚醒过来。老王,你也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
那个给我们送菜的女娃刚才哭了一阵,我喊着喊着就没声了。
服务员,服务员……真的没动静了,估计死了!
太可惜了!说死就死了,水灵灵的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
唉,我们两个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这么死死地压着,如果出不去,最后……
千万死不得!我们等着,会有人来救的。
我撑不住了,浑身痛,晓得不。哎哟,哎哟……
我也痛,一只腿断了。忍着吧,莫太躁,莫大声喊,保存体力要紧。
喂,莫睡觉嗷,张哥,聊聊天吧,睡过去了,就醒不来了,晓得不。
晓得。晓得。聊啥子,你说,我听着。
刚才,哦,不是,是半天前吧,我们在一起喝酒是吧?
是啊,龙门酒楼,正喝着,就突然……,要知道地震,就不该请你吃饭。
咋能怪你嘛,住一个县城,在哪也逃不脱啊。
我对不住你啊,老王。你好心借给我十万块钱,都过了三四年了,我还赖着不还,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我们两个是同村同学,又一起出来工作的,你家困难,想投资做生意,我咋能不支持嘛。
做啥子生意。说实话,当初我买了房,欠了一屁股债,有朋友拉我去了几次赌场,手气还不错,就找你借钱弄赌资。我想这样弄钱快,把账一还,就洗手,那晓得弄到快50万了就一直赔,现在只剩下本钱了。人背时,弄了几年白弄了。
啊,你他娘的搞歪门邪道!要晓得你赌博,我肯定不会借给你。
都怪我不好,为这十万块钱,弄得你两口子不和,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僵了。
你不晓得,其实当初你借钱我老婆也是同意的。因为我岳父岳母从乡下到城里来,每次都是你开车接来送去。那次我出差,她母亲病重,也是你帮她送进医院,像对自己娘一样背上背下。平时我家有啥子大事小事,也都是你跑前跑后,让我省了不少心。我很感激你,她心里也念记你的好。晓得不。
都是朋友,客气啥。可是后来我老婆硬说我跟你老婆有勾搭,吵闹不休,再加上我拖着不还钱,弄得你老婆很生气。你几次上门要账,很恼火地骂我,我不服,跟你对骂。现在你就痛快地骂吧,想骂啥子就骂啥子,我保证不还嘴。
骂不起来了,哪有力气骂嘛。可是你真不该这么不讲信誉!晓得不。如果能出去,我想揍你一顿……
坐机关的秀才,你那两下子,我不怕。不过,你放心,如果我能出去,再不会让你讨账了,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还钱。如果我出不去,你自己上我家去找,估计家没了,你找保险柜,钱都在里面,有十二三万,还本付息是够了。
唉,如果出不去,命都没了,要钱有啥子用嘛,一堆废纸……。
喂,老王,老王,你咋没动静了,醒醒,你也睡着了。
哦,身上痛得厉害,头也昏得厉害……估计有两三天了吧?
至少三天了。平常在柔软的床上躺得久了都难受,这一躺就是几天,动都动不了,实在受不了啊!我看你比我坚强,你别不吭声,你没动静了,我害怕!晓得不。
我们两个共患难、同生死,那个也莫想走,谁走了谁孬种、谁狗熊!
可我感觉我快死了……呜……呜……呜……说实话,我不想死!我想我老婆,想我女子,她们不晓得还在不。我老婆是刀子嘴豆腐心,骂起人来不饶人,可骂归骂,完了对我还是好,知冷知热的。她最怕我出门,我出门十天半月,她就急了,打电话让我赶紧回来,说她想我。我女子刚满十五,长得跟一朵花似的,还是学习委员。人灵醒,口才也好,我看将来适合当教员,她说她想当医生。当啥子都可以,只要有出息、能成才……对了,下个月二十号我女子过生日,我答应带她们去成都去重庆玩,他们没去过……呜……呜……呜……
我也不想死!我老婆长得还好看,其实心眼儿更好,到了不惑之年还有个同学苦苦追求她,说有车子有房子,家里很富。你晓得她咋说?她说:“死了心吧,这辈子我不会离开我丈夫的!”死心塌地地跟我……我儿子比你女子大一岁,快跟我一样高了,学习尖子,长的比我标致。他的理想是上清华,将来当科学家。简直不敢想嘛,他们这一代比我们强多了!可我不在意他们,不晓得顾家,还老爱发脾气。九寨沟这么近,他娘儿俩一直吵吵要去逛逛,我一天不晓得忙些啥子,总是不往心里放。今年说好“五一”一起去,那几天偏偏该我值班,又没去成。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带他们去。不光去九寨沟,还要去别的地方,桂林、海南、北京、西安……全国好玩好看的地方让他们逛遍。
你老婆是班主任,和你娃在一个班上,他们能互相保护,我想他们不会有事。
张哥,你晓得我突然想起了啥子事?我想,所有的房子塌完了,学校不能塌。学校有我们的孩子,孩子没有罪过,上帝无论如何不该让他们承受这样的灾难。
我也这样想。不过,你晓得不?我认得几个建筑商和包工头,他们承建学校里面文章大得很。
那你说我娃和你娃那学校会不会有问题?这可都是最近几年才建的新学校,看起来都很像回事儿,漂漂亮亮的。
有没有问题,我不晓得。反正我晓得他们咋样偷工减料,主要在钢筋水泥上做文章。建起的学校表面上花里胡哨的,实际上有很多都是豆腐渣工程。
罪孽!日他八辈子先人!苍天如果有眼,该惩罚的首先是他们这些丧尽天良的杂种!
算了,不说这些,说了我心疼。我最怕他们有事。如果能替换的话,我宁愿我死,让我女子活着!
不说了,我们为他们祈祷,上帝保佑他们!不会有事的。
反正我想好了,要是能出去,大难不死,我们都一定好好待他们。我也不赌博了,凭力气诚实劳动,保证不做缺德事、亏心事,好好做人,好好过日子……
是的,这次灾难把我们砸灵醒了。我想:人,什么都可以失败,但做人不能失败;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亲情和良心。你说对不?我对家庭欠账太多,以后要好好弥补、珍惜,好好过日子;还有在外面我也有对不住人的地方,为了名利地位,跟人吵过争过,斗心眼、比高低,人家跟我记仇,我跟人记恨。现在想想,有啥子意思。有个词讲得好:和谐。社会要和谐,家庭要和谐,人与人要和谐。和谐了就安宁,就幸福。出去了,把欠人的亏人的,都补上,大家都不容易。
可我估计是活不成了!过去不晓得奄奄一息是咋样的,没想到现在自己就体会了。太渴太饿了,说不出的难受。喝的啤酒早都尿完了,我想喝尿,该死的楼板像捆人一样把我手捆得死死的,现在连尿都没得了。
我们在龙门酒楼要的啥子菜,麻辣鱼,香酥鸡,还有两个凉菜,对吧。刚上齐,还没吃个啥子。要知道地震,赶快吃光喝净多好。现在要有一根鱼翅鸡骨嚼嚼都是幸福!
老王,要能出去,我们先好好吃一顿、喝一顿,我请客。还要那四个菜,不,再加两个,麻辣豆腐,香辣虾,六瓶青啤,再要一壶姜汁可乐。对了,咱还没买单,到酒楼先把钱给人家付了,不能欠人家的。
要得要得。还是我请客嘛,把两家人都叫上,每人点两个菜,想吃啥子就吃啥子,想喝啥子就喝啥子,美美地撮一顿。
好是好,可我估计全城的楼房都倒完了,到哪去找餐馆、酒楼。呜……呜……呜……
莫哭,老张。现在精力很有限了,不敢哭了,晓得不。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有救。我敢肯定温家宝总理会带部队来救我们的。你看这几年矿难、水灾、雪灾,他都立即去指挥抢险。见了灾民,眼泪止不住地流,那是真动感情,晓得不。他知道这里发生大地震了,肯定比我们还急。
哎,老王,你静一下嘛,仔细听,好像有啥子动静……
……是的,是的,有动静!有动静!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两个轮流喊。
救命啊,我们在这里……
救命啊,我们还活着……
上尉哥哥
进入这座废墟已经第四天了,上尉记不清他领导的救援小组扒出了多少人,反正死得多活得少。活的一挖出废墟,立即被救护人员抬走了,死的一排排摆满了半个操场。
这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县立中学,所有的教学楼像人工爆破一样齐刷刷地倒了个干净彻底,剩下一只旗竿孤零零地在废墟中唁立着。被扒出的死尸和被救出的幸存者,都是花一样的少年,在上尉眼里,个个都像他的弟弟妹妹。上尉的弟弟妹妹,一个上高一,一个上初三,跟这些遇难的孩子一般大小。
那天奉命进入责任区时,面对山一样堆积的残垣断壁和家长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上尉心揪得快要蹦出胸口。他解开领扣,泪流满面地指着自己身上的迷彩服大骂:你他妈的给我听明白了:一个兵,穿上军装、进入战区,就不再是你老子的儿子、老婆的男人了!你是老百姓的儿子!在老百姓遭遇大难时,你他妈要当狗熊,我瞧不起你!你休想活着回去!
现场的灾民听到骂声,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军衔上看,是个三星上尉。有一名记者走上前来问他尊姓大名,上尉说:我叫军人!人民的儿子!说完一挥手,带头向废墟奔去。这一去,竟三天三夜没下火线。
此时,上尉与他的部下循着微弱的呼救,正全力救助又一名女学生。上尉借助手电,看见了女学生的脸,跟他妹妹一样漂亮,尽管苍白的脸满是灰尘。上尉流着眼泪,爬在瓦砾上,勉强伸进一只手,心疼地为女孩擦去嘴上和脸上的灰尘,然后打开军用水壶,给女孩喂了两壶盖水,说:妹妹,你要坚持啊,听话,哥哥来救你了。上尉进入废墟以来,每救助一名伤者,他都称弟弟或妹妹。上尉不愿让他们叫叔叔,因为他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上尉实施横向打洞,一块块橇掉了女孩身上的断砖乱瓦,眼看女孩就能被救出,该死的楼板却死死地压着女孩的一只脚,稍一拉动,女孩就发出凄厉的惨叫。可眼下没有机械、没有设备,面对层层叠压的楼板,上尉和他的小组施救了五六小时,仍然无能为力。上尉回过头大骂部下:你们他妈的都是饭桶,快去要千斤顶、起重机!其实,上尉心里清楚,山路到处坍塌、滑坡,交通中断,大型机械根本进不来。
女孩知道上尉的难处,说:解放军哥哥,你已经尽力了,我谢谢你。我知道我出不去了,你们去救别人吧,别在这浪费时间。
女孩说完,昏迷过去。上尉心疼地抚摸着女孩的脸,泪流满面地大喊:妹妹,你醒醒,醒醒啊,妹妹!女孩终于睁开了眼睛。
上尉爬到废墟上面,再次察看了地形,命令大家改变施救方案,自上而下清理能够搬动的残垣断壁,减轻下面楼板的重量。安排后,上尉再次下来,给女孩喂了两壶盖水,拉着女孩的一只手,继续与女孩交流:妹妹,你长这么漂亮,一定是校花吧?女孩微微一笑。上尉又问:妹妹,你的爱好是什么?女孩来了精神:唱歌跳舞,参加过比赛,拿过奖。上尉夸奖:真不错,文艺骨干。我也喜欢唱歌跳舞,在部队经常组织活动。等你伤养好了,哥跟你一起演出,军民联欢,咱俩搭档唱主角,好吗?女孩欣然点头:一言为定!上尉高兴地将女孩的手紧紧一握:好妹妹,不救出你,哥哥愧当军人,愧当你的哥哥!你一定要坚持,听哥的话啊!
说完,上尉爬出来,招呼大家一起“吃饭”。大家坐下来,快速地大嚼着压缩饼干,伴着矿泉水,饱饱地用了一餐。上尉带领几名战士脱下衣服垫在肩上,钻进叠压的重型楼板底下,抗住楼板一起往上顶。“一二三!一二三!……”终于,楼板松动了几毫米,女孩将脚抽了出来。
周围的群众一阵欢呼,上尉却瘫在了废墟坑里,半天站不起来。上尉清楚,体力过度透支,疲劳、困倦,还有悲伤。勉强爬出废墟后,上尉喊:大家轮流睡觉!然后来到操场死尸旁躺下,命令自己:记住:只睡一小时。你是他们的哥哥,你还要救人,救弟弟妹妹!要睡过了头,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过不多久,上尉突然醒了。揉揉眼睛,看了一下表,不多不少,刚好一小时,说:你他妈还行!然后迅速走进“作业面”,替换另一名战士睡觉。
又一名学生被救出,是个男孩。刚才还说着话,可一出来,就没气了。上尉赶紧俯下身做人工呼吸。然后对着男孩耳朵大喊:弟弟,弟弟!你醒醒,你要活着。你知道解放军哥哥费了多大劲才把你救出来,你连说声谢谢都不说就走了,我瞧不起你……孩子终于醒了,嘴唇蠕动着:解放军哥哥,我不走!
男孩正要被抬走时,强烈余震发生了,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楼板、梁柱二次坍塌,砖头瓦块雨点般砸下被掏空的大坑,上尉大喊:别怕,有哥哥在!迅即将男孩护在身下,自己受了伤,昏迷过去……
数小时后,上尉醒了过来。睁眼一看,自己躺在临时救护所,又恼了:你他妈的孬种!有多少弟弟妹妹等你去救,他们在哭喊,在受罪,大家都恨不得长出十双手,你却安心躺在这里休养!你配当他们的哥哥,配当军人吗?!医护人员解释说:你受了伤,虚脱,休克了,需要治疗。上尉伸伸胳膊腿,知道伤不重,死不了!边喊边一骨碌爬起来,拔下针头,再次冲进了那片堆积如山的废墟……
责任编辑 寇 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