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四十而惑

2009-06-04许开桢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雅丽志远鹏飞

许开桢

1

车子以140码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着。透过车窗,远处的昌灵山越来越近,像一幅油画,缓缓地展开在周志远眼前。苍松翠滴,紫烟缭绕,周志远已经闻到佛家胜地厚重的气息了。

脚下的这条高速公路,正是周志远刚刚获得鲁班奖的代表工程,也是周志远下海经商10多年来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每次驶上这条路,周志远心里都会涌上无比的喜悦和难以名状的激动。想当初方鹏飞还说,志远,你放弃吧,你是搞房地产的,公路建设你从未搞过。这可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呀。周志远好像只说过一句话,我就不信我拿不下它。实践证明,周志远是对的。他不仅拿下了它,他中标承建的A4标段还一路荣获了市里、省里的年度优质工程奖,不久前又从北京捧回了全省唯一的一尊鲁班奖奖杯。

对于周志远和大洋公司在公路建设中的作为,不仅副市长方鹏飞傻了眼,就连中铁四局工程指挥部的头头们。也觉得不可思议。陆副指挥还说,行啊,志远,这次我服了你,下次我们再比高低如何。周志远笑笑,他当然不会在陆副指挥面前瞎吹牛,陆一鸣是他敬重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里面的一个,一条路修下来,他和陆一鸣已成了朋友。陆一鸣大他几岁,是清华的高才生,他们在面子上互称老总,私下却叫起了兄弟。想想一块度过的那段艰苦岁月,两个人都觉这份友情格外珍贵,尤其是周志远,简直有点感恩陆一鸣。

是陆一鸣给他介绍了孟子坤,一个有点刻板却十分敬业的高级工程师。正是得益于孟子坤和陆一鸣的全力扶助,周志远的大洋公司才在这项备受关注的公路建设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市建筑行业的一颗明星。

当然,周志远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孟子坤死了!

孟子坤原在省建总公司担任总工,这些年省建的经营每况愈下,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孟子坤又是个比较顽固的男人,总也不肯到民营公司屈就,哪怕年薪开到50万。是一件事促成了周志远跟孟子坤的合作。省建总公司好不容易承接了一项涵洞工程。还是陆一鸣的中铁四局十六项目部以转包的方式给过去的,但在施工中省建居然没让孟子坤担任技术负责人,而是派了一名铁道学院的研究生。孟子坤耐不住寂寞,中间以个人名义去现场察看了几次,每次他都要带回来一大堆问题,以书面形式递交到省建的高层会议上。省建的领导本来就让下岗职工闹得疲惫不堪,现在又出来个孟子坤,动不动讲工程质量,讲安全隐患,还对整个工程的安全应急预案提出质疑,一气之下说了句很伤孟子坤自尊的话:你以为有知识就了不起呀,我们现在要的是工程,上万号人等着吃饭呐!话说完不到半月,施工现场就出了事故。特大事故。岩壁冒顶后堵住了作业面上的26个工人,恰恰是那个狗屁不顶的应急预案害了大事。孟子坤闻讯赶去时,26个工人已被困在里面整整两天,在现场工人的一再要求下。省建的领导才将孟子坤任命为抢险指挥部副指挥,但一切都迟了。施工中违章作业,安全通道没有预留,救援设施又跟不上,万般无奈之下,孟子坤向陆一鸣求援,陆一鸣带着200多名抢险人员,奋战了三天三夜,才将工人们救出。

遗憾的是,有五条生命永远丢在了涵洞里。

孟子坤愤而辞职。关在家里谁也不见。一天到晚趴在网上,跟虚拟的世界对话,半年后陆一鸣敲开了孟子坤的家门,给周志远做了引见。也就是那次,周志远认识了林婉秋。

司机老范扭头问,周总,直接上山吗?

周志远收回遐思。见车子已到山下,葱葱郁郁的昌灵山巍峨地横在眼前,茂密的森林和丛生的灌木总带给人绿色和植被的畅想,周志远每次经过山下,总要静下神静静地凝望上一会。其实昌灵山并不出名,它连省里的风景名点都够不上,可周志远却独独喜欢这里。这儿宁静、安详,少了尘世的喧嚣与嘈杂,多了一份淡泊,多了一份静思。周志远喜欢这儿的博大与深沉,更喜欢这儿超然傲立,不与世争的洒脱与飘然。他跟妻子肖雅丽结婚的时候,还特意带着她爬过这座山,那时他还是个一名不值的小职员,肖雅丽更是个初出校门的傻丫头,两个人爬到山顶,对着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哇哇大叫。叫累了,就躺在山顶享受风的温柔。也许是肖雅丽第一次到这么原始的地方来吧,大自然的粗犷和野性给了这腼腆女人一种蛊惑,她竟扒了衣服要跟周志远做爱。望着绿草丛中自生生的新娘,周志远体内的野性也被点燃了,他们疯狂地纠缠在一起,翻滚在万丈绿焰之中。在森林涛涛的轰鸣中,他们一次次走向高峰,以十倍、百倍于席梦思床上的激情,在对方的身体中疯狂地索取或给予。那一次的做爱成为他们做爱史上的一次经典,以至于后来的无数次,肖雅丽总是半饥半渴的提起山上的那次。语气里是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回恋。而周志远则为自己的越来越力不从心感到自责,仿佛昌灵山顶的那次惊涛骇浪用尽了他一生的精血,无论他怎么努力,再也抵达不了那个高度。

周志远跟司机老范说,直接上山吧。

周志远此次来山,并不是什么公干。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鹏飞、汪世伦,当时北方大学中文系的三个高才生就会聚在这里,把酒问青天,凌云抒壮志,面对即将踏入的社会,三个青年才俊豪情万丈,意气冲天。发誓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绝不见江东父老。后来方鹏飞提议,每隔五年,他们三人到这里聚一次,汪世伦立马响应,说应该把这定为他们的生命之约,无论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谁都不能把这个特殊的日子忘掉。周志远当时就倒了三缸子酒。说,为我们的生命之约干杯!

岁月荏苒,光阴似箭,转瞬间,二十年飘然而过,当年的激情书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岁月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张白净的脸上密密麻麻刻下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细抚摸起来,竟觉得人生是那样的无常和充满变数。当年发誓要当一名作家。立志捧回诺贝尔文学奖的汪世伦如今竟成了一名顽固的学术家,他在自己的三寸校园里唯我独尊,除了奉为神圣的孔子,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不想昕到。当年立志要教书育人的方鹏飞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运亨通,挡都挡不住。虽没能桃李满天下,却是子民千万呀!更奇的还数他周志远,他当时的愿望是漂洋过海。远渡日本,发誓要从海岛文化中探寻日本人掠夺的根源,还幻想给小日本注入一种大儒家文化,让其变得乖顺、听话,不要动不动就伸直了脖子跟祖先中国人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来,他竟然成了一个商人。想想那时,他们三个谁不对商人嗤之以鼻呀,就连胡雪岩那样的儒商,也压根不在他们的眼皮之下。

想到这儿,周志远充满感慨地兀自笑笑。司机老范以为他笑路边的小贩,就说,这一带的农民,越来越刁蛮了。周志远随口道,难道你还要让他们过那种十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

老范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老板这样问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与时俱进呀。

周志远无意跟老范多废口舌,轻轻道,你开车吧,就又闭上了眼睛。

这二十年间,无论他们多么忙。无论他们平时见面还是不见面,每逢这个日子,三个人都会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在山顶住上一宿。世事的沧桑巨变,人生

的沉起沉落,就在那一夜间化为山顶的清风,让他们轻轻一挥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时候,方鹏飞突然提议,说下次都把夫人带上,让她们也来感受一下我们的生命之约。汪世伦和周志远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认识,肖雅丽还一直想跟市长夫人林凡君拜姐妹哩。雅丽在报社工作,又管着广告这一块,自然是想借市长夫人的招牌多揽些业务,鉴于三个男人早就达成的君子协定,周志远一直没跟肖雅丽开这个口。还惹得肖雅丽老大不高兴哩。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次分手之后,大约三个多月吧,林凡君却突然离开了人间。

林凡君是因为心脏病撒手人寰的。这个当年北方大学的第一才女,恩师林宇达的千金,曾经是他们三个人共同暗恋的对象,只是因为方鹏飞率先把爱表达了出来,周志远和汪世伦才不得不退避三舍。这样也好。至少避免了他们三人之间的一场恶杀,也给恩师林宇达少出了一道难题。关于林凡君的心脏病史,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师母欧阳林茹就是心脏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优点一丝不剩地遗传给了这位掌上明珠,可她也错误地把心脏病给了自己唯一的爱女。为此师母很是自责,每逢女儿发病住院,她总是不能避免地也要发作一场。恩师林宇达治起学来一丝不苟,照顾妻女却是一塌糊涂,这个责任义无旁贷地落在他们三学友身上。后来方鹏飞公开向林凡君求婚。恩师林字达第一句话便是她的生命极有限。你愿意负这个重吗?方鹏飞握着凡君的手,说我可以让她延长,无限延长。当时凡君就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医生已给她下了病危通知书。换上别的男人,是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求婚的,就连周志远和汪世伦,也觉那样的场合求婚极不合适。可方鹏飞居然成功了!恩师林宇达把两只年轻的手握在一起,说,鹏飞,我今天就把她交给你了。说完,恩师林宇达背过身去,眼里浸满天下父亲最感人的泪水。

恩师林宇达是想让爱情的力量把女儿从病魔手中夺回来呀!

事实证明,方鹏飞是成功的。他让林凡君的生命延长了十多年,而且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精彩,如果换上周志远或汪世伦,他们都不可能做到那个标准。汪世伦是个只会工作不懂享受的人,生活上尤其腐儒得很,他的妻子杨小曼就不止一次拿他跟方鹏飞比,还说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嫁给了他,让她连一点做女人的感觉都没。周志远虽然不那么迂腐,可他风里浪里的,忽而辞职,忽而下海,忽而倾家荡产,忽而又腰缠万贯,连肖雅丽这样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要是换上林凡君,怕早是折腾过去十次八次了。

听到林凡君的死讯。大家都很平静,恩师林宇达更是表现出惊人的平静,他执意不让方鹏飞给凡君开追悼会,甚至连最简单的仪式都不让举行,弄得市政府一帮人很不安。最后经过再三协商,恩师林宇达才同意在报纸上发个吊唁,仪式最终还是没能举行,就连周志远和汪世伦也是单独去墓碑前凭吊了一会。

林凡君生前是著名的油画家,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她走后。经汪世伦提议,汪世伦和周志远花了近半年的时间,为她出版了一本画册,书名还是汪世伦亲笔题写的。

那本画册至今仍摆放在周志远书橱最显眼的地方。

车子在半山腰颠簸着,一上了山路,奥迪的优势就全失尽了,尽管老范开得小小心翼翼,可车座上的周志远还是被颠簸不时地打断思路。望望右边空着的位子,周志远觉得很对不起两位学友。肖雅丽本来说好要来的,可半月前省委宣传部、省工商局突然决定召开一次省内媒体广告论坛,会议又定在被誉为省内第一山的崆峒山召开。周志远婉转地劝留过肖雅丽,说今年的生命之约很特殊,你最好换个人去开会。肖雅丽却说,我去了也凑不全。言下之意是林凡君不在了,我去了又有何用?周志远听了,心里便有浓浓的伤感。

现在他隐隐感到后悔,如果执意再挽留一下,或许肖雅丽也就放弃了,那样的会她又不是没开过,前几次回来都说没意思,这次岂不也是凑凑热闹。而生命之约五年才有一次呀,这次又是夫人们头次参加,况且还是昌灵山,山顶还有他们爱的记录!

周志远在想。等会怎么跟学友解释呢?

车子终于爬上了山顶。司机老范已是一头的汗,好像这车不是他开上来的,而是他拉上来的。周志远想笑,又觉这样笑一个忠心耿耿的职员很不礼貌,便说。这山道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司机老范如释重负地笑笑。开玩笑道,这不怪山道,只怪奥迪不适合咱们中国国情,换个吉普,早上来了。

周志远觉得,老范这话说得颇有哲理,便回赠道,哪一天我落魄了,你给我开吉普。老范惊道,这话可不敢随便说呀。

说话间,车子已开进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只是个土场子,四周拉根红线,中间留个进出车的空。老范停好车,快快地下车,给周志远拉开车门,说周总请。

老范比周志远还要年长,每次这样的时候,周志远心里都不是滋味。他说了无数次,老范总是改不了。老范说,每个职业有每个职业的道德标准,我要是改了,我自己就觉理亏。周志远想想,还是让自己理亏吧,自己理亏总比别人理亏道德些。

下了车,环顾四周,见土场子空荡荡的,一辆车都不见。周志远心想,每次都是我先到呀。便让老范去叫山庄的老板。不大功夫,一位老农颤惊惊走过来,怯生生地望着周志远。周志远问,你就是老板?老农点头称是,两只手在衣襟上下意识地乱蹭,边蹭边说,首长要住吗?周志远记得,五年前好像是一伶牙利齿的小姑娘,便问,这儿不是一个小姑娘开的吗?老农一听问这个,这才释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肮脏的黑牙,说,那是我闺女,早出嫁了。

周志远噢了一声,算作回答。心里却想。五年会改变多少人和事啊!

说是山庄,其实是乡里人吹喇叭,赶个时髦罢了。真正的建筑,就是五间土坯房子。四间住人,一间用做厨房。不过看院里的景致,好像最近生意不错。这时候,一声钟鸣訇然而响,寻声望去,旁边的寺院里烟火缭绕,紫气腾腾。那寺院叫万丈寺,取“万丈红尘,一眼笑过”之意,寺里的住持周志远认得,是个半道出家的农夫,识字不多,却满口乡野哲学,“万丈红尘,一眼笑过”就是他的杰作。

登了记,拿了钥匙,周志远突然问,今天有生客住进来吗?

老农也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下脑门,问,你是方市长呀?

周志远一笑,说,我不是,我姓周。

老头纳闷了,说,奇怪呀,乡上刘书记说方市长今天要来,让我收拾好屋子,还说车一到,马上就去喊他。原来你不是方市长呀,看你这架势,把我吓的。

老头说完,诡谧地一笑,从老范手中要过钥匙,又拿出另一把钥匙递给周志远。说,不好意思,我给错了。

周志远自然明白,但不点破。想想万丈之外,仍有红尘,周志远又一次笑了,看来红尘无处不在呀。他打开门,见室内设施还算干净,便宽容地冲老农笑笑。刚坐下他忽又想,乡上的刘书记怎么知道方市长要来呢?

莫非连这样的消息也能走漏?

正想着,院外已是一片嘈杂,一个麻脸胖子带着几千人走进院来,粗声喝道,老苟,车啥时来的?

老农一步跃出门外,边打手势边应声,不是市

长,不是市长。麻脸胖子并没停步,径直闯入周志远的房间,端详了一眼,确认不是市长后方才离开。周志远对胖子的无礼并没动怒,入乡随俗,乡野自有乡野的规矩,他是不好见外的,但一想胖子唤老农老狗,心里便有些痒痒,很想追出去质问一句,不料老范开口道,这老汉姓苟,我看过的。周志远心里一笑,觉得自己真是愚顽。

麻脸胖子的出现真是让周志远纳闷,也多多少少败坏了他的心致,按说,像他们这样纯私人的约会,是不应该传到外界的。转念一想,现在什么事儿能不传呢?

稍事休息,周志远来到外边。昌岭山以它的冷峻和挺拔默默注视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远处的松涛声,近处的风鸣声,像一首非常和谐的咏叹调,回彻在周志远耳边。按说,满目青山绿水。一派险峻风光,是能够打动周志远的。可不知咋的,周志远突然就少了观赏的兴趣。

此时已近下午六时,斜阳透过松柏,正把一天中最后的余辉尽情洒在大地上。周志远默默站了一会,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层孤独感。这些年驰骋沙场。南征北战,他心里是很少有这种孤独感的,即或有,也被他死死压着,不让它升起来。

周志远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商海沉浮,人生变幻,他早已从当年那个一腔热血,满腹豪情的壮志青年中走出。人生的磨砺,岁月的沧桑,已把他炼成了一个铁血男儿,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早已盛得下千山万水,而且,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掀起大波大澜。

可是现在,周志远却突然感到莫名的急躁和烦乱。

他掏出烟,他是很少吸烟的,初次做生意赔尽后,他连吃牛肉面的钱都没有,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从不跟老婆肖雅丽张口,只好从戒烟开始,这一戒就戒了16年。不过,烟是他身上必备的物品。烟、打火机、手机,这三样东西缺了任何一样,他都心里不踏实。

他的烟主要是给领导们敬的。

别看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拿总会计林婉秋的话说,他是昌市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而且连他自己也相信,在昌市,像他这样的亿万富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但他毕竟是个民营老板呀!拿老同学汪世伦的话说。他只不过是个包工头而已!

他点上烟,却不吸,目光焦灼地在山道上搜寻,天眼看要黑了,太阳落了天就黑,这是昌林山一大特景,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楚。难道他们不来了?不会呀!

周志远迈着焦躁的步子,在山顶上转来转去,他回到山庄时,司机老范已睡着了。司机老范的瞌睡就跟小偷的妙手一样,一有机会就来。这是一个职业司机练就的职业功夫,周志远心里清楚,老范的瞌睡跟他的业务有关,或者说是他的日理万机造就了老范的这等功夫。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周志远的肚皮开始叫唤。山庄的老苟跑来问过两回了,周志远还是坚决地摇摇头。

大约七点半钟,门外突然响起声响。周志远奔出去,却见是一三码子,突突的,叫嚣了几声,灯一灭。熄了火。周志远失望地往回走,身后猛地传来汪世伦汪校长的声音。

转身再望,就见汪世伦提个旅行包,从三码子上跳下来,边跳边嚷嚷,颠死我了,这破路,这破车。

周志远吃惊地盯住汪世伦,夜幕下,汪世伦看上去很正常,并没什么突发性事件的反常。他疑惑地走过去,问,你是坐它上的山?

汪世伦道,不坐它还坐甚?就这还是花50元钱雇的呢。说着便从皮夹里抽出张50的,递给司机。司机土头土脸,典型的山里人模样,他拿着钱,特意跑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了半天。这动作把汪世伦惹火了,嚷道,看什么看,不要拿来!司机嚷嚷道,不会是假的吧?汪世伦啸叫道,假的?你当我什么人?我堂堂一个校长,岂能拿假钱?司机嘟哝道,校长?小学的吧。汪世伦还要争嚷,周志远挡开了,说,到底咋回事,车呢?

卖了。汪世伦跟着周志远进了屋,才把车子的事情说清楚。

汪世伦真把车卖了。他搭班车到了山下。左找右找,找不到上山的车,最后才掏钱雇了辆贩菜的三码子,不料三码子半山腰上灭了火,他帮着推了半个小时,才折腾着。你看看,我的衣服,皮鞋,他还怨我给他假钱哩,汪世伦余怒未消地说。

算了,他也不容易,要是真收了假钱,还不知道冤成啥样哩。

他不容易我容易?明明是他侮辱我,你反倒向着他。汪世伦梗着脖子,像是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来。周志远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跟他计较。随口道,你这也算体察民情,等会儿市长大人来,我给你表上一功,

他不来了。汪世伦突然说。

什么?周志远一惊。

路上我收到他的电话,他有急事,不能前来,他向你我道歉。

周志远怔住了,半天后才说,是吗?他的声音暗了许多,像是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心一下子暗淡了。

吃饭的时候,汪世伦又说,本来我也来不了的,可你的电话死活打不通,我怕你急,只好赶来了。

这话说的,周志远本来就消退了的食欲当下全无,他望着新鲜的土鸡,像是盯住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跟她握手。汪世伦却全不理会。鸡在他嘴里恰如孔子的某句经典,让他咀嚼得那么起劲。吐掉嚼剩的骨头,汪世伦边撕鸡腿边说,当然,我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周志远只是静静地看着汪世伦如何将那只完整的鸡腿撕扯成鸡丝,又如何津津有味地将它咀嚼成胃里的一道美味,这个过程本来能带给饥饿者某种享受,周志远却觉汪世伦吞下去的,是自己心灵的碎片。

尽管如此,周志远还是问,嫂夫人为何没来,不会是没车的缘故吧?

别提了。汪世伦喝口鸡汤道,洋洋要考音乐学院,半月前她就陪着去了上海。知道啥叫竞争吗?上海音乐学院附近的宾馆房价都超过五星级的了,就这,还得半月前订房。

噢——周志远并不是感叹房价的暴涨,他是感叹洋洋。在他心里,洋洋好像还在上小学,扎个小辫子,乍一听考音乐学院,就觉岁月快得真是让人受不了。

明月升起的时候,周志远和汪世伦坐在了棋台上。这张棋台据说是五百年前两个砍柴的樵夫。因为一棵枯干的树分不公,决定以棋决胜。不料两人坐下来,就没能再起来。他们足足杀了一生,最后还是没能决出胜负。

因为少了方鹏飞,也少了三个计划中的女人。说话就显得琐碎而又缺乏热情,多少有点走过场的嫌疑。周志远心里想,也许他们的生命之约,就要在这种残缺中永远结束了。有些美好的东西一旦打破,再想复原就很难,为此他心里又多了份遗憾,觉得人不该把什么都打破,至少该给自己的心灵多留一份美好。所以他说,鹏飞这人,他打碎的是三个人的世界啊!

汪世伦接话道,你还说哩,他现在是官越做越大。人越活越小呀。

周志远听得莫名其妙。他是很少评价别人的,即或评价起来,也不像汪世伦这么含沙射影。

知道吗,他所说的急事?汪世伦俯下身,目光近距离射在周志远脸上,周志远的确是不知,但他相信汪世伦已经知道了。

果然,汪世伦长叹一声道,是为了于菲菲呀!

于菲菲?周志远的神经猛地一紧,于菲菲他是知道的,昌市这几年最活跃也最能引起争议的青年女歌手,周志远虽然不是歌迷,更不是追星族,但于

菲菲的演唱他还是听过几次的。

都是他请别人去听的。一个聪明的生意人不在于自己有什么爱好,关键是要知道领导有什么爱好。

于菲菲的演出火辣、热情,能带给人血的冲动。这是他对于菲菲最不专业的评价。

汪世伦接着说,于菲菲代表昌市参加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已杀进全省前三名,这三名个个年轻漂亮,都有音乐天赋,重要的是后面各有一股力量在支撑,这让评委们很头疼,不知到底该让谁出线,毕竟能去中央电视台决赛的只有一人。

周志远不解地问。这关鹏飞什么事?

汪世伦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然后极神秘地说,方鹏飞爱上于菲菲了。

这话太出乎周志远的意料,他一下没话了。傻傻地坐在棋台上,表情张惶极了。无论如何,他是没法将一个前途无量的副市长跟一个火辣辣的年轻女歌手联系到一起。如果是愉情他还能弄明白,可汪世伦用的是爱这个字眼。

他脑子里突地蹦出林凡君亲切而又凄美的脸来。

汪世伦显然对此事怀有某种敌意。仍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方鹏飞和于菲菲的故事,他说于菲菲的背后,站的正是我们可敬的副市长,掏票子的却是酒厂。周志远这才记起,于菲菲曾做过酒厂的形象大使,酒厂的不少广告都印有她火辣辣的艳影。

这真是天方夜谭!周志远忽然冒出一句话。他站起来,随时准备离开。汪世伦一把拽住她,说还没讲完哩,汪世伦接着又讲,酒厂不久前改了制,产权一次性卖给了胡厂长,知道是谁做的主吗?

这还用问,方鹏飞是政府的二把手,掌管着全市的财权和人权,区区一个酒厂,在方鹏飞手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周志远想不通的。是方鹏飞会为一个小丫头片子献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可是有名的政治高手呀!算了,这个问题已超出了他们聚会的内容,周志远觉得,背着一个老朋友谈论他的私事,多少有点小人作风。可让汪世伦这么一搅,他的谈兴全无,看来,这次聚会是要彻底失去它的意义了。

起风了。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在山顶放肆地叫着,周志远感到有点冷,他站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说,我们回去吧。

汪世伦说,别呀,我正事还没说哩。

什么正事?周志远问。周志远觉得,今天的汪世伦有点反常。

汪世伦说,你坐下,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周志远只好坐下。

是这么回事,汪世伦起初有些结巴,有点难为情,说着说着,他便自然了。到后来,竞有点理直气壮。

汪世伦要修一座孔子纪念馆。

地已经规划好了,市里答应给特批,图纸也在设计中。可汪世伦没钱。

汪世伦说,能建一座孔子纪念馆,是他此生的梦求。他跑遍了全国,发现像模像样的纪念馆太少了。少得让人寒心。现存的几座孔庙,不是历经劫难,就是文不对题,压根就不能说是为圣人修的,完全是后人打着圣人的旗号,在曲解圣人。

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呀,汪世伦叹道,泱泱文明古国,怎么能如此漠视文明的缔造者呢?

等汪世伦发完感慨,周志远才说,你的大志我敬佩,可这是生意,不是学术,也不是友情,我们不在这儿谈好吗?

要谈,一定要谈。你看我现在把车也卖了,所有的开支都压缩了,老方还答应市财政调剂一点。当然,这都是杯水车薪,起不了用的,可表明我有决心呀。老弟,天降大任与斯,你可不能说不呀——

周志远觉得好笑,弄了半天,汪世伦风尘仆仆赶来,是要跟他谈生意。

一笔只有投入永远也不会有产出的生意。

他不想扫汪世伦的兴,但也不想给他的愚顽捧场,他说,当初我们可有约在先,我们三人,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与时俱进呀!老弟,当初我们多大?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就立下这么个规矩,你还能当真?不是有句话叫资源共享吗,你和鹏飞,可是我汪某人现在最大的资源呀!

这话像一盆冷水,刷地就把周志远心中仅存的点温情给浇灭了。接下来他开始沉默,他感到孤独感再次骤然升起,很强烈,很悲凉。

汪世伦纠缠了半天,见周志远一个字不吐,一下来气了,痛斥道,商人,典型的商人,见利忘义,我算跟你白交了。

周志远还是不吭气,他觉得汪世伦有点原形毕露,原形毕露后的汪世伦反而有了人气,显得更可爱些。

二十年后的生命之约就这样不欢而散。因为气愤,汪世伦不愿跟周志远同屋睡,周志远只好让老范给他另开了房间,正是老苟给方市长准备的那间。躺在床上,周志远突然觉得泄气,就跟满腔激情的运动员踢了一场非常窝襄的足球赛一样,不但对这场球不满,对足球本身也产生了怀疑。

夜幕沉沉,熟睡的昌灵山发出均匀的鼾声,周志远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

手机响了,震动声将刚刚入眠的周志远惊醒。周志远很纳闷,这么晚谁会找他?这部手机是他的秘密,知道号的人不超过5个,连妻子肖雅丽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秘密。

临行前他把其它两部手机全关了,为的是不让烦事琐事打扰他们。他摸出手机,竟是林婉秋打来的。

他迅速接通,屏住呼吸静听,这么晚打来,绝不会是问候。

还没睡?林婉秋的声音跟她人一样,总是那么婉约而细致。

是。周志远的心跳在加速。

你回来,家里有点事,林婉秋说。林婉秋的声音很平静,但周志远分明听到她是在极力克制。

要紧吗?他问的真是多余。不要紧会让他这么晚回?行,我现在就回。他紧跟着说。

你……路上慢点。林婉秋欲言又止,说完便挂了电话。周志远让老范发动车子,自己给老苟放下二百元钱,让他天明后跟汪世伦说一声,便一头钻进车子,飞速地下山,

一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林婉秋越平静,说明事儿越大。周志远想,家里。是她家?我家?还是公司?

2

天明时分,车子进了市区。

路上周志远狠命地忍住想打电话的欲望,只在心里做着种种预测,现在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他觉得无论什么事,他都得面对,犯不着自己先乱了方寸。

林婉秋在公司等他,一见面,周志远就觉事情有可能超出他的预想。林婉秋整个人都变了形,分开仅仅一天,她像是瘦了一圈。

说吧。他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尽量不去碰她,这个女人已经经历了失夫之痛,还有什么更大的悲哀让她在一夜间瘦成这样?

你先去洗个澡吧,不急。林婉秋的声音依旧婉约,像一层温情的海绵,能裹住任何伤口。

不了,不会是潇潇惹你不高兴吧?

潇潇是孟子坤和林婉秋的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前两天回来过,嚷着要出国。

你先别问,好吗?林婉秋抬起目光。在周志远脸上仔细地滤了一遍,说,去吧,泡个热水澡,水我已经放好了。

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周志远总是那么地言听计从,周志远感谢上帝,让他认识了林婉秋,他放心地把自己一大堆家产交给她,让她那双灵巧而细致的手去打理,他自己腾出更多的精力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躺在浴缸里,周志远的心慢慢放松,或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总是担心生活中有意外发生。有那么多的意外吗?周志远自嘲地笑笑。自从过了四十岁,他的神经就变得敏感起来。人们都说四十岁是成熟稳重

的年龄,周志远却顽固地认为,40岁是个危险的年龄,他还用一大堆事实来证明,比如不少杰出人物英年早逝,比如不少稳固的家庭突然出现裂缝。比如……总之周志远认为,40岁是个该小心的年龄。

热水是自动控温的,热水浸在他光滑的肌肤上,带给他阵阵快感,周志远突然想起外面沙发上坐着的林婉秋。这间休息室是公司接待室中档次最高的一间,里面的规格远远超过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装修时,周志远刻意追求了一种浪漫温馨自然舒畅的风格,那时的动机是想让贵宾一到这儿就完全地松弛下来,脑子里除了享受,再想不到第二个词。

装修成型后周志远就舍不得了,为什么要把最美的让给别人呢?他的人生已经让过一次了,凡君死后,他曾站在墓前,痛心疾首地追悔过自己当初的怯懦和放弃,也就在那一天,他痛下决心,再也不把生命中最好的东西让给别人了。

这间套房的钥匙一直在他手里,每当他累得要死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关在这里,放一段音乐,或者索性抱一撂碟片,猛看上一夜。他发现男人放松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压根不像某些人倡导的那么繁杂,一个人,一杯茶,一首乐曲或者一张碟片,就把问题解决了。

孟子坤不幸遇难后,他把林婉秋接到这里。在这间屋子里。他陪着林婉秋度过了她人生最难度过的日子,阴影消失后,林婉秋恋恋不舍地望着这里,周志远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钥匙,轻轻放在婉秋手里。当时他还担心林婉秋要拒绝,没想林婉秋像藏好一段记忆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钥匙藏在自己手包的夹层里。正是这个细小的动作让他下定决心,把林婉秋从省建总公司总会计师的位子上硬给拽了过来。

实践证明,他当初的这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水气漫升,屋子里腾腾蒸起一层热雾,这样的场景,最容易让人产生幻想,尤其是性幻想,周志远都快要陷入到里面去了,忽记起林婉秋要说的事,忙忙地从水里钻出来,擦干身子往外走。

林婉秋给周志远端上一杯热腾腾的茶。

说吧,婉秋,到底什么事?周志远呷了口茶,如果不是有事,他现在定会打开音乐,邀林婉秋舞上一曲。

虽在一起做事,可这样单独处在一起的机会毕竟很少。

林婉秋望住他,她的眼晴在一点一点变湿。

志远,还记得两年前你在这屋里陪我吗?林婉秋垂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她的声音里有股无法克制的悲恸。

为什么提这个?婉秋,到底怎么了?

志远,你先别急,你一急,我说不出口。林婉秋的泪扑地就滚了出来。

好,我不急,不急,你快说——周志远险些抓住林婉秋的手。

志远,还记得这屋里你劝过我的话吗?

他怎能忘记!子坤的突然离去简直如晴天霹雳,林婉秋卧在床上久久不肯起来,正是他拿那些话一句句把她从死神手上唤了回来。要说这辈子他最忘不了,就是跟林婉秋说过的那些话了。

这时候的林婉秋,再也撑不住了,她趴在茶几上,近乎嚎叫地说,雅丽出事了——

房间里一下静下来,连空气都凝固了。周志远手上的茶杯无声地落下,热茶倒在他脚上,他一丝儿感觉都没。

很久,他才启开嘴唇,怯怯地问,出的事大吗?

林婉秋咬住嘴,拼命地抑制住自己,冲周志远点点头。

不用再问,周志远什么都明白了,如果雅丽还在,林婉秋不会坐在这里,如果雅丽还在,林婉秋也不会放好热水让他泡澡。

他的脑子一下进入空白状态,他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什么,该做什么。

太平室里静悄悄的,陪同的人员连同报社的领导都被林婉秋拒在了外面,周志远在林婉秋的搀扶下走进来。他本来是不需要搀扶的,当林婉秋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当他明明白白地得知肖雅丽死于车祸,他就开始琢磨两个字:坚强。

这种时候,除了坚强,还能有别的办法来拯救自己吗?

所以在报社领导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是坐在办公室里的,除他一句话也不说之外,外人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悲恸的。

将近十天的善后都是林婉秋替他出面的,所有的悲哀都让林婉秋给他拒在了门外。只有两份悼言呈现在他面前,一份是副市长方鹏飞从省城发来的,他公务在身,无法亲自前来凭吊弟妹,还望志远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云云。另一份是杨小曼从上海发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这就是整个世界对一个生命消失后的态度,无论是副市长方鹏飞还是嫂夫人杨小曼,都无法走近他的内心,无法触摸到一个男人突然失去妻子的那份疼痛。

是疼痛!不是悲,也不是哀,更别说化悲痛为力量。他奇怪同样有过丧妻之痛的方鹏飞竟然会用这样粗糙的句子来抚慰他,他想起当年方鹏飞泪水打湿的一叠纸巾。他也想挤出一两滴泪来,可一连几天,他的眼睛都是干的。

干的。

现在他走进太平间,婉秋告诉他,今天是追悼会,也是遗体告别仪式。等人们告别完后,雅丽就要从这里升向天国。

他突然很害怕,就这一眼,雅丽就要永远离开他了。她去了天国,我怎么办?他记得同样的问题两年前林婉秋也问过他,他当时说过什么,现在记不起了。这些天他把什么都忘了,能记起的,只是雅丽的一个微笑,一声责骂。每次记起都会有剧烈的疼痛袭击他,他的心都被击到了另一个地方。

林婉秋说,志远,雅丽不会走,她只是出差,过几天就回来了。

他猛地记了起来,他当年也是说过这话的,他说完后。林婉秋果然就有了心劲,在他的搀扶下走向子坤。

他开始怀疑,难道这就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出现惊人的相似。

为什么同样的疼痛要让他们经历两次?

四十岁,难道这就是四十岁的生活?

周志远必须得让林婉秋扶着,就跟当年的林婉秋必须得让他扶着一样,他觉得这就是因果,这就是现实。

肖雅丽平静地躺着,她那么安详,那么幸福,一丝儿遗憾都看不到。

周志远第一次发现,妻子肖雅丽是那么地美,惊人地美。

陆一鸣赶来的时候,周志远已恢复了正常,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一鸣你出去多久了?

陆一鸣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静是唯一的真实。

从恍惚中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周志远这时才觉得,静是很骇人的,它能把人的心掏空,所以他必须得说话,说什么都行,只要不让他静。

他说一鸣给我支烟。陆一鸣收回目光,掏烟,点烟,末了说,抽吧,抽完我们喝酒。

他们果然喝酒。他,陆一鸣,还有林婉秋。

周志远很快喝大了,他骂陆一鸣,你还是朋友吗,你躲到哪去了,雅丽上天了,你为什么不拦住?林婉秋也喝大了,她不哭,不闹,她笑,不停地笑,笑声能把陆一鸣吓死。

回到套房,周志远开始呕吐,他跌到哪儿,吐到哪儿,一点没个规范,一点不在乎他的波斯地毯。陆一鸣强迫他进卫生间,他愤怒地吼叫道。你凭什么管我,你去中你的标好了。

林婉秋安睡在沙发上,笑容残留在她脸上,使她苍白的脸染上红润。她的睡态安祥而宁静,像个婴儿。

陆一鸣放开周志远,任由他大吐大骂。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父亲,在看护着两个受伤的孩子。

他的泪就是在这一瞬间流出来的,喷涌而出,狂

泄不止。

一个星期后,公司要参与钢厂二期工程的投标,这是一项投资近两个亿的工程,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

林婉秋跟周志远说,志远,振作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这你我都知道,我们不能只为死去的人痛心,我们还得活着。对吗?

周志远使劲地一拧鼻子,说婉秋你安排吧,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看我这样子,怕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林婉秋还想说什么,周志远摆摆手,说婉秋我懂,我什么都懂,你给我时间,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林婉秋嘴一抿,无言地退下了。

钢厂续建工程是一项难度很高的工程。据说市里已为这项工程开了五次专题会,五次的结论都不一样。一派意见认为,应该由本市的建筑企业承建,一则锻炼队伍,二则扩大税收;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公开、公正,让外省、外市的企业全来竞争,以繁荣市场。

持第二种意见的代表人物是副市长方鹏飞。

林婉秋找到陆一鸣,问,你能不能抽出时间?陆一鸣笑着说,我刚刚请了假,一个月,够了吧?林婉秋感激地一笑,那预算和标书就交给你了。其余的我跑。好吗?

陆一鸣说,你的任务是照顾好志远,懂吗?

林婉秋默默望望陆一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什么也没说。两个人选了一家茶社,是陆一鸣要请客,林婉秋不好拒绝。坐下不久,陆一鸣问,全都告诉他了?林婉秋摇摇头,我说不出口。

能瞒多久?陆一鸣其实也很矛盾,到现在他也是拿不定主意。

瞒过一天是一天,我不想他再受伤害。林婉秋捧着茶盅,却不喝,眼里蕴动着一层忧虑,很深。那是孟子坤辞世时所没有的,那时她的眼睛是迷茫的,直到来到大洋,直到跟着周志远征南战北,她的目光才渐渐清澈起来。

陆一鸣凝视着林婉秋,过了好久,才说,我们应该告诉他真相。

陆一鸣和林婉秋所说的真相,是一个名叫亚海的男人。

很年轻。

这是一位多才的摄影记者,年轻是他另一个资本。

他和肖雅丽一起是让交警抬进医院的,林婉秋赶去时,肖雅丽已闭上了眼睛,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交警说他是司机,林婉秋也当他是司机。后来医生说他不行了,林婉秋扔下肖雅丽,奔到他的床边。他挣扎着抓住林婉秋的手,喊了声,雅丽,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林婉秋当时就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她甚至感到,亚海抓她的手不像是作别,而是要将她也一道牵进另一个世界,因为那手分明有一份割舍不下的东西在里面。

亚海闭上眼睛后,林婉秋默立在床边,多看了他一会。

她发现他很年轻,也很英俊,她的眼泪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流下了来。

清理遗物时,交警发现了一个包,林婉秋也发现了一个包。两个包是一对,经典组合情侣包,单这对包,价值就在5000元以上。打开包一看,交警傻眼了,林婉秋更是目瞪口呆。她一把将两个包抢在怀里,害怕别人抢似的,死死地搂在怀里。后来交警问她,他们是什么关系?她拼命地摇头,什么也不敢说。

林婉秋的确吓坏了。发现包内秘密带给她的震惊绝不亚于听到肖雅丽噩耗的那份震惊,两份震惊一比较,林婉秋觉得这一份更可怕些。

肖雅丽居然有私情。

而且还是和一个20多岁的孩子。

林婉秋颤颤地打开包,那里面除了两个人的日常用品外,全是些录像带和照片。天啊!肖雅丽竟有这种嗜好,她把自己和小男孩做爱的场景全都摄了下来。有些居然还是特写,林婉秋说啥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雅丽在她心目中,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是打死也不肯相信肖雅丽会有私情的。

如果结婚早些,肖雅丽是可以做亚海母亲的。林婉秋想。

为什么?

她一连问了自己无数遍,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些会是一个亿万富翁的妻子,一个省报的广告部主任做的!

林婉秋无言了,她真想把这些全都扔进垃圾道,一把火烧了。

报社领导告诉她另一个事实,那个所谓的论坛,因为人太少,只开了两天就草革结束了。也就是说,这段日子,肖雅丽不属于公干,她是和一个小男人私混。报社领导还说,亚海并不是省报的记者,他是一个自由艺术家,偶尔给省报寄些照片,至于他们怎么认识的,报社领导也是一无所知。

那么车呢,车是哪来的?林婉秋像是掉进迷宫的盲人,拼命在找路口。

看你说的,报社领导像是在嘲讽林婉秋的弱智,他给林婉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肖雅丽那么有钱,就是给亚海买辆跑车,又能咋的?

这种事她只在小说中读过,难道会发生在她的生活中?

车果然是肖雅丽买的,交警告诉林婉秋,这辆车买了三年了,户主是肖雅丽。

那么说,肖雅丽跟这个名叫亚海的小男人早在三年前就在一起了,那时候亚海才多大,顶多20刚出头吧!肖雅丽她也能干得出来?

更为奇怪的是,周志远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肖雅丽呀,肖雅丽,你可真行!

林婉秋觉得脑子乱极了,她真不知道怎么跟周志远说出这一切。报社领导又打电话,让她去报社清理遗物。林婉秋真是不想去了,她觉得一个完美的女人在顷刻间被彻底粉碎,一同粉碎的,还有林婉秋对她们这个家庭的羡慕和热爱。

她将一切告诉了陆一鸣,这个时候,只有陆一鸣能够帮她。

陆一鸣在清点肖雅丽办公室财物时,同样发现了大量照片和影带,还有一大摞书信。陆一鸣说,她们是在五年前认识的,是网络联系了他们。肖雅丽的网名叫性感丽人,亚海的网名叫激情杀手。陆一鸣看完那些东西后,恶恨恨地骂,肖雅丽这骚货,她让志远以后怎么见人?

陆一鸣还说,肖雅丽有几张秘密存折,余额有60万元,最高时她的存款有180万元。

这说是说。六年她花在亚海身上的钱高达120万元!

这个婊子!林婉秋也在电话里愤愤骂道。

鉴于周志远在社会上的影响,报社和交警部门都答应,暂时替他保密。交警部门在事故鉴定书上,也下的是司机违章驾驶这个结论。林婉秋却觉得,自己无意中吞下了只苍蝇,吐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

两个人最后商定,这事暂时先压着,等时机成熟时,再告诉周志远。

3

杨小曼的电话是半夜打进来的。杨小曼说睡不着,林婉秋说我也睡不着。杨小曼说从上海回来后,她就开始失眠,一天比一天严重。林婉秋从电话里昕到小曼翻身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被失眠折磨出的声音。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寒暄了一阵,杨小曼突然说,婉秋,我过来陪你睡吧。林婉秋看看表,说,小曼你疯了,这都几点了,天马上亮了。

杨小曼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改天我过去,好吗?临挂的一瞬,杨小曼又问,志远那边咋样,他情绪稳定了吗?

林婉秋顿了片刻说,他还是那样,有空你也劝劝他吧。

通完电话,林婉秋彻底没了睡意,她翻起身,踱步到书房。书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子坤死后,林婉秋将家里的一切都保持原貌,尽量不去改变,更多的时候,她感觉子坤还在,就生活在这个屋子里。

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林婉秋便看到子坤了。子坤朝她微笑着。子坤是个严肃的人,他很少笑,尤其

工作的时候。只有到了家,只有林婉秋给他打来洗脚水,硬给他脱下袜子,他的微笑才会浮在脸上。说来也怪,结婚二十年,子坤都45了,每次洗脚总要她逼着,他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哩?

林婉秋笑笑,活到现在她才明白,有些毛病是根深蒂固的。改了怕还不习惯。

桌子上的照片是五年前照的,“五一”劳动节,潇潇的生日。她和子坤坐着,潇潇趴在他们的肩上,很甜蜜。照片上的子坤很年轻,比他的实际年龄轻出许多,子坤当时还很得意地开玩笑,我俩咋越来越不般配了呀,林婉秋一把夺过照片,装出要撕的样子,说,我撕了你再找般配的拍。子坤赶忙讨好,你看你,你都快跟潇潇一样了。

日子总是那么的温馨。林婉秋觉得,他们的日子是用温馨搭起来的,一层一层,很严实。就像子坤盖的房子,不偷工减料,不以次充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林婉秋感到踏实。

林婉秋和孟子坤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林婉秋是省建二处的出纳员,孟子坤是技术员,外人都说他们很般配,林婉秋也觉有点配,所以他们谈了不久。林婉秋就答应了。喜得孟子坤见人就说,想不到林婉秋这么好追,我还打算追她三年哩。林婉秋把孟子坤堵在楼道里,问,孟子坤,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孟子坤惊道,谁说的?我找他算账!林婉秋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人追?孟子坤想了想,说,不是,光我知道的,就有三个,而且都比我强。林婉秋说,孟子坤。我的话收回,你去追别人吧。

孟子坤整整三天没吃饭,也不上班。当时公司里活儿紧,孟子坤又是重点培养的年轻人,处领导找到林婉秋,给她做工作,说子坤很后悔,让她给子坤一个改错的机会。林婉秋一听他三天没吃饭,当下就气气地冲到他宿舍,问,孟子坤,你吓唬谁哩?孟子坤趴在书桌上,想站却站不起来。林婉秋走过去,一把提起他,孟子坤,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动姑娘的心。你甭想!想字还没说完,林婉秋就被桌子上的一撂纸惊住了。

你猜是啥?孟子坤原来在写检讨呀。

他趴了三天,写了三天的检讨,他还觉不深刻,林婉秋草草翻了一遍,说孟子坤你真没出息。

结婚后,孟子坤和林婉秋过得很宁静。他们的宁静表现在他们的生活上,白天他们按步就班上班,晚上回到家,他们又按步就班地看书,各看各的书。他们俩都是书虫,书挤占了他们的一切。

对于这样的生活,林婉秋没有一点怨言,反倒觉得很快活。她甚至认为,女人就应该这样活,有一份自己喜爱的事业,有一个夜夜陪自己读书的老公,有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儿,还缺什么呢?林婉秋觉得什么也不缺了。

意外也有,是在后来,女儿潇潇长大了。长大了的潇潇是他们这种生活的第一个反叛者。潇潇说,咱家过的啥日子呀,连有线电视也不拉。孟子坤立刻放下书,训道,看什么电视,那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家里这么多书,不够你看吗?潇潇说书上有动画片吗?孟子坤说,有格林童话呀,要想学知识,就得看书,电视是肤浅的,肤浅你懂吗?

潇潇上了中学,更不满了,嚷,别的同学有电脑,还上网聊天,我为什么不能?孟子坤反驳。别的同学有高工爸爸吗?有会计师妈妈吗?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老想学人家?潇潇说,珍惜?你让我珍惜,瞧瞧你们住的房子,整个一猪窝,人家住120平米的,还装空调,我们呢?

孟子坤厉声道,你跟我提房子,多大的房子我没盖过?120平米,我还盖过小洋楼哩,你以为住大房子就幸福吗?幸福是什么,是充实,你心里充实了,还在乎住哪儿?

潇潇不爱听了,鼓起小嘴,说爸爸你不讲理,没钱你就承认没钱,你还强词夺理。

孟子坤一下失望了,他不是对女儿的话失望。他是对女儿的未来失望。他失望至极地说,孟潇潇,你要是跟我说钱,就请你从这个家走出去。

这时候林婉秋就得出来打圆场,她一手搂住女儿,一手抓住丈夫,说,你们两个的话都有道理,但都有片面性。钱是必需的,但不是万能的,我们得先拥有知识,懂吗?知识!

女儿这才不嚷了,不过还是噘着嘴,她说,妈妈你们那么有知识,为啥日子过不过人家?

林婉秋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这话有语病。懂吗?有语病,各家有各家的过法,我们不跟别人比。好吗?

女儿一甩手,说,我不喜欢你们的过法。

林婉秋也跟孟子坤认真探讨过这个问题,是在省建发不出工资,大批裁员的时候。林婉秋说,我们也得替潇潇想想,将来她要留学,要出国深造,我们不能给她一分也不存呀。

孟子坤反驳道,她可以半工半读呀,难道我们要给她挣座金山银山,让她躺着吃?林婉秋温和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经济不景气,你我又都上了年纪,能挣还是挣一点吧,免得将来下了岗,揭不开锅,看怎么跟女儿交待?

孟子坤立刻站起身,一本正经道,你是怕我养不活你们?就凭我那一大包证书,我就是老得不能动弹,也是很抢手的!

好吧,你抢手,越老越抢手,越老越畅销,那我是积压晶了。

孟子坤一下搂住林婉秋,压低声音说,我从没打算让你畅销呀。两个人一阵捶打,很快就交扭在一起了。

记忆是多么的缠绵呀。林婉秋趴在书桌上,感觉自己被无边无际的温馨包围着,她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子坤的照片,在那片永恒的微笑里,她的身子一遍遍被潮水打湿。

一阵风吹来,林婉秋打了个寒噤,她像是被人从睡眠中惊醒,睁开双眸,才发现房问是那么的空,那么的冷。

一滴冰凉的泪从眼角掉下来,林婉秋揩干泪,才发现天大亮了。

杨小曼曾是一位中学教师,她和林婉秋的友情是通过潇潇建立起来的,杨小曼做过潇潇的班主任,她爱这个孩子,自然就对孩子的母亲多了份好感。很多问题上,杨小曼都能跟林婉秋沟通,有些话题她们甚至谈得很投机。

比如对男人,杨小曼虽然嫁给了汪世伦,还跟他生了洋洋,但杨小曼并不爱汪世伦。这一点她没跟林婉秋保密。

杨小曼说。她爱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能顶天立地,敢做敢为,活着是条汉子,死了是个英雄。林婉秋说,这种男人有。比如周志远。另一种男人虽做不了英雄,但他有骨气,他能让女人直起腰来。林婉秋想了想,忽然明白似地说,你不会是在说我家子坤吧?

那时候他们三家的关系已很不一般,经过陆一鸣再三做工作,孟子坤才到周志远的大洋集团担任总工,尽管是聘任,可孟子坤自己先入了角色,干得挺像回事儿。

杨小曼长叹一声。说好男人让你们分光了,我像个拣破烂的。如果换上肖雅丽,一定会夸几句汪世伦,还要劝几句杨小曼,林婉秋不,林婉秋总是实话实说。林婉秋说。婚姻的事,我觉得就跟抓阄一样,嫁得好是手气,嫁不好也是手气,你就想通些吧,反正洋洋也大了,你把心思多往洋洋身上放点,日子或许就好过了。

杨小曼叹了一声,说还能咋样呢,我现在就为洋洋活,他做他的,我懒得管,不过这样也省心。

林婉秋笑笑,都四十了,不省心还能咋。

杨小曼很伤感地叹口气,半天了不做声,林婉秋也一时语塞,两个女人默坐片刻,后来还是杨小曼打破沉默。杨小曼说,婉秋你是不知道,他现在离我越

来越远了,如果不是洋洋,我真想离了算了。

杨小曼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竟忍不住有泪掉下来。

林婉秋就搂住杨小曼,轻轻地替她抹掉泪,说,看你,都这个岁数了,还犯傻。

林婉秋知道。杨小曼跟汪世伦的婚姻。其实早就是名存实亡。这两个人,表面上看倒也般配,在外人眼里还挺和谐,可实质上他们的婚姻已支离破碎,无法复原。

林婉秋始终认为。是杨小曼太过苛刻。杨小曼嫁给汪世伦的时候,汪世伦就已是副教授,而且在学术上已小有名气。那时多数人还认为是杨小曼高攀,可随着岁月流逝,杨小曼便越来越不满汪世伦的学究气,尤其是跟周志远和方鹏飞接触多了后,杨小曼更是有种嫁错人的感伤。

杨小曼是个心很强的女人,她不能容忍婚姻的平淡和生活的平庸,为此她极力劝汪世伦放弃教书,学周志远一样下海经商。无奈汪世伦是个除了孔子以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的人,杨小曼一激动,自己辞了公职下海经商。她先是搞服装,折腾了两年,积压了一大堆;后来又搞电器,店还没开张,一把大火差点把她也烧了。折腾来折腾去。杨小曼什么也没做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债。这下汪世伦有话说了,他无不讥讽地说,做教师有什么不好,你偏要往铜臭堆里钻,这下你钻呀,你不把这个家赔进去你是不甘心呀。

杨小曼偏是不信邪,她又从四处借了钱,开起了美容院。还好,这次她算是找对了感觉,美容院开到今天,已在昌市小有名气,赚钱不说,重要的是给了她信心。可汪世伦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杨小曼这是在堕落。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居然干这种下三烂职业。

杨小曼现在是懒得跟汪世伦理论,按她的话说,既然志不同道不合,又何必费口舌呢。

肖雅丽出了车祸,最难受的女人有两个,一个是林婉秋,另一个自然是杨小曼。杨小曼本打算洋洋的成绩公布后才回来,可她坚持了几天就坚持不住了。她把洋洋托付给朋友,坐上飞机赶来了。

这可咋办呀?杨小曼哭了一鼻子,问林婉秋。

林婉秋空洞洞的双眼盯在杨小曼脸上,盯了半天说,有答案吗?

杨小曼忍不住又想起孟子坤,她说,好男人咋都命苦,命苦的男人咋都让她碰上了呢?

杨小曼把店交给徒弟。她要照顾周志远。她说她不放心。周志远不让,杨小曼说这事由不得你。林婉秋感激地笑笑,说这样我就不两头跑了。

钢厂续建工程的招标是件很严肃的事,招标公告一出,各方建筑巨头闻风而动,竞争的火药味一下就浓了。林婉秋初步探明,这次的竞争主要分两派,一派是本省的建设队伍。最大的竞争对手仍是大洋的老冤家省七建六处:另一派是中央及外省企业,大洋的合作伙伴中铁四局这次没有竞标。

陆一鸣说,要想拿到这项工程,必须把省七建六处盯牢。七建六处这几年没少给大洋出难题,但说句实话,大洋在跟它的竞争中,也学到了不少。林婉秋让公司工程处的老冯多留点儿神,最好把所有的老关系都调动起来,能多打听就尽量多打听点。老冯说没问题。事实上他早把内线派进去了,只是这种事他不好跟林婉秋直说。

七建六处是国有企业,尽管管理一流,但绝不是没有漏洞可钻,再完美的鸡蛋也是有缝的,何况他们是国有企业。跟着周志远打拼这么多年,有些东西老冯早就学会了。

几个人碰了次头,陆一鸣说他要封闭去了。他意味深长地盯住林婉秋,说,婉秋,这个盘子太重了,但现在也只有你能扛得起来,你一定要扛好呀。

林婉秋望住陆一鸣,说,我尽力吧。

封闭是大洋内部的一种说法,就是每次工程招标前,负责工程预算和做标书的几个人要秘密转移到一个地方,进行全封闭的工作,手机电话全是关的,这个地方只有周志远一人知道。其实这也是建筑业界近年来通行的一种做法,竞争激烈,关键时刻只有一、二分的差距,谁都在拼命保自己的秘密。

陆一鸣带着人走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林婉秋突然有了种说不清的伤感。她的伤感不只是因为大洋在关键时刻缺了帅,她的伤感还有另一层内容,那就是尽管陆一鸣替周志远把大洋的担子压在了她肩上。但关键的话陆一鸣还是没跟她说。

她并不知道陆一鸣他们要去哪里封闭。

林婉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影响自己。她想,自己要做的工作很多,单是跑上层这一项,恐怕就够她受的。

这天,林婉秋宴请市建委的一帮领导,地点定在市里最大的芙蓉宫美食娱乐城。林婉秋带上秘书小杨,早早恭候去了,路上林婉秋问小杨,你会喝酒吗?小杨腼腆地笑笑,说不会。林婉秋笑着说,不会喝酒你还当秘书?小杨以为批评她,忙说,我学着喝,我想我能行。小杨是位20几岁的女孩,大学毕业后托关系进到大洋,她的电脑水平不错,还有一副好嗓子,以前公司应酬,人实在分不过来时周志远也带过她,带了两次不带了。周志远跟林婉秋说,以后小杨就跟你吧,交际场合,带个女孩子不方便。林婉秋知道周志远的心思,说,你放心,没人误解你的。周志远笑笑,啥误解不误解,看你,一想就想歪。

林婉秋并没往歪处想,坦率说。周志远在这方面是个挺严谨的男人,从没闹过什么绯闻。就说公司里调人这一条吧,哪怕你再有才华,只要你是年轻女人就不行。尤其是公司机关,除了林婉秋,几乎清一色是男的,连打扫卫生搞接待,也是个小男孩。为此林婉秋还取笑道,你最好也把我做了变性手术好了。

秘书小杨一定有什么特殊背景,这一点,林婉秋并不想问。看到小杨拘谨,林婉秋说,干我们这行。多的时候是身不由己,该委屈时,还得委屈一下。

小杨忙说,林总,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包厢是超豪华的,胆子小的人,都能让吓住。四个服务小姐早就摆在了那儿,见着林婉秋。头鞠得比日本人还低。林婉秋平日最烦这个,礼仪这东西,做过了就假,就有点折腾人。一次她陪领导在日式茶社品茶,一位乡下女孩刚跪下,林婉秋就问,你是日本人吗?女孩羞答答说,不是。不是还不快起来!女孩是站起来了,林婉秋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善事,谁知她刚埋了单,女孩就被炒了鱿鱼。

可是今天,林婉秋却对四个服务小姐讲了一大堆话,最后她说,出了差错,埋单时我会投诉的。

小杨站在边上,她已经意识到,今天的这桌客。将不同寻常。

宾客是林婉秋从门口迎上来的,建委的二把手王主任带着建管站李站长,造价站董站长,杨工。招标办于主任,谢工,还有两位司机。

林婉秋很感激地说,谢谢各位领导赏光,今天周总不在,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王主任边坐边说,有你就行呀,我可是好久没跟你划拳了。林婉秋笑说,你是大领导。我想划也没机会呀。王主任瞥了一眼林婉秋,又把目光落在秘书小杨身上,他说,这位小姐姓什么,我咋不认识?

小杨忙道,我叫杨梅,还望主任多多关照。

王主任盯住杨梅,像是在努力搜寻什么,末了却说,你一说杨梅,我倒想吃了。

杨梅脸一红,忙把目光垂下。

服务小姐开始上菜。八道凉菜,都是林婉秋精心选配的。林婉秋不善应酬,在美食方面,却够得上专家。果然,菜刚摆齐,王主任就叫了,绝配,吃了这

么多年,凉菜这样搭配,我还是头次见,林总,看来你这个美食家真是名不虚传呀。

林婉秋浅浅一笑,让领导见笑,要说美食,主任您才是专家。

哪里,我是个粗人,越吃越粗,林总是有学问的人,哪敢跟你比。王主任故意将粗这个字说得很重,最后那个字,又说得很暖昧,林婉秋只当不懂,话头一转,开始给各位劝菜。

建委这个部门,你说它多肥它就有多肥。全市大大小小上千家建筑企业,每年几十个亿的工程量。你不让它肥它都不行。像今天这样整齐的从伍。怕也就是大洋这样的大集团,换上一般的建筑公司,请个站长你都得等三天。

林婉秋第一个举起了杯,按昌市的习俗,敬酒是敬一碰一,也就是客人喝两杯,主人喝一杯。林婉秋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到了大洋公司,她不能不喝。她把酒杯端起来,挨个儿敬。王主任说这样不行,得改,敬二碰二,大洋这么大的公司,敬酒不能小气。林婉秋说我实在喝不了,请主任高抬贵手。王主任说你喝不了还有杨小姐呀,我一看她就是好酒量。林婉秋知道王主任的心思,他的心思全在杨梅上。林婉秋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便每人两杯喝了。一圈敬下来,林婉秋喝了18杯,少说也有半斤。林婉秋觉得胃里很辣,一想更辣的还在后面,林婉秋努力地笑了笑,把酒具交给了杨梅。

杨梅酒未敬人先怯,她端着酒杯,不知该说啥。林婉秋说,按年龄你该叫主任叔叔,这样吧。你就给叔叔们敬个一心一意。

王主任立刻反驳,叔叔是不能乱叫的,这样一叫,我们还敢说话吗,叫老王,老王就行。

杨梅红脸道,请主任喝酒。王主任拿了酒杯。却不喝,眼睛盯住杨梅,直直地盯住。杨梅不能不喝了,不喝这酒就敬不下去。

一瓶又没了。杨梅喝下最后一杯,脑子便大了,林婉秋看见,杨梅的脖颈比脸还红。她想她们今天不会好着出去了。

热菜上到一半,王主任让林婉秋过庄。林婉秋说就我这样还能过庄?主任你别笑我了,我要是能过庄,连这盆里的王八也能过庄了。王主任脸上微微一怒,却又不好发作,遂说,这酒不喝了,不喝了——

林婉秋吟吟道,酒是要喝的,难得跟主任坐一起,不喝岂不是扫兴。这样吧,我跟董站长划小拳,谁输谁过,好吗?

董站长是建委的高拳,平日连王主任都敢赢,王主任一听要跟董站长划,马上转怒为喜道,行,划,董站长你划,只许赢不许输。

两个人一划,没想董站长输了,五比一,输得还很惨。

王主任脸上挂了明显的不高兴,他知道这是董站长故意输的,对这个部下,王主任虽然怀恨在心,但还没有好的办法治他,董站长跟一把手铁呀!

众人起哄道,老董你怎么搞的,见了女的你就软了。董站长不好意思地说,我把拳忘在家里了。

董站长过完。杨梅又跟杨工比输赢。杨工也是20多岁,未婚。杨梅原想杨工会让她,没想杨工给了她个六比零。这下可把杨梅逼上了梁山。林婉秋望了一眼杨工,看到他很自豪,心里隐隐掠过一层什么,她对杨梅说,过吧,难得跟领导们交流一次,大不了我背你走。

杨梅便硬着头皮过。一庄下来,杨梅输了个一塌糊涂,除过董站长,其余的都给她5比1。不过,酒她倒没喝多少,林婉秋给她代了一大半。

林婉秋算是服了,在座的八位男士,居然没一个替杨梅喝上一杯。董站长倒是主动端了一杯,但让王主任罚了两杯,酒精往上窜的时候,林婉秋想起周志远说过的一句话,别看我现在是千万富翁,大企业家,但在社会上,还是个包工头。林婉秋算是领教了,就连年纪轻轻的杨工,这时也对她指手画脚了。

这个晚上她和杨梅都喝醉了,从酒店出来,王主任非要去歌厅不行。林婉秋知道,王主任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王主任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杨梅。林婉秋本想拒绝,可一想王主任在投标中的特殊地位。便忍气吞声地到了歌厅,幸好,杨梅是个能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加上有董站长从中周旋,事情闹得还不是太过。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林婉秋打开一杯饮料,给自己空洞的胃喂了几片饼干,就倒在了床上。

可怕的孤独正是在这一刻升起的,体内残留的酒精也开始对她进行第二轮攻击,林婉秋忽然觉得,夜是那么的冰凉,黑暗像只巨大的手,硬要把她拽到某片阴影里。林婉秋跟自己对抗着,她想把自己拯救出来,林婉秋忽地就想起了男人董站长,她记得自己是跟董站长跳过一曲的,好像迷迷登登中她的头还靠在了董站长怀里。其实能在那样的怀抱里靠一靠也是一种幸福,可自己后来实在是不能动了,还是董站长不知从哪里给她弄来了一瓶葡萄糖,要不,她怕是连家也回不了。

4

副市长方鹏飞来看周志远的时候,周志远已经上班了。方鹏飞一走进办公室。就连连赔罪,他说都怪我,你看这事弄的,都怪我。

周志远忙请方鹏飞坐下,拿出上好的毛峰,亲自给方鹏飞沏了一杯。方鹏飞说,志远呀,你要振作起来,你我都是经过大悲的人,大悲方能让人大悟,你看现在的我,凡事都能想得开了。

周志远说,老方你喝茶,喝茶。

方鹏飞就喝茶。刚品了一口,他就道,好茶,真正的好茶,上哪儿去找好茶,这不就是吗?方鹏飞感叹道,志远呀,你活得比我成功,别看我是个副市长,高高在上,可许多事是由不了我的呀。比如这喝茶,你是知道的,我平生就爱个茶,可这么好的毛峰,我敢在办公室喝吗?这可是上万元一斤的啊,我一喝,别人怎么说我?可你就不一样,不一样啊!

方鹏飞还在感叹,周志远却想尽快地结束。他实在记不起,方鹏飞方副市长是何时又爱上茶的,前两年他不是还酷爱字画的吗?

林婉秋进来了,林婉秋并不知道方鹏飞在里边,她是进来跟周志远商量宴请钢厂领导的事。她约了几次,钢厂的领导都没空,她托子坤生前的一位好友,才把钢厂基建处的刘处长约上。

林婉秋想退出来,方鹏飞唤住她,问,林总,那个亚海到底是咋回事?

亚海?林婉秋心一下提紧,目光迅疾在周志远脸上一扫。

就是驾车的司机呀,方鹏飞慢腾腾说,怎么弄得满城风雨。你们是怎么善后的?一跟林婉秋说话,方鹏飞的语气就带上了官腔。

林婉秋赶忙说,方市长,这事我以后给你汇报,我现在有点急事,对不起,我先走了。她边说边瞅周志远,她发现周志远的脸在变黑。

林婉秋快步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老半天,她的心还静不下来。

该死的方鹏飞!她恶狠狠道。

绕了半天,方鹏飞原是给汪世伦当说客,他讲了一堆建孔子纪念馆的意义,最后把事情归结到他们三人的友谊上,他说,志远,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帮老汪一把吧,为了这个纪念馆,他头发都白了不少。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周志远没想到方鹏飞会为这事而来,一时不好拒绝,随口问了句。

他忙啊!方鹏飞夸张地叹了一声,说,从拿方案。到征地,到筹资,都是他一个人在跑。他不比你。你是大企业家,干这事得心应手,老汪是做学问的,这事真难为了他。

周志远道,这忙我恐怕帮不了,几千万的工程,我实在力不从心。

方鹏飞眉头一凝,连我出面也不行?

不行。周志远这次说得很痛快。

方鹏飞沉默了一会,他的表情很难堪。他认为周志远驳了他的面子。他起身,告辞说,好吧志远,我再想想办法。

周志远说,慢走。

方鹏飞刚走,周志远就叫来林婉秋。他垂着头,目光盯住桌上的一张纸。林婉秋站在他对面,心里乱得很。

说吧,婉秋,到底咋回事?

你别听方市长乱讲,林婉秋说。林婉秋的声音连自己都哄不过。

方鹏飞不会乱说,我了解他。周志远的话很重,根本容不得林婉秋再撒谎。

林婉秋不再斗争了,她想她应该让周志远知道真相,这样或许会减轻些他的痛苦。她甚至想,对肖雅丽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怀念。

她讲了。就连照片或录影带,她也没放过。

周志远始终垂着头,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望林婉秋一眼。林婉秋讲完,坐在沙发上等周志远发火。

周志远说,婉秋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

林婉秋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如果你的妻子有外遇,你会怎么办?如果你对你的妻子很好,可她还是有外遇,你又能怎么办?这个问题太陈旧了,很多人都不愿去思考,可这个问题对周志远却是那么新鲜,因为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对这个问题。

周志远觉得这是一个虚拟的问题,就像他曾经问自己有一天你破产了会怎么办一样。肖雅丽可能吗?全世界的妻子都背叛了,肖雅丽也不会呀。一定是林婉秋搞错了,这女人,怎么连这样的问题也能搞错。亚海是谁?亚海不就是个司机吗?就是记者又能咋的,能从我手里把雅丽夺走?

180万,荒唐!肖雅丽哪有那么多钱,她消费从来都是用卡的呀。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门,进来的是秘书杨梅。秘书杨梅是个很丰满的姑娘,她的丰满带着欧洲人的性感,只是这份性感一直让周志远忽略了,这时候他忽然就注意到了。他想这样性感的女人一定是要红杏出墙的。肖雅丽属于中国式的古典美女,她连叫一声床都觉得可耻,怎么会出钱包一个小男人哩?

有事?他问杨梅。

杨梅看上去有点憔悴,就像烈日下暴晒了的花朵,很想有精神但就是没精神,这样的状态让周志远有点失望,在大洋公司,他是不容许谁萎糜不振的。

报社的领导来了,说是有件事要跟您单独谈。杨梅说。

钱!周志远脑子里嘣地跳出这么个字,他一下子紧张了,他预感到一个谜团马上就要让人揭开,那个答案是他最不想知道的。他连连摆了几下手,说让他们走,告诉他们我没时间。

杨梅出去了。不过很快又回来,她说,检察院的同志也来了。

周志远腾地站起来,冲杨梅发火,让他们全走,听见没有!

过了几分钟他打电话给杨梅。说让林婉秋替他接待一下吧。杨梅刚要挂机,又听周志远说,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杨梅心一湿,忍着的泪就掉了出来。

送走客人,林婉秋让杨梅把周志远请到了套房。林婉秋小习翼翼地给周志远递上一杯茶。说,出了这么多的事,谁都想不到。

周志远突然暴躁地说,吞吞吐吐什么,不就是贪污公款嘛,有啥想不到的,说,多少?

这是周志远第一次给林婉秋发脾气。林婉秋忍住委屈,给周志远报了数字。

什么?280万!周志远嚯地站起来,全身的毛孑L都炸开了。280万?她有这么大的能耐?

林婉秋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报社的广告费管理很乱,雅丽收了钱却不记账。报社也是在清理广告费时才发现的。

他妈的,全是些王八蛋,他们咋不把整个报社都给她!周志远近乎是在嚣叫了。

林婉秋说,还有一件事我想也该让你知道,那个亚海有毒瘾,那些带子都是在极度的兴奋中拍摄下的,检察院还没办法证明雅丽是否也在吸毒,不过,林婉秋顿了片刻,才说,我想她还不至于吧。

周志远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

很久,林婉秋才打破沉默。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还是想开点吧。她的手忍不住抚在周志远肩上。这一刻,她真想把他揽在怀里。

这个夏天的太阳疯狂而毒辣。整个西北都灼烧在一片火热中,昌市居然出现了40℃的高温天气。汪世伦骑辆自行车,汗从四处冒出来,热得他真想一头扎进下水道,死在臭水里算了。

他刚刚从市政府出来,市长办公室的空调并没降下他的体温,因为方鹏飞说,市财政的赤字太大,答应给他的200万在早上的一个会议上取消了。方鹏飞让他做好心理准备,这个项目有可能取消。因为有个外商看上了那块地,出价很高,市里打算把它卖出去。

汪世伦恶狠狠骂道,都是些卖国贼,八国联军抢都抢不去,现在让他们一句话就卖了。卖吧,卖厂子,卖地皮,看你们还有啥卖的,等有一天把你们头上的乌纱也卖了,我看这世界才能太平。

汪世伦心里骂着,脚仍在不停地用力,他还不甘心,他还想挣扎,但他在街上盲目地骑来骑去,就是找不到一扇可以求助的门。

周志远那里他是再也不会去了,他找过他。是在方鹏飞去过之后。他不相信周志远会这么绝情,他拥有那么多资产,建一栋纪念馆算个啥,可周志远说,他就是建一百座希望小学,也不会对这个纪念馆投一个子儿。

商人,真正的商人!汪世伦最痛恨这种商人了。他想不到周志远会堕落到如此程度!孔子是谁,圣人呀!你周志远没读过书?没受过圣人的恩泽?可怕!汪世伦一出门,就从心底里跟周志远彻底划清了界线,他堂堂一所大学的校长,是不屑跟周志远这样的暴发户为伍的。

这个夏天,汪世伦的婚姻生活也出现了高温。女儿洋洋终于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尽管是委培班,可毕竟是上海音乐学院呀!

女儿一走,他和杨小曼的传话筒就没了。没有话筒,交流就显得格外困难。尤其吃饭,以前洋洋在,汪世伦总能把自己想吃的菜变成洋洋想吃的,杨小曼不做都不行。现在倒好,他想吃什么完全成了个多余的问题,杨小曼对他写在厨房里的纸条视而不见,做菜完全由着她的性子。这样一来汪世伦就有些吃不消,他是个在吃上很讲究的人,他认为这是中国人的美德。可杨小曼的菜越来越粗糙,有时甚至拿剩菜对付他。这让他很恼火,一个女人如果连做菜这样的事都能粗糙,那她还能称得上贤妻吗?

有火却不能发,这是汪世伦的悲哀。他认为发火是极没修养的。不发火他又难受。后来汪世伦想了一个简单的办法,他在门口找了一家饭馆,细心地跟做菜的师傅讲了半天,直到他确信师傅听懂了,他才交了押金,还认认真真跟饭馆签了一纸协议。

吃饭的问题是解决了,可睡觉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汪世伦46岁了,46岁的男人那方面需求是很少的,一月也就一两次吧,可就这么少的点需求杨小曼也不满足他。每次汪世伦发出信号,杨小曼就会发出一种反信号。后来汪世伦写了一份抗议书,申明他们是有婚姻的,婚姻中的女人应该尽这个义务。杨小曼看完,只在上面批了四个字:自行解决。

汪世伦想,他总不能也学吃饭一样在外面另签一张协议吧。

汪世伦骑着车子,在太阳底下转了两个小时,他累了,在一小摊前停下,要了一瓶水。摆小摊的是一中年妇女。晒得很黑,见汪世伦大热天的骑车满街跑。就问,大哥,你也在找地方吗?汪世伦糊里糊涂点

点头。妇女说,地方不好找的,就说我这儿吧,要了整整一年。还是托建委的侄子办的。汪世伦惊讶地盯住妇女。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妇女说,你还没下岗呀!

汪世伦气的,他恶恶地质问妇女,我像吗?没等妇女回答,他便骑上车走了。妇女追在后面要钱,汪世伦想你污辱了我还想要钱,没门!他脚下一用劲,车子飞一般远去了。

杨小曼这天没去上班,她的美容院现在发展成了公司,还接连开了几家连锁店,在昌市美容业算是第一家。多年打拼,总算尝到了成功的滋味,杨小曼也觉对得起自己了。只是她跟汪世伦的婚姻,越来越让她心痛,她现在徘徊在十字路口,试图寻找一种方式解脱自己,但能有什么方式呢?女儿洋洋走后,杨小曼的日子一下空得没法打发,她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去陪周志远。

坦率讲,杨小曼并不对周志远抱啥企图,这一点她自己看得很清楚。她43了,43岁的女人有足够的能力把自己看清楚。她只是感到跟周志远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很愉悦,也很美好。

杨小曼需要一种美好。

杨小曼正准备出门,汪世伦回来了。汪世伦见杨小曼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想一定是去找周志远。前些日子杨小曼陪周志远,汪世伦是没意见的,那时他还没跟周志远划清界线,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已跟周志远彻底划清界限了,杨小曼再去,他就觉杨小曼跟他唱对台戏。

你站住!他冲出门的杨小曼喊。

杨小曼很惊奇,他们已好久不说话了。她怪怪地盯住汪世伦,片刻后她问,你在跟我讲话?

汪世伦说是的。是我让你站住。

杨小曼问为什么,汪世伦说你不能去。杨小曼又问个为什么,汪世伦不满意了。他本来就对杨小曼不满意,他认为像杨小曼这样的女人既不配做妻子更不配做教师,幸亏她离开了教师岗位,要不还不知误多少子弟哩。可杨小曼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成功哩?还自己给自己封了个总经理,汪世伦一想这些,就觉这世道真是不可理喻。他想应该让杨小曼下岗,最好也去摆一个地摊,像刚才那位黑脸妇女。但这样的话汪世伦是不讲的,他讲的是另一番话。

你知道周志远是怎么一种人吗?他说。见杨小曼不回答,他又说,你不知道吧,那我告诉你,他是个骗子。

汪世伦接着说,周志远本来答应要给纪念馆投资的。可现在他不投了,他想搞希望小学,知道为什么吗?希望小学出名快呀!100所,有10所周志远就可以做上政协副主席,周志远想骗取政治利益呀,像他们这种人,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什么都能买到,他是要遭惩罚的,惩罚你懂吗?

杨小曼吃惊地盯住汪世伦,她不相信说这话的是她的丈夫。周志远的同窗好友。汪世伦得意了,显然他的话击中了杨小曼,他打算乘胜追击,彻底打掉周志远的威风。

你知道是谁惩罚了周志远吗?他又用了设问句。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是肖雅丽!汪世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因为天实在太热,他不能让杨小曼看到他不住地流汗,那样杨小曼会误解的。他用毛巾擦去汗,以胜利者的口吻说,肖雅丽给周志远戴了顶绿帽子,戴了六年,周志远居然不知道,他不是很聪明吗?怎么输给了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那小子居然还吸毒,肖雅丽也在吸毒,她还挪用了200多万公款,说不定连艾滋都给周志远传染了,这可称得上经典处罚呀,一个下三烂都能打败他,他周志远还有什么可说的。

杨小曼已愤怒了。想不到自己竟陪这样的男人过了二十年,她像狮子一样吼道,汪世伦你卑鄙。

汪世伦笑笑。对杨小曼这样的女人他只能笑笑,他是不屑跟她动怒的,笑完后他说,周志远现在很惨,到处都在传他丑闻,检察院已经找过他了,他不会长久的,暴发户怎么会长久呢?他又笑笑,这次他是笑周志远。见杨小曼愤怒得哆嗦,他又说,如果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当然,你也可以给我戴顶绿帽子,如果你不怕艾滋。

杨小曼几乎是疯狂地冲出自己家的,如果再多留一秒钟,她都有可能把汪世伦杀掉。一冲出家门,她就茫然了。

汪世伦说的是真的吗?

肖雅丽真给周志远戴了顶绿帽子?

她必须弄清楚,如果汪世伦说谎,她再也不会回这个家。

是真的。没等杨小曼问完,林婉秋便把一切说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瞒我?杨小曼尖叫着质问林婉秋。

这种事很值得炫耀吗?林婉秋反问道。

杨小曼没词了,是的,这种事值得炫耀吗?她开始冷静,她觉得一个40多岁的女人不应该像刚才那样激动,她应该向林婉秋学习。

现在怎么办?她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林婉秋一边回答一边抹桌子,桌子上有个相夹,孟子坤静静地微笑着,林婉秋也笑了一下,她笑得有点苦。

那周志远呢,他可是政协委员,大企业家。杨小曼完全被事情的冲突弄糊涂了,像是掉进了迷宫,一时找不到方向。

他也是个人。林婉秋放下相夹,冷静地说。

杨小曼还是找不到方向,她奇怪为什么她们都能冷静下来,肖雅丽做出这等的丑事,她们竟然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这对周志远公平吗?

晚饭杨小曼是一个人吃的,她从林婉秋办公室里出来,开始不停地在街上走。她觉得只有走才能让她安静下来,走的过程中她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戴绿帽子的是周志远,而不是汪世伦?就是有一万顶绿帽子也不能戴到周志远头上呀。

5

如果一切能归于命定,问题也许就简单了。可周志远偏偏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

周志远22岁大学毕业,分在报社当记者。他本来打算考研的,他最想去的还是日本。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肖雅丽,从此他的生活变了。

肖雅丽当时还是一个背着书包满街找工作的姑娘,她大学没读完,她读不下去了,她想工作。她的父亲早逝,母亲又终日神经兮兮的,陷在往事里拔不出来,无暇顾及她的读书与生活。周志远在报社刚刚站稳脚跟,按说是帮不了她的,可周志远硬是凭着一腔热情将她弄进了报社,做了一名见习编辑。肖雅丽是个聪明的女孩,加上周志远手把手教她,进步很快,一年后就将见习两个字进步掉了。

比工作进步更快的,是她跟周志远的恋情。

大约是受林凡君的影响吧,周志远再也不想有柏拉图式的那种爱了,这一次他变得主动,变得急迫,有时甚至是掠夺性的。肖雅丽恰恰喜欢这个,别看她表面文静,且含着淡淡的忧郁,骨子里她却是热烈的。他们很快走完了男女恋爱的热身过程,双方都想尽早地进入实质性阶段。

初次自然是在肖雅丽家,这样不但安全而且更有冒险的刺激在里面。肖雅丽家是一座破旧的小四合院,这份破旧主要是因为缺少男人的破旧。比如该修的地方不修,该补的地方不补,就连屋顶的日光灯,虽然坏了多年,至今还顽固地悬在上面。这样的破旧并没影响周志远的心情,相反他被屋子里的另一股气息感染。那是女人的气息,很浓,很暖昧。因为缺少男人,母女二人便显得随心所欲。内衣、内裤这些在周志远眼里极为敏感的东西在这里却放肆地张扬,周志远坐在什么地方都能触摸到这种真实。长期蕴孕在房间里的过度的女人气息因了这个青春男人的突然造访而在顷刻问活洛起来,一下子便让周

志远陶醉了。与其说他们的初次是情感的碰撞还不如说是一种物理作用,因为周志还确实是被那股浓烈的气息引诱到床上的。他在做爱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两件宝贝,一件是肖雅丽的奶罩,一件却是她母亲的粉红色裤衩。

婚后他们就住在肖雅丽的家,这时候周志远已顽固地爱上了这座小院,还有小院里的两个女人。肖母是个姿色非常的女人,只是这份姿色因长期缺乏男人的滋润,显得有些干燥。周志远成为这个小院的主人后,肖母便活泛起来。她开始注意自己的打扮,偶尔在某个夜晚,她还会略施粉黛。与母亲相比,肖雅丽倒是含蓄,肖雅丽属于那种美丽而且忧郁的女人,美丽和忧郁本是一对冤家,一旦完美结合起来,杀伤力是非常强的。这点曹雪芹最能领会,他创造的林黛玉到现在还在不断地杀伤男人,肖雅丽自然比不了林黛玉,但肖雅丽比林黛玉主动。她才不像林妹妹那么傻哩,逆来顺受,任人宰割,肖雅丽总是在夜晚的某个时候开始绽放,把忧郁一层层脱去,把美丽绽放到惊人的程度。

这时候的肖母是孤独的,隔屋里窸窸的声响像老鼠一样咬噬她的心灵,使她觉得夜晚是件非常可怕的东西。肖母本来就患有失眠症,这下她的病更重了。她总是在隔屋发出满足的鼾声后还大睁着眼睛,很多往事乘机跳跃出来,折磨得她在床上碾转翻侧,十分不安。

这样的折磨最终是要闹出事的。肖母突然抱住周志远的那天,表明她的病已经很深了。可惜周志远没有经验,没有及时地将肖母送去医院。

周志远开始找房子,他强烈要求报社给他立即分房,报社领导却麻木不仁地拒绝了他,只以报社住房紧张这样潦草的理由打发了他,这便种下了周志远离开报社的祸根。

要说周志远离开报社,真正的祸首还是老同学方鹏飞。

方鹏飞毕业后分配在市里的一个要害部门,这时候已很有些权力了。有一天外地客商请他吃饭,席间说了这样一段话,客商说他想在本地找一个合作伙伴,他负责外面组织货源,伙伴负责在本市销售,利润平均分配。客商说完故意停顿了片刻,目光一直暗示在方鹏飞的脸上。客商见方鹏飞迟迟不发表意见,便投石问路地说,这个伙伴最好是你的同学或朋友。那样合作起来就愉快多了。

方鹏飞一下就想到了周志远。在同学中间,周志远是最具生意天赋的,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周志远这人重情分、讲义气。方鹏飞约周志远吃饭,很快将此事谈妥。周志远正被房子逼得走投无路,跟报社的领导也吵翻了,有此赚大钱的机会,他岂能错过。

客商老姚做的是钢材生意,钢材是计划内控制的,也就是说没有方鹏飞的帮忙,老姚的钢材进不了昌市,别说赚钱了。周志远发现这个秘密,却不说破,他只管按老姚说的去做。做了一年,周志远发了。发了的周志远还住在肖雅丽家,不过感觉好多了。有几次他们夜里正在做事儿,就听门口有响动,周志远知道是肖母,肖雅丽也知道,周志远想停下来,肖雅丽不让,完事后周志远说,给她找个伴吧,肖雅丽说不找,周志远说她还年轻呀,这样下去能行吗?肖雅丽说,我爸是她折腾死的,她要不胡来,现在能那样吗?

周志远不想惹肖雅丽生气,反正他现在多的时间在外面,回家过夜也是偶尔的事。只要肖雅丽高兴,他什么都能答应。不过当肖母再一次抱住他的时候,周志远动摇了。那一天正好肖雅丽不在,吃饭时肖母都还正常,半夜时分她的病就发作了。她把自己扒得光光的,一身粉色钻进了周志远的被窝,那天的周志远刚刚做了一笔大生意,人兴奋得很,肖母的呢喃与呻吟将屋子搅成一片火的海洋,周志远退缩在沙发里,使劲地拿烟平息自己。第二天他就背着肖雅丽找了老姚,他把老姚带到家里,反锁住门,然后在外面痛骂自己。

周志远打算离开老姚单干的时候,同学方鹏飞已升了科长。方鹏飞没等周志远说完,就情绪很坏地打断他。方鹏飞说,离了老姚你恐怕寸步难行。周志远偏不信这个邪,他把所有的积蓄调动出来,还托关系贷了15万元的款,然后只身外出,用两个月的时间,发了30万的钢材。

钢材发到昌市,周志远接到了整顿钢材市场的通知。没有相关部门的批文,周志远连一根钢材也甭想卖出去。周志远坐等了一个月,去找方鹏飞,方鹏飞一脸愁容地说,我就是豁上这个科长,也帮不了你。

这时候周志远才知道政府的厉害。他四处求人。到处托关系,几乎跑遍了昌市的每一家建筑公司。得到的回答竟是清一色的对不起。

最后他还是找了老姚。这时候钢材每吨已下跌600元,老姚以低于市场价30%的价格给周志远帮了忙,扣去车站的仓储费,周志远赔得只剩下自己了。

家是不能回了。讨债的就跟索命鬼一样,天天围堵在那里,就等他出现。周志远像孤魂一样窝在建筑工地上,他白天的工作是抱砖,扛水泥,夜晚的工作是想肖雅丽。有一天他站在四楼上,发现楼下问话的妇女很像他的岳母。当时也不知咋的,周志远疾步如飞,从楼上飞身下来。肖母一眼认出是他,肖母惊得差点跌倒,周志远扶住她,周志远很想唤一声妈。

肖母带他到一秘密住处,很显然这是肖母花钱租的。肖母给了他钥匙,又放下一沓子钱,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望着肖母模糊的背影,周志远想,她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

周志远开始玩命地干活。他一家工地一家工地挨着干。他一个工种一个工种换着干。从瓦工到技工到钢筋工到焊工,两年下来,周志远啥活都玩会了,不仅玩会,他还结识了不少民工朋友。有一天他对这些朋友说,他妈的,老子们没日没夜豁上命干,才拿几个钱呀,照这么干下去,一辈子都发不了。民工们说对,对。钱都让工头挣走了,我们是越干越穷。周志远说弟兄们想不想发财?民工们说他妈谁不想呀,想得头都烂了。周志远一拍大腿,说想就跟我干!

周志远拉起了外包工,他把弟兄们组织起来。每20人一组,专找那些大工程。周志远早就发现,别看大工程人多。可到关键时刻总是窝工。周志远跟工头谈,把焊工包给我。工头正愁交不了工,来个帮忙的,乐死了。说行。周志远说得付现款,工头犹豫了,周志远拔腿就走,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工头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

周志远的人满天撒,哪儿窝了工往哪儿跑,一跑一个准。周志远的活儿漂亮,他领的都是能工巧匠呀。

慢慢,周志远有了名气,他坐在屋里就有工头找上门来。帮个忙吧,工期快到了,瓷砖还没贴。周志远笑笑,他一笑便算是答应了。接下来周志远便跟工头说价钱。时间是不用谈的,所有的工头都知道,周志远的人干活玩命儿,时间只有提前,没有推后。

等大洋公司成立的这天,周志远的名声已经很响了,他的外包队己达到24个,几乎涵盖了建筑工程的方方面面。大洋甚至没做过宣传,就在建筑业界迅速走红。

6

副市长方鹏飞再次来找周志远的时候。周志远正在埋头审核图纸。

怎么,又接大工程了?方鹏飞完全是老朋友的口吻。周志远说,你先坐,我马上就完。方鹏飞便坐下等,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小时。

周志远收起图纸,才发现屋里还坐个大活人。忙笑说,不好意思,让市长大人坐冷板凳。方鹏飞说,我

坐的是沙发。周志远知道方鹏飞生气了,但他并不急,他知道方鹏飞这样微服私访,一定是有事要求他。

还是那事儿,方鹏飞边点烟边说。

纪念馆?周志远怀疑地盯住方鹏飞,他实在弄不清,方鹏飞为什么热衷这事儿。

老汪跑了趟省里,省里对这项目很重视,张副省长还专门给我打了电话。方鹏飞说起张副省长就跟说起自己的老朋友一样。这个张副省长,周志远也认识,还跟他单独喝过一次茶。周志远知道张副省长跟昌市的关系,他相信方鹏飞说的是真话。

方鹏飞紧跟着说,张副省长还向你问好呢,说这个项目为什么不让你建。

这一点倒出乎周志远的预料,他是跟副省长提过工程的事,但绝不是这样的工程。他一时无语,脑子里迅速判断方鹏飞此话的真伪。

方鹏飞显然看到了他的心思,他不慌不忙从包里掏出掌上电脑,从中点出个号,说这是他的新号码,他让你给他打电话。

周志远忙说,不急,但他在脑子里迅速记下这个号码。

方鹏飞说,市上重新讨论了这个项目,原先答应给老方的那二百万已拨了出来,市上再从其它渠道想法解决一百万,不能再多了,市上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没钱还修什么工程,老汪疯了你们也疯了?周志远狠狠地说。

这话你去跟张副省长说呀,我还心疼那二百万哩。方鹏飞发完牢骚,话头一转说,哎,志远你跟老汪怎么回事?不就一栋纪念馆吗,也不至于把多年的同窗情分给砸了。细细想想,老汪这人也不容易。最近听说杨小曼又跟他分居了。哎,你可得找个机会劝劝杨小曼,她听你的,这我知道,都40好几的人了,还赶这个时髦。

方鹏飞告辞走了,周志远却让他给搅乱了。

杨小曼真的跟汪世伦闹起了分居,她在外面租了房,把自己的东西全搬了出来,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气得汪世伦直骂脏话。

汪世伦一口咬定是周志远从中做的梗。他让老婆戴了绿帽子,心理不平衡,也想让别人老婆犯贱。他这么跟方鹏飞说。

方鹏飞笑着说,你也别把话说那么难听。老周还不至于。

什么不至于?汪世伦几乎要跳起来,暴发户都是这样的,仗着有几个钱,就感到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你瞧,他不是连你也不放在眼里吗?

老周这人是有些变化,不过你我也得理解,他刚没了老婆嘛,过阵子我再跟他说,好吗?

不跟他说!汪世伦歪着脖子,仿佛在生很大的气。我去找七建,我有个学生在七建,他应该听我的。

方鹏飞觉得好笑,如果不是张副省长,他是懒得搭理汪世伦的。跟这样的人谈话,简直是找罪受。

现在是市场经济,你说的那些没有用。方鹏飞说。

市场经济咋了,市场经济就不讲贡献了。最起码做人的道德还是要讲的吗。汪世伦说来说去,问题还是说到了杨小曼上。

这时候于菲菲走了出来,这是方鹏飞在市里的一处秘密办公地点,汪世伦并不知于菲菲在里面,一时显得尴尬。

于菲菲浅浅一笑,问汪老师好。

于菲菲是杨小曼的学生,一直管汪世伦叫汪老师,汪世伦发现于菲菲是穿着睡裙的,样子慵懒而妩媚,她一定是刚睡醒。汪世伦忙欠欠身,说小于好。

于菲菲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点了便抽。汪世伦忙说,吸烟对嗓子不好。

于菲菲笑笑,说汪老师总是那么小心。

汪世伦感觉到了于菲菲对他的不友好,他觉得该离开了,可他还有话没说完,他想抓紧说。

这样吧老汪,改天让菲菲去劝劝你家小曼,她们谈得来,女人嘛,总有个耍性子的时候,你一个大男人,别老耿耿于怀。

汪世伦还想争辩,于菲菲不耐烦了,她说方鹏飞,下午的宴会你去不去,人家连衣服都还没挑哩。

汪世伦只得悻悻离开,走在街上,他忽然感觉自己窝襄。这是他第一次感觉窝襄,他想这跟于菲菲有关。

于菲菲来看杨小曼,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于菲菲本打算要请场小曼吃顿饭,她夺了省里的第一,马上要去中央台决赛,老师还没给她庆贺哩。杨小曼却说我做了饭菜等你,我给你炖鸡,就在家里庆贺。于菲菲便推了一场演出,赶来吃老师炖的鸡。

杨小曼的鸡炖得真好,慢火清炖,清香而不油腻,汤里还加了两味中药,说是补脑活血。于菲菲曾跟洋洋为争鸡汤翻过脸,惹得洋洋挨了骂,于菲菲想起来就觉好笑,一晃几年过去了,老师的鸡汤还是那么纯正。可日子呢?

杨小曼说今天不说伤心事,喝汤,今天让你喝个够。

杨小曼开了红酒,说菲菲你能成功老师很高兴,老师敬你一杯。于菲菲捧着酒杯,眼睛湿湿的,她说我这也叫成功?连我自己都脸红。

杨小曼知道她想说什么,忙遮拦道,菲菲我们不说深刻的,我们干吗要弄疼自己。来,干一杯,我们让自己轻松一点不行么?

行。于菲菲痛快地喝了下去。虽说是师生,可于菲菲跟杨小曼感情很好,这份感情是超越了师生界限的,有时像母女,有时又像姐妹。杨小曼在交友上很慎重,也很投入,不交则罢,一交便没了底线,比如她跟林婉秋。于菲菲则属于另一类,她是那种在感情上特别需要慰藉的女人。别看她整日在感情的漩涡里漂浮,可她的心却是一片荒漠,她觉得到了杨小曼这里,她总能受到保护,总能将心灵彻底地打开。饭后,杨小曼把锅碗瓢盆全扔进厨房里,她打开音乐,是前苏联的经典民歌,小小的屋子一下充溢了夜的宁谧与温馨,似浪漫又不似浪漫,似伤感而又不是伤感,泉水淙淙中,她们的心一下纯净,仿佛岁月的污垢都让音乐过滤净了,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飞扬和清翠欲滴的爱。

这样的夜是纯粹的,它能把人的心彻底地掏空。所有尘世的喧嚣与嘈杂都在另一扇门里,这儿只有我们看不见的干净,于菲菲的头轻轻埋在小曼怀里,她多像睡熟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飘啊,飘啊。

这晚于菲菲没有回去,她就躺在小曼怀里,手还玩皮地放在小曼柔软的乳上。小曼也是第一次搂这么大的女人,两个人觉得很开心。

她们后来说到了男人。她们是无法逃离男人这个话题的,就像她们无法逃离明天的阳光。

菲菲说,你真打算分居下去?

小曼说,我不知道,我觉得跟他走到了尽头,但我还是怕离婚。于菲菲问为什么,杨小曼说离婚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人生的彻底失败,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总是失败。于菲菲说现在离婚是多大个事,过不到一起为什么还要硬过。杨小曼叹气道,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代沟,你们总是把婚姻看得很淡,可我们这代人却觉得婚姻是一生的承诺。算了,不说这个了。杨小曼喝了口红酒,她让于菲菲讲讲方鹏飞,于菲菲却说,为什么不尝试着换个男人呢?比如周志远。

杨小曼一下静了。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爆响的声音。那是渴望与抵抗搏斗的声音,它不是因为菲菲的抚摸而发出,它来自于另一个地方。

是因为林婉秋吗?于菲菲又问。

不。这一次杨小曼回答的坚定。她说。有一种男人你只可欣赏,但却不能走近。走近了,你也就完了。

是周志远?于菲菲的声音一下有了好奇。

其实我们都不了解他,都觉他优秀,太优秀的男人或许就是女人的误区。我在想雅丽,她的智商决不低于我和婉秋,我们肯定的,她为什么偏偏又要否

定?杨小曼像是在向自己发问,发很深的问。

于菲菲回答说,肖雅丽是中了亚海的魔。

有那么简单吗?杨小曼反问道。

亚海我知道,他是个魔,哪个女人碰上他,准完。于菲菲说。

你认识他?杨小曼惊问。

他是我同学。于菲菲沉沉地说。见小曼吃惊,于菲菲又说,亚海这种男人,是风暴,他席卷你的时候,你根本没法抵挡,你根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让他彻底地卷走了,何况他那么年轻,肖雅丽是抗拒不了的。

半天后杨小曼问,那你怎么能冲出来?

于菲菲说,我遇到了方鹏飞,没有他,我可能就是肖雅丽。

杨小曼哑巴了,她自以为对男人了解不少。甚至觉得完全看透了,没想于菲菲一下让她回到了小学。她问,男人到底咋回事,他们有多少个种类?

于菲菲笑笑,说我也说不准,但我觉得。男人就像是一个动物王国。

那方鹏飞呢,你真的爱他?杨小曼本来不想问这个问题,这时她又忍不住问道。

爱过,于菲菲说,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我也说不清我们算啥。

他能娶你吗?

娶?!于菲菲吃惊的样子吓了杨小曼一跳,于菲菲说,方鹏飞是为了政治啥都能出卖的人,政治是他的一切,也是他的弱点,所以我还能跟着他。

我不懂。杨小曼说。

于菲菲坐起来,她裸露着上身,她的胸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连杨小曼都想伸手抚摸。于菲菲往小曼怀里紧了紧。说,他甩不开我的,除非我想离开。

哦。杨小曼轻唤一声。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两个女人的心里都微微泛起一层惆怅,不知道是为她们自己,还是为她们谈论的男人。

你知道他把我送给了谁?片刻后于菲菲又道。

杨小曼的心一紧,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她忍不住也坐了起来。

她把我送给一个姓张的副省长,多好的礼物呀!于菲菲凄笑道,声音里有股子寒味。杨小曼一下拥紧她,她的眼先湿了。

不过没关系,于菲菲用一种很怪的语调说,我现在反倒喜欢他送我,真的,我有我的想法,光一个方鹏飞是帮不了我的。

杨小曼哦了一声,到现在她才明白,小曼已不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小曼,岁月让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变得沉重而复杂。

早晨起床的时候,杨小曼忽然说,菲菲,你还是退出来吧,退出来过普通人的日子。

退?于菲菲正在穿衣的手停住,你当是自由市场呀,我们这个行你不会明白,是没有退路的。

投标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整个大洋公司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临战状态,林婉秋更是一片忙乱,根本无暇顾及其它的事,她把自己忙成了一台机器。好像这台机器一停转,整个大洋公司就会瘫痪。

周志远也不敢呆在家里了,无论怎么说,他是没有理由在这节骨眼上拿全公司的利益开玩笑的,他抖搂精神,重新投入了工作。

这天他通过关系,请到了钢厂的四位领导,约好下午吃个便饭。周志远问林婉秋,账上有多少钱?林婉秋说80万,周志远说你想法再弄80万,分成四份,按这个名单存进去。

林婉秋没说什么。每次周志远让她做这些的时候,她都会一言不发。来大洋公司这段时间,林婉秋最大的变化便是改变了自己在很多问题上的观点,有些甚至是根本性的,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固执了。她觉得以前在国企,自己实在是太单纯。老觉得原则是不能丢的东西,现在她把那些陈旧的原则都给抛弃了。换上了一套实用的哲学。她想这就是生活,学会你不会的,容忍你不能容忍的,这样你才能跟生活同步。

晚饭是在一家小餐厅吃的,四位领导来得很及时,他们似乎很给周志远面子,大家彼此很客气,这样的气氛让林婉秋多多少少有了一种安全感,她反倒觉得吃这样的饭比上次请建委那桌要好得多。

菜点得很简单,大家吃得很愉快,说说笑笑中就成了朋友。林婉秋暗自惊叹周志远驾驭场面的能力,他似乎总能找准别人的死穴,而且点得又是那么恰到好处。

宴请快结束时,周志远借故离开包厢。林婉秋拿出准备好的四条领带,笑吟吟地给四位领导递上,说,不好意思,权当做个纪念。四个领导互相望了望,没吭声。外表看那是一条普通的领带,但四位领导都清楚,领带里面夹的存折才是最关键的。林婉秋说今天真惭愧。没让领导们吃好,改天吧,改天我们再约。

送走客人,林婉秋悬着的心才放下,她问周志远,有把握吗?周志远说,我也不知道。林婉秋看了周志远一眼,他的表情还真像是没有把握。林婉秋心里便彻底没底了,她心疼地问,我们投入是不是太大了?周志远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接下来的两天,周志远一点信儿都得不到。他最想打的几门电话都关机了,周志远预感事情有点悬,他把自己关在套房里,谁也不见。

工程处的老冯来了,急着要见周志远,秘书杨梅敲了几次门,周志远都不理。老冯急得尿裤子,林婉秋问,能跟我说吗?老冯犹豫半天,抬腿走了。林婉秋想一定是省七建的事,可老冯不说,她也不好瞎猜。老冯为什么不跟她说呢?林婉秋孤单地站在楼道里。盯住老冯的背影发愣。

第二天,周志远失踪了。打电话关机,问司机老范。也说没见过。林婉秋找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一定是陆一鸣那边的事儿妥了。那边的事儿一妥,就该周志远亲自出马了。林婉秋虽说到大洋不是太久,这一点她还是观察得很仔细,每次投标的前两天。周志远都会失踪,以前林婉秋都觉没什么,可这一次,她的心里竟生出一层难受。

她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自己该想啥。

林婉秋是在丈夫孟子坤出事后的第二年加盟大洋的,牵线的仍然是陆一鸣。她记得当时陆一鸣是这样跟她说的,大洋是只猛虎,它很有可能雄霸整个昌市建筑业,甚至对我们这样的大集团也形成竞争。不过大洋也有大洋的软处,他的财务管理很不尽人意,志远先后换了三任会计师,仍是不见起色,这些人不是不善管理就是私心太重,变着法儿挖墙角,这么大个摊儿,志远还真是有些顾不过来。

陆一鸣就像当年跟孟子坤谈的那样说。过来吧,婉秋,帮帮他,他需要你这样的大手笔给他当管家。

林婉秋说,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陆一鸣忙解释,志远这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子坤出了事,他心里至今还系着个疙瘩,再挖你,他有点说不出口。

林婉秋说。他不是想成大业吗?想成大业的人连挖人都不会。你让我怎么想?

林婉秋说话的语气有点硬,陆一鸣笑笑,陆一鸣的笑总是那么坦然,一点也不做作。这是成熟男人的笑。也是老朋友的笑。陆一鸣说,我这不是先跟你商量吗?林婉秋没再说话,她显得很困惑。

孟子坤去世后,林婉秋的生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个相濡以沫的人,说走就走了,扔下她和潇潇,让她们找不到方向。更重要的是,省建总公司经营日益惨淡,大批地裁员不说,连他们这些人的工资也没了保障,林婉秋尽管还上着班,但事实上却离下岗不远了,潇潇要上大学,将来还要留学,子坤生前又没一点积蓄,生活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林婉秋也想在外面找份活干,她一连跑了几家公司。才发现想法跟现实有太大的距离。现在这些民营老板,一见你是40多岁的女人,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根本不看你的什么证书,只是叫你走人,好像

你在他那多留一会,都会给他带来什么损失。林婉秋的心凉了。她从没想到找份工作这么艰难,她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有一天飞出来自己找食吃,却发现外面吃食的规则早已不是鸟的规则。怪不得那么多的下岗姐妹要抱头相哭。

上了二十年的班,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年,把自己的青春。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都贡献了出去,却突然没处上班了。而且谁也对你没个交待。下岗,说得多容易呀:下的只是岗吗?林婉秋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她觉得对于她这样的人,下岗下的就是全部希望,全部梦想,还有背后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都存在的依靠。林婉秋有时会忽然发出这样的疑问,国家呢?那个年少时就教育她为之奋斗为之奉献的国家呢?省建总公司曾经为国家做了多大的贡献呀,忽一日老了,转不动了,国家这个父亲般刚强的巨人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少数人撑死多数人饿死的经济吗?

牢骚归牢骚,日子还得靠自己的双手过。林婉秋不是没动过大洋的念头,但是她觉得这不现实。陆一鸣跟她谈的时候,她还想这没准是周志远的一张空头支票,只不过拿来安慰一下她罢了。再说,真要是到了大洋,以后怎么办?连国企都指靠不上,还指望个体老板?

人的岁数可是在一天天变老呀。

林婉秋显得很矛盾,她承认周志远是个好人,尤其是失去子坤的那段日子,周志远几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可那时他们是朋友,一旦角色变了,过去的一切还能存在吗?

林婉秋首先感到自己就适应不了。

周志远第二天便找上门来,这又大大出乎林婉秋的预料。周志远进门便说,我负荆请罪来了,林婉秋说,你有什么罪?周志远说,不敬之罪呀,一鸣跟我一说,我连会都不敢去开,掉转车子就来了。

周志远说的是实话,他去参加市里的一个会议,中途接到陆一鸣的电话。便匆匆赶来了。林婉秋并没有被感动,她只是平淡地说,你这是何苦呢?事实上,对周志远这样的民营老板。林婉秋骨子里还是很有些瞧不起的,当初子坤去当总工,她就反对过。她说我们不能帮着他榨民工的血汗。孟子坤不管这些,他只认工程不认人。他反驳林婉秋,我们不去他就不榨了吗?再说这是我的专业,我能不去?当然,现在的周志远不是当初的周志远,时光在悄悄地改变着一切,林婉秋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还在犹豫什么。

周志远仿佛洞察到林婉秋的心思,他开诚布公地说,婉秋,你我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这些包工头,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做决定。好吗?

这是周志远第一次称婉秋,林婉秋心里一动,静静听他述说。

周志远完全敝开心扉。把自己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林婉秋听得有些入迷,不知不觉中,她的心慢慢移向周志远。

等周志远讲完。林婉秋才忽然记起似的说,你看我,光顾着听了,连水都忘了倒。

如果说林婉秋的加盟使周志远如虎添翼的话,对她自己而言,则是脱胎换骨式的改造。到现在,林婉秋已深深爱上了大洋,如果再让她失去一次,她想她会疯的。但是,大洋又是怎样对她的呢?难道她真的还只是一个外人……

林婉秋在办公室里独自伤神的时候,周志远正跟陆一鸣在一起。

其实是林婉秋多心了。周志远压根就没想瞒她,怪只怪他太忙。他一接到陆一鸣电话,就匆匆赶来,至于关掉所有的手机。这已是周志远的习惯。每次投标,他都把自己搞得跟参加世界杯似的,必须全身心投入。不让任何事情来打扰他。成败在此一举啊!

陆一鸣的预算刚刚做完,招标文件也都准备好了,按说这时该是他俩放下心来轻松的时刻,可恰恰相反,从现在起到递标书的24个小时,将是考验他俩意志力和心机功能的关键时刻。

为啥?现在的招标你以为真的是公开、公正、公平的?那你错了,或者说你在建筑这个行当里还嫩,你还不懂它的游戏规则。你知道老行家们把这24小时叫啥?叫心脏停顿。意思是这24小时的搏杀足可以让心脏不好者窒息或者休克。如果你经受不住这24小时,你趁早别干建筑这行。

该做的提前都做了。该打招呼的提前都打了招呼。这是明的,建筑行当里混的谁都会,谁没个三哥哥四朋友,谁没个十万八万,就是上百万又能咋的,你见过建筑业老板花钱小气的吗?这时候的较量是暗的,其实也不叫较量,只是等,静静地坐着等。

等一个电话。

等一个数字。

没见陆一鸣的预算书还没有封吗,不能封呀,你陆一鸣再能,那也是你陆一鸣算的。人家那边的数字还没出来呢。人家的不出来,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算得准不准?

也有封的,那只能说他是来陪标的,不是投标的,真正的投标者,这时候都跟周志远一样,在等。

静静地等。

等是最煞人的。

你可以看得见钢厂请的专家,他们就在对面,一条马路之隔。你也能看见招标办的领导。他们正跟专家窃窃私语。但你听不见呀!目前还没发明能在这种时刻窃听的高科技工具,否则,它还不知道要火成个啥样。至于手机电话这些玩艺,这时候全是聋子。

招标办的专家是全封闭的,连吃饭上厕所也有专人盯着。

那么,等就成了一门艺术。

谁说包工头都是些暴发户,他们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呀。

就说周志远吧,他把自己几部手机全关了,怀里揣的,是另一部,是拿一个民工的身份证办的,而且只用一次,用完他就扔了。即或中间出了问题,你上哪儿去查?

还有,知道这手机号的,只有一人。这人周志远不认识。陆一鸣更不认识,他们只知道这人就在对面,是其中一个。当然,那人更不认识周志远,他只对这号码负责。他的任务是把那个数字传到这手机里,那样他的专家可以继续做下去,继续为另一个号码负责。

号码两头,是多大的一个网呀。

周志远拿出烟。周志远平时不抽烟,这时他要抽,不抽他等不下去。

陆一鸣陪着抽。

陆一鸣认识周志远,最大的收获便是知道投标还有个等的过程。他们国企是没有的,国企的人只知道按规矩去做,哪怕是死规矩。刚开始陆一鸣觉得很新鲜,后来觉得刺激,再后来他感到愤怒。

愤怒过后,陆一鸣也不得不适应。

周志远笑笑,说啥叫优势,你们有你们的优势,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没优势的全都死了。

陆一鸣觉得这话很无赖。但它确实深刻,他干建筑多年,到现在才明白,建筑原来也只是一道菜呀!

现在他便享受着这道菜。陆一鸣很是感谢周志远,如果不是周志远,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工程师,要知道真正的建筑大家是包工头哇!

陆一鸣望一眼周志远,问志远你急吗?

周志远摇摇头,说不急。

陆一鸣说,要不说会话?

周志远答。行。

接下来便是沉默。两个人都盯着那部手机,盯了好久,才相视一笑说,还早哩,急啥。

周志远点根烟,说来点晕的,晕的时间快。

陆一鸣说,行。

接下来又是沉默。

沉默好啊!

此时,在这家招待所里,有多少颗心沉默着。早在半月前,这家不起眼的招待所便突然暴满。老板纳闷地真想碰死。他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像住招待所的。

别的不说,单是每天打扫出来的中华烟盒,就能把老板吓死。他见人就问,这世道怎么了?抽中华喝茅台的住招待所,莫不是老百姓全让中央请进大宾馆了?日怪!老板智商有限。怎么猜也猜不透,后来他不猜了,只管收银子,一天一个价。天呀,居然没有谁反对,10元钱一张床涨到了百元,人家还不骂他,还给他钱,好像给他的全是假钞。

静。真静呀。

整个楼道内听不见一句说话声,好像谁剥夺了他们权利似的。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的,仿佛一开门,里面的秘密就会跑出来。

周志远哇地一声,说我要死了。

陆一鸣站起来,狠命地踢了两下腿。

周志远说下辈子我说啥也不干这活了,这得少活多少岁。

陆一鸣说,下辈子我一定当个专家,让他们也尝尝这滋味。

周志远,这活不是人干的。

陆一鸣说,是人的就不干这活。

手机动了一下,两个人齐齐奔向手机,一看竟是条短信,8188中大奖——

好兆头!周志远说。

他妈的!陆一鸣骂。

天亮了,天怎么就亮了呢?

不来了?陆一鸣问。他在问谁?谁又能答他?

再等等!周志远咬牙说。

门开了,进来的是做标书的马工。问,封吗?

谁也不回答,马工沉默了会儿,悄悄走了。周志远看表,七点差十分,还早。调整标书20分钟,封标最快24分钟,签字3分钟。从招待所过马路6分钟,上四楼5分钟。八点递标书,还有10分钟的空间。

一分、二分……周志远觉得自己快死了,双手拼命捂住心脏,怕它跳出来。

陆一鸣都不敢再盯手机了。

嗡——手机振动了!

周志远扑过去,陆一鸣迅速拿起笔,一秒钟的时间,周志远报出一个数字,周志远回头时,陆一鸣已不见了。

周志远扑向另一个房间,这里正在迅速调整标书,仅仅17分钟,调整完毕。剪刀,胶水,一切有条不紊,手像飞速旋转的齿轮,配合是那样默契,远远超过手术室里的精湛。第一道签字,周志远只用了24秒。接着再封,再签,房子里的空气是静止的,呼吸也是静止的,只有手不停地飞动。完毕!周志远第一个奔出去,后面的人抱着标书,楼道一下乱了,全是抱着标书往外扑的。老板揉着腥红的眼睛,地震了呀!妈呀。跑啊——

八点差五分,大洋的标书交了。

周志远的目光探到楼下。发现路上、院内还有人在疯跑!周志远看看表。迟了。

果然,有八家单位因超过八时,被驱逐出去。

周志远和陆一鸣相视一笑,笑得那样舒服。

接下来他们便有了把握,因为陆一鸣算出的数字,跟周志远报的只差24万。上亿的工程,只差24万,周志远再次望望陆一鸣,他都有点不敢相信。

第一天初评,三个标段飞了16家。周志远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的老冤家省七建四处飞了!

第一轮就飞了,这世道,啥事都可能发生。

第二天复评,又飞了16家。

晚上周志远请客,他们险些都喝醉。

第三天是最后一天,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周志远西装革履,他己通知公司,通知林婉秋。准备好宴席,他要宴请全体管理人员。

7

事情到底出在哪个环节,周志远到现在都弄不清楚。

他跟林婉秋面对面坐下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想开点吧,志远,身体要紧。林婉秋劝他,你又不是没输过,输了再赢回来,好吗?

周志远笑了一下,笑得好苦。

林婉秋说,啥事都可能发生,我们应该有这个准备。

周志远还是苦笑了一下。

事情太出乎意料了,宣布前的两分钟,周志远还稳操胜券,省七建四处一飞,他就觉没人能跟他抗衡了。钢厂基建处的刘处长一直冲他微笑,他更觉事情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中,用不着再费什么神。他甚至已在脑子里布置开了作业面,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想在这次建设中再露他一手。

这时候第一标段的唱标开始了,周志远连呼吸都没屏,他在想怎样走上台去,傲视群雄般握住招标组组长的手。就在他站起的一瞬。他突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太陌生了,紧跟着站起一年轻人,年轻的有点过分,他冲周志远笑笑,很温和,但也很无礼,他居然走上去,握住了组长的手。

周志远一下惊了,如果不是陆一鸣,他很有可能会冲上去,冲会场大发一通火。陆一鸣拽住他,悄悄说,先冷静点。

这是哪儿杀出的程咬金?周志远几乎在吼!

江西华龙集团,陆一鸣低声说。

有个华龙面,没听说华龙也搞建筑。

不是一回事。陆一鸣已拨通手机。要部下立刻查清这家公司的情况,包括背景。

还没等信息反馈回来,第二标段又唱了。

0.2分!华龙集团居然又高出大洋0.2分。周志远忍无可忍了,他愤愤地走出来,三个标段两个飞了,这还叫投标吗?

这次的招标真怪,招标办给了建设单位4分。专家组的分打出后,再由建设单位打这4分,第一标段大洋曾高出1.2分,最后却低了0.2分。第二标段大洋高了1.8分,最后还是低了0.2分。周志远真想骂建设单位的娘。

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望着第三标段也打了水漂,这帮狗日的,真是喂不熟的狼!周志远掏出手机,迅速拨了一个号,这号一直藏在他心里,他连一次也没用过。

这号就是方鹏飞给他的那个号。

周志远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他发了一条短信,就四个字:我不相信。然后走进会议室,坐下等转机。

专家们忙忙碌碌,建设单位的人趾高气扬,那个刘处长脸上的笑没了,换上一层僵死的颜色,他坐在那儿。像个瘟神,周志远瞧他一眼,都觉来气。

气氛显得严肃。

专家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就在公布分数的一刹那,外面走进一人,他俯在主持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主持人显得很紧张,脸色血红地走了出去。

三分钟后,会议休会。专家们被请进一间秘室。会场秩序一下乱了,嗡嗡声响成一片,周志远仰头靠在椅子上,双目微闭,他总算找回了点感觉。重新开会后,形势发生了逆转,台上所有的目光几乎都盯住周志远,华龙的那个胜利者一下被冷落了。评分结果,大洋竟比华龙高了13.6分!

这样的结果应该多少带给周志远一点安慰,可周志远像是遭人羞辱一般,情绪坏到了极点,任凭林婉秋怎么劝,他的感觉仍然很糟,他愤愤地咀嚼那四个字:我不相信,嚼碎了再吐出来,吐出来又嚼进,就是咽不下去。

林婉秋发现。周志远根本就是一个认不了输的角色。

陆一鸣来了。他夹着一大堆资料,刚坐下便说,原来是个玩空手道的。

周志远冷冷地说,我早就料到了。

华龙建筑,原是由三家建筑企业发起设立的股份公司,那个姓朱的年轻人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长。所有资料表明,这家公司完全是为某个目的而设立的,因为自它设立至今,并没独立建过一幢楼,它的工程业绩全部来自那三家企业。按说这样的公司是不具备投标资格的,可它因是外省企业,又有垫资2000万这个诱饵,所以一路杀了出来,让所有本地企业都目瞪口呆。

陆一鸣把查到的情况说完,又问林婉秋,老冯哪里去了?

林婉秋说她也没见过,冯处长的手机关机。

陆一鸣说这人真是,干啥事都没个轻重缓急。原来陆一鸣让工程处的老冯把这次的评分表认真核对一遍。看能不能从中找出点啥来。

一直沉默的周志远突然问,为什么华龙的数字跟我们那样接近?陆一鸣说,这有啥奇怪,他能杀进来,就照样可以拿到数字。

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周志远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从华龙的情况看,打通建设单位完全有可能,可要学周志远这样拿到准确的数字,怕他还没有这个能耐。要知道,那个数字也不是每个专家都能提前得到的。

你是说?陆一鸣欲言又止。

肯定有人漏了底!周志远毫不含糊地说,

可当时只有我们俩,再说时间又那么紧。陆一鸣还是不相信。

给我找老冯,马上找!周志远恶狠狠地说。

老冯失踪了。招完标回来,老冯就失了踪。林婉秋派人找了一周,还是没一点消息,周志远说,算了,放他一马吧,他既然不敢来,说明他还是有羞耻心的,这样的人,找来我也不想见了。

林婉秋感慨道。你有时候真像个善人。

副市长方鹏飞突然造访。提出要单独约见周志远。

周志远以为是于菲菲的事,他听杨小曼讲,于菲菲最近让媒体盯住了,惹了一身麻烦,有些媒体甚至开始影射方鹏飞,事情真要让媒体抖出来,方鹏飞的麻烦就大了。

没想到,方鹏飞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华龙公司要把一、二标段转包给大洋!

方鹏飞说,华龙的味口本来是全部三个标段,现在让大洋抢了一个,华龙觉得再调兵遣将就不划算,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到手的菜让给大洋,这样还可交个朋友。

朱总很敬佩你呀!方鹏飞最后说。

是吗?周志远近乎在冷笑。

他拨通电话,当着方鹏飞的面跟陆一鸣说,准备接收一、二标段。

方鹏飞惊讶地盯住周志远,原来你早有打算呀?

周志远说,像华龙这样的公司,他的目的只是掠一把,给他建,他建得起来吗?

方鹏飞服了。他没想到,周志远竟然精明到如此程度,他忽然想,如果周志远涉足官场,那会是怎样一个角色?

后来他笑了,他笑的是他自己。他原来想。在他们三个老同学中,他是最聪明也是最能成大事的。现在看来,他是最成不了事的。他真想拉上老同学,好好上昌灵山叙上一场,一个于菲菲,很有可能毁掉他的一生啊!

方鹏飞提出吃顿便饭,说是朱总做东,我权当做个说客,促成你们两家的合作。

周志远说不必了,你转告朱总,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我们谈判桌上见。

送走方鹏飞,周志远立即召来陆一鸣,说谈判的事你全权负责吧。陆一鸣说,我的假期满了。公司催我回去哩。周志远嘿嘿一笑,说你有几个公司,要不要我把董事长的位子也让出来。

陆一鸣很认真地说,谈判我可以负责,但别的绝对不行,我有我的原则,就是从不跟朋友一个锅里吃饭。

周志远默了片刻,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

谈判进行得很艰难。

周志远再一次低估了对方。这个姓朱的年轻人简直就是个谈判天才,谈到后来,周志远简直都有点喜欢这小伙子了,他想如果他是外交部长,一定会把他要到外交部去。

现在姓朱的是他的对手,这就让他很棘手。

周志远开出的低价是200万,可姓朱的对这个价码理都不理。他温尔文雅,一派文人的斯文相,说出的话却比钢还硬,1000万,少一分钱都不谈。

锯了三天,姓朱的仍笑眯眯地说,1000万,我也不涨,你也别压,签了约我们就是朋友。

陆一鸣站起来,说1000万交个朋友,你太给我面子了。

姓朱的不惊不乱,说面子也不是见谁都给的,你可以不要,但有人要。

谁?陆一鸣忍不住问。

省七建。姓朱的终于开始亮底,他接着说。知道为什么他们第一轮就飞了吗?他们知道争不过你们。干脆不争了,提前回家凑钱去了。

他们连标都未中。有这个资格吗?陆一鸣也来了劲。

资格?资格是啥,不就一张纸吗?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全都免费。姓朱的这句话,口气几乎熏死人。陆一鸣不敢来劲了,他知道姓朱的没跟他开玩笑。

陆一鸣问周志远。签还是不签?周志远喃喃道,他的底牌到底有多大,怎么方鹏飞就跟他的马仔一样?

陆一鸣说,这家伙水深啊……

谈判最终崩裂了。不是周志远不想掏1000万,是对方迟迟不亮最后一张牌,周志远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他相信省七建四处就是掏1500万。也拿不走这个工程。这两天他把省七建四处的底子全打听清了,省七建四处的底牌栽了,马上要双规,没娘的孩子还能吃上奶吗?

他决定继续等,他不相信对方能拗过他。

姓朱的果然打道回府了,临行前他特意让花店给周志远送了一束花,还写了这样一句词,花非花,物非物。

我非我,你非你。周志远顺口应道。

事情搁了将近半个月,周志远突然接到方鹏飞的电话,约他到一个地方见面。周志远赶去时,方鹏飞已经走了。说是让一辆警车带走的。周志远怔怔地站在那儿,半天都醒不过神来。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走过来,说,先生,有人给你送花。

周志远收了花,打开一看,里面有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句话:明天来人签约。

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七位号码,正是烂在周志远心里的那个号。

周志远寻着目光望去。发现对面电杆下立着一女子,袅袅婷婷,很像于菲菲。见他望,女子举起了手,朝他摆了摆,周志远再望时,女子消失了。

第二天,一位姓高的男人在钢厂基建处刘处长的陪同下,找到周志远,周志远什么也没说。在合同上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姓高的男人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临走时给了周志远一个眼神。

周志远记住了这个眼神。

晴朗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周志远带着大队人马,驻扎到了钢厂。

他跟钢厂的关系完全恢复了正常,仿佛一切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大家常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彼此称兄道弟,亲热得非同一般。

这天秘书杨梅打来电话,说林婉秋辞职了。

周志远飞步赶到公司,林婉秋的办公室紧闭着,秘书杨梅等在他的门口,她的样子有些孤单。

一封信静静地躺在桌上,周志远只看了两行,就把它撕了。

林婉秋是在替肖雅丽交完报社的广告款后发现日记本的。人已经走了,就让她走安静些吧,不能因为几个钱,再让她死后背上一个骂名。这是周志远的原话。林婉秋也觉得是这个理,毕竟夫妻一场,再说周志远也有这个能力,花钱买太平,报社自然没啥话可说。

日记本就躺在文件柜里。其实林婉秋也是无意的,她只是觉得一个人不可能无声无息走掉,她至少应该给这个活着的世界留下点什么,所以她顺手打开了柜子,也许是天意吧,林婉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日记本。

她躺在床上读,她本来是坐着读的,但坐着总让她产生审视的错觉,她不想审视,她只想平等地跟肖雅丽对话。

这是一个活着的女人跟一个死去的女人的对话,房间里有些静,可林婉秋分明听到了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肖雅丽的字迹潦草而粗放,一点不像她平时的样子。透过这些断断续续的文字,林婉秋仿佛看到

一个愤怒而绝望的女人在纸上舞蹈,时而疯狂呐喊,时而凄婉绝叫,那是一个女人在婚姻边缘上做出的垂死挣扎。又是另一个女人在欲望的漩涡里尽情放纵的疯语。

林婉秋起初是被激怒了,她觉得如此纯净的夜晚读这样的文字是一种耻辱,她甚至惊讶这样的文字会出自女人之手。肖雅丽是多么文静的一个女人呀,她淡淡的忧郁总是让人想到雾中的垂柳,她们在一起时,肖雅丽几乎连一个脏字都羞于启齿。有时说些女人间的悄悄话,她脸红的就跟处女一样。你怎么可以想象这样文静忧郁的女人会在纸上发出一连串的浪叫呢?而且这浪叫是赐给一个20多岁的小男人的。

愤怒过后,林婉秋被另一个肖雅丽打动了,那是夜晚中凄嚎的肖雅丽,是拼命地想抓住婚姻手臂的肖雅丽。

林婉秋想,同是女人。婚姻赐予的福祸竟有天壤之别,婚姻这魔鬼,她到底有多少个面孔?

林婉秋将近用了十天的时间,才把那本薄薄的日记读完。

这十天,胜过她所有的日子。她一下迷茫了。她不仅搞不懂肖雅丽,她连自己都陌生了,陌生得很。她必须重新找一面镜子,把自己好好打量一番,她觉得魔鬼与人根本没啥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人是有画皮的,而魔鬼无。所以人觉得魔鬼可怕,其实魔鬼见了人,那才叫怕呀。

更让她陌生的,是周志远。她忽然觉得周志远离她那么远,远得她几乎从没看清过他的真面目。

林婉秋是多么想看清呀!

林婉秋就是在这样迷茫的心态中想到辞职的。

从大洋公司走出来,林婉秋竟迷茫得不知该去哪儿,望着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林婉秋忽然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走错方向,她真替他们担忧啊。后来她想到一个地址。一个被肖雅丽在日记中反复提到的地址,富民花园15号,它就像一个魔咒,紧箍在肖雅丽头上,只要魔咒一响,肖雅丽就会在纸上翻滚。

林婉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敲响了那扇门。

半天后,门缓缓地打开。开门的是一老妇,她像一棵枯树,直直地插在门口。凭着脸部的轮廓,林婉秋断定她就是肖母。肖母有点浑沌的眼神在林婉秋身上盯了一会,扔下林婉秋,自己钻卧室去了。林婉秋只好跟进去。

肖母躺在床上,床边多了把椅子,是肖母为林婉秋准备的。

林婉秋坐下,她的视线立刻被墙上的像片捉住,一共六张,从左往右看,是一个人慢慢走向衰老,从右往左看,是一大片记忆。

照片上的肖母很漂亮,很性感,确实有股子勾魂的魅力。

您怎么不问我是谁?林婉秋觉得肖母很怪,她像是早就在等林婉秋。

你是一个好奇的人。肖母双眼微闭,一脸宁静。她的声音很有质感,不像一个老妇的声音。

我是雅丽的朋友。

肖母静静地躺着,半天后才说,雅丽没有朋友。

我也是志远的朋友。林婉秋又说。

肖母眼睛睁了一下,复又合上,说,他好久没来了。

您……孤单吗?林婉秋费了好大劲。才把话问出来。

你看我像个孤单的人吗?

林婉秋一时没话了,她发现要问出那句话实在很难,她甚至不想问了。她觉得打破一颗已经宁静的心实在有点残忍,况且她要问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秘密。算了,就让时间掩盖住一切吧。她对自己说。

烟在桌上,你自己抽,我喜欢烟草的味道。肖母突然说。

林婉秋说,我不会抽烟。

我喜欢烟草的味道,肖母重复了一遍。

林婉秋犹豫片刻,还是从桌上拿起了烟,刚抽了一口,她便呛得直咳。

你太急了,肖母说。抽烟跟人生一样,太急了会呛着,你应该慢慢吸。有多少事,需要我们慢慢咀嚼呀。肖母发了一声喟叹,然后说,你想知道什么?林婉秋拿着烟的手在发抖,她忽然想。要是一切都是真的,她该怎么办?

肖母说,你好像很矛盾。

林婉秋点点头,肖母叹了一声,问,你爱他?

谁?!林婉秋一惊,觉得心被人猛动了一下。

周志远。

爱?林婉秋一下恍惚起来。我爱吗?

爱一个人很难,尤其志远这样的男人。肖母像是自言自语。

那……你爱吗?林婉秋颤惊惊地问。

我?肖母像是被问住了。不过很快她便说,我爱,我怎能不爱呢?

林婉秋一下子跌入了深谷,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没希望了,如果他真是那样一个男人,她还会继续留在大洋吗?

可她又顽固地觉得,他不会是那种男人,肖母也不会是那样的女人,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她必须搞清楚。她在自己的困惑里挣扎着,她伸出手,强烈地希望让人救上来。

肖母的叙述大大出乎林婉秋的预料,是她把林婉秋从谷底拉了上来。上来后林婉秋便觉得是她把事情搞乱了,是肖雅丽把整个人生搞乱了。可是,可是,林婉秋还是觉得,心上有一个疙瘩,怎么解也解不开。

肖母说,雅丽是个多心的孩子,她一直认为,父亲是让我折腾死的,其实她那里知道,她的父亲是死在另一个女人床上的,这都是些旧事了,翻起来就有股子霉味。肖母接着说,这孩子,什么都认死理儿。一认上,谁都拿她没办法,她跟志远结婚的时候,我是真有病,那种病,能让人羞愧死。肖母顿了一下,看得出,往事给她的痛苦是深重的。

发病时,你什么思想也没有,满脑子都是男人,都是那一件事儿,发作完,你又被羞愧和痛苦折磨,你甚至不想活下去。

是志远帮我治好了病。肖母微微欠起身子,一说志远她的眼又亮了。

雅丽不让治,志远背着她,到处给我找名医,后来还是一个乡下老中医给我治的。只用了几味药,他说是秘方。病好后我搬了出去。病虽好了,可羞愧还在。

雅丽这孩子,是个能同甘却不能共苦的女人。志远事事让着她,我总不明白,志远为什么要让她呢?男人对女人太让,是会让坏的,后来事实证明,志远让得太过分了。

你知道志远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吗?肖母突然问。

知道。林婉秋说。

不,你不知道。肖母说。那不是一般的苦难,那是炼狱,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他的情景。肖母的泪流了下来,泪湿在她的脸顿上。她的脸却慢慢泛起红润。林婉秋发现,有些回忆是能让人年轻的。

志远跟我住在了一起,我知道他怕见雅丽。可他多么需要家的温暖呀!不瞒你说。志远有恋母情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他父亲死得早,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他偎在我怀里,像个受伤的孩子。

那段日子真美呀!肖母完全沉浸到记忆里去了,她脸上的光泽一下鲜亮,胸膛里仿佛燃烧着某种火焰。后来她说,那段日子也有点潮湿,我毕竟是女人呀!你知道一个女人的痛吗?

林婉秋抓住肖母的手,紧紧地抓住,她说我懂。懂。

不,你不懂。肖母抽出自己的手,抹了把泪说。我是在罪恶和慈爱中挣扎的,我不知道我给他的是什么,我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痛苦,可我幸福。

很久,肖母才从那一片回忆中走出来。她一走出来,神色立马变暗了。她说,雅丽一直认为我们肮脏,可她懂吗?她懂自己的丈夫吗?懂自己的母亲吗?我是个母亲,我不会做伤害自己女儿的事,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还真是纯洁。是的。是纯洁。

肖母慢慢合上眼,跟睡着了似的。

林婉秋怔怔地坐着,她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

留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在一点点晴朗起来。

告别肖母,林婉秋很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这时候她想起了孟子坤,她自然不会去墓地。她觉得怀里揣着另一个男人去探望子坤是不公平的。她选择了另一个地方。

这是昌灵山脚下,林婉秋的面前是一座石屋。石屋四周长满了荒草,当年的热闹早已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是一派凄清。

知道这座石屋吗?它可是当年大洋的公路建设指挥部呀。孟子坤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把她和潇潇全扔在了脑后,直到石屋对面的昌灵山隧道贯通,孟子坤才打电话说要回家一趟。

林婉秋便等。

可她等来的却是另一条消息,不,是噩耗。

隧道顺利贯通,周志远摆上酒宴,要庆贺一番。孟子坤是不能喝酒的,他心脏不好,这一点周志远也知道,可那天气氛太热烈了,孟子坤几次要喝,都被周志远拦住,后来孟子坤发了脾气,说胜利只是你们的吗?

那天的孟子坤喝得很凶,胜利的喜悦像火一样在他体内燃烧。他禁锢了若干年的酒瘾仿佛要在喜悦中来个一次性满足,周志远起初还怕,后来见他状态良好。便兴奋地跟他连连碰杯。

这一场酒最终成为周志远生命里的一大遗憾,也是他创业人生中不可饶恕的一大败笔,当孟子坤病情发作的时候,他知道他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抱着孟子坤,拼命地想唤醒他,可孟子坤却像一个酒足饭饱什么遗憾也无的超脱者,平静地睡在周志远怀中。

周志远这时才清楚,过度劳累的孟子坤是抵挡不住酒精的。

车子在公路上疾驶,周志远乞望着医院能给他带来奇迹,后来他感觉孟子坤在他怀里动了一下,他都看见孟子坤的微笑了,他兴奋地喊,子坤,子坤,可孟子坤却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坐在石屋前。林婉秋的心情就跟长满荒草的山坡一样,风吹草动,林婉秋再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凄凉和无奈。

8

也不知为什么。周志远忽然就想起了富民花园15号,这是他寻找林婉秋的第十个日子,他的身边坐着疲惫而又烦躁的杨小曼。

他忽地拉起杨小曼,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杨小曼说,整个世界都找遍了,她要是成心躲起来,我们上哪儿去找?

周志远说,可我感觉她就在身边。

杨小曼忽然恨恨道,你的感觉好厉害呀。

周志远扔下杨小曼,心急火燎地奔向富民花园,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林婉秋为什么不辞而别,原来她们心中都是有魔的呀!

那自己心中的魔呢?

路上周志远就想,假如他真的再失去林婉秋,他对这个世界还会有热情吗?他兀自笑笑,笑得有些苍凉,他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婉秋一样,突然地消失在某个地方。

周志远打开门,一股亲切的感觉立刻扑面而来,只有走进这扇门,他身上的累才能彻底放下来,也只有在这儿,他的心灵才能得到歇息。这些年来,他从这儿得到了多少慰藉呀,这是他心灵之门,也是他的困感之门,他走进来,便成了另一个周志远。

他轻轻唤了一声,像鱼儿唤大海,像鸟儿呼唤蓝天。更像一个游子在呼唤母亲的怀抱。

唤完后他怔住了,他分明闻到了另一股气息,一股陌生而又恐怖的气息。他疾步走入卧房,才发现肖母宁静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大睁着,但里面干干净净。没有私毫内容。

周志远在床前静静地站着,面对死亡,他没有任何的惊恐。他甚至觉得人这样离开世界,其实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他跪下去,跪得那样虔诚,他的脑子渐渐模糊,像一层缓缓升起的雾,挡住他的思想。他伸出手,替肖母合上眼睛,那一刻他有种幸福感,真的,他感到自己正被无边的幸福笼罩。

他唤了一句话,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

葬完肖母,秋天的落叶开始飘雾,周志远来到墓场,手里捧着两束鲜花,他把一束献在妻子肖雅丽碑前,碑上的肖雅丽文静而忧郁,仿佛她在世界的那一头,也同样的不开心。他觉得有太多的不明白要问妻子,但看到妻子忧郁的眼神,他把所有的问题全咽了下去。这一天是肖雅丽的生日,周志远说,我不能陪你吃饭了。

他走向另一座墓碑,孟子坤的墓碑,他提着酒,他想好好跟子坤喝上一场。

他看见了一个人,她立在风中,脚下是一大片的落叶。

周志远走过去,把自己的风衣给她披上。他说,走吧,你看这落叶,都染了你一身。

林婉秋转过身,近距离地面对周志远,她眼中的周志远突然变得真实起来,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就有一只手揽住了她。

落叶无声,大地寂静。

这时候杨小曼正坐在自己的独居里,她在看一条新闻,电视画面上,夺得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三等奖的于菲菲一脸灿然,给她颁奖的,好像是张副省长。

责任编辑李春风

猜你喜欢

雅丽志远鹏飞
Temperature-Dependent Growth of Ordered ZnO Nanorod Arrays
Hydrothermal Synthesis of Ordered ZnO Nanorod Arrays by Nanosphere Lithography Method
SPECTRAL PROPERTIES OF DISCRETE STURM-LIOUVILLE PROBLEMS WITH TWO SQUARED EIGENPARAMETER-DEPENDENT BOUNDARY CONDITIONS*
Quality Control for Traditional Medicines - Chinese Crude Drugs
为了避嫌
惩“前”毖“后”
举贤
Atom interferometers with weak-measurement path detectors and their quantum mechanical analysis∗
香喷喷的年哟
Functional Equivalence Theory and Its Limitations in Trans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