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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君须会

2009-06-10姚振函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9年5期
关键词:香雪光耀铁凝

姚振函

贺绍俊在他的著作《作家铁凝》中,谈到铁凝在文学道路上幸运地遇到老一辈作家孙犁,两次重复下面这句话:“这多半是上帝的安排。”

人们都知道,在铁凝的文学生涯中,关键时刻曾得到过两位前辈作家的鼓励和奖掖。一位是《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他以肯定的语气告诉16岁的铁凝,她当时的习作“已经是小说了”。这无疑鼓励了少年铁凝立志当作家的信心与决心。但是,我不同意贺绍俊如下的判断:“如果没有她16岁与徐光耀的一次会面,没有那次徐光耀宣布她的作文就是小说,也就不会有一位当作家的铁凝。”我认为此论尚不够周致。因为铁凝既然具有一个作家的禀赋。她迟早会得到其它方面的鼓励,或者对自己的人生道路作出清醒的符合自己内心诉求的抉择,也就是说她迟早会成为一个作家。在这里我是想说,徐光耀的肯定和鼓励,对铁凝能否成为一个作家,只具有时间上的意义,并没有是与否的意义。我这样说,实并不会降低尊敬的徐光耀先生在铁凝成长中所起的作用。因为时间并非不重要。这就如同田径场上的起跑,肯定会影响一个选手的最终成绩。

纵观铁凝三十几年在文学道路上跋涉的历史,毫无疑问,真正在关键时刻对铁凝起到助推作用的不是别人,是孙犁。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孙犁施与的具有全局意义的帮助,铁凝的历史就要部分地改写。

孙犁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下列两个事件中。

其一是《灶火的故事》事件。1980年,铁凝在参加河北省文学讲习班期间,她交出的作业是短篇小说《灶火的故事》,这篇描写被关闭的心灵和人性觉醒的作品,引起了激烈的批评,特别是一些年长的作家批评得更为尖锐,说铁凝的写作出现了方向问题,是“以色相迷人”。铁凝内心不服,又不便当面直接辩驳,便将这篇小说寄给了她景仰的作家孙犁。铁凝这样做,在某种意义上犹如一次越级“上诉”,她是想让她信服的孙犁主持“公道”,给个“说法”,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亲人倾吐,想从亲人那里获得安慰。然而她对自己的作品又没有把握。不敢抱多大希望。没想到孙犁收到《灶火的故事》后,立即安排在《天津日报》文艺增刊上以显著位置发表,还同时回信说:“我很喜欢你的这个人物。”现在的人也许不知道,当时《天津日报》文艺增刊在文学圈内影响甚大,因为孙犁在那里当编辑,特别是京津冀作家都将它视为圣地,都以在它上面发表作品为荣。刘绍棠、丛维熙都得到过《天津日报》的培养。我依稀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远在陕西的贾平凹也向它投过稿并同孙犁书信来往。

铁凝说过,《灶火的故事》和她同期的小说相比,对于她之后的写作具有“无可替代的意义”。她说,“在这个短篇小说里,我初次有了‘犯规的意向,向主人公那一辈子生活在‘原则里的生活提出了质疑。”所以,她在1995年编辑自己的文集时,隆重地将这篇记录着她的“犯规”经历的作品放到短篇小说卷第三辑的首位。我们看到,这次“犯规”之所以有惊无险,没有“翻船”,并且有一个相对风光的结局,正是得益于孙犁及时伸出的慈祥有力的援手。可以想象,假如没有孙犁的一臂之力,这篇小说很可能被打入冷宫,连省内刊物也不会发表。尽管以铁凝的顽强不致因此而一蹶不振,但她的自信也会遭到相当的挫折,说小了也会在她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而走出这片阴影又将付出多长时间的摸爬滚打。何况,当时省内老作家们对这篇小说的否定,不仅仅是对一部作品的否定,而是对铁凝创作方向的否定。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正因此,我想当铁凝在此后的日子里多次重读《灶火的故事》,并对它怀有特殊的珍爱之情时,肯定会想到当时《灶火的故事》所经历的曲折,想到孙犁对它的“拯救”。

说到这里,就要说一说孙犁这个人了。在文学界,除了鲁郭茅巴老曹之外,在“文革”结束,刚刚迎来文学艺术春天的那几年中,仍然健在的、与狭隘的意识形态无涉、且又保持着旺盛创作活力的老一辈作家中,孙犁差不多是最重要的一位了。他不仅写了一批优秀的小说,大量的散文随笔,还写短评、新诗,还和很多作家,尤其是年轻作家有频繁的书信来往。亦如前述,由他编辑的《天津日报》文艺增刊,是一批作家心仪的文学圣地。是否可以这么说,当时健在的巴金离我们太远了,也太高大了,有点像“神”,而孙犁是和我们离得很近的“人”。他的话在当时就是权威,几乎是一言九鼎,他对一部作品的评价,别人很难持相反意见。而且孙犁的老家就在河北省衡水市安平县,距铁凝居住的保定不足一百公里。孙犁青年时曾在保定求学,他长期居住的天津也距保定近在咫尺。孙犁重要的文学作品如《荷花淀》、《铁木前传》、《风云初记》也以冀中一带生活为背景。还有孙犁作品中那些平凡的人物、美好的人性、清丽的文风,更是和铁凝的文学理想有某些相似之处。这样,铁凝不仅在地理上,也在感情上、艺术上对孙犁感到亲切和亲近。铁凝和孙犁之间经过多次通信和会面所达成的跨越年龄鸿沟的“忘年交”,可以说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也就是贺绍俊所说的“上帝的安排”。铁凝有福了。

其二是《哦,香雪》事件。《哦,香雪》是1982年夏天,铁凝在《青年文学》杂志社举办的青岛文学笔会上写出的,以清纯、淡雅的诗意笔触写一个大山深处17岁的姑娘香雪对现代文明的向往。作品交出后,并没有引起主办者的重视,甚至令期望值过高的主办者有些失望,便笑着说希望她能拿出一个能入选《青年佳作》《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小说年选,每年一本》的作品来。后来这篇小说在《青年文学》1982年第九期上发表,发表后并未引起多大反响。这期间,铁凝将发表这篇作品的《青年文学》寄给孙犁。当然这次和两年前寄送《灶火的故事》不同,那次犹如“上诉”,“求救”,这次只是正常的汇报,想听听恩师的点拨。孙犁收到刊物后因患病延至三个月后的1982年12月14日才复信,信的主要内容是——

“在灯下一口气读完你的小说《哦,香雪》,心中有说不出的愉快。”

“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

“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

“读完以后,我就退到一个角落,抽了一支烟。我想,过去,读过什么作品以后,有这种纯净的感觉呢?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东坡的《赤壁赋》。”

“是的,我也写过一些女孩子。我哪里有你写得好!”

看得出来,这不是人们见惯的那种顺水人情的信。孙犁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一个被人景仰的大作家,竟这样不遗余力、毫无保留地夸赞、推崇一位当代青年作家的作品,甚至不惜贬抑自己的作品,别人还有什么话说!能够得到孙犁如此这般的赏

识,全国青年作家中,谁有这样的机会和条件!铁凝真是得天独厚啊!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在孙犁的信公开发表之前的1983年初,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1982年全国短篇小说评奖工作已经开始。据知情者崔道怡透露,评委们召开的第一次会议,并未将《哦,香雪》列入第一批备选篇目中。然而就在此时,孙犁的信在报纸上发表了,二月,《小说选刊》也将这封信全文转载。于是在2月26日召开的第二次评委会上。《哦,香雪》被列入了第二批备选篇目中,并由会议开始时的倒数第五升为最后的名列第五,即进入一等奖行列。在这里我们没有理由责怪评委们,因为孙犁对《哦,香雪》的评价实在是太不可撼动了,评委们的艺术判断力不得不被其左右。这样《哦,香雪》便名至实归地进入了获奖的行列。接着《小说选刊》转载之后,《新华文摘》和《人民日报》又转载,很少有一篇小说享有这样的待遇。评奖这件事本是毖然性和偶然性并存的。孙犁的信的价值于此可见一斑。

我甚至想,孙犁的信不仅影响了这一次评奖,它还使人睁大眼睛,重新打量这个身边叫铁凝的人,重新认识铁凝艺术追求的可称道之处。人们知道,惯性是自然界物体运动的一种基本形态,这就使我们觉得,铁凝之所以在紧随其后顺理成章地获得了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篇目是《六月的话题》)和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篇且是《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尽管理应所得,但也和两年前孙犁那封信的巨大影响力不无关系。至此,怀揣三次全国大奖的铁凝风头便不可阻挡,铁凝的名字便频频出现在各重要报刊和获奖名单中,成为一名炙手可热的青年作家。

铁凝的快速大步幅成长,当然并不完全仰赖环境和外力的恩惠,这里还有她不可或缺的个人因素,她的过人的文学天赋,超强的颖悟力,她的勤勉、通达、谦和、幽默的资质和不卑不亢的做人准则,还有她的美丽和几十年如一日的铁凝牌微笑,都一起推着她走到今天。

尽管如此,我想,今天当铁凝站在不胜寒的高处回首往事时,并不信奉宿命论的她还是应该感谢命运对她的眷顾和偏爱,感谢“上帝的安排”,感谢“天意”。她肯定会想起在人生的爬坡阶段孙犁写给她的那封一字千金的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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