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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色

2009-06-04

延安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古风东篱

唐 卡

一 郁闷

从周五下午三点四十的雨下到现在还没有停。整整两天,天就像漏成许多洞的布幔一样,水淅淅沥沥,从白天滴到夜里,再从夜滴到了白天。

这个本来就多水的城市,泡在了水里,湿漉漉,又宛如秋天湿冷的天国。

周冰秋一直耗在床上,从周五下班回到家里就这样。除了到厨房,除了上厕所。

手里拿着《包法利夫人》,爱玛的痛苦伙同这似乎永远也停不了的雨,把她敏感的心也拖到了谷底。

她的心情糟糕透了。

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在脸颊上未做停留,就滴到了湖蓝色的被单上。她迅速用手背抹着还在蓬勃流出的眼泪,又抽床头柜上的纸巾,轻轻地抹着眼睛和脸庞。她怕古风看见。他这样老派又传统的男子,向来有些大男子主义,一看见她多愁善感地抹眼泪,就嘲笑她。特别是这一年,他们的爱仿佛势不可挡地在消减。

她稍稍坐起来点,便可看到古风深深弯向画案的背影。

古风又在画虎,那种国画。他根本不是在创作,只是在临摹。市场大量需要这种画,他应画商的要求,画这种东西。一张给他二百块,而画商拿赝品当真迹,挂在画廊标价是八千。古风画得可谓是惟妙惟肖,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弄个一两万块钱。古风感觉志得意满的,似乎得了个肥缺。

他现实得很,什么来钱快就搞什么,所以常常要耻笑周冰秋。笑她傻,笑她太忧郁,也笑她太形而上。

人是容易变的,特别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钱这种东西把很多意气风发的青年都摆平了。

周冰秋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伤感,想流眼泪。这种阴郁的情绪侵蚀着她的心脏和脑部神经。她的心紧了发条一般的不适,头也懵懵的。她以为生了病,去医院检查了三次,又都一切正常。这也怪了,只是不舒服。她对生活,不,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劲。心里空落落的。

按理,她该志得意满。想要什么,似乎就有什么。大学毕业到了个学院的中文系当教师,虽然是不入流的学校,但毕竟是大学。不像她的其他同学,大部分被分到中学,日日坐班操劳。而她,周冰秋,在这个大学,不到七年,就老大的不满意。整天想的就是退休,不愿意去教室,不愿意面对学生。与她同龄的老师都评了副教授,而她还是一成不变永远的讲师。

后来她又想辞职,整天说着。

古风不赞成她辞职。坚决得很。因为他们终究是要结婚的,他不情愿两个人都成了无业游民,收入倒不存在问题,但没了社会地位。大学教师是不容置疑的好职业,他不允许周冰秋做傻事。

周冰秋终是没敢辞工作,她办了停职,应聘到一家文艺出版社,做了编辑,开始没完没了地看文学。

她新鲜了一阵。

周冰秋属于那种性格敏感的人,就像这个周末,无休止的雨似乎很配合她的心情。

她想流泪,想哭。有谁能阻挡呢?

她自然不仅仅是为爱玛,为一个异乡的、小说中的女子伤怀动情已不是她这样的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她二十九岁,未婚,漂亮,有男朋友,而且是不错的男人。有才华,帅气,只是个子矮一些。她应该没有不满意。

古风是她的第三任男朋友,恋爱了两年以后同居在一起。这在现代的都市是既不前卫,也不落伍。没有了最初的惊奇和波澜,好像归入了老夫老妻般的平淡。这样的生活使原本就多愁善感的她有了淡淡厌倦的感觉。

结婚吧,她不想。不结吧,以前又有约定,同居三年,就结婚。周冰秋不晓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跟古风订这样荒唐的约定,简直是传统意义上的定婚,是飞不掉的结局。

大概因为这个约定,周冰秋心里才有了怪怪的感觉,古风于她仿佛是亲人,而非恋人。当初那种激情澎湃像风一样消失了,抓都抓不回来。难道说爱没有了?周冰秋从心里压根就不愿意承认。她宁肯相信爱情是存在的,是她的爱情。她回避这个难题,不想面对它。

要爱情。这种想法也很荒唐。

有个同居男友,而她并不满足,足见她是个贪心的女人。

她的委屈是--要爱情。

雨还在下。到中午饭时间了,周冰秋感觉肚子呱呱叫。

她下了床,人虚脱了一样,踉跄地上了个洗手间。有点头重脚轻,墙也在晃。她知道是睡多了,可还是想一头倒在床上。

古风在起居室看电视,他永远都喜欢电视,所有的节目。周冰秋懒得跟他说话,拉了拉烟灰色丝质睡袍,经过了两天,皱得不成样子了。然而她实在没有精神,只想再次倒到床上去。

她刚想转身,冷不丁看到古风倚在门框上怪怪地看她。周冰秋没有任何准备,她被吓了一跳。

干嘛这样看我?

怎么了?不让看?

周冰秋下意识地耸耸肩,懒洋洋地说:没有。你画完了?

画了十张,看来两张要报废。

那也可以呀。好了,跟你不说了,看电视去吧。我头好晕。

古风换了姿势,继续靠着,看着周冰秋的眼睛说:不要再往床上躺了。

周冰秋懒洋洋理了理头发,没有说话。

看你一脸的病容,简直像四五十岁的老女人,没有颜色,还有点邋遢。

周冰秋白了古风一眼,不再说话,往床上倒去。

古风一个箭步,拉住了还没完全倒下的周冰秋,抱在怀里,喃喃地在她耳边说:

好了,别任性。你知道,再好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折腾,你这是在折磨自己。

看到周冰秋没有反应,古风继续细声说着:

我是为你好,怎么老是这样。

周冰秋还是不说话,跟谁较劲一样。其实,她只是没有力气,不想讲。

看着她不说话,古风又生出了一些怜惜,手臂紧紧地把她抱住,很自然地去吻她的头发。

周冰秋突然眼泪又出来了,很委屈的样子。然而又不是,什么都不为,如同眼泪总是时刻准备在那里,随时就可以喷薄而出。这种现象很奇怪,她以前不这样。那时候,她冷冷的,不苟言笑,待人也不热情,在外人看来,她是个神秘的女子,谜一样。她几乎从不流泪,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在心里默默想一阵就过去了。

她向来不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她的阴郁出了名。特别在她的大学同学梁维仪面前,更显出她的品性来。

梁维仪活泼开朗,白白胖胖,丰满得让人想起唐朝女子。毕业当年就结婚了,儿子现在已经六岁。梁维仪是周冰秋的铁杆朋友,还是她儿子波波的教母。

性格决定命运,开朗性格的梁维仪有着稳定的生活,和睦的家庭,健康的儿子。而周冰秋没有。她始终想要不一样的生活。跟其他人不同,有文学作品里面那样的斑斓,多姿多彩,充满浪漫。

她生活在梦里。

是古风用世俗的一面把她拽到现实中,然而她并不在意,常有逃离和郁闷的想法。性格决定了她的生活,她不写诗,可把自己搞得跟诗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抑郁,不想跟俗人打交道。

她挂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仿佛没有生活在这个叫蓝都的城市,而那五百万人口也跟她没有关系。她心里存有太多的怪念头,复杂而多变,不切实际。

刚毕业那会儿,她试图改变性格,活泼开朗些,多交些朋友,融入年轻人的大家庭。因为想极力改变,那几个月时间,她有点四不像,弄得疲惫又委屈,也没什么效果,大家并不喜欢。对此,梁维仪更是意见很大,说她是卖弄,失去了本真。看来真是本性难移。周冰秋又回到了过去,比从前更甚了。

的确,周冰秋更内向了。她很少跟人来往,她看书,在书里寻找知音。她疏离了朋友,包括生活在一起的古风。姐姐周冰春和梁维仪虽然她还经常见,说的多是生活中的话题,很少有谁能触动她内心深处了。她成了个寡人。

坦白说,古风还是很宠爱她的。

他画的是传统的国画,在心里和行动上都有着既现代又传统的信息,矛盾和冲突构成了他的处世风格和生活态度。他不断强调着三年后必须结婚的约定。他爱着这个女人,对她的郁郁寡欢又不能包容。他想成为优秀的画家,又不去努力,渐渐习惯了这样没有创造的生活。他流入了世俗,过与大家一样的通俗生活。他和其他男人一样喜欢不同的女人,年轻、有活力、漂亮的,所以有时候跟着他那帮画友在一起,也会有小小的出轨。对这个他并不自责,这年代哪个男人没有两好三好,守着一个女人是要被笑话的。所以,当他在外面花了一回后,很快就消减了不安,从容地回到家里,继续与他的冰秋亲热。

她将是他的妻子。

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随着约定日期的来临,似乎变得遥远起来。越近越遥远,虽然他们还住在一起。

但是,他要跟她结婚。这是约定,也是他从未更改的想法。

是什么阻碍了他们,古风想不明白。即使抱着她时还是不知道。他心里酸酸的,特别是看到她流泪,就觉有说不出的艰难和无奈。她的泪让他很不好受,也很难堪,他欺负她了一样。他不能理解,只想发火。常常如此。因为这样,周冰秋的眼泪也变得躲躲闪闪的,她那种委屈,成了无从解释的误区。

古风拿她没办法。男人的力气无处使,而事态又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他根本拽不回来。

他不晓得该怎么努力。

此刻他抱着周冰秋,他的女人。然而她在他怀里哭,又是那种奇怪的眼泪。搁往常,他大概又要动气了。突然之间,他感觉到难以名状的悲凉,万般地怜惜起这个女人。他吻起她的头发和凝脂般的脖颈。

他有些激动,下身有着强烈的反应。

他继续吻她,从脖颈向前胸吻去。细致,委婉,冲动。突然想起与他疯狂做爱的小女孩导游卫晓燕。她比周冰秋激情多了。现在不能想她,他调整心情,继续吻去。他想,他爱她,所以才能忍受她无处不在的抑郁,才对她有容忍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在抵挡着卫晓燕狂热的爱。

此刻,他全神贯注地进行爱的前戏。

眼泪无处不在,在这个做爱的前戏里,她似乎处在危险的断面,然而身体还是不可救药地逢迎过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古风,还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爱情在展开自己美好的身体,还有那个地方。

那种湿润原本是针对爱情的。

是真正的爱情。

然而现在还是湿润得蓬勃而且多情。这令周冰秋很难为情。

喷薄而出温度适宜的水冲洗着她光洁的身体,不敢看镜子,她怕。怕看到刚刚做过爱的自己的身体。肉体的欲望还明确地写在那里。她怕。

郁闷并没有因一次长度适中的做爱而减轻,她反而感觉更虚无了。

她不停地洗自己的身体,早已干净了,还不愿意停下来。肌肤都开始发红了,有着少女的光泽。但她并不喜欢。或许她忽略了这个,喜欢的是洗澡这种形式。

古风在门外喊她,叫她吃饭。

她关掉了水。

现实随着古风声音的降临来到了。

她答应着,随即擦干身体,换上那件深蓝色宽肩带长裙。丝质地的裙摆舒服地向下垂着,上身则松紧适度地显示着她美好的胸部。她的短发时尚又不失文雅,散发着淡淡的桂花的香味。

她的身体也散发着南国的桂花香。她的洗发水、浴液、香皂,包括花露水、家里的空气清新剂,用的同一品牌,含有桂花香的。从这方面足看到她的固执。

她所处的城市蓝都,虽在南国,但远离有桂花的地方。她知道有些地方的秋季有绵延不断的桂花飘香,沁润在人的呼吸和肌肤间。

周冰秋乡愁般建立了对桂花的感情,致使她要自己的身体也充盈着桂花的香味。

表面看她对什么都没兴趣,不想上班,不想踏实的生活,不想与男朋友做爱。她沉郁而消极。但是浑身散发的美妙的桂花香,在不经意的瞬间暴露了她的内心,她的秘密--她内心有强烈的渴望,爱和激情。

她在等待。

她知道自己的打扮不是为古风,也不为某个具体的人。她的打扮是下意识的,是年轻女子的本性。当然,在古风看,虽然周冰秋是美丽的,但这充满诗化的打扮他从来没怎么注意过。什么桂花香,什么香水了。他这样传统粗心的中国人大概总是不大在意这些细小东西的。

也许是这个女人在身边久了,不管是她下意识还是刻意的打扮都显得无足轻重。他要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女人,一个可以亲近的女人。

就像今天她穿的蓝色长裙,在古风看来就有点夸张,虽然飘逸,但似乎又显得过分的正式和时尚了。他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被太多的人注意。而周冰秋的衣着总会令人侧目。

周冰秋不置可否,但还是挽着古风的胳臂走在了大街上。

古风穿的是烟丝色的T恤,米色布裤子,脚上是老式的皮鞋,头发长长的,扎了个马尾。但不知怎么着,在有着桂花味的周冰秋旁边,帅气的古风显不出什么了。在穿了高跟鞋的周冰秋面前,他显得有些低矮,不那么挺拔。他非常自豪,有周冰秋这样美丽的女人挽着,他的脸上泛着亮光。

在阳光下,周冰秋不像在家里那么阴郁,也许因为刚刚有过的性爱,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眉宇间也有些昂扬的气息。

他们俩偶尔交谈几句,但她多是沉默着。周冰秋不喜欢在街上嘴巴不停地讲话,那会讨人厌的。

他们选择了街顶头的“毛公”湘菜馆,古风喜欢辛辣口味,周冰秋在这上面很迁就古风,仿佛他喜欢的就是她爱的。然而,说实在的,她怕那种火红火红的剁椒鱼头和油腻腻的红烧肉。

古风吃得红光满面,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而周冰秋吃得文雅,不动声色,眼睛虽然看着饭桌上的菜和对面的古风,神色依然是飘忽不定的。

虽然已经过了饭口,但餐馆的嘈杂还是让周冰秋不时地皱眉头。所有的中餐馆都这样,繁忙而吵闹,似乎永远充满喜庆的味道。

面前的男人好陌生,仿佛又是熟悉的。她知道,跟这个人生活是踏实而安稳的,以后也许会有幸福。可她心里偏偏要拒绝这种安稳。她不甘心。

但什么样的爱情才是亘古久远的呢?

想到这个,周冰秋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叹什么气?古风剔着右边的牙吐字不清地说道。

周冰秋看了他一眼,眼光游离地躲了过去,笑着说,没什么。

周冰秋缓缓站了起来,指了指那边走道,表示她去洗手间。古风点头,她拎起蓝色的小挎包向过道尽头走去。

这时候,她忘了古风的存在。

二 逃离

古风画的虎在有个画商那里很受欢迎,上个月他赚了两万多。上午他又送去十张,加上上次的他领到了五千块钱。拿着这些轻松赚来的钱,古风从里到外都是笑的。从裤兜取出上个月刚刚更新的NOKIA新款手机,拨起了周冰秋的电话。

嗳,你在干嘛?事情多吗?古风掩饰不住兴奋,语气欢快地问道。

哦。在看稿子。怎么这会儿打电话来?周冰秋声音淡淡地道。

也没什么。刚领了钱,我们下午去世纪蓝都,你不是上次看上了意大利的远足鞋,我送你。

一千八百八十块呢。没疯吧,突然这么大方?

周冰秋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惊讶地问。

很长时间没送你礼物,应该的嘛。

周冰秋在看北京一个女作家的小说稿,写的是三角恋爱,故事并不新鲜,只是语言还不错。因为这语言她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看。把看小说当工作,实在索然无趣。可她对购物兴趣不大,懒懒地说:

那鞋子太贵了,我不想要了。

别这样,我们可以买起的,你不要担心这个。

我看还是算了。我走不开。

好,你不去算了,那我跟哥们喝酒去了,下午不要等我吃饭。

周冰秋觉得古风说话有点赌气,不等她这边说话就挂了电话。放下电话的周冰秋心里空落落的,站起身,走到窗前。

九楼的这个窗户正对着一个中学的操场,现在有个班在上体育课。对面的杨资娉去西安出差了,这个屋子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她走了才几天,周冰秋有点想她,看着她整洁的桌子发呆。

拨通电话,那边很吵闹,她好像很兴奋。周冰秋礼貌地问候她,她语气欢快地说着西安的情况,周冰秋根本插不上嘴,索性静静地听她说。杨资娉说了古城墙,说了贾平凹。周冰秋等着她说兵马俑呢,而她最后说的竟是给她买了件大红的绣有五毒的土里土气的裹肚。挂了电话,周冰秋还觉得好笑,那种东西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穿呀。这个杨资娉,难道想把她打扮成妖女不成。

她收住笑,把那个小说稿又翻了翻,写了个意见,准备下午下班前交主任。这会儿她心里不那么难受了,在电脑上下起了围棋。这是她最为心静的时间,下棋能使她全神贯注。

中午吃什么饭呢?她没有胃口,想了想,找出“川妹子”的电话拨了过去,那边熟悉的声音答应着。她知道不用担心什么,不出半小时,略带麻辣的饭菜就会送上来,一小杯紫菜蛋花汤,这是免费的。

等饭的时间有点无聊,她想打古风的电话,一想到他在和朋友喝酒,便不想打了。关了电脑,闭目养起神来。

周冰秋下午把稿子早早交到主任手里,在办公室无所事事。没有兴趣去其他办公室聊天,索性拿了包步行到北京路的联邦书城。

现在好书不多,周冰秋在文学区看了一遍,只挑到两本书:俄罗斯女作家泰菲的《风雨旅程》和安兰德的《源泉》。她喜欢这两个女作家。泰菲写的短篇讽刺小说,她一直很爱看。而安.兰德既是哲学家又是优秀的作家,她的书虽严肃但很畅销。她从网上看到她的资料后一直想买她的书,这次买到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源泉》,她好高兴。这两本书一薄一厚,让她感到不同的分量。但欣喜是同样的。

从书店出来,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她抬起左手一看手表,才四点半。她不想这么早回去,既不想去姐姐家,也不想去梁维仪那里。她哪里也不愿意去。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起来。

这天她穿的是赭红色T恤,苹果牌休闲布裤,黑色平底皮鞋。有一种清爽的美。不知不觉她来到惟美化妆品店。这个不大的铺面,东西都是纯正的进口货,周冰秋和杨资娉、梁维仪都是这里的常常客。店里的两个女孩都笑容可掬地跟她招呼,说有新品刚到,说着柜台里拿了出来。

周冰秋微笑着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她还是习惯用资生堂系列的东西。她买了大包装资生堂桂花味的浴液,眼霜,又要了个紧肤护体液,便走了出来。刚走了几米,就听见店员小米在后面叫她:你上次预定的桂花味的洗发水过两天就可以到货了,对不起,刚才忘了告诉你。周冰秋向她微微点点头,说她下周再过来。

买了好书,又买了这些零碎的东西,心情比在办公室好了很多。而今天也奇怪得很,手机像坏了一样,静悄悄的,不响一声。她几次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的都是:中国移动和她设定的樱桃小丸子可爱的图案。是安静了,可有些失落。

想要一个她爱的人。

怎么又想到这个问题,简直是不可救药。她下意识地摸摸脸,感觉脸有些烫。都谈了三次恋爱,还跟古风同居在一起,可心里依旧是不满足,总觉得他不是自己这一生要的男人。但什么样子的男人才是呢?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难题。没有答案,所以她心里闷闷的。那种揪心的,难以释怀的东西总在,她无力解决。右手把头发往后理了理,看看日渐多起来的行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芸芸众生,陌生,熟悉,而她跟他们是无关的。

我在这里没有亲人。周冰秋自言自语道。

她的父母离婚后,母亲一个人住回了南京。父亲找了个年轻他二十八岁的学生结了婚,也离开了蓝都,去了海南大学。周冰秋和姐姐都不能容忍父亲的放纵行为,也不愿意面对与自己同龄的后母。她们几乎与父亲断了联系。而母亲,是孤傲的江南女子,她根本不承认自己遭到了抛弃,固执地认为自己在心里早已放弃了那份感情。然而,她还是失落的。可骄傲的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哪怕是女儿。她们之间在分开后也渐渐地疏于联系。

没有了呵护她的父母在身边,周冰秋感觉自己像没有根的草,空落而无所依靠。就如同在这街上,竟没有个可去的地方,一个叫家的地方。

恍惚间,她走到了电影院,买了小厅的票,电影是老片子《走出非洲》。

这个片子她已经看了四遍,每次都很激动,她喜欢女主人公的聪慧、美丽和勇敢,也喜欢她爱的那个情人。美丽辽阔的非洲美景令她非常神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勇敢地踏向非洲那片土地。

因为是下午场,影厅人很少,寥寥落落分散坐着。在这样的钟点看电影的大多数是一个人,一些闲散的人。周冰秋买了瓶可乐,坐在里侧靠后的椅子上。影片已经开始,一辆古老的火车在荒芜的非洲大地上奔驰,让人激动。周冰秋知道那个女人和她美丽的瓷器就在那火车里,在路途中,她要遇到她以后要爱上的男人。周冰秋太熟悉这一切了。她喝着可乐,让自己陷在剧情里。

看了一个多小时,周冰秋换了个坐姿,她有点不自在,她感到来自左后方时时存在的目光。没有回头看,那太无聊了。眼睛盯着屏幕,他们在亲吻。但她再也不像最初的专心了。感觉那个人在向她靠拢,她有些紧张。不敢回头。

那个人已经坐在她身后,他静静的,她感觉到他的气息。她屏住呼吸,虽然电影里的女人闲适地坐在她美丽的房子喝茶。她太紧张了。身后那个人令她无所适从,熟悉的电影也被看得支离破碎的。她额头和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嗳,你一个人看电影呢。

后面的男人说了话,听声音很年轻。

周冰秋不喜欢这种搭讪,没有回头,也不吱声。

嗳,还不搭理我。

那人手拍了下周冰秋的肩膀,轻轻的。她还是没有回头。

嗳,周冰秋,你怎么了?

周冰秋听见那人叫她名字,知道是熟人,这才摁了下额头转过身。一看竟是他们出版社的美编高雄,笑了起来: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小无赖呢。

怎么一个人来看?男朋友不陪你?

他有事情,一个人看也蛮好的。

周冰秋不大熟悉高雄,仅限知道彼此,从没在一起聊过天,她很难理解四十岁的男人也会一个人来看电影。

好片子要独自看才好。

周冰秋向他抿着嘴笑笑,又点点头。

现在大家都在家里看影碟,到电影院被视作老土。

高雄摇头:看影碟也是不错的,但好片子还是电影院比较好。你说呢?

也许吧。我喜欢看电影。

哪天到我家看吧,我那里有很多不错的片子。

面对高雄的邀请,周冰秋不置可否,他们毕竟还不熟悉,她礼貌地点点头。

电影在继续,他们的聊天也从电影拓展了下去。电影快结束时,似乎已经熟悉了。奇怪,在出版社这一年多他们竟没说过几句话。高雄邀请她一起用晚餐。这有些突兀,她看看表,又拿出手机,还是那固有的画面,想起古风今天不回来吃饭,所以向高雄笑着点了下头。

与同事单独吃饭,除了杨资娉这是头一次,周冰秋感觉怪怪的,仿佛在进行一场不恰当的约会。

绿土西餐厅。环境非常好,但牛排做得很一般。高雄点的是肉眼排,周冰秋只要了个蔬菜沙拉和罗宋汤,晚上她很少吃主食,怕发胖。

客人不多,他们的位置靠窗很安静,爱尔兰风笛飘过来,仿佛是一种仙乐。服务生穿着干净的制服,站得远远的。这是个聊天的好地方。周冰秋已经放松下来,听着高雄讲有趣的事情。

高雄很兴奋,开始还说电影、音乐什么的,渐渐地竟说起自己来。

他是个离了婚的男人,儿子跟他母亲在北京。他说他怕结婚,怕女人的纠缠不清。这让周冰秋很吃惊,她以为只有女人怕男人的,没想到男人也是如此。她猛然觉得他和杨资娉仿佛是天生的一对,遂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高雄使刀叉的动作很文雅,想来经常光顾西餐厅。看周冰秋笑,他并不急于问,而是耐心地看着她,等她自己来解释。周冰秋把一块番茄放在嘴里,耸耸肩,说想起了个人,不相干的。

周冰秋话很少,表现得像个古典的淑女。她发现高雄的手机也没有响过,便问他:晚上也不大去活动吗?高雄说:他关了电话。这个瞬间周冰秋陡然觉得高雄眼神怪怪的,盯着她,要钻进她心里。她心头一紧,尽量平静地笑了一下,轻声说她去洗手间。

照着盥洗室的大镜子,周冰秋心里怪怪的,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情。她摸了下脸,自己笑了。

车在一环线上飞奔,向她和古风的家。

可她再一次感到那个家的陌生,一个睡觉的地方。她的心从不安的欢快中突然转向,向着她惯常的低落情绪滑落。

任何新鲜事休想改变她的心情,她如此固执地保守那份郁闷和伤感,抑郁无所不在,是她天生的品质。这是不好的。她明白这一点。

到了楼下,抬头看着她家的窗户,还是漆黑一片。没有灯光守候着她,她的伤感又加了份失落。

打开了房门,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知道古风已经回来,还喝醉了。这太平常了,她应该有准备的。这一年多来,古风分外喜欢酒,不醉不痛快似的。

周冰秋按亮灯,看见古风的皮鞋东一只、西一只地在走廊上。她摇摇头,用脚把那两只鞋归拢到一起,向里面走去。

古风趴在床上,腿耷拉在被子上。周冰秋不去理他,进到盥洗室,恶臭味熏天,这才发现马桶里满是呕吐物。只觉嗓子有东西要往上泛,赶紧捂住嘴,按下了抽水马桶的开关,接着又冲了一次水,再把空气清新剂在屋子里一阵猛喷,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做完这一切后,这才脱掉上班时的衣服,换上棉质的家居服。

她讨厌喝醉酒的人,但还是耐着性子给古风擦了脸,换掉脏衣服。古风拉住周冰秋的手,说起了含糊的醉话。她厌烦地看着他那丑陋的醉相,心里直反感。给他盖好被单,走出了卧室。

在书房里,周冰秋的心也并不平静。一想到要和这样的男人结婚,就有暗无天日的感觉。以前是怕,今天是绝望。这个男人怎么变得如此粗俗,成了个贪酒的酒鬼。她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人?她沮丧得很,在书房里也看不进书,一想到那个屋有个喝醉的男人,她就想逃跑,跑得远远的。

周冰秋心里非常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古风喝酒的缘故。他以前也醉倒过,她总是没有怨言细心地给他收拾。大概是她不爱他了吧,否则该如何解释呢?但如果他们之间不算有爱情,那怎样的情侣才是有爱呢?她认为一个人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如此追求精神生活的人,目前的生活让她感到的不是阳光,而是无处不在的绝望。她有点恨自己的苛求,如果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得过且过就好了。然而,她回不到她们中间,她和她们不是同盟。她是异类。

三 午后

外面阳光普照,阴面的房间丝毫感受不到阳光。刚开完编辑会的周冰秋回到办公室,打开热水器开关。这个办公室只有十二平,受杨资娉的感染,周冰秋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她用小喷壶给文竹和吊兰浇了水,为自己沏了杯乌龙茶,这才坐到办公桌前。

她的性格是安静而内敛的,什么问题她很少表现在脸上。其实她的心情很糟糕。自从古风那天喝酒后,这一个星期他们一直在闹别扭。一想起那个晚上,她就不舒服,说起来也真是无聊。

古风一喝了酒就想要她,以前常常这样。那个晚上他依然如此。

他倒是自觉地洗了澡。可当他去抱她的时候,遭到她强烈的反抗。他吃了一惊,连周冰秋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她对他向来是温和的,从来都安静柔情,即使内心痛苦也不表现出来,委屈都是自己来化解,流些眼泪而已。对古风的要求,她一般不去抵挡,满足他,给他快乐。所以这几年,古风一直认为周冰秋爱他要多一些,她照顾他、迁就他。从来没想过她会反对他。从来没有。就像做爱,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周冰秋不会有异议。今天,她这样反抗,把他从酒醉中给吓醒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冰秋,想让她解释。而周冰秋什么也不说,背朝他,拿着书在看。

温暖的水洗着她的身体,她流着泪责难自己。她在想,不管她和古风以后如何,都不要伤害对方,她天性中不喜欢与人为敌。当然她也明白,她的心在一日日地远离古风,他们的爱在消失。她不晓得该如何挽回。如果爱的感觉失去了,还有可能修复吗?他们该做何努力?

周冰秋做梦也没想到,她在反思的时候,古风会突然闯进来,强行跟她发生了关系。

周冰秋欲哭无泪,她被强暴了,而且是她的男朋友。她吓呆了。而且古风做完这些事,跟没事人一样,到卧室呼呼大睡了。

周冰秋哭了一个晚上,她想不明白。她怕看见古风,第二天一大早没等古风醒来,就离开去上班了。她没给任何人讲这个事,觉得丢人。她只是伤心、绝望,神色有点恍惚。

工作上事情不多,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在电脑上下棋。古风打了电话来,根本不记得晚上的事情,只说去给她买鞋,下午来接她。周冰秋不想跟他说话,说晚上有安排不要他接。没有道歉,古风挂了电话。

周冰秋受伤的心又多了层气愤。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八点才离开。

她主动回去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妥协。她只是没地方去。

周冰秋一到家里,古风极尽殷勤,又是给她拿拖鞋,又是给她拿冰镇的酸奶。看到他这样,心里酸酸的。看来他记得昨天的事。她没有言语,直接进了书房。

古风跟了进来,手里拿着那双昂贵的远足鞋。如果在以前,周冰秋肯定高兴得跳起来,会搂住他的脖子亲他。而此刻,一切都变了味。那鞋子成了道歉的筹码,具有明确的目的性。

周冰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鞋子,她没有试,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古风尴尬地笑着,一脸的谦卑。周冰秋不忍看到一个男人这样,便说,心情不好,让我一个人呆着,过几天我们再说吧。古风把鞋放在那里,轻轻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周冰秋陷入了矛盾的思考中,希望自己能果断地解决问题,然而她不能。

她跟古风苦恼地冷战着。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古风要跟她和解,可她不想说话。她宁肯事情拖下去,仿佛拖到一定时候自然有人解决一样。

绝望影响到她的面容,她看起来憔悴而黯淡,连头发都不如平时那样顺滑。

她在做决断,想一个人来,所以连知心的杨资娉、梁维仪都没告诉。看着杨资娉买给她的妖艳的裹肚,也只敷衍着表示感谢。她没有心情。有次杨资娉看她脸色不好,问她,她只说没有休息好,不碍事的。知趣的杨资娉点点头,又摇摇头,忙自己的事了。这期间,梁维仪也打过两次电话,约她吃饭,她都以工作忙给推掉了。

她把自己封锁起来,谢绝了一切倾诉的可能。她认为任何的诉说都没有意义,不会减轻苦恼,反而只能使心情变得烦乱。

每天她按时回去,不再赌气,跟古风不怎么说话,但晚饭还在一起吃。古风表现得有些诚惶诚恐,给她买了几千块钱的手表,每天都煮好晚饭等她,仿佛他们在过一种没有任何瑕疵的家庭生活。

离开的念头总在脑子里,但她只是不忍,怕伤害古风。即使他犯了那么大的错误,她也不愿意伤害他。她对他有兄弟般的情谊。或许对他还有爱吧,她说不清楚。

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像是和好了一样,继续着同居生活。

手表古风强行带在她手腕上,这是某种暗示或者表明了一个立场。在古风看来,他们已经好了,没事了。

一切风平浪静了,她的生活,她的同居生活。可干嘛还要抑郁呢?生活是她选择的,是她在十字路口满怀迷惑地退了回去,为什么还抱怨呢?然而她是委屈的,选择真是太难了,决定了这边又想着那边,她想要多彩的人生又想要万无一失的生活。然而没有谁能判断她的未来。没有。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可为什么就不能抱怨呢?难道一选择就是正确的?她有委屈嘛。她的爱情,她的痛苦有谁能理解呢?她不认为自己的痛苦是虚拟的,因为这一切的痛她都能切实地感受到。她再也没有从前的平静了。

这是个平常又平常的午后。多云,云彩在高高的天空上自由地漂浮。是下班时间,整个大楼静悄悄的,单位的人要么在午休,要么逛街去了。杨资娉开着她那辆都市BABY去大西郊的博雅寄宿学校给女儿开家长会了。周冰秋平时不午休,她上网玩起了游戏。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

谁会在大中午来呢。周冰秋觉得蹊跷。看了看表,马上就两点了,也快上班了。她想,或许有人走错房间也是有可能的。但那咚咚的叩门声又执著地响起。周冰秋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拢了拢头发,这才打开房门。是一个帅气的男生,他举起的右手正要再敲门。

看到周冰秋,那男子礼貌地问,声音轻柔但又厚重,就像他的敲门:

周冰秋小姐吗?

在出版社没有人这样说话,来的作者不是叫她老师,便直接叫她小周。她看了他一眼,这个身高足有一百八十公分的青年,带卷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肩上,清秀的脸上架着一个夸张的黑色板材式的眼镜,很突兀。即使戴着眼镜,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然很好看。周冰秋忘了打招呼,她走神了。

您是周冰秋小姐吗?

哦,SORRY。我是。觉得您很面熟。

周冰秋脸一红,做了请的手势,把他让进了办公室。

他倒是挺大方,往杨资娉的桌前一坐,似乎知道哪张是周冰秋办公桌一样。

您是?周冰秋坐下后才问道。

看过您所编辑的书,有几本我很喜欢。

他的声音轻快,是纯正的北京腔。

周冰秋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读者见的多了,往常她总是礼貌地把他们打发掉,这样一个秀气的男孩子,她不忍心拒绝他,何况最近一直心情不好,也希望有个看上去舒服的人说说话。

您是不是很忙?我有没有打扰?

看周冰秋不说话,他有点紧张,问道。

周冰秋摇摇头,微微一笑,说:

没有,下午正好比较有空。您说吧。

因为他您、您的,周冰秋也只好用您,感觉有点拗口。

我本科学医,做五年医生,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文学,去年考到蓝都大学读白龙克的研究生。您知道他吗?

他曾是我的老师。那我们是校友了。不要再您呀您的,我不习惯。

周冰秋笑着说。

太好了。他高兴地说。

周冰秋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好,是他们是校友,还是因为不用再说您了。看着他,觉得自己今天分外有耐心。

我早知道你,听说你以前是蓝大的女才子。

那是他们开玩笑的了。周冰秋不由得笑了起来。很久她都没有这样笑过了,甚至忘了她一笑起来,左脸蛋上有个深深的酒窝,也很迷人。

你笑起来可真好看。他由衷地夸奖道。

医生蛮好,为什么要学文。作家是很辛苦的。

没办法,我喜欢文字。为此跟父母都闹翻了。他们都是医学院的教授,不愿意看到儿子成穷为苦潦倒的文人。跟他们讲不通,真是麻烦。说了半天,忘了自我介绍,真是有些失礼。我叫袭东篱。袭人的袭,东西南北的东,篱笆的篱。

是笔名吗?很好听。

他耸耸肩:哪里,不用客气。那是我的本名,是我那文绉绉的外公起的吧。

袭东篱喝了口水,停了停,突然问道:你没我大吧,虽然问女士年龄不礼貌,我还是想知道。

周冰秋脸一红,眼睛往上挑了挑。

袭东篱笑道:你大我一岁。嗳,没有结婚吧。

袭东篱看她好像不大高兴,站起来,把写好的一张字条放在她面前,不等她说什么,就往门口走。

周冰秋也站了起来。

四 想起爱情

这个星期周冰秋分外忙乱。

古风那天从刘繁的生日晚宴上回来就莫名其妙地上吐下泄,一个晚上去了六趟厕所。周冰秋被折腾得整宿没睡,第二天早上一看古风都快虚脱了,脸色苍白,眼睛发绿。周冰秋赶快送他去医院。医生说他是急性肠炎,需要输液。周冰秋自然上不了班,打电话给主任告了假,做起了服侍病人的差事。

两天后古风才慢慢恢复,可以吃些清淡的食物了。打着点滴的古风为周冰秋给他做的一切很感动,拉着周冰秋的手,抚摩着,歉意地说:你费心了,你也瘦了。周冰秋抽回了手,有点尴尬:哪里,是你生病。古风侧了侧身子,又道:多亏有你在,看来我们真的要相依为命了。

周冰秋把输液管子挪了挪,不去看他的眼睛:你想的太多了,是朋友都会这样做的。

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古风眼睛有些湿润,拉了拉她的手,轻声说道:

冰秋,上次的事情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一直想道歉,说不出口。肯原谅我吗?

周冰秋被说得眼泪在眼眶打转,手梳了梳头发,淡淡地说:别这样,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话虽这样说,但周冰秋的心情还是不平静,她站起来,说去洗手间。转身的那个瞬间,感到古风痴情又牵挂的眼神,然而她心里是伤感的。

周冰秋没有去厕所,她走下楼到了医院的花园。花园不大,三三两两穿着蓝条病号服的病人在有气无力地散着步,而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则走得匆匆忙忙,仿佛他们有做不完的事情。一簇簇的月季盛开在中间圆形的花坛里,火红的,淡黄的,可惜有些已经败掉了。翠绿色的冬青里面的树是开着细小但又茂盛的紫薇,紫色的,温和,多情,不那么张扬。周冰秋走在其间,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更多地想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她想起了袭东篱。

这两天太忙,没有时间看他的小说,也不愿意在守候古风时看这个东西,那样有点虚张声势,心也不够纯净。而她是要一个人静静地看他的文字,没有打扰的。

他在做些什么,在想她吗?有了这个念头出现,她脸一红。为什么会想起只见了一面的人呢?为什么对他有亲人般的牵挂?这有些解释不通。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这个帅气的青年跟她有怎样的关系?这是一见钟情吗?当这个念头一闪出,她强烈地自责,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开始一场恋爱呢?怎么能说爱就爱呢?况且她是有男友的,有牵绊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纯洁的女子,有着正常的工作,体面的男朋友,过着健康的生活。古风平时也算呵护她,光阴因为这份感情有条不紊地推进着。然而她不满足,常常渴望全新绚烂的爱情,那种能够称为一生一世的爱情。她为自己这些不纯净的思想很不安。

然而她也是现实的,尽量收住思绪,转身上楼,照顾她的古风了。他现在是病人,需要她。

周冰秋姐姐周冰春的女儿邓妙语要过五岁生日。周冰春的丈夫邓鸣和她同是市立医院的医生,周冰春是妇科,而邓鸣是外科,有名的一把刀,去年被医院送到德国进修。留下周冰春做留守女士。她们姐妹平时各忙各的,来往比较少,只是节假日才聚在一起。

这天,周冰秋在白牙湾餐厅定了台子,要给妙语过生日。

古风还没完全恢复,他没有来。周冰春在音乐学院的乐器店买了架古筝,她想让女儿学这个。周冰秋笑她,把自己没学过的都想让妙语学。她姐叹了口气说,没有孩子的人不知道责任。

小妙语长得小鼻子小眼的,非常可爱,而且嘴巴乖巧,很喜欢周冰秋送的礼物。在白牙湾当完小寿星后,又送她回幼儿园,他们班上有四个小朋友都是今天的生日,幼儿园要给他们庆贺。周冰春赶回医院上夜班,周冰秋像完成了一宗大事一样,在栽满法国梧桐的胜利路上散着步。

这一段时间她真的累坏了,先是古风的病,后来主任把一本书稿分给她看,而且要得又很急,她三天看了两遍,还写了意见。给小妙语的礼物都是仓促买成的,一个会说话的洋娃娃。她没有时间忧郁了,看来繁忙是治疗坏心情的良药。然而一闲下来,心情还是以前的心情,问题也是以往的问题。如同走在这宽敞美丽的街上,也要想她那些心思。

袭东篱的小说还没有看完,她已知道大体的脉络。她喜欢他的文字,但对他的人生理念不能苟同。小说描述的是个颓废的青年,有才华,有梦,缺乏理想,只一味地寻求快乐和刺激,生活得暗淡不那么轻松。周冰秋认为这种颓废的生活损耗着人的才华,会销蚀一个人的理想。不知怎么了,她固执地认为袭东篱就是这样的人。她是个编辑,知道不能把小说同作者混为一谈,这太弱智了。但面对袭东篱她还是要犯这样可笑的错误。

对待袭东篱,周冰秋加了想像色彩。当然这也不是没来由。她并没有接上他的电话,但杨资娉给她转述,他打过不止一次。她没有回电话,小说没看完,不好说什么。

因了他,想起爱情这个词,这有些荒唐,可她就是想到这种虚幻的东西。

想起爱情,又不得不直面现实的生活。

生活得继续。她与男友的同居,时时在逼近的婚期。也许她得像许许多多人一样开始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了。她知道,那将是琐碎的,平静的,或许也是幸福的吧。可她没有信心。

想起爱情,她没有兴奋,反而更加沉重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弱点,自己的优柔寡断,自己的瞻前顾后。爱情还没到,她先吓倒了自己,仿佛那是只猛虎,要吞噬她纯洁的品质。仅仅因为想起,她就痛苦了。

那是和平时不同的痛苦。

一贯风流倜傥的袭东篱没想到自己会对比自己大的女人有兴趣。

他想到爱情这个词。

他笑自己傻气。

女朋友不断,周旋在年轻、漂亮、青春可爱的女孩子中间,在他也算是一种乐趣。他很自信,他知道不管是长相还是才华,他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总是很优越。有漂亮女生伴在左右,他认为再正常不过了。当然,他从来不去想结婚这样的事情,他认为男人四十岁以后结婚是最好的。也许对婚姻有恐惧吧。他有过不下十个女朋友,他爱过,也心痛过,但总觉得那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只能是一次次爱情的预演,小小的恋爱片断罢了。他想要诗人布郎宁夫妇那样的爱情,想像罗彻斯特那样得到简爱永恒的爱。他想要的是忠贞不渝,永远的牵挂。这个没给任何人讲过,他给人的感觉是处处留情的风流才子。他也习惯了这样的角色,习惯了被女孩子宠爱。他渐渐地淡化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因为现实中女子的多变令人措手不及,他不会在意她们。只是,他想要的爱情仿佛在远离他,或者本来就从未走近他。

他的女友--廖玫,是英语系大二女生,系花。因为有姿色,娇贵又霸道。但在袭东篱面前温柔体贴,像个小猫咪。这个任性的女孩子要求袭东篱在校外租个房子,袭东篱不愿意,他不喜欢永久关系,怕以后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她常常到他宿舍,好在四个人的宿舍,有两个在外面租房子住了,有个是书虫,一天到晚总在图书馆。所以这个空间还是他们的。袭东篱不喜欢两个人腻在一起,常常也躲在图书馆什么地方,或者跟同学去打球。

他喜欢这个姑娘,她娇小丰满的身体让他着迷,性爱上她有活力和激情,使他感到快乐无比。因为容貌喜欢她,因为激情澎湃的做爱加深了这份喜欢。他们交往半年,还不到厌烦的时候。但在这份看似有爱的恋爱里,他始终找不到爱情。有喜欢,但没有撕心裂肺的心痛;有牵挂,但没有魂牵梦绕;有感觉,但不是终生的情怀。大概因为这个,袭东篱才不愿意与她同居吧。他们的关系具有不确定性,具有变化的可能。

真是奇怪,他会因为周冰秋想起爱情。

一想到这个他就有点哑然失笑。都二十八岁了,还真为某个女人付出完全的感情?这会让他那些哥们笑话的。他们习惯了不同的女朋友,习惯有点乱的不确定关系,习惯不谈爱情的做爱,唯独不习惯爱情。然而,大家心照不宣,仿佛心底深处都在渴望一份独属自己的真情。只是大家都习惯索取,不愿意付出了。这就是袭东篱和他的朋友们。

他一再地想着周冰秋这个人。从出版社回来的那个晚上,他竟会失眠。这太令人吃惊了。从小到大,他没有失眠过,不理解什么辗转反侧,夜不成眠。这一晚,他体会了。

这一个礼拜,他给她办公室打过几次电话,她都不在,她因为什么没来上班呢?她出事情了吗?这是他第四次打电话时突然萌生的不安。这个女人让他牵挂了。他甚至忘记他是为让她看自己的小说认识她的。他们仿佛认识了很久,久得令自己对她的牵挂显得理所当然,丰富而亲切。他没跟任何朋友讲周冰秋,要将她藏在心底。

廖玫来了,给他带来了他爱吃的麻辣鸭脖,还有啤酒。廖玫兴奋地说着她们宿舍女生的事情,袭东篱啃着鸭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

廖玫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问他,他笑了下,说没什么。

袭东篱坐在床边,就着鸭脖喝着啤酒。而在他对面坐着廖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这边,从背后抱着他脖子,亲昵地亲他的耳朵。他知道她想那事,女孩子又不好说得直白。袭东篱没说话,站起来在门口的脸盆里洗了手,这才一笑,说校礼堂演电影,是《哈利波特》,去看吧。廖玫躺在床上,把腿翘得高高的,不搭理他。她穿的是裙子,黑色带雷丝边的内裤都露出来了,袭东篱看了一眼,没有像往常那样扑到她身上。他站到窗前,看着外边操场运动的学生,一下一下用手理着头发,不再看她。

他是那种有定力的人,最后沉不住气的是廖玫。过了半小时,廖玫终于没趣地下来,站在他身后,双臂紧紧抱住他。任凭再冷漠的男人都经不住女人这样的柔情。袭东篱轻轻转过身,吻了吻她的头发,说,不要再任性了,去看电影。廖玫在他怀里乖乖地点头。

五 倾诉

周冰秋编辑的一本书在市面上卖得很好,准备再加印一万。从主任到管他们这个编辑室的副总都很高兴,两次会上都表扬她。

平时周冰秋是个低调的人,工作上基本也是默默无闻,这次她责任编辑的文学书,是在社里出文学书第一次胜出,社里对做小说又重新鼓起了信心。这次不仅是周冰秋的胜利,也是社里的胜利。以前怕做文学的几个编辑也开始大胆地组稿,以期做出成绩。

有一本文字不错,叙述也很新颖的小说现在在周冰秋的手上,这是一个老作家推荐过来的。书里写的是都市年轻人的爱情游戏,虽然不那么主流,但好看,有画面感。周冰秋认为销路应该会不错。主任也同意她的看法,她正写书的宣传策划案,因为是新人,在宣传上得动动脑筋。周冰秋联系了各地媒体的朋友,大家都说会尽力帮她的,只有上海那边不熟悉,周冰秋请主任去做那边的工作。随着策划案慢慢成形,周冰秋对书的把握也更大了,她想把它做成畅销书。

这个阶段她心情不错。

像小鸟一样,欢快而雀跃。

她清楚记得跟袭东篱的第二次会面,那让她终生不能忘怀。

那是个有阳光的下午,杨资娉和她都在专心致志地看稿,沉寂了一下午的电话骤然想起,刺耳又突兀。杨资娉接了电话,很快递给她,神秘一笑,说,是那个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是袭东篱,周冰秋一听见那边叫她名字,就知道了。

这餐饭他们吃了太长时间,开始还交谈,后来变成对看,不需要言语了。

袭东篱不再说爱情之类的话,转而说了些学校的事情,他不愿意给周冰秋太多的压力。

事情有些要不了了之。当然,虽然不再追究,但都已挑开,就在那里了。他们仿佛是情侣,似乎又不是,气氛是压抑的。到最后,袭东篱说,给她时间,但无论如何他们得经常见面。

周冰秋答应了他,答应跟他以普通朋友交往。这是她提出的条件。袭东篱当然只有同意的份,否则他就永远可能无法接近她了。

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告别,她手机的铃声给了她借口。

她尴尬地接着电话,嗳,嗳地应着,最后说她很快会回来。

袭东篱笑了笑,说:回去可别忘了我说的话。

周冰秋也笑了:你答应我是普通朋友的。

袭东篱点点头,道:我知道。普通朋友。OK。

晚上的天气分外凉爽,直到周冰秋坐到出租车上,袭东篱才从包里掏出了个小礼盒,递给她道:是胸针,希望你喜欢。周冰秋点点头。

在车上她往后看去,他还在那里,只是白色的身影越来越小,被后面的汽车给挡住了。

她打开包装,是一蔟橙黄色的桂花,金属质地。她的确非常喜欢。这个袭东篱,是懂她的男人。

因为有对袭东篱这样奇妙的感情,周冰秋和古风相处的很平静。他们一起吃晚饭,晚上古风画画,周冰秋看书,一派祥和。只是性爱还没有,周冰秋很排斥,古风再不敢强迫了。

躺在古风身边,周冰秋会想起袭东篱。她久久地睡不着,想着他。

袭东篱每天都有电话来,问候几句,没有要求见面。周冰秋有点失落,又有轻松的愉快。有个爱她的男人关心,心里很舒服。

因了这爱情的雨露,周冰秋脸上透着红光,眉宇之间不那么忧郁了。

杨资娉不好意思地给周冰秋说着最近的事情。周冰秋是被叫到她家说这些话的。

在西安,有个男人会爱上她。是个作家,粗粗笨笨的北方男人。

她去组稿,在她住的宾馆,第一次见面就呆呆地看她,然后带她玩,陪她逛街。他对她殷勤备致,又有大男人的气魄,关心呵护她。她这些年独立惯了,和女儿的一切事情都是她来打点,突然被一个男人如此照顾还真有些不习惯。本来她是排斥男人的,但这次奇怪得很,她没有反感,反而喜欢。几天的相处,知道他有个厉害的妻子,经营一家餐厅,还有个儿子,在上海读大学。他也知道,她离了婚,独自带着女儿。他没有说爱她。她应酬其他的工作关系,他就那样默默地在宾馆的大堂坐着等她,抽着烟,呆呆地望着窗外和门口。临走的那天晚上,他要留下来,她不。她不能。她的前任丈夫就是被一个女人勾引走的,她不能做那样的事情。他显出痛苦,黑着脸看她。说,他得陪她,他觉得这是责任。本来很好笑的一句话,她当时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她不能留下他,他是别的女人的男人。她那样固执。他没想到她会拒绝,他以为南方的女子都更柔情一些。他们后来的话不多,有点尴尬,但最终他还是走了。

说到这些,杨资娉眼睛有些迷离,她给周冰秋说:不晓得这是怎样的感情,回来这些天,她真的经常想起他。

周冰秋把身子前倾,神秘地问道:后悔吗?那天晚上没在一起。

为什么要后悔?

不过还是有点想念,对不对?

杨资娉点头:是啊。有点奇怪。好了,不说了,再说,还是那样。你最近好吗?气色不错,跟古风还好吧。

周冰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还好。

杨资娉有点不依不饶,笑着说:那个人怎么回事?在追你?

周冰秋不肯承认,摇头道:没有了。哪能呢。又来拷问我。跟你不说了,我要走了。

一起吃晚饭吧,我煮了汤的,是排骨和木瓜炖的,养颜呢。

周冰秋已经站了起来,手机往小挎包里一放,一副要走的模样,看着杨资娉说道:不行,跟梁维仪约好了,再不去她要生气了,推了好几次了。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送你。

说着杨资娉进了里屋,很快拿了件翠绿色长裙。

周冰秋听话地脱掉她的T恤、牛仔裤,换上了裙子。还真合适,人显得比方才亮丽了许多。杨资娉说是她前几年买,人发胖了,没机会穿。

走在路上,周冰秋想,她和杨资娉还是有一定的距离,毕竟年龄差了十岁,观念和处事态度上都有很大的不同。跟她相比,杨资娉简直是在过禁欲的生活。她真的有问题,但是给她讲不通。看来只有她自己才能慢慢化解心中的冰块。

好了,不去管她了。

梁维仪不知道怎么了,这么急的要跟她碰面。她的婚姻生活过得滋滋润润的,能有什么事情呢?往常她们总在她家见面,她会煮好吃的东西给她,也会絮叨她琐碎幸福的婚姻生活。她通常只是听众,很少插言。她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这样了,絮叨或者倾听。

约的是政协路上的上岛咖啡,正好在她们之间。等周冰秋赶到时,从落地玻璃窗已看到了梁维仪,她也看见了她,向她招手。

一份爆米花,一壶台湾洞顶乌龙茶,梁维仪已经点好。周冰秋看着面若桃花的梁维仪,很难看出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

出什么事情了?这么着急。

梁维仪笑着摇头:没什么。

还没什么,火急火燎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夸我的裙子。快说,再不说,我可就走了。

梁维仪给她的杯子添上茶,神秘地说道:嗳,我恋爱了。

什么?周冰秋嘴里的茶,扑哧喷了出来。

嗳,怎么回事?你是有六岁儿子的妈妈。可别瞎胡闹。

刚才还很兴奋的梁维仪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看着手,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再说话。

她穿的是杏黄色套裙,烫过的头发向上翻卷着,是今年时髦发型。她双手绞着,小小的钻戒戴在修长细白的无名指上,规矩而服帖。那是她的婚戒,周冰秋已经很熟悉了。拉住她的手,细声说道:

“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支持你。”

梁维仪刚张开嘴,看服务员走过来给她们添水,就闭了嘴,等走了后,她才小声说道:

“是个医生。去给儿子看病认识的。年轻、清秀。上个月波波住院时,他照顾得可精心了。”

周冰秋打断她的话:“波波住院,你怎么没告诉我?”

“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再说也不是什么大病,急性肺炎,一个星期就好了。”

“好了。那你继续说吧。”

“当时,雷雨平正好到香港去了,我很着急,和小保姆一起到医院。罗松,就是那个医生,从前忙到后。常常到儿子的病床前陪他玩,波波也喜欢他。你知道的,雷雨平平时太忙了,很少陪孩子玩,他只知道生意、赚钱。这下有人肯跟他玩,波波简直像得了个宝似的。罗松也是个大孩子,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是医生。”

“他多大?”

“估计是二十六七吧,他说毕业了三年时间。”

梁维仪抬眼看着街上的行人,突然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因为他那么照顾波波,我很过意不去,送了个CD随身听给他,他大方地收下了。没想到第二天他给波波买了个玩具,那种电玩汽车,价格也不便宜。你知道,波波不缺玩具,他爸给他买了那么多,他什么没玩过呀。可是他就是喜欢这个小汽车。也真是奇怪。波波出院后,我请罗松吃了个饭,表示感谢。那天没有孩子在,我们俩都很不自在,他腼腆得就像个小男孩子,我突然怜惜他了。他看上去很紧张,不停地擦汗。而那天根本就不热。吃完饭,他抢着付了帐,本来是为了感谢他,我请他的。我总是要欠他,小小的孩子像个大男人。之后,我请他到家里来玩,他也爽快地来了,有时候还给波波带份小礼物。觉得他就像弟弟一般,对我和孩子都很照顾。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征求我意见。我说这是好事情,他也该谈恋爱了。晚上他又来电话,说没去见,他吞吞吐吐地说,他想见我。鬼使神差的,我去了,在一家茶室的二楼,他说他爱我。我当时惊呆了,但又很兴奋。没跟你说过,雷雨平这些年从没说过他爱我,他说不出口。冰秋,你知道,我们女人最希望男人讲这三个字了。所以罗松的话,那些雷雨平从来都不会说的情话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觉得挺喜欢他的。那天他还送我礼物,一瓶CD香水。从那天后,他没有来过家里,说不想给我惹麻烦。他不知道已经有麻烦了,我发现自己恋爱了,很激动,老是高兴得想唱歌。要命的是这么长时间,雷雨平只回了一次家,也只呆了两天,又走了,去了上海。他总是那么忙,忙得没有时间在家里呆。罗松每天都给我电话,我们还去看电影。我四年没看过电影了。我去了他那里,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个一居室的公寓,不像其他男生,收拾得很干净。我们拥抱、接吻,那种感觉如同初恋一样。真的很美妙。”

说到这里,梁维仪脸红红的,她喝了口茶,看着周冰秋。周冰秋像是被什么魔法定住一样,半天都讲不出话。过了好一会,看了看梁维仪,才紧张地问道:“你们那个了?”

“没有。他说这是第一次恋爱。”

周冰秋很为她的好朋友担心,有些话得说,否则就是害她。她想了想,严肃地说道:

“我说,维仪。不是打击你,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情。没谈过恋爱的人爱起来是很疯狂的,他们不计后果。到时候说不定会影响你的家庭。我想,你不会为他离婚吧。”

梁维仪点头:“那当然,我不会离婚,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恋爱,已经很久没恋爱了。”

周冰秋拉住梁维仪的手说道:“在这事情上,你可要听我的,不要玩火。”

“冰秋,”梁维仪笑得很不自然,“我真想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

周冰秋笑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走来走去的服务员,声音缓慢地说道:

“恋爱谁都想谈,可恋爱的后果你愿意承受吗?瞧你,家庭想稳着,恋爱也想谈,那不是太贪心了吗?你可想明白了,如果他疯狂地爱上你,不放手,怎么办?”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文雅,有教养,不会的。”

“看样子是你爱上他了,唉。”

梁维仪把头往前伸过来,小声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敢告诉别人。”

周冰秋看了看时间,点头道:“怎么会?你要想明白,我是为你好。”

梁维仪像小孩子一样重重地点头:“我知道。知道。”

这时,周冰秋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古风,接了,说她跟梁维仪在一起,晚一点回去。梁维仪正想说什么,周冰秋的电话又响了。周冰秋看了一下,想了想才接通。声音压得很低,说她挺好的,跟朋友在外面喝茶。那边似乎还要问什么,她说过后给他电话,便收了线。周冰秋耸了下肩,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个朋友,别这样看着我。”

梁维仪用手指指着她,笑道:“原来你也有秘密,赶快告诉我。”

周冰秋摆着头,一脸的无辜:“没有了。真是冤枉。”

梁维仪的电话也嘹亮地响起。她赶紧拿出来,一看,向周冰秋吐了吐舌头,说,是他。然后站起来,走到一个拐角接电话。

看到这种情形,周冰秋明白梁维仪是陷进去了。她摇了摇头,恋爱中的人谁也不会认了,劝也没用。再一看她打电话那种甜蜜样,又为她高兴。她很矛盾,这种事情哪有对错,也许梁维仪真的需要这段爱情呢。

六 危险的情绪

又是周六,外面阳光灿烂。古风一大早就跟他的画友去乡下钓鱼了,周冰秋没有睡懒觉,她早早起来,用毛巾包了头,大张旗鼓地做起清洁。

这个两居室的屋子,因为买的是二手的,地板是以前主家铺的,是那种颜色俗艳的地板砖。周冰秋嫌难看,给两个房间都铺了手工的羊毛地毯。当时古风不同意,觉得旧房子这样费功夫,不值得,况且地毯打理起来又麻烦,说以后等买新了房子再好好地收拾。周冰秋很固执,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地毯,现在看来做起清洁的确很费事。而且她又不习惯请钟点工来,只好一个人自己打理。古风在这上面是最懒的,知道今天要打扫,所以早早跑了。其实,周冰秋并不生气,他在家里也碍手碍脚的,不如不在的好。

她先把床单被单放进洗衣机里,又拿着抹布擦着家具。音响声她放得大大的,是英国女歌手蒂朵的歌,她在反复唱那首《LIFEFORRENT》(借来的生命)。周冰秋喜欢这个曲子,和歌词,所以她让那些英文反复地在这个老式的公寓里回荡。她时不时地跟着唱,似乎为这旋律所感染。

拿出吸尘器,她带上了耳机,清洁起地毯。蒂朵的歌声还在,周冰秋很从容地做着这一切。卧室总算清理干净了,她关掉了吸尘器,正准备喝杯水,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突然听见她的手机在书桌上执著地叫着。走到书房,一看是袭东篱的号码。她高兴地接通。

嗨。

你在做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没听见。抱歉呀。我在做清洁。

哦。是周六,出来放松一下吧。

周冰秋沉思了片刻,说道:搞了一半,再等半个小时吧。

好。我来接你。

不用了,你说个地方吧,我打车去。

我今天借了朋友的车,很方便的。

那你就到音乐学院西门口,我离那里很近,到了给我电话。

OK。我十一点钟到。

好。我挂了。

挂了电话的周冰秋一阵发愣。不是要尽量不跟他见面吗,怎么就这样答应了?她摇了摇头。但似乎心里很急,草草搞完卫生,又赶快去洗澡。

一贯的浴液、洗发水、护发乳,程序样样不能少,洗完后,她又给身上细细地抹了紧肤乳液。

洗过澡的她,浑身散发着清新的体香和幽幽的桂花香。虽然袭东篱没明确说去哪里,但她觉得去野外的可能比较大,所以换了舒服方便的衣服,纯白的休闲装,鞋也是白色的运动鞋。

她是如此的兴奋,以至于忘记这样的约会有点不妥当。他们通了好多次电话,但始终没有再见面。

这是周冰秋的矛盾。

她处在尴尬的选择中,她的古风,以后要嫁的人,而另一个仿佛是她的爱,她的真命天子。应该放弃哪一个呢?她不知道。她希望命运给她答案。天性中的犹豫和抑郁,注定了她的优柔寡断。

她对爱情是有理想的,她要终生的爱情。

她知道古风并不理解她,也许会关心她的生活,但从不知道她内心想些什么,有什么苦闷,什么快乐。他把她当成了普通女子。而她不是的。这个,袭东篱知道。他仅仅见过她一面就晓得她。真的奇妙。所以人与人的感觉是不能拿时间来衡量的。她对袭东篱有着内心深处的触动。她根本忘不了他。以致她不能跟古风做爱。

她今天刻意打扮就是要赴这个男人的约会,而且是欣喜的。

在过街天桥上,她看见对面音乐学院门口一辆银灰色JEEP旁边站着袭东篱。他一身黑,黑T恤,黑裤子。有着艺术气质的他不时引来过往女生的侧目。他没有看见她,眼睛盯着远方。直到她走到跟前,他才注意到。他很高兴地一笑,走到车右边给她开了门,等她坐好后才从车前边绕过去,上了车。

一上车他就夸她漂亮。

他说,我们去凤凰山爬山好不好。

她点头。

仿佛不用商量,他想去的也是她想去的地方。车子向南边一路开去,周冰秋自觉地系上安全带。

袭东篱笑着说,不放心我开车?

她说,坐在前面,她习惯系安全带。

后来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沉闷。他看了她一眼,她也在看他,故意问道:

这些天想我了吗?

周冰秋把眼睛移向窗外,假装生气地说:

什么话?这样问人家。

袭东篱爱怜地又看了她,没有不好意思:

你在我身边,我觉得舒服,也很安心和平静。是真的。

袭东篱开车的样子很潇洒,带卷的短发被风吹得飞舞着。周冰秋觉得跟他在一起,他的帅气、英俊使她有一种虚荣心的满足。她没接他的话,而是问:

开车多久了?没听你说过。

袭东篱没看她,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才认识,你需要多点时间了解我。

周冰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袭东篱一看她不说话,就用右手轻轻地拉住她的手,眼睛看着前方。

周冰秋抽回手,说道:好好开车吧,别走神了。

好,遵命。

看着绿油油的稻田,周冰秋心情非常愉快。袭东篱也吹起了口哨,是那个老歌的旋律:

你这样一个女人,让人欢喜,让人忧。

快一点时,终于到了,他们把车停在一户农家门口。一只黄色的短毛狗汪汪地叫着跑到车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农妇从屋里走出,喝住狗,笑着把他们往屋子让。

周冰秋跟着袭东篱走了进来,农妇说有农家饭,问他们想吃什么。袭东篱看着周冰秋,等她拿主意。环视了一下简陋但还干净的屋子,周冰秋大方地给农妇说:烧半只土鸡,炒个山野菜就可以了。说完后,看袭东篱。他点头。说他还带了袋装牛肉和啤酒,可以是丰富的午餐。

在农妇准备饭的时间,袭东篱拉着周冰秋的手往屋后边的小溪走去。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此刻,她觉得被他牵着手,舒服而安心,也没有不好意思。因为周冰秋的自然,袭东篱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松一点,她就会跑掉一样。他们的样子像情侣,亲密、自然,也极其般配。

他们都没有说话,在溪水边坐下来,周冰秋很自然地跟他保持了一些距离。

袭东篱看着周冰秋洗手,不知不觉地呆了,心想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就这样在他身边了,那么近,那么舒服。他走到她身后,突然抱住她。

这个猛然的动作,将周冰秋吓了一大跳。他轻轻闻着她的脖子、头发,刚要亲吻她的头发,就听见农妇喊他们吃饭。周冰秋缓过神,挣脱了他。跑了。

袭东篱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依稀感觉出她的脸红,她的紧张。其实,这一刻,他心脏也是怦怦地乱跳,快得像得了心脏病,那声音又像是有力的钟表声。他进一步知道自己对她的爱了。

直到坐到摆了两盘菜的小桌子前,周冰秋脸还红着。她刚才心跳得很厉害,特别是听到袭东篱嗵嗵的心跳声,更是紧张得不得了。

她感到了他手臂的力量和温度,他鼻子的气息。她甚至都感到了他的嘴唇,滚烫抑或冰凉。他要亲吻她了,而她竟像是被某种力量定住一般,不知道该怎么反对并逃离。她似乎喜欢他这样,他的气息,他的温情。是那个农妇救了她,她恍然明白什么一样,身子一下子可以动了。她逃了。脸滚烫滚烫地红着。直到这一刻。

她看见袭东篱从车里拿出一个塑胶袋,晓得里面装着牛肉和啤酒。这个人仿佛陌生起来,再定定地看了去,又有亲人一般的感觉。然而等他走近时,她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再看他。他打开了一听啤酒放在她面前,随后给自己也打开了一听。

不要老低着头,吃饭吧。

袭东篱关心地对她说。

她抬起了头,看着他,脸又一红。自己也笑了。

像个小女孩子,这么爱脸红。

袭东篱举起啤酒,朝她的杯碰了一下,笑着说。

周冰秋喝了口酒,说道:还说人家呢,还不是你搞的。说过是普通朋友的。

这样的话以后别讲了,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你不要那样认死理好不好,又不是做违法的事,搞得我们都很不自然。

看袭东篱一脸的严肃,周冰秋也不说话,夹了个鸡翅给他,自己则夹着野菜。袭东篱被周冰秋温柔的动作给逗笑了,给她夹了块牛肉。他们都笑了,变得有点卿卿我我了。连坐在门口农妇都笑眯眯的,还直夸他们好,是天生的一对。

周冰秋更是不好意思,脸始终泛着红晕。倒是袭东篱要大方多了,他给她讲着流传在学校的政治笑话,有时候还学河南人的腔调,周冰秋逗得笑出了眼泪。这时她也渐渐忘了尴尬。

这顿饭只要二十块钱,周冰秋从挎包里取出钱夹子,正要付时,被刚从洗手间回来的袭东篱制止了。

他爱护她,照顾她,把包背在自己的肩头。

这时候,周冰秋已经很习惯他牵着她了,很自然。他们聊着闲话,轻松的闲话。没再涉及感情。周冰秋感到轻松,没有了那么大的压力。

不知道是谁在紧张,总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出汗了。那些汗水透过掌心传递着感情。然而他们现在都回避不谈。只默默地向上走着。

这条山路游客很少,一般人都到离这里不远的翠云峰了,那里是旅游景点。在这里,间或有一对对男女,也都是亲密的情侣。

窄窄的山道,道两旁翠绿密实的竹子,诗化着这里的环境。景物感染人,人也彼此感染。情侣们似乎比在城里要亲密自然些。

而周冰秋和袭东篱仿佛也受了环境的影响,俨然情侣的模样走在山路上。这个时间,周冰秋忘记了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也忘记自己想要做一个纯洁的女子。她和袭东篱手牵着手,是那样自然、心安和愉悦。她能感到袭东篱的爱,如此一点点地渗透到她的心里。她喜欢这样。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们走到山中间的一块平地,袭东篱问她要不要休息。这时她额头出了细微的汗,她拿出纸巾揩汗。递给袭东篱一张。他们站得很近,袭东篱突然抱住她,非常用力的。她的身体在颤抖,他也是。他们都感到了彼此。

他低下头,眼睛微闭着,寻找她的嘴。找到了。他先是轻轻地吻她,继而用力的、重重地吻,噙住她的唇,很快捕到了她的舌头。时而轻柔,时而有力地吸吻着。他的吻强劲而缠绵,细腻而有力,多情又无所顾及。

他的吻生发于爱,也充分地表达了爱。他的吻奇妙疯狂,把她所有的顾虑都吻走了。他的吻不给她喘息的时间,令她窒息。她感到了他的爱,他疯狂的爱。她在他的亲吻里身体柔软顺服,她桂花般的体香给了他以指引。

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爱你,真的爱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喃喃道: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可是。

不要说可是。我们应该在一起,我们相爱,我知道。

我将陷入危险之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古风在厨房炒着菜,听见开门声,高声地跟她招呼。周冰秋走进厨房,看见他围着她那杏黄色围裙,显得好可笑。古风说,你先去冲凉换衣服,饭马上就好。周冰秋点头退了出来。

走进盥洗室,当水冲刷到她身体的时候,她的眼泪也下来了。

古风汗流浃背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心酸,他爱她,而她和别的男人去爬山,还接了吻。她突然有些怜惜起古风来,为自己的行为内疚。然而,她又爱那个袭东篱。奇怪呀,现在想起他,感觉又好远,仿佛像梦一般,是不切实际的。心里是如此起伏不定和矛盾,她只有为自己摇头。

换了身粉蓝色家居服出来,周冰秋看见古风已经坐在茶几前等她了。他看了她一眼,问道:

今天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周冰秋有点尴尬地笑了下,道:在街上,太吵闹没有听见。

和粱维仪吗?

周冰秋含糊地点了点头。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

周冰秋下意识地摸着脸,淡淡地说道:

上午做清洁,下午又出去,太累了吧。

周冰秋喝了口汤:你今天煮的汤不错。是你钓的鱼吗?

古风自豪地点点头,说:

我钓得少,刘繁和盖宾都钓了好多。下次和我们一起去吧。

好。

周冰秋答应得虽然干脆,但知道她是不会去的。钓鱼的池塘边很晒,而且她和古风的朋友虽然熟悉但没有多少话说,在一起很尴尬的。

其实,古风也并不在意,他又拿起了报纸在看,筷子夹的青菜汤汤水水滴到了茶几上。周冰秋皱了下眉头,放下自己的碗筷,从下面的纸盒里抽出纸巾擦了起来。古风总是这样,她也懒得说了。古风还觉得她多事,认为吃完饭再收拾,不是都一样吗。他们的情感似乎就是被这样的琐事消解着,消磨着。

周冰秋总觉得生活不是这样的,应该更精致一些,更优雅一些。然而她和古风的生活与她的要求差距甚远,似乎永远没有达到的那一天。大概是两个人的生活观念不同吧。她一想到这个,就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古风看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笑了,给他添了汤,也给自己添了一碗。他们相安无事地吃完了饭。

七 关于纯洁的对话

从来都很理性的梁维仪真的让自己陷进去了。

波波在寄宿学校,丈夫雷雨平回来几天又去出差,家务事有保姆打点,而她教育局的工作实在是闲。开着雷雨平买给她的白色小赛鸥,她过得可真是滋润。古话说温饱思淫欲,看来果然是没错。

年轻的罗松要爱她,仿佛她没办法。跟他牵手,接吻,这在第一次有外遇的她来说,心河像被块石头打中,激起了万般波澜。她兴奋、快乐、欣喜、还有刺激。她像一个快乐的小姑娘,享受着欢快的恋爱。

结婚这么久,她以为自己老了,真没想到还会再去谈恋爱。有个小她五岁的男孩子爱上她,她重新知道了自己的魅力。而且罗松仿佛是认真的,并不是看上她的钱。其实,她也没多少钱,如果说有点钱的话,那也是雷雨平的,跟她有什么关系。罗松喜欢她这个人,很执著的样子,甚至不愿意和她发生性爱,仿佛那亵渎了他们的爱情。她觉得,他真是纯洁得可以,或者有点过分了。

她是过来人,在她看来,有爱就应该在一起,只有身体交融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结合,才是爱情的表达。而他偏偏不情愿。她又不好直讲,好像她只看重性一样。她怕他误解。然而她是想要性的快乐的。雷雨平老不在家,她本来就很寂寞,特别是身体,更是饥渴难耐。罗松跟她拥抱和亲吻,在最初觉得还不错,时间长了,这些已不能满足她。她想要他,他清瘦干净的身体让她有万般的欲望。

梁维仪为自己的想法吓得不安,对身体的向往一般都是男人才会有的,他们往往更动物性一些。而她也这么想,难道她太色了吗?梁维仪觉得可能丈夫敷衍的做爱很长时间都不能满足她,她的身体太需要男人的滋润了。本来她忘记了这个,女人常常会忘记生理的需求。而这时候罗松出现了,他激起了她的欲望,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体。然而他不要她的身体,只跟她拥抱接吻就很满足了。她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就仿佛是不吃腥的猫。每次跟他在一起,她都希望他能进一步要求她,然而他没有,一遇到两人都激动时都尽量克制了。他难道不想?梁维仪不相信,这不正常,人怎么能不想那事情呢?他越是那样,她对他反而有更强的欲望。不过上次他也很想,他说他不愿意再等了,他要她。

这已经是第四次去他的住处了,梁维仪特意打扮了自己。低胸黑色的吊带长裙,外面披了条丝锦的墨绿色披肩。她丰满白皙,特别是她饱满美好的乳房被很好地凸显着,那条通向深处的乳沟对男人无疑是某种暗示。她没有开自己的车,怕惹麻烦。当从出租车下来时,她又照了下镜子,很满意地笑了。

去赴情人的约会,她今天是这样兴奋,好似要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她黑色的小跟皮鞋在楼道上敲出好听的声音,到了四楼,罗松的房门开着。她没有犹豫走了进去,没看见罗松,她叫着他,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放下心来。罗松已经开始吻她的脖子了。她的身子向后倒去。

在急切的亲吻里,罗松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爱你。

梁维仪把包扔到了地下,她想着他进一步的动作。但是,罗松慢慢停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坐到了沙发上。

嗳,你今天可真漂亮。

梁维仪笑了笑说:是吗?这裙子你喜欢吗?

罗松点头道:喜欢,就是领口太低了。

梁维仪气得拿手打了下他,道:

没想到你还是个老土,现在女人都这样穿衣服呢。

罗松笑了笑,说:你怎么穿都行。不过真的很好看。好了,我买了两个盒饭,现在拿来吃吧。

梁维仪本来不喜欢吃这种快餐,现在和罗松在一起,什么都是好吃的。她点头,然后站起来说她来做个紫菜蛋花汤。

罗松说汤已经搞好了,他做的,是鱼头豆腐汤。

吃完了饭,罗松收拾好,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又开始缠绵。激情地亲吻着,罗松的身体有了反应,身上也出汗了。

罗松含糊地说他想要她。

梁维仪把身体贴得更近更紧了,她急促的呼吸引导着罗松。罗松吻着她的嘴唇,手开始隔着裙子抚摸她的乳房。梁维仪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剥落了裙子的肩带,整个肩膀裸露出来,罗松的吻也向她的脖子和胸口滑过去。

梁维仪爱恋地抚摸着罗松被汗水湿透的身体,吻了一下他光滑的肩膀。他很紧张的样子,很快,在她还没感到什么时,他就结束了。她没有责备他,因为有这次结合,反而更爱这年轻的身体了。

罗松倒在旁边,红着脸说,他是第一次,心里好紧张,怕不成功。

没什么。以后会更好,你不要紧张。

罗松点头,揽着她,抚摸着她,说着动听的情话。毕竟年轻,他恢复得很快,半个小时后,他就又挺来了。

梁维仪自己都没有想到,在她十二点钟要回家时,他们又做了两次。罗松抱着她,不让她走。她坚定地摇头,要走。罗松赌气面朝墙睡去,她吻了吻他,然后穿好衣服迈着发软的双腿,下了楼。

在出租车上,她拿出小镜子一照,发现自己满脸的疲惫,又透出性爱之后的满足。她喜欢他的力量。很长时间没有做过爱的她,有了红杏出墙的刺激和快感。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被快乐冲昏了头,直到快到家时才想起自己的丈夫。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不晓得是因为害怕,还是深夜之后的冷风。

他们陷进去了。

陷进爱情的人没有方向感。

他们疯了。

就像梁维仪给周冰秋说起她和罗松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羞耻心。她根本忘记这是不应该的。她只知道她的爱情。但她又没有完全傻掉,还在乎她的丈夫,不愿意影响到她的家庭。

周冰秋真不知道她怎么可以兼顾,既跟丈夫做按部就班的爱,又在罗松那里享受飞到云端的高潮。她想不明白,一个女人也可以这样。而梁维仪一再强调,她真的不是坏女人,她并不想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她爱他们,她谁都不愿意放弃。

面对她的好朋友,周冰秋不知道该怎样界定女人的纯洁和放荡。难道一个品性纯洁的女子也可以是放荡的吗?真的可以二者并存吗?她没有答案。看到忙乱又快乐的梁维仪她真的为她担心,高兴的成分反而没有那么多。她是个悲观的人,她怕火。

梁维仪才不那么想呢,她快乐得就像个发情的母鹿,在家和情人之间穿梭。她似乎喜欢这种阳光和黑夜交替和碰撞的刺激。她的爱情排挤着她的淑女特性,她在远离这些。这是周冰秋说给她的。她一笑了之。她没有生周冰秋的气,虽然她没有赞成,但她知道她会支持她的。她当然需要周冰秋的肯定,她要她说她还是好女人。

是。当然是。

周冰秋虽然不赞成婚外情,但还是这样说了。

周冰秋和袭东篱将近两周没见面。

自那次爬山后,电话通过好多次,可周冰秋顾虑重重,一直回避见他。袭东篱很不高兴,前天找到出版社来,周冰秋正好在开会,他们只好约好今天下午见。

袭东篱和周冰秋终于会面了。

这是他们爬山后第一次坐到一起。

袭东篱自作主张地给她点了咖喱鸡饭。说来奇怪,在快餐里,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他总是在各方面都懂得她。她心里暖暖的。

但她还是不动声色的。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咖喱饭,根本没注意它的味道。

他也吃着,似乎存有心事,没吃几口就放下了勺子,目不转睛地看她。

服务员看他们怪怪的,有的还对他们嘀嘀咕咕,也都站得远远的。

他们的沉默导致了问题的严重,袭东篱的忧郁都写在脸上,过了好久,他才有了笑容。大概他看出周冰秋的难过了吧。

你一直不想见我?他笑得很难看。

周冰秋摇头:没有。

冰秋,你急死我了。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爱你,我的心。

听着袭东篱焦急的问话,周冰秋是心酸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袭东篱语气缓和了好多,他叹了口气,说:你如此优柔寡断,你会葬送掉我们爱情的。你爱我吗?

周冰秋不晓得还能怎么回答,她只有点头。

那就拿出行动来。

说着袭东篱抓住她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是他们见面之后最亲昵的动作了,周冰秋眼睛一红,掉出了眼泪。一在他面前,她就如此魂不守舍,觉得如此地爱他,爱他的眼神,爱他爱抚她的每个动作。她在心里似乎也做出选择了,那就是她必须放弃古风。她不能没有袭东篱的爱。这个念头是如此明确,也如此坚定。

袭东篱说:我们真的要多见面,这样下去不行。

周冰秋也点头:是,我知道。你最近功课忙吗?

还好。只是老想你。

这话令周冰秋感动,她笑了。就在这时,她看见古风的好朋友刘繁和几个男的坐在了一进门靠窗户的桌子。她不自觉地低下头,想避开他。但是,没有用,刘繁也看见了她,而且走了过来。

留着长头发的刘繁,一看就是搞艺术的,他走过来大声地跟她打招呼,仿佛是故意的,眼睛不时怪怪地看着袭东篱。她只好站起来向他们做了介绍。给刘繁说袭东篱是出版社的作者,她的一个朋友。他们礼貌地握手,寒暄了几句,刘繁没多说什么也就过去了。她突然感觉紧张,有些心不在焉。袭东篱看她不言语,问她,她这才说,他是古风最好的朋友。

我就觉得他眼神怪怪的,原来是这样。别怕,他总是要知道的,早跟他说也好。袭东篱没有不安,似乎很高兴。

但无论如何,她再也没有方才的放松了。他俩的关系刚有转好的迹象,就又生出这样的枝节来,她心里乱乱的。她催袭东篱离开这里,万一古风来了怪麻烦的。最后他们决定到文艺路的东方电影院。

周冰秋特地过去跟刘繁打招呼,让袭东篱在门外等她。

本来周冰秋在遇到刘繁后是想直接回家,她怕古风知道她和其他男人在约会。

这件事情她还没有考虑清楚,虽然跟袭东篱在一起时,觉得和他的爱情最重要,可一旦想着要跟古风分手那种麻烦事,她就很头疼。他们的同居生活,使她和古风的朋友都把他们看作本质的夫妻,注册是迟早的事情。像今天的事,刘繁肯定要告诉古风。周冰秋觉得挺烦的,心想,说不定这一刻古风就在去那里的路上。她矛盾,想回家,又怕袭东篱不高兴。跟他去看电影吧,这不是明着往枪口上撞,等着古风找麻烦嘛。然而,不管她如何矛盾,还是跟袭东篱去了,似乎对要发生什么事情不管不顾的。她想,反正这样了,那就继续下去吧。

在电影院他们成了真正的情侣,坐着情侣座,袭东篱揽着她的肩膀,握着她的手,还时不时地吻她。一切就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但是,周冰秋有点心不在焉,她老是想到古风。整个电影看得糊里糊涂的。这期间周冰秋的手机响了两次,都是古风的。周冰秋没有接,最后索性关了电话。袭东篱也接过两次电话,听上去也是怪怪的,她知道可能是他女朋友的电话。但是,袭东篱没有说,也把手机关了。

周冰秋太敏感了,她忽然就不开心起来。他们这算什么嘛,他有女朋友,她也有男朋友,都有着扯不清楚的麻烦。特别是袭东篱,口口声声说爱她,也不先弄清楚自己的事情,一味地追她,但又扯着个女朋友。她把握不了他。

电影总算看完了,袭东篱要送她,她不让,袭东篱不管她的反对,执意送她到了家门口。袭东篱要吻她,她不好意思,躲他。他抱着她不放,说,必须爱我,不能反悔。她只有点头,心想,他得赶快走,万一古风出来就麻烦了。

嘴上还残留着袭东篱火辣又冰冷的吻迹,周冰秋开了房门。

果然,古风在家里。

等她。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看电视或者画画,脸色阴沉着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进来后,他眼睛抬了抬,没有说话。

周冰秋小声说:你还没休息呀。他哼了一声,没有看她。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仿佛在生很大的气。周冰秋显出不安,她换了拖鞋,正打算进浴室冲凉,古风叫住了她。他发出的声音也很冷:

你到哪里去了?

跟朋友喝茶。周冰秋站在浴室门口说。

是吗?

他的语调有点阴阳怪气的。

她把头发向后梳了梳,尽量自然地说道:是,和一个朋友。

一直吗?他的声音还是低低的。

她想了想,没有说话。她不会说谎,脸腾地红了。

他看着她,眉宇是阴冷的,但语调似乎透了些许缓和来:冰秋,不要骗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情?

周冰秋身子靠在浴室的门上,脸有些红,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说道:没有。

古风突然声音大了起来,瞪着眼睛道:什么没有?把话说清楚。

她眼睛闭了闭,看着古风瞪眼睛她很不舒服,她没有说什么。

他也看着她,以受害者的表情看她,很生气的样子,一字一眼地说道:冰秋,我希望你讲出来。我们一直挺好的,也没怎么红过脸,你把话说清楚就没事了。

周冰秋心怦怦地跳着,但尽量显得平静,看着她,缓缓说道:什么话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不知道我说什么?你做的事情,还问我?

本来周冰秋还有点愧疚,一看他这样她也生气了:我做什么了,让你发这么大的火?

古风素来就是个小气的人,跟周冰秋好这几年,把她管得很严,不喜欢她交其他异性朋友,为此他们还吵过。为了顾全大局,周冰秋几乎跟所有的异性朋友断了来往,包括大学同学。如果说她有异性朋友的话,也仅仅是熟人,工作关系,很少有私人方面的会面。这在做出版的人来说仿佛不大可能,可是周冰秋习惯了,因为她太看重她和古风之间的感情了。她没想到她会厌倦。今年起,她突然萌生了想要爱情的想法。她感觉和古风之间出现了问题,爱的成分好像少了,而她的精神世界他也越来越不理解。

因为古风的世俗,她感到了痛苦。挣了几个钱的他跟他那些哥们混在一起,打牌,喝酒的,经常一去就是一个通宵,他非但没有愧疚反而很是自得其乐的样子。她觉得他堕落了,她很失望,也很痛心,但劝他又不听,拿他没办法。她不晓得自己对他还有多少爱,她想,跟他在一起,更多的可能是惯性吧。然而即使这样,她对他也是有责任,就像有个契约,有了承诺就得兑现。

可是面对这样的男人,她充满桂花香的体香简直是无意义的。他也迷恋她的身体,但那仅仅是肉体的迷恋,他不能体味到更深的内涵。

她是为爱情来着,而跟古风在一起就只有这样的落寞了。

她知道他的小气,所以即使她有忧伤和落寞,依旧尽量维持他们的生活。看着他鼻子气得一抖一抖的,她也认为自己可能做得不对,是她有问题。但这种事情,她不能承认,她知道古风的脾气,他非要闹起来不可。

古风眼睛一直瞪着她,话里有话地说:你该不会这么健忘吧,晚上的事情现在就不记得了。

周冰秋一听他这样,没好气地说:不是给你说了,无聊不无聊。

我无聊。你以为我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还非要让我点破。跟一个书生样的小白脸又是喝茶,又是眉来眼去的,直混到现在才回来,还不让我说。

周冰秋知道刘繁给他讲了,但她不想解释,古风这种人讲不通的。她看了他一眼道:跟你不说了,我要去洗澡,出了一身汗。

古风嗖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已走到里面的周冰秋,声音大得都变调了:

你跟我不说,我要跟你说。要洗澡,是不是要洗去罪证呀。让我看看,晚上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说着他就来拽周冰秋的衣服。周冰秋没想到他会这样,气得去推他,和他撕扯起来。

她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几分钟,她的衣服就在他连骂带挖苦的撕扯中扒光了。周冰秋羞愧得忙拉下衣架上的浴巾胡乱地遮住前胸和私处。她闭上眼睛。但古风根本不会让她闭眼睛的,他又来拉浴巾,周冰秋狠命地抱着,不肯松手。

古风骂骂咧咧道:就那点东西,至于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个贞妇,谁知道在外面是怎样的淫荡。

周冰秋气得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身子不停地颤抖。一贯呵护她的古风像变了个人,一任她那样,非但没有爱护,反而是不依不饶的。

他拿起周冰秋的红裙子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放下来,又拿起她黑色的内裤,仔细地又是看又是闻,仿佛要在那里发现什么证据一样。周冰秋看到他如此下作的表现,觉得可笑而且无聊,她不屑地说道:

你这么不相信我,待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古风恼羞成怒道:你有人了,想跟我散,没那么容易。

周冰秋发现这个平时还很讲道理的古风,突然一下子变成了无赖,她简直不认识了。她心里好难受,冷冷地对他说:

现在跟你不说,你太不理智了,你出去,让我先洗澡。

古风看了她足有一分钟,不再说话,气急败坏地把她的衣服摔在地上,出去了。

周冰秋关上浴室的门,泪水哗哗地流。她想,跟古风的生活看样子是过不下去了,他这样子的态度她实在无法忍受。

冲着澡,想着古风刚才的话,他竟然说她把自己搞的香喷喷的是为了勾引男人,他也能说出口,真令她伤心呀。

不知道他现在在外面做什么,她不愿意看到他难看扭曲的脸。她仔细洗着自己的身体,想着她的未来。

她和古风还有未来吗?

如果和古风分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看着他的架势,好像很麻烦的。但跟袭东篱呢,本来他们应该是很好的一对,无奈时间不对,一开始就有麻烦,就有困难,她不得不躲开。这实在是没办法的。谁让她有古风这样的男朋友呢,谁让她想做一个纯洁的女子呢?

应该来说,事情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复杂,而爱情这档子事,主要要看她自己怎么想了。

袭东篱说得对,如果她有决心,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是她太优柔寡断。是她的问题。现在看来,是要伤害几方了。古风看来也很痛苦,他有点不讲道理,他怎么会这样,好像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是不是男女相处久了,就这样,平淡、没有多少激情?这真是个苦恼的问题。如果生活总是这样子,真没多大意义。周冰秋想到这里,仿佛很沉重。她从浴缸里站起,放掉了水。

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她用包头毛巾包了。照着落地镜子,她修长的身体一览无余在那里了。干净、美好,乳房挺挺地翘起,左乳房下那个肉红色的小痣,使整个胸部看上去多了份俏皮。桂花香散发出来,从她身体的每个环节。叹了口气,现在她没有什么好心情。她打开玻璃衣橱,取出黑色丝质睡衣穿上,连内裤也是黑的,就像此刻她的心情。

她走了出来,客厅灯灭了,静悄悄的,她以为古风已经睡了,可是黑暗处,突然人影一闪,一下子抱住了她。是古风,她知道。但她还是被吓得哆嗦不止。

你怕什么?你是我老婆,你怕什么,看把你委屈的。

古风恨恨地说完这句话,就对她劈头盖脸地亲起来,动作粗野疯狂,没有一点点怜惜和温柔。周冰秋使劲地推他,但她力量小,根本就推不动。古风嘴里还说着什么,她没听清,只觉得身子被他裹挟,推到了床上。

她闭上眼睛。她的衣服又被他扒光了。她刚干了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她反抗。

反抗。

他扭亮了台灯,把她的双臂往两边一分,死死地按住。嘴巴还不停地亲她的脸和嘴。

她继续反抗。扭动身子,用腿蹬他。

他跨在她身上,狠狠打了她两个耳光。

她脸火辣地痛,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看他,眼泪无声地流着。

他没有道歉,看她还反抗,反而从床头柜里翻出她的丝袜,把她的双手绑在床头。这下周冰秋再反对也没用了。她不再扭动身体,羞耻地闭上眼睛。

古风脱掉衣服,爬在她身上,啃着她的乳房,然后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

周冰秋只感到疼痛。她晓得她那个地方干涩地去抵挡他,但没有用。

他强暴了她。

这已是第二次了。

她心里疼痛,宛如有针往上扎一样,刺痛。

她觉得自己活不了了,身体往下沉,好像有像烟一样的东西往空中飞升。

八 夜间

她没有死。是一场梦。

周冰秋是被身上的刺痛惊醒的。古风爬在她身上,他又在她的体内。

他是在她睡梦中的时候进入到她的身体,仿佛他突然一夜间有了强大的性欲。

她身体是软软的痛。没有力气。

她看了一眼古风,他也闭着眼睛。她动了动胳膊,这才发现手臂可以活动了,只是钻心的痛。两个手腕都有着深红色的淤血印子,右手还要严重些。她想起晚上的事情,她遭到他的强暴,而现在又是。但此刻,她没有反抗,没有力量,或者说,没有精神。她浑身瘫软。

不知道是几点,天还没有亮。她只盼着黎明的到来。

怎么会睡去,怎么可能睡着?

周冰秋醒来时指责自己。床上被子胡乱地堆着,没有了古风的踪影。

天已大亮,再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十点十七分。她想起今天上午九点,编辑室要开会,主任昨天特地通知她的。现在太晚了,她没力气,也没心情。她打电话给主任,说她突然发高烧去不了办公室了。主任没有批评她,而且还说下午来看她。她赶忙制止,说她要去医院,没什么大问题,好了就会去单位的。

她掀开被单,裸着身子进了洗手间。她仔细地洗着,想用干净的水洗掉这耻辱、这肮脏。

她在想,自己该到哪里去呢?姐姐家,梁维仪那里,还是杨资娉家。都不行,至少白天不能,她们都在上班。她甚至想到了高雄,这个大他十岁的男人对她总是很爱护,他那里本来是个好去处,只可惜他是本单位的,比较麻烦,她不能。她想到袭东篱,而他好远,远得像是梦。她好累。好累。

古风去给画商送画了。洗完澡的她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他留下的字条。她面无表情,他干吗还要留这个,事情都这样了,他是不是还想过他们在一起时的甜蜜呢?真是搞不懂他。

她很平静。收拾着自己日常的衣物,她打算离开几天。她已下决心和古风分手了。她知道这将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别看古风这样对待她,他对她还是有非常强的依赖。

他离不开她。如果说以前她还有不忍心的话,现在对他简直太绝望了。她不能忍受跟一个强暴她的人一起生活,吃饭、睡觉、谈理想,这太难了。她做不到。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她先离开几天,等事情冷一冷再解决。她也得好好想一想。

天空飘着小雨,周冰秋拎着个橄榄绿色的旅行挎包下了楼。到一楼下面,她向上看了看那扇熟悉的窗子,想,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盼望有盏灯等她了,那里跟她已经没有关系。

她没有掉泪,在这最应该哭的时刻,她没有。她一脸的淡然,平静地走出院子,上了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

被袭东篱冷落的廖玫心里很不平衡,她一没课就到他宿舍来,企图占据他所有的时间。但是,袭东篱不是要去图书馆就是关在屋里写作,不肯给她多的时间。而且最近,他的冷淡越来越严重,而有一次还说要跟她分手。简直是岂有此理,这要把廖玫气疯了。她不可能答应,没那么容易。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来,而袭东篱拿她没办法,就任了她。

那个晚上,就是和周冰秋看电影那个晚上,袭东篱回到学校,没想到廖玫就坐在他宿舍门口,靠着门睡着了。

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廖玫的脸疲倦异常,但闭着的眼睛依然透着美丽和青春。原本袭东篱已经放弃她了,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得走上前去蹲了下来,看着她的脸。她睡得那样香甜,真是个孩子。袭东篱笑了,轻轻地摸着她的脸,吻了下她的额头。她突然醒来,看见是袭东篱,高兴地抱住他。没有责怪,仿佛一切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但是,当袭东篱说要送她回宿舍时,她这才噘起嘴,显出不高兴来。袭东篱只好打开宿舍门,拉着她的手让她进了屋。

一进到屋子的廖玫就撒起娇,往床上一躺,满脸温柔地看着他。袭东篱笑了一下,把包往电脑桌上一放,换了拖鞋,就到盥洗室洗漱去了。

廖玫无聊地拿了本《小说选刊》来看,里面有袭东篱的一个短篇。她刚看了几行,也许太困了吧,不一会就睡着了。洗完澡的袭东篱进屋一看她给睡着了,感觉很庆幸,刚还为这事发愁呢。他现在爱的是周冰秋,不能再如此放纵,包括廖玫。他把杂志收起,放进写字桌抽屉里,坐在椅子上发起呆。

周冰秋似乎很在意他有没有女朋友,他现在这样实在是不好。再说,廖玫,虽说漂亮,也太任性了,总是长不大,像个孩子。他才没精力去照顾别人,何况又谈不上爱她。他想好了,趁着现在还不是那么麻烦,赶快分手,要不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情来呢。廖玫睡着可爱的样子,令他心里又痒痒的,丰满青春的身体对他太有诱惑了。因为想着她,他才克制了对廖玫的欲望。他睡到了另一个床上。

很快他就睡着了,很安稳的。他甚至还做了梦,他和周冰秋在一起,在一个小船上,他们并排躺在船板上,船在山间的湖泊里飘荡,自由自在。那里好像是西湖,又像是美轮美奂的漓江。他在梦里笑着。笑着。

他想翻个身,但是胳膊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动不得。他喊着周冰秋的名字就醒了。只发现他身边躺着个女人,他吓了一跳,周冰秋真的在这里。再一看,他想起来了,廖玫昨天晚上在他宿舍。

廖玫也醒了,愣愣地看着他,问道:

周冰秋是谁?他看看她,愣了一下,随即平静地说:

没什么,有吗?

廖玫搂住他的腰,身体整个爬到了他身上,用手指刮着他的鼻子道:

你太花心了,老是骗我。

袭东篱尴尬地发现自己身体有着生理的反应,下面硬了起来。他努力让它软下去,但根本没用,那家伙依旧万般自豪地挺起。他不好意思地笑道:

不要压这么紧,你这是在诱惑我。好了,我得去洗手间了。

袭东篱只好拿这个做借口,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但是,廖玫不放过他,大概知道他在躲她吧。她先脱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又来脱袭东篱的。

他再也没有抵抗的理由了。

或许,他本身就有强烈的欲望,只是理性让他尽量保守自己。可是,肉体太想跟个女人亲近了,需要在那里得到释放。况且她是送上门来的。他任她脱掉衣服,吻他,抚摸他。他在她的撩拨下,欲望勃发。他翻起身体,把她压到了身下。

没有多少思维,他似乎脑子处于混乱状态,只知道身体的放纵,浑身的力量集中在那个地方。他不去看她,不敢。

他倒在一边。

他觉得自己好奇怪,这样不到十分钟,简直像是早泄。他不敢看廖玫,怕她问,当然更多的是内心有所不安,昨天还下决心不这样的,对周冰秋对自己都是个交代。怎么就这样没出息地经不住诱惑。他坐起来打算下床,但被廖玫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像蜥蜴一样牢牢地贴紧了他。

面对这样的女孩子,他怎么可以说出分手的话?

九 不安和沮丧

周冰秋没有回她和古风的家,她直接去了姐姐那里。

她有姐姐家的钥匙,所以没给冰春打电话。这个钟点姐姐应该还在医院上班。她自己开了门。

她没有洗澡,躺在像宾馆标准间的一个干净的床上,湖蓝色的棉被在身上,散发着很清新舒服的洗衣液的香味。周冰秋喜欢姐姐的品位。

冰春是有洁癖的,她看不得一点脏东西,如果知道她没洗澡就躺在床上,肯定要说她了。

周冰秋觉得姐姐活得太累,生活也没什么乐趣,医院、家里,要么是陪女儿去音乐学院上课。她想,大概是姐夫远在国外,留着她做留守女士,一味地工作,失去原来对生活的兴趣,现在她的兴趣似乎就是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她有时候要为姐姐可怜,她才三十五岁。姐姐从没跟她交流过,也从没说过想邓鸣的话,说起他在那边的情况,听她话语的轻松,似乎很乐意目前的状态一样。冰春的脸颜色在最初半年还有些憔悴,这几个月好像又红润起来。难道她已经适应这样的生活了,或者很注意营养饮食吧,周冰秋这样想。

奇怪的是极度疲乏的周冰秋根本睡不着,一回到蓝都,她又感到沉重。不晓得古风现在怎么样,他有没有来找冰春。按正常情况他会来的,他不是那种沉得住气的男人。那样的话姐姐应该知道他们的事情了,她会为她很着急的。何况她关了手机又联系不上她。她想像他们的焦急,想像古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然而这跟她的生活不相干似的。截至目前,古风还是她的同居男友,除了亲情以外最亲密的关系了。她无法想像,这样紧密的关系也有可能突然消失,成为陌路。她要放弃这种关系,要使它破裂,她要终止。但她如此的不安,如此的心酸。

她没想到他们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离开他,并不完全因为另一场爱情的开始,而是他对她近乎禽兽的强暴。大概就是她的优柔寡断在损伤自己吧。她的爱情,她的身体。

因为想成为纯洁的女子,反而陷入一种泥淖,就像《红楼梦》里的妙玉。

她睡不着,翻来倒去,蒙上了头。然而还是睡不着。她又想袭东篱了,那可是她的爱情呀。可是在姐姐这洁净的家里,他也是遥远的。她好想听他的声音,听他说爱她。

很快,电话铃声大做。周冰秋吓了一跳,她一看来电显示的号码,是袭东篱的,她没有接。可是电话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固执有节奏地叫着。终于,她忍不住,拿起了话筒。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轻,仿佛害怕吓到那边的人:

喂。

那边是急促的,声音也要大些:

周冰秋吗?为什么不讲话?

她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方便接电话,所以才--

袭东篱声音柔和起来:

你好吗?我给你打过电话,一直关机,没什么事情吧?

周冰秋对着话筒摇头:

没什么。我给你也打过,也是关机。

哦。我跟导师去了武汉,是个学术会议,只有三天时间,你可能是那时候打的吧?

大概吧。周冰秋突然觉得他们的生疏和遥远,他外出而不告诉她。她心里有些淡然。

她能给他电话,他很高兴。他兴奋地说道:

晚上见个面,好吗?

周冰秋想了想,也想见他,但不知怎着她还是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现在在姐姐家,要跟她一起吃晚饭的。改天吧。

可是,我真的想见你。很想。

周冰秋不晓得该如何接他的话,只好不说话。

袭东篱的声音略显消沉:

你不想我吗?不想见我吗?

沉默了好一会,周冰秋才小声道:哦。

这时袭东篱那边突然有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进到屋子,两个人说着话,还有个在叫袭东篱,周冰秋从话筒里清楚地听到,袭东篱的女朋友在楼下等他。袭东篱应着,然后对话筒说道:

嗳,我得出去一下,晚一点再给你电话吧。

她觉得自己痛苦不堪,躺在沙发上,双手捂住额头。她的头痛得厉害。她使自己掉在一堆乱麻中,本来就有理不清楚的古风在撕扯她,进而伤害到她,现在又是袭东篱,看来这个才华横溢懂得她的男子也会伤她的心。可是,她爱他呀。

实在太无聊了,她打开音响,放了张CD,是她喜欢的《大峡谷》,当那像月光一样流出的音乐充满这个屋子时,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心情仿佛也好了许多。

已经是晚饭时间,可她一点都不饿,只是疲乏,她又进到客房,门半开着,闭着眼睛听音乐。这一刻是她熟悉的《飞过》,轻盈的音乐就像鸟儿在天空欢快地飞翔。再过两个曲子就是她最喜欢的《幽灵地带》,她在轻快的音乐里等待着。听着这样好的音乐,她仿佛不那么痛苦了,也不觉得人人都跟她作对了。她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会解决的。古风不会总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他爱她就会以她的快乐为快乐吧。她不能再被自己的想像吓倒了,她应该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些事情。

音乐什么时候停了,她不知道。她忘了是在姐姐冰春家,她睡得踏实。她仿佛进入一场梦幻。

有个像天堂一样的小街,窄窄的石板路,商铺林立,游人闲适快乐。有的买着喜欢的衣物,有的坐在露天酒吧喝酒或者一勺一勺地吃着冰激凌,有的干脆眼睛游离,四处看着。还有两个帅气的小伙子突然走近她,一个吹起了笛子,是美妙的《射雕英雄传》的曲子,一个拉着二胡,音乐缥缈,是那么熟悉的曲调,然而她想不起来。小口喝着桂花酒,看着拉二胡的青年,她被他激情投入的演奏神态打动。突然在那乐师的身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愉悦地笑着。是她,冰春。她刚想叫,但是她的脸转了过去,跟一个男人亲吻起来。激情澎湃,旁若无人。她一愣,嘴巴大张着。那男人不是姐夫邓鸣,但那女子会是谁呢?她不敢看他们,这才发现乐师也不见了。那边远远走来一群人,说说笑笑,手拉着手,好像都是她熟悉的人。梁维仪和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子互相挽着,还和走在身边的一个女人说着什么,是杨资娉,她们怎么会那么熟悉?再一看,她又一惊,扎着马尾辫的高雄揽着她的肩膀。他们是情侣?她有些糊涂了。再往后看,竟然是袭东篱,一个人,眼睛四处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她向他们挥挥手,他们看了她一眼,不认识一样,向小街的岔道口走了去。奇怪,他们不认识她,但是他们彼此熟悉。她想不明白。

她想追他们而去,但是身体被钉住一样,动不了。她着急地看着他们消失在一家叫“真水无仙”的小店里,那是家卖水晶的店,他们到那里干什么。正想着,突然身后传来春意撩拨的响动,呻吟,欢叫,还有浪笑。她不由得回头,即刻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有两男两女分别在两张床上做爱,一张上面铺着红色的床单,一张上面则是白颜色,两对男女激情投入,一脸的淫荡沉迷,旁边还站着成十个赤裸着身体的男女。他们羡慕地看着他们。

她不好意思看,可还是忍不住,那在大红床上的男人仿佛认识。

是袭东篱?!

她惊叫了一声。那人回头看她了一眼,似乎不认识一样。

她拔腿就跑,脚如同踩在云朵似的棉花里,怎么也跑不动。她喊着妈妈,抓住在身边的一个人,就哭了。没有声音,呼喊也没有声音,她用力地要跑出这古怪的石板街。她醒了。一身冷汗。眼泪流到耳朵里。

她捂住自己快速跳动的心,一只手抓住被子。这才晓得是一个梦。

可怕的梦。

突然她又听到外面有与梦里一样的呻吟和欢叫声。她再度捂住嘴,想,这可怕的梦怎么跑到现实中了。这是梦吧?她掐了自己的右臂,很痛,而且那种欢快的呻吟声似乎更大了,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她怕这一切。

是真实的。外面的声音大而清晰,呻吟夹杂着性爱的欢叫,从虚掩的门缝绵延进来。这是姐姐家,那么应该是冰春和谁了。她不敢想这个,姐姐会和其他人偷情,这怎么可能?简直太可怕了。

那似乎是一场充满激情的性爱,声音还在,大概是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也可能在地板上。

她闭上眼睛,这世界真是乱套了,好像每个人都有可能去做这种事情。拥有家庭,但不能阻挡他们有不同的性伙伴。人们以此为乐。爱和做爱发生在所有可能的地点和环节,有新奇,也有激情。她想着姐姐,也想着爱情这种东西。这是爱情吗?这是纯洁的感情吗?这是吗?是她落伍还是这世界出现了问题?总之她想不明白。

那声音刺激着她,她忍不住起身,轻轻拉开门探出头往外看。

没有大灯,只有沙发旁边的落地台灯发着柔和的红色灯光。人被沙发和茶几遮住了。衣服胡乱地扔在地板上,浅绿色的裙子在白色的地板上分外突兀,旁边是黑色男式衬衣,一条黑色男裤远了些,挨近茶几下的羊毛地毯,大红的带有定型钢圈的胸罩挂在沙发上。

周冰秋看呆了。她听见那男人声音骤然大起来,像动物一样,露出的腿也拼命向前努。之后就静了下去。

她赶快退了回去,把门轻轻关上,直到她躺在床上,心脏还像她自己刚刚做爱一样狂跳不已。

她不敢出声,连咳嗽也硬给咽了进去。摸左胸部,心跳还是很快。她真的是大受刺激。她没想到姐姐也会红杏出墙,而且那么激情。冰春在她面前,一贯严肃洁身自好,而且一直和姐夫邓鸣感情很好。难道人都不满足一个爱人吗?连冰春这样的人也是吗?她摇了摇头,很是费解。

冰春是有洁癖的人,她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都比她要挑剔,对待男人更应该如此吧。而且她很清楚地记得冰春曾给她说过她不喜欢跟男人做那种事情,她从没有过快感,只是感到恶心。她还说,邓鸣在这方面太强了,就像动物,每天都要求她,她好厌烦,所以他到国外,她很高兴了,觉得自己自由了。难道人真会变。

周冰秋想到这些,突然很为姐姐担心。这个冰春简直是在玩火,她不怕邓鸣知道吗?她内心不自责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家庭要遭这样的风雨,实在不好。她也太马虎了,到家里甚至连她的鞋子都没看到,即使没有看见鞋子吧,怎么连音响上的小红灯也没注意到。他们简直疯了。唉,这世界。周冰秋不由得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外面很静,没有说话声,但周冰秋还是不敢开门,她怕再碰到不该见到的场面。她只有等,冰春应该能发现什么的。没有丝毫睡意,她清醒地躺着,在黑暗中,在寂静中。

过了好久,突然门被拧开,客厅明亮的灯光射了进来,是冰春。

她站在光里,按亮了房间的灯。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睡在床上的周冰秋,冰春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周冰秋睡眼蒙眬,看着姐姐,笑了一下。冰春已换了纯白色丝绸家居服,头发也松松地盘起。她尴尬地笑了一声,说道:

你这鬼丫头,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打个电话来。

周冰秋伸了个懒腰,头还向下钻着,揉了揉眼睛道:

下午。我有这里的钥匙,想着你要上班,所以就没打电话。几点了,我睡得天昏地暗的。

冰春在她床边坐下,刮了下她鼻子,眼睛一抬说:

睡得这么沉吗?没听见我回来?都十点多了,起来吧,没吃晚饭吧,我们一起到外面吃。

周冰秋往上坐了坐,笑着惊讶地说:

你也没吃饭,不会吧?

真的没吃。晚上加班回来晚了,一个人也不想吃。

看着冰春面不改色地撒着慌,她感觉好好笑,又不好点破,笑着撒娇般地说:

我不想去外面吃,你做好不好?

冰春今天有很好的耐心,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严肃地说道:

你这几天到哪里了?也不开手机,快急死人了。古风打来好多次电话。你们俩到底又怎么了?像小孩子一样。

周冰秋把嘴紧紧一闭,看着姐姐说道:

我来就是要跟你说的,很麻烦,这几天我不回去了。

冰春眉头一锁,紧张地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快说,要急死了。

姐姐。周冰秋平时不叫她姐的,这一叫说明事情很严肃,她认真地说道:

吃完饭再说,好不好?我饿疯了。

冰春站起来,拉她起床。说,还是叫外卖吧,我也很累,不想做饭,出去也怪麻烦的。

冰春给在小区南门口的小西湖餐厅打了订餐电话,毛蟹炒年糕,上汤芥蓝,外加半份菜泡饭,餐厅老板说半个小时就可送来。冰春这才坐在沙发上想着心事。

想起刚才的事情她就觉得后怕,她真没想到冰秋会在这里,她很少来的,而且从来没有不通电话就过来。

她也想着刚刚离开的情人傅龙。

傅龙是邓鸣的中学同学,大学也在同一所学校,只是邓鸣在医学院,傅龙学的是法语。他们是好哥们,邓鸣出国时委托傅龙照顾她。这也奇怪,邓鸣出国没半年,傅龙的老婆李泠也去了澳大利亚。这下倒好,没有孩子的傅龙常常到她家来,一来二往,两人就不自觉地上了床。

对这个,开始时她非常内疚,流着泪跟傅龙做爱,边做边自责。后来习以为常,喜欢上了与傅龙做爱的感觉。她想不明白这事情,为什么跟她爱的邓鸣她没有快感,而且心里反感得要逃避。而和傅龙,根本就谈不上爱情,做起爱来她倒喜欢得不得了。肉体和心灵很难统一,她不能说服自己的身体,那种欲望仿佛是控制不住的。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她也怕人知道,从不愿意和傅龙上街吃饭或是看电影,不在公共场合露面。每次会面都是冰春打电话,然后在大学做老师的傅龙开着他的小夏利来冰春的医院外面接她,然后就是高潮跌宕的做爱。一般都在冰春的家里,他们会缠绵整个晚上,就像刚刚懂得性爱快乐的小男孩小女孩一样,对性爱有着毒瘾似的贪婪。

这真是奇怪,冰春兴奋不已。论长相,傅龙根本比不上邓鸣,邓鸣英俊帅气,傅龙生得矮小,像没长开一样,只是他过人的聪明,风趣的谈吐能引起人一些注意。然而这些恰恰是冰春不喜欢的。可就是这样,最最不可能的他们走到了一起,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快乐,实在是不可思议。

就像今天,原本傅龙是要在这里过夜的,但就在他们做完爱的时候,裸着身子躺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满脸幸福的冰春突然发现门口有一双平底远足鞋。她一惊,把傅龙推到了一边。这丫头,来也不说一声,不晓得她在楼上还是楼下,不管如何,得赶快收拾残局,要被她发现了可羞死人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傅龙跟前,说冰秋在家,让他赶快穿上衣服离开。傅龙是大学教师,当然不好意思让冰春的妹妹发现什么,三下两下穿了衣服,顾不得吻她,拿着提包逃也似的走了。

冰春斜躺在沙发上,下身有一种舒服的酸痛,她甚至现在还能感到傅龙的力量。她真的迷上了他的身体。这个瘦小的傅龙跟一表人才的邓鸣真的不同。她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爱她的邓鸣为什么在做爱上不懂得呵护爱人。而没有多少爱的傅龙似乎总是以她的快乐为快乐,她有高潮他就兴奋不已。她不得不迷恋他。她也有不安,骂过自己,可享受到性爱快乐的她疯狂地喜欢上了做爱,她没有办法。以前是逃避,现在是主动地要求。

因为性而爱。

到了三十五岁时,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性爱。女人也需要性,而且强烈地需要男人的身体。就像她。

她知道自己不对,这样做对不起邓鸣,可她拒绝不了傅龙的肉体,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时间久了,起初的自责渐渐遗忘。她后来也试图说服自己,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邓鸣和李泠不知道就行了。再说邓鸣性欲那么旺盛,难保他就能洁身自好。她甚至希望邓鸣在国外也有个情人,这样她心里就平衡释然了。

正想着这些,头发湿漉漉的冰秋穿着黑色的真丝睡衣出来了。

冰春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两人斯文安静地吃着东西。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只有斯汀带有磁力的歌声回荡在屋子里。这期间,冰春接了个电话,有些神秘,三言两语好快收了线。这之后,冰春显得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地瞟着窗外。冰秋心里明白,大概是姐姐的那个人,冰春似乎真的陷了进去。电话又响了,冰春一愣,紧张地看了眼冰秋,仿佛无可奈何地走到电话机旁边,嘴里抱怨着,谁这么晚打电话,饭都吃不好。

她站着拿起话筒,柔声地道了声“喂”。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她脸上很快就露出了微笑,还坐到了沙发上。说她工作还好,妙语也挺好的,古筝学得也不错。冰春的声音嗲嗲的,温柔似水,问着对方那边的情况,万般柔情地应着。

周冰秋知道是姐夫邓鸣,她知趣地将碗筷收拾进厨房,围上冰春的小布围裙洗起碗来。尽管隔了道门,但冰春好听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水流过她带了塑胶手套的手,她感觉不到水的温度,但能感到冰春的快乐。她又不明白了,冰春刚还和那个男人享受着鱼水之欢,快乐得忘乎所以,怎么仅仅两个小时,她就忘记一样,跟自己的丈夫说起寻常的情话,还笑得如此开心。

周冰秋真的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和判断了,刚才那欢叫不断的性爱难道是一场梦?怎么现在突然如此不切实际起来?她真的搞不懂冰春了,她怎么可以没有任何内疚地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既享受着刺激的性爱,又拥有家庭的稳定和温暖。周冰秋觉得自己真要对她刮目相看了。她不再是纯洁的女人,至少以她的观点看是这样的。但是她又那么单纯,那么可爱。她弄不懂她。

周冰秋想着冰春的事,外面说话的声音进而模糊得遥远。碗洗完了,将它们放进消毒柜里,这才打了洗手液洗手。她听见冰春说着她的名字,喊她去接电话。她走了出来,向姐姐摇头,但冰春还是把话筒递到她手中。

周冰秋向话筒道了声姐夫,礼貌地问着他那边的情况。

放下电话的冰春仿佛有些怅然若失,看着冰秋,端起茶几上的胡萝卜汁小口喝着。冰秋已喝掉一半,对她笑着说:

其实邓鸣是不错呀,有学问还很会照顾家。

冰春点头道:的确,他算一个顾家的男人。

冰秋把腿放到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用手摸着嘴唇,轻轻说道:

你想他吗?一年多了。

冰春的脸没有了方才的绯红,平静地说道:

还好吧,我们已经老夫老妻,没有那么多的激情。

周冰秋突然想到她欢快的性爱场面,心里好不舒服,她实在不愿意提这个事情,怕冰春难堪。就当作她不知道这事情好了。她脑子有点瞢,声音低沉地说道:

我要和古风分手了。

冰春点头道:这个我在以前就跟你说过,他不配你。你就是不听。他学问不行,也不是什么天才,你跟他在一起是委屈了。

周冰秋眼睛有些朦胧,仿佛要掉眼泪,她闭了下眼睛,说道:

怎么说呢,他以前还好些,现在真的让我失望。如果说以前我爱他吧,现在更多的是习惯,有点亲情的味道。我感到好委屈,都顺着他,他非但不理解我还嘲笑,说我不食人间烟火。我真的想要一个懂我的男人谈恋爱。

说到这个,她突然想起袭东篱,不晓得他在干什么,她真的有些牵挂他。冰春没有注意到她的走神,她表情严肃地问道:

他怎么会做出强迫你的事来,他不像有暴力倾向的人。

周冰秋摇了摇头道:我也吃惊,想不通。但是,人有时候凭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你还没跟他讲?

周冰秋再次摇头:那天早上我就走了,向单位告了假,去隐居了三天。我想古风会来找你的。

冰春把头发向后边一梳,说:

你也不给我说一声,他说你整个晚上没回家,又找不到你,一听到这个把我都快急死了。打电话到你单位,跟你同屋的那个姓杨的编辑说你给主任请了假,应该没事情的,还让我放心。她还说也帮我找你。哦,对了,你给她打个电话吧,免得她操心。

周冰秋抬眼看了看挂钟,说:太晚了,我明天去办公室,没关系的。

冰春眉头皱了皱,说道:你真的拿定主意了,不要开玩笑。

周冰秋一听她这样说,急得眼睛都红了: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好了,别急。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和爸妈以前就不同意你搞什么同居,女孩子这样很被动的。

手被姐姐握着,周冰秋感到了亲人般的温暖和支持,她摇头道:

不用,我的事情还是自己来解决。我也想让他冷静地想想,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也好。你真的没有新男朋友吗?

周冰秋被她逗笑了,头一歪道:有一个蓝大读文学的研究生对我有好感,找过我好几次,人挺帅的。

冰春笑着摇头:我说呢,原来真的有人在后边。

周冰秋嘴一嘟,说:又笑话我。他是写小说的,有些才气吧。

冰春喝了口水,也不笑了,平静地说道:

不是我打击你,那些搞艺术的人,都不可靠。还是让邓鸣给你物色个留洋博士,肯定是个结婚的好对象。

周冰秋这下不笑了:我才不要呢。我是要爱情,又不是为结婚而恋爱,那太傻了。再说,搞艺术的人也不一定都是风流成性,说不准我还能遇到痴情的男人呢。而且那些看似单纯的理工博士未必真的纯情,不懂得爱情,也不一定可靠。就拿你们来说,真的就很恩爱吗?

听见冰秋这样说,冰春一愣,淡淡一笑道:

我们还可以吧,他爱我,我也爱他,在我的同学中应该算是模范夫妻吧,很多人都很羡慕呢。

周冰秋突然觉得姐姐虚伪,肩膀一耸,怪怪一笑:

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情--人?

冰春这下嘴巴大张起来,眼睛也睁得圆圆的。她的样子有点狼狈,不好意思地看着冰秋,问道:

你怎么知道?你下午根本没睡着?

冰春脸更红了,这才叹气道:

其实我也不想的。他是邓鸣的同学,是邓鸣委托他照顾我们母女的。没想到会成这个样子。

周冰秋笑着摇头道:好了,没想打听你的私事。只给你提个醒,以后还是当心点,不要玩火太过了。

冰春把头一低,想了想说: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成这个样子,我好闷。你知道我除了同事外没有什么朋友,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不会想要离婚吧?

冰春忙摇头:当然不会了。我爱邓鸣,我们的家很幸福。

十 苍蝇降落

周冰秋晚上睡得很不踏实,一夜噩梦不断。早上起来,一身的冷汗,虚脱一样没有一点力气。她强打精神起了床。

时间是八点半,出版社是九点上班。她草草洗了把脸,吃了两口冰春准备好的早点,就匆匆忙忙下了楼。还好,门口有辆的士,她坐了上去。

一到办公室,杨资娉就说她,一走三天,也不给她一个电话。还说古风打了好几次电话,昨天还到办公室来找她。到底怎么回事?杨资娉小声问道。

周冰秋淡淡一笑,说:没什么,一言难尽,过后再说吧。

是选题讨论会。

编辑室六个人,每个人都要说自己组稿情况。主任在讲话的时候,杨资娉在她旁边嘀咕,说又有个男生找她。笑着说她现在是桃花运不断。周冰秋有点哭笑不得,她轻轻摇头,暗示她不要讲话,听听别人的发言。

看到古风,她心里一紧。才短短几天时间,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面容憔悴,眼睛发红,黑灰色的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好像是一直没有换过。头发像干草一样用个橡皮筋胡乱扎着。他个子本来就不高,这个样子越发显得委琐。他拿眼看着周冰秋,像钉子要钉进木头那样看着她,声音沙哑地说道:

你到哪里去了?找遍了你的朋友,我都快要急疯了。

周冰秋虽然心里很难过,但外表还是很平静,淡淡地说:

找我干吗?又不是小孩子。你先回去吧,过后再说吧。

古风走过来拉她的胳膊,她向后一躲。古风姗姗的,说道:

你是不是要离开我?这不可能。你得跟我回去。

周冰秋不想跟他在单位争吵,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脸一沉,说道:

我正在开会,过后我给你打电话。

说完,不等他说话,周冰秋扭身就往会议室的方向走。但还没等她迈开两步,古风就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她甩了甩,没有甩掉。他突然换了一副可怜又委屈的表情,向她求着说:

那天是我不对,你要原谅我。算我不好,你向来宽宏大量,再原谅我一次吧。求你了。

周冰秋最见不得男人这样低三下四,说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把眼睛闭了,尽量不去看古风,轻声说道:

你不要这样,这是办公场所。我们都冷静冷静,过后再谈吧。

古风一看周冰秋连他都不愿意看,突然有点歇斯底里,声音大了许多: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跟其他男人约会,还不让我发几句牢骚。

说着,把周冰秋的胳膊抖了个不停,看见会议室有人出来,他似乎更带劲了,委屈地诉说起来:

你倒是说话呀。不要不理我。我给你跪下了。

周冰秋一看他们编辑部的人都出来了,杨资娉也在,再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羞愧得脸通红。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她的胳膊还被古风拽着,气得话又说不出。

杨资娉看到这个场面,赶快走了前来,拉开古风。对古风小声道:

你还是先回去吧。这样只能适得其反,让冰秋没有面子。有什么事在家里说,这里是单位,影响不好。

古风这时仿佛有了些醒悟,或者是杨资娉给他了个台阶。他姗姗一笑道:

杨姐,你帮我劝劝她。

他松开周冰秋,往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看着古风离去,杨资娉拉了周冰秋进了她们办公室。

到了这个安全的空间,周冰秋眼泪扑簌地往下掉。她从衣架上取下毛巾,就着盆里的水洗脸。杨资娉静静地看着她做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洗了脸,她从包里拿出乳液,倒了些在手心,往脸上抹匀。收拾停当,她对杨资娉点了下头,轻声道,去开会吧。杨资娉关心地看她,说,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去了。周冰秋摇头,很小的声音说,没事。说着拉开了门,走向会议室。杨资娉跟着出来。

接下来的会议显得很沉闷。剩下的两个人分别说了自己的选题,周冰秋也讲了她的。她面色很平静,没有什么表情,话说得也是有条不紊。就像她的选题。

杨资娉很为周冰秋担心,怕她讲错话,也怕爱哭的她突然会掉眼泪。她一直看着她,由于过分关注她的表情,她讲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们在出版社是最好的朋友,常常说些私房话。那天晚上在她家长聊后,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好好聊天了。她隐约感到她最近有问题,但这段时间太忙了,女儿在学校搞起了早恋,她常常要往学校去监督她。她没多想周冰秋的事情。没想到,这个古风还找到办公室来,哎,一贯好强好面子的周冰秋一定觉得好丢脸。她为她着急。看她仿佛很平静,心想,但愿她没事。

临近中午,主任宣布散会。爱热闹的同事鼓动主任到外面聚餐,一贯抠门的主任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周冰秋没有去。

编辑室的人都去了竹林火锅城,没有三个小时是不会回来的。周冰秋本来想叫个盒饭吃了,但实在不愿意在办公室呆。往窗外一看,阳光好厉害,从柜里拿了遮阳伞,走出出版社的大楼。

他们出版社是个高十二层的大楼,临街,方正,敞亮,结实得就像一个城堡。在四川街,非常显眼,没有多少文化味,多的倒仿佛是盛气凌人。去年对面建起了三十二层的凯华酒店,不管是豪华的外观还是从街对面就可望到的明亮奢华的大堂,把所有的风光都吸引了过去。此刻,周冰秋撑着小伞闲散地走在这街上,眼光自然也要被吸过去一下。她犹豫了片刻,考虑到哪条街。

在大太阳下,这样举着伞有点傻。有同事跟她打招呼,以为她在这里等人,笑着说,等人也站在凉处呀。周冰秋无奈地笑笑,向左边方向走去。干脆去明都日本料理店吧,那里的回转寿司倒是很适合一个人用餐。拿定主意后,她快步朝那里走着,目不斜视,脸也板得平平的,没有一丝笑容。

十五分钟后,她已经坐到了明都店的回转台边。今天人出奇地多,似乎有单位请客,好像还有一队日本客人。周冰秋没能坐在她常常坐的那个安静又视野好的位置,在临门的位上,她还真有些不自在。

把包放在台下的隔板上,向站在后边的服务员要了一个蔬菜天福萝,一壶青酒。然后拿起扣在桌上的瓷杯,放了包玄米茶,按钮一按,一杯茶就成了。她喜欢日本店的方便,也喜欢这种感觉。从转台上拿了碟海带丝,一碟烤鳗鱼。酒也上来了,她斟了一杯,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喝了一小口,夹了海带丝放进嘴里。

一个人喝酒总是伤感的,几杯酒下去,她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想要落泪。天富萝上了来,颜色很漂亮,红红、黄黄、绿绿,让人有赏心悦目的感觉。她夹了块吃了,又喝了口酒。突然想到古风上午的行径,觉得好没面子。这个人怎么会变得这样没出息?还到她单位闹,无聊。她不想伤害他,可他却这样,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对她的不礼貌吗?今天的古风让她加倍地失望,比前几天更甚。可能从心里有些讨厌他了吧。想着这些,她揉揉眼睛,一杯酒一饮而尽。她要了第二壶酒。

十一 谈判

这个阶段对周冰秋来说没有好消息。

那天从明都店回来后,她感到很不舒服,心口绞痛。因为在路上掐掉了古风的电话,一到家里就给他回了过去。两人相约晚上见一面。

本来她没有一点劲,加上心脏又不舒服,但不能再拒绝他,她知道古风的脾气,强调理由他只会认为是她拖着不见他。这对解决事情更为不利。

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会面。古风要求她回家谈,她不肯,也不同意他来冰春家,他们在社会路上的上岛咖啡展开了有点别扭的会面。

她提出分手。古风原本还面带微笑,一听她说这个,突然表现得有些气急败坏,说他坚决不同意。

她说,中国女人多了,干吗非要和我在一起。

他根本不想多说,反正一句话就是他决不会分手。

他这种态度根本没法讲。他不道歉了,仿佛忘记强暴她的事,也忘记了上午他在出版社的样子。或者他根本就觉得自己没错。其实,这次她已经下了决心,不管他下跪道歉还是恶言恐吓,她不会再妥协了。这样的男人她不想要了。没想到他比以前还过分,不检讨自己反而总是看着她不对,还不放过她。

现在的古风她更讨厌了。她不想多说,只是说要离开的想法,等方便的时候她会过去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就搬走。

一听她要搬走,古风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说他不同意分手,她别再想美事了。脸扭曲着,说出来的话也带有杀气,他又说道,语气狠狠的:

你如果有其他男人,我就找人把他的腿打断。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你休想安生。

这简直是恐吓。周冰秋看见有两个服务员注意到他们在吵架,一眼一眼地看她,她气得心口又开始绞痛,她捂住胸口站了起来。古风大概感觉自己言重了,忙起身拉她。她一甩手向楼梯口走去。

她感到眼睛发花,步子有些踉跄。她对自己说,坚强些,不要倒下去,不要在他面前倒下去。

她的眼泪还是不可控制地往下流,就像眼睛触到了辣椒,泪珠子颗颗滚落而下。她扶住了楼梯扶手,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下走。

她能感到古风的目瞪口呆,他一定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即使这样,他依旧不会感到他的错。他是那样固执而且顽固不化。就像他想和她好,不晓得体贴她,一味地伤害她。他难道不知道这只会让她进一步地远离他?

周冰秋不管从哪一方面都无法理解这个跟她谈了两年恋爱又生活了快三年的男子。她越来越不认识他了。以前他是有些独断,但对她还比较好,很爱护的。现在似乎说起来也还爱,但爱得那么不对味,就像神经不对头。

周冰秋想不通他的有些举动,觉得他简直坏得有点白痴,脑子一根筋,表现出来又坏得让人心痛。

她必须离开这样的男人了。如果不离开,她会毁在他手里。

周冰秋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这样说。

从上岛出来后,她没有直接回冰春家,她打了车到了师大。一个人在偌大的校园里散步。这里安静,她可以好好想想。

她坐在湖边,心情慢慢稳了下来。她没坐一会,就接了好几个电话,有姐姐的,有梁维仪的,她随便敷衍了一下就挂了线。后来古风不断地打她电话,她只好关了机。

心情真的没法好,第二天中午和袭东篱在一起时,因为前一晚的事情,很疲惫,没精打采的。

一见面袭东篱就拉住她的手。

她穿的是白色棉布长裙,裙摆很大,铺满了整张椅子。头上别了个黑色小皮卡子,把光洁饱满的额头整个露出来,显出了智慧,当然也势不可挡地暴露出她的抑郁。她眼睛看上去很疲惫,望不到里面,仿佛那里驻扎了数不清的伤感和失望。看着袭东篱,仿佛有千言万语。

她的身体依然散发着好闻的桂花香味,淡淡的,幽远的。

她说她跟古风已经谈了,但他坚决不同意分手。

她痛苦地摇摇头,说,找机会再跟他谈,她已打定主意。

她没有说古风威胁她,怕他担心。

她看袭东篱,他的眼睛那么温柔,她还要要求什么呢。这一生有这个男人能像现在这样握着她的手,她就心满意足了。她要爱他。永远。但是,她的心不晓得为什么还是要落寞和不安。她总觉得他们的爱情不会顺利。她没有把握。

他们的话不多,仿佛不要那些言语。只要彼此看着,有眼睛的交流就可以了。

他讲了他的情况。他和廖玫彻底分手了,现在绝对是单纯的单身。看着她的眼睛,他严肃地说:

我保证不会再去跟其他女孩子了。我要爱你,只爱你。

她带着倦意的双眼含着温柔,笑着。看她不说什么,他浅浅一笑,又道:

你不相信?我是认真的。

她摇摇头,又点头,柔言细语地说道:

我知道。我也是认真的,否则不会跟你会面。

他突然兴高采烈起来,说道:

我和爸妈说了你,今年春节带你回家。我还从没带女朋友回去过呢。

她也笑,淡淡地说:

以后再说吧。

我真想立刻和你在一起。

他是个急性子,不等周冰秋说什么,只想马上娶她作新娘。

她脸又沉下来,似乎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问她,她摇头,说:

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了后再计划吧。现在这个关键时期,还是少一些见面,免得惹麻烦。

他们因为她和古风的事情,陷入了不安,虽然还说着情话,但没有开始时的轻松了。她很累,也不想再说无谓的话,反正事情不解决总是麻烦在那里的,说也没用。正想着,突然她的手机响了。是姐姐。问她在哪里,这么晚还不回家。一看表,差十分十一点了。两个人在一起,时间总过这么快。她向他说还是回吧,姐姐催呢。他点头。

他们出了咖啡店的木门,拥抱在一起。他轻轻吻着她的唇。然后告别。

一回去,冰春就说,古风找过她了。

冰春看着疲倦的妹妹,心疼起她来,关心地说道:

你要注意身体,看你憔悴的样子。和古风的事不要着急,慢慢解决。我看,古风也许不会善罢甘休。

周冰秋当然知道古风,他找姐姐的样子她都能想像。脱掉鞋子的她,没有换衣服,就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坐,叹气道:

不要理他。他昨天还找到我们出版社,也不管脸面。他越这样,我越是要离开他。

冰春已经换了睡衣,站在她对面,刚要转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叮嘱道:

你最近不要跟其他男孩约会,先解决你们的问题,否则会很麻烦。

古风一看她不接电话,又堵在她出版社门口。他手捧一大束红玫瑰,站在那里。

当时周冰秋和几个同事下班走出来,还没注意到。如果不是一个女孩子惊讶地指给她看,她还在听另一个同事讲话。她看了过去,着实吓了一跳。古风眼睛直钩钩地正在看她。同事知趣地走开了。

古风只是看她,她脸红着,看着同事进进出出,很不好意思。头一低,没有理古风,往前走着。古风跟了过来。

很快他已在她面前,用玫瑰挡住了她的路。

这时有人围着他们看,她实在不想在街上跟一个人争执,看到他眼睛又开始瞪得老圆,轻轻摇摇头,道:

你先回去吧,我们约个地方再好好谈。

他把花斜到了一边,看着她,声音凄凉地说:

不是的,我离不开你。不能没有你。你不能离开我。

说着他又要拉她的胳膊。她向后退了几步,眼泪汪汪地说:

一切太晚了。不要再说了。

说完,她飞也似的向后跑去。

剩下古风傻傻地捧着玫瑰在人流穿梭的街上发愣,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严峻的现实,宛如泄了气的皮球。

他向着相反的方向走着。

突然起风了。他宽大的外套被吹得翻飞着,披散的头发也随着风向杂乱地飞舞。

周冰秋在上班,古风这几天没有再来找她。她和袭东篱没有见面,每天也只是通三次电话。现在如果她接不到他的电话,她会很紧张,夜里会失眠的。她想她是真正的恋爱了。杨资娉到印厂看校样了,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策划着自己的未来。突然有人敲门。

没想到是古风的好朋友刘繁。

他是来做说客的。

他礼貌地说他本来应该先打电话约一下,但又怕她不见,所以就直接过来,请她包含。

周冰秋没有表现出不悦,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到了杨资娉的座位上。

刘繁笑了笑道:

我不愿意做这种角色,是看到古风那么痛苦,实在不忍。你们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散就散?

周冰秋淡淡一笑道:

刘繁,希望你不要管我们的事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刘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

说的也是。可是,古风是我的好哥们,不能不管他呀。他是真的爱你,从不流眼泪的他在我面前大哭。他把他的错也说了,我狠狠说了他一顿。希望你能给他一个机会。俗话说,能饶人处且饶人。

周冰秋摇着头,皱了皱眉说:

没办法了。我曾经做过努力。

刘繁喝了口水,没有接她的话,疑虑地问:

你是不是有新男朋友了?上次在咖啡厅见的?

周冰秋最怕有谁提这个,很不高兴地说道:

你不能这样乱说。我和古风的事情跟任何人没有关系,我和他分手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了。

刘繁没有了笑容,平静地说道:

其实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平静又平凡的,爱情是一时的东西,时间一长都要归于平淡。你们女孩子爱做梦。

看到她没有别的反应,他站了起来,耸了下肩膀,把头一摇,又向她点头,然后打开了门。

周冰秋送他走出办公室,目送他的背影,想,她和这个叫刘繁的男人也要成陌路人了。叹着气进了办公室,站在窗口往下看。

操场上没有几个人,她想起早上是不上体育课的。

她想,人这种东西真的是奇怪,忽然认识了,忽然成了朋友,又突然哪一天成了陌路人。

这一刻她心里酸酸的,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为曾经跟她生活的古风。她就要跟他成陌路人了,除了轻松外,心里还有说不出的难受。

这样坚决地跟他分手,对刘繁也说了那样没有回旋余地的话,那都是为了让古风死心。

事情就要解决了,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心里有些沮丧。

十二 女人的心事

古风没再来找周冰秋,仿佛接受了这个现实,或者说同意了分手吧。周冰秋是这样想的。她愿意这样想。

她昨天还和袭东篱见了个面,两个人都是开开心心的,不像以前那样躲躲藏藏。袭东篱还提出在蓝大附近租个房子,一起生活。他要娶她做妻子。说到这个时他非常激动,真的要大婚一般。对这些,周冰秋都含笑应着,只是说不要太急,等她处理完后再打算。袭东篱点头,他想只要以后能长久跟她在一起,干吗非要在乎一时呢。其实,周冰秋有着不安的想法。

对离开古风,这么坚决地跟他分手,她心里并不是很好受。虽然是卸掉了负担,可心头并不那么轻松。原来想像的那种兴高采烈没来到,她对古风反而有些牵挂,或者是不放心吧。他再也没来电话,她心里慌慌的。起初她还很高兴,觉得问题彻底解决了,她不会再有那些麻烦了。但过了这些日子,没有古风的消息,他这个人从蓝都消失了一样,再也没了踪影。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生病。因为那些跟她较劲的日子他是那样憔悴、怒不可遏。他仿佛在进行一场战斗,可是又章法混乱。

她没有去那个家收拾她的东西。她心爱的书籍、CD,她的衣物,还有那些她从各地搜罗来的民俗方面的收藏。这是她要用的,她经常想到它们,然而现在都与她分离了。在姐姐家住下来,虽然冰春对她很好,但是她总觉得是寄居在别人家。衣服她买了几件,也穿得光鲜,可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新的爱情也没使她恢复红润。

不去收拾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心理,也许是怕见他。刚开始他们都是有气的,现在不晓得古风怎么想,她只是有些不安。对古风没再来找她,她觉得很奇怪,以他的性格,他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他难道想通了?或者是在刘繁的劝慰下他已经平静下来?也许他也有新的女朋友?她真的希望他能平静下来,不再恨她,也不折磨他自己。

杨资娉一出差回来,就把周冰秋叫到她家里。

又是谈心。周冰秋最害怕这个了。这段时间被姐姐谈得好烦。

其实杨资娉并没唠叨,一听她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后,就像自己的烦心事了了一样,长舒了口气。

周冰秋没有提袭东篱,这时候说她的新爱情,会让她感觉她因为喜新厌旧才那样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可有些事情解释不通,只会越描越黑。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再讲给她吧。

杨资娉问她分手后感觉怎么样?

她笑了笑,说,还好。

是不是有些失落?

周冰秋奇怪她怎么知道她的感受,有点惊讶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杨资娉笑着,有点意味深长地说:几乎所有费尽千辛万苦分手的,其实过后都不那么快乐,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是要失落的。

你离婚也是这样吗?

杨资娉点了点头,道:是啊。我那时失落可能更多吧,因为那毕竟是婚姻,而且还有孩子。

你后悔吗?周冰秋看出她有些难过,不禁问。

杨资娉笑了:怎么会?结束那段婚姻有很大的伤痛,但从没后悔过。为什么要后悔?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想有个人陪伴在身边吗?你不想要爱情吗?

我一个人习惯了。现在对我来说,女儿是我的一切,有她就足够了。什么爱情呀,我现在不去想了,那对我是很遥远的事情。

周冰秋想起杨资娉和西安那个作家无疾而终的短暂恋情,知道不能提这个,遂软绵绵地说她内心的想法:

可是我还想要爱情。那种真正的爱情。

对这个杨资娉仿佛有很多感慨,她摇着头说道:

真正的爱情?有谁会有呢?不可能哦。那是个梦。就像你和古风,以前也不是爱得恨不能变成一个人,现在还不是没了爱,说分就分。

是个礼拜天,小妙语回来了。冰春上白班,所以家里只有周冰秋和小妙语。她们在玩跳棋。每个礼拜做两次清洁的钟点工李阿姨刚刚走,屋子非常干净,所以她们就直接坐在地板上。

小妙语话很多,下着棋嘴巴都不闲着。不停地给周冰秋讲她在幼儿园的事情,一会儿棋也不下了,要周冰秋扮学生,她来当老师。教起她拼音,还让她手背后。周冰秋只觉得好笑,但不能不做,否则妙语耍起脾气来,谁也哄不了。这一阶段她感到太累了。只是她有些想袭东篱,脑子就会开小差。

看着快乐的妙语,她突然想起冰春和那个男人的私情。不晓得他们现在还有没有来往。她不是个守旧的人,但不能忍受没有爱情色彩的通奸。她从杂志上看到三十多岁的女人在这方面有非常强烈的要求,冰春也应该属于这个范围吧。她近来也有些憔悴,可能她真的没再跟他来往,否则肯定会面容红润的。

周冰秋感到矛盾,一方面认为冰春安全了,一方面又觉得她怪可怜的。

冰春一直回避跟她谈这个,当然很重要的方面是周冰秋陷在自己的麻烦事情里,没时间关心冰春的事。想着这些,妙语说什么她都没有听多少,看她没什么反应,妙语拿了个积木块敲她的头。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妙语兴奋得很,跑着去接电话。

是你的,小姨。过了一会妙语在外屋喊道。

周冰秋嘟哝道,谁会把电话打到这里呢,难道是古风。想到这里,她顿时有些紧张,拿起电话,手都有些颤抖。她声音怯怯地传了出来。那边清新响亮的女声,让她长舒口气。原来是梁维仪。

你最近在搞什么?一直都联系不上你。

她第一句就开始抱怨。

我和古风分手了。

梁维仪仿佛不相信,尖声细气紧张地问道:

什么时候?怎么说散就散,你们在搞什么?

周冰秋觉得她真是大惊小怪,淡淡道:

也就前一段时间,很麻烦的,一两句说不清楚。你最近在忙什么?

我,没忙什么。我们见个面吧。好久都没见你了。

我姐今天上班,我在给她带着孩子。你要来就过来吧。

那边沉思了片刻,道:

好吧,我把波波带来,让他们玩,我们好好说说话。

OK。

说完,周冰秋挂掉电话,转身给在玩积木的妙语说:

一会儿有个小哥哥来跟你玩,好不好?

妙语看了她一眼,嘟着嘴点头,又低头堆她的积木了。

周冰秋下楼去换衣服,还化了个淡妆。这个时期她脸色很不好,她不愿意梁维仪以关心的名义唠叨她。

半个小时不到,梁维仪盛装出现在周冰秋面前。波波长高了好多,白色上衣,黑色短裤,像个日本小学生。妙语躲在周冰秋身后看波波。被周冰秋推到前面,才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叫了声阿姨。但是怎么也不管波波叫哥哥。

梁维仪笑着说现在的孩子都漂亮得像天使,说着把妙语抱了起来,扭身对周冰秋说,就让她给我们波波做媳妇吧。周冰秋笑骂道:

什么好事情都想掳到你家,你想的美呀。

梁维仪放下妙语也笑了。妙语仿佛知道她们说的话似的,把脚一顿,做了个鬼脸,跑上楼了。周冰秋耸肩道:你看现在的小孩很早熟,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再一看波波,什么也没听到,拿一本漫画书在看。又笑道:

男孩子才不管那些呢。

她催波波到楼上和妙语玩,但波波摇头,说他喜欢看书。梁维仪把她的外套挂在门廊的衣钩上,坐在沙发上说道:别管他,他就爱看书。也不知道他像谁,我和雷雨平都不喜欢看书。

周冰秋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仰起头向上喊道:

妙语,不要只顾一个人玩,来叫哥哥上去。

这次妙语很大方,爬着楼梯探下头:

你上来吧,波波哥哥,我有积木和玩具,我们一起玩吧。

波波向上看了看,小声嘟囔:谁要玩积木,那是小孩子玩的。说着又低头看起了书。梁维仪突然把脸一板,说:

上去,看你还没妹妹大方,把书拿上去看。

波波看了他妈妈一眼,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上了楼。

孩子都在楼上,她们这才放下心来,她们不希望孩子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俩人都不想。

周冰秋给梁维仪拿了盒酸奶,自己倒了杯白水,这才坐到沙发上。她往沙发上一靠,不由得感叹道:

哎,在姐姐家,带了几次孩子,我现在也婆婆妈妈像个孩子妈了。

梁维仪原本就胖,所以一笑身体一抖一抖的。她说:

你才几天,我多少年都是这样,早成了唠叨的老太婆了。

周冰秋想起梁维仪还有个小男朋友,怪怪一笑:

你和那个小情人怎么样?有没有新情况?

梁维仪紧张地摇头,指了指上面,小声说道,孩子在,不要说。还是说说你吧。你和古风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周冰秋把头一歪,说道:

跟他分手了。

梁维仪看着她,关心地问道:

我是问你们因为什么?

周冰秋想了想,眼睛看着茶几上的果盘,平静地说道:

没爱情了。

还以为你们很好呢,就这些吗?你一直说要什么从一而终。

周冰秋淡淡一笑。周冰秋不想把这事张扬出去。

梁维仪张开嘴刚想说什么,只见小妙语蹬蹬跑下楼来,嘟着嘴向周冰秋告状道:

小姨,哥哥不跟我玩,只顾自己看书。

没等周冰秋说话,梁维仪笑了笑站了起来,拉着妙语的小手,说,

阿姨带你上去找他说,让他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妙语这才笑了,乖乖地跟着她上楼。

周冰秋从冰箱里取出橙汁,倒了两杯,端到妙语的房间。

大概是梁维仪说了波波,只见他拿着漫画书给妙语讲解着。周冰秋让他们喝橙汁,他们头都不抬一下。妙语说,过一会儿,看完再喝。

周冰秋和梁维仪相视一笑,下了楼。这时冰春打电话来问妙语乖不乖,一听梁维仪母子在,很高兴,叫冰秋好好招呼他们。

周冰秋给梁维仪削了个苹果,自己则往嘴里放了块糖,想想道:

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再重找房子。

要租吗?你姐会同意?

在这里住不方便,想自己住。

出版社没有给你宿舍吗?

周冰秋摇摇头说:

你知道我在那里是招聘,不会给我房子的。

那你和古风那个房子怎么分割,我记得是你们俩共同买的。

一说到这个,周冰秋觉得很麻烦,她叹气道:

不知道,也许要损失掉了吧。那里面的东西都不好拿呢,还怎么好让古风给我房钱。

梁维仪从来没为金钱犯过难,但她依旧是个精明的人,她给她出着这样的主意:

我想你还是找古风谈谈,最好向他要些钱。你不要太傻了,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哦,你这几年积蓄怎么样?

周冰秋摇头: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存住钱的人,爱乱花钱。不过,要跟古风要钱,我说不出口。好不容易才分了手,又扯上钱的事情,我怕越搞越麻烦。

梁维仪义正严词道:

你是在要你的钱,怕什么?别那么好面子,到头来只能自己吃亏。

周冰秋还是摇头:

生活了快三年,是谁的钱怎么分得清楚。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梁维仪一看她这样,也不说了。她想了一会才说道:

如果你真想租房,还不如先住在教育局给我的宿舍。那是个一居室,小是小点,但厨房卫生间都有,很方便。就是没空调,到时我请个工人给装上。

周冰秋一听梁维仪这样说,很高兴:

谢谢你。空调,我自己装好了。你能借房子,我已经很感谢了。

梁维仪把手一摆,说道:

好朋友,还客气什么。你能有多少钱,空调还是我来装,这个不要再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搬,我好找个人给你收拾收拾。

不会很快吧。冰春肯定不让我走,过一段时间再说。

这也好,你在这里好好调整调整心情。

周冰秋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笑着问道:

你和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梁维仪神秘地一笑,把她好看的卷发撩了撩,叹着气道:

感觉倒是很快乐,可是他非要跟我结婚。你说这怎么可以。我和雷雨平好好的,还有我们的儿子,不能离婚呀。但是,跟他又讲不通。现在我感到有些麻烦,不跟他来往,又想他,跟他吧,又怕雷雨平知道。他有次说要找雷雨平谈判呢,吓死人了。

周冰秋似乎忘记自己的事情,现在为梁维仪担心起来:

你把自己绕到什么麻烦里了,这种没谈过恋爱的男孩子一般都很痴情的。

梁维仪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说道:

好了,不管了。没事的,我不相信有那么倒霉。再说,多一个人爱也不错呀。只要他不再要求结婚还可以保持着,我喜欢他年轻的身体。

周冰秋指着她笑道:

都已经一堆乱麻了,还乱高兴。你这是人在事中迷。好好想想,别弄到最后不好收拾了。

十三 曝光

了断了以前的感情,周冰秋和袭东篱终于可以进行他们的爱情。他们很兴奋,有着战争结束后的幸福和快乐,分外珍惜彼此。见面约会也比较多,一个星期至少有两三次。再用不着躲避什么,在大街上手拉着手,像其他情侣一样亲密。

她极少想到古风,好似是很遥远的事情,就像个梦。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曾爱过他,他生活了近三年。那样的生活场景已经很模糊了。一想到他们曾有过那么亲密的关系,她几乎不敢承认。她现在要自责。她想这一生要遇到袭东篱,为什么还要经历那些碎片式的恋爱?这太可笑了。她觉得对不起袭东篱,因为这个身体曾经被其他男人爱抚过而自责。她该一直等着,等着,保持纯洁的身体和感情。然而,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少女的纯洁了。看着袭东篱那双好看的眼睛,她是既幸福又有些心痛。她想,如果她是纯洁的,那该多么完美呀。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李清照的词句再次来到心间。这是多么好的意境,蕴涵着秋天的呼吸。她的名字恰好叫冰秋,因了这个秋字,她要和东篱紧密地连在一起。袭东篱多次给她说过喜欢她身上的桂花香味,他能感受到这个,她很高兴。这应该是一种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感觉的。就像古风,和她生活,从未说过,或者,他根本不了解她,不知道她身上散发的味道。而,袭东篱从第一次见面就感到了她的体味,散发着桂花香的体味。从那一刻起,仿佛就注定他们的爱情。这是上帝在安排吗?让他们见面,让他们相爱,思念和牵挂。

她想,如果不是袭东篱固执地坚持的话,她大概要为传统的观念永远错过他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在山上他对她的狂吻,仿佛吸走了她的魂。因为这个她才排斥古风的身体。当时不愿意承认这个,也回了那个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其实,她的心已经在策反。心的逃离是真正的逃离。

这大概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那时她是多么自责,因为她也像周围其他的人一样,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她一直警告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她怕自己不够纯洁。后来,她想明白了,她和袭东篱的爱情不是什么不道德,这是她一生的爱。她勇敢热烈地爱他,才是最为正确的。他的眼神,他的亲吻,他手的温柔,都令她留连往返。

他们现在还没有做那种事情,袭东篱有一次对她欲望强烈,但都克制住了。他们都不想偷食禁果,他们要长久的恩爱。之后,袭东篱说,他要娶她做妻子,那一天他们再在一起。她点头,这正是她的想法。她想和她所爱的男人永远厮守在一起。他们在积极做着这方面的打算。

这一天,周冰秋刚从北京出差回来,一个星期没见的他们,就像被思念烧焦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见面。

袭东篱没有去上课,到火车站接她,他送她到她新搬的地方,梁维仪那个一居室的屋子。一进屋里,他们就紧紧抱在一起。周冰秋闭上眼睛,心嗵嗵跳着,她也感觉到袭东篱狂乱的心跳。

亲吻,那种让人窒息的亲吻,使周冰秋的身体要软了下去。袭东篱用力地抱着,缠绵地吻着,周冰秋被挤到衣柜边。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

欲望在疯长。

他们都感到了。

天知道,袭东篱用了怎样的毅力克制了自己的欲望。他的吻渐渐温和起来。心慌意乱的周冰秋此时要随着感觉走了,她要为她的爱奉上自己美好的身体。可是,两人慢慢归向理智。

袭东篱轻轻松开了她,舒着气,向她一笑,又把她抱住。这次是爱怜的,柔情的,把欲望放到了一边。

他们手牵手走出屋子。袭东篱说要好好让她吃顿饭,她又瘦了。她含笑看着他,一脸的幸福。

打了车到昆明路上口味地道的中山粤菜馆。人还不是很多,他们选了个靠窗的小台子。

袭东篱点了她爱吃的瑶柱双冬汤,又要了个清蒸桂鱼。周冰秋连忙挡他,他怕他花钱太多,只让他点蔬菜。

袭东篱笑着说,还没嫁给我,就要给我省钱了。他按住她的手,又点了几个菜,还要了昂贵的红酒。

白色的桌布非常干净,餐具也是精致的印有餐厅名字的白色瓷器,这是周冰秋喜欢的。她今天穿的是海蓝色一字领长裙,正好配袭东篱蓝色斜纹布衬衣。他们眼睛对看着,仿佛周围不存在其他人。

我想你。是真的想。

袭东篱柔情地说着。周冰秋眼睛笑着,她点头道:我也是。

袭东篱的头发又长长了些,他头一低,就耷拉了下来。他向后梳了梳,说:我要娶你为妻。你跟父母说我们的事情了吗?

还没有,在这里我只有姐姐,我和她说了。她知道你学的是文学,怕我们以后生活困难,也担心搞文学的人没有常性,现在说爱,没多久就变了。

袭东篱笑着说道:

还是不相信我。也许以前有点那样吧,我的朋友都喜欢有不同的女朋友,有一度我也是那样。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不那么想了。爱一个人就要真正地爱她,没有保留地爱。

正说着,汤上来了。袭东篱不说了。服务员给他们盛了汤,离开后,他这才说:

我真的是认真的,你不要怀疑。好了,不说了,喝汤吧,你喜欢的。

周冰秋笑了笑,拿起了汤勺小口小口地喝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突然多了起来,她环视四周,几乎没有了空台子。穿着大红衣服的服务员有的恭敬地站在客人后面,有的急匆匆地走着。比来时嘈杂了好多,人们大声说着话。

袭东篱回头看了眼他身后,那桌是五六个男人,划拳喝白酒,一个个面红耳赤,声音很大。

菜很快就上齐了,他们边聊边吃,喝了酒的周冰秋脸红扑扑的,比平时看上去健康了好多。她话也多了,跟袭东篱说这说那的。一会儿讲起她在北京见的那几个名人,说,别看在外面多有名、风光,来参加一个研讨会,可在乎那一二百块钱的车马费了。说到这个,她直感叹:北京太大了,大而无当,不适合人生存。

袭东篱笑着,并不多说什么。一会儿,周冰秋仿佛忘记了北京的话题,很快又说起她的好朋友梁维仪。说她现在和一个小男孩好,很为她担心。袭东篱给她夹了块他仔细剔掉鱼刺的鱼,轻声道:

别再为别人着急了,吃点鱼,这个美容。

周冰秋把脸向前一凑,神秘地说:

我们不是挺好的嘛,还想什么?

袭东篱始终微笑着:

结婚的事呀。

周冰秋突然有想捉弄一下袭东篱的念头,故意严肃又认真地说道:

你还没向我求婚呢,我可要正式的。

这还不容易。

袭东篱说着,扭头把服务员叫了过来,在她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只看到服务员笑着走开了。周冰秋好奇地问他,搞什么鬼。袭东篱笑而不答。只说,吃饭吧,一会儿就知道了。

饭吃的差不多了,袭东篱让服务员把桌子收拾干净,只留下那瓶喝了多一半的西夏干红。没有任何言语,他们心有灵犀地同时举起酒杯。

过了大约十分钟,只看到服务员手捧一大捧鲜红欲滴的红玫瑰,递给袭东篱。这时周冰秋仿佛明白什么似的,心跳突然加快,面带笑容地看着袭东篱。只见袭东篱表情严肃,用手理了理头发,把椅子向后挪了挪,站了起来,走到周冰秋面前。看着她,突然单腿一跪,把玫瑰捧着。声音不大,但坚定有力地说道:

周冰秋,愿意嫁给我吗?我要用一生的时间爱你,使你幸福。

袭东篱的脸很平静,没有一丝笑容,像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周冰秋被他的举动惊呆了。看着他的眼睛,感觉那种叫爱的东西在里面流动。

玫瑰就在她眼前,她只要一伸手就可接到,不是犹豫,是吓坏了。餐厅突然很安静,大家都在看他们,片刻后,不知道从哪个桌子响起了第一声掌声,随后掌声四起。有人还喊道,接上花,多好,多幸福呀。

周冰秋几乎能感到别人的羡慕,然而周围的人仿佛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袭东篱。她接过花,轻声说道:我愿意。袭东篱露出了笑容,他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个铂金戒指。拉过她的手,仔细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那么合适,那么漂亮。周冰秋细长的手指是适合铂金的。戴上它越发显得手的细白来。

就在他们沉浸在幸福的自我时,突然有个蹊跷的掌声夸张又肆无忌惮地由远及近而来,还阴阳怪气地说道:

真是好戏呀。难得,难得。

这个声音把周冰秋吓得玫瑰都掉到了地上,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是神情怪异的古风。

袭东篱虽然没有见过,但看到他那种表情和周冰秋惊慌的样子,猜出是谁。有所防备地站了起来,很自然地站到了周冰秋旁边。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伤害到冰秋。他记得冰秋说过,他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

只见古风走到桌前,拿起周冰秋的酒杯,吊儿浪当地喝了一小口,不急不慢地说道:

你这个淫妇,不要脸,成天在我面前标榜纯洁。

说着突然把酒泼到周冰秋脸上。红色的酒汁顺着她的面颊向下流。

袭东篱激动地抓起古风的衣领,一拳挥了过去,把个子不高的古风打得腾腾退了好几步。突然,袭东篱身边围上来好几个男人,虎视眈眈,要打他。周冰秋一看是古风的哥们,慌张地用她瘦弱的身体挡住袭东篱。

餐厅一派混乱,服务员和领班都过来劝架,拉着古风和他的哥们,连老板也地赶了来。他以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一看还不严重,忙连唬带吓把古风他们先劝住。古风他们被劝下了楼。老板很不高兴地走到袭东篱面前,瞪了他一眼。袭东篱拉住周冰秋的手就往楼下走。

老板叫住他们,没好气地说:

过一会儿再下楼吧,寻着找打还是怎么着?

周冰秋拉了拉袭东篱的胳膊。

十四 一波三折

周冰秋把古风在粤菜馆的事情给姐姐讲了。

他不会再找你麻烦的,你别怕。

然而,周冰秋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有预感,他们的事还没有完结,而和袭东篱爱情好像也会困难重重,不会这样顺利。这些感觉搅扰着她,多少破坏了她本来的心境。

袭东篱很为周冰秋担心,每天都打好几次电话。

周冰秋心里并没多少底,但对袭东篱总说不会有事的,古风再怎么,也不会没有人性地伤害他曾经爱的人吧。对周冰秋这种不设防的态度袭东篱很不满意,周冰秋不想跟他为古风争执,只好说她会注意的。

周冰秋一个人住在这个一居室的公寓里,跟外界隔绝安静。还好,她要去上班,要和袭东篱约会,否则她真的没有多少在外面的活动。屋子没装固定电话,手机一关,房间就死一样的沉寂。当然,在晚上她一般是在接到袭东篱的电话后才会关电话的。一起和女友煲电话粥的日子,变得非常遥远。

现在,梁维仪经常过来看她,因为太近了,她的办公室在一个院子。只要周冰秋在,她有时间会便上楼来找她聊天。

梁维仪似乎还为她的婚外情激动不已。来到这里,跟周冰秋就不由自主地要说到她的那个做儿科医生的罗松。

这天周冰秋有闲时间,她又来了,说了没几句,就又说起她和罗松的感情问题。

她说,罗松每个礼拜和她有一两次质量很高的性爱,她感到身体上很满足。而且因为有罗松的滋润,她的肌肤比以前光滑丰润了好多。是那种有着美好性爱的体现。不过也有危险的时候,有次丈夫雷雨平出差,说是要一周,突然提前两天回来。她那天恰好去了罗松那里,他们正在云雨时,雷雨平突然从家里打来电话。她不敢耽误时间,立刻打车回了家。雷雨平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没有像往常那样悠闲地看电视,而是拿着本书在看。她一进来,就问她为什么出去没开车。她说是单位有人请客,有车接。他问她为什么是坐出租回来。她只好说他们还在喝酒,不好让人家送。他怪异地笑,哦了一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她感到很紧张,雷雨平仿佛有觉察,她赶快进浴室洗澡去了。

说到雷雨平,梁维仪没有了说罗松那样的兴高采烈,更多是担心。有次她很不安地问周冰秋:

是不是雷雨平发现了什么?

周冰秋很为梁维仪担心,觉得她甚至比冰春走得更远,冰春怎么说丈夫也在国外,而她倒好,在丈夫眼皮底下做案,这不是胆大包天吗?她对梁维仪无可奈何地摇头,说:

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这样频繁约会,迟早要被发现的。

梁维仪苦笑地点点头,道:

我知道呀。最近,雷雨平说话阴阳怪气的,他可能真的有觉察。

周冰秋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已经给她说过好几次了,再说那些利弊也是重复。不过她还是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

梁维仪想了想道:

倒是想跟罗松分手,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他,他对我非常的好,很爱的那种。他希望我赶快离婚,然后跟他结婚。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有时候真想冒险和他在一起。不过一想到波波,就不忍心了。

周冰秋淡然一笑:

你真有点走火入魔了。你还爱雷雨平吗?

梁维仪把头一低,过了一会儿才道:

当然还爱了。我有时候觉得好奇怪,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就是这样,既爱他又爱他。说真的,我谁也不想离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了问题,什么都想要,婚姻和爱情。我不知道该不该离婚。这决心太难下了。

周冰秋不想再给她出什么主意,还是她自己决定比较好,她说: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认真考虑,不要太意气用事。有些事情是没法回头的。

梁维仪点头道:

我知道,知道事情的严重。我现在担心雷雨平,怕他知道了。好了,不说我了,你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还好吧。古风这段时间没来找我麻烦,应该解决了吧。

周冰秋话音刚落,梁维仪想起什么,神秘地问道: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有点奇怪,行动也蛮诡秘的。

周冰秋笑了下,说道:

算是吧。

梁维仪用手指着她,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她拿出一看是副局长办公室的电话,吐了下舌头,赶快接了。局长说要到市委开会,让她立刻拿上材料到他办公室。她拿了包就往外走,对周冰秋说,下次再听她好好说。

周冰秋目送梁维仪走后,重新坐在书桌上看书。他们出版社的人都到新疆旅游去了,她没有去,所以有一个星期的假,可以好好在房间放松放松。前段时间心太烦乱,几乎没怎么看书,几天不和书亲近,她觉得自己却少什么似的,心里很空落。虽然有袭东篱的爱情,但爱情又不是生活的全部,她还是需要来自书本的快乐。

《风雨旅程》看了一半。她看到,泰菲在逃离俄国的路上,被那个可怕的红军邀请去看演出,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水里,找不到鞋子,都快急哭了。她的经纪人说要背她过去,她想着那样更危险,还是自己走的好些。鞋子被同行的人找到了,她就那样穿着它,继续在黑夜的泥泞里前行。

正看到这个地方,她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她被吓了一跳,大概是她看书太投入了。

她一看号码,很陌生,铃声还是执著地叫着。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接通了。真没想到,是刘繁。

他声音很焦急,说古风生病住院了,是脑溢血。周冰秋本来一听是刘繁就很紧张,又听到古风住院,她脑子一蒙,话过去就有点语无伦次。刘繁还以为她不想去看,又说他非常严重,希望她能去看他,因为古风最初在叫她的名字。周冰秋似乎清醒过来,忙说,她立即赶过去。刘繁说了好几个谢谢,好像她一去能给古风治病一样,又说了医院的名字和病房号,才挂了电话。

其实,一听说古风生病了,她根本没想着退缩不去看他。她不是那么冷血心肠的人,不管他如何伤害过她,都做不到绝情。她现在更多的是担心,怕他真有生命危险。

恰好是冰春所在的医院,离她这里有点远,她匆忙换了衣服,牛仔裤,T恤上加了件牛仔短外套。清爽精干,就像个学生。她打了车,不断地催促司机快一些。她想不通,一贯身体很好的古风怎么可能会脑溢血。她以为,脑溢血这种病,是一种老年病,刚刚三十四岁的古风怎么可能会生这种病。她痛苦地摇头。半个小时后,她跑着进了内科病房。

刘繁和古风的其他几个好朋友都在病房门口。周冰秋着急地问刘繁: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突然脑溢血?

除了刘繁外,那几个人都冷淡地对周冰秋点了下头,往走廊一边去了。刘繁眉头皱得紧紧的,声音低沉地说道:

唉,大家在一起喝酒,不知道怎么了,他喝着喝着就出溜到桌子下面。以为他只是喝醉了,等把他拉上来,他口吐白沫,还叫着你的名字,一会儿他就不省人事了。

周冰秋捂住嘴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又问道:

医生怎么说?有生命危险吗?

刘繁轻轻摇头,又叹了口气,说:

还不清楚,很难说。现在正在做CT,医生说有可能要做开颅手术。

周冰秋眼泪还是掉了出来,她赶快从包里取出餐巾纸,擦了去。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刘繁。她这样好像很不对劲,为已经分手的男朋友掉眼泪,莫名其妙。她努力使自己不哭,尽量冷静地对刘繁说道:

找好开刀的医生了吗?我姐姐在这个医院,我去找找她。

刘繁一听她这样说很高兴,忙说:

好啊。真的谢谢你了。

周冰秋轻轻摇头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古风出这么大的事,我会尽我的力量。这个你放心。

说完,她向刘繁又点了下头,扭身往楼梯口走去。她听见身后他们在议论她,有个人说古风都是她害的,她如果不提出分手,古风才不会这样不要命地喝酒。她又听到刘繁的声音,说不要乱讲,人家是好心来的。周冰秋心里酸酸的,向楼下跑去。她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也没有必要计较,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古风救过来。她一路小跑,到了妇产科。

不凑巧,冰春在给一个女人做流产手术。她只好像热锅上蚂蚁一样,站在走廊,一会儿一看表地等着她。

过了十分钟,冰春出来。大概有人给她说了,她往走廊两边望了望,径直向周冰秋走过来。周冰秋很少到医院来,看到她眼圈发红,很惊诧地问:

出什么事情了?你生病了?

周冰秋使劲摇头道;

不是我。古风脑溢血,很严重。

冰春眼睛瞪得老圆,惊奇地问道:

怎么回事?不可能吧?

周冰秋点头,带着哭腔说道:

是真的,古风的朋友打电话给我的。我刚才去病房了,正在给他做CT,可能要做开颅手术。你能不能帮着找一个技术好的医生,救人命要紧。

冰春按住周冰秋的肩膀平静地说道:

别着急,这个没问题。我现在还有个手术,只需要十分钟。你先过去,我会很快去的。

有了姐姐的冷静,周冰秋心安了好多,她向姐姐叹口气,点了下头,就急匆匆地往住院部走了去。

她心里好难受。

古风的手术是医院第一把刀做的,很成功。他现在在监护病房,还没有苏醒。医生说如果在两天内醒来,应该能恢复。

第一天刘繁和古风那几个朋友以及周冰秋都陪在医院,晚上其他人回去后,刘繁和周冰秋晚上在病房守夜。他们谁也不敢睡,也不愿意。

周冰秋下午给袭东篱说了古风生病住院的事,那时古风的手术刚刚做完,她紧张了五个小时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袭东篱表现得很大度,没有丝毫生气,他说人在危难中才需要朋友的。他说这些话令周冰秋很宽慰。

和刘繁守夜时,周冰秋看着还昏迷的古风,眼睛有些迷离。在这个时候,她很自责,仿佛他的发病由她导致的一样。看到她这么难受,刘繁按了按她的肩膀,轻声道:这不怪你,不要想得太多。她茫然地低下头,手有些颤抖。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想着古风,这个曾经的恋人。那时候他们一起生活,有过许多的快乐。后来怎么就不爱了呢?她想不出原因,现在想到的古风都那么好,没有多少让她讨厌的地方。那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为什么如此坚决地跟他分手?是,她爱上了袭东篱,在读书又写作的袭东篱。看着古风,他是那样安静,她想起了他,那样遥远,像个梦,很模糊。

刘繁坐在另一角,也是那样安静,除了偶尔出去吸支烟,他总坐在那里,看看古风,再看看她。他大概晓得她此刻她心情烦乱吧,所以让她静静地待着,不主动找她说话。她走到他身边,坐在右侧的椅子上。他脸转过来,很疲惫,很无奈。向她点点头。声音很轻地问道:

最近还好吧?

周冰秋淡然地说道:

还行吧。你们的画卖得怎样?

他若有所思,说:

一般吧。现在国画卖不上价,要搞好创作也很难。

她觉得应该问问古风的情况,那样才是礼貌的:

古风近一段时间呢?

他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古风,手狠劲地把头发向后梳了梳,说道:

你的离开对他打击非常大,他简直不能相信。画也不画了,总找我喝酒。

她也看了眼古风,很不安地说道:

他太脆弱了。没想到他会这样。有个阶段,我认为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感情,仅仅是过日子。后来事情向恶劣的方向发展,我们无能为力。

他眼神呆呆的,不接她的话头,自顾自地说道:

古风一直是个脆弱的人,他在你面前可能要充一下男子汉,但一到我这里就显出脆弱来了。他消沉得很,喝起酒没有节制。每次一喝醉,就叫你的名字,说爱你。说他这一辈子被你害惨了,他不可能再爱其他人了。他是那样固执,谁也劝不了他,因为他只认准你。有些话也许我不该问,但是一看到古风这样,觉得有责任。你是因为爱上其他人才跟他分手的吗?

眼泪已经沿着面颊长长地流了下来,她抹着泪,摇头道:

不是的。原因上次跟你说了,我不想再讲。我们的确得分开,如果不分的话,我都要死了。那种感觉好可怕。他那么暴力,跟他解释不通。我跟他没有爱情了。我有个朋友,可他的出现纯属偶然,与我和古风的分手没有多大关系。

总还是有些关系的。

刘繁淡淡地说。眼睛盯着她,又说道:

你真的不爱古风了?记得当时你们那么好,我们都很羡慕。

她想了想,表情舒缓了一些,轻轻道:

我想是的。到最后更多的是亲情,他像我哥哥一样,是家人。但是,我没办法把同居的男朋友变成兄妹关系。后来事情的发展真是我不愿意的,彼此伤害都很大。我心里很不好受。他没再找过我,我心安了好多,以为他想明白了。

他摇摇头道:

唉,想什么明白。老对我念叨对你的爱,还有你以前的好,说你当时如何如何爱她。有次我去看他,简直不敢相信,屋子灰尘足有一寸厚,乱七八糟的。他把你的衣服摆了一床,有的已被他剪成了布条。我骂他,让他清醒清醒。我真怕他神经出问题。他眼睛呆滞,神色恍惚。后来他能出来喝酒我倒有些高兴,至少他不闷在家里。谁知他竟然会这样?你这次能过来照顾他,我很欣慰。他实在太可怜了。

她接过他递来的水杯,道了声谢谢后又说道:

他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以不来?怎么说也是朋友。其实我也一直担心他的生活,他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不会照顾自己。

护士来给古风打针,换了点滴瓶。

古风还是没有恢复知觉的意思,刘繁看过去,又看周冰秋,叹了口气道:

你也别这样自责,世上之事都有定数,感情方面更是如此。

她点头,想了想说道:

过几天他好些了,我打算去给他把房间收拾一下。

刘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难断定她的真实想法,是纯粹为了心安去做这些事情,还是看着古风可怜想回心转意。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测量。特别是像周冰秋这样奇怪的女子,有时候做起事来让人想不明白。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恢复,可怜呀,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以前还有你,现在孤零零的。朋友毕竟不一样。好了,不说那么多了。你在那个病床睡吧,你也累得够呛,别这样耗着。

周冰秋摇头,打了个哈欠,沉默起来。

她感觉人真的好奇怪,从没想过会和刘繁说这么多话,自从和古风分手后,她以为和他的朋友肯定会成为陌路人。唉,她这是怎么了,当她陷入沉思的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

看着古风裹满纱布的头,她仿佛对他又有些什么感情。那是什么呢?是爱情吗?似乎不是,或者根本不应该是。她现在爱的是袭东篱,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她是这么不坚定,真的太糟糕了。袭东篱下午还说要过来,她不让他来。她想他是因为爱她才这样的,他大概也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伤害到古风而不安吧。想到这里,她感觉意识有些模糊,不时垂下头打瞌睡。

刘繁拍了拍她,示意她到床上睡。她犹豫了片刻,站起来,和衣倒在煞白的病床上。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古风在第二天中午醒来,周冰秋恰好不在医院,她是早上被古风另外的哥们换回家休息的。接到刘繁的电话,非常高兴,说她下午再过来。

下午她和袭东篱一起到医院,到病房门口,她没让他进去。她走了进去,护士正在给古风换点滴瓶。有个古风的朋友,向她点头,她也轻声和他打招呼。等护士出去后,她才走到古风床前。古风睁眼看她,好象想说话,流出眼泪。她赶紧阻止,握住他被子外面的手。

她小声道:

你不要怕,没事了。刚才问过医生,你会很快恢复的。这里有刘繁他们和我,你不用担心。也不要想那么多,医生说了,现在要好好休息。

古风整个头但被纱布包着,显得很吓人。他眼睛不大,但在白纱布的衬托下大而空洞。他努着劲看着周冰秋,想要说话。周冰秋按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道:

好了,不要讲话。我知道你的。手术很成功,是这里最好的医生做的。现在不要胡思乱想,闭上眼睛休息。

她的手被古风紧紧地握着,那只手是如此的坚定,要抓住生命之弦一样。看到他流出了没有力量的泪滴,她的眼睛也痒痒的,眼泪就要蓬勃而出了。她赶快背过脸,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又进来了,说道:你们不要在里面呆了,病人需要休息,不能受刺激。周冰秋点头,看看古风,抽出了她的手。他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周冰秋逃一样,转过身,捂住嘴巴,向门口走去。她没敢回头,只听见护士低声说道:你不要激动,这样不利于恢复。

她看到袭东篱在走廊紧张地踱步,一看到她,拉住她的手,向走廊的一头走去。刘繁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看她,她向他点点头。袭东篱好像有话要说,平时他从不这样急躁的。

袭东篱眼睛露出了不安,又问道:

你真要在这里照顾他?人家会不会产生误会?

她想了想,向窗外看去,过了片刻才说道:

恐怕得在医院,至少这段时间。古风在蓝都没有亲人,我不能不管他。

袭东篱向她看的方向望去,那边是开着不少月季的花园,他想起她身上好闻的桂花香味道。这一刻,他努力地闻着,可是只有医院来苏水的味道。就在这时,他有了自私的想法,不想让她留下来,他预感有失去她的可能。他不能。她还在看那些花,或者是在散步的病人。她仿佛瘦了,他心疼地拉住她的手,说道:

冰秋,我不想让你在这里,他有他的朋友,你和他结束了,现在照顾他,别人会误会的。再说,他是那样的人。

周冰秋觉得好奇怪,昨天还赞同她来着,今天就变了,她不高兴地说:

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呢?我必须在这里。我还是他的朋友,不能那样绝情。他现在没有脱离危险,我不放心。是不是谁说什么了?你这么奇怪。

袭东篱脸色有点不好看,说道:

他们没说什么,但感到他们的眼光不善。你该明白,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只是和古风我们再别搅和了,会很麻烦的。

周冰秋是个倔强的人,干什么一门心思,像现在,就觉得应该照顾古风。所以即使看到袭东篱不高兴,她还是说道:

我会处理这些事情的。现在他这个样子,不能不管。只要他脱离危险我就不来了。

袭东篱想了想,道:

那我们的婚事怎么办?我想假期结婚。

袭东篱这会儿说结婚很可笑,不近人情。她表情冷冷地说:

过几天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情。

十五 另有隐情

一个星期后,古风脱离了危险。

这些天,周冰秋每天都到医院来照顾古风。医生和护士以为她是古风的女朋友,直夸她人漂亮又亲切。她不想解释,好像不关她事一样。在这些日子里,她也和刘繁建立起了友谊,有时候他们会闲聊一阵。古风的脸上有了笑意,周冰秋在身边他很欣慰。

周冰秋几乎每天都煮营养汤,细心地喂他吃。他没有问她任何问题,仿佛忘记他们已经分手,或者是不愿意提起。周冰秋淡淡地说着闲话,她心情平静极了。因为在她,只是为了尽朋友的情意。

身上依旧散发着桂花的香味,有时候她都忘了这个,是一个护士有一天突然提起,说走近她后,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非常好闻。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浴液和洗发水。她浅浅一笑。

听到敲门声,周冰秋走过去拉开了门,是一个年龄顶多二十二岁的姑娘。她穿了件橘黄色T恤,苹果绿的紧身裤,头发别了绿卡子。这身打扮令周冰秋眩目。她礼貌地看着她,问她要找哪一位。那姑娘眼睛红红的,好象刚哭过,尖声问道:

这是不是古风的病房?

周冰秋点头,不等她说话,那女孩子把她往一边一推就进来了。边往里走边说道:

你是古风的女朋友吧,早听他说过你。

说着,她看见站在窗户旁边的刘繁,便责怪地说道:

刘大哥,他生病怎么不告诉我?都瞒着我。

刘繁神情不安地看了眼周冰秋,有点尴尬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那女孩子已经走到了古风床前,拉住了他的手。看着他整个头被纱布包着,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古风还睡着,她哽咽着要哭。周冰秋急急地拉了下她的胳膊,轻声说道:

他刚睡着,不要把他搞醒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他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真的吗?真的吗?

那女孩子转而一笑,拉住周冰秋的手问道。这时,刘繁拉了那女孩子往外走,也不给她们介绍。

他们一出去,周冰秋觉得好奇怪,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呢?她对古风的生病很伤心似的。刘繁那么神秘,鬼鬼祟祟的,根本不像平时的刘繁。然而她现在的身份不好多问,问的多,人家会误会她的。她心里酸酸的,总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怪。正想着,古风咳嗽起来,眼睛也睁开了。

她赶快到跟前,用干毛巾给他揩去脸上的汗水。细声问他要不要喝水。古风微微点头。她给凉好的水里又兑了点开水,端到古风跟前,让他就着吸管喝。

大概喝了三分之一杯,古风手轻轻摆了摆。她拿开杯子,坐到了他旁边。他吃力地问她刘繁哪里去了。她犹豫了一下,淡淡说刚才来了个人,刘繁在外面。他眼睛一亮,道:

谁呀?

她粲然一笑,说:

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他也努出一丝笑来,又问道:

是找刘繁的?

她摇摇头道:

来看你的。

话音刚一落,古风连连咳嗽起来,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忙用纸给他擦,问他怎么了,他咳嗽得说不出话来,顷刻间,脸涨得通红。她吓得脸煞白,扔掉纸,跑去叫医生。

一出病房门远远看见刘繁和那个女孩子在走廊尽头说话,顾不上叫他,快步走向医生办公室。

戴眼镜的主治医生跟着周冰秋进了古风的病房。古风的咳嗽好像停了,但脸很红,冒出好多汗水。医生责怪地看着周冰秋,问道:

他受什么刺激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周冰秋委屈地摇摇头,说道:

我不知道,他一直在睡觉,醒来后给他喝了水,不一会儿他就咳嗽起来。

医生拿出听诊器伸进了古风的胸前,嘟哝道:心跳快,不规则。说着抬眼看周冰秋,又问道:

你给他说什么没有?有没有谁来看过他?

周冰秋刚想说话,刘繁和那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古风一看见他们,又紧张地咳嗽起来。医生示意他们先出去,坚决地说道:

他可能受了刺激,记着,不要让他激动,这样很危险。现在给他打一针,让他安静下来。

周冰秋只有点头,医生出去了,刘繁把门推了个缝想进来,她轻轻摇头。门又关上了。不一会儿护士来了,给古风打了一针。不到五分钟,古风眼睛闭上。确定他睡着后,她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

周冰秋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女孩子是古风的另一个女朋友。

刚走出病房,刘繁和那个女孩子就腾地从走廊的长条椅子是站了起来。都紧张地问古风的情况。周冰秋淡淡地说:

医生说他是受了刺激。

她指了指那个女孩子。

刘繁尴尬地一笑,给她介绍道:

这位是青旅的导游卫晓燕小姐,跟我们都很熟。这是周冰秋,出版社的编辑。

周冰秋向她微微点了下头,卫晓燕不安,但有些满不在乎,也点了点头,声音尖细地说道:

你是古风的女朋友,我知道。

周冰秋觉得她觉得好奇怪,笑了笑,摇头道:

应该说是前女朋友。

刘繁在旁边把手攥了下,很不满意她这样说。只见卫晓燕突然很兴奋,把周冰秋手狠劲一摇,说道:

是吗?古风上上周还说你是呢。看来他是骗我了。你不知道,我可爱古风了,他也喜欢我。可又对我说,要和你结婚。

周冰秋不置可否,没有说话。卫晓燕又道:

我们半年前就在一起了,我很想跟他结婚,他总说不行。因为有你,你不肯离开他。刘大哥说他是因为喝酒发病的,他肯定有烦心的事。

周冰秋突然呆掉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古风早就有了其他女朋友。虽然古风和她没什么关系了,但她还是很痛心,伤心。她感觉有点站不住了,身体虚飘起来。她努力做出没事的样子,看着刘繁。刘繁躲过她的目光,向病房走去。她突然觉得好累,也好无聊,身上没有力气。扶了扶墙,坐到了椅子上。卫哓燕没发现她的异常,傻乎乎地在她的身旁坐下来。洋洋自得地问道:

你都不是他的女朋友了,干嘛来照顾他?是不是不愿意离开他呀?

周冰秋觉得好笑,苦笑了一下,说道:

不是他的女朋友,但还是朋友呀。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是我要求离开他的。

卫晓燕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把嘴一撇道:

不会吧?古风对我说你缠着他,不肯和他分手。他还说,只要你顺利离开他,他会娶我的。

周冰秋突然好难受,淡然一笑道:

我早已经离开他了,你放心,我不过是尽朋友的情谊。

卫晓燕突然拉住她的手道:

没关系,你也可以来看他。我不太会照顾人。

说到这里,她声音压得很低:

我怀孕了,有三个月了。是古风的,我想生下他。

周冰秋惊诧地看着她,表情尴尬。她不知道说什么,安慰或者表示高兴似乎都不那么恰当。她眼睛游离,看向了别的地方。只听卫晓燕兴奋地说道:

好了,跟你不说了,我去看古风。

古风还在睡,大概是药在发挥作用吧。刘繁去送那个横空出现的卫晓燕了。周冰秋陷入了沉思。

看来人都不是那么单纯,有着纯洁的外表,内心和行动未必纯洁。记得杨资娉说过,这个年代要求一个人纯洁,是荒唐而不切实际的,就像在游泳池里找什么天然珍珠。可这世上真没有纯洁的人了吗?人们都那么喜欢那些虚假的游戏吗?难道他心里没有不安?她想不通这个。她喜欢一个人是纯净的,有一说一,对心中装满弯弯绕的人,她很惧怕。她摆不定。心情会因为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而摇摆不定,而恶劣。

现在就是。

她不晓得为什么还留在病房里,在等刘繁的解释?还是要看古风尴尬的表情?她讲不明白。她的心好乱。

刘繁进来了,尴尬地向她一笑。他没有不说话的理由。他的语言显得局促而不安。他说,那个卫晓燕本来是一个画友带来和大家热闹的,没想到一来二去和古风搞上了。其实古风并不当真,发现她爱上他后就躲避,但没有完全拒绝,所以才这样纠缠不清。他不想你知道,怕会因此失去你。

听着刘繁的解释,周冰秋没有一点点感觉,仿佛听跟自己无关的事。脸上表情淡淡的,没有言语。过了片刻,她开始收拾东西。

古风还没有醒,刘繁不晓得该怎样留住周冰秋,现在这种情况留她是否合适。他只有看着她有条不紊地装饭盒什么的。

她再也没有去医院,再也没有。她的心里装满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些都使她无法再去看古风。刘繁打来电话,只说不能再去了,她甚至忘记问古风的情况,便挂掉电话。没有任何解释。

袭东篱觉得奇怪,问她,她只说古风已恢复,她没有必要再去。他的周冰秋终于没有任何闪失地回来了,他兴奋而且欢欣鼓舞。

她不再去医院,冰春也很高兴,她不喜欢她办事拖泥带水,跟以前的男朋友还眉来眼去,搞得关系暧昧不清。她没去解释,仿佛一切就该这样。

十六 俱失

袭东篱就要放假了,他和周冰秋商量在这个假期一起回他在北京的老家。

他跟父母说了他们的事情,他们没有特别的兴奋也没表示反对,只是不希望他现在结婚。他是独子,任性的他根本不向他们多解释,坚持这个假期结婚的决定。退休教授的父母对儿子是宽让的,他们决定张开双臂欢迎未来的儿媳。

周冰秋怕见公婆,怕那种尴尬的场面,怕他们不喜欢她的忧郁。袭东篱郑重又烦琐的解释并没有缓解她的紧张心情,她从心里还是怕。但即使怕,还是为此做着准备。

她给单位告了假,主任要她等做责任编辑的书印刷出来再休假。这几天她忙得焦头烂额,和一个专职校对在校两本小说。已经是三校,明天送印厂,一周就可以印出来,那时她就能休假了。袭东篱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她也是。但她没有那样的兴奋。她倒喜欢这样工作繁忙的状态。

有半个小时就要下班,还有二十页的校对稿,她感觉眼睛好痛。给眼睛滴了两滴眼药水,闭目休息了片刻,然后走到窗户前。学校已经放假,整个操场空无一人,安静得如同野外的荒原。她心里空落落的。

校对了一天,她根本没有时间多愁善感,想自己复杂的心事。现在有点闲暇,刚想到袭东篱早上说的话,突然就被刺耳的电话声吓了回去。她想有可能是袭东篱,温柔地说了过去:

“喂”

“是我,冰秋。”

那声音充满绝望的沮丧,梁维仪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苍老又无力。她心里一紧:

“出什么事情了?不要着急,慢慢讲。”

周冰秋话还未说完,只听那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急得她一个手直敲桌子,对着话筒激动地喊了起来:

“别哭,维仪。你在哪里?我过来看你。”

梁维仪还在哭,哽咽着说道:

“我离婚了,感觉要死了。不想活了。”

她的话语无伦次,周冰秋恍然明白。忙说:

“听着,别胡思乱想,我还有二十页书要校,很快的,一校完我就过来。不要乱来。在家里吗?”

梁维仪哭着“哦”了一声,周冰秋叮嘱她喝杯白水,冷静冷静,然后才不放心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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