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与炼狱之间
2009-06-04李木生
李木生
这就是我从心底发出的祭文了,为了一位名叫董业冰的残疾青年奇异而又沉痛的文学人生,为了他那徘徊在天堂与炼狱之间、希望而又绝望的生命。作为朋友。在他生前没能给他以实在的帮助,却要在他死后罗嗦这些没用的文字,这既是缘自一种苦苦的追念,也权作一次稍稍减轻心灵重负的忏悔之旅吧。
上篇
在这个世界上,仅有一个姑娘理解他的文学梦
2008年的9月下旬去北京采访,我就打算着回来时一定要在济南停留,与11年没能见面的朋友董业冰好好聚聚。正是月亮朝着中秋圆的时候,与他见面的想法也就更加迫切,就多次打他的电话,可是明明是通的,就是没有人接。23日晚上10点多,我从鸟巢看完比赛出来,趁着一天一地的月光,再拨他的电话。通了,终于听到了“喂”,是个声音有些嘶哑的孩子在接电话。我的心一下子就热了,赶快报了姓名,说让你爸爸接电话!停顿了一会儿,正在我以为董业冰的声音就要响起的时候,响起的却还是那个孩子的声音:“伯伯,爸爸走了,爸爸走时说起过你。”我问:“爸爸到哪里去了?”又是一会儿停顿,那个嘶哑的声音似乎稀薄了许多似地说:“爸爸不在了,是去年走的。”
我一下子就掉泪了。攥着的手机如同攥着他的手,就觉得能够拽回他来。拽回来,告诉他,你还是个刚过40岁的青年,你那样地热爱着生活,你又有那么多的梦想,你况且还有正在上初中需要你父爱的儿子和跟随你吃苦受罪却对你痴情相依的年轻的妻子啊。虽然你在故乡是困厄的,可你却携妻带子在济南摆地摊、贩青菜、修皮鞋、用残疾人的机动三轮在火车站拉客等。坚强地生存着并延续着你的文学梦。你不是说要写好多好多有情有义的诗歌给这个寂寞的世界以欢笑:要写几部悲欢离合的长篇给这个冷漠的人间以温暖的吗?我仰望苍天。无语的苍天正流露着伪善的温柔。人死如灯灭,到底是拽不回来的呀,可是与他交往的往事却就一件件复活开来。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握手,是1996年深秋的一个雨天,他到报社送他刚刚创作的诗稿(山东(《济宁日报》,我那时正做文艺副刊的编辑)。送他下楼,怕他不方便,想扶他一把,但他拒绝,拄着双拐铿锵地一阶一阶地下着楼梯。他见不能阻止我送他,一出大门便靠着停在门口的手摇三轮车,腾出右手来急急地道别。握别的手瘦大有力,虽然沾有着雨水却没有丝毫滑腻的感觉,直如扳手旋住螺帽一样地扣紧着你的手。透着真诚与信任,当然也有期待。
诗歌写得虽然短小却有新意,确定要发,却又没能很快编发。编辑的心有时会在长期阅读杂乱来稿的时间里生出腰子来的,于是也就淡忘了这个叫董业冰的残疾青年。有一次下午下班的时间吧,天已经很冷也几乎就要黑了。我在报社门口碰到了他。寒暄,握别,还是那样扳手旋住螺帽一样地扣紧着你的手。传达员问我他是我什么人,说已经好几次在门口等了。歉疚忽地就悬在了胸口,我知道这是个特别自尊要强的人。他不好催问诗歌的结果,却又那样热切地盼望着结果。
很快地就发表了他的一首诗歌,他说这是他一生里第一次发表作品。又接连发表了两次,我并且知道了他写作以外的许多事情。
因为小儿麻痹症,加上出生在缺医少药的微山湖区一个特别贫寒的渔民家庭。致使双腿从小就彻底失去了行走的功能。他说:“从我记事起就是一个在地上用膝盖和双手爬着走路的残儿。”
不知为什么,这个用膝盖和双手爬着走路的残儿。却对文字有着一种近乎迷醉的向往。小小的董业冰,甚至觉得他们家周围的湖水,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织成的(我们习惯于将中国山东四湖相边连的南四湖叫成微山湖,其实微山湖只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个湖分别是独山湖、昭阳湖和南阳湖。董业冰就出生与生长在被南阳湖四面环绕的南阳镇上)。6岁那年,他再也无法忍住镇小学招收新生的诱惑,就一个人用膝盖和双手爬到离家二里多的学校,眼巴巴地仰望着老师与校长,恳求报名上学,并保证能够天天按时到校。校长与老师对望了一下。再看看他满手满膝的泥土,迟疑再三,还是让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把他背回了家。他说他从此就彻底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再也没能走进学校的大门。他说他从此就走上了一条漫长而又艰辛的自学之路,他还说那天那个高年级学生湿透了的背。不是因为汗水而是因为他痛哭不止流下的泪水。
这个小小的残儿。不能上学却把天地万物都当成学校了。他不放过看到的每一个字,直到把它们刻在脑子里剜也剜不走:他不放过每一个识字的大人,向他们问询只会说却写不出的文字。邻居家上学的小伙伴们背书,那是他最为幸福的时刻,他就会跟着他们默默地记、默默地背。常常是小伙伴们还没有能够背诵,他却已经熟记在心了。没有本子没有铅笔,湖水土地就是他的纸;草茎树枝就是他的笔了。直到可以查字典词典、可以读懂厚厚的书籍,其间所经历的苦与乐、酸与甜,膝盖与双手所爬过的路途以及一路留下的血迹和血迹中的屈辱与痛苦,就是他自己也无法完整地道出。
这个曾经因为爬行而将自己局限在一个狭窄天地间的人。却在一本本的书中感到了一个无限辽阔的世界。人的心是可以盛下江河湖海的,而他正有一颗满蓄着感动与热爱的心:人的精神是可以逾越一切障碍与束缚从而穿越古今与中外的,而他正有一个健康而又富有着幻想的头脑。他梦想着可以用手中的笔让自己卑微的生命在没有畛域的时空里飞翔,像鸟儿那样自由而又美丽地飞翔。
只是他哪能料到,用膝盖与双手爬行的路,更加充满着沟壑与荆棘。
他是燃烧着青春的火焰来到济宁市创业的。家门口的南阳湖就连着大运河,坐船北上几十里的水路就可以到达明清时代的运河之都济宁了。没人能够想到这个湖区来的残疾青年。能够自己操办起一个以残疾人为主的编织袋厂。虽然小小的规模,却获得了成功。这个有情有义的青年,就想到了自己还在穷困之中的家乡。他就将七困八难积攒起的一点钱,投入到家乡承包起了罐头厂。他原本想等办厂成功了,攒下更多一些的钱就办个像样的湖区小学。再在镇上建个文学创作基地,自己就可以安下心来全力地实现自己的文学梦了。但是他怎能料想商海会这样险恶无序、面对钱财人性会如此的贪婪与狡诈。
这是让他刻骨铭心的1997年。
一败涂地。血本无还。身无分文的男子汉,还要面对执意要分手的妻子和只有几个月大名叫龙飞的儿子。
从小就不向命运低头的董业冰,没入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何曾惧怕过失败?只是他窥见到的人性的丑陋与人情的酷薄,让他心寒胸堵,让他觉得活着了无生趣。不知是要永远地没入在黑暗里,还是尝试着走出黑暗,董业冰从济宁来到泰安,他要驾着双拐,独自向着常人都要畏惧的泰山爬登。它是那样巨大高巍,似乎能压扁人的身躯。他不去看它的巨大高巍,只管驾着双拐一磴一磴向上而去,甚至也不顾身旁众多而又异样的眼神。再巨大高巍,总有巅顶。爬上一磴就会离巅顶近上一步。终于,十八盘近了又过了;终于,南天门近了又过了,要去的舍身崖就在目
及之处。董业冰驻足凝神,良久良久,却驾起双拐,掉头而回。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在一败涂地的时候舍过身了,他要重新来过,更勤更力地谋生,他要不顾一切地去追求自己神圣的星空,尽快地用他心爱的文字。砌起一条向上的路来。
有生以来的酸甜苦辣真的就是一笔丰实的财富了。它尽管只是人类长河之中的一滴水,可是如果将这一滴水活跃在这条长河之中,这短暂的人生就能够长久了。世间的欢乐,世间的痛苦,人性的美好与狰狞。人心的善良与险恶,都在自己的胸中演绎着无数幕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怎能忍心让它们自生自灭、来有形却又去无踪呢?人生的痛苦与心灵的哀伤。可以通过瞎子阿炳的如泣如诉的二胡,在世代人类的心上引发深长的共鸣,而这一切如果也能够通过自己的笔在人们的心上引发深长的共鸣,那将是一种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人生啊。他常常会在深夜里独自仰望复远华丽的星空,那就是他梦想与追求的地方了。虽然复远华丽却又朴素近切。在那里,一切的痛苦与哀伤都结晶为幸福与欢乐,一切的狰狞虚伪,都陶冶成充盈着真与善的大美。他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就是一颗金子样的星星,闪亮在这复远华丽却又朴素近切的星空里。
身体极度疲惫,却唤醒了从未有过的心劲。
还有,当面前的门一下子堵死的时候,正有一扇透着人的美好的窗户向他打开了。从泰山下来回到济宁那个又小又乱的窝时,有个叫周银玲的姑娘正在家中等着他。等来他,字字清晰地对他说:“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一辈子就跟着你!”
就是这个叫周银玲的姑娘,曾经一再地劝说董业冰的妻子,劝她别钻牛角尖,看在孩子小和业冰难的份上。好好地过日子吧。可是人家只说了一句话,就把和好的路堵死了,她说:“我不可能跟一个瘸子过一辈子。”一句话也把业冰伤透了,那就离吧,女的拨拉拨拉身上的醭土丢下不满一周岁的龙飞就走了,一个家也就这样散了。
周银玲当然是对董业冰的遭遇与现状有着深切的同情。可是光有同情,一个黄花闺女是不会以身相许的。是一个沉甸甸的爱字,给了她勇气与力量。她本来不认识他,只是听工友们说附近有一个会写诗歌的残疾人。她是好奇,就跟着工友们来看他,来看他,还口无遮拦地说了句让业冰难堪的话:“不就是个胡子拉茬的小老头。”业冰反问她:“你说我多大了?”她这才害羞地将问题掷回去:“多大了?”当她知道这个“小老头”才30岁时,可就银铃般地笑开了。其实,她一见他就喜欢上了他,他端正的脸盘透着一种正气。他好看的眼睛流动着温柔与热情和男人的一种坚毅与担当,当然还有从他那些诗歌里,看到的一颗人间难得的心肠。这个有着一颗慧心的姑娘,更是透过这个落魄与残疾的身体,看到了一片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精神的天地。在这片天地里。她看到了让人惊喜不已的人间的美景。这美景已经超出了物质的控制,呈现着越是寒冷越是散发着温暖的力量与坚定、包容与透析。于是,她在贫穷之中看到了一般人所没有的富有,甚至忽略了残疾看见了一种博深、一种伟岸。还有能够照耀与体贴女性的明丽与婉曲。她以那种有着慧心的女人所特有的本能,洞悉并直达这个男子内心的最深处“爱”也就像六月间的麦子,一下子就金黄起来。
她就常来给业冰做饭、洗衣、看孩子。终于有一天,聪明的周银玲拿来家人要给她介绍的对象的照片,让业冰帮助拿拿主意。业冰只用眼睛一扫,便草草地说:“行行行。”其实,他那立时涌上了乌云的脸和马上发灰发蔫的眼睛,已经在表达着一千个不同意。她知道,爱是在两个人心里开始扎根了。
让爱在心里埋着,也不能不顾现实。对于周银玲“我这一辈子就跟着你”的誓言,这个胸中常积着人间冰块的男子。这个刚刚被失败打入绝境的男子,一下子就让暖流撞得不知所措。但是,现实是无法回避的,理智的董业冰还是坚决地说:“不可能!”“没有不可能的事!你不要觉得你现在穷,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与孩子饿着!你觉得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走写作的路,那就让我操持这个家吧!”——周银玲立即回应。但是董业冰还是生生地把银玲撵走了,他的身体。他的贫穷。还有相差八九岁的年龄,更不要说银玲全家的一致反对和社会的传统观念与舆论压力。都让他清楚这是一段无法结果的爱情。
被撵回家的周银玲,更是日夜地放心不下她所喜欢的人和他的孩子。周银玲有一个很大的家族,她又是这个家族的长女,她的行动也格外地被全家族所关注。她知道妈妈的心眼最软也最疼她这个闺女,那就先从妈妈“打开缺口”吧。她向妈妈掏出了心:“我从心里就喜欢这个人。人正又有能力有志气,他在前边干,得有个后盾,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人。”“他是穷得叮当响,可我们两双手,只要干就能吃上饭。”妈妈被说动了,就与爸爸一起去瞧这个叫董业冰的人,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迷住了自己的女儿。不看还有个盼头,一看却让家人铁了心地反对这门婚事。弟弟、妹妹,包括大家族的其他长辈平辈,轮番地去相看,到头来没有一个人不表示坚决的反对。身无分文不说(实际上还欠着账),身体还是个残疾,又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为什么一朵鲜花非要往牛粪上插?为什么那么多的阳关大道可走却非要往绝路上撞?
表面上已经向父母与家族妥协的银玲,在心里却做出了她这一生最为重大的决定:跟定这个人,厮守一辈子。
爱情上的事,阻力往往能够演化成动力。1997年7月26日傍晚,她带着以企业集资的名义从妈妈那里“借”来的1600元钱(这将是他们这个新家全部的财产),扔下丝毯厂的那份工作,将双拐递到董业冰手里,再抱起龙飞,就坐上了去济南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这是他们开始离家流浪的日子,也是他们正式结婚的日子,证婚人就是怀中的那个不足一岁的龙飞了。
久久没有董业冰的信息,不见他再送稿件来,也就想,青年人一时的业余爱好罢了,热度一过也就不去动笔了。当知道董业冰被欺骗被欺侮被掠夺从而在创业的路上一败涂地的时候,我曾经在1997年2月23日给董业冰去过一封信,信上说:“钦佩你是生活的强者。要保持一个正直人的气质与心性,这不仅是能够和一切人平等的资本。而且是一种高尚于许多人的一种高贵。”但是没有收到回复,久了也就淡了。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双瘦大有力的手。想起他那以瘦大有力的字体写成的诗歌,似乎也还有薄薄的牵挂隐隐地在心头飘上一下两下。我就去找他。却早已是人去房空。邻居告诉我,跟着一个女的跑了。讨饭去了,女方家里的人来找过好多遍了。我怅然良久,只有默祝他们的平安了。
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想起这个曾经有过一段交往的残疾青年。记得是1997年的年底吧,我突然接到了一封厚厚的从济南寄来的信。一看那熟悉而有力的字迹,就知道是董业冰来的。他详细地说着他在济南的流浪生活,说着让他感佩不已的妻子,当然,最多的还是谈着他的文学梦。信中就有着这样一段让我难以忘怀的话:“我热爱文学并一直没有停止过走上文学之路的梦!只是现实使我不能专一地去搞文学,因为生存是最重要的。但无论怎样,我都得
把我的经历写出来,给善良的人们一个欣慰,给弱小的人们一个活着的支柱!”
中篇
跪着爬着,也要仰望星空
我急急地买了去济南的火车票。
这就是董业冰租住的家,偏居在济南郊区一个叫刘庄村的三间窄小的民房里(月租赞70元),而且这还是他们夫妻两个奋斗了整整10年才能租得起的自己的家啊。只有一个低亮度的灯泡,在裸着的屋梁上发着淡淡的薄光,而屋外中秋朗朗的月明,越发让屋内的灯光显得暗弱。13岁的龙飞咳嗽着打开南窗下小书桌上小小的台灯准备学习,刚从超市加完夜班的妈妈周银玲捅开蜂窝煤炉烧着开水,只是缺少了董业冰,他已经走得老远老远。他爱吹的笛子还在墙上斜着,他爱看的书籍,也在靠东墙的简易的书柜里静静地等候着——《红楼梦》、《西游记》、《牡丹亭》、《鲁迅杂文选》、《台湾诗选》、《神曲》、《普希金诗选》、《罗马女人》……可是他却不在了,去了一个没有回程也无法探望的地方。
哭过。早已长久地哭过的周银玲,已能平静却又依然欣赏地谈起自己的丈夫和与丈夫共同度过的漫长而又短暂的日子。
她打开一个小箱子的锁。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大的塑料袋,郑重地放在我的面前,带着惋惜的口气说:“这就是他一辈子留下的文字。”我轻轻地打开,是13本大小不一、全是老式塑料皮本子的日记和一本手工自制,包括着一首长诗、四十多首短诗和十几篇散文的作品集。这本作品集,是用刀子将厚的微白带黄的大纸裁成16开,再用黑线缝缉而成。“他一直打算要写两部长篇的,也已经有了详细的提纲,可日子艰窘得哪有工夫,老天又让他走得这样早,也怪我没本事,没能把他的病治好,没能给他腾出哪怕半个月的写作的时间。”本已平静的周银玲,又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了。到底是忍不住,还是让大颗的泪珠滴落了。她用手背擦了把眼睛,望着这些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还是不甘地说:“他病了,不让他再出去摆地摊、再去火车站拉客,就是不听话。我一次次地劝他‘我在外面挣多挣少你都想开,咱一家三口断不了顿(断炊)。可你要是累出个好歹来,那日子可咋过?他见我伤心了,就安慰我说‘放心吧,我能活到80岁。可他说话不算话,40刚出头就仍下俺娘俩走了。”
她是在把这10年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日子,当成珍珠宝贝。用心串起着呀。
没有钱租房,没有钱吃饭。一个沉陷于社会最底层的残疾人与他的妻儿,又失去了家人的理解与援助,他们几乎是从到达济南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为了生存下去而拼尽全力地挣扎。刚开始落脚在一个干印刷的朋友的仓库里,晚上就睡在纸摞上。真是整夜整夜地不敢合眼,怕儿子龙飞尿湿了朋友的纸张。那可是无法赔得起的。
好歹租了一间西屋安顿下来。龙飞正小,银玲只好在家看护孩子,摇着三轮车的董业冰,便将养家糊口的担子扛在自己的肩上。跪着、爬着。天不明就要占好位置。将地摊摆好,卖鞋垫、童装、针头线脑。春天时就卖上阵子风筝;春节期间又会改卖春联、气球(是大的气球,进价一元、一元二三毛,可以卖到五、六元钱——作者注),在有重要演出的时候又会在演出场外卖望远镜等,不管热天冷天,也不管下雨落雪,天黑许久了也不舍得回家。他恨不能一天24个小时都在外面挣钱,渴了不敢多喝水。一个残疾人连方便一下都要作好多的难。饿了还不舍得吃,省下几个钱,就可以为家中嗷嗷待哺的儿子买上袋牛奶。一年365天,除了大年初一,哪一天不都在外面叫卖?
将他的13本日记和1本作品集重新包好,带回到曾经将他逼得流落他乡的济宁。诗是真正的诗,全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真诚的歌唱。尤其是300多行的长诗《三爷爷的故事——仅以此奉献给为祖国和民族的解放而牺牲的先辈们》,更是有着历史与生活的丰富与深刻,带有着某些经典的味道;而以《秦姐》为代表的十几篇散文,则散发着人性的美好与朴素,在走着散文的正途。特别是他的日记,从一个残疾青年生命的最深处,展示着一种早已被人们淡漠的苦难与沉痛(物质的与精神的、肉体的与灵魂的、自身的与环境的),从而让我们看到一个民族真实风貌的另一个侧面,也为当代历史留下一个佐证。
丢开一切杂务与杂念,我牢牢地坐在微机前,一行又一行地敲打他的作品与日记,也让深深的歉疚与长长的忏悔重重地撞击我几近麻木的胸膛。一个有写作的权力、又能写出优秀作品、也以写作为幸福的人,却让残忍的命运与严酷的生活将其权力、追求与幸福剥夺殆尽。
翻开他的已经有些黏软的日记本。我看到的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啊。
“儿子龙飞感冒,妻子打工也没发钱。我又不能出摊。所剩300元钱,一连交了3个月的房费和水电赍就用去了200多元,给孩子买药又花去20多元,已是所刺无几,必须要抓紧挣钱了。”——2000年1月28日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四了,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可现在什么还没有买。就是过年要卖的东西也没有进,因为现在家中只还有40元钱。既不能进货也不能买东西,而妻子打工几天,至今分文未给。真是让人着急!”——2000年1月30日
“昨天晚上妻子领来10天的打钱199元,今天赶紧进货,进了22个大气球。”——2000年2月4日、腊月二十八
下一年的腊月二十八呢?“上午冒雪去卖年画,槐苑广场前不让摆摊,我就又顶风雪摇到八一立交桥下。可熬到下午两点多,在寒风呼啸雪花飘飞里却只卖了4元钱,因为肚中没有饭食冷得浑身发抖。只好又回到槐苑广场原来摆摊的地方。就在雪中出摊吧,爬坐在雪中直到天黑9点多了还不能回家。年二十八了,不卖点钱怎么能行?明天就是年唇了,就是仍然下雪也得出去摆摊。不然进的这些年画就会被压住。年,对于人家生活好的人来说是年,可对漂泊谋生的我们来说,却是更加难度的日子。”——2001年1月22日
“昨天年初二出去卖了40元的气球。挣了30元。今天出去却只好转回,雪太厚路太滑。”——2000年2月7日
“自来济南谋生,我时常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中午不舍得吃饭,可能是因为常常一天天的饿肚子,近来胃疼得厉害。”——2000年2月29日
“今天一早冒雨去弄钱给儿子交学前班学费。腿被滑倒磕破,呼呼流血,钻心的痛。但最大的疼痛还是心境,痛心自己的无能。因为是外来户。一年还得多交600多元……今天一次就交了425元,还只是一个学期,就把今年一年的剩余全花光了。”——2000年8月31目
“到济南谋生至今已是4个年节了。我却4个除夕都是晚上9点多了还在马路上叫卖。”——2001年1月23日,除夕
而上一年的除夕,对他来说则是一个更加悲辛交集的日子。一大早就急急地摇上三轮。好尽早尽快的出摊,谁知车子就坏在了半路上。等妻子拿着工具赶来修好、再赶到西市场去进气球,人家却又关门了,只好进高价的卖。可是担心着担心着。那个平时专好找他的茬、欺负他、撵得他四处跑的胖子城管员,那个蛮横得不知姓啥的穿制服的人又来了。接着
就是训斥、推搡,毁坏东西(也许是受他的气太多了,实在无法一一吞咽,文雅而又宽厚的董业冰,竟然在日记里称“X康XX这个‘王八蛋”、“没有人性的XXX,逼得我本来就难做的生意更加难做了”)。卖了一天的气球,也就一天在地上跪着爬着用手给气球打气。等到在风雪里摇着三轮车走近妻儿渴盼着的家门时,两只胳膊已经火辣酸疼得抬不起来了。谁料到,一摸口袋,却突然发现摊友李大爷给儿子龙飞的50元压岁钱竟然不见了!他恨不得掮自己的耳光。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说:“这50元在平常人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们一家却是个大数目啊。”他说他是“漾着泪无望地往回寻找”的。不知道这来回十八九里的雪路,他那已经酸痛得抬不起来的双臂是怎样坚持下来的。阵阵的鞭炮声,突然骤雨一般在整个泉城爆发开来并且持续着,终于撑回家的业冰知道,新年零点的钟声就要响起了,好在他的怀里已经严严实实地揣好了终于找回来的那个装着50元压岁钱的小红包。
“妻子这两天冷雨中都坚持卖菜。”“昨天出摊卖了4块5毛钱。妻子出去卖菜与元宵。年都过去三天了,总计挣了不到20块钱。今年的生意更艰难了。孩子今年就要上学,还得上高价的,以后的日子真是不敢想象。如此,就更苦了我的爱妻。”(2001年1月27日)
实在是让穷困捆得身心没有了一点腾挪的余地,他们甚至想到了彩票,一点一点地投入。只得到了一个雪上加霜的结果。
我惊异地发现,在他来济南所写下的日记中,仅有三天的日记里,有着纯粹的欢乐的亮色。
2000年2月19的日记:“今夜月明如水,来济南过了3个春节3个元宵节,唯有这第三个元宵节给了我一个明朗的心情。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月明人清,善良的人们也向我们赠予了善良的诚心。我问周银玲:‘还记得这第三个元宵节为什么这么畅快吗?银玲立即回答,声音也就荡起着快乐:‘是的,那天买卖特别好。我卖菜卖水果,一天进了三次货。业冰的地摊一下子卖出了8套童装,俺俩加起来,一天就挣了900多块钱。”
另外的两次,全是关于创作那首长诗的。“长诗《三爷爷的故事》终于完稿。这几天,不再想出摊的事。都在家里修改诗,真有了飞翔的感觉”(2000年1月13日);“阴有雪,心情却少有的晴朗。一天都在改长诗。这首长诗终于改定并抄写完了”(2000年1月15日)!
是的,这个泡在苦难之中的人,并没有让心上的那个文学梦熄灭。虽然这是他最后10年里仅有的几天能够纯粹写作的日子,虽然这个梦想被生活逼迫到了心底的最远最深处。可是最远最深处不就是让人心醉的星空吗?那个星空,如果有情,当是可以为这个残疾青年的梦想所感动了。正因为渴望着一个安静而又不被生活所迫的写作时间与写作环境,现实的重负也就愈加显得不堪犹,如炼狱般地煎熬了。
“这几天没有出摊。想静下心来写作,读读书,可是I心神不安,整天大脑昏乱如麻,精神无法集中”(2000年1月26日)。
两天后,他再次在日记中向着这个麻木的人间发问:“怎样才能抛开一切烦恼呢?”这种煎熬是注定要如影随形了——
“早出晚归摆地摊,使我的身心非常的劳累。可又挣不下钱。能挣钱的地方不让摆,让摆的地方又不挣钱。时常一天不开张。像吉普赛人一样到处游动,卖无定所……现在是生活难、办事难,处处都难……有时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把这么多的苦难都给了我。我热爱文学,想将此作为终生的事业,可我只能选择放弃。一切都是实在无奈啊!”(2000年2月27日)“每天都会挤出一点空隙去读《金刚经》,读老子、庄子,可艰难地生活在如今的人世间,就是找不到一个平静的心境。”(2000年12月22日)
固然,《金刚经》、老子和庄子的书是与人间的苦难有着天然的联系。可是那毕竟是在苦难中有着闲适的人才可以寄托、可以把玩的“避风港”啊。对一个疲于奔命、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流落街头摆地摊的残疾人来说。它们对于他,也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了。
只是董业冰还没有料到,更大的打击就要接踵而至。积劳能够成疾,积忧更会造成大疾,积劳积忧的董业冰就要在他的青年时代进入到生命的冬季。他所仰望的星空,离他更加的遥远了。
从2000年底,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不能吃饭,浑身无力,小便呈着浓浓的黄红色,更加上从未有过的难受。他越是不愿意往深处想,越是确切地明白。自己是得了大病了。但他忍着、瞒着、拖着,他在日记里说:“我不敢去查体,漂泊异乡,朝不保夕,哪有看病的余钱?”直挺到2001年2月4日,难受得实在挺不住了,他才起了个大早,在寒冷里摇着三轮车朝着省中医大附院走去。这可是单趟就有16公里的路途啊。他那已经病得没有了力气的双臂就在这寒冷里竭尽着所能。好在遇到了一个善良而又耐心的专家,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后,十分严肃地说“我诊断你患了胆囊炎和肝炎”,并给他开了乙肝五项和胆红素各项的血液化验单。但是即将面临严重情况的董业冰没有去化验,他拄着双拐,艰难而沉重地从内科的三楼下到一楼。身心俱疲的董业冰,放下双拐,就萎在一楼靠门的墙角里。阴沉的天,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他的心也已沉入在冰窖之中。想想跟着自己受尽了苦难的妻子,想想年幼无辜的儿子,再想想自己残疾的身体所承载的命运,热泪就簌簌地不止了。在这样人声嘈杂的大医院里,在这样人间的冬季。谁会注意萎在墙角里这样一个泪流满面的残疾人?冬日的天竞这样的短吗?暗淡而又凄清的黄昏就在不觉间近了。毕竟,家中有他挚爱着的妻儿,没有去化验的业冰,又摇起三轮车。没入在大雪中。
他是怎样在纷扬的大雪中将沉重的三轮车摇回家的?我只在他当天的日记里,读到了下面的话:“如化验出结果来又该怎么办呢?自已没钱治病,而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肯帮助我的,更没有一个能够帮助我的亲戚和朋友。仅有的就是那点几年来省吃俭用、准备给孩子上学用的学费3000元,这点钱又是全家三口人的生活备需和希望。几天来。思前想后真是无路可走,就是借,也没有借的地方啊!”
我就是他在日记中所说的“朋友”中的一个!我们这些个所谓的正常人、健康人、有“单位”有“身份”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忙活着自己的前程。沉湎于自己的功、名、利、禄。我们可以玩似地将电脑换了一代又一代,可以轻松地旅游并为了旅游置办起高档的照相机、录相机,我们可以为了评职称弄些狗屁不如的“论文”或者“著作”,我们可以随便地在一顿酒席上花去千儿八百(当然大部分是既显派头又不用心疼的公款,每年数千亿的吃喝款有多少是被轻易地糟蹋掉的?)……可是谁有心思有工夫去想到这个萎在医院墙角里走投无路、簌簌落泪的残疾人?我只要紧一下手头,是能够拿出可以帮助他治病、可以延缓甚至挽救他生命的钱来。可是我没有!那是在他得病之后吧。他托人给我送来了两架大而漂亮的风筝,还有两盘有着滑轮的放风筝的线。当时,我还从风筝浪漫地构思着一个残疾人精神的飞翔,想
着他春日里卖风筝时的惬意。那正是他陷于绝境的时候啊!其实。济宁离济南并不远,不过三四个小时的火车或汽车罢了。只要去看他一趟,就会知道他的身体与生活状况。也就有了改变他的身体与生活状况的可能。可是我却没有,从他1997年走后的10年里再没有去看过他,甚至都很少想起过他。确实也曾动过去拜访他的念头。并且事先打过电话,他甚至都已经准备用他拉客的三轮车去车站接我。可是我还是因为所谓的“忙”而没能成行。我固然厌恶结交官场上的“朋友”。我也曾自信与底层的人有着天然的亲近与相通。可是,我并没有与他们共患难的行动,这就是虚伪。
更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我发现自己正“舒舒服服”生活在一个残忍而又冷漠、黑暗却又庞大的土壤之中。并随着这个早已腐烂了的土壤沉沦、滑向朽坏的深渊。这个土壤。包裹着“数千年历史”的斑斓的衣裳,可是内里却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自私着却还要打着堂皇的冠冕,受着暴虐却又会崇拜暴君(实则是巴结谄媚,以求这个暴虐多加在别人头上一点),而对于别人的痛苦与不幸,少的是怜悯多的是幸灾乐祸,并能够用他人的不幸来衬托出自己的幸福来。鲁迅先生在1933年时就说过:“在中国,尤其是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车摔伤的人,路人围观或甚至高兴的人尽有。有肯伸手来扶助一下的人却是极少的。”(《经验》)75年过去了,这种“看客”的心态,还在成为着社会的主流。不然,这个有着高远的追求而又高尚善良的青年。不会在泥淖里挣扎10年而鲜见帮助;不然,这个高贵的生命,不会危在旦夕却无处求助。
我不去说那些个表面冠冕堂皇实则卑鄙龌龊的贪官污吏们(被揭露的和更多隐藏着的),他们已经丧失了起码的人味,他们有的只是为了自己一人、一家,可以将整个单位、地区甚至整个国家毁坏掉也在所不惜的疯狂而残忍的兽性(其实说他们是衣冠禽兽倒是有些抬举了,他们是禽兽不如的)。我只是想说,我们要痛心疾首地反省,为什么这个延续了数千年的“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的土壤,非但没有得到改善,反有了加速堕落的趋势?不能再把“瞒和骗”的老法子传承给我们的子孙了,要从我们现在开始,从自己开始,就要学会了正视当下、直面现实。并思谋真正的改进的路子。不能再让董业冰们的梦想永也不能实现,不能再让董业冰们簌簌的落泪。一个社会,如果数千年间永远是官僚群体富得流油、幸福快乐,而民众尤其是残疾人在内的弱势群体却要承受困苦与艰难,那这个社会肯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甚至从根本上失去了它的合理性。
簌簌落泪的董业冰,在为我们敲起警钟。
好在他有一个好女人。丈夫走了一年多了,周银玲还在痛惜不已:“他这个病都是(火靠)出来的。刚来济南那几年,都是早上5点就出门摆摊挣钱。晚上10点才能回家,在外面一呆就是一天,又不舍得吃顿饭,买上两袋奶也是给孩子捎来。”这次,还是妻子周银玲用三轮车载着丈夫,逼着他做了化验。结果是重型乙型黄胆肝炎。就是全部家底和盘托出也不够先期住院的押金,只好买针药回家治疗。有时为了同一种药买一个最便宜的价格,他会摇着三轮车,奔走在整个济南市各个药铺之间,常常是便宜的药没有买到,身心早疲惫得超过了极限。看着妻子一个人的肩膀扛着整个家庭,早出晚归地贩卖青菜。还要插空回家照顾他们爷俩,做饭、熬中药、实在心疼,他就思谋着必须要学一门能够谋生的技术。他想学电脑,也想学外语。可是对于几乎是赤贫的他们来说,这简直就是空中楼阁。选来选去,只有修鞋这条路,这曾是他几度想到又几度放弃的道路。活着,成了家庭的负担;死吧,又会让妻儿失去依靠,自己更是不舍。死与活对于他来说都成了绝大的难题。他曾经选择了死,不吃饭,也不吃药。是妻子的哭诉,唤醒了他生的意志,咬着牙跟着一个修鞋的朋友学会了修鞋这门技术,并开始勉力硬干。
他有着在大学当教授的家人,也有着在政府部门掌着相当职权的表亲。但是他又是一个穷得当当响的残疾人,而且这个残疾人又有着硬得如铁的不求人的骨气。他的命运也就这样注定了。骨气再是硬得如铁,也有迈不过的门槛,逼得他也有求人的时候。自己得的是传染病,夫妻俩最担心这个病把儿子害了。可是住院隔离吧,他们没有住院的钱,让儿子分床单睡吧,家里又没有多余的被褥。白天银玲便避开业冰给业冰的家人哭诉了业冰的病情,说了想将儿子龙飞暂时寄住老家的乞求。夜都深了,两人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商定了要把儿子暂时送到少有来往的家人处。孩子虽小,却也已懂事,他突然插话说:“妈妈,我爸爸好了,就快点把我接回来,我想你和爸爸。”银玲就流着泪一遍遍地交待着才5岁的儿子:“要自己穿衣服,自己晚上洗脚,自己盛饭,要听大爷大娘的话,挨(ye)了嚷不要犟嘴。”想不到5岁的龙飞说:“妈妈放心吧,我都记住了,我什么都不给人家要,就是我吃不饱我也不要。”此时的周银玲再也忍不住,抱紧着儿子失声痛哭。谁知,天刚亮,房东杨婶就冒着大雪(又是雪,穷人最怕的是雪)来敲门说:“济宁来了电话,,是个女的打的,说不同意你们送孩子过去。”
在穷困与病魔的碾轧之下,董业冰到底还是挺过来了。他从三次肝昏迷中挺了过来,因为有妻子爱的召唤与照耀。他从绝望中挺了过来,因为在他文学的星空里,还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诗的火焰,有时又会在他被黑暗笼罩的心上跃动。
“你哭了/你说南方和北方的星/都是孤独的/也是永远相望的思念/我问你为什么/你哭了/你说你受不了南方的多雨/离不开北方的孤独……/如今,你走了/又回到了你说是多雨的南方/我懂了/懂得了南方的多雨/懂得了/北方冬的孤独/可你走了……/这夜这时这刻/我多么想告诉你——/我不会再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星星哭了/月亮哭了/她们告诉我/你又哭了……(诗《这年这月这夜》)
“但是她曾经给予的关爱,给予的帮助,给予的微笑。还有那句‘回家吧小弟弟,天冷,别冻着了的话。我都会一辈子记着。在我的心上,她仍然还是那个像我们南阳湖夏天刚刚开放的荷花一样美丽的秦姐!”(散文《秦姐》)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诗歌与散文,一首又一首,一篇又一篇,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誊写在投稿规定的稿纸上,他甚至还记得报刊杂志标点符号也要占一个格的要求。
省城济南毕竟比地级市济宁阔绰多了,各种报纸、刊物真是热闹非凡。他开始用心地向省里的各种报刊投寄自己的作品。周银玲回忆说:“他投了好多的稿。”
投寄之后,又是热切焦急的等待。他不知道现在已经时兴用电子邮件,他更不清楚当下的有些个编辑眼睛大多都在盯着钱与利,盯着所谓的名家大腕,盯着自己的朋友与熟人圈子。盯着上级的眼色。但是他仍然热切地长久地等待着。
最终当然是全部石沉大海,他的那些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抄出的稿子,全部没有下落。
他不甘心,就摇着三轮车一家一家地上门查找
自己的稿件。令他想不到的是,没有一家有着他来稿的登记。多么堂皇的大楼啊,光是通过门卫的登记就会让他感到着微微的怯意。那样多的部门,还有那样气派而又现代的编辑与记者们,谁会理会一个摇着三轮车而来、衣着一点也不光鲜的残疾人?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作品。有时会一时暴烈地将自己的文章与诗稿撕得粉碎。这让他有了隐隐的恐惧,因为这种怀疑将会动摇他这一生对于文学的追求。好在心上的那份虔诚丝毫没有犹疑,还有身边那些名著的样板。都让他最终保持着一种反叛式的自信与坚定,保持着对于那个几乎可望不可及的星空的追寻与仰望。
当我们的知识分子将稻粮谋放在首位,而将需要骨气、良心守护的对于正义与真理的追求与坚守丢弃不顾的时候;当我们的作家热衷于官场名利场、任由心智堕落而远离底层的苦难、放弃批判的天职的时候;当我们的记者、编辑。不再独立思索,只是沉湎于会议、明星、企业家。从而羞于作民众的喉舌而异化为“宣传”的侏儒的时候——这样一个穷困潦倒、身罹重疴的残疾人,却用一颗勇敢而又健康的灵魂去仰望那个纯净而又迷人的星空。
他与周银玲,也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过着被世俗认为极其可怜的日子,可是他们相信,在这个人间,终竟会有一种崇高的东西能够拯救他们、支撑他们,而这个崇高的东西就是文字与爱情。像苦难中的人皈依佛祖与上帝一样,他们义无反顾地皈依着文字与爱情,并将其作为自己灵魂的家园,甚至不顾这个家园有时竟会像空中楼阁一样的飘渺。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走在悲剧的途中,或者干脆已经看见了悲剧的真相。而不愿回头也不能回头。
在2002年9月14日的日记中。写了许多也撕碎了许多的董业冰再次强调自己能够成功的应当是文学的写作:“翻开以往的生活笔记和日记,我才知道,虽然残酷的现实无法使我坚持自学和写作,而必须为生计奔波,但是我放弃的也许是我能够成功的东西。”
可是。仅仅过了两天,当他去省中医院复查肝功和B超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就在他头上炸响了:早期肝硬化。心就像被人撕碎了一般的董业冰,把手中的检验单撕得粉碎,又茫然地撒在地上。这就是他活着的人世吗?他从来都以柔软的心肠对待这个社会,从来都是给他人以善意以帮助,就是在自己一家生活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要向乞讨的老人或孩子送上一双鞋或者一双手套。
有雨正急急地洒着。路上的行人或加快了脚步或躲在马路两旁的建筑物下避雨。董业冰却不管这些,径直闯进急雨中,任风吹雨打。雨很快就浇透了他身上的那点衣裳,在这喧哗的城市里,他显得如此瘦小。犹如一片无人问津的落叶。世上的一切,似乎离他那样的遥远,无人知道,他的心中正滚动着隆隆的雷电。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摇动起三轮车,不知要往哪里去,只是朝前摇着,摇着。他不知道是怎样从省中医院摇到泉城广场,又从泉城广场摇到了五龙潭公园,摇到公园的一片没有人迹的竹林旁。他双手向上举着双拐,让满是泪水与雨水的脸朝着苍天,像一只濒临绝境的野兽一样嗷啵地怒吼着:“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不公!”
下篇
泉城,你可曾理会一个残疾人临终时汩汩的泪水?
董业冰终于可以卸下这沉重的苦难了。2007年5月27凌晨4时多(业冰是一个摆地摊的残疾人,不如那些个伟人们,非要具体到几分几秒),他在济南传染病院平静地死去。他的爱人周银玲说他“走时愣安详(愣,在鲁西南微山湖区是“特别”、“很”的意思)”。
虽然是终于卸却了几至无法承受的生之沉重,可是他还是对于生拼命地留恋着。26日整个上午,他都不放松地抓着妻子的手。缓缓地却又真切地与她絮叨——
“我要是再撵上10年多好,那时咱的龙飞就23岁了。该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吧?撂下你一个人就走了。媳妇,你不会怪我不仗义吧?龙飞是个好孩子,尽可能供他上大学。平时如果管不了时。也别太难为他了。我帕他将来知道自己不是你亲生的再不疼你,就把那本咱们恋爱时写的日记烧了。
“这10年真是离不开累和苦了,可是再累再苦我也有盼头。再晚,只要回到家里,就会让你知冷知热的心一下子暖热了。你准会为我备好了热汤热水。我曾经私底下自己想过,就为了这我做梦也梦不见的疼爱,死了都值。那些摆地摊的同行们,哪个不羡慕我有个好媳妇?往往是最热的时候最冷的时候,你就会哄睡孩子,步行一二十里路为我送上一瓷缸子粥或者水,一包焐得热腾腾的包子或者水饺。”
“上次肝昏迷,你为了救我就花去了两万多,这次又花了一万多,欠下的账只有让你作难了。这次我本采就不让你花这个钱。给你说这回是真的留不住我了,可你就是不听,非要想着法给我治。”
银玲不想让哭为他送行,强忍住泪,以她特有圆润如琴的声音笑着说:“没有不行的事,俺说跟着你一辈子的时候,你还撵俺,这不就跟了你10年还想再跟10年嘛。”
业冰想起10年前那个情景,眼睛湿着,却也就笑了,依然抓紧着妻子的手说:“媳妇,你知道不,大夫都说你创造了个奇迹。要不是你,我2002年就不行了。那是我第一次肝昏迷,那天你还是夜里3点就起来去进菜,进好了菜,再回来给俺爷俩做好早饭。到了下午。你说你正在外面卖着青菜,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赶紧跑回家来,我已昏迷过去。你说这是心灵感应。你抱我抱不动,就背,又怕背坏了我,那时肝腹水已经很严重了。多远的路啊,你就背着我一溜小跑。汗都把你的头发湿得一绺绺的,你根本不顾。咱哪里住得起院呀,可你就是不听话,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把我按在了病床上。蛋白针一针就是300多元,你一天累死累活却挣不了30元,可你还是商量都不商量,就打上。我的命,硬是让你给生生地扳了回来。扳回了我的命,又时里刻里护我疼我顾我。难时,咱连个鸡蛋都吃不起,可是你还是想法没断我和龙飞的瘦肉吃。不让你买,你就说‘人家能买5块钱的。咱不能买两块钱的?可是轮到吃的时候,你却连碰都不碰。我瞅着你一个人担起咱们这个穷家。难得累得苦得你几乎就要撑不住了。心里疼得刀绞一样。哪天你不是天不明就去进菜,进菜回来吃一点剩的凉干粮就又出去卖菜?一干就到中午一两点钟才能回家来,赶紧扒上几口饭,就又出去卖菜了。多少雨,多少风,多少毒太阳。多少冷霜雪,你总乐呵呵地给着我笑脸。咱恋爱时我多瘦,得了这样的大病,更应当瘦得不行了,可是我却胖了,也方正了、富态了,熟人们哪个不说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你还记得那天龙飞上学去了,就咱俩在家。你双手扳着我的双肩仔细地端详我了半天,末了就谝自己的功劳说‘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是个又瘦又邋遢的小老头,娶了我却变成了个又白又胖的小伙子了。”
“还记得2000年的2月7号吗?是你撇下生意,硬逼着我上了三轮车,带着我上省中医院去化验。从咱住的地方到中医院,少说也得有十六七公里。那时正是北风夹着大雪,一下一下地扑打在你的脸
上,就如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我的心。到了医院,虚弱的我已经拄不动双拐,你就将我背上背下的检查、化验,实在撑不了了,就手扶着楼梯扶手喘几口粗气。抽完了血,你给我买好了饭,打来一杯热热的开水,就又匆匆地赶回家去接放学的龙飞。等你安顿好了龙飞,骑着三轮车赶到医院,却等来了重型乙型黄疸肝炎的结果。媳妇,那天是你又在大风雪里登着三轮将我带回家。回到家,你却老是背对着我。怕我看见了你那哭红了的眼睛。”
银玲有些忍不住了,却还是笑着说:“能背你是我的福。别说了,都知道,歇歇吧。”
他们仿佛第一次看到了时间的模样、听到了时间的声音,竟是这样美妙地、静静地如水一样漾着滋润着他们的生命,业冰的声音犹如月下的船,就在时间的湖上移动:“我想,天下没有吃过这样多苦、遭过这样多罪的媳妇了。有一次,你早上三四点钟去八里桥进菜,不小心扭伤了脚。脚面子肿得老高。还是坚持去卖菜,拦都拦不住你。把你累得熬得牙疼起来,疼得晚上小声呻吟,脸也肿了,连饭都吃不下去。可是你硬是一天也没有耽误卖菜挣钱。你知道咱们这个家,我病着要吃药,孩子要学费,还有三张嘴的一天三顿饭,都指望着你,你不敢停下来稍稍歇息,哪怕半天。我实在看不下去我最爱的人这样受罪,就想到了死,想以死来减轻你的负担。那真是难得走投无路了,觉得只有死才能让你解脱出来。是你哭着劝我,哭了劝了整整一个晚上,泪水都把咱的枕头湿得呱呱的。你说‘有你在,咱们这个家就是完整的,哪怕你瘫痪到床上,咱也是圆圆满满一个家。你殁了,龙飞就没有了爸爸,世上那个叫周银玲的女--人,也就没有了丈夫。每天我回到家来,空荡荡的,可叫俺娘俩怎么过?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再难再苦从来也没有打过退堂鼓;可你个老爷们,却这么不争气,连活都不敢活下去!你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为了我和龙飞,你也得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有阳光从窗户里悄悄地潜入,正照着银玲晶莹的泪花,闪着七彩的光芒。
“吃苦受累还好说,可是让你跟着我受那些平白无辜的欺负与侮辱,这是我心头最大的痛。可是我的好媳妇,每当这时,你最怕我受到伤害,总是用周周正正的语言与行为,回击这些公开的欺负与侮辱。还记得那个曾经借给我三轮车用的微山老乡吗?借给咱,又偷了回去,还赖着要我们赔他的车。是你跟踪他,终于发现了那辆三轮车。你批评他,他也说了真话,说是嫉妒我一个残疾人却娶了个这样好的媳妇,并对你表示着歹意。你的回答让我感动至今:‘你怎么能跟俺业冰比,他比你好得没边儿,你就是有百万千万我也不会跟你这样的人!”业冰说完这句话,真的有些累了。停停,瞟瞟已经移上高处的太阳,还是不放松地抓着妻子的手,真想就这样与妻子絮叨到天老地荒。妻子怕他累,又劝他歇歇。他真的是十分地累了,说话似乎比那天从省中医院回来在风雪里摇动三轮车还要费力。实在没有力气了,他还是不放松地抓着妻子的手,深情地望着她,仿佛要把她当成种子,种在自己的心上,到了阴间,再长出一个如她一模一样的妻子来。
没了力气,话却越发地如滚滚的江水一样,在喉头涌挤着。他知道能够说话的时间不多了。更加缓慢地却仍然真切地向着妻子絮叨着——
“你知道我离不开书,咱都这样难了。只要是我喜欢的书,你都不迟疑,宁可自己不吃饭也要省下钱来给我买,买了,还要给我包好了书皮。有时,你听我说了谁那里有了本好书,见我眼馋,再远也会跑去借了来。夜里,我读书,你就会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我不看你也能感到你那漾在目光里的柔和的心意。忍不住了,我就会给你讲书里的故事。其实你也会看,但是我就是愿意给你讲。讲时还感觉着你的眼神飘飘地就跟到了故事里,咱俩就都飘起来,忘了现实的烦恼与身体的疲劳。还记得咱刚来济南的那回‘丢钱的事吧?我摆了几天地摊下来,车子上少了货。却又没挣到手钱,书柜里也没增加书。你知道我不会乱花,就问我钱哪去了。我说丢了。你一下子就看出了我这个从不撒谎的人说了谎,还没等你说破我就‘招了。我知道你想家,也挂念家的父母要疯了一样地找你。我就把那几天挣的200块钱和两件衣服,给爸爸、妈妈寄去了,还以你的名义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当然是没有缀上咱们的地址了。你虽然埋怨我寄了钱与衣服。却也表扬我说:‘就冲着你的细心与厚道。我也得好好地跟着你过日子,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
“刚来济南时,我其实心里并不踏实。你家里那么多人给你多大的压力啊,我真怕你撑不住,向他们妥了协,况且咱们流浪在外的难处是完全超出了想像的,等热恋、浪漫的兴头一过,你还不得回心转意?你最知道我的心,就往家里写了一封断绝关系的信,那边可是你从心里想着爱着也心疼着的爸爸、妈妈啊。媳妇,我知道,这全是为了我,为了我这个穷得元人问津的人。我病得最厉害时,咱们实在是无路可走、无处告贷了。你就动了回趟家借点钱的念头。你说:‘他们认我这个闺女也好,不认我这个闺女也好。大不了捆上揍我一顿,我也无所谓,只要能借给咱钱就行。实际上,我在心里是十分担心的,担心你一去再也回不来了。说真的,我是一天也舍不得离开你。其实你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真意,死心塌地地对我说:‘不借了。不借了,咱们一点点地干吧,就是他们借给咱钱,你躺在床上,龙飞又在上学,丢下你们爷俩一两天我也不放心。去年,也就是咱们来济南谋生的第九年,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他们第一次来看咱们。一见到你,见到咱们这个穷家。爸爸哭,妈妈哭,弟弟妹妹他们也哭。可就是你不哭,不仅不哭,还笑着对家人说:‘这些年,穷是穷点,可是俺过得愣幸福,愣扎实,愣舒服。只有我心里明白,你这是说的真心话,咱啥都没有,可是咱有恩爱。有了你的这句话,我的常常因为媳妇的委屈而常存难受的心也就好过多了。”
银玲真是听不够丈夫的絮叨啊,可她就是在他最后的时刻也在细致入微地体恤他,怕他累着,也就接过了话头说:“受这点委屈算啥?有你护着包含着,我知足了。咱也不是没有拌过嘴,可是哪次拌嘴你都让着我。逗我哄我引我,直到我乐了没气了……”
还没等妻子说完,业冰却鼓起最后的力气,打断了爱人的话:“其实,我也有不讲理的时候。我病在家里,寂寞得不行,每天都是老晚了才等见你回家来。就想着让你陪着拉呱。见你有时忙得前言不搭后语,还有的时候才躺在床上没说多少话,你就会打起香甜的小鼾。这时,我就会生气,给你脸子看。仔细想想。我一服中药就是二十多元,有时还要吃西药、打吊瓶,你扛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家,不拼命干哪成?拼上命干活,哪有不累不乏的?我不能好好地疼你,却还要怪你,怪了你你还原谅我,唉,我的好媳妇啊。何天盖底下。到哪能找到你这样好的媳妇!你知道吗?你不仅好,还那么俊呢。我小时的南阳湖你不知道有多清多亮,到了有月亮的晚上,湖中的月亮比天上月亮还鲜灵,可是再清再亮也没有你的眼睛清亮。还有媳妇,你身上有一股又正又纯、不张扬却诱
人的味道,让我醉了10年了,那是咱们北方麦子抽穗时才有的味道,只有近近地偎着它细细地体味才能闻到的一种带着点粮食和泥土的淡淡却又绵长的香味。
“这回你是扳不回我的命了。我走了,不要再为我买什么衣服,让我穿着身上的这件西服走就行。还有,你太年轻,我走后,一定要想法再找一个如适的,尽早成个家。”怕妻子不听话,过了一会儿,又真切地却是有些断断续续地嘱咐着:“这回,这回,一定要,听话。”
当26日的太阳正南的时候,在世上艰难生活了四十个年头的董业冰到底还是闭上了眼睛,停止了说话,进入了最后的昏迷,只是手还是不放松地抓着妻子的手。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说,因为物质的存在,时空是弯曲的。但是这个定理被两个挣扎在底层的青年人打破了,他们用爱情诠释了不因物质而弯曲的健全人性和健全人性对于物质世界压迫的反叛与抗争。这个即将走完他人生最后十几个小时的人,不是失败者,不是我们应该赐予同情的弱者。他是真正的强者,一个在苦难中尚念念不忘赠予我们“欣慰”与“支柱”的真正的诗人。文学岂止“能够拯救他、支撑他”,他献身文学的人生,也在拯救着我们。在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上,不正是有梵高、董业冰这种存在,才使得我们不愧于“人类”这一尊称吗?他们是悲剧。但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悲剧,而是古希腊意义上的悲剧——崇高。他们的人生,不仅是对社会不公的一种抗议、一种见证,更应该是对于我们灵魂的一种救赎。
妻子仿佛忘记了心上的痛苦与忧伤,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这双曾经在地上爬着却又支撑着头高昂着仰望星空的手。
她不在乎太阳的西去与落山,不在乎黑夜的来临与加深。他也不知道太阳的西去与落山,也不知道黑夜的来临与加深。谁说昏迷就是人事不醒?昏迷之中的董业冰,还在让泪水从闭着的眼睛里汩汩地流出。
只有大脑还在清晰如新。
他曾经生活在黑暗无助之中,他也亲历了世态的炎凉与人性的丑恶,他甚至有过愤怒与诅咒。也许,他就要真地归于他曾经一生仰望的星空中去了,他会将这些带到他的天堂之中并让神灵去谴责吗?不会的,不会的。从他那仍然汩汩流淌的泪水里,我体会到,他只会把美好带上,将爱与留恋遗赠人间——
他记着他童年时那个如南阳湖刚开放的荷花一样美丽无比的秦姐。对于痴迷于书的童年的业冰来说,家乡南阳镇最令他迷恋的地方就是镇供销社卖日用百货的那个商店了,因为整个镇上,就这里有着两节专门卖书的专柜。家中穷得连5分钱一本的画书也买不起的小业冰。常常会一个人爬到那两节书柜前,盯着里面的书,一坐就是大半天,幻想着里面的小画书都长着翅膀,能一本本地飞出来,让他悄悄地看完了再悄悄地一本本飞回去。有时,他会一直呆呆地坐到人家下班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不愿意离开。终于有一次,里面的一个营业员姑娘甜甜地给他说:“你想看书吧?我借给你看,看完后还给我再借给你新的。”说着,真的就包好了两本小画书,挂在了业冰的脖子上。看了还,还了借,这个爬来爬去的孩子,这样如饥似渴地看了将近3年的书。那是在一个深秋的雨后。还书的小业冰在爬商店的水泥台阶时不小心将书掉在了有水的地上。正在业冰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伤心痛哭的时候,还是这个营业员姑娘过来安慰他:“不要紧,干了一样卖,我再给你换本新的吧。”说着,果真就把一本新书包好、捆结实、套牢在他的脖子上,擦去他的泪,还嘱咐他:“回家吧小弟弟,天冷,别冻着了。”等她调走了他才知道,这个营业员姓秦,那天湿了的书是她自己花钱买下了,调走时还托咐好别人继续借书给这个家穷却爱书的残疾儿。也许已经进入老年的秦姐早已忘了这个爬来爬去脖子上挂着书的少年,可是业冰到死也记着他的如南阳湖刚刚开放的荷花一样的“秦姐”。在他一生仰望的星空里。就有着这支荷花的纯粹与清香,善良与浪漫。也许这支荷花会淡远。但却扎根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影响着他也慰抚着他。
早已过世的朱大爷,也是让他流泪的一位。他们曾经同是济宁塑胶线厂的工人,朱大爷是维修工,董业冰是勤杂工。在业冰创办编织袋厂的时候,就是朱大爷给予了最为无私也最为实在的帮助。自费去单县考察,回来后又自画图纸为业冰设计出省钱又好用的半自动打纬机、整经机。在安装过程中,凡是自己家中有的、在别处能够找到的,他都尽可能地为业冰省,他说:“一个残疾青年借着钱办厂,不容易。”厂子投产了,他又成了义务维修工。不要报酬,有着胃病却连顿饭也不让业冰请,常常是回家吃完了饭再来干。1994年初夏。业冰去家乡承包罐头厂,又是有胃病的朱大爷不辞劳苦,坐车乘船,奔波200多里帮助业冰安装机器,直到正式投产了才回来,仍然是分文不取。业冰不过意,执意要给,他还是那句话:“一个残疾青年借着钱办厂,不容易。”不到一年,业冰承包的厂子被挤兑得垮掉,等到大败而回的业冰携着带有身孕的妻子回到济宁,又是朱大爷给业冰送吃的、穿的。1995年的8月,龙飞出生,还是朱大爷送去了10斤鸡蛋、几套小孩的衣服和100元钱。这个没被失败打垮的残疾青年,于1996年再度创办挂胶手套厂时,朱大爷仍然二话不说,还是给以全力的帮助。帮完了,擦擦手上的油、拍拍身上的土,当然还是分文不取。业冰实在过意不去。就凑过年过节的时候去看看他,可是朱大爷返回的东西比业冰送的还多。其实朱大爷家里并不富裕,虽然与老伴领着一点退休金,但是当时大儿、三儿都还没有结婚,二儿、儿媳妇的厂子正处于半停顿状态,为了儿子们他常常要出去打工。自打知道朱大爷去世之后,每年的清明,业冰都要停下地摊上卖得最红火的风筝生意,花上一天去朱大爷的坟上烧点纸钱,也给他说道说道心上的苦楚。明年的清明,只有妻子去代他烧纸了。
母亲去世得早,他这个小儿子,却要走在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父亲之前了。那年回到济宁去看望老父亲,老父亲正在人家的小卖部里取暖。可是因为自己的残疾与病,人家不让进去。天那样的冷,老父亲哆哆嗦嗦走出小卖部,看着自己已经大病的小儿子,哭得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临了,还把自己长期积攒下的、暖在心口窝处的300元钱,硬塞在怎么也不要的儿子的怀里。就是这个心比天高的小儿子,曾经暗自许下过多少回愿,要等混出了头,好好地孝敬这个孤独着的父亲。可是今生今世,这个愿是还不了啦。
还有银玲的妈妈。业冰是把她真正当作自己的亲娘一样的啊,因为是她生养了这样好的一个女儿给他。是他从妈妈的身边夺走了这个原本是“贴身小棉袄”的女儿。他们“失踪”之后,这位身体有着病的妈妈,就四处寻找自己的女儿,都快找疯了。等找到业冰的老家南阳镇上,已经花完了手中的钱,两天没有吃上饭的妈妈就最倒在了小巷里。是好心人找来了“110”,才把妈妈救回了家。业冰曾经给妻子周银玲说,你们家我最怕的是咱娘,如果我当面见到她哭着要自己的女儿,我就会忍不住要放弃了。妈妈的心,银玲知道,业冰也知道。那是到济南之后的第七
年还是第八年?终于忍不住亲情的牵扯,业冰鼓了几次勇气,到底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妈妈。谁知,妈妈一句孬话也不说,还嘱咐:“你们也该要个孩子了,要个妮吧,我给你们拉巴着。”业冰听罢这句话,就再也忍不住了,大哭着,一声声地喊着:“娘,娘,娘……”打罢电话,幸福的业冰带着满脸的泪抱着妻子喃喃着:“咱娘认我这个女婿了,咱娘认我这个女婿了!”
最让他牵肠挂肚的,是儿子龙飞。
还是个飞扬着雪花的日子。为了让妻子带着业冰赶上十几公里外的天仁医院的专家门诊,他们一家只好早上4点就得起床。正是贪睡年龄的儿子,也只好被叫起来背上书包。天籁一样的童音,就在耳边萦绕:“妈妈,别给我冲鸡蛋喝了,快走吧,别误了爸爸的门诊。”“我知道妈妈,不用嘱咐了,我先到学校传达室爷爷的房间里暖和暖和,等天亮了老师来了,我再到教室里去上课。”还有不能磨灭的镜头在眼前回放:昏黄迷蒙的路灯里有默然的雪舞动,幼年的儿子背着个小书包,独自走在空寂的路上;小人儿是那样小,那样单薄,走到寂静的校门口,还不忘回头向着注视着他的爸爸、妈妈挥挥手,让他们快走,不要误了爸爸的专家门诊。这样的时候多了,早起的儿子,从没有发过一句怨言。
谁家的孩子不愿意看看电视?龙飞特别爱看动画片。可是家里没有电视,他忍不住了就会到邻居家去看。自从爸爸告诉他这样会惹得人家心烦,懂事的孩子就再也不去邻居家看电视了。当爸爸从晚报上看到三联家电搞特价活动,可以598元买一台彩电时,真是动了为儿子买一台电视的念头。可是买了电视。就没有过了年的学费,而且还欠着200元的房费。爸爸问儿子是买电视还是交学费,儿子回答说“我想看电视也想上学”。到了晚上,当爸爸再将这个问题提出时,儿子几乎是痛苦地求爸爸:“别说了爸爸,我好写作业!”怎能让儿子受这样的委屈呢?第二天爸爸就揣起家里仅有800元的折子,去了三联家电,并暗自决定先断一个时期正吃着的药。谁知拄着双拐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也没有600元以下彩电。再去八一桥南的国美家电商城。还是没有找到600元以下彩电。一天摇着三轮车奔波了八九十里的路程,却没有为儿子买成彩电。可是让爸爸想不到的是,晚上回来见到儿子,却听到了儿子这样的意见:“爸,别买彩电了,留下给我交学费和你买药吧。”
这就是学习拔尖的儿子,这就是穷人家懂事的儿子。再也无法看着儿子的成长了。那就让泪水汩汩地流淌吧。
最让他恋恋不舍的。当然是他的爱人周银玲了。
他们本来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非常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们却不能要也无法要自己的孩子。
最难割舍的,还是那个已经怀孕了6个月的孩子。他与妻子一起讨论了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这样的穷家,怎能养活第二个孩子?有了第二个孩子,龙飞的教育还怎样进行?决心还是银玲下的,流产前的晚上,她彻夜不眠,业冰就为亲爱的女人擦了一夜的泪水。流着泪,她反倒安慰自己的丈夫:“龙飞就是咱全部的孩子。”
还有那些石沉大海的文稿,这是他最为珍惜的心血啊!可是当他失望中开始怀疑自己的写作能力与稿件质量。当他为报纸、刊物的衙门作风而气愤难抑,而一篇篇撕碎这些浸满着心血的文稿时,是他亲爱的女人,又一片片地捡起,再一笔一划地誊写一遍,珍藏在一个本子里。她是悄悄地做的,他也是偶然发现的。她不说,他也不提,但是却在业冰的心上,引发了无尽的波澜。那是力量的波澜,那是希望的波澜,那是鼓舞他追寻不息的信任所引发的经久不息的波澜。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仅有这样一个)朴实无华、却又慧眼不疑的女人理解、欣赏、热爱他与他的文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是鲁迅先生说的吧?生命将尽的董业冰,真正地感到自己是个幸运而又幸福的人了,因为他的生命里,有了这样一位女性。
那就让泪水汩汩地流淌吧,为她流尽。
责任编辑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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