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尽的追逐

2009-06-04张锐强

延安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老鼠

张锐强

没完没了的广告、絮絮叨叨的港台风格肥皂剧占据了几乎全部的电视频道,周广明挨个搜索了两遍也没有找到一点头绪,这既让他有点气急败坏也有点百无聊赖,其中以后者的成分居多。因为这在时下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他已经司空见惯。人们能看到的多数节目都如同油炸剩馒头,外表金黄焦脆光鲜无比,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吊起食客的胃口,但是只要咬上一口你就会在心里大呼上当。正如他在中学语文课本中学到的一个词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周广明在心里想像了一下自己像私塾老先生那样摇头晃脑的情形:“败絮”二字下得传神。虽无大害,但亦无用。妙哉妙哉!他感觉有点进入状态,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要到下巴上去捋胡须。周广明的下巴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他每天都要精心修剪,结果修剪出了一条粗粝的乡间土路。这些胡子如同野草,一直有股野火烧不尽的顽强劲头,而且不等春风吹来就又自动冒出了新的一茬。不过生命力再顽强,品质也就是野草而已,再修也修不出芦苇荡的风度来,遑论参天大树。以前人们管土匪叫胡子,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这不,早上刚刚仔细清剿一遍的下巴,到了晚上就如同沙子散落到水泥路面一般,摩擦系数大大增加。这种手感粗暴地将他从片刻的心不在焉中拉了回来,注意力再度散漫地落到电视上。

不看电视还能干什么呢?不用看表他也知道眼下的时间在九点半左右,也就是说他还有一个约六十分钟长短的空闲施行安乐死的任务需要完成。听起来这应该是小菜一碟,但真正要在没有任何痛苦感觉的前提下杀死一个小时的时间并不容易。看书吧还得现培养情绪,好容易将注意力纠正过来刚刚进入状态,上床睡觉的时间也该到了,否则明天一天都打不起精神。报社记者周广明今年正好三十岁,按照通俗的观点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光,但他自己却并不这么看。他这样一个长期靠文字吃饭的笔杆子词汇量自然不小,而在所有的词汇中,他痛恨的一个就是精力充沛,因为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也没有真正感受过这种状态。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染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睡觉一直是个无法圆满解决的问题。对他来说入睡的过程如同一段漫长而复杂的程序,由无数个细微的逻辑判断组成,无论哪个判断稍微出点问题就会从根本上影响这个程序最终的执行结果。多年以来他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每天都是十点半左右上床,然后用一个小时上下的时间来逐渐扑灭脑细胞中残存的兴奋。晚了不行,会影响明天的精神;早了也不行,他受不了在床上烙烧饼的感觉,那简直如同受刑。以前学习《诗经》,他对“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很不理解,确切地说是对用睡不着觉来比喻失恋的痛苦不理解。不就是睡不着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呢,现在他才明白自己那时是何等的幼稚,何等的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那种感觉不疼也不痒,但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折磨。

对了,就是折磨。

周广明无聊地摁着遥控器的按钮,希望找到一处能够暂时容纳自己那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因而无所适从的注意力与精力的空间。这个台是广告,有个据说女人都觉得很漂亮的男演员现身说法,向大家强调缺钙的害处;再调一个台,又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脸在向大家推荐治疗肾虚的良药。周广明在网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帖子,说目前中国的男演员百分之九十缺钙,百分之百地阳痿,当时他还觉得痛快虽然痛快,但也未免过于尖酸刻薄,现在看来还真有点那样的嫌疑。无风不起浪,骂可都是他们自找的。

周广明无聊地从电视上抬起头,目光如同日本鬼子炮楼上面的探照灯那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扫射,希望能够发现什么目标。他就在这时又发现了那只老鼠。

老鼠正蹲在客厅的门前,那是一个左右逢源的位置。进可以钻进客厅的沙发下面和人打游击,退可以溜进厨房,然后从下水道里逃之夭夭。在这里用客厅这样的字眼很有些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让人听上去觉得他栖身的好像是什么华居,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周广明现在住的还是部队大院里面五十年代初期盖的带点俄式风格的平房,这是他毅然无偿地奉献青春(至少是年轻)的唯一代价。这些房子以前是食堂,后来在中间随便间起几道隔墙就当成住宅分给干部居住。说起来面积还是不小的,总有七十几个平方,只是因为布局极不合理,利用率大打折扣,远没有听起来那样令人舒畅。房子被隔墙隔成方方正正的六个小间,因为完全平均分配,因此哪一间用起来都很别扭。向阳的三间中,中间那间是过道和饭厅(因为四面的墙都不完整,实际上也只能这样浪费),左右两个是卧室。背阴的三间中间是厨房,西边那间放杂物,电视和沙发摆在东边那间,就算是客厅吧。说是客厅,其实要来了客人还真没办法安置,房间实在太逼仄。现代科学的高度发展有两个标志,一是分工越来越细,二是界限越来越模糊,出现了许多诸如生物物理、生物化学这样的新型学科,现代社会也是如此。一方面你我的界限越来越清楚,你的财产与我的利益之间绝对泾渭分明,丝毫不能也不会含糊;另一方面彼此之间的界限却越来越含混,几乎人人都想从别人的口袋里掏出点钱来,或者顺便睡睡人家的老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返祖现象回潮,如今人身上也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动物的属性,比如残暴贪婪六亲不认等等,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社交:大家都有点像刺猬,离得近了免不了互相伤害,因此大家的警惕性普遍很高,彼此之间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幸亏有这样伟大的社会进步,再说周广明也只不过是个权势地位票子等等要素一无所有的小记者,谁也没有巴结他的必要,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鼠沉着地蹲在那里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周广明在部队工作时曾经有幸经常聆听一个水平和军衔都很高的领导的教诲,这人因为能够主宰很多尉官校官的命运因此非常威严。他要是对你不满意将你招呼到办公桌跟前,从来不轻易开口批评,而是用严厉的眼光死命地盯着你,首先让你的意志顷刻之间就土崩瓦解,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伟大目的。长期的耳濡目染使得周广明的水平也有一定的提高,于是他也如法炮制,将目光中的随意与懒散抽出来再努力注入严厉,然后将焦点定格在老鼠的两眼上面。他在臆想中像武侠小说里面的惊世高手那样绵绵不断地向老鼠发功,但是效果一直不明显。在部队时周广明他们如果碰到这样的局面,总是无比沉痛地垂下头,双手搓着衣角,等着领导的谆谆教诲,然而现在老鼠的视力却出奇的好,一点也不散光,更没有低头的意思,而是毫无畏惧地回盯着周广明,彼此进入胶着的对峙状态。周广明这才明白过去的沉痛完全是因为领导能够主宰大家的命运,而眼下自己对老鼠根本无计可施。你既不能用涨工资分房子这样的胡萝卜诱使它俯首帖耳,也无法用下岗再就业那样的大棒逼迫它唯命是从,甚至连摸都摸不着它,还能怎么样呢?假如能将它抓起来然后开个常委会严肃地研究一下它的进退去留问题,看看究竟适用于党纪还是法纪,也许才能出现这样的熟悉局面。

老鼠经常出没于这间破平房里,周广明已经熟悉得有点习以为常。如今人们的生活离泥土越来越远,对老鼠实际上有点陌生,因此刚开始他甚至还有点亲切的感觉。老鼠的出现让他回忆起了在农村老家的童年。那时老鼠经常在粮囤出没,一到晚上那里就成了它们的一亩三分地,天棚上也不时会响起它们快乐的舞蹈声。一会儿从东到西,一会儿由南向北。他们家的天棚和别人家的一样,都是用旧报纸糊的,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因此显得格外清脆。在老鼠的扑打下,天棚上的灰和报纸末不时会从天而降,落到童年的周广明和他家人的脸上与嘴里。周广明和他哥哥那时的涵养与定力可不比现在,大家本来就想找点乐子的,只是畏惧爸爸粗大的手掌才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躺到床上去的,眼下清梦无端遭到骚扰,自然就多了一个找事的由头。他们高声喊着死老鼠死老鼠,看我不让猫吃了你!经过家长和老人潜移默化的教育,在他们的意识中老鼠的天分是很高的,能够毫不费力地听懂人的语言,一抬出它的死对头它自然就应该老实了。叫骂的内容虽然有点恶毒,但是语气中并不包括这样的涵义,甚至可以说还有点玩笑和亲热。就像两个长期对垒的敌对双方,彼此早已习惯对方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正是对方的存在才堂而皇之地构筑了自己生存并且活跃下去的唯一基础,于是那种敌意中也逐渐包含进去了许多让他们和第三者都无法预料无法想像的丰富内涵。

对峙依然呈胶着状态。在灯光的映照下老鼠的小眼睛里隐隐约约跳跃着丝丝光彩。周广明夸张地冲老鼠抬抬手,老鼠就顺势缩缩身子;他的动作幅度大点,老鼠的应对幅度也相应增加;他的幅度小点,老鼠的反应则相应平淡一些,如同一对同步变化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周广明的本意是想戏弄它一下的,见它并不落荒而逃,几个动作下来自己也就索然无味。他知道如果自己站起身来向老鼠发起攻击,那么它就会以自己难以想像的利索冲进厨房钻进下水道像土行孙那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下水道之所以能够成为老鼠的交通要道,这也是老房子破旧老化后形成的新功能。这些周广明以前早已曾经沧海,他可不想以自己的徒劳再度反衬老鼠的潇洒,干脆置之不理。书上不是说嘛,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过了一会节目开始,是他向来喜欢的纪录片,他的注意力因此牢牢地粘贴在了俄罗斯“库尔斯克”号核潜艇的沉没原因上。这艘北方舰队的旗舰突然被困在一百一十八米深的北冰洋海底动弹不得,最终一百一十六名军人其中包括五十二名军官葬身海底。这么大的潜艇怎么会如此窝囊呢?他心里很不理解。那个侃侃而谈的女少校也没说明白。等他再度回过神来老鼠早已不见。其实这时他也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老鼠的存在,只是等他站到洗手池前洗漱时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因为老鼠的交通要道就在他的脚下。这家伙现在在哪儿呢?该回去了吧。周广明随手抹抹嘴边的泡沫,有一搭无一搭地想。

周广明他们上午八点上班,从家里到单位骑自行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他一般都是七点四十出发。提前十分钟到单位是很重要的,尽管没什么大事,在领导和同事们心目中也会逐渐形成一个勤勉的印象。这些东西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指不定在哪道坎上就会突然派上用场,就像赵云走投无路时打开诸葛亮授予的锦囊,没准就会发现一条妙计那样。这不才七点半,他就开始收拾行头了。本着由上而下抓两头带中间的原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好像他的出发地点不是自己的家,而是街上鳞次栉比的暧昧的洗头房和美容院那样。周广明是油性皮肤,头发上经常笼罩着厚厚的一层头油,这使得他的头发只要蘸点水梳梳,就能达到抹高级摩丝或者发胶才能出现的效果。同事们经常问他用什么牌子的摩丝,他总是说摩丝?对,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不花钱的摩丝。男人用什么摩丝呀我从来不用摩丝。我只不过蘸了点水而已。尽管后来多数同事都知道他的确没说假话,但依然有些不明就里者自然而然地会流露出一丝好奇,周广明对此非常自豪。头发的光辉映照到脚上,他的皮鞋也擦得油光可鉴,两者正好形成交相辉映的瑰丽效果。他的鞋擦得是如此的仔细,假如蚊子一不小心掉到上面,那它就只能自认倒霉,因为它即便小心翼翼,十有八九也会扭腰。

裤线笔挺,衣服上面的每一道皱折都被抻平,在这个问题上周广明的细心程度丝毫不亚于女人对付自己脸上的皱纹。呼机挂在右边,尽管如今它的身价飞流直下三千尺,但毕竟多少还有点余威,就像英国的爵位与法国的贵族血统;手机挂在左边,报纸上说这样对健康的损害比较小。周广明这样走到街上,映入人们眼帘的就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成功男人形象。或者是手中已经握有部分权柄的政府机关科处长,或者是正受老板重用财源滚滚的外企高级白领。事业即便不是如日中天,也正在爬坡之中,总之日子过得比较滋润,是只能寄予厚望而不能随便小瞧的原始股,他周广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其实如果真要往细里抠往深里察,可能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往往还是以失意和落寞居多,但越失意越落寞他们就越愿意张扬。人生是一张草蓬,蓬顶插满自信自尊与虚荣欲望等各种各样的杂草,下面撑着地位财产与名声三根大柱子,每个人都在这样的草蓬里度过一生,而生活质量主要取决于三根柱子的状况。要想让柱子安稳,首先就必须让蓬顶的重量与柱子的承载能力相匹配,否则再结实的柱子也终究要被压塌。只要有一根柱子发生问题,很明显就会从根本上动摇整个草蓬的存在;而假如只是蓬顶的局部漏雨,大家尽可以很悠闲地抽空修补一下:一则天气不可能天天下雨,事实上还是不下雨的日子居多;即便偶尔碰到连阴天也没关系,局部的漏雨总不至于淋湿你的全身,因此修缮工程并不紧迫。三根柱子表面上是彼此独立的,其实具有内在的紧密联系,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互相转化,形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结果,正如正常情况下每个人左腿的长度和粗细都不会和右腿有太大的差别一样。柱子一旦出现问题对于草蓬来说就是致命的,无法从根本上进行补救。而既然实际的柱子不足以支撑头顶上的杂草,人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蓬顶整个儿从天而降让自己的灵魂直接暴露于日晒雨淋之下,于是就派生出种种虚拟的因素,希望能够借助于它们的力量重新将蓬顶支撑起来,周广明他们刻意营造的成功假象就属于这种性质。营造假象的过程是如此的张扬,但没想到内心的虚弱往往会因此而大白于天下,正如大龄女人脸上那层厚厚的化学伪装和深夜独自赶路的旅人的咋呼。女人越老脸上的皱纹越多,化学伪装层就越厚;而化学伪装层越厚,越能无比清晰地看清楚她们的虚弱与不自信。而那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时不得不在乱坟岗中间穿行的路人,歌声越高、口哨越动听就越能证明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这些道理按照周广明的智商不可能不懂,只是他不愿意懂而已,他总是心存侥幸地认为自己不会弄巧成拙,而能顺利地趁浑水摸鱼,因此丝毫不放松这样的努力。他还有一只很像样很精致的小皮包,里面总是涵义丰富内秀无比的样子,其实只是一个采访本一叠稿纸一条手绢和乱七八糟的证件而已。平时到外面办事夹在胳膊下面很像回事,但实际上却很少能够派上什么具体的用场。这只皮包的成本有三百多块钱,老婆因此而不断地冷嘲热讽,但周广明却丝毫没有动摇。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懂什么呀。生活就像演戏,要想演得精彩辉煌就不能吝啬匹配的道具。马晓春和常昊那样的世界顶尖高手下棋,不也一年四季都带着扇子吗?冬天扇子肯定用不上,夏天对局室里也有空调,他们为什么还非要带着?这就是道具,道具代表着派头,你懂吗?

周广明现在还骑着自行车,对于整体的成功形象而言这倒是个不得不提的败笔,如同一场自始至终精心导演的话剧中不期然地流露出来的破绽。不过周广明对这倒也心态平和,因为他从来没有把摩托车放在心上,无论它多么高级。他曾经多次表示别说是买,就是白给一辆摩托车他也未必会要,这可不完全是夸张。摩托车这东西特别污染环境,对环境的破坏程度远远超过公共汽车。而且骑着不安全不说,还给人一种不稳重的感觉。真正有派头的男人,谁骑什么摩托车呢。周广明心里只有锃亮的私家轿车,眼下既然置备不起,那就不妨老老实实地骑自己的自行车。

成功男士周广明矜持地对门卫点点头,顺手从桌上操起一张当天的报纸随意溜两眼,然后夹起包抬头挺胸收腹,就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往楼上的办公室进发。正是上班时间,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往上走,周广明不时同他们打声招呼,或者顺口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楼道和办公室里充满着热气腾腾的味道。周广明擦擦桌子整理一下桌面,用自己的老板杯泡上一杯茶就开始看报纸。

周广明端的是一家县级日报的饭碗。在一个经济并不如同多数人想像中那样发达的县级市里是没什么真正的新闻可言的,或者说够档次的新闻数量还不足以支撑起一份日报。多数文稿的内容只要将时间地点改变一下过两个月再上一次根本不成问题,因为大家都在干同样的工作。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报纸的品位。而受人员素质资金等各方面条件的制约,他们也没有能力办出真正有点可读性的副刊版面来,因此整张报纸都令人不忍卒读。以往周广明是很少看的,至多只看看标题,眼下不同了,因为上面有自己的稿子,他得仔细看看有没有错误,有的话又是谁的责任。没办法,对错误的罚款太重,他不得不谨小慎微。

周广明随意浏览了一下其余的标题和作者署名,然后就开始集中精力看自己的那篇文章。这只是一条六百字左右的小通讯,位置也不怎么好。报社给大家发报酬的基本单位是分,每分的价值根据每月的经营情况不同而上下浮动,高的时候也不过五元,低的时候甚至只有可怜巴巴的两块钱,根本不够新闻出版署规定的最低稿酬标准。这样的文章,最多也就是三四分的样子。周广明提心吊胆地往下看着,唯恐出现什么错误。但非常不幸的是,还没看到一半他就发现了一处错误,捐资助学中的“捐”字打成了“投”;他的心率立即增加,血压也如同刚刚开盖的啤酒那样往上涌。周广明猛地一捶桌子,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将对桌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狐疑地问你怎么啦?周广明赶紧摇摇头说没事没事!他强忍着愤怒与不快将文章看完,结果在倒数第二行又看到一处错误,奉公守法的“奉”莫名其妙地成了“秉”。

这两处错误都不是周广明的责任。也就是说底稿上绝对没有出错。这一点周广明有绝对的把握,因为缴稿之前他如同日本鬼子在游击区排雷那样小心翼翼地看过好几遍。其实一看情况大家就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两对字的字形相近,用五笔字型录入的打字员拆字的过程中出现了错误,而编辑校版时没能发现。按照报社的规定,这样的错误一处扣二十分。如果是作者的底稿错误,那么就由作者和编辑分摊;否则就只扣编辑的。

二十分,我得写多少这样的破稿子才能挣出二十分来!周广明简直有剜却心头肉的感觉。每到月初,专门的评报员就将上个月报纸上面出现的错误全部挑出来给副总编,副总编将每个错误要扣的责任分与责任人标明,然后发下去给大家传阅。像今天这种情况到时候标出来的肯定是他和编辑每人扣二十分。届时周广明当然可以找领导交涉,但这样以来四十分的压力就得由编辑一人承担。这个编辑姓张,和周广明都是要闻部的。报社的人本来就不多,这种小单位中间的小单位内部人员之间的关系自然更加密切。周广明平时和张编辑处得不错,经常凑在一个场合喝酒,并且谈点同事之间原本应该慎重一些的敏感话题。到时候再去找领导,让他将自己名下的负二十去掉,然后再将张编辑名字后边的负二十增加到负四十,那岂不等于自己专门跟张编辑过不去、非要将责任推给他吗?一个部的同事之间应该无比深厚的阶级感情如何体现?周广明很难想像那种情形。质量低劣的墨水洇出来的红色是那样的刺目,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枪毙犯人时在其名字上面划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的大叉叉。这个小本是在报社全体编辑记者的范围内传阅的,果真如此,他和张编辑密切关系恐怕就真的要被公开枪毙了。

去还是不去的问题折磨了周广明整整半个上午。不管是大报小报,记者嘛总有事情忙活,尤其是上午。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外出,而周广明因为有心事一直没有动弹。经过半天的矛盾斗争,他终于决定提前给领导打个招呼,这样到时候黑名单上就不会出现自己的名字,多少能够洗刷一下自己的清白。他从资料室里找出底稿再核对一遍,果然不是自己的责任;然后拿着它敲开了副总编的办公室。副总编看了看,说行我知道了先就这样吧。

损失顺利挽回,和张编辑的关系也不至于遭受那样公开的严峻考验,周广明本来应该如释重负的,但没想到一个包袱虽然扔掉了,另一个包袱却不屈不挠地再度爬上来。老张对自己这个新人一向不薄,对他搞这样的小动作合适吗?纸里包不住火。到了月底黑名单一出来别人可能不在意,但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道理非常简单,假如不是周广明事先打了招呼,他自己怎么可能脱了干系?这样一想他就显得更加卑鄙。因为假如他不事先提醒,领导也未必会发现这个错误;评报员再认真,也终究是人会犯错误的嘛。即便到时候被发现了,你也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出来嘛,我承担责任就是了。而他急于推脱自己的责任,竟然不惜这样自投罗网。阶级感情自不必提,实在是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叛徒,奸细!张编辑这样义正词严地指着鼻子怒斥自己,矮小肥胖的身体因为充满真理而急剧膨胀无比高大;自己龟缩在一角瑟瑟发抖,愈发对比出灵魂高大与渺小,而同事们都在一旁掩口窃笑。周广明不敢再往下想,心神不定地翻弄桌上的东西,希望能够将紧张的注意力稍微转移一下。

真是冤家路窄,越不想看到谁谁就越往跟前撞。周广明的情绪刚刚平静下来,老张忽然推门而进。这时办公室里只有周广明自己,除了空调空洞的马力以外一片死寂,开门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再一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谁,他就更加不自在了。舌头干燥地在口腔内蠕动,摩擦系数不明不白地增加了许多倍。哟,广明就你自己呀。又在忙着构思什么大作呢?老张笑嘻嘻地随口问道。没没没事。周广明在军校时对诡辩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经专门攻过演讲,早已练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但眼下在摩擦力的作用下舌头运动得很不利索,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矫健身手。老张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关切地说广明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这两天热伤风流行,你是不是也让空调吹感冒了?周广明强自镇定一下情绪,说没有啊我好好的。可能是有点疲劳吧,这两天老下乡。说完有点夸张地扩了扩胸。

眼下这两个人的世界就多了一重对峙的意味,尽管老张一落座就低头奋笔疾书。对峙虽然无声无形,但在周广明心里却上演得如火如荼。他很想找个理由溜出去,可是眼下不早不晚的,能到哪里去暂时安顿一下焦头烂额的灵魂呢?正在这时老张的传呼响了,他起身回电话。周广明不由自主地支棱起耳朵,听见他在电话间里打了几句哈哈,连说不巧不巧,我正在赶稿子等着上版呢。好好,我尽量吧。

老张嘟囔着从电话间出来,这种形势逼迫周广明不得不开口问问怎么回事。老张说又是一个破会。可是我哪有时间啊。他们大家都不愿意赶会,因为稿子要用领导的讲话,稍不小心就可能被某个市领导打入另册,这样你就等着倒霉吧。不仅如此,会议稿的分也很低,老总说这类稿子没有东西,应该以质论价的。周广明听了不假思索地说这样吧你没时间我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老张一听说这敢情好,那就全拜托你了!周广明说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举手之劳么。

走出报社大门时周广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一个孩子十亩地,可周广明的这个儿子至少要翻一番,因为他的精神头实在太足。一个不到十四个月的孩子,除了中午能睡上一觉以外,整天都睁着大眼睛到处转悠,哪儿不能去去哪儿,什么不能碰碰什么,活跃而且任性,现在一拗他的脾气他就能脸红脖子粗。调理这样一个孩子的确不是件容易事,虽然周广明的母亲白天能够帮着带带,但他老婆还是忙活得团团转,只有等到晚上小家伙接受周公召见以后才能抽工夫稍微拾掇拾掇家务。

这天晚上周广明还猫在客厅里同电视干耗,老婆进来打扫卫生。扫着扫着老婆忽然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地上这么大一片?周广明发现如今多数电视连续剧都有这样急剧降低观众智商的功能,即只要你能从头看上几集,它就能将你拖上贼船。尽管白天你可能怒斥其中的荒诞,但是一到晚上却依然会在同一时间不由自主地锁定频道看或大或小的明星睁眼说瞎话,好像自己的分辨能力也和周围的夜色一起暗淡下去了一样,这个连续剧就是如此。眼下破门而入的广告刚刚过去,周广明正欲罢不能,于是老婆问了两遍才心不在焉地回答说那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呀。垃圾呗。周广明的母亲听到动静,过来一看说什么东西,老鼠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农村都没老鼠了,城市反而到处都是。这屋里有个大老鼠,都像小猫那么大了,你们也不管管!老婆在灯下仔细一看,果然是一粒粒的老鼠屎。她素来畏惧各种小东西,一听老鼠都有小猫这么大了,身上不禁起满鸡皮疙瘩。她说哦老鼠屎。我扫地时看见好几次了,以前都没在意,今天才知道是这东西。真是的它从哪儿进来的呢?母亲说从厨房的下水道啊。周广明摆了一个最放松的姿势在沙发上半躺着,腿搁在茶几上。现在老婆的环卫工程进展到了这里需要他高抬贵腿,她一边搡丈夫的腿一边说那怎么办,广明你得想办法打死它呀,格应死我了!连续的骚扰使得周广明漏掉了好几句贫嘴的台词,他有点不耐烦,说它平时躲在下水道里晚上出来活动,我根本近不了它的身,怎么打死它?!现在不是提倡人和动物和谐相处嘛,它偶尔活动一下有什么?老婆说你真能说,老鼠的害处大了。它身上有蛤蚤,蛤蚤能传染许多血液病。肝炎梅毒艾滋病都能传染。要是影响到了欢欢怎么办?母亲在一旁帮腔说不错,那天我已经掐死一个了,喝了不少血呢,就在欢欢经常玩的那个小床上。

欢欢是周广明儿子的乳名。

电视连续剧后的广告又将剧情锯断,画面上出现了那张熟悉的愁眉苦脸,在向大家推荐治疗肾虚的良药,一副蛋白质丰富无比的样子。这里的蛋白质是个新词,是笨蛋白痴神经质的综合,周广明刚刚从年轻人那儿学来的。他无比腻歪这张脸和这个暗示阳痿的经典画面,于是传染疾病的问题立即引起了他的重视,尤其是它还涉及到了儿子。周广明是从农村考出来的,深知家庭出身的重要。大家都将人人平等挂在嘴边,但谁也没有真正放在心上。社会上都在嘲讽官员世袭制,省长的老婆生市长,市长的老婆生县长,其实什么不是世袭呢?就连农民都不能例外。农民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农民,如果你一定想进城,那也可以,只是那就像平民百姓的儿子要当官一样需要付出额外的努力。不说别的就说高考,打着全国统一的牌子,够严肃够神圣的吧,但农村孩子的录取分数线就是比城市孩子高。按照他当年的高考成绩,如果在北京,北大清华什么样的学校可以由着他挑;但就是因为他是大别山里的泥娃娃,只能进一个普通的军校。没办法,前人栽树,后人遮荫,你想通想不通都是社会现实。

周广明想通了自己只能作儿子垫脚石的道理,于是就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这从儿子的取名上就能看得出来。他又翻书又翻辞典,决定给儿子取名“周也牧”。牧在《周礼》中是一个州的行政长官的意思。春秋战国时赵国有名将叫李牧,唐朝时有著名诗人叫杜牧。他儿子叫“也牧”,那就不仅仅是省长的问题了,而且还要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够意思吧?他对老婆解释了这个寓意,最后说咱这个牧有两个讲究,那就是他好好干就去当省长,不好好干就回老家跟他爷爷放牛放羊,一切就全在他自己。

别的还能容忍,但是影响到儿子绝对不行。周广明不禁又想起那天晚上老鼠在他跟前毫不在乎,一副拿村长不当干部的嚣张气焰。是得调理它一下。你他妈一只死老鼠,也敢在我跟前撒野。抓不住你,我堵总堵得住吧?眼不见心不烦。这房子里以前没有厨房,当然也没有水管和下水道。过去别人住时将厨房搬进来,同时接了水和下水道。因为施工非常马虎,下水道三天两头梗阻,周广明住进来以后没办法,直接将皮管通到外面,以前的下水道废弃不用,正好方便了老鼠。下水道不下水却下老鼠,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周广明找准了问题的症结,用石头将这个旧下水道口牢牢地封了起来。完工以后他拍拍手上的灰,心说这样我看你还能有什么咒念。

单位还剩下一间空房的消息周广明是偶尔之间知道的,因为这房子能剩下来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奇迹,就像肉包子从狗嘴里侥幸生还,或者羊入狼群而又安然无恙。本来分给一个同事了,但他嫌小,房改以后再交点钱并不合算。更关键的是,他老婆在单位有一套面积大得多的私房,眼下正面临拆迁。假如他要了这套房子,根据政策就不能再得到同样面积的补偿。想来想去,他又把钥匙交了回来。

这个消息让周广明不禁眼睛一亮。目前依然栖身于贫民窟的他实在太想要一套房子。周广明以前在部队工作时当营房助理员,单位的新楼几乎都是从他笔下立起来的,那时他既负责出方案同时还负责现场管理。别人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却是干什么缺什么。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上楼,他的居住条件虽然也有所改变,却只是从一个贫民窟到另一个贫民窟,主要原因在于他的年龄小资历浅级别低。别人是质变而他是量变,这个差别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从部队转业向地方安置大约有个半年多的过程,就在这个半年多的时间内地方上的福利分房被政策一刀切去,而部队的住房补贴文件正在形成。他眼睁睁地看着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呼啸而去,而回首身后作为补偿的住房补贴又迟迟不见踪影--当然这只是文学化的字面语言,他一离开就有了,似乎掐着点要落下他。这笔钱大约两三万块,至少相当于他两年的工资收入,怎么说都不是小数字。

好像正亦步亦趋地凌空经过急流险滩上面的桥,身后的桥段忽被天空一刀砍去,惊异之中,前方的桥面也眼睁睁被人抽走。过河拆桥虽然恶劣,毕竟还能想办法补救;偏偏他是正过桥的时候桥被两头拆去,天底下那里还有如此恶毒的运气?尴尬与失落毫无疑问,因此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得到这套房子。

周广明找到了老总。说部队要盖新房子,他们住的那些平房要全部拆掉。老总干脆地说那有什么办法?咱报社已经没房子了,现在又有新政策不准再给职工搞福利分房。周广明知道假如自己问老总有没有房子那么他肯定不会说有。一个手中没有战略预备队的将军在战事正酣时的感觉自然不好受,眼下这套房子就是老总手中的战略预备队,尽管他自己早已不存在这个问题。领导手中的胡萝卜越多,官儿自然就越好当,而且自己手里的胡萝卜跟已经赐给下属的胡萝卜也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就是拿破仑高度评价勋章的根本原因。于是周广明就动了一个心眼,编造了一个关于拆迁的谎言,眼下见事情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心里不禁有点得意。他竭力掩饰着得意问,余老师的那套房子不是退回来了吗?我临时住住行不行?部队的房子盖好分下来以后我就倒出来。老总这下没了退路,说凡事都得有个程序,你们不能什么事情都来找我,这样怎么能行?你先去找找办公室,看看他们有什么意见。房子问题是个很敏感也很严肃的问题,不能我自己搞一言堂,要集体研究。

在办公室主任跟前周广明可就放松多了,他原原本本地倒出了自己阴差阳错的苦水。办公室主任对他的悲惨遭遇给予了口头上所能给予的全部同情。他说我这里绝对没问题,关键在于领导。咱们都是干活的,要听领导的指挥,这一点你是当兵转业的不会不知道。这样吧刘总负责行政管理,你先去找找他吧,看看他什么意见。

刘总是分管行政的副总。他听了周广明的要求以后先来了点金子,沉默,随后说这样吧情况我知道了,研究的时候我掌握一下。不过房子这样的问题是大事,非常敏感,我也不好随便表态,你还是得先去问问高总的态度。

周广明走出刘总的办公室时满怀信心。办公室主任和分管副总都没有意见,那还不等于敲定了一半?刘总办公室里的空调威力无比,在不经意之间营造出了四季如春的假象。周广明一出门就听见一声令下,浑身上下的所有毛孔哄地一声全部同时打开。这时他才回味过来半天的努力只不过是画了一个圆,起点和终点重叠。他再做了一次,结果还是一个圆,而且这两个圆依然重合。

周广明时刻注意着老鼠的行踪。因为还要在这间贫民窟里长期抗战他不得不作好继续与老鼠周旋的准备。这天晚上他终于发现下水道口又被顶开了,毫无疑问还是老鼠的杰作;他挪挪客厅里的沙发,只见里面又散落有三三两两令人怀疑的小黑点。他清醒地意识到了出师不利。零比一,自己输了第一局。

又出来了?你怎么搞的?那怎么办?老婆又惊又怒,接连问了三个问题,根本没有给周广明留出回答的空间。我不管怎么办,反正你得给我把老鼠撵出去!老婆的声音甚至带了点哭腔。

周广明大学里学的专业是建筑而不是畜牧,灭鼠的确不是他的强项。不过既然领导下了命令,那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找来烈性老鼠药,从剩菜中挑出点肉放进去拌了拌。浅色的耗子药慢慢浸润进裹在肉外面的油水之中,肉因此在恢复原样的同时显得格外诱人,就像刚刚从美容店里出来的本来就很漂亮的妙龄女郎。周广明将它们扔进沙发的空隙中间,为寻求逼真的偶然滑落效果他甚至还扔进去了几瓣桃。他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一切,严格保持着无线电静默的状态。人掩口马衔枚,态度认真中甚至带着点虔诚。自己的对手是个有灵性的动物,绝对不能忽视保密工作。尽管他做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还是觉得背后一直闪亮着老鼠的那两只小眼睛。有点做贼心虚感觉的周广明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到的当然只是一片无声的空洞。

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周广明在零比二的结局跟前百思不得其解。拖开沙发桃无影无踪,但是肉却毫发无损,在阴暗的光线之下依然保持着昨天的光鲜,姿态如同热闹非凡的舞会上不得不独自品酒的超龄女人那样有些不得已的清高和无可奈何的失落。难道这是只口味比较清淡的老鼠,只喜欢吃水果而不喜欢大鱼大肉,就像当前的时尚?周广明调换着个儿再试一次,结果老鼠也顺延了自己的选择。他这才明白零比三的格局已经就此定格,即便告到仲裁委员会也无济于事。

周广明的第三招是捕鼠器,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是这样物美价廉的东西。将它放在客厅的角落里,在机关上面放上肉、菜末和桃作为诱饵。相对于价格而言,捕鼠器显得有点过于小巧玲珑,但尽管如此出现在那里还是有些突兀,有些缺乏铺垫。周广明拿出游击队对付日本鬼子的细致劲头,再在周围散乱地摆上几只鞋,鞋油,苍蝇拍,小孩玩具,巧妙地伪装出一个雷场。只要老鼠胆敢进犯,就休想逃脱人民战争的惩罚。周广明的身材有些过早地发福,低头布置雷场多少有点不那么顺溜,这让他的劲头中多了几分凶狠。

当天晚上周广明好半天都没有睡着,他老在心里为老鼠算计着行程。如同那些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自己成绩的、感觉不错的考生一样,第二天早上他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推开虚掩的客厅门,目光正好对着雷场的方向。捕鼠器依然不动声色地躺在那里,只是上面并没有老鼠的踪影。周广明揉揉惺忪的睡眼再一看,还是没有看到老鼠的踪迹。他凑近身子,诱饵还有一些,看来这只老鼠的身材并没有她们夸张中的那样大,否则要找这些东西就只有将它开膛破肚。从一楼摔下来的感觉肯定和十一楼不一样,怀着必胜心情提前起床的周广明这时感觉非常不舒服。原因既在于作息规律的突然打破,也在于期望与失望之间可以用来发电的巨大落差。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对手的确是个有灵性的东西,而等到他做再一次的努力、但老鼠对捕鼠器上拌了毒药的诱饵却秋毫无犯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股级干部竞争上岗的消息成为周广明他们报纸上连篇累牍地炒作的重要新闻,这股春风在吹上报纸头版的同时很快也吹进了他的心中。

竞争上岗是机构改革的一个组成部分。国务院都精简了百分之五十,下边自然也要有所行动。周广明对机构改革一直持赞同态度,不过他觉得首先精简的不应该是工作人员,而是副市长。他们这个市总共有十二个副市长,其中有一个是上边下来挂职的。中国有接近十三亿人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国务院也不过四个副总理嘛。这个市--县级的--再大,工作再重要,也不至于非要设十多个副市长的职位吧,难道这个刚刚从县改成的市比国务院还忙?

不过这倒不是他如坐春风的根本原因。他之所以蠢蠢欲动,因为这也牵扯到了他的切身利益。文件上说得非常清楚,机关事业单位新空缺出来的全部股级职位都要拿出来竞争,而只要有全日制大专以上学历、两年以上工作经验的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都有资格参与竞争,最终唯才是举,彻底打破年龄资历等等一切陈规陋习。

哈哈,挽回损失的机会终于到了。

周广明在部队的级别是副营,和市里的副局长们平级,转业到了地方从理论上讲应该弄个副局长干干。不过这两年转业干部的行情一路狂跌,副团职干部费尽心机也只能干上个副局长,后面带个副处级的括号。这些行情他心里当然清楚,从来没有奢望安排职位,但是副科级的括号总应该带上吧,没想到连这个也捞不着。他刚来时有一天报社组织大家填什么表,其中就有级别这一栏。周广明心里没谱,于是就去问办公室主任。主任在仕途上已经彻底落伍,头发都白了也不过是个正股,因此心里总有些不平衡。副科,你小子倒会想。我快退休的人了还不过是个正股,你凭什么享受副科待遇?他心里这样想,脸上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以经过多年磨炼出来的平静语气说没有没有。咱们报社除了总编和部门主任之外都是普通编辑记者。这不大公平啊是吧。在部队好不容易弄个副营,转业到地方全没了。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就像一个巨大的棉花包,足以将武艺盖世的拳师一记重拳的力量全部悄然吸收,理直气壮的周广明因此好一个别扭,只有讪讪而退。

周广明于是就暗中将要闻部主任的位置视为己有。主任刚刚退休,位置正好空出来,目前由副主任挑着头儿干。论级别,他何止正股,副科也算不上簪越;论年龄,他不过三十,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论文凭,他有全日制本科学历,这在报社还不多见;论能力,他在省以上报刊上面发表了那么多的新闻稿件和理论文章,比报社其余人全部加起来都多。眼下要搞竞争上岗,这不是逼着他干这个主任吗?

不过周广明没敢贸然行动。他弄不清楚这是不是引蛇出洞,就像五十年代号召大家给党提意见,最终都成了向党发动猖狂进攻。这是不是有人要排查自己手下可能存在的野心家呢?或者说只是走走过场?贸然行动如果竞争不上,往后和副主任的关系还怎么处?

周广明找老总探口风的时候,没想到正好是自投罗网,一下子就被老总抓住。文件发出去很长时间了,但除了组织内定或者擦边的以外,没几个人出面响应,组织部对这种状况非常不满意。市委书记是新上任的,眼下正愁找不到能出政绩的亮点,正好抓住这个机会。不管是真戏假戏,首先一定要演得逼真,否则就是弄巧成拙。报纸是市委的喉舌,书记下达指示有着无与伦比的便利,他于是将老总叫到办公室里耳提面命。他语重心长地说,老高啊,机构改革是党中央国务院的统一部署,也是关系到我们经济建设的大事,千万不能马虎啊。没有好的干部,怎么能干好工作呢?股级干部竞争上岗是打破干部终身制的关键,也是实现干部年轻化的必由之路,重要意义不用我多说了吧?你回去以后,不仅要把这个工作叫响炒热,让人人都感觉到屁股坐不安生,形成浓厚的舆论氛围,还要把报社的竞争上岗工作抓好,只能做全市的样板而不能拖全市的后腿,否则我可要打你的板子噢。组织部当然也要和市委书记保持高度的一致,于是接连不断地询问催促工作进展,而高总虽然如同屁股着火了一样大会催小会讲,但奈何大家就是报以无声的沉默,这两天他正焦头烂额呢。

高总赶忙让座。小周啊坐坐坐。随后就作出要给他倒水的姿态。饮水机就在沙发旁边,周广明赶紧站起身来阻挡说高总我自己来自己来,高总也就顺手将杯子递给了他。

周广明没有倒水。荣耀来得过于突然,让他有点手忙脚乱。再说即便自己能够得手,后来还不得看高总的眼色行事,更何况眼下还得在他跟前争取自己听话服管的印象分呢?他将一次性杯子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正襟危坐地听高总训话。

高总说你放心,这次是动真格的,一定要唯才是举,市委林书记亲口对我保证过的。现在形势这么紧迫,不动真格的也不行啊,国务院都下去了一半,下面的省市县没有行动怎么向上交差?精简势在必行,但如何精简也得有个说道,否则大家也不服,所以这才要搞竞争上岗。平时大家都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了不起,那好,咱们就公开竞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到时候不怕你不服气!

高总的手气势非凡地猛地往上一挥,也把周广明的信心和参与意识抛上了最高点,他就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竞争有收获的可能,不竞争则什么都没有。风险当然也是有的,但是所有的利润都和风险成正比,正如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或者一块磁铁的南极北极,你要要就只能要囫囵个儿的,不可能只要其中的一面。周广明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

周广明按照要求整理好了自己的材料。别的都好说,关键就在于成绩,而这一点他早有准备。他一直用心保存着自己发表的文章,早已仔细剪贴下来装订成册,都有好几本了。按照规定,这些材料他应该交给副主任,由他统一交给办公室,但他既担心这些无比清晰的成绩会刺激主任--按照规矩,“副”字从来都是省略的--的神经,再说也想给打分的领导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首先找到了业务副总。他说赵总,我的材料准备好了,你看看怎么样?赵总随口说好了?我看看。他随意翻翻,说小周你真不善,发了这么多文章啊?好好好,咱报社真出人才。交给办公室吧。

周广明以同样的理由给高总看过后,又到了组织部干部科。他是记者,经常参加市里的会议和其他活动,因此和科长很熟。正在爬楼梯时,他灵机一动从腰上将手机摘下来塞进包里。眼下可不是张扬的时候,他得时时刻刻保持低调。科长看了材料,说伙计你真屈才了,当初怎么没到宣传部呢?到那儿才能发挥啊。周广明心里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宣传部是行政编制,是所谓的公务员,而报社只是事业编制,指不定哪天早上起来饭碗儿就没了。前些年大家雄心勃勃,都想到市场上一不小心捞条大鱼,在铁饭碗的职业上越来越找不到理直气壮的感觉;几年下来大家这才发现海里不仅有鱼而且还有浪,想捕鱼的没准儿会被浪捕去,于是公务员的行情又强劲反弹。周广明心说不是咱不想去,也不是咱不敢去,是人家不让咱去,我有什么办法?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嘴上却非常谦虚,说什么屈才,不敢不敢,瞎写而已。科长最后说噫你们单位怎么下的通知,你不用亲自送到这儿来的,交给你们单位办公室,最后他们统一上报。周广明说噢噢这样啊,没关系那我拿回去吧。

周广明从干部科出来以后先拐进了厕所。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摆脱科长,因为他还想找部长,争取给他也留一个直观的好印象。谁看到部长都会自然而然地成为达尔文的忠实信徒,相信人的确是从猴子变来的,因为他的脸太有科研价值和启发意义。人们都说瘦猴瘦猴,好像猴子就一定得瘦,或者说只有瘦才会像猴子,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部长那张脸之所以具有科研价值,就在于它能够证明这一点。它表明,有些脸即便被脂肪撑得再大再圆,也不会从根本上背离我们的老祖宗,正如萝卜再大也不会成为南瓜一样。王熙凤是人没到笑声先到,部长是人没到肚子先到。人还在北半球的麦克风前指点江山激昂慷慨意气风发,肚皮说不定已经顶到了南极洲,将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的丰硕成果无比形象地展现在成群的企鹅面前,以这种再鲜活不过的例子号召它们放弃那冰天雪地极度荒凉的不毛之地,快来滨海这块热土上投资兴业。由于重心偏移率太高,部长不得不狠命后仰身子,这种体位特征也极大地凸现了他脸上那种无时无刻不悬挂在外边的领导表情。部长手心里本来就捏着一大把人的命运,那些人和他握手而不发生肉体碰撞本来就费了不少精神,再仔细一看这种模样就免不了腿肚子发软,同时为自己和部长捏把汗:既担心他的脸变颜色自己要交党票前途玩儿完,又害怕他不小心一头栽到自己身上,连后半辈子的粮本也一起报销。

不过周广明和部长是熟人,党报记者几乎和所有的常委都得是熟人。上次他给部长写了个专访处理得让他非常满意,随后两人又在会上碰了好几次头,因此部长见了周广明表露出了热情而不失谨慎的欢迎。他矜持地向周广明伸出手,假如周广明不努力一番,大肉山和小肉山恐怕就要相撞,而根据物理学上的动能定理因为质量太大轻微的碰撞也可能导致致命的后果,正如泰坦尼克号和冰山之间那漫不经心的一个亲吻。部长招呼周广明坐下,随后开始翻看他带来的材料。他的肚量虽大,但里面安装的都是党的组织原则和人事纪律,解读文字的程序实在不多,因此文章的内容他眼下没时间看懂,即使有时间也未必能够看懂。尽管如此,习惯于抓主要矛盾的他对付这个依然游刃有余,因为每张报纸的来头大小他还是非常明白的,《人民日报》和省报的报头开始总会让他翻过一个惊叹一次,后来见实在太多唯恐透支体内惊叹的库存,态度就有点保留。部长随意地翻完一本,然后抬起眼眉有点激动地说还是公开竞争好啊,你看要不会埋没多少人才。干部选拔机制一定要改革,不改革是实在不行了啊。好好好,你先回去,情况我心里有数!

其实即使没有老婆的絮叨,周广明心里也放不下那只老鼠。他太想将它制服了,也很想看看它不得不束手就擒时的模样。经过多次较量,他对它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难以用语言详细表达清楚的感情,这就应了那个观点,即语言并不能完全表达出人物的心理活动,正所谓词不达意。

周广明决定采取诱捕的手段。老鼠已经养成进客厅的习惯,因为那里面相对僻静,而且总还会有一些食物人口余生。客厅里面没什么东西,唯一能够成为老鼠屏障的也就是那几组沙发。等老鼠进去以后找人堵住客厅的门,然后将沙发一组一组地挪出来,那时它还能生出什么点子?这样的业务周广明小时候就相当熟悉,不过那时主要是用来逮鱼的。为了以防万一,老家稻田里顺水的位置上都有一个小蓄水池,他们管这叫田荡。那时候鱼多,秋后田荡经常会成为它们的栖身之地。小孩子没事或者嘴馋了就去戽田荡。找到一处估摸有鱼的,周围用泥筑一道埂,然后就用脸盆往外面戽水。水越来越浅,鱼碰到腿和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大大激发了孩子们的想像和他们的干劲。到了后来,脸盆不敢用了,这样有可能将鱼也舀起来随手倒掉,孩子们就开始用手;不一会水落鱼出,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乖乖地都相继成了他们脸盆中的客人。

为了诱捕老鼠,周广明早早地关了电视,将客厅敞着门自己进了斜对面的小房间,打开灯坐在门口看书。说是看书,其实他两眼的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客厅的门。

老鼠终于探出头来。它时刻没有放松警惕,很是左顾右盼了一番。等老鼠的目光转过来时,周广明赶紧低下头,唯恐自己的目光与老鼠对接会引起它的不安。老鼠停了一会,看看周围没什么反应,就一溜小跑地进了客厅。

周广明起身就抢到客厅门口将门带住。这时老鼠听到动静也不好使了,它可没胆迎着周广明往外逃。

一切都在按照周广明的预计进行,这让他很有点胸有成竹的得意。恐吓式地敲敲客厅的门,他涵义复杂地自言自语道,死老鼠我看你现在还怎么办!夜里客厅一直不安静,通过声音能够想像得出它不停地上蹿下跳的焦急。搁在以往,周广明早就睡不安稳了,但眼下是黎明前的黑暗,他的心情比较平静,一点也没有影响睡眠的质量。闹吧闹吧,反正是最后的晚餐。明天早上咱们再算总账。心平气和的周广明躺在床上心里这样想道。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们不上班。周广明早有安排,客厅的门一直没开。等大家吃完早饭没事了,他这才安排母亲拿着扫把守在门口,自己和老婆一起往外抬沙发。沙发一组接一组地挪了出去,原本非常拥挤的客厅逐渐宽敞起来,但老鼠却一直没有露面。我说不行吧,你非要这样干。你现在说说老鼠在哪里?!老婆开始唠叨了。不可能,昨晚上我亲眼看见它进去的。难道它还能化成空气从门缝里飘出去?周广明不服气地说。这时他正背着窗户往外推最后一组沙发,老婆站在他的面前。她忽然说你看看,它早从窗户跳出去了!周广明直起腰顺着老婆手指的方向转过身来,只见纱网下方有个小洞。很明显,老鼠完成了一个漂亮的三级跳,取道沙发跳上窗户,然后将纱网咬出一个洞逃了出去。因为天热,家家户户的窗户基本上都没有关,周广明他们当然也是如此。

累出一身汗正干得兴起的周广明不禁气得活蹦乱跳。但起初的愤怒平息以后,他背上又是一阵阵的冷汗,直觉得一股凉气慢慢透过夏天的防线从脊梁上扩散开来,直至浸润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和每一只神经细胞。

公开竞争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个人材料,二是统一考试,三是公开演讲,最后由组织部门综合评定。个人材料周广明已经搞定上缴,统一考试他的感觉也很不错,无论如何,本科生的功底毕竟还在那里;最后就是公开演讲了。周广明本来就比较善于应付这样的场合,更兼这次信心十足,而且目前也已经骑虎难下,竞争不上他今后也没法再在要闻部混,只有鼓足勇气背水一战,因此那天的发挥也没出什么意外。

那天早上周广明特意到理发店做了个发型,模样潇洒而不失庄重。演讲的过程中下面不时爆发掌声,因为不是领导讲话没有安排会托儿,因此这掌声的含水率基本上为零。周广明越演越兴奋,越讲越进入状态,情绪达到最高点时正好结束,这让他回到台下以后好半天都没有缓和过来。他下意识地用手碰碰头发,依然同早上一样笔挺;再看下面一个上台者,言语干瘪表情猥琐,心里不由得心花怒放。看来这主任的虎皮金交椅已经挪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就看自己往不往上坐。

但演讲结束以后很长时间没有结果。整天在大家尤其是主任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周广明觉得他们目光中的涵义一天丰富一天。刚开始有人开玩笑地叫他周主任,他虽然表情严肃地表示拒绝,但心里还是甜丝丝的,就像三伏天吃了雪糕那样舒坦;后来大家再这么叫时,他就逐渐感觉到了其中包含的太多的不友善成分,不得不拉下脸来表示抗议。称呼虽然制止住了,但是别人的眼光却没法杜绝。按照物理学的规律,光是能够产生压力的,周广明现在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个论点的正确性。就像一个人想干坏事正要动手时忽然被别人发现,他非常尴尬。假如坏事已经干了,他大可以破罐破摔,和目击者撕破脸皮甚至杀人灭口;假如这一切还停留在心理活动上,他也可以在最初的慌张之后装出足够的若无其事与无辜,偏偏眼下是左右为难。发泄出来吧心里还有也许他们并没有发现的侥幸;不嚷吧肚子里又实在憋得难受,要白白丢掉狗急跳墙、在最后一刻报复的机会那才真是冤枉呢。

周广明本来是信心十足的,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信心如同放射性元素一样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衰减。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去探老总的口风。高总说既然是竞争上岗,那就是公平竞争。你是部队培养出来的,党管干部的原则你还不知道?一切都要经过组织部门研究决定。只要肚子里有东西你就别着急,先等一等,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要相信组织!

周广明又去找部长,但这天部长脸上的表情却非常严肃。他将自己身上的那堆肉一下子扔进办公桌跟前的老板椅中,无辜的老板椅立即发出惨不忍闻的呻吟。部长说干部选拔是个严肃的问题,关系到党的生存与发展,也影响整个改革开放的大局。个人有想法是正常的,但是一切都要服从组织部门的研究结果、党的最后决定。你谁也不用问了,回去等着吧。真正的人才不可能漏掉!

这个答案和没说一样,周广明当然不会满意,于是又找到干部科长。干部科长和报社记者都是比较特殊的职业,前者决定直接决定干部的命运,后者间接决定干部的命运,因此大家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彼此都敬着对方三分。毕竟科长的官小些,周广明在他跟前可以放开说。他问科长最终到底谁来决定?是报社还是组织部?科长说当然是组织部定。不过定之前领导要向报社的领导征求意见,因此报社和组织部的意见都很关键。现在正在研究呢,领导的看法还没有统一,你还是先回去等着吧。

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领导们的表态多少还是起了点镇静剂的作用,周广明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做贼心虚的感觉也略有淡漠。

小舅子终于从那个摇摇欲坠的工厂下岗了。这个结果不仅没让他们感到意外,周广明甚至还有点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早晚要下岗,但这个结果虽然遥遥在望却又迟迟不来,大家嗓子眼里都像有口气喘不出来的那样是个心事。不过前面一口气虽然终于喘出来了,但后面紧接着又卡了壳,因为老婆开始在他跟前唠叨,让他想办法给小舅子帮帮忙找个工作。

周广明很烦这个。他对老婆说帮忙,我怎么帮忙?中国人这么多,咱们这代人注定吃不上安稳饭,早晚都要面临下岗的压力。你看现在股级干部不都开始竞争上岗了吗?没办法,还是让他自谋出路吧,干个小买卖也行!

老婆对周广明一直坚持的人口压力论很反感。她说就你这个呆子相信这个。什么竞争,都是关系的竞争。领导的老婆孩子为什么不用下岗?因为他们看着风向不对头,早就从工厂赚够了钱出来钻进机关当官去了。竞争上岗,那大概是有人缺钱花了打算要全面集资哩。以前不竞争,有想法的人少送礼的自然也少;现在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送礼的不就成群结队了?就这办不成他们还有的是理由,因为这是竞争上岗最终要靠实力呀,谁不知道呢。就你现在这样的情况,一分钱的礼都不见面还想好事,你就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哼!

一席话说得周广明浑身透凉。

周广明心头燃起了熊熊大火。自从走出大学校门以后,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激情澎湃过。生活是个巨大无比的磨刀石,它会在不经意之间磨去人们的棱角、激情、信心、斗志,以及其余任何一种独特的品质。这块磨刀石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谁也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谁也看不明白地球的形状;而等你察觉到它的存在以后,伟大的磨砺工程往往已经进入难以逆转的收关阶段。每一次磨砺所产生的效果都是那么的细微,细微到再敏感的人也不会介意;然而综合起来秋后算账,你才发现这个工程是如此的宏大,而且还不可逆。正如你在计算器上随便按上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然后做开方运算,经过无数次开方之后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一;但假如你再反过来做平方运算,次数再多也无法恢复原来的数字。计算器的屏幕随着你的手指动作还在不断地闪动着,但是每次闪动的结果都是那个无奈而可怜的数字一。结论就是那么的平淡,但在平淡背后却写满残酷。

周广明激情的焕发都是因为对手。那只不知名的老鼠就是他此刻的真正对手。他决心要和他见个高低。他再也不能容忍投毒、布置陷阱那样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他感觉老鼠此刻正在背后掩口而笑,嘲笑他的卑鄙无耻、小肚鸡肠和不丈夫。老鼠是一个真正的值得尊重的对手,它要和自己展开一次正大光明的决斗。挑战的帖子已经挑在对手的剑尖上递到自己的鼻子跟前,周广明没有不接的道理。他不仅要用一个尊贵的姿态接下帖子,决斗还必须马上进行。

周广明浑身战栗着,每一个关节都蓄满决斗之前的紧张与力量。周围是夏夜特有的沉闷,这种沉闷不时被外面邻居打扑克的喧哗声不轻不重地划破。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经过层层障碍物的衰减原有的质地已经消失殆尽,传到书房时早已面目全非,显得很不真实。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钟表的滴答声变得越来越清脆,最终和周广明的心跳重叠起来,一起凸现在这夏夜的寂静与黑暗之中,结果将夜晚绵软而又充满张力的质地衬托得无比鲜明。等待是漫长的,但因为其中包含的尊贵成分以及结果不能确定的悬念,因此漫长而并不冗长,甚至还充满种种新奇与刺激。好像他等待的不是即将和自己展开最后决斗的老对手,而是自己苦苦追求但对方却一直态度暧昧的漂亮姑娘。

老鼠终于出现了。它从厨房的门缝中钻出来进入周广明的视野之中,第一个动作当然还是左顾右盼。这可不是个贼眉鼠眼做贼心虚的充满紧张与警惕的左顾右盼,而是正大光明威风凛凛的左顾右盼,正如名角扮演的皇帝或者英雄上台时的第一个动作。它要看看人们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侍奉神色,或者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巴结劲头,以便从中得到陶醉;它也像围着金腰带的世界级著名拳击手,上台的第一个动作是向台下欢呼的人山人海示威式地亮亮自己的肱二头肌与胸大肌,以此宣布自己的必胜信念。这是何等充满英雄气概与贵族风度的一瞥呀,周广明简直被它迷醉,老鼠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进入决斗场以后许久,他眼前依然闪现着对手的风度,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它进入决斗场之前给自己留下的那涵义无比丰富的短暂注视。那注视就像围棋比赛正式开始之前双方在座位上互致的鞠躬一样,是无声的召唤。

我已经准备就绪,来吧。

周广明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稳健地向客厅走去。在对手的激发之下,他也坦荡了许多,脚步中一点也没有往常的急迫与小心。他甚至还特意抻了抻短裤上面因为坐久了而可能生出来的褶皱,这是毫无意义的讲究,很有点精致过头的嫌疑。要知道,那只是晚上在家里才穿的短裤。

周广明迈着富有弹性的步伐向客厅进军。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进军。进军不在于规模的大小,而在于本质的重要与正规程度,就像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真正分野不应该在于字数长短。副刊部编辑--对了,竞选主任失败后的周广明已经调到副刊部--周广明简直被自己的风度迷住,尽管周围空无一人,他的举止却好像台下有摩肩接踵的观众一样得体而且矜持,而这只有几步路的进军被丰富的涵义最大限度地撑了起来,变得分外地漫长、分外地耐人回味与咀嚼。

周广明招呼一直引弓待发的妻子把好客厅的门,然后就开始往外拖东西。沙发一只只地出去,客厅里的空间越来越敞亮。老鼠不时从这个角落里钻出来,再潇洒地钻进另外一个角落,每次出来嘴角上总是挂着富有挑战意味的微笑。周广明丝毫不上老鼠激将法的当,心情格外平静,动作依然安稳。这种动作因为安稳而透露着必胜的自信,他那流畅的身影因此显得前所未有地酷,周广明的妻子在丈夫身上多少年来第一次有了新发现。她简直被这种发现陶醉,下意识地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毕竟这是夏天的夜晚。而对于这对老夫老妻而言,他们自己也想不起来多长时间没有由衷地上演如此温柔的镜头了。

最后一只沙发挪开,老鼠钻到茶几下面;茶几也被拖出去,老鼠的身影就无比醒目地凸现在一片低档瓷砖白色的背景之前。周广明并不理会眼前的对手,他转身将电视柜使劲往后推推,直到它完全靠到墙上为止。要开始严肃而高贵的决斗,首先必须清理出一个档次能够匹配的像样的场地。汗哗哗地从上而下,周广明顺手抹抹脸,然后沉稳地转过身来向老鼠走过去。

责任编辑:成路

猜你喜欢

老鼠
老鼠怎么了
老鼠遇到猫
一只老鼠的自述
抓老鼠
老鼠遇到“猫”
老鼠看见猫
两只“老鼠”
笨猫种老鼠
哎哟,老鼠
三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