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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2009-06-04[法]莫里斯·布朗肖王立秋/译

延安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石块书本天赋

[法]莫里斯·布朗肖 王立秋/译

阅读:在作家的旅行日记中发现这样的供认毫不奇怪:“写作时,总是如此地害怕……”当洛马佐(Gian Paolo Lomazzo)谈到利奥纳多试图作画时攫住后者的那种恐惧时,我们也能对此表示理解,我们感到,我们能够理解。

但如果一个人向我们透露,“阅读时我总是焦虑万分”,或者一个人只在极少数的特定时刻阅读,又或一个人扰乱其生活,宣布放弃整个世界,先行于世界上的作品与欢乐之前,为的是给自己开启一条新的道路,好接近一些阅读的时刻,那么,我们几乎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和皮埃尔•雅内(Pierre Janet)的女病人放在一起,我们知道,她不愿意阅读,因为她说,“书读了就会变脏。”

爱听音乐的人在聆听的同时(仅仅因为聆听)也就成了音乐家,相同的事情也发生在喜欢观摩绘画的人那里。掌握诀窍的人能够轻易地进入音乐世界与绘画世界。诀窍在于“天赋(gift)”,而这种天赋,也就是对某种品味的理解与迷恋。音乐爱好者与绘画爱好者公开地展示自己的偏好,仿佛这种偏好是使人愉快的微恙,使他们孤立并让他们骄傲。其他人则谨慎地承认自己缺乏鉴赏能力。要有天赋,才能去听,才能去看。天赋是一个封闭的场所——音乐厅、美术馆——人们把自己封存其中,以便享受某种秘密的愉悦。没有天赋的人被隔离在外,拥有天赋的人则能够随意地进出。自然,只在星期天,音乐才被宠幸;音乐之神并不比美术之神要求得更多。

阅读,甚至不要求任何天赋,它还驳斥那种对自然优势的依赖。(阅读上)没有人会有天赋——作家没有,读者也没有——,而觉得自己有天赋的人首先就会感到自己没有天赋,就会一直感到自己毫无准备,会认为自己缺乏那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与成为(being)一名“艺术家”意味着不知道已经存在艺术,不知道已经存在一个世界,是一回事;因此,对艺术作品的阅读、观看与聆听,要求的更多是无知而非知识,它要求一种充满了无边的无知的知识,以及一种不被预先给定的天赋,每一次,这种天赋都会在自我遗忘中被接受、被紧握又遗失。每一幅画、每一部音乐作品,都把为接受这些礼物所需要的器官赠予我们,把观看和聆听所必需的眼镜和耳朵“交给(give)”我们。非音乐的人(Nonmusicians)是这样一些人:从一开始,他们就作出了拒绝听的可能性的决定,他们躲避听的可能性,就好像满怀猜疑地对威胁或刺激封闭自己。安德烈•布勒东(Andre Breton)拒绝接受音乐,因为他要在自身内部保存聆听语言不和(discordant)本质及其非音乐之音乐的权利;卡夫卡(Kafka),总是承认自己比世上任何人更排斥(closed to)音乐,却能把此缺点视为他的长处之一:“我真的很强,我有种独特的力量,那就是——用一种简略而稍欠清晰的方式来概括——我非音乐的存在。”

通常,不喜欢音乐的人完全不能容忍音乐,就像觉得毕加索的画令人反感的人会带着强烈的憎恶去排斥它,好像他直接感觉到画对他的威胁。他甚至都不看那幅画,这一事实并不与其真诚抵牾。他只是无力观看。不看不代表他错了,相反,使他闭上眼睛的是直率,是对这种力量的正确预感。“我拒绝看那东西。”“眼前这东西让我不想活。”这些陈述比艺术爱好者可疑的自得更有力地界定出艺术作品的隐秘现实——绝对地不可忍受。确实,眼前的画真让人不想活。

造型的艺术作品与言语的艺术作品相比,有种特定的优势:它能够更加明显地表现那种排外的空虚(exclusive void),在这种空虚中,显然,艺术作品想要远离人们的注视而持存。罗丹的《吻》允许自己被观看,甚至因饱受观看而茁壮成长;他的《巴尔扎克》则回避视线,是件封闭沉睡之物,专心于自身(absorbed in itself,自我吸收)到了消失的程度。这个决定性的分离,而这正是雕塑的要素,正是它,在空间的中心设定了另一个反抗的(rebellious)空间——设定了这样一个空间:它同时是隐藏、可见并受到隔离的,也许不可变,也许永不静止——在这种受保护的暴力面前,我们总会感到格格不入,而这种暴力,看起来不会在书中出现。从地下出土的(unearthed)、展现于人们眼前的塑像既不期待什么,也不接受什么,它看起来就像是从别处撕扯过来的(torn)。但是,我们能说出土的书,从罐子中掏出的、进入读者视野的手稿凭运气而出乎意料地获得重生不对么?无人阅读的书是什么?尚未被书写之物。因此,阅读,并不是重写那本书,而是使书自我书写或者说,被书写(be written)——这时,不再有作为中介的作者,也没有任何人在书写。读者不是把自己添加到书中,相反,读者首先总是倾向于把书从作者的重负下解脱出来;而他接近作品时的仓促,他掠过书页而不触动任何字句的无意义的影子,甚至,读者的粗心和细微的兴趣,他一切无限的轻盈都确证了书本一种新的轻盈:书变得没有作者,也没有倾注书中的整个生命的严肃、劳苦、悲痛与沉重——这是一种时而带来恐怖并总是很危险的经验,读者会抹除这种经验,出于其天佑的(providential)轻盈(在阅读上的轻盈),读者会把这种经验视为无物。

尽管毫无知觉,读者已经卷入到一场对作者的深刻斗争中去:无论今天书与作者之间还有多亲密,也不管出版环境——并非偶然,但可能已经有些年代错乱的环境——如何直接地阐明作者的形象、在场(presence)及历史,尽管如此,任何阅读,(尽管)其中作者的考量看起来有着如此巨大的作用,任何阅读,都是一种弹劾(impeachment),它把作者除去,为的是把作品还给作品(itself),还给它不具名的在场,还给那粗暴、客观的认证,后者,正是作品之所是。根本上说,读者自己总是不具名的,他是任何一个读者,独特而透明。与(像过去我们父辈做的那样)把自己的名字添加到书中相反,他抹除一切的名字,用的是自己无名的在场,是那种谦逊、被动、可互换的、无意义的凝视,在目光的轻压之下,书看起来已经写成(written),与任何事物、任何人无关。

阅读改变书本,正如大海和风改变人类的作品:结果,是平滑的石块,从天堂坠落的碎片,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们对其直视时也不会为之感到惊奇。阅读,赋予书本某种突然的存在,这种存在对雕塑来说“好像”只能来自斧凿:使它躲避观看之眼的隔绝状态,(对事物)骄傲的远离,那驱散雕塑以及试图对它进行重塑之观看的孤独智慧(orphan wisdom)。某种意义上来说,书,要有读者才能成为雕塑,它需要读者,为的是断言自己是既无作者亦无读者之物。阅读给书带来的,首先不是某种更宏大的人类真理;但它也不会使书成为非人之物,成为“客体(object)”或某种充足的存在,(埋在)深处——我们的太阳尚未把它完全照亮——的果实。阅读,只是“使(make)”书——作品——成为作品,成为外在于生产者,外在于书中表达的经验,甚至外在于一切艺术资源的作品,这些艺术资源,在各种各样的传统中都能找到。阅读的天性(nature),其独特性,完美地阐释了“它使作品成为作品”这个表述中动词“使(to make)”的独特意义。这里,“使”一词指的,并非生产活动:阅读不制造(make)什么,也不添加什么;它任事物是其所是(lets be what is);阅读即自由——不是那种予夺存在的自由,而是一种接受、赞成的自由,它说“是”且只能说“是”,并在这个“是”开启的空间中,允许作品令人惊异的结果(decision)得到确证:它(作品)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拉撒路,出来。”

阅读接受作品之所“是”,并以此为作品卸去作者的重负,然而,阅读并非用读者来取代作者,这样的读者是一个充实存在(fully existent)的人,一个有自身历史、职业、宗教,甚至有广泛阅读经历,并在此基础上开始与另一个人,写书的人对话的人。阅读不是对话,阅读不讨论,也不置疑。阅读从来不会对书本——当然不是对作者——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好吧,你向我提供何种真理?”真正的阅读从不挑战真正的书本:但阅读也不是对“文本”某种形式的屈服。只有非文学的书,才被呈现为用确定意义织就的结实的网,就像由真实断言构成的实际存在物:在被人阅读之前,非文学的书就已经被所有人读过,而正是这种原初的阅读,确保它安然存在。但是,源自艺术的书在世上无此保障,在它被阅读的时候,此刻之前,它不可能被人读过;它只有在由这种独特阅读开启的空间中,才能实现其存在,这种阅读,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是唯一一次。

这就是为阅读或者说文学阅读所证明的自由之源。如果阅读不屈从于任何事物,不依赖于任何已然存在之物,那么,它就是自由的运动。毫无疑问,书就在那儿——不仅在它白纸黑字的实存之中,也在其作为书这一稳定意义的织物的本性之中,在它有负于先在语言的确认中,在由在它周围形成的区域中,这个区域既是读者群聚而成——其中已经有我,即便我还没有阅读——又是由其他所有的书组成的,这些书就像羽翅交错的天使,密切监视着书卷,因为,如果哪怕只是一本书受到威胁,世界图书馆中一道危险的缺口也就打开了。因此,书,就在那儿,而作品,却依然潜藏,也许,在书的显明的掩盖和遮蔽下,作品从根本上说就是缺席的,书本背后,作品等待着解放的决断,“拉撒路,出来”。(语出《新约•约翰福音》11:43,原文为“Lazare, veni foras.”)

看起来,阅读的任务就是使这石块坠落:使它变得透明,用目光的渗透使其融化,这狂热的目光,远在这石块之外。阅读,或者说,至少阅读的开端令人晕眩,就好像非理性的冲动,借助它我们打开已然紧闭的双眼,朝向生命;这种冲动与欲望相连,后者是飞跃(leap),无限的飞跃,如灵感那般飞跃:我要阅读那尚未被书写之物。然而,还不止这些,这里,使阅读之“奇迹”——也许,正是这奇迹,启发我们关注一切奇术(thaumaturgy)的意义——更为独特的,是这石块和墓碑不仅包含某种必须以生命来填充的死者的空虚(cadaverous emptiness),而且,它们还建构了必须出现之物的在场——尽管这种在场是潜藏的。滚动石块并把它推开,无疑,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在日常用语中,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完成这项任务,每时每刻都在与这拉撒路交谈——他已经死了,三天,也许,是永远地死了,在那紧裹的绷带下,最为简洁的成规(the most elegant conventions)维持着他的存在,拉撒路回答我们,他就在我们心中,与我们交谈。但是,对文学阅读之吁求的回应,不是倒塌的门,变得透明的门,甚或是稍稍变薄的门;毋宁说,是更加粗糙的石块,它被封得更紧,挤压四近——铺天盖地的石块,震撼着天地。

这就是“开启”的独特本质,而阅读,则由它组成:只有那更为紧闭之物,才开启;只有那天生就暴虐,无连贯性之虚无,才获准进入自由、欢乐的“是”之轻盈。但这不是说,诗学作品与对搅乱日常理解的晦涩的追求,有什么紧密的联系。这只是在已在那里的书本和永不事先在那里的作品之间,在作为隐藏作品的书本,与只在其隐藏的厚重——厚重使其存在——中确证自身的作品之间,建立一种粗暴的决裂:它建立起一种粗暴的决裂,以及通道,从一切都有不同程度意义的世界,从有光有暗的世界,到本质上说一切尚无意义的空间,但即使如此,一切有意义之物也会据其起源,向此空间回归。

但这些谈论也有欺骗我们的危险,如果它们看起来说的是,阅读是从一种预言到另一种语言的清道工作,或需要主动性(initiative)、需要努力的大胆的一步,以及,对障碍物的征服。对阅读的接近,可能是一种艰难的快乐,然而,阅读,却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它是无劳作的自由,在“直接”(the immediate)中生长的纯粹的“是”。

阅读,轻盈、纯真的“是”

阅读,文学意义上的阅读,甚至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解运动,这种理解,试图通过再次使意义运动而维持意义。阅读坐落在理解之外,或者说,阅读中并没有(short of)理解。确切来说,阅读也不是一种吁求,后者要求应该在阅读中自我揭示的独特之作,在普通语(common speech)的表象前,在属于所有人的书本面前显露自己。无疑,存在某种吁求,但它只能来自作品本身,这是一种沉默的吁求,它在一般的噪音中强加沉默,读者只有在回应的同时才能听到这种吁求,它使读者偏离他们的惯常联系,并使他们转向这样一个空间:阅读在此附近滞留并成为朝向此空间的通道,成为一种对作品之慷慨的欣然接受,成为一种在同一场把作品提升为存在(being),把接受变成迷狂(ravishment)——在迷狂中,作品才得到清楚的表达——的狂喜中把书提升为作品之所是(that it is)的接受。阅读,即此住所(abode),它简单,其简单性来自那个轻盈、透明的“是”,“是”就是这个住所。即使它要求读者进入无空气无大地一切对它隐藏的地域(zone),即使在这些风暴环绕的通道之外,阅读看起来是对公开暴力的某种参与——而这种暴力,就是作品——,本质上,阅读是一种平静而沉默的存在,“过度”被抚平了的中心,在一切风暴眼中的沉默的“是”。

这种“是”——它在场、迷狂、透明——的自由就是阅读的本质。因此,阅读站在了通过创造经验接近缺席、无限的折磨,接近那永不开始、永不结束之物空虚深度——这是一种把创造者暴露给威胁的运动,这威胁,来自那本质的孤独,后者把他交付无限(the interminable)——的作品的反面。

在此意义上,阅读比创造更为主动,更富创造性,尽管它什么也不生产。它分享决定,它轻盈而不负责任,它是纯真的决定(innocence of decision)。它什么也没做,但一切也都因此而完成了。在卡夫卡那里,恐惧,未完成的故事,浪费生命、背弃使命带来的折磨,每个日子都成为一次流放,每个夜晚都被睡眠驱逐,有这一切的存在,最终,也就有了这样一种确定性:“《变形记》不可读,它根本上就有缺陷。”但对卡夫卡的读者来说,这恐惧就变成了轻松与快乐,过失的折磨,则转化为纯真,在每个文本碎片中,都有着充满的快乐(delight in the fullness),完成的确定性,独特而不可避免的作品带来的启示。这,就是阅读的本质,就是轻盈的“是”——它远比创造者与混乱进行的暗无天日的斗争更有效的多,在这场斗争中,它为主宰混乱而选择消逝——引起对创造的神圣分享。

这就是为什么作者对读者的不满常显得错位。孟德斯鸠写道,“我要人帮我一个恐怕谁也不会帮的忙:那就是,不要在一时的(casual)阅读中对耗时二十年的作品作出评判;赞成或谴责整本书而不是其中的几个句子”,它要求的,是艺术家常为没有而感到抱歉之物,因为,他们为其作品成为一时的阅读、分心的一瞥、无心聆听的受害者而心怀苦涩:如此的努力、如此的牺牲、如此的关心、如此的精心算计,孤独的一生,跨越数个世纪的思索——所有这些,都不受重视,不受评判,被无知的决定所彻底消灭,而这无知的决定,出自沿途经过的第一人,出自其极偶然的情绪。当瓦莱里对今天那些要求在阅读中配上导读无教养的读者表示担忧的时候,这种担忧,也许,不是没有理由的;然而,专心的读者文化,充满激情之阅读的顾虑(scruples),某种几近宗教的阅读——这种阅读已经成为某种邪教——不会改变什么;它会带来更加严重的危险,因为,尽管一时阅读的轻盈,围绕文本快速起舞的那种轻盈,可能并非真正的轻盈,但它不会有什么后果,并且,它还保持了某种许诺:它显示了阅读的纯真与快乐,后者事实上,也许,是与一名不可见的舞伴,在分离的空间里,和“墓碑”跳一支欢乐、狂野的舞。轻盈来自于我们希望严重关切(grave concern)的动力之处,因为,轻盈所在处,并不缺乏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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