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电鱼船和魔术师
2009-06-04乔洪涛
乔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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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朵朵去打火机厂上班的那天,红林正在黄河滩的西瓜地里搬西瓜。
一个一个的绿皮大西瓜又大又沉,把红林累得够戗。红林的爹和红林的娘因为去年种西瓜发了点小财,今年一口气承包了七八亩黄河滩沙地。他们像当年播种生育红林和红英一样卖力,一口气把七八亩沙土地全都点上了西瓜种。
他们不仅点上了西瓜种,他们还学来了新技术。据说新技术是跟着黄河那岸台前县的红林的一个表姑父学来的。红林的这个表姑父有个绰号叫“虾酱姑爷”,是个能人。当年,“虾酱姑爷”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来马家渡口卖过虾酱。“虾酱姑爷”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留着青年头。他就是坐红林爹的渡船过来的,当然那时候还没有红林,红林爹也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虽然红林爹还没有二十岁。但是他却是撑船的老把式了。红林爹跟着红林的爷爷每天在马家渡口摆渡,风里来浪里去的,早练就了一身好本事。
那天“虾酱姑爷”也就是红林的表姑父用金鹿牌自行车带着两大桶虾酱上船的情景,红林爹还有印象。他说,日他娘,老远我就闻到一股虾酱味。那味道真好闻啊。红林爹喜欢吃虾酱,红林爹说,在虾酱里磕上两个鸡蛋,然后把虾酱放在锅里的篦子上一蒸。日他娘,那个好吃呀,简直能馋死人。其实,不光红林爹喜欢吃虾酱,黄河边上的马家渡口村里的哪个人不喜欢吃呀?只是这虾酱虽然好吃,但是这虾酱毕竟不是本地产,不容易吃到,因为那虾酱是距此几百里路的东营海边产的。听说那里家家都造虾酱,一大池子一大池子的,摆在海滩上,全都是虾酱。那里的整个村庄,包括整个村庄附近的空气全都是虾酱味。这话是当年卖虾酱后来成了红林表姑父的人说的。正是他这句话把红林爹馋坏了。红林爹说,我也跟你去贩卖虾酱吧?
红林的表姑父笑笑,说,你可不是吃这口饭的。这口饭不容易吃。
红林爹说,有啥不容易的?你看我在黄河里船都撑得了,还驮不来这么两桶虾酱吗?
红林的表姑父说,你知道咱们这里离东营有多远吗?我骑自行车,得骑上个七天七夜,七天七夜,黑价白价地蹬车子,把我的腚都磨破了,我才驮回来这两桶。一个冬天,我也就是跑个五六趟来回。等下了雪,就跑不成了。
红林爹把虾酱的盖子打开了,把头伸过去闻一闻。说,你的虾酱没有掺水吧?红林爹知道这虾酱运来不易,听说卖虾酱的都要掺水。
红林的表姑父不说话,看着他笑。看了他一会,把红林爹也看笑了,说,掺水了。你肯定也掺水了。他拿起桶里的木勺搅了搅,又说,不过,倒还是挺稠的。
红林的表姑父还是没说话,用木勺在桶里舀了满满一大勺,对红林爹说,兄弟,拿个碗来,掺不掺水,你尝尝。红林爹拿了碗盛了虾酱,端给撑船的红林爷爷,说,爹,晚上炖鸡蛋虾酱吃。红林爷爷伸鼻子闻了一下,说,日他娘,正宗的东营虾酱哩。红林爷爷年轻时去过东营,吃过地道的东营虾酱,他的话权威。
后来,红林的表姑父说,多亏了表丈人这句话,正因为这句话,才让马家渡口的村民迷上了他的虾酱。他过河后,没用去红瓦镇卖,就被马家渡口的村民给买光了。不光虾酱顺利卖光了,而且,还有一户人家没有吃上。这户人家就是红林的同村的表爷爷马青山。马青山是村上的民办教师,那天他放学晚,等他回家在路上看见卖虾酱的,他看见桶里的虾酱已经不多了。他急忙回家,回到家里马上差高中毕业在家的女儿杜鹃拿了大碗去买虾酱。杜鹃就是红林的表姑,杜鹃因为高考落榜,觉得无脸见人,本不愿去。可是正因为落榜,才觉得有愧她爹马青山,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等她拿了大碗去买虾酱,虾酱早卖完了。她往两个桶里一瞅,两个大桶里空空如也,只有一股子虾酱味还往鼻子里钻。她弄了个大红脸,扭头就走。卖虾酱的小伙子觉得对不住她,拦住她说,姑娘,你叫啥名?杜鹃急走,不回头,说,你问得宽。小伙子说,姑娘你误会了,我问你名字是想下次驮来了虾酱好先给你留着。杜鹃心里却有了气。她觉得小伙子一定以为是她嘴馋才来买虾酱吃的,回答就没有好气,说,谁稀罕你!她本来想说的是谁稀罕你的虾酱,却说成了谁稀罕你。话一出口,她觉得说错了,却又不愿意改,只气得自己胸脯鼓鼓的。样子却越发羞涩俊俏。卖虾酱的小伙子就傻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他看见杜鹃第一眼就喜欢上杜鹃了,可是,他却把她给得罪了。小伙子心里毛躁躁热乎乎的,目送着杜鹃进了村口的那扇黑漆大门,记住了位置,才骑了车子空落落地往回走。到黄河上坐船的时候。还失魂落魄,若有所思的。红林爹帮他把自行车抬上木船,他连个谢谢也没有说。红林爹以为是谁欺负了他,就说,虾酱卖跑账了?他没听见,坐在那里不语。红林爹又问了一遍,他才“哦”一声醒过来,说,没有,兄弟。是虾酱没有了,惹村上一家没有吃上哩。红林爹说,谁没吃上?小伙子说,村口黑漆大门的那家。红林爹就笑了,说,杜鹃家吧?又自言自语说,一定是杜鹃爹马老先生犟脾气又上来了,和你生气了吧?小伙子听了却眉开眼笑,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下船的时候,又说,谢谢啊,兄弟,谢谢。结果弄得红林爹一头雾水。
七天后,卖虾酱的小伙子又来了一趟。这次来。他没有吆喝,而是直接去了村口黑漆大门杜鹃家。他停下车子,推门喊人,半天没人答应,正要走时。只看见杜鹃穿着个小红毛衣正洗了头擦着毛巾出来,开门看见是他,二话不说,扭身回屋。卖虾酱的小伙子稍一迟疑,也跟了进来。
后来,卖虾酱的小伙子又来了好几趟,每次来了就直奔村口杜鹃家,半天不出来,有人敲了塑料桶喊卖虾酱的失踪了吗,他才出来做买卖。再后来,有一次,卖虾酱的就真的失踪了。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马杜鹃。卖虾酱的小伙子最后一趟没有驮着桶回来,而是空着自行车上的船。红林爹还纳闷,说,你的虾酱桶呢?小伙子嗑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红林爹还开玩笑,说,是不是掺水太多被别人扣了?小伙子笑笑,说,送人了。送人了。
这个卖虾酱的就成了红林的表姑父。红林的表姑在红林的表姑父走了之后又上的下一班船。也是红林爹给渡过去的。红林爹说,杜鹃姐,去台前赶集呀?杜鹃哼啊着算是答应。结果,那两个人竟然是私奔了!
红林爹后来落了不是,表叔马青山好几年不和他说话,见了面就走,背地里骂他是汉奸,是贼。红林爹觉得冤屈,就主动跟着大队人马到河北岸寻了两回,最后寻到了卖虾酱的小伙子家里,可是,小伙子不在家。听人说领了一个姑娘去了东营了。红林爹和寻杜鹃的人无功而返,气得表叔马青山放出话来,不寻了。我就当没有这个闺女了!
再后来,卖虾酱的和杜鹃来认过一次亲,那是几年之后了。一个人怀里抱了一个娃娃。结果,在马青山家里没有认了亲,倒是红林爹把他这个表姐夫也就是红林的表姑父偷偷认下了。他喜欢这个卖虾酱的小伙子。精神,灵活,是个能人。他觉得杜鹃表姐跟了他没有吃亏,不就是自由恋爱,私奔了一回嘛。很时尚嘛!红林表姑父很感激,常到船上来找红林爹喝酒,来的时候必带一小桶虾酱,稠稠的,不掺水。
红林爹在船上呆腻了,也拔腿去河北台前寻他的表姐和表姐夫去吃酒,去了自然被当成大客来待,弄好吃的好喝的热情招待,红林爹后来倒是去顺了腿,每年都要去上一两次了。结果是马青山赚了两桶虾酱,丢了一个大姑娘;红林爹认了一个表姐夫,吃了多年的虾酱。这场私奔自始自终都与虾酱有关,因此,马青山得了个“虾酱丈人”的绰号,表姐夫得了个“虾酱姑爷”的绰号,表姐杜鹃则得了一个“虾酱爱情”的评价。当然,这些绰号都限于背后的调谑。从来不拿上台面。也上不得台面。又因为马青山的威严,当然也不敢登上台面了。
但是这个有本事的“虾酱姑爷”现在不贩卖虾酱了,他这几年倒腾过银耳,倒腾过花生,也倒腾过木材,现在不倒腾了,他种西瓜种出名了。他种的大西瓜最大的达到了六十多斤,成了名副其实的“西瓜王”,上了电视,成了黄河两岸的名人。这两年,因为距此三里路远的潘家渡口修了黄河大浮桥,桥很大,大得可以开过大吊车。所以红林爹这些年的黄河摆渡生意日渐惨淡,最后只好丢了船桨,另谋生路,其间他去广东打过一年工。干建筑,拾垃圾,什么都干了,却没有挣来大把的人民币。这让红林爹很郁闷,眼看着红林一天天长大,过年马上到了十七岁,可是拿什么给他娶老婆?他爱人民币,人民币不爱他。他没有办法了。正犯愁呢,那天抽了烟在家里看电视,女儿红英突然说,看,“虾酱姑父”上电视了。红林爹一看。惊了一跳,果然看见虾酱表姐夫披红挂彩在台前电视节目上晃荡,操,他成了“黄河西瓜王”了。红林爹一阵惊喜,想,这回行了,我哪里也不去了,我投奔“西瓜王”去!
结果,这次没有白去,在那里干了一个夏天,就学来了种西瓜的新技术——嫁接技术。这种嫁接技术据说外地早就有了,可是落后如马家渡口者。自是井底之蛙,哪里来得消息?于是,他从“虾酱姑爷”那里带来了种子,学来了技术,又改变了以前种秋瓜的习惯,用塑料薄膜搭起一行一行的小棚子。实行小棚种植。结果,第一年实验就成功了,麦收的时候,西瓜就下来了,不仅比以前提前了两个多月。而且瓜的个头比以前大了三倍,瓜因为品种好,又皮儿薄。水性大,瓜瓤甜,吸引得红瓦镇上的光头水果贩子刘全有和他订了合同,成了红林家西瓜的总代理。这样西瓜熟了,只需要一个电话,刘全有就开着东风大卡车突突突地来到了,倒省了红林家卖瓜的大麻烦。第一年尝到了甜头,第二年红林家承包了七八亩黄河滩沙土地,全部种上了西瓜。红林本来在红瓦镇中学复习读初三,结果红林爹也不让他上了,回家来种西瓜。种西瓜干什么?种西瓜挣大钱。挣大钱干什么?挣大钱给马红林娶老婆!红林就呲着牙笑了,他倒并不是太在意娶老婆,老婆是个啥,他还真没有思考过。没思考过就是不需要。他高兴的是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去上学了,他想,在黄河滩上种西瓜,在蓝天下种西瓜总比坐在教室里学习X、Y、Z要好得多了。于是,他高高兴兴辍学回家,跟着爹和娘在黄河滩上种起了大西瓜。这一年,不仅红林家大面积种了西瓜,马家渡口几十家都种开了这种新技术的大西瓜。红林爹听从了“虾酱表姐夫”的建议,不垄断新技术,而是大力发展新客户,扩大种植规模,表姐夫说,规模越大,越容易成品牌,越有了自己的品牌,越能发大财。品牌是个啥?红林爹不懂,可是发大财他懂。他听能人的。他佩服能人。
这年夏天马家渡口的黄河滩上,放眼望去。都是绿莹莹的西瓜地,西瓜地里躺的是又大又圆的大西瓜,西瓜地的地头上,出现了一个个用秫秸搭成的瓜窝棚。
刘全有的大卡车就停在渡口旁边的大柳树下,敞着车门,可刘全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红林看了一圈,没有看见他。他想,也许是去黄河里洗澡去了,于是,不再管他。顾自把地里的熟西瓜摘了,用一个黑色的编织袋把西瓜装了,一趟一趟地往大卡车跟前背。他知道,一会儿,刘全有就会从哪里冒出来,腆着光头和大肚子,把西瓜过了称,然后开着大卡车很牛逼地鸣着笛把西瓜拉到红瓦镇或者更远的县城里去了。这是规律,刘全有一天来一趟。今天刘全有来得格外早。才下午二点钟,村上的人都还在家里撅着屁股睡午觉呢,他们才不会这么早热汗淋漓地摘西瓜背西瓜呢。只有红林,他本来就吃睡在瓜地的窝棚里,天气太热。他睡不着觉,于是起来摘瓜背瓜。他之所以这么辛勤,除了睡不着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听说今天晚上村上要来镇上的电影队。电影队要来马家渡口放电影。他可不想摘西瓜摘到天黑,电影都唧唧哇哇的演开了,他还撅着腚在西瓜地里背西瓜。
他边摘边背,背到第三趟的时候,就浑身湿透了。日他娘的,这天真是太热了。他有些丧气,于是脱了汗衫,光着膀子进了光头刘全有大卡车的驾驶棚。驾驶棚里有个小风扇,他一下子拧开,凉凉习风吹了过来,他一下子觉得舒服极了。他翘起二郎腿,放在方向盘上,这时候,就看见了刘朵朵。
刘朵朵穿了一件连衣裙。头发上系了一条素淡的小手帕,她骑在自行车上,美得好像一只花蝴蝶。花蝴蝶飘啊飘,在碧绿的西瓜地中翩翩起舞。把红林的眼都看直了。他这是三年来第一次见刘朵朵,自从小学毕业后,刘朵朵就去了县城的初中读书。他自那就没有见过刘朵朵。刘朵朵的父亲是县中学的临时工,烧锅炉的,虽然是临时工,但是,由于干的时间长,一些人际关系还是有的,所以,小学毕业后,十三岁的刘朵朵就跟着他爹去了县城读初中。
刘朵朵怎么回来了呀?这还是刘朵朵吗?那时侯的刘朵朵可是个黄毛丫头,真是女大十八变呀,现在的刘朵朵脸是脸,腰是腰的,风吹杨柳一样,可了不得了。刘朵朵骑了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像一只小白鸽一样,穿行在西瓜地里,漂亮极了。刘朵朵不上学了吗?这是去哪里呀?
突然,红林想起来了。他想起来昨天吃饭的时候他妹妹红英给他说刘朵朵成了红星打火机厂的工人了。他当时还不相信,他说,瞎说,刘朵朵不是去县城上学去了吗,她应该继续考高中。然后考大学呀,怎么会回来当工人呢?红英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是刘朵朵亲口对我说的。红林知道红英和刘朵朵是小学同学,两个人上学时关系还挺好,后来刘朵朵走了就没有联系了。可是,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也许不是不相信,也许根本就是不在意。是啊,那时的刘朵朵可不是个丑小鸭?他怎么会在意呢?
刘朵朵到了卡车跟前的时候,看见了红林。红林没想到她会跳下车子来和他说话,他就装作没看见刘朵朵。他不是不想看见,他是被刘朵朵的漂亮吓住了。刘朵朵是蝴蝶,是白鸽子,他就是一根黑泥鳅,一条泥蚯蚓,他有些胆怯了。可是,刘朵朵偏偏跳下了自行车,她跳下自行车的时候,连衣裙一闪,一条白白的三角内裤还闪了一下,被红林看到了。可是刘朵朵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刘朵朵说,马红林,你好自在啊。你扇着风扇,还买了大卡车了?
红林心跳了一下,想站起来,可是下边却不争气地硬了。他弯着腰不敢站起来,他就蹲在驾驶棚里,胡乱穿上了汗衫。这让他脸红,有点无地自容。他结结巴巴地说,刘朵朵,是,是你啊?他没有否认这个卡
车是不是他的,他不想说。
他说,你这是去哪里啊,刘朵朵?
我去打火机厂上班去。刘朵朵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呀?
他们都还没有来。我在这里装西瓜呢。红林说。
刘朵朵笑了,说,小气鬼。你守着这么多西瓜,也不舍得让我吃一个西瓜呀。
红林急忙说,哪里,哪里。我这就给你挑一个吃。他飞快地跳下车,蹲下,开始给刘朵朵挑西瓜。
刘朵朵却一跨腿上了自行车,咯咯地笑开了,说,马红林,你还真当真呀,我和你闹着玩的。我要去上班了,要不就迟到了。第一天上班呢。
马红林站起来,看着刘朵朵的背影发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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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朵朵的确不是以前的刘朵朵了。以前的刘朵朵在红林眼里就是个小毛丫头,是个小黄辫子,是个小跟脚。那时侯,刘朵朵就喜欢和红英玩,红英又喜欢跟在哥哥红林脚后头,当个小跟脚。那刘朵朵也曾经是红林的小跟脚。那时侯的红林像一匹小野马,和一群伙伴,在沟沟坎坎上整日乱窜,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无所不干,疯啊疯的,像一个小疯子。红林比刘朵朵也就是大三岁,可是,这三岁大到了节骨眼上。这三岁,正好是长身体的三岁,正好是懂事的三岁。那时侯的刘朵朵才七八岁吧,什么都还没有开长,小鼻子小脸,小手小脚,整个就是一个小娃娃。有时候,红林拿个臭虫子去吓唬红英和刘朵朵,红英胆大,不哭,刘朵朵就吓得哇哇哭。真是个小可怜。红林笑话她,刘朵朵,你的鼻涕过河了。红英大一岁,红英就护着刘朵朵,她把刘朵朵搂在怀里,给刘朵朵擦鼻涕。擦完了,把鼻涕一下子甩到红林的耳朵上,把红林气得哇哇叫。而刘朵朵马上破涕为笑了。
没有想到,刘朵朵去城里呆了三年,刘朵朵成了大姑娘了。刘朵朵今年才十六岁,可是刘朵朵又不像十六岁。十六岁的刘朵朵,脸是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了,脸由娃娃脸变成了细皮嫩肉的瓜子脸,高鼻梁,长睫毛,一对黑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要把人融化掉了似的;腰也不是原来的腰了,原来的刘朵朵没有腰,身上发硬,现在的刘朵朵,成了长长的细腰,身上发软,好像一根小面条。用手碰一碰,弱柳扶风似的;屁股也鼓起来了,翘翘的,圆圆的,好像两个小西瓜。更让红林觉得难为情的是,刘朵朵的胸也有了大变化,原来的刘朵朵夏天光着上身,小奶头像小米粒,红林惹她,用手沾了唾沫偷偷给她抹上去,把刘朵朵痒得直摇摆,现在的刘朵朵,胸长了,圆鼓鼓的像两个小馒头。不,像两个小毛桃吧,那是什么样的呢?红林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女孩子的胸,可是她今天注意了,他看见刘朵朵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一瞬间,他就注意了,他看见了薄薄的衬衣下面,刘朵朵戴了文胸,文胸勒出来两个小毛桃。那一定是毛茸茸的吧?或者像生涩的小甜瓜?
刘朵朵走得看不见了,红林还在想。红林不仅想,当他知道那是不该他想的地方的时候,红林还一下子脸红了。他的脸真红啊,像猴屁股,像一块红布。呼啦啦的发烧。就在这一刻,十八岁的红林突然长大了。他开始第一次注意女生的身体了,而且,这种注意让红林感到更难堪的是,在那一刻,他的小弟弟竟然一下子硬了起来。红林的小弟弟当然并不是第一次硬,每天早上醒来,它都硬得像一支小旗杆。可是,那是无意识的硬,硬得毫无目标,毫无根据,毫无道理。可自从今天中午,在碧绿的西瓜地里,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红林突然找到了目标,那就是刘朵朵。对,就是刘朵朵。想到刘朵朵,红林浑身涌过了一阵快感。那种快感是那样强烈,以致于让他想马上跳进黄河里去,去洗个凉水澡。他觉得全身发热,腿也有些软,他急需要马上去黄河里洗个澡。当然,在黄河里洗澡是他和伙伴们每天都要干的事,但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结伴下河,嬉戏。自己一个人在炎热的中午,跳进黄河里去的事情,他还没有干过。老人们说黄河里有水鬼,专门拉人下河的。他有些胆怯,但是。身体内的火热让他顾不得了。他上车把刘全有的驾驶棚里的小风扇关上,又砰地关了车门,跳下车来。他嘟囔,这个光头跑到哪里去了呢?真是个混蛋。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红瓦镇上来的水果贩子光头刘全有。因为,他觉得这个光头有些不正经。他每次开车来黄河滩的马家渡口拉西瓜,他都爱往女人堆里钻。他打着口哨,趁别的男人不在的时候,拍拍这个女人的肩,又偷偷在那个女人的肥屁股上摸一把。红林很反感。当然,光头并没有在红林娘屁股上摸过,甚至也没有拍过。红林娘年纪有些大了。都四十岁了,光头喜欢的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有好几次,红林都看到他这么干。更让红林气愤的是,那些被光头刘全有摸过屁股的女人,并不恼,不但不恼,甚至还有些得意。她们就会反过来在刘全有的光头摸一把,说,你坏死了。你个光头。
这样想着,红林骂了一句他妈的。
骂归骂,红林还是很盼望光头来的,只要光头的卡车“通通通”地一来,红林把西瓜背给光头,光头就会把一沓现金钞票甩到红林爹手里。有一次。红林爹不在,只有红林、红英和红林娘,光头就把西瓜钱甩给了红林。他把钱没有给红英,也没有把钱给娘,而是给了他。那是去年吧。他第一次拿那么多钱,他心里美滋滋的。光头还说了一句话,说,嘿,小伙子,挣了钱去娶个漂亮媳妇吧。红林那时侯心里还没有姑娘的影子,他说,傻子才拿钱娶媳妇呢。我要挣钱买一辆摩托车骑。光头呵呵地笑起来,娘也笑起来,光头说,小伙子,你不知道媳妇的好啊,等你尝到了姑娘的好处,你哭着闹着也要娶媳妇喽。娘有些生气了,说,去去去,你个光头,把我们家红林带坏了。找你算账去。娘说完,也趁机在光头脑袋上摸了一把,说,可以当个灯泡了。红英和娘都咯咯地笑起来。红林没有笑,他有些生娘的气,他没想到娘也喜欢摸刘全有的光头。
但是,刘全有给钱的感觉太好了。今天中午,红林早早的就把西瓜摘来了,他知道。每卖一次西瓜,娘都会给他几十块钱的零花钱,娘说那是他辛苦看瓜挣的,该给。红林把钱攒着,他想攒钱买一辆摩托车。
红林决定去黄河里洗个澡。就一会儿,在浅水里。他想。他不是太相信水鬼的,他只相信那些大人们说的水鬼就是大鱼。黄河里的大鲤鱼。说起来黄河里的鲤鱼,红林是再熟悉不过了。只要拿一把钢叉,一个猛子钻到黄河里去,他就能挑上一条黄河鲤鱼来。黄河鲤鱼有大有小,可是,黄河鲤鱼一律红眼睛红尾巴,漂亮。用锅炖了,香。香得很。要说捉鱼最在行的人,那就是红林爹了。当年,红林还小,红林爹还在黄河里摆渡,那时侯,每到傍晚,红林爹都会到黄河里叉鲤鱼。最大的一条,他叉上来的有十几斤。红林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是捕鱼的高手,他们用苇蔑子编成的笼子,用钢叉,都可以捉到黄河鱼。当然了,他们因为年龄还小,都不敢去黄河中间去捉大黄河鲤鱼,他们在浅水里捉些小点的白鲢鱼和草鱼,偶尔也可以捉到小红鲤鱼。但今天中午,红林没有心思去捉鱼。他只想去黄河里扎个猛子,消消身上的火。他的确是着火了。这么热的天,他的身体本身就是个大火泵,而刘朵朵,袅袅娜娜蝴蝶一般的刘朵朵就是一条导火索。她这条导火索只那么轻轻一碰,他
龙就想给他找个正经活干。本来他想让他去村里的企业红星打火机厂当销售科长,可是这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马红果哪里在厂子里呆得住。他从小喜欢跳进黄河里捕鱼,有一天,他对支书说,爹,你给我弄条船吧?
支书说,混账小子,现在哪里有撑船挣大钱的?
马红果说,当然不是像红林家那种小驳壳船了。我听我的一个网友说了,他家里有一艘大电鱼船,整天开着在黄河里上下逛荡着捕黄河鲤鱼,奶奶的,可挣大发了。
支书说,电鱼船?啥是电鱼船?
红果说,就是可以用电网捕鱼的大船。新科技,方便的很!再不用以前那样卖力气拉网了。
支书觉得有些新鲜,听他吹了半天,后来。狠狠吸了袋烟,说,不知道日他娘的能不能挣钱。
马红果一听有事情有眉目,就找了他的几个同学极力游说马大龙,说是要和几个铁哥们合伙干,他说,爹,你就信我们一次吧。后来,马大龙被几个年轻人说动心了,说,那好。这条船就算我送给你的结婚“嫁妆”了,要是挣了钱,爹当然高兴,要是赔了。你找媳妇的事我可是一分钱不再出了!
马红果惊喜得跳起来,马上让爹拍板,说,爹,咱们一言为定!
其实,马大龙自从当上支书之后,又兼着红星打火机厂的厂长,没有精力再倒腾木材或者小尾寒羊了,可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他还想发点财。他自己生在黄河边长在黄河边,他知道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的道理,他也很想在黄河里狠狠捞一笔。但是到黄河里发什么财呢?他正苦于无门,儿子红果给出了这么个主意,于是,他也就心动了。想,不就是四五万块钱吗?反正一条船搁在那里,怎么也吃不了亏。就是捕不到大鱼,也可以摆渡的。再说了,现在黄河鲤鱼属于绿色无污染食品,野种的黄河鲤鱼在县里市里大饭店里卖得很开,最近听说涨到八十元一斤了。日他娘的,太值钱了!
我们原来以为,黄河是季节性河流,应该没有大鱼的。其实不对。黄河虽然是季节性河流,春季一般水小,可是,夏秋季河水每年都会暴涨,这些来自上游的黄河水都是由许多支流和大水库流下来的,那里面有大鱼。尤其是自产的一种红眼睛、红尾巴的黄河鲤鱼,虽然自小在黄河浑水里长大,喝黄河水长大,可是没有污染,鱼肉味道鲜美,并且极具营养价值。现在市场上很抢手。每到了秋冬季节,这种鱼会成群出现在黄河里。但这种鲤鱼一般只出现在急流的深水区,以前的时候,要想捕这种鱼很有难度,秋天的时候鱼网容易被冲走,冬天的时候,因为黄河里结冰,需要破冰入水,就更有难度了,所以,就有了捕鲤鱼的黄河汉子。他们赤身裸体,手持钢叉,喝了酒就跳进黄河里去,用钢叉去串黄河鲤鱼。红林爹和红林爷爷都曾经是这样的汉子。但是这样去捕鱼风险很大,一般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为了几条黄河鲤鱼下河冒险的,冬天的时候就更少有人敢下去了。
而红果介绍说,这种东营船坞厂加工改造的电鱼船因为高大稳重,可以到黄河中心捕鱼,而且,这种船体前方有钢板护船。冬天的时候也可以破冰捕鱼。而因为是通了电网的,所以,比以往的人工撒网效率要高出几十倍,所以,最后,马大龙支书决定买一条大电鱼船回来,也正好让这个浪子马红果收收心。
今天,大电鱼船果然浩浩荡荡,逆流而上,从人海口的东营,一直开到了距离大海几百公里的马家渡口。
老船工马大中用手拨开他昏花的老眼,把大电鱼船看了个仔细。他颤巍巍地说,这条船是海船呀。老天爷,海船驶到我们马家渡口来了。这是要发大财的呀。那时侯。我在东营跟着海船出海……马大龙从船上下来,哈哈地笑着,对马大中说,老哥哥说得对,咱是要发大财的。
从东营开过来,这条船并没有白白地浪费柴油,它一路上把黄河里的鱼电上来了有几千斤。有大红鲤鱼,有大头的黑草鱼,有白鲢鱼……马大龙看着来看热闹的乡亲们很有些激动,他说,老少爷们,没有大家就没有我马大龙,没有马大龙就没有这条大电鱼船,今天,我请大家伙到船上参观一下,也请大家免费尝一尝这新船收获的第一仓黄河鱼。
马红果指挥着把跳板摆好。让在岸边的老少爷们依次登船参观。并且把仓里捕来的黄河鱼每人两条分给大家。马家渡口的人都要疯狂起来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跳上大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他们说,日他娘,真大啊。比以前的小舢板不知道要大出十个八个呢。他们拿着马红果分给他们的新鲜的黄河大鱼,一个个咧开嘴笑了。
推着自行车从打火机厂下班回来的刘朵朵也看到了这让人振奋的一幕。她今天换了一身漂亮的奶黄色的运动装,推着自行车静静地站在渡口东侧的红林家西瓜地旁,笑眯眯地看着这艘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电鱼船和上船抢鱼的人们。她也很想上去看看,倒并不是想要那两条黄河鱼,而是,她想到船上去看看新鲜。她虽然生长在马家渡口,可是她从小就没有上过船,何况是这么大的电鱼船呢?
可是她没有动。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亭亭袅袅地站在那里,像一只美丽的小天鹅。你见过小天鹅去争抢食物吗?没有吧。她现在是打火机厂的女工,就是一只马家渡口黄河边的一只小天鹅。她应该优雅,应该含蓄,应该矜持,她不能去。她果真没有去。她只是看着这个热闹的场面在微笑。甜甜地无邪地笑着。她在人群里四下寻找了一下红林。但她也没有找到。红林不在。她又看了看红林家的瓜窝棚,瓜窝棚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其实,她知道红林不在,红林昨天碰上她下班,告诉她说今天要去县城了,去县城卖最后一车瓜。刘朵朵笑嘻嘻地说,你去就去,告诉我于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红林就开始拿了手挠头,嗫嚅着说,嘿嘿,我,我,就是——就是——你就是什么呀就是!刘朵朵就喜欢看红林在她面前紧张的样子,她咯咯地笑起来,跨上自行车,说,走了。红林跟上来,说,刘朵朵,你——你——等等。刘朵朵又跳下来,像一头小鹿,她看着红林,说,有事快说。她又笑起来。红林说,红英说,让你有空去我家找她玩去!刘朵朵腰都笑弯了,她弯下腰,红林在领口里看到刘朵朵的两个小乳房白光一闪,红林的脸马上红了。他说,你笑——你笑什么呀?刘朵朵骑上车,转过身来,说,你告诉红英,让她去我家找我吧。说完了,又笑着骑走了。
下午下班的时候,刘朵朵发现红林还没有回来。她看了一会电鱼船,就不想看了。她要回家了。她刚要骑上车子,支书也是厂长马大龙看见了她,他喊,朵朵,过来。朵朵,你过来。他朝刘朵朵招手。刘朵朵有些脸红,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车子撑上,碎步走了过去。她来到电鱼船边,说,马叔,你喊我。马大龙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朵朵你下班了?刘朵朵嗯了一声。马大龙说,朵朵你不上去看看?刘朵朵说,我在下边看了,不上去了。转身要走。马大龙向船上喊:红果。红果。你拿两条红鲤鱼来。
马红果把两条大鲤鱼递给刘朵朵的时候。心里怦地跳了一下,他觉得热血上冲,脑子有些发热。他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会有这么漂亮一个姑娘。马大龙说,朵朵,你把这两条鱼拿上。刘朵朵急忙摆手,她说,我不要,不要,马叔。红果这才认出来她是刘长河的女儿刘朵朵,他说,刘朵朵吧,你是?刘朵朵低
了头不说话。红果说,朵朵你长成大姑娘了。又说,这么漂亮啊,你?马大龙看了红果一眼,说,还不把鱼给朵朵拿回去。红果就把鱼往刘朵朵手里塞,刘朵朵不要。推让之间,红果趁机在刘朵朵手上摸了一把。刘朵朵吓得一撒手,鱼掉在地上,她也不拾,转身推了车子,对着马大龙说,谢谢马叔。我不要,我走了。
她心里一下子涌上来了一股子委屈。她想哭了。她多么想哭啊。可她没有哭出声来,她只是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她突然有些想马红林了,她说,这个死红林死到哪里去了!
4
红果去刘朵朵家送黄河鲤鱼的事情是红英告诉红林的。
那天下午,红林和爹去县城里卖瓜,到了傍晚才回来。这是最后一茬瓜,也是最后一车瓜了。整个夏天的西瓜都让红瓦镇的光头刘全有给拉走了。最后这一车瓜红林爹没有给刘全有,他自己带到县城去卖去了,他也好趁机逛逛县城。听说刘全有并没有把马家渡口黄河滩的大西瓜卖到红瓦镇和县城,,刘全有雇了大卡车,都把西瓜拉到省城去了。
刘全有说,这么好的西瓜让红瓦镇上的人吃了可惜了,糟蹋了。
日他娘的光头刘全有,可把话给说绝了。红瓦镇的人难道不配吃自己土地上种出的西瓜吗?纯粹扯淡!但刘全有说,黄河滩的沙瓤大西瓜,大城市里的人才最爱吃。他们天天都要吃,一天不吃就难受得很,吃不完冻在冰箱里就吃冻西瓜,他们还要搅拌西瓜汁。吃西瓜饼,吃西瓜籽……他们说黄河滩的西瓜好吃——甜,沙,还水。他们不仅自己吃,还拿着西瓜送礼。到了晚上,你看看吧,满大街是买西瓜的西装革履,他们也不讲价,只问是不是黄河滩的沙瓤大西瓜。你说是,他们就会高声说,来两个大西瓜!他们不会挑,看中了大的让你过手,你扑扑地拍了,熟西瓜发出钝钝的声音,他们高兴了,付了钱,用方便袋提了,串门去了。
的确是,省城的西瓜价格要比红瓦镇的西瓜价格高出一倍来,在红瓦镇。夏天的头茬西瓜可以卖到五毛钱。而要是在省城,同样的西瓜可以卖到一元钱一斤。怪不得刘全有要把西瓜拉到大城市里去。日他娘的,刘全有发了西瓜财了。可最后这一车瓜,红林爹却不想再卖给刘全有了。他要把它拉到县城里去,亲自去卖。红林很赞成,红林说,爹,你卖了这车瓜,给我买辆摩托车吧?
红林爹说,摩托车?那玩意买是好买,可是那玩意是个烧油的祖宗哩。咱买得起,咱开不起。
红林说,爹,咋就开不起?摩托车烧油,摩托车有摩托车的长处,那拖拉机也烧油,你干啥买拖拉机?
红林爹说,你这个小兔崽子,还学会犟嘴了。
红林说,爹,买了摩托车我带着你去看表姑父去。
红林说的表姑父就是台前的虾酱姑父。红林知道爹整天念叨着去找虾酱姑父喝酒去。可是人家虾酱姑父都买了小汽车了,爹不好意思去了。爹觉得寒碜。他常说,什么时候咱种西瓜发了财,咱也买辆小汽车去。到时候,开过黄河浮桥,开到你虾酱姑父那里去喝酒去。红林就记住了这句话。
他说,咱现在买不起小汽车,咱先买辆摩托车吧。你看看,咱村的马小锋、马红军和刘长江都买了摩托车了。整天嘟嘟嘟地骑着,多威风。
红林把自己一个夏天攒下来的一千块钱也拿出来了,他说,娘可是答应了,我攒够了钱,就让我买哩。
娘也对爹说,要不你卖了瓜,就带着红林去卖摩托车那里看看去。要我看,也该买一个了。咱家红林都这么大了。该说媳妇了。
红林娘考虑得实际。她考虑到红林的婚姻大事上去了。是啊,红林眼看二十岁了,该相亲了。马家渡口村的小青年现在相亲都一律骑摩托车了,你看看,滴滴滴滴地,喇叭一摁。也算是相亲时的一个优越条件了。
红林娘的这句话让红林爹有些心动,红林爹嘿嘿地笑了一会,一拍大腿,说,那好,日他娘,咱今天卖了西瓜,就买个摩托车回来!
他们拉了满满一车大西瓜,足足有几千斤。到了县城,他们也没有一个一个地去卖,那样卖的话,恐怕得卖一个星期吧。他们到县城也是把西瓜批发开给了贩子。二道贩子。价格比自己卖要低一毛钱,可是,也比卖给光头刘全有要高出一毛钱来。一斤就一毛钱,一车大西瓜,也不少的钱呢。
结果,他们真的把摩托车买回来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放在拖拉机上嘟嘟地拉回了马家渡口。红林爹当然不会骑,红林也不会骑。可是他们一高兴就把摩托车买回来了。不会骑不要紧,不会骑可以学嘛。谁生下来就会骑的?红林可以跟着红军或者刘长江学骑车。听说,骑摩托车很简单的。
摩托车是轻骑125,不算贵也不算便宜。三千多块钱。幸亏红林带着那一千块钱,否则,光凭这一车西瓜还真不够买这辆摩托车的。红林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咧着嘴,一路子蹲在车厢里扶着崭新的摩托车,用爹的话说,他的嘴都咧到裤腰上了。
正因为买摩托车,耽误了一会儿工夫。他们回到马家渡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不知道,马家渡口村除了今天添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外,还添了一条高高大大的电鱼船。那是村支书马大龙买给他儿子马红果的电鱼船。他们没有看上大船靠岸的热闹。
当天晚上,红林派红英去找刘朵朵。
红林说,红英,你说哥疼你不疼你?
红英嘿嘿地笑,说,哥最疼我了,哥拿了毛毛虫放我脖子里疼我呢。
红林说,红英,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记着?你给你哥记仇啊?你说我这几年对你咋样?
红英说,这几年,哥对我还可以嘛。哎,哥,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呀?
红林的脸红了,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红英却明白了,说,你是想让我替你去喊刘朵朵是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红英孩子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
其实,红英早就看出来哥哥红林对她的同学刘朵朵有意思了。她觉得哥哥喜欢刘朵朵是个大好事,她也喜欢刘朵朵。她在心里想,要是我是个男孩子,我也会喜欢刘朵朵的。她支持哥哥追求刘朵朵,可是,她又有些担心,觉得刘朵朵不一定会喜欢哥哥。刘朵朵这些年在县城里上学,长得也漂亮得像个小仙女,她会喜欢哥哥红林吗?何况刘朵朵还在红星打火机厂当工人,她会在农村找对象吗?马红英吃不准。她虽然吃不准,可是她还是觉得哥哥和刘朵朵其实也挺般配的。哥哥虽然不是工人,也长得有点黑,可是哥哥是个好哥哥,塌实,温和,热心肠,而且哥哥有理想。哥哥的理想,那就是有一天像骑摩托车破世界纪录的车手刘纪春或者骑车跨越黄河的柯受良一样,成为一名潇洒的摩托车手。
红英说,哥哥,你可是要给我买新衣服呀。
红林点头,说,好。
红英就去了。红英都迈开步了。红林又把她喊住,他说,红英,你还是别喊她了,你去送给她吧。红林从怀里掏出两个漂亮的发卡来。一个绿的。是月季花形状的,一个是淡粉的,蝴蝶形状的。他把绿色的那个给红英卡上,又把淡粉色的那个蝴蝶发卡递给红英说,你把它交给刘朵朵吧。我就不见她了。
红英不愿意,非要把刘朵朵喊出来。可是红林又不敢。最后,红英说,那好吧。下不为例啊。下一次,你自己和她说去吧。
红英走进刘朵朵家的时候,她先看见了坐在堂
屋里的马红果和刘朵朵的爹刘长河。她开始没有认出来是红果,可是红果认出了她,红果说,你是红林的妹妹红英吧?红英这才想起他就是支书马大龙的三儿子马红果。
她答应了一声,就被刘朵朵拽进了里屋。
红英被刘朵朵拽进去,红英吓了一跳,进去了才看清是刘朵朵。她拍一巴掌在刘朵朵的肩说,刘朵朵,你可是把我吓死了。刘朵朵却嘻嘻哈哈地说,怕什么怕,我又不是像人家那样的流氓。她说完,看了一眼外屋里的红果。红果冲她笑笑,她急忙把目光抽回来。脸上有些不自在。
红英说,刘朵朵,红果来你家干什么呀?
刘朵朵说,谁知道人家。又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有什么好心?
红英就听见刘长河在和红果谈论电鱼船的事。红英今天也没在家,跟着娘去了一趟外婆家,没有看到电鱼船,他就不明白电鱼船什么的了。她问刘朵朵,什么电鱼船呀?
刘朵朵就把今天支书给马红果买回来电鱼船的事说了。当然她没有说马红果欺负她的事,她哼一声,说,有什么了不起呀,不就是一条破船吗?
红英又想起来刚才进门时刘朵朵的娘在门口剖鱼的情景,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她想,一定是马红果看上刘朵朵了,才跑到她家里来送鱼吃。她的心就替红林沉了一下。看来刘长河这是要留马红果在家喝酒了。刘长河因为在县城中学里做了锅炉工,虽然不是正式的,可是,他也在马家渡口很有些混得开了。出人头地一般。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又因为常年不在家,所以也就有了城里人习气,马家渡口的一般人便都不在他眼里了。他能够看得起的,大概只有支书马大龙和村主任刘胜利了。红英想,坏了。坏了。要是刘长河看上了红果,那哥哥红林大概就没有戏了。她一时很为哥哥着急,于是问刘朵朵说,刘朵朵,这个马红果该不是看上你了吧?
去,去,去。刘朵朵脸都有些红了,她说,红英你瞎说什么呀。看我不拧你的嘴。说罢,去拧红英的嘴巴,刚一伸手,就看见了红英头上的绿发卡。她不由说。红英你的发卡真漂亮啊,快说,谁给你买的?快说。不会是有了相好的了吧?红英也来拧她,说,叫你瞎说,叫你瞎说。这是我哥哥红林给我买的。
刘朵朵这才想起来红林今天去县城了,她问,红林从县城回来了吗?
红英说,咋了?你想我哥了?
刘朵朵很有些羞涩,说,谁想他呀。他是人家什么人呀,要人家想他。
红英看出刘朵朵实际上是想哥哥红林了,一下子又高兴起来。她从怀里掏出那只蝴蝶发卡来,送给刘朵朵,说,你没有想别人,可是有人一直牵挂着你呢。给,这是送给你的。刘朵朵把蝴蝶发卡接过来看了看,说,真好看呀。又说,这是你哥哥送给我的?红英想试探一下她,于是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再拿回去。
刘朵朵却说,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你捎给我。他要是真想送给我,你就让他自己来。刘朵朵果真把发卡又递了过来。
红英有些生气,说,哼,拿走就拿走。谁让人家比他多一条电鱼船呢。
刘朵朵又气坏了,气呼呼地说,好你个红英,谁告诉你我稀罕什么电鱼船了。谁告诉你了?我才不稀罕呢。
红英心里稳定了一些,搂了刘朵朵说,我说呢。我的好妹妹可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哩。不过,红英往外看了一眼,又说,就怕有些人死磨硬缠,水滴石穿哩。刘朵朵说,缠也是白缠,不仅想好事是他做梦,而且我还要报我当年被欺负的仇哩。
刘朵朵说的仇,红英是知道的。那是上小学的时候,马红果比他们高几年级,又因为他爹是马家渡口的支书,马红果就经常欺负一些小同学——女生啊,一二年级小学生啊什么的。那天刘朵朵放学和红英一块走,红果就把她们给截住了。马红果拽了拽刘朵朵的小辫子,说,黄毛丫头,黄毛丫头。刘朵朵气哭了。他又去拽红英他的辫子,被红英猛地拨开了,说,马红果你再欺负人我就告老师了啊?
结果是,马红英没有告老师,而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哥哥马红林。
后来,马红林和马红果就打了一仗。
马红林比马红果劲大,结果是马红果战败,被马红林狠狠教训了一顿。马红果就和马红林结下了梁子。转眼间,七八年过去了,自从马红果去县城读中学开始,马红林就基本没有再见到马红果。没想到,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又成了对头和情敌。而这个对头的导火索就是美女刘朵朵。
红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红林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红英不说发卡的事,只说了红果买电鱼船和送黄河鲤鱼给刘长河的事,红林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至于发卡,红林不敢问红英,他装作没什么事一样不看红英,听红英自己嘟囔着,他只是疼爱地擦拭着他的新轻骑摩托车,一会儿。他又去把红军从家里叫来了,他让娘好好炒几个菜,他要请红军好好喝几杯酒,他想让红军当他的教练。明天让红军教他骑摩托车。
那天,红林喝了不少。他甚至有些要喝醉了。当红英把蝴蝶发卡递给他的时候,他什么没有说,默默地把发卡装在了内衣的口袋里。红英看他颓丧的样子,扑哧笑了,这一笑把红林气坏了,他说,小丫头片子,你笑什么笑,你哥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笑啊!
红英这才趴在他耳朵上,说,哥,你的好事来到了。你要好好争取啊。告诉你,刘朵朵说,她要你亲自送给她哩。
什么?你说什么?红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真的吗?
红英说,我哥哥是最棒的!又拍了拍红林的肩膀说。只是同志仍需努力啊!
红林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说红英什么好了。他只觉得胃里一紧,哇哇哇,他把吃进去的酒菜全吐了出来。
这个夜晚,他的头很疼,他一夜都没有睡着。他的脑子里全都是刘朵朵的身影,快到天明的时候,他最后终于想好了,他想,我马红林也不是一条孬汉子,日他妈的,我是要和这个马红果好好的干一场的时候了。
他决定明天好好学骑车,那虽然没有电鱼船那么威风,可是摩托车也是一个新时尚哩;他不能送给刘长河黄河大鲤鱼,可是他专门为刘朵朵留了一个大瓜王哩。他把这个瓜王藏在了自己的窝棚后面的草窝里,这个西瓜可真够大的,足足有三四十斤吧。看那暗绿的带花纹的西瓜皮,就那样诱人,耍是打开来,应该是一个又甜又沙又水的大西瓜了。日他娘。这样的西瓜一般人吃不到的,他要等到下雪的那一天。把这个带着夏天气息和冬雪纯洁的大西瓜送给刘朵朵。她一定会很高兴吧?刘长河说不定也会很高兴吧?
而且,红林也想好了,他要亲自带叉跳进黄河里去,他要到黄河里亲自去叉一条黄河大鲤鱼。他豁出去了,他甚至为自己鼓足了勇气,想着总有一天。见了刘朵朵,他一定亲手把这个淡粉色蝴蝶发卡给她戴到头上去。一定。一定。
5
刘朵朵最近心里有些烦。
烦是因为马红果。马红果的确有些烦人,他像一只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地围绕着刘朵朵飞啊飞的。他不仅围绕刘朵朵飞,他还围绕着刘朵朵的父亲刘长河飞;围绕着刘朵朵的母亲王大草飞。你想想。一只苍蝇,嗡嗡嗡嗡,在你的周围飞来飞去,烦人不烦人?
马红果是一只苍蝇,这是刘朵朵最近才有的感觉。在刘朵朵以前的印象里,马红果不是一只苍蝇,
而是一条癞皮狗。马红果总是喜欢欺负比他小的男孩子,后来,也欺负比他小的女孩子。红英和刘朵朵都被他欺负过。不仅红英和刘朵朵,在马家渡口,被马红果欺负过的多了。可是,包括比马红果大的男孩子,他们都不敢教训马红果,连同他们的父母,甚至严重护犊子的父母。也不敢教训马红果。因为马红果是马家渡口村党支部书记马大龙的儿子,因为马大龙不仅是村上的书记,还当着红星打火机厂的厂长。他们许多人都在红星打火机厂里上班呢。他们怎么敢教训马红果?
马红果也不是没有挨过揍。
他只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马红林。红林和他同岁,可是红林比他长得壮实,比他有劲,红林不怕他。那次马红果欺负红英,把红英欺负哭了,红英回到家里,告诉了哥哥红林。红林就在第二天中午,把马红果拦在放学路上,狠狠揍了一顿。那一顿揍得不轻,红林一拳头把马红果的鼻子都打出血来了,刚开始。马红果还嘴硬,后来挨了几拳头之后。就怕了。马红果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马红林你等着!马红林你等着吧!
红林后来也有些害怕。他倒不是害怕马红果怎么报复他,他有些害怕马红果的父亲马大龙。马大龙平日里不苟言笑,看见小孩子喜欢教训小孩子。马红林平时就有些怕他,这次打了马红果。红林真有些害怕了。当天晚上,红林磨磨蹭蹭到了天黑才回家,进门先看爹的神色,又看娘的神色,结果发现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异常,才放下心来。倒是红英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浪到哪里去了?他不说话,冲红英挤挤眼,偷偷地把红英喊到一边,说,红英,哥替你出气了!红英才看见哥哥红林的拳头上掉了一块皮,正在渗血。她急坏了,想哭,说,哥,你是不是和红果打架了?看红林不说话,红英知道哥哥是和红果打架了,红英突然嘤嘤地哭起来。红林说,你哭啥?别哭。我把他打败了。红英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不要你和红果打架,他爸爸不会饶了你的。红林急忙捂住红英的嘴,说。没事。没事。你看看,这不是没事吗?他爸爸也没有找咱家来呀。
后来,马红果果然老实了不少。他虽然恶性难改,可是,从那之后,马红果就很少欺负红英和刘朵朵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红林也没有看出马红果有什么报复的计划来,这才知道,马红果怕他了。有一次,红林碰上了马红果的父亲马大龙,马大龙穿了风衣,背了手从打火机厂子里出来,看见红林,马大龙过来用手拍了拍红林的头,说,臭小子,行,有种。臭小子。红林吓坏了,还以为马大龙要好好教训他一下呢,可是自那之后,马大龙见了他什么特殊的表现也没有了。红林才知道,他揍红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刘朵朵以前没少受了马红果的欺负。所以,刘朵朵暗地里叫他是癞皮狗。可是,现在,马红果却开始喜欢上刘朵朵了。他不仅喜欢刘朵朵,而且还开始像一只苍蝇一样缠着刘朵朵不放,你说烦人不烦人?
马红果这只苍蝇围绕着刘朵朵飞了两圈,发现没有地方让他落下。他就开始围绕着刘朵朵的爹刘长河和刘朵朵的娘王大草飞。刘朵朵不给马红果落脚的地方,可是,刘朵朵的爹和刘朵朵的娘却巴不得马红果这只苍蝇落下来。
马红果带着七八个伙计开着电鱼船在黄河里跑来跑去,他的电鱼船果然厉害,每天,他的船舱里都会捞上来不少黄河大鲤鱼。他们把这些黄河鲤鱼送给各个码头的饭店,也送给县城里的大饭店,好销得很。那简直就是一台印钞票的机器啊,每天哗啦哗啦往外吐钞票。这个电鱼船三四天就回来一次,晚上在家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开船远航。每次回来,马红果下了船,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刘朵朵家,他想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刘朵朵。他多么渴望能见到刘朵朵啊,要是哪一次见不上刘朵朵,他就火烧火燎的一个晚上睡不好觉。
每次他都提着最好的两条黄河大鲤鱼,大摇大摆地往刘朵朵家里跑。不仅是提着大鲤鱼。他有时候还拿着一两瓶好酒,或者刷碗用的卫生球,或者一袋情人梅、小装饰品什么的,酒是送给刘长河的,卫生球是送给王大草的,而情人梅和装饰品是送给刘朵朵的。如果刘长河歇班在家,他总会把马红果留下来,让王大草把鲤鱼炖了,两个人喝上一气。说些闲话。大部分都是夸赞马红果的。有时候连马红果的老子马大龙一块夸了。马红果却每次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时地往里屋里看一眼,他想知道刘朵朵在里面到底干什么呢?为什么他一来。刘朵朵就躲到里间屋里去了呢?刘朵朵的娘就喊刘朵朵,朵朵。朵朵,出来给娘端个碗;朵朵,朵朵,给你爹和红果哥拿两个酒杯过去啊……刘朵朵这时候总是爱装聋做哑,她才不稀罕呢。
最近,王大草总爱说,咱家朵朵长大了。朵朵长大了。连刘长河也说,咱家朵朵成了大姑娘了。该找个婆家了。王大草说,得给咱朵朵找个好婆家,找个有头有脸的好婆家。刘大河也帮腔,说,谁让咱朵朵越长越漂亮呢。刘朵朵知道爹和娘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偏不听。偏不听。就是偏不听。
她气得嘴都噘起来了。
烦人。
烦死了。
真烦死人了。
马红果再来的时候,刘朵朵就躲出去。只要听见马红果的脚步声,她身子一转,就走了。去红英家,找红英玩去。
可是去红英家她心里也很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酸?甜?辣?咸?都不是?还是都有点?说不上来。自从上次红英替红林捎给她蝴蝶发卡,她拒绝了之后,她心里就有些毛毛躁躁的,空空落落的,酸酸甜甜的,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她觉得自己还小呢,自己还是小孩子呢。
可是,别人怎么都把她当成大姑娘了呢?就是在打火机厂子里,厂长马大龙也找她谈话了,说是想把她调到办公室里去。不让她在车间了,让她去办公室接电话去。她当然知道那是个一般人巴结不上的位置,可是她感觉怎么那么别扭呢?怎么那么不是滋味呢?她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每想起来,她头脑子都有些乱,乱哄哄的。
于是不想。
她喜欢和红英在一起玩;也喜欢和红林在一起玩。她以前就很愿意跟着红林玩,可是红林不让她跟着,红林嫌她是跟屁虫。现在,她长大了,就很想逗一逗红林玩。她说,红林哥,你的裤子破了。红林哥,你的鞋露脚指头了。红林哥……红林还是不太愿意和她一起玩,红林见了她,总是想躲,红林越是这样,她越是喜欢和他闹着玩,没大没小的。她发现,红林以前不和她玩是不屑于和她小毛牙子玩,现在红林不和她玩,是因为红林紧张,看见她就有些紧张,有时候还结巴。她觉得好玩极了。
直到那天红英把发卡送给她,她还是这个心态。她说,红林哥给我买的,我就要他亲自送给我嘛。她想看看红林是不是敢亲手送给她,她不仅要他送。还要他亲自戴呢。她想得美呢。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红林也没有把蝴蝶发卡送给她。红林家的瓜地已经没有西瓜了,刘朵朵下班从红林家瓜地旁边走,就一直没有碰上红林。倒是有几次碰上了马红果。有一次,马红果从船上跳下来,把她拦在瓜地里,说,
刘朵朵。我喜欢你。
刘朵朵,你嫁给我好不好?
刘朵朵,我一定要娶你。
刘朵朵吓坏了。她的心怦怦怦地跳动得厉害,
她的腿有些发软,似乎要倒下去,幸亏她推着自行车。她只好半靠在自行车上,低着头,脸涨红着,不敢看马红果。她没有想到马红果会这么直接地说这样的话。
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她连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啊。
马红果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和羞涩,突然拿手按在了她推自行车的手上。他看着刘朵朵,说,朵朵,朵朵,我爱你!
刘朵朵才猛然回过神来,她慌张着要跑,她都要哭了。她撕扯、挣扎着拽她的自行车,她说,你松手。你松手。
马红果不撒手。
刘朵朵的眼泪掉下来了。一大颗一大颗的。刘朵朵害怕极了,她说,马红果,你怎么这样呢。你让我走,让我走。刘朵朵哭出声来了。
马红果撒开了手,呆呆地看着跌跌撞撞地跨上自行车,骑得东倒西歪地逃跑的刘朵朵,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朵朵一边蹬自行车。一边哭开了。一边哭,她还一边骂。但是,骂来骂去,骂了一路子,她才发现自己骂的竟然不是马红果。她骂的是马红林。
她说:
混蛋。
混蛋。
大混蛋。
快到村口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个人也跌跌撞撞地骑着个摩托车从她后面赶上来,并且跑到她前头去了。而车上的那个人,那不正是马红林吗?
马红林!
马红林!
刘朵朵跳下车子,大声地喊起来,她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大声地喊着,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喊着。她什么也不管了。
我停不下来了。刘朵朵。马红林喊到。
后来,马红林是在车上摔下来的。其实也没有摔着他,他跳了下来,摩托车自己又跑出去几米远,然后歪倒了。
刘朵朵扔了自行车,她一下子扑到了向她跑来的红林的怀里,哇哇地哭了起来。红林抱着她,抱着哭得软面条一样的刘朵朵,一时间手足无措。刘朵朵哭了一会。就开始用双手胡乱地拍打红林,用拳头砸红林的肩膀和胸膛,她一边打,一边说: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就那么一扑,就那么一靠,刘朵朵才知道了自己是多么需要马红林。她以前所有朦胧的感觉一下子清晰起来,她以前总是把红林当作大哥哥来看待,她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喜不喜欢需不需要马红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小姑娘,可是,就在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她趴在马红林怀里,几天来的空空荡荡的感觉一下子全都没有了,突然变成了一种充实,一种甜甜的酸涩,她又掉泪了。
刘朵朵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下来。
圆圆的泪珠,透明的泪珠,扑嗒扑嗒地落下来。
在马红林看来,那泪珠真像一个一个丰满的大西瓜啊。
红林就在那时侯吻了刘朵朵。不,准确说来,是刘朵朵先吻的马红林。她把小嘴唇撮起来,送上去了,像送一朵莲花,像送一个水水的大西瓜,像送一个蝴蝶发卡一样。红林一下子就叼住了。把她叼住了。柔柔的,狠狠的,搅,吮,吸。再吸。
刘朵朵浑身软得更像一根开水里的热面条了。
下了小雪的那天,红林把西瓜送给了刘朵朵。
红林这是第一次去刘朵朵家,他想去见见刘长河。他知道红果总是给刘长河送大鲤鱼。而刘长河也喜欢吃红果的大鲤鱼。可是,刘长河他不知道,王大草不知道,刘朵朵不喜欢吃。刘朵朵喜欢吃红林的大西瓜。红林这次去。就是想告诉刘长河,刘朵朵不喜欢马红果。刘朵朵喜欢的是他——马红林。
他甚至还要把马红果玩弄女孩子的丑事也说一说,是的,马红果从中学时就开始谈恋爱,马红果在县城里读高中的时候和一个女同学已经同居过了。他刘长河知道这些吗?
他不去不行了。因为他听刘朵朵说,马大龙已经找好了媒人,就要到刘朵朵家里去提亲了。他不能再晚了,再晚生米就成了熟米饭了。
他想把这件事给爹说说,给娘说说。
可是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爹和娘一定不同意的。爹和娘平时总是唠叨门当户对门当户对的,他们肯定不愿意高攀在县城里有工作的锅炉工人刘长河。他们以前只是个摆渡的渔民,现在也只是个种瓜的瓜民,你西瓜种得再好,你还不照样是个农民?就像他的虾酱姑父,成了西瓜王。上了电视,还不照样是农民?可人家刘长河和刘朵朵都是工人哩。工人啊。
红林藏起来的那个西瓜可真大啊,有磨盘那么大吧?他好不容易才把它搬到刘朵朵家。他把西瓜搬进刘朵朵家门的时候,他看见刘长河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正看着门口吸烟。他看见红林搬来的大西瓜,先是吃了一惊,欠了欠身子,然后,他又张着嘴坐了下去。
刘长河很冷淡。他只顾着抽烟,根本不和红林说话。
红林尴尬地站了一会,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王大草看了看红林,说话了,她说,是红林呀。红林,你来得正好,刚才红果送来了两条黄河大鲤鱼,你刘叔正要炖了喝酒呢。你就陪你叔喝两杯吧。
刘长河说话了,他说,朵朵,你去把红果也叫来,我和红果陪着红林喝两杯。你看看,红林都长成大孩子了。
刘长河说,红林,该找对象了吧?有了吗?要不要叔给你找一个?你看,我们家朵朵也要订亲了。红果他爸爸已经托媒人来看日子了。你要来喝喜酒啊。
红林是逃出来的。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跑着,眼泪就上来了。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委屈过,没有。他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他跑到渡口边的瓜窝棚里大声地哭起来。
6
红林觉得自己现在是一只癞蛤蟆。而刘朵朵呢,就是那一只天鹅。
开始的时候,红林虽然喜欢刘朵朵,可是,他没有敢想过要娶刘朵朵。不是不想,想得很,许多个白天和黑夜都在想,但是不敢。那时侯,红林还在瓜地里看西瓜,刘朵朵去红星打火机厂上下班都要从红林家的瓜地旁的小路上走过,所以,红林每天都可以见到刘朵朵。刘朵朵骑一辆漂亮的女车,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白鸽子一样扑棱棱地飞来飞去,把红林的眼睛都飞花了。
红林每天都等着刘朵朵。
他躲在窝棚里,偷偷地看刘朵朵。每当看见刘朵朵快来到了的时候,他就藏到瓜地的窝棚里去。他在瓜窝棚的秫秸墙上扒拉开了一条缝,他就躲在那条缝隙后面看刘朵朵快活地飞来飞去。有时候,刘朵朵就会跳下车子来,冲红林家的瓜窝棚里喊:红林哥,你在吗?
红林哥,你出来一下嘛。
这时候,红林才整一整衣襟。装作刚睡醒觉的样子,伸着懒腰走出来。他揉一揉眼睛,说,是刘朵朵呀。刘朵朵,你下班了?
刘朵朵就冲他笑,笑够了,说,红林哥,你的扣子扣错了哩。
红林才发现慌张中扣子错了位置,马上就羞得满脸通红了。刘朵朵却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来,递给红林,说,红林哥,你家红英要借我的书看,你捎给她吧?红林接过来,看见是一本时尚杂志,封面上印着坦胸露乳的时髦女郎,他就低了头,说,看的啥哩。
刘朵朵又笑了,说,红林哥,你害羞啊?
有一次,刘朵朵把红林喊出来,并没有从书包里掏东西捎给红英,而是把自行车插上,往红林的瓜窝棚里走来。红林紧张坏了,他害怕刘朵朵进到他的瓜窝棚里,看到那那脏乱的没有收拾的床铺,他说,刘朵朵,你口渴了吧?我给你摘西瓜去!他说完,就跳到西瓜地里去了。刘朵朵果然没有往窝棚里看,就在窝
棚门口的条石上坐下来,说,那好啊,我要吃个又大又甜又沙瓤的。
那天刘朵朵就在红林的小石桌上,吃了三条大西瓜。吃完了,刘朵朵掏出一个花手绢擦嘴,说,红林哥,你家的西瓜真甜啊。红林说,当然了。你不看是谁给你挑的瓜?刘朵朵又笑了,说,红林哥,你也会吹牛呀。
刘朵朵那天送给了红林一个打火机。很漂亮。刘朵朵说是国庆节厂子里发的,发了三个。她把这个最漂亮的送给红林哥了。红林很喜欢,说,刘朵朵,你们当工人真好。除了发工资,还发打火机。还能按点上下班。刘朵朵说,我倒觉得红林哥你自在,你看你,想睡觉就睡觉,想吃西瓜就吃西瓜,多自在呀。红林就笑了,说,那要不咱两个换换?刘朵朵笑着说,换就换。来。换换吧。说真的啊。刘朵朵把小手伸出来,说。那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红林没有把手伸出来,他说,朵朵,你还小啊?还拉钩呢!
后来,刘朵朵上下班,就经常到红林的瓜窝棚前的小石凳上坐一会。有时候,红英也在,两个女孩子就疯闹一阵,唧唧咕咕的,还趴了耳朵说悄悄话,一边说,一边歪了头看着红林笑。红林就知道她们是在说他了。他走过去,枝权了双手,作捕食状,说,你们又在说我的坏话吧,谁说了小心我咯吱她。刘朵朵和红英就笑着跑开了。
每次等刘朵朵的背影消失在红林的视线里,红林心里就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想刘朵朵。脑子里,眼前。全都是晃动的刘朵朵。他知道,自己这是喜欢刘朵朵了。可是他不敢说。他觉得,他不配刘朵朵。刘朵朵如果是天上的一只小天鹅的话,他就是黄河水里的一只癞蛤蟆。
他躺在自家的瓜窝棚里,赤裸了全身,一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他嘴里嘟囔着刘朵朵刘朵朵刘朵朵刘朵朵刘——朵——朵——他虚脱地躺在那里,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懊悔和羞耻迅速占据了他的脑袋,他马上开始恨自己,恨马红林,他想,我怎么能这样呢?我怎么能这样呢?他甚至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但是,下一次,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刘朵朵。他都要哭了,他说,刘朵朵,我恨死你了啊。刘朵朵,我,我——我——
他后来又在寡妇黄晓梅的瓜棚里,偷看过几次刘全有和黄寡妇翻云覆雨的场景,每次看完了,他都要狠狠地骂几句:狗,狗,狗。可是,骂完了,下一次,他还要去偷看。看了回来,躺在自己的窝棚的凉席子上,他满脑子就充满了刘朵朵。刘朵朵钻到他的脑子里去了。他就骂自己:狗,狗,狗。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直到另一只癞蛤蟆出现,他才稍微找回了一些尊严。那个癞蛤蟆就是马红果。他觉得马红果家里虽然有钱有势,可是,马红果其实也是一只癞蛤蟆。不,马红果比他更是一只癞蛤蟆。当红英告诉他马红果提了黄河鲤鱼去刘朵朵家的时候,他气坏了,恨坏了,也妒忌坏了。他气的是马红果这只癞蛤蟆竟然也想吃天鹅肉,他恨的是刘朵朵家竟然收下了马红果的大鲤鱼,他嫉妒的是马红果能够提着鲤鱼亲自到刘朵朵家里去并且被刘长河留下来喝酒吃饭。这样之后的好几天,红林都没有去瓜地的小路上等刘朵朵,他把发卡也收了起来,他那几天肚子气鼓鼓的,他别的什么也不想了,他跟着红军学会了骑摩托车。
学会了骑摩托车,他的气才消了一些。
与马红果相比,红林觉得他并不算是一只很糟糕的癞蛤蟆。他应该是一只青蛙。他马红果才应该是一只癞蛤蟆呢。他凭什么可以追求刘朵朵?
那次刘朵朵被红果欺负哭了,然后趴到红林肩膀上哭了之后。红林才真正的觉得自己是一只青蛙了。不止青蛙,就是一个青蛙王子也很难说呀。他知道了刘朵朵喜欢的不是马红果,而是他马红林。
他高兴坏了。
于是。他也想去刘朵朵家探探口风,他要告诉刘朵朵的父亲和母亲,刘朵朵喜欢的是他马红林,不是马红果。他当然没有黄河大鲤鱼可以提着,但是,他有一个更有意义的礼物——西瓜王。他把那个藏起来的最大的西瓜王用摩托车运到了刘朵朵家里,那天刚刚立冬,天上飘起了细小的雪花。他就是要在下雪的那天去送这个西瓜王,他想象着在刘朵朵和刘长河还有王大草的众目睽睽下,他切开带着雪花的西瓜王的样子,那一定浪漫极了。
可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被冷落得这么惨。惨极了。他失败了。
他一口气跑到西瓜地的窝棚里,号啕大哭起来。他从青蛙王子一下子又跌落到了癞蛤蟆的地步,他在天上掉下来了,摔了个仰八叉,摔了个嘴啃泥。
他觉得委屈极了。
刘朵朵订婚那天。马红林已经有些死心了。他擦干了眼泪,决定从癞蛤蟆做起,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他再也不会去想白天鹅,他不想了。他觉得自己错了。他唯一觉得气愤的是马红果那只癞蛤蟆,哼,他想,我是应该再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下了,不管他吃得上吃不上天鹅肉,我都要好好教训他一次。
马红林决定最后再送给刘朵朵一个礼物。再送给白天鹅一个礼物,然后,他就离开,继续做他的癞蛤蟆去。他听说,刘长河这几天给刘朵朵在厂子里请了假。刘朵朵被刘长河和王大草监视起来了。他们说,刘朵朵,不许你再去见马红林。他们说,刘朵朵,你订婚后就是马红果的未婚妻了。他们说,刘朵朵,这件事由不得你了,你就听天由命吧。
这些话是红英学给红林的。红英说,刘朵朵这几天藏在屋里只是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应该怎么办呀。
红林什么也没有说,他悄悄拿了那把生了锈的钢叉,出门了。他要去黄河里亲自为刘朵朵叉一条更正宗的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去(马红果用电鱼船电上来的黄河鲤鱼全都是死了的)。他谁也没有给说,独自拿了钢叉,朝黄河走去。
红林冻僵在黄河边上的消息是红英最先知道的。红林出门的时候,她看见哥哥的脸色很难看,他是提了一把钢叉出门的。红英开始还没有在意,后来,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哥哥红林这是要下河吗?天哪,现在可是冬天了啊。黄河水凉得可以冻烂骨头。红林真的要下河吗?
红——林。
红——林。
红——林——哥——哥。
红——林——哥——哥。
红英赶到渡口的时候,红林已经上岸了。他浑身湿淋淋的,只穿了一条短裤,黝黑的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而红林的手里,还握着钢叉,那只生了锈的钢叉上,一条红眼睛红尾巴的黄河大鲤鱼正活蹦乱跳地挣扎着。
红林被救活了,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黄河鲤鱼呢?红英,你替我把它送给刘朵朵吧。
刘朵朵早跑来了,趴在马红林的病床边呜呜大哭,她说,红林哥,我不要你下河。红林哥,我不要你下河啊……
红林看见了刘朵朵,艰难地说,刘朵朵,这算是我送给你的订婚礼物吧。
刘朵朵又大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眼泪多么像一颗一颗晶莹的宝石啊。不,不是宝石,分明是一个一个又大又圆的大西瓜啊。
红英和爹、娘都出去了,刘朵朵扑到马红林的身体上,抱着红林的头又哭起来,她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红林哥。
红林勉强笑了笑,摸了刘朵朵的头发,说,刘朵朵,你个小跟屁虫,不许哭啊。不许哭。以后我还是你的红林哥呢。
刘朵朵慢慢地不哭了,她看着红林的冻伤了的
脸,又拿起他的手亲了亲,她说,红林哥,你不是要送给我一个蝴蝶发卡吗?你怎么不送给我?
红林苦笑了一下,说,你不是不要吗?
刘朵朵说,我要,我要。我要你给我带上。
红林从枕头底下摸出来那个漂亮的的蝴蝶发卡,慢慢地别在刘朵朵的头发上,他看了看。说:刘朵朵,你真的太漂亮了啊。
7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马小翠从广州回来了。马小翠自从出门打工,已经两三年不回家过年了,这一次,马小翠是被黄寡妇诓回来的。黄寡妇故意装作气若游丝地马小翠打电话,告诉她,再不回来,她就见不到她这个娘了。马小翠这才有些着急了,说,妈。妈,你害了什么病了?
黄寡妇扔了话筒,电话里成了一串嘟嘟的忙音。
马小翠害怕了,就买了火车票。挤上火车,回到了马家渡口。
黄寡妇把马小翠骗回来,是有她的主意的。黄寡妇想嫁人了。她要嫁的这个人不是别个,就是红瓦镇上比她大十岁的光头刘全有。刘全有五年前死了老婆,来黄河滩收西瓜就认识了黄寡妇。黄寡妇虽然也已经四十岁了,可是黄寡妇保养得好,显得年轻漂亮。又因为人干净利落,家里家外收拾得一尘不染,光头刘全有就喜欢上了黄寡妇。刘全有早想续弦,可是他看不中红瓦镇上那些好吃懒做的骚娘们,他第一次来收红林家的西瓜,他就看见了黄寡妇。看见黄寡妇,他眼睛一亮。他后来对黄寡妇说,那是一见钟情。结果后来每次来,他都要找机会去见一见黄寡妇。黄寡妇开始不愿意,但经不住他一次又一次地纠缠,刘全有每次来,都要偷偷送给黄寡妇一点小礼物,一件衬衣了,一双凉鞋了,慢慢慢慢地,黄寡妇也心动了。黄寡妇毕竟是一个正常人,以前的时候守着女儿,日子还好熬,现在女儿跑到天边去了,一个人的夜晚,孤孤单单,实在难熬。刘全有这人虽然是个二道贩子,但整体上看来也还算实在,他对她嘘寒问暖,也是个会疼人的人。关键是,刘全有想娶她。没有盯住她腰里那几万块丈夫的卖命钱。刘全有说了,要是黄寡妇肯嫁给他,别说那几万块钱他不惦记。到时候,马小翠结婚,他还要陪送两万块呢。
三说两说,两个人就动了情。可是,马寡妇不让刘全有去她家里。她怕后来风言风语的对她的小翠影响不好。在刘全有的鼓动下,马寡妇也种了半亩西瓜,并且在瓜地里搭了个窝棚,两个人都是过来人了,三推半就的,一两回就上了床。一上床,就像一个人吃好东西。以前不吃的时候不觉得好,一旦吃开了,就收不住嘴了。黄寡妇和刘全有一下子如漆似胶,赶上了一趟黄昏恋。这恋爱谈的,很有些年轻人不顾死活的味道了。分不开了。
秋天过去,收了西瓜,刘全有再不用来黄河滩了,也没有借口来了。那怎么办?黄寡妇只好每次逢集就去赶集,去了不赶集,就往刘全有家里跑。刘全有雇了人卖东西,自己和黄寡妇在床上,你一来我一去。左一回合又一回合的,忙得不可开交了。两个半路夫妻好像第一次尝到了做人的甜头,越活越觉得滋润。分不开了。
那就嫁过去吧。黄寡妇也觉得这样实在折磨人,后来总算答应了。不过,她有言在先,她要先把她的女儿马小翠嫁出去,自己才肯嫁给刘全有。否则,姑娘还没有结婚,自己倒先猴急着嫁走了,那成何体统?所以说。黄寡妇这人做事,也算离不开个大概。
其实,刚开始她和光头在瓜窝棚里鬼混,没有三回。就有人知道了。当然,红林也知道了。红林不仅知道,还去偷看了几回,每回都看得面红耳赤,浑身躁热。这样的事,纸包不住火,即使红林不说(红林当然不会说),别人也会说,很快,在黄河滩的马家渡口,光头和黄寡妇通奸的事就都传开了。许多人都对此时表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说,看不出来呀。看不出来。平时那样正经的一个人。又有人说,这就对了,这说明了女人都是假正经吗。人就哄地笑了。也有人抱着理解的态度,说,去去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想让人立贞洁牌坊呀?
后来,最后(这样的事总是最后)黄寡妇也知道了自己和光头的事败露了,毕竟纸包不住火。但是黄寡妇知道了后,没有哭没有闹没有骂,而是很平静地面对,并且一招就把这件事处理得滴水不漏。还堵上了所有人的嘴。这一招用的绝。从这一招,人们突然提高了对黄寡妇的认识,他们说,看上去招人可怜的一个寡妇。原来还是这么一个有心数的女人。
那天,黄寡妇给光头刘全有挂了个电话,她说,刘全有,你要是真想和我好,你就托个媒人,带着彩礼,开车来我家吧。今天我在家里备了好酒好菜招待你,也算是公开了咱们的关系。你要是不是真的想和我好呢,也好,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完,黄寡妇就把电话挂了。
那天,光头刘全有正准备往江苏拉一车蒜薹,车都装好了,接了黄寡妇的电话,大手一挥,不去了!伙计们不解,说,咱都说好了的,不去江苏咱干啥去?刘全有就合不拢嘴了,说,咱去马家渡口娶媳妇去!伙计们早知道他和马家渡口的一个寡妇有染,没想到。原来老板是真心想娶人家,现在知道了,马上对刘全有增加了敬佩,他们一块鼓起掌来,说,兄弟们,走,咱等着喝老板的喜酒去吧!
刘全有把镇上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请来做媒,亲自买了猪肉牛肉、好烟好酒,买了点心果品,开了一辆桑塔纳就来了。
那天马家渡口陪酒的有红林的爹,有退了休的老先生马青山,还有几个平日里和黄寡妇家关系较近的兄弟爷们。本来她还想去请支书马大龙,可是因为请了红林爹,怕两个人因为红林和朵朵的事见了面尴尬。也就没有去请。即使这样,这个酒喝得也热热闹闹,人欢马叫了。
刘全有在马家渡口是熟人,平日里虽整天开车来收瓜,但并未和这里的瓜农们喝过酒,正好今天喝个痛快。于是,猜拳划令,就一个个喝得高了。黄寡妇也高兴,她是由衷的高兴,自从马羊死了之后,她就没有这么高兴过。她进里屋给马羊的遗像焚了香,说了一会话,心里一下子就开阔了许多。
现在,她只想着再给女儿马小翠找个婆婆家就算完成了任务了。等女儿回来,春节订婚,年后结婚,大事一毕,她就在过麦天的时候,正式把自己嫁过去。嫁到红瓦镇去,嫁到光头刘全有的大双人床上去。她也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有了目标了。
她看中的是刘全有。
她选的姑爷也有了目标了。
她看中的是马红林。
她掐算了一下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一个属猴,一个属狗,天造地设。而她的女儿马小翠过了这个年就十八了。十八的姑娘一枝花,十八的姑娘也不中留了。她就想利利索索地把姑娘嫁出去。其实,也该把小翠叫回来了,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在外面不收心,会变野的。外面是个花花世界,也是个大染缸,她可是害怕她的宝贝闺女马小翠被染了。不行,得把她拽回来,黄寡妇于是用了装病这一计。
马小翠果然中计了。
马小翠毕竟心疼自己的寡妇母亲,她一路颠簸,两个眼圈红红的,还没有进门,就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
黄寡妇翻身坐起,母女两个抱着头放声大哭。三年多了,马小翠长大了,长高了,漂亮了,也洋气了。黄寡妇搂着马小翠,摸马小翠的脸,马小翠也哭
得一抽一疙瘩的,她明白了母亲是骗她回来的,但是她没有生气。她抱着黄寡妇的腰。把头靠在黄寡妇的肩膀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清醒了马小翠明白了黄寡妇让她回来的心思。她有些着急,她说,妈,人家还小嘛。过两年再说嘛。黄寡妇正了脸色,说,小?你看看你今年都十八了,你还小?妈嫁过来的时候才十六哩。再看看,你再看看。黄寡妇用手指指马小翠的发育起来的硕大的胸脯和鼓鼓的屁股,说,你还小?很该找个婆家了。
红林爹和黄寡妇通了气,两个人一拍即合。红林爹这一段时间也正为红林的事闹心呢。红林看上了刘朵朵,可是,人家刘朵朵是什么样的家庭?刘长河看上的是马红果。结果是刘朵朵和马红果已经订婚了,马红林还神魂颠倒为刘朵朵跳进黄河里捕鲤鱼,而且差点送命,你说傻不傻?不行,是得给他找个媳妇,让他收收心了。别说刘长河不愿意,就是愿意,红林爹也不想和刘长河作亲家。他看不惯刘长河那个趾高气扬眼睛只会往上看的架势。再说了。刘长河的姑娘刘朵朵能进红星打火机厂还不是求人家马大龙才进去的。马红果家要地位有地位,要钱有钱,正好合了刘长河的美意,他不积极巴结那才f圣哩。
红林爹愿意和黄寡妇做亲家。而且,黄寡妇这么一嫁。他和刘全有也就成了亲家,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他和刘全有熟,关系也不错,如果再加上亲,那岂不美气?另外,红林爹也觉得马小翠是个不错的孩子。从小看大的,还差得了哪里去?而且,马羊活着的时候,他和马羊关系也不错,那时侯两个人喝酒。甚至还戏言给红林和小翠定过娃娃亲呢。好,好,很好。当黄寡妇把这个心思透露给他,红林爹一百个愿意。他对黄寡妇说,我这就找媒人去!
媒人找好了。就请表叔老先生马青山。可是,把这件事给红林一说。红林当场就翻了:我不同意!
红林病好了后,红林爹给他做了工作了,说,你看,人家刘朵朵好是好,可是人家刘家没有相中你。你也就死了这份心吧。现在刘朵朵婚都订了,你还能怎么样?这说明刘朵朵本人也还是同意这个亲事的。你也别只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着想不开。你得想开。下一步,我给你寻个好姑娘,你得有雄心好好把日子过好,超过马红果!超过刘朵朵,那样你才算出了这口气!
红林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红林爹给红林寻下马小翠这门亲事。心里暗自高兴。除了上面说的那些原因,他还有个算盘,那就是黄寡妇说了,当年马羊死后挣来的那几万块钱都给马小翠当成嫁妆;不仅如此,光头刘全有也放出话来,谁要是娶了马小翠,他还要陪送两万块钱哩!这样的话,红林以后的日子就有保障了,还不过个红红火火?!到时候,超不过马红果还就邪了门哩!
但是,红林不同意。
一切都要成空。红林爹气坏了,说,你为啥不同意?人家哪点配不上你?你说出原因来?说!
红林说不出口。
他也不是不同意马小翠,他主要是觉得无法面对将来的岳母和岳父大人!你想想,他的性启蒙竟然是……他怎么受得了?
既然说不出原因,那就由不得你了!红林爹说。红林爹和媒人提着彩礼一块到黄寡妇家去了,气得红林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憋闷了三天。红林娘每天都到红林的窗户底下做工作,让他开门,直到后来说破了嘴皮费劲了口舌,红林还是不说话。红林娘急了,又气又恨又心疼,她说,红林,红林,你再不出来,我就死给你看!红林娘一头撞在了窗台上,昏了过去。
红林才踉跄着把门打开,喊了一声“娘”,一头栽到地上。
到了最后,红林说话了,他说,爹,娘,你们不用说了。我都想开了,我听你们的,一切都听你们的。
红林爹和红林娘这才乐了。
8
魔术师到来的那天,马家渡口热闹得好像过年一样。最先知道魔术师到来的是红林和马小翠。那天是正月初五。
腊月二十六,在红林爹和寡妇黄晓梅的张罗下,少年红林和在广州打工归来的马小翠订了婚。那天,红林爹摆了十桌酒席,宴请了马家渡口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场,甚至连马小翠的准后爹光头刘全有也请来了。那天可是真热闹呀,大家喝到后来,干脆不用酒杯了,直接改用碗来喝了。许多人都喝醉了,吐了一身一地一屋子,可是红林爹和红林娘仍然很高兴,他两个一个劲地劝客人喝酒,爹说,喝,都——使劲——喝。今天咱一爷们高兴,谁不喝——我——我和谁——急!红林爹喝得舌头都拐不过弯来了。红林娘也说,大家喝好啊,我让厨上再给炒两个菜去。谁不喝醉谁也别想走!
那天红林和马小翠才正式见了“第一面”。
马小翠被一个本家婶子领着,带到红林跟前,说,马红林,我可告诉你,你要好好待承我们家小翠哩。小翠要是受了气,我就先拿你是问!
红林嘿嘿地笑了两声,开始挠头皮,他说,哪能呢。哪能呢。
众人哄地笑了。惹得马小翠也扑哧笑了。
小翠的婶子还是不饶,说,别含含糊糊说不清,你说清楚了,什么哪能啊?哪能不受气还是哪能受气?
倒是小翠看不下去了,说,婶子,别难为人家了。你看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小翠婶子冲小翠来了:这个小碎丫头,你倒还是胳膊肘子往外拐了?我给你争个面子。你倒知道疼别人了?
大家又都笑起来,小翠婶子也觉得闹够了,推了众人说,都散了吧,散了吧,让两个小私孩说说悄悄话。说完把红林和马小翠往屋里一推,又把们一拉,啪地关上了。
几年不见,马小翠长开了。长大了。模样和身材都有了巨大的变化。小翠把头发染成了棕红色,拉了直板,又画了眉,修剪了长长的眼睫毛。马小翠圆圆的苹果脸,白里透红,尤其是一双眼睛,眨巴来眨巴去,好像会说话一样。小翠上身穿了一个绿格格的羽绒服,下面穿了紧身的牛仔裤,脚上是流行的皮马靴,身材被衬得凸的凸,凹的凹,曲线优美。红林偷看了两眼,竟然也有了心跳加速的迹象。他就扭过头去,把沙发上的海面垫子正了正,说,小翠,你坐。马小翠倒大方,紧挨着马红林坐下,逗他说,红林可不是当年的红林了,怎么越大越腼腆了?
红林于是大了胆看她,说,是因为现在的马小翠也不是当年的马小翠了。小翠说,那你说说,怎么不是当年的小翠的?红林说不出来。说,不是就不是嘛。小翠却不饶。更紧地压过来,看了红林的眼睛,说,你说说。你说说。哪里不是。
红林感觉到马小翠身上发挥出来一种让人迷醉的香气,马小翠的呼吸也呵在他脸上了,软软的,腻腻的,红林有些蠢蠢欲动了。那一次刘朵朵靠在他身上,他在刘朵朵的身上也闻到过女性的香气。可是,小翠和刘朵朵的香气虽然都是香气,但香气和香气也不一样。刘朵朵的香气清,淡,若有若无,丝丝缕缕,袅袅娜娜;而马小翠身上的香气有些刺鼻,浓,烈,馥郁而热烈。
马小翠身上的是脂粉气,刘朵朵身上是邻家女孩的清纯气。不一样。红林发现了不一样之后,心情一下子有些沮丧。马小翠还在问,不依不饶。说,马红林,你说说人家哪里不一样了嘛!
红林只好说,小翠比以前高了,俊了。成熟了。马小翠从沙发上站起来。把身子在马红林面前转了一圈,说,还有呢?还有呢?你看我这身材怎么样?
红林说,好。小翠问,哪里好?红林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哪里都好。小翠格格地笑起来,笑得胸脯一颤一颤的,她倒伏在沙发这头的马红林身上,花枝乱颤。马红林张了两条胳膊,搂也不是,抱也不是,就那样张开着,马小翠笑够了,笑完了,才直起身,幽幽地说,红林,你比那些男孩子老实呢。
哪些男孩子?马红林问。
坏男孩子啦。公司里的那些同事啦。马小翠说。
红林说,小翠,你在那里干什么工作?
小翠把手摁在嘴唇边,看着马红林,说,你猜猜?
红林猜不到。马小翠也没有说。她突然说,马红林,你好伟大的。
红林一下子愣住了,说,伟大?伟大?什么伟大呀?
马小翠说,你冬天下河去捞鲤鱼,那么冷,你都不怕,你不伟大?给你说,我很感动的,我听说了都要掉泪了。
红林知道她说的是他下河为刘朵朵捉鲤鱼的事,一时间有些羞愧,也有些伤感。他被马小翠问起来,竟然突然有了孩子般的酸楚,他的眼泪也要下来了,但他不能让它下来,也不敢让它下来,他强忍着,把眼泪憋了回去。
马小翠却过来,缩在沙发边,抱了马红林的一条胳膊,痴痴地看着他说,红林哥,你是个好人。又说。难得的好男人。
红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马小翠在这个时候提刘朵朵,他本来是要把她忘了的,可是,现在马小翠却又把她给招了回来。红林的心里有些乱。
我知道你心里爱着的是刘朵朵。马小翠说。
红林有些慌了,说,哪里。哪里。都过去的事了。别再提了。
马小翠直直地问,红林,你喜欢我吗?你说。
红林一下子被蝎子蛰了一样不安起来,他说,你说呢?今天我们订婚呢。
小翠坐起来,哼哼了两声。她说,马红林,难道你就这么轻易放弃你的爱情吗?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子汉呢,你——你应该去把刘朵朵抢回来。
红林呆住了,他不知道马小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疑惑地看着马小翠,不认识一样。
马小翠扑哧笑了。她说,你别害怕,红林哥。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你和我订婚并不是你的本意。其实,你爱的仍然是刘朵朵。
红林觉得事情越来越滑稽了,他说,小翠,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刘朵朵在我心里已经过去了,你才是我要娶的人啊。我是同意和你订婚的。
马小翠说,马红林,你不要欺骗你自己了。你这样难道不觉得对不住刘朵朵吗?其实,其实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后来,马小翠也告诉了马红林一个故事。她说。其实她也有一个爱着的人。她这次回来。是被她母亲骗回来的,她没办法,只好听从她母亲的安排了。马红林突然生气了,说,马小翠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你在骗我们啊?!
马小翠说,红林你别激动。其实咱们俩差不多。我呢,也不是不喜欢你,其实,昕了你和刘朵朵的故事,我觉得我挺敬佩你的,当然了,我也很喜欢你。所以呢,和你订婚、结婚我也无所谓了。
红林昕了一头雾水,说,你说啥?你不是有你爱的人吗?
马小翠幽幽怨怨地说,哼。爱又怎么样?又不能嫁给他?
为什么?红林更不明白了。
沉默了一会,马小翠说,他是个有家庭的人。
红林一屁股坐下来,泄了气一样。他明白了马小翠的意思,她当了第三者了。或者说。成了别人的情妇了。
马小翠指着自己的衣服和首饰说,你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他送给我的。要不,这么贵的东西我怎么买得起?这都是名牌呢。
红林心里起了一股怒火,他把牙咬得咯巴咯巴的。他强忍着,外面许多人还都在院子里喝喜酒呢。
马小翠又靠过来,摇红林的胳膊,她说,红林哥,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是这样打算的。反正我妈非让我订婚才放我去广州的,我要是不订婚,我哪里也去不成,而且我妈的婚也结不成。而你呢,也是被你家里逼迫着和我订婚的,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到时候,你家的彩礼我走前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而你呢,要是愿意跟我去广州,咱们就一块走;你要是放不下刘朵朵,我觉得你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连冬天里的黄河都敢下,你还不敢去和马红果争夺一个刘朵朵?他马红果算什么?小混混一个,别说你,我还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呢。
红林叹口气,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爹和刘朵朵的爹都不同意。
马小翠说,红林你咋这么不开窍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自由恋爱!你怎么还让他们包办婚姻?你告诉我真心话,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刘朵朵?要是你豁出去了,我想办法帮你。
你?红林疑惑地看着马小翠。
不相信我?哼哼。我都可以俘虏一个博士的心,我还帮不了你摆平一个马红果和刘朵朵?相信我吧。
红林不说话。低下头来,他的脑子乱极了。他现在满脑子又是刘朵朵了。刘朵朵的笑。刘朵朵的哭。刘朵朵的眼睛和头发。刘朵朵的一切……红林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马小翠也掉下泪来了。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红林停了一会,一把把马小翠搂在了怀里,他觉得,不仅自己,这个世界上,其实,马小翠也够可怜的了。
马小翠幽幽地说,红林哥,反正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奢望你会要我了,我现在就是一个破鞋了。我怎么都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想让你痛苦。我本来可以不告诉你这些,原想着等我们订婚后,我找个借口偷跑掉,再到广州去,到时候,谁骗我也骗不回来了,我谁也不让你们找到我。但是我觉得那样对你太残忍了,所以忍不住告诉你这些。
马小翠给红林出了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红林谁也没有告诉,这是他和马小翠的一个秘密。
他决定和刘朵朵私奔。
当然,如果刘朵朵愿意的话。
他什么也不管了,他放不下刘朵朵。他离不开刘朵朵。他这辈子就是在刘朵朵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他觉得,如果马红果娶了刘朵朵,刘朵朵也不会幸福的。不为了他自己,就是为了刘朵朵,他也要这么做。
这有什么不可能呢?以前觉得这是天大的事,现在想开了,说开了,反而觉得轻松了,自在了,太小儿科的事了呢。
对呀。私奔吧。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过几年,等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和刘朵朵一起生了孩子,再抱回马家渡口来,看看刘长河他认不认?看看他爹和他娘认不认?
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不仅风平浪静,而且事情看上去完美极了。
他和马小翠两个人亲密得好像真的成了夫妻一样。红林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红林娘和红林爹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了。他们说,过了年,进了二月,就给两个孩子完婚哩。
正月初五这天,他们去红瓦镇上玩了一天。不光是玩,红林跟着马小翠去见了一个她的同学,马小翠已经偷偷地和她的这个同学约好了,到正月初六早晨,这个同学和其他一起去广州的伙伴们坐着车来马家渡口村外偷偷把她接走。马小翠和红林订好了车,又到光头刘全有家的水果摊上玩了一会。刘全有很热情,倒了水洗了水果让小翠和红林吃。刘全有还告诉他们,今天晚上,将要有一班玩把戏的魔术师到马家渡口去演出。他呵呵地笑着说,这还是我请他们去的呢。你们今天晚上好好地看一场把戏吧?这可是全国著名的魔术师啊。
从红瓦镇上回来,红林和马小翠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红英。
红英高兴坏了。简直要高兴疯了。
红英从小最喜欢的就是变魔术。她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就是杂技魔术节目,而那个世界著名的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简直就是红英的疯狂偶像。红英有一本关于介绍大卫的书,每天都要翻来翻去地看,书都被她翻烂了。
红英忍不住了。跑到刘朵朵家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刘朵朵也喜欢看魔术。
马红林是在渡口边上的场院里见到刘朵朵的。那时侯。魔术师已经开始变魔术了。那是一个年轻英俊的魔术师,他二十郎当岁,自然弯曲的卷发羊羔毛一样可爱地蜷缩在他的头上。他有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尤其是那一双手。修长,洁白,宽大而干净。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完美的男人的手?马红英站在最靠前的人群里,近距离地观看魔术师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他的手往空中一抓,就抓到了一朵鲜花;他的手往怀里一掏,就扑棱棱飞出来一只大白鸽子。他把鲜花献给了马红英。他优雅地把礼帽摘下来,然后,微微弯腰,深情地把鲜花送给了马红英。马红英在那一刻都要昏厥了。她觉得身体瘫软了一下,靠在刘朵朵身上大口地喘气。刘朵朵是和马红英一起来看变魔术的。因为马红果的电鱼船昨天刚刚开走,要到三四天后才能返回。否则。今天晚上,马红果可是不会坐失良机的,他一定会缠着刘朵朵一起来看魔术师变魔术的。可是,他今天不在。刘朵朵就和红英一起来了。
当刘朵朵看到红英的时候,鼻子酸了一下。这是自从她和马红果订婚之后,第一次和马红英在一起玩,她说,红英,对不起。她哽咽起来。红英搂了她的肩膀,说,朵朵,朵朵,我们今天不许不高兴。我们今天要热热闹闹地看魔术师变魔术去。刘朵朵这才被红英牵了手,一起往渡口旁边的场院里走去。红英看见刘朵朵这几天明显的瘦了,脸瘦了,身上也瘦了。刘朵朵这几天一直在家里睡觉,黑天白天地睡觉,刘朵朵步子有些虚,走起来轻飘飘的。红英心里一阵难过。她说,朵朵,你要坚强啊。朵朵含着泪不说话。她的泪珠有一颗掉下来了,落在红英的手背上。凉凉的。
魔术师果然是有本事的大魔术师。以前年前年后,也有变戏法玩把戏的到黄河滩来演出,可是,那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小手段。变一张扑克牌了,变一盒火柴了什么的。可是,刚才,魔术师说了,他今天要大变活人。
大变活人?!
了不得了。魔术师可以大变活人?
刘朵朵和马红英以为是听错了,惊骇得红英尖叫了一声。魔术师就发现了她。英俊的魔术师对红英说,我就来变这个漂亮的姑娘吧。人群又是一阵唏嘘。
魔术师绅士一样地弯腰,一伸手牵住了马红英。马红英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魔术师来到了场子中央。红英感觉好像是一双天使的手拉住了她,正慢慢把她送上天堂。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样美妙的夜晚。
正当魔术师把红英变走了,全场人都唏嘘惊叹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一双大手拉了刘朵朵的手就往外。刘朵朵喔唷了一声,刚要喊,可是等她看见拉她的人的时候,她再也喊不出来了。她就那样被人拉着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场外走,走,很快出了人群,就着月光,她被一个人带到了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瓜窝棚里。
一双有力的胳膊就那样招呼也没打就把她抱住了,她呻吟了一声,那双胳膊勒得更紧了。他把她完全抱起来了。她也反过身来一下子抱紧了那个壮实的身体,使劲往自己肉里勒。他什么也不顾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们疯了。疯了。两条舌头好像卷入了一场疯狂的战争,他们舔,吸,吮,咬……衣服脱了,天也不冷了。一点不冷。柴草堆上很温暖,他们火热的像一团火。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们觉得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血和肉,只有呼吸和碰撞让他们感觉到还活着。他们沿着一条常春藤一路攀升,去天上,去天上。
最后。他们抱头痛哭。
哭吧,哭吧。看谁委屈得很,他们一边吻着一边哭,他们觉得他们要死了。
停下来的时候,刘朵朵突然发起疯来,她撕,她咬,她抓,她打,她哭着喊,你混蛋。你混蛋,我恨你。我恨你。马红林,我恨死你了!
红林任她捶打,一点也不反抗,他只是把刘朵朵紧紧抱在怀里,他说,你骂吧,你打吧。刘朵朵,反正你打死我我也不能没有你了。
刘朵朵又哭起来了,她说,马红林,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我恨你只要马小翠。你不要我了。红林把她的泪舔干了,他说,好了,好了,朵朵。你眼里的西瓜真咸啊。
红林又说:
刘朵朵,你瘦了。
刘朵朵,我爱你。
刘朵朵,我爱死你了。
刘朵朵,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天生不如死怎么过的吗?
刘朵朵……
红林把一切都告诉刘朵朵了。红林说,我们都说好了,明天马小翠就要走了,她还是要去广州。她不会嫁给我的。她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刘朵朵才破涕为笑了。她坐在马红林怀里。摸着红林的耳朵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红林说,朵朵,我想好了。我们跑吧。
跑?往哪里跑?
我们离开这里,跑到天边去。跑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不好?
刘朵朵沉默了一会,说,马红林,我也豁出去了,我刘朵朵反正就把我这一辈子交给你了。你说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反正你不能甩了我不管了。马红林,你不会变心不要我了吧?
马红林高兴得笑起来,说哪能呢!哪能呢!我爱还爱不过来呢。刘朵朵,上马,咱们走了!
这就走?
难道你还想给家里来一个告别仪式呀?走吧!
刘朵朵这才看见,瓜窝棚外,明晃晃的月光下。红林的轻骑摩托已经停在那里等候着他们了。
红林说,我想好了。咱们骑车先去河北台前县我表姑父家落落脚,虾酱姑父是不会告发我们的,嘿嘿。别忘了,当年他也是这样把我表姑领走的,然后,把摩托车扔在那里,咱们搭车先去东营看海去。你不是很想看看大海吗?我要让你去海里坐一坐真正的大航船。
刘朵朵说,马红林,我当然想去看大海坐轮船。可是我们拿什么去坐呀?你等我,我回家把我攒的钱拿上好不好?
马红林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咱有的是钱呢。他拍一拍鼓鼓的裤兜,那里卧着马小翠偷偷还给他的两万块钱的彩礼。他心里充满了信心。
他把刘朵朵抱上“大马”,加大油门。朝潘家渡口的黄河大浮桥风驰电掣地驶去。两边的风凉飕飕的吹起来。真爽啊。
刘朵朵大声喊:马红林,我们应该等着魔术师把马红英变回来之后再走的啊。
红林说,管不了她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变回来呢。
他们不知道,魔术师真的把红英给变丢了,变到天边去再没有回来。马红英和刘朵朵一样。在魔术师到来的这个夜晚也私奔了,只不过刘朵朵是被马红林的大马给驮走了,而马红英是被魔术师给变走的。
责任编辑赵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