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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生死场》悲剧意识初探

2009-06-10周新华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9年5期
关键词:王婆生死场二爷

周新华

《生死场》写于1934年,翌年十二月由鲁迅作序在上海出版。在这部作品中,萧红以自己悲剧性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观照她所熟悉的乡土社会的生命形态和生存境遇,抒写了人类生命的悲剧和人的悲剧。

萧红是一个孤独、敏感、矜持而又倔强的女性。尽管出生在富裕的地主家庭,但优越的生活条件并没有为她提供一个相应的精神家园。在她的内心深处,深藏着难以排解的无家的凉感。她的一生,既经受了失去家园的无奈与痛苦,又饱尝了寻找家园的艰辛和坎坷。正是这些独特的经历和深刻的感受,使作品《生死场》流露出一种浓烈的悲剧意识。

《生死场》展现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东北封闭的乡村社会里农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混沌、愚昧得近乎原始的生存状态。农人们“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的生殖,乱七八糟的死亡”。生是动物性的生,死是动物性的死。

作品中多次将人的生产和动物的繁殖放在同一叙事平台。五姑姑在屋里痛苦地生产,屋后草堆上,狗也在颤动着四肢生产;这边麻婆正经受巨大的生产之痛,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这样的描写,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是为揭示乡村里人的生和动物的生毫无二致的悲哀。而王婆用钩子、刀子等坚硬、冰冷的利器“把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这一举动,不仅仅表现了生育过程的野蛮和残酷,更体现了作为有意识的生命个体的人对待生命的原始麻木和冷酷无情。对生是这样,对死也有着同样惊人的麻木和冷酷。王婆干农活时,三岁的孩子钟儿不幸摔死在铁犁上,但她却“一点都不后悔”,“一滴眼泪都没淌下”。在王婆看来,麦田的价值远远高过孩子生命的价值,这不仅仅是因为生活的极度贫困,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主体的人对生命的漠视,以及生命意识的麻木。“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在丈夫身边被折磨得牙齿发绿,身体腐烂生蛆而死;成业因不能忍受孩子的哭闹和生活的极度贫困而摔死了自己不满周岁的女儿小金枝;王婆因儿子被杀而悲愤服毒欲死未死之际,丈夫及邻人或是急着准备后事,或是用扁担死命摁住还未咽气的王婆。以免她“借尸还魂”……

正是从这些动物般生存的人身上,从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和方式上,我们看见了人类生命的脆弱。痛苦的生,没有意义的死,仿佛生就是为了死,为了扩大那片坟场而生。“生和死是一个过程,完成生老病死是每一个生命的天职”。生命主体对生死所持的一种麻木而原始的态度,不仅对自己的生毫无知觉,对他人的死也极为冷漠。这些没有灵魂的生命都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完成一个生老病死的过程。“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十年前,河水静静地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萧红就以这样冷静而客观的眼光观照着乡村的生命形态,抒写着乡土社会里人沉闷而滞重的生存状态。

《生死场》中农民们生活的社会环境是险恶的。他们面临着生存的困境。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压迫下还得承受来自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贫穷像一副牢固的枷锁,束缚着他们的思想;贫穷更像一把无形的匕首,凌迟着他们的精神。极度的贫困使农民们对土地、粮食、牲口等物质的东西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这种看似合理的现象隐含了人对自然、社会环境的臣服和依附的无奈。贫穷导致农人们精神扭曲和异化。“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在这里,人已经不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而成了自然、社会环境与现实生活的奴隶。极度的贫困使男性失去耐性,残暴地摔死了自己的女儿:女性没有了妇人之心。“摧残孩子永远疯狂着”……物质的极度缺乏让人丧失了人的主体性地位。也磨掉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应该说,“萧红对农民的态度是错综复杂的——是一种兼混着怜悯和憎恨的情感”。农民们终日地劳动,但是特定时代决定了他们的劳动不能改变他们的生存状态;特定的文化背景制约了他们的思想意识,致使他们身在苦难中而不能自知,自身的愚昧和无知又在重复和加深这种苦难。如此的恶性循环,便上演了一幕幕人的悲剧。农民们成了“不明白自己真实境遇的精神暗昧者。在命运之神的百般蹂躏下受尽苦难而不自知”。人的悲哀莫过于此。

贫困扭曲和压扁了农民们的精神世界,麻木了他们的生命意识,作者透过这一点向读者揭示了一种更为本质的、深刻的悲哀:人的非人存在,即人的生存的苦难。

生存的苦难首先是地主阶级的剥削。为了顶租,王婆含泪将心爱的老马赶进屠场,卖马的钱又全被地主夺走了;米价的下跌使成业不仅交不起租,而且家里也面临着断炊的威胁……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将农民们置于一种十分悲惨的生存状态。生存的苦难还包括疾病的折磨。作品第九章“传染病”,写村里的一场瘟疫,家家户户都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很多人在家里等死。农民们对西医的治病方式不能理解,抱着半死的孩子躲开医生,宁愿在瘟疫的折磨下一个个死去。除了疾病,战争也在加重生存的苦难。日本人打进来了,吕青山组织人去抵抗。有位寡妇的儿子牺牲了,老妇人就来向吕青山要人。她哭着说自己不想活了,又对孙女说你也死吧,在日本人的眼前你还想长大吗?第二天人们发现她和孙女一起吊死在屋梁上。战争是人类摆脱不了的永在的苦难之一,也是人类之间冲突和伤害最严重的形态,从某种角度上说,战争永无胜利的一方,是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折磨和拷问。

地主的剥削、疾病的折磨和外族的入侵等有形的压迫将农民们置于痛苦不堪的生存状态之中,而奴性观念的束缚、弱者对更弱者的欺凌及男权统治的强大等无形的压迫则揭示了这种非人的生存状态下的人的普遍的悲哀。

地主刘二爷准备加租,赵三和李青山等村民联合起来抗阻。赵三意外地打折了一个小偷的腿,刘二爷假惺惺地替他说了些好话,将小偷暗地里杀死算摆平此事。赵三为了报答刘二爷,不仅打消了抗租的念头,心甘情愿地将卖牛卖皮袄的钱如数交给了刘二爷,而且不顾妻子的极力反对,常用自家的农作物讨好刘二爷。最终让地主成功地加了租,更加狠毒地榨取农民们的血汗。在地主面前,农民显然是被欺侮的弱者,他们的生存环境因人为的因素充满了险恶。赵三的愤怒显然太单薄,他以仰视的眼光看待剥削阶层,甘心做弱者。但是从他对待小偷——比他更弱的弱者的态度上,可以看见这样一个词:欺软怕硬。弱者用已经沾满了自己血泪的双手去扼杀别人的生命,将自己的痛苦转移到他人身上,以愉悦自己的奴性。

人的生存困境的不可避免和人类对自身境遇的思索,赋予萧红小说一种深刻的现实意义。萧红由个人的不幸升华开去,将笔触伸向底层劳动人民,将眼光投向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生命,并以一种开阔的悲悯胸怀关注、思考着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命意义,呼唤着人性尊严、人生温暖和理想的生命形态。正是这点使作品在冷静而客观的叙述中蕴含着深重的悲剧意识,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充满久远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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