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狼
2009-06-11霍竹山
霍竹山 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报告文学集等多部作品,在国内各大文学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几十万字,并有作品获《中国作家》等国家级奖。
民国十七年,陕北大旱,白于山区连续三百日,滴雨未下。开始人们还祈天求雨,盼着龙王爷能救万民于天火,直到草枯树叶落,眼看着再不走,就随时有饿死的危险,不少人便背井离乡逃荒去了。
刘锁一家没有走。原因是刘锁家在崄畔上窖了两窖两大石糜子。六月末时,刘锁和老父亲刘罗子偷偷开了一窖,刨去踩实的浮土,揭去鲜黄糜草,里边是一颗颗滚圆光滑红糜子。但刘罗子只允取出一半,余下的再充好糜草,重新入窖。上面的浮土,刘罗子亲自一脚脚踩实,直至看上去与周围的土地无二样了,又告诫儿子刘锁:“这是咱一家老小的命根子,不到万不得已,说什么也不能开窖。”
刘罗子生怕哪天出去,让饥饿的人们偷偷杀得吃了——自己老了,要是真等上杀人吃的,跑都跑不动。他一天到晚躺在炕头,半睡半醒。夜里才叫老伴儿生火做饭:将糜子在石磨上拉成面,和上些树皮草叶,蒸成窝窝头;或者拉成擦擦儿,掺和点麸皮、豆瓣瓣,煮上半锅,吃上一顿就顶一天的饭了。他叫家里人,都学他一样地白天躺着,不消耗体力,也就可以少吃一顿饭。
白天,乞丐是照着冒烟的烟囱,找人家要饭吃的。
但即便这样,半窖红糜子眼看着就要吃完了。刘罗子就让儿子刘锁出去讨要,哪怕要不回来,只填充了自己的肚子,也算给家人解困了。并嘱咐刘锁,白天不要出去,有粮人家,都会在夜里生火做饭。嗅着饭香走,一准能吃上。
从此,刘锁天黑时分出门,天亮回家。虽然不曾讨得半粒粮食回家,但也再没吃家里的一口饭食。过了一两个月,刘锁婆姨觉得不对:每次刘锁回家,除了一身的疲惫不堪外,还有一身的血腥味儿。一天,刘锁婆姨就问刘锁:“你难道还能讨上肉吃吗?”刘锁说:“十室九空,哪里有肉?”刘锁婆姨更疑了,她明明闻到了血腥味儿?
那天黄昏,刘锁的婆姨悄悄地跟着刘锁走出家门。刘锁走得出奇快,好像去赴一个约会,而他睡了一整天就是为了这个约会。翻沟越梁,刘锁婆姨哪里追得上刘锁——这不是去要饭,这都到旷野的荒山了,山顶上有一座龙王庙,不过龙王爷的牌位两旁,还立有观音娘娘、土地神爷的牌位——山村的庙宇大体都是这个样子,一来可以省去好多建庙的费用,二来荒山野地也不能叫神仙孤零零的没个说话的伴儿。刘锁婆姨来过这里两次,春天的时候,祈雨的人群就是从这里出发又回来的。
刘锁到庙门前时,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他了,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穿着补了一块一块补丁的各色破衣服,好像三年四年没洗过一次,他们却跟刘锁一样,看上去显得精神抖擞。他们是要去抢劫,或者正像公公刘罗子所说,他们要去杀人煮着吃。难怪刘锁每天回来一身的血腥味儿,原来他们都变成强盗了,变成吃人肉喝人血的强盗了。听说吃过人的人,远远地就能闻到生人味儿,他们会嗅着生人味儿走过来,像捉一只羊一样容易地捉住她。刘锁婆姨顿感心惊肉跳,他们会不会闻到自己的味儿,过来逮住她剥皮煮着吃了?听说吃自己的亲人,可以分到似筋又似肉的脚后跟吃,那刘锁就会吃她双脚了——像她爱吃鸡爪爪一样,刘锁会分到她的脚后跟吃的,他们会逮住吃了她的。
刘锁婆姨正准备偷偷地溜走,却看见刘锁他们齐刷刷地跪在龙王庙前,口中念念有词:“龙王爷龙王爷不下雨,叫我们变成一群狼好吃……”刘锁他们就地一滚,一个个就变成狼了,变成一群精神焕发的狼,一声嗥叫向南山的稍林里扑去。突然,刘锁婆姨感觉自己身后,也长出了一个狼尾巴,一个毛茸茸的像笤帚似的狼尾巴,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那狼尾巴又倏地消失了。刘锁婆姨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哎呀,自己并没有变成狼!那刚才的狼尾巴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因为惊吓看花了眼?要不,就是她学着刘锁他们念了,好在她没听清楚他们后边念叨的话,好在她没就地打一个滚儿……
一站起来,刘锁婆姨便奔命似的往家里跑,她跑的就像一只月夜里追赶猎物的母狼,全然不顾脚底下的沟坡峁梁,她甚至觉得自己要真的也变成一只狼了,那也是不错的选择,总比饿死了强。再说自己就真的变成一只母狼了,也不会去干坏事。不,她想着自己要变就变一只羊吧,变一只吃草的羊多好!跑到家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将看到刘锁他们变狼的事,说给公公刘罗子,说她听到他们念叨着的:“龙王爷龙王爷不下雨,叫我们变成一群狼好吃……”刘罗子问她:“他们要吃什么?是不是要吃人?”她想了想说:“不像,他们好像念的是‘吃东西,要不他们也不会朝南山的稍林跑了。”
“作孽啊,放下人不做,做荒滩野岭里的禽兽。”刘罗子愤愤地骂着,他不让媳妇张扬,装作无事一样。第二天,刘罗子早早地藏进庙里,黄昏时分,刘锁他们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十几个人簇拥着刘锁,围成一个扇子形,开始念叨。刘罗子耳中塞了棉团,听不清他们诵读什么?想扑过去逮住儿子刘锁,又担心成不了事儿,自己反倒跟他们一样,变成了一只没用的老狼。眨眼间,刘锁他们就地一滚已成狼形,刘罗子大叫一声“畜生,哪里走!”一扑而上。
狼们面面相觑,头狼刘锁仰天长嗥着,瞬间群狼如风卷落叶,向南山的稍林中跑去了。刘罗子双手只逮着了刘锁的尾巴,人和狼一用力,只听“咯嘣”一声,刘锁跟着狼群跑了,刘罗子一跤跌倒,满山坡的尘埃里,他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条狼尾巴……
刘锁再不回家了。刘罗子去了几次龙王庙,但再也没见刘锁他们变狼的可怕场景。刘罗子后悔不该让儿子刘锁出去讨饭,家里其实还没到万不得己的地步。藏着的粮食,是可以使一家老小度过一两个灾年的——是不该叫儿子刘锁出去讨饭,出去变成禽兽狼的。古语说“人各有志”,可人说什么也不能做狼啊,哪怕当可怜的乞丐,哪怕做万恶的强盗,就是死了也是一个人死了!一个冬天,刘罗子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后悔着、思想着、痛苦着,忍受着儿媳和老伴儿的埋怨。他的家长地位,也渐渐让儿媳取代,一顿饭吃什么、怎样吃?儿媳妇问都不问他一声了。甚至六七岁的孙子也敢公然和他叫板了。一次,家里来了一位饿得都说不上话来的中年妇女,手里还拖着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儿,刘罗子说:“没饭,家里都断顿多时了!”他孙子却拿出半盆子剩饭,双手递到她们娘俩的手里。
那年冬天,却发生了许多的怪事。躺在炕头等着饿死的人家,半夜里“咕咚”一声,一只黄羊、野猪、野兔就跌进院子了,一家人便走出死神的魔爪。更有奇事儿,一条牛腿、一颗牛脑、半只羊,也往院子里跌落,“咕咚”一声,一家人就有救了。
有人看见,一只没尾巴狼,带着狼群把后山张财东家的牛围住给撕分了,狼们组织有序,放哨的的放哨,撕的撕,叼的叼,不一会儿,一头大黄牛就被分尽了。张账东家羊圈更是狼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尽管张账东搅尽脑汁地想办法对付狼群:在羊圈里四周下套子、挖暗窖,但狼们一来,好像一眼便看穿了,还故意摘下套子扔得满院都是,将暗窖踩成一个一个水瓮的样子;后来干脆把羊赶进窑洞锁上锁,但狼跟人一样,可以像人一样地高高站起,可以拿起一块石头,可以用力一下一下地砸开锁,然后赶着一只两只的羊离开。
一个饿倒在路上的老人说,一只没尾巴的狼救了他。当时,他已饿得迷迷糊糊的了,看见一没尾巴狼跑过来,他还以为狼也一定饿得慌,要吃他填饱肚子,他死了还能救一只狼的命,也算值了!没尾巴狼用舌头舔着他的脸,他感到热烘烘的,他还闻到了血腥味儿,一定是狼舔着舔着就咬着他的鼻子先吃了。他不敢睁开眼睛,他不能看着自己被狼吃了,可那条没尾巴狼就是不吃他,让他等了又等。是不是没尾巴狼在等着狼群?它要与狼群一块吃他,它要让他救活一个跟他一样快要饿死的狼。对了,一定还有几只小狼崽,比他还饿的小狼崽,都叫不出声音来了,都摇摆着走路了……狼群来了,他感觉到狼群来了。狼群围着他转圈儿,狼群围着他呼儿呼儿得叫,狼群一定为了能吃到一顿饱餐在庆祝,像人一样,为了丰收扭起秧歌——还有这顿饱餐,狼们没用一丁点儿的气力就得到了;还有他是活着的,而不是一堆腐肉。他嗅窝窝头扑鼻的香味儿了,没尾巴狼用前爪子轻轻地推他哩!他睁开朦胧的眼睛,他看到了一群欢呼雀跃的狼了,他看到梦里的软糜子窝窝头了。他明白了,狼要在吃他之前,让他先吃上两个糜子窝窝头垫一垫肚子——听说囚犯在被执行死刑前,也让饱餐一顿。谁说狼心狗肺?这不,狼在吃人前还让人吃上一顿——狼真的是山神爷啊!狼们看着他吃下两个软糜子窝窝头,狼们看着他坐起来闭上眼睛……狼们却无声无息地走开了,狼们像一阵风似的离他而去了。他睁开眼睛时看见,一只狼挎了一个柳编篮子,跑起来时,三条脚一跳一跳的,极像扭秧歌里扎高跷的那个人。
还有人看见过,西沟里一群狼和老鼠大战了三天三夜,遍山二洼都是死鼠,最大的一只老鼠有牛那么大,硬是让一只没尾巴狼给咬死了。并说那是一群成了精的老鼠,每年秋天,成群结队的老鼠一出洞,一片成熟的庄稼,一夜之间便颗粒无收。那只让没尾巴狼咬死了的大鼠精,像将军一样,指挥着鼠群,从一块庄稼地到另一块庄稼地……最后,没尾巴狼领着群狼,刨开老鼠洞——谁能想到这个老鼠洞大得像地道,鼠仓里堆满了玉米、高粱、糜谷、黑豆、荞麦等粮食,还有一个地方——用一块块碎石铺成,上面堆了足有五斗的大盐。西沟家家分到了几斗粮食,一升大盐,没有饿死一个人——连第二年种地的籽种都有了。
后来,西沟人在山顶盖了一座山神庙,彩绘泥塑的神像就是一匹狼,就是依那只咬死老鼠精的没尾巴狼塑的。据说山神爷有求必应,灵验得很,因此香火不断。直到现在,老乡们还说,陕北再没有闹过鼠害,就是山神爷保佑的。
刘锁婆姨和刘罗子都知道没尾巴狼们救人的事情了。刘锁他们做得对,他们为人厚道,变成狼也是一群正义的狼,他们救了灾难中的乡亲!但年景好了,他们会不会再变成人回来呢?
那年,陕北风调雨顺,荒山上撒一把糜谷、荞麦就是收成。秋天里,庄稼就像庄稼人美好的愿望一样,长满了一座座山、一道道沟——那糜谷的穗子,一个个都像狼尾巴似的,直垂到地上,让一座山都沉重了起来,让一道沟都平坦了许多。养过秋分不怨天,霜降以后,才落了第一场霜,那高粱一棵棵都仿佛醉了酒,绛红绛红的。地气湿润,每天都好像笼着薄薄的一层雾气,饱满的黑豆荚一个也不炸开。
五谷丰登,每年写在春联上的吉祥,今年真的应验了。家家户户的晒场上,都堆满了收获。喜悦,这久违了的喜悦,荡漾在庄稼人的脸上,飘散在白于山的上空。“阳畔上的核桃背畔上的枣,咱们两个为什么这么好?”放羊老汉高兴地唱起了酸曲儿。一行大雁飞过,娃娃们跟着喊叫:“雁咕噜雁咕噜摆溜溜,黄米捞饭炒肉肉。”
十里八村喜悦的庄稼人,还相告着另外一件喜事。谁家缺少劳力,庄稼收不回去,谁也没有想到,庄稼一夜间就堆满在场上了!像是一场大风刮上场的,黑夜却并没有听到风声;又像是庄稼自己走来的,可庄稼的根还留在地里。有人猜想说:“一定是没尾巴狼们,又为咱做好事。”有人说:“不是没尾巴狼们做的,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后生!”并详细地说起这件事:半夜里,他听见狗咬,还以为谁家驴脱缰失圈了,跑上场遭害庄稼,起来一看,结果不是他家的——是李寡妇家的,一群后生正背着庄稼往场上垛哩!
夏入仓,秋上场。秋收忙完后,刘锁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了。婆姨惊喜地上下看了他一遍,什么话也没问,好像男人走西口逃荒回来了。父亲刘罗子也像他往常出门回家一样的明知故问:“回来了?”他点点头:“回来了!”只是儿子拽定他的手不放,生怕他会突然飞了的,“大呀!大呀!”叫个不停,前后左右不离他半步,还告诉他家里的事儿:“大呀,我救了人家娘俩,人家把女儿给我做了婆姨。”
生活如沟里的流水,流去的是昨天,从眼前流过的是今天,而明天的流水,谁能知道是清的还是浊的!这看起来平常的生活的流水,在天灾人祸面前,就像山洪来了,瞬息浊浪滚滚,将今天的生活搅乱,给明天留下不可预见的灾难,抑或阴谋,当然还有希望——因为这是生活全部的美好。
在白于山充满了生机的日子里,刘锁一家人生活的安安稳稳,殷实的日子里,还有几分恬静,几分安逸,几分对明天的想往。灾害使人们更加顽强,刘罗子比以往更加勤快了,在荒山上又开了十多亩的薄田,但连连的好年景,他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一千倍一万倍的变成丰收的粮食。
刘锁变得很少说话,他一直默默地跟着父亲刘罗子干农活,给人感觉他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当然,刘锁多次听人们说起没尾巴狼们做的好事,他却装得若无其事。他还随着人们去过西沟的山神庙,乡邻们跪在山神爷前上香祷告,他只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定住似的站在山神庙前,望着南山的稍林出神:有多少秘密藏在那里呢?狼群与野猪、黄羊、野兔们,在森林里展开过多少次的厮杀,被猎杀的野兽,救过多少饥饿乡亲们的命?老乡们说,遭踏庄稼的野猪,都叫没尾巴狼给吃了——叼给咱吃了!
生活平静的流水,又叫民国万恶的土匪搅起了浊浪。土匪们先是只抢大户,但大户的财主早有防备,一个个不等土匪来,早就躲进修好的寨子里去了。还有好些大户,干脆住进水井、碾磨俱全的崖窑里,家里只留种地的伙计……土匪抢不到值钱的东西,后来便开始绑肉票。不管富户穷家,见人就绑,连成一个长队,拉回寨子里,捎话给家里人来交赎金——三块、两块大洋也不放过。
土匪里最可怕的一股,是来自内蒙的杨猴小,有三百余众,一人一马。杨猴小飞马双枪,百发百中,县府里的长枪队,一听到杨猴小土匪来了,便吓得屁滚尿流,只管紧闭上城门,哪里管得了百姓的死活,更不用说出城围剿了。杨猴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土匪的马队一过来,一个村庄的人家,户户遭殃。匪首杨猴小,更是野蛮凶残至极,他最爱三岁男孩儿的心下酒,人们无计可使,只好把男孩子打扮成女孩儿的样子,往往可以蒙混过关——陕北人家,至今有男孩儿扮女孩儿的习俗,据传就缘于此。一次,杨猴小匪徒窜进白于山,一天里绑了几十户穷苦人家的当家人。刘罗子作为一家之主,也让杨匪给绑走了,三天期限,交十块大洋的赎金。
夜里,白于山陷入死亡的恐怖之中。一队有二三十只狼组成的狼群,由一只没尾巴的狼领头,一字排成长队,嗅着杨匪的马蹄追去。半夜里,狼群在白城则追上宿营的土匪们,咬死外三层、里三层杨匪的明岗暗哨,狼群直扑匪首杨猴小的大帐蓬。杨猴小胆大心细,他住的大帐蓬外边根本找不到哪达儿是门,还在帐里挖一个通向另外帐蓬的暗道。狼们撕咬帐蓬时,惊起了杨猴小,他从枕下摸出双枪,忙乱中左右开火,不等狼群再攻,便从地道逃走。此时,匪营像蚂蚁炸了窝,早乱成一团了。乱马在群狼的攻击下,更是横冲直闯,瞬间不是被狼咬死,就是跑得无影无踪了。多数土匪们还在梦中,便或死于狼口,或毙命马蹄,到死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杨猴小只带了二十余亲信,逃回了草原。
天亮了,被救的老乡们发现,狼群尽数中弹倒在地上,没尾巴狼肠子都掉到肚子外面了。夜里,没尾巴狼们先后死了,眼看着他们的亲人一个个死了。
老乡抬着没尾巴狼们,像埋葬亲人一样,将狼葬于西沟的山神爷庙前——那是陕北最隆重的一次葬礼,家家带孝,人人啼哭,白于山真的白了……
责任编辑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