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年史:叶延滨诗选
2009-06-04
叶延滨,男,1948年11月17日生于哈尔滨,当代诗人,散文家与批评家。作品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杂文、小说、评论,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诗刊》主编。
1950年随父母南下到武汉,1952年离武汉进四川,1959年前在成都读小学,1959年随“下放锻炼”的母亲到大凉山区生活,1968年在大凉山的西昌高级中学(西昌一中)毕业,到延安李渠公社插队当农民,插队期间曾担任生产大队副队长。由延安军马场招工当牧工、仓库保管员,因保护国家财产被吸收入党,调陕南略阳的工厂当团委书记,1977年调四川西昌地区文工团任创作员及地委宣传部新闻科报道员。
1978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文编专业,在学校期间发表的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家协会(1979-1980)诗歌奖,诗作《早晨与黄昏》获北京文学奖,读大学期间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982年毕业后到四川成都,在《星星诗刊》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共十二年。1993年评为正编审并首批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4年由国家人事部调入北京广播学院任文学艺术系主任。1995年调到中国作家协会《诗刊》杂志社任副主编,2001年任《诗刊》常务副主编及法人代表。2005年7月起任《诗刊》主编。在北京工作期间,先后担任国家级文艺奖项评委有:广播文艺政府奖评委、电视文艺星光奖评委及鲁迅文学奖一、二、三、四届(诗歌)评委会副主任等职。
迄今已经出版的文学专著,诗集有《不悔》(1983年)、《二重奏》(1985年)、《乳泉》(1986年)、《心的沉吟》(1986年)、《囚徒与白鸽》(1988年)、《叶延滨诗选》(1988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1989年)、《蜜月箴言》(1989年)、《都市罗曼史》(1989年)、《血液的歌声》(1991年)、《禁果的诱惑》(1992年)、《现代九歌》(1992年)、《与你同行》(1993年)、《玫瑰火焰》(1994年)、《二十一世纪印象》(1997年)《美丽瞬间》(1999年)、《沧桑》(2002年)、《叶延滨短诗选》(2003年)《年轮诗章》(2008);出版的文集有《生活启示录》(1988年)、《秋天的伤感》(1993年)、《二十二条诗规》(1993年)、《听风数雁》(1996年)、《白日画梦》(1998年)、《戏说神游》(1998年)《永恒之脸》(1999年)、《梦与苹果》(1999年)、《叶延滨散文》(1999年)、《路上的感觉》(2000年)、《储蓄情感》(2000年)、《擦肩而过的影子》(2000年)、《诗与思》(2001年)、《黑白积木》(2001年)、《叶延滨随笔》(2002年)、《从哪一头吃香蕉》(2002年)、《烛光与夜声》(2003年)《叶延滨杂文》(2004年)、《世界的理由》(2008年)及诗文集《叶延滨文集(四卷)》(2004年)、《时间画像》(2008)等,共四十部。
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四百五十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代表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年—1980年),诗集《二重奏》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年—1986年),其余还有诗歌、散文、杂文分别先后获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50余种文学奖。
干妈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着,张开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转过脸去,
那只是冰冷的墙上的一张照片——
她会合上干瘪的嘴,
我会流下苦涩的泪。
十年前,我冲着这豁牙的嘴,
喊过:干妈……
我驮着一个“狗崽子”的档案袋,
到圣地延安,
为父母赎罪——
为他们有神的力量,
没有在监狱,炮火中倒下。
为他们有人的弱点,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这个娃娃!
为他们在语言当子弹的战场,
只会说实话的嘴巴,
被无数弯着的舌头打垮……
带色的风清扫这狼藉的战场,
我是卷进黄土高原的一粒砂。
连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讨厌我,
丧家狗——实际,也不算难听的话。
“孩子,住到我们家吧。”
“不!我不需要听怜悯的话。”
“孩子,我们老俩口也要个帮手,
我为你做饭,你替咱担水……”
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这块砝码!
从此,我有了一个家,
我叫她:干妈。
因为,像这里任何一个老大娘,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王树清的婆姨”——人们这样喊她……
灯,一颗燃烧的心
穷山村最富裕的东西是长长的夜,
穷乡亲最美好的享受是早早地睡。
但对我,太长的夜有太多的噩梦,
我在墨水瓶做的油灯下读书,
贪婪地吮吸豆粒一样大的光明!
今天,炕头上放一盏新罩子灯,
明晃晃,照花了我的心。
干妈,你何苦为我花这一块二,
要三天的劳动,值三十个工分!
深夜,躺在炕上,我大睁着眼睛,
想我那关在“牛棚”里的母亲……
“疯婆子,风雪天跑三十里买盏灯,
有本事腿痛你别哼哼!”
“悄些,别把人家娃吵醒,
年轻人爱光,怕黑洞洞的坟!”
干妈,话音很低,哼得也很轻……
啊,在风雪山路上,
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大娘捧一盏灯……
天哪,年轻人,为照亮人走的路,
你为什么没有胆量像丹柯,
——掏出你燃烧的心?!
铁丝上,搭着两条毛巾
带着刺鼻的烟锅味,
带着呛人的汗腥味,
带着从饲养室沾上的羊臊味,
还有从老汉脖子上擦下来的
黄土,汗碱,粪沫,草灰……
没几天,我雪白的洗脸巾变成褐色,
大叔,他也使唤我的毛巾。
我不声不响地从小箱子里,
又拿出一条毛巾搭在铁丝上,
两条毛巾像两个人——
一个苍老,
一个年轻。
但傍晚,在这条铁丝上,
只剩下一条搓得净净的毛巾。
干妈,当着我的面,
把新毛巾又塞到我的小箱里:
“娃娃别嫌弃你大叔,
他这个一辈子粪土里滚的受苦人,
心,还净……”
啊,我不敢看干妈的眼睛,
怕在这镜子里照出一个并不干净的灵魂!
夜啊,静悄悄的夜
困,像条长长的绳子把手脚捆紧,
困,像桶稠稠的糨糊把眼皮糊紧,
困,像团厚厚的棉花把耳朵塞紧,
乏极了的身体在暖暖的炕上,
一团轻飘飘的浮云。
那闪亮的是星星么?不,是油灯。
那苍白的头发是谁?啊,是干妈。
夜,静悄悄的夜里我醒来,
只见干妈那双树皮一样的手,
在搜着我衣衫的缝……
也许,用诗来描绘这太粗俗的事,
我一辈子也不会成为诗人。
但,我不脸红——
我染上了一身的讨厌的虱子,
干妈在灯下把它们找寻。
妈妈,我远方“牛棚”里的亲妈妈呀,
你决不会想到你的儿子多幸运,
像安泰,找到了大地母亲!
我没有敢惊动我的干妈,
两行泪水悄悄地往下滚……
“哎,准又梦见妈了,可怜娃!”
她轻轻抹去我脸颊上的泪花。
我轻轻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
啊,暖暖的热炕上我像轻飘飘的云,
暖烘烘的云裹着一颗腾腾跳的心!
我怎能吃下这碗饭
“我怎能吃下这碗饭,
干妈呀,我的好干妈!”
留给我的,
一碗米饭金黄,
洋芋酸菜喷香。
留给你的,
一碟苦苦菜,
一碗清米汤,
一个窝头半把糠……
“你不要说,
你不要讲,
要不是我碰上,
你不会说,
你不会讲,
你还会像昨天那样,
笑着看我吃得多香……”
延安啊,革命的穷娘,
贫瘠的山冈,
枯瘦的胸膛。
给人吃米,自己吞糠,
过去这样,现在这样,
见到三五九旅的老将,
当儿孙的咋有脸讲?!
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碗,
像婴儿捧着母亲干瘪的乳房……
我愧对她头上的白发
十年,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舞台,
有多少个悲欢离合,多少个想不到?……
我多么不愿用一滴辛酸的泪,
作为对干妈所有美好回忆的句号!
啊,十月的鞭炮炸响,
乡亲们才告诉我这个噩耗,
三年前,她就死了,
死于陕北最平平常常的病,
胃出血,加上年老……
啊,三年!是哪一个好心的乡亲,
在骗我,每月一次地:
放心吧,我很好、很好!”
怪谁呢!怪谁?谁?!
没牙的嘴啃着羼糠的窝窝,
佝偻的腰背着沉重的柴草,
贫困——熬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枯了,像一根草……
不!这个回答,我接受不了,
延安,四十年前红星就在这里照耀!
她说过,当她还是一个新媳妇,
也演过“兄妹开荒”,
唱过“挖掉了穷根根眉梢梢笑”!
“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
啊,请百倍爱护我们的土地吧——
如果大地贫瘠得像沙漠,像戈壁,
任何种子,都将失去发芽的生命力!!
——干妈,我愧对你满头的白发……
干妈,你咧开豁牙的嘴笑了,
告诉我,你那没合上的嘴,
想对我说些什么话?!……
1980年10月
生命之火
——在北京观陈爱莲《西班牙舞》
1
踢哒,踢哒,踢哒
跳吧,用这双娇小的靴子跳啊
红色的披巾
黑色的长发
红色的斗篷
黑色的长裙
踢哒,踢哒,踢哒
跳吧,像一匹欢快的小马跳啊
耳边响起斗牛士之歌
用舞姿去迎接勇士
像一匹安达路西亚的小马
载起勇士们的心
踢哒,踢哒,踢哒
跳吧,像火焰在黑色中舞蹈啊
从矿井里跳出火苗
从地壳中跳出岩浆
从长夜后跳出太阳
从黑眼睛中跳出爱……
2
把眼睛在舞动的火焰中
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
藏起眼睛跳——
让飞飏的秀发为你而歌
让秀发唱歌
啊啊,从那乌黑的发束
我看到消魂摄魄的眼波
把眼睛在舞动的火焰中
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
藏起眼睛跳——
让抖动的肩胛向你倾诉
让肩胛倾诉
啊啊,从那起伏的弧线
我看到纯真如莹的羞涩
把眼睛在舞动的火焰中
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
藏起眼睛跳——
让妩媚的手臂朝你呼唤
让手臂呼唤
啊啊,从那扭动的臂腕
我看到如饥如渴的顾盼
把眼睛在舞动的火焰中
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
藏起眼睛跳——
藏不住凝眸,藏不住爱恋
藏不住畏怯,藏不住惆怅
藏不住诡谲,藏不住热望
爆出这狂舞的火焰……
3
生命在舞蹈中闪射光华
让时间停下来
生命化作那唇上猩红的爱
让时间停下来
爱在浑身的血液中燃烧
让时间停下来
燃烧的是那如翼的手臂
让时间停下来
那修长的腿也向往着飞翔
让时间停下来
足尖蹦跳在吉它的六根弦上
让时间停下来
高高挺起的胸为爱而丰满
让时间停下来
为了生命一万次战胜死亡
让时间停下来
爱情将永远是火焰烧尽黑暗
让时间停下来
叫火焰烧红那些苍白的心房吧
让时间停下来
千百颗心在此刻一齐呼喊——
让时间停下来啊
让时间停下来!
4
两块大陆靠近了
你不是陈爱莲
也不是西班牙女郎
你是地中海熏人的风
是直布罗陀瑰丽的海
欧罗巴乘坐艺术之舟
来到我们身旁
两块大陆靠近了
这不是你在舞
不是红披风和红斗篷
这是马德里的愚人节
洋溢着葡萄酒的芬芳
一个女性的哥伦布
给人以艺术的新大陆
两块大陆靠近了把琴弦都弹断吧
敲破所有的羊皮鼓
让我们披上这红披巾
让我们挥动这红斗篷
永远不要落下舞台的大幕啊
让我们一起舞,一起舞!……
1981年
想飞的山岩
——惊心动魄的一瞥
一只鹰,一只挣扎的鹰
向江心伸直尖利的嘴吻
爪子陷进山腹
两只绝望而又倔强的鹰翅上
翼羽似的松林
在凄风中颤动
一块想飞腾的山岩
数百年还是数千年啊
永远只是一瞬
浓缩为固体的一瞬
想挣扎出僵死的一瞬
一个凝结为固体的梦境
一个酝酿在诗人心中
来不及写出的悲壮史诗
你是自由前一秒的囚徒
又是死亡前一秒的存在
是延续数千年追求的痛苦
对岸是亭亭玉立的神女峰
是听凭命运的安宁
那颗心早已是石头了
她早已不会动
也永远不能动
想飞的鹰,你能飞吗
当你挣脱这浓缩千年的一秒
你的自由将需要你
用耸立千年的雄姿换取
你将消失
和禁锢你的死神一起消失
我相信,你会飞的
你的飞腾是一场山崩地裂
你的身躯会跌入大江
你的灵魂是真正的鹰
骄傲地飞越神女峰的头顶……
1982年
囚徒与白鸽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年代和时间
但我坚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题记
一只洁白如雪的鸽子
被一颗无声的铁弹射中
坠落在一扇被阳光遗忘的窗口
囚牢的窗口
血滴在锈迹斑斑的铁窗上
雪似的羽毛上
还鼓着最后的
自由的风
囚室囚禁一块冷冰冰的岩石
一个死去的躯体上
只有两只没死的眼睛
没死的灵魂
注视着这个窗口
在这个窗口
系着囚徒
呼吸着的毅力和期冀
一双云般柔软的翅膀
安详地伏在囚徒的胸膛
还长着一颗人心的
石头啊,是石头
也有人的温暖
囚徒的心也是
热的
多么可怕的温暖啊
熔掉铁弹携来的痛苦
让白鸽忘记了飞翔
把囚室当成了
太阳
多么危险的洁白啊
纯洁的雪白的羽翼
让囚徒的眼睛忘记窗口
忘记这里只该囚禁
一个囚徒
囚徒的胸膛
温暖的鸽巢
温暖着一切
一切都遗忘
但受伤的翅膀(尽管受伤)
没有忘
但囚徒的心房(尽管被囚)
没有忘
不肯遗忘的翅膀
在问不肯遗忘的心房:
——最需要什么?自由!
——最热恋什么?飞翔!
于是双翅无情地飞腾
狠命拉起不肯离去的鸽子
鸽爪还苦苦地抓紧
囚徒凝血的前襟
于是囚徒的心冷酷地命令
命令戴镣铐的手臂
颤抖地举过头顶
把白鸽捧出窗口
高高地,高高地飞吧
属于天空的白鸽
囚室里不会有温暖
囚室里囚不住爱
囚室永远只有——
剪不掉羽翼的
向往自由和飞翔的
囚禁的灵魂!
囚徒在永远望着白鸽飞
那一扇囚窗
是永远不闭的眼睛
永远不闭
只因那胸前曾有的鸽翼
是白云伴着阴冷的囚牢
一颗永远不冷的
心……
1983年4月
“达尔文”的故事
——陕北记事之三
1
朔风清点着车场的空旷
长途汽车的辙印
又录下一年一度的知青
春节探家的潮汛
落潮的候车室
只剩下我和一只小白狗
它的主人独自回京
丢下了它
要饭的花子吹起了唢呐
它盯着我
耷拉着尾巴远远跟着我
一直来到我的破窑洞前
蜷伏着
这一夜它守着
我噙在眼中的那一滴
孤独的泪珠
2
它咬那些进犯我的埝畔的
猪们的尾巴和耳朵
追得鸡群丢下几片羽毛
——当我收工后在窗下
读那本没头没尾的《牛虻》
白狗——“达尔文”
(多么有渎圣贤的名字
我是这么喊我的小伴侣)
它守卫着我的宁静
然后轻轻地踱到我的膝前
让我在看书的时候
用一只手抱着它的脖子
此刻我们都满足了
在这个世界上
3
一场血肉横飞的恶斗
“达尔文”像一团白色的旋风
和村里的十几条狗
厮咬着——
毛骨悚然的哀叫
创口殷红的血迹
令人震惊的无畏与骁勇
四只颤抖的伤腿
支撑着一个扑腾的身躯
它竟如此仇视自己的同类
狗群退走了
它的腿它的躯干它的尾巴
都瘫在黄土中
只有头还昂着
难道仅因为它知道
知道自己卑微的身份
——知青的狗?
4
老乡说当我上工的时候
有一个外村的知青来过
“达尔文”今天对我
格外的亲昵
扑向我的肩头
用潮乎乎的舌头舐我的下巴
一步不离地在我身边转
深夜,它不回窝
站在埝畔上一声声长嚎
叫人听了想哭
——没良心的
我知道它在想谁!
我打它撵它
它动也不动地忍受着
只是用两只黑亮的眼
呆呆地望着我
我丢下棍子
久久地抚摸它哆嗦的背
然后用一条链子
锁住了它
5
我恨它
——终于发生了
只剩下一条咬断的链子
它还是回到
没心肝的老主人身边去了
我恨它……
6
一年以后。又是朔风
封门扫院的时候
一阵可怜的小狗崽的哀叫
在我的门外
啊,一条刚断乳的
茸茸小雪球般的狗
多漂亮的小东西
雪地上有一行大狗的爪印
在对面的山峁上
——站着“达尔文”
当我把小家伙
抱在怀中
“达尔文”扭身冲入了
白茫茫的风雪中
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
见过它……
1984年5月
悬崖
大地之鼓
被狂叩的马蹄踏破
悬崖上一声炸雷
路被摔进无望的深渊
矫健的马腿高高腾起
可惜那不是两扇巨翼
缰绳把马首勒向碧空
马鼻喷着白沫
刹那间我矗立成路的
最后一块里程碑
阳光把我绣上了晚霞
马蹄上粘着几片残云
两只苍色的山鹰
在寻觅深渊里那条路的尸骸
1988年
羊皮筏
黄浊的激流对高原说
这就是你给高原男人安排的命?
羊皮筏靠在岸边……
羊奶挤干了让儿子们泡在奶酪里
羊肉风干了让老爹们醉在酒杯里
羊毛捻成线让婆娘们吊在线棰里
只剩这一张张皮
让男人们的命运浮沉
当儿子当父亲当丈夫又当水鬼
一切都奉献然后又再生的羊皮筏
又是一只羊扔进了狼群
汹涌的浊流是一万条苍灰的狼
追逐着厮咬着扑抓着
早已舍却生之渴望的羊皮筏啊
在激流里再无死的恐惧
羊皮,弱者的象征
然而将一切都与生命同时奉献
之后的之后,何等英武矫健
男人们登羊皮筏而入激流
而冒险而骁勇而高昂头颅
因为奉献而自豪于生存的男人啊
不知是羊皮筏浮起你的命运
不知是你的命运给羊皮筏于生存
浮浮沉沉中我的眼眶湿润
当儿子当父亲当丈夫再当水鬼
这就是高原的灵魂之昭示
你这让人爱又让人恨的滚滚激流
1989年
黄河桨
老船工死了
闭了眼还扬着一只手
儿子掮起这只手又走向
河滩……
多么令人惊悸的手呵
血枯筋萎只剩臂如巨椽
五指粘连为一面桨
手轻抚黄水,手扬手落
老船工的魂魄
在舷上吱呀吱呀地叮咛:
儿哟!……
1991年
惊喜
总是落,落,落……
怎么就没有个底呢?
好吧,还来得及想一下
这是在飞是在飘还是在掉
摸一摸背上没有翅膀
对了,不是飞
捞一捞头顶没降落伞
完了,不是飘——
惊梦,落在床上
墙上画中吹蒲公英的小姑娘
还噘着嘴!
一个又一个石头
朝我笑一笑就挤压过来
我无可奈何耸着肩
在石缝中向上
伸出我的头
伸出我的鼻子
伸出我的那根脊骨
向上,让我喘气
向上,让我生长
向上,让我伸直
啊,我发现我成了一支苦竹
只是瘦些只是包几片笋壳
却节节笔直地向上伸展!
于是我向石头们致敬
谢谢!如果你们是一滩烂泥
那么我会长得又肥又胖
长成一段任人切割的藕……
1993年
一具马的骷髅
啊……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一具马的骷髅在行人的跋涉之岸
一具马的骷髅在负重与驱使之外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啊,奔跑的雄心你在哪里?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一具马的骷髅成了风景外的故事
一具马的骷髅成了故事里的风景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啊,追逐的情爱你在哪里?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一具马的骷髅此时只有风在做伴
一具马的骷髅昨日曾是风的敌人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啊,阔步的荣誉你在哪里?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一具马的骷髅它从时间的源头来
一具马的骷髅它驮了春夏秋冬去
一具马的骷髅在路旁
啊……
1995年
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
在奥赫里德城边的小山上,有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牧羊人对我们说,这个教堂从来就没有建成过,白天建好,晚上就会坍了屋顶……
这个没有屋顶的教堂
站在荒野,像一个没戴帽子的人
我也摘下帽子向他致敬
相对无言
我试图听见当年的喧哗
试图听见雷霆和倒塌的声音
啊,这是一个完成了的雕塑
为你,为我,也为每一个
企求完成的生命——
一个生命从弱小到强大
但也就在最强大的那一刹那
生命屋顶的一角有了裂缝!
一个王朝从诞生走出鼎盛
但也就在高举酒杯的那一瞬间
一滴酒滴出了王朝的血管!
我敬畏这座教堂
它无言却把雷声炸进我的脑海
“没有永恒!没有完成!没有……”
也许这就是教堂无言的昭示
那么神秘又那么简洁
像老人会老,像孩子会长大
“你有了成功更会失败!”
“你既已出生就会死亡!”
我无言,面对这座无言的教堂
在萨莫尔王古堡山上
有一座永远没有完工的教堂
我把它带回了东方,变成
一首永远不能写完的诗……
1997年10月
楼兰看到一只苍蝇
在千里死海的腹地
出现了一只苍蝇!
啊,它只能是我们这支探险车队
没经批准的非法乘客
是搭乘日本的沙漠越野吉普?
还是搭乘德国奔驰沙漠大货?
阳光如一万支箭矢
苍蝇在楼兰死城上空快乐地舞蹈
啊,苍蝇,你的命运是什么?
——是一次偶然的进入
你成为这支探险队的成员
穿过了原子弹靶场,罗布泊湖底
雅丹地貌区飞进了历史?
还是在车队离开后,你独自在这死城
最后孤独地舞蹈
最后悲壮地振翅?
啊,苍蝇,它飞离了车队
不能再搭车返程!
半小时后,它将是楼兰古城惟一的生命体!
啊,苍蝇能入诗吗?
只因一次错误搭乘
只是换了一个背景——
不是垃圾场,不是美食宴,不是鲜果
不是你的厨房和你的卫生间
不是!
只是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
死亡之屋外与死亡之树上
一只还在飞动的生灵……
生命真美丽!
生活真美好!
生存真美妙!
我三次高声地赞美啊
只因为一只在死海之上飞舞的小苍蝇!
1999年10月
无题诗不是说爱情
我用一块石头敲击石壁
是我在对石壁说
是石头在对石壁说
还是石壁在对石头说
说啊,是石头痛
还是石壁痛
还是手掌痛
都不是,谁说是心在痛?
我用一块石头敲击石壁
是我握着石头
是石头等着我的手
还是石壁引着石头和手
说啊,是手在动
还是石在动
还在壁在动
都不是,谁说是心在动?
我用一块石头敲击石壁
面壁不敲石壁
手中捏着石头
我和石壁之间
哪个更有秘密?
说啊,是该石头开口
还是给石壁一个舌头
都不是,谁说是心如石?
2002年
我的痛苦已经夯实
是命运的铁锤还是生活的石夯
击打着我的痛苦,多少年了
把一个少年的委屈击打成中年的坚韧
坚韧如额头的白发,失去青春
却在这高地扼守着自信——
痛苦因久经锻打而变成幽雅
幽雅与人分享而痛苦独自品味
痛苦因久经撞击而变成矜持
矜持让人自重而痛苦把人看轻
啊,痛苦击打出一面光洁的水泥墙!
击打的力量一次次地抹平
那些痛苦回忆撩开的裂缝
也许泥水匠是疗效显著的大夫
也像牙医用填料补上痛苦的龋齿
而钻孔的尖叫像口香糖粘在记忆里
汛期到了,汛期又到了
汛期与藏在痛苦中的卵石合谋
让缝隙中的小草噙着露珠般的泪水
这泪水泄露了我的危险
啊,哪一块心田还没有夯实?……
2003年春
一个音符过去了
一个音符过去了
那个旋律还在飞扬,那首歌
还在我们的头上传唱
一滴水就这么挥发了
在浪花飞溅之后,浪花走了
那个大海却依旧辽阔
一根松叶像针一样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树林迎着风
还在吟咏松涛的雄浑
一只雁翎从空中飘落了
秋天仍旧在人字的雁阵中,秋天仍旧
让霜花追赶着雁群南下
一盏灯被风吹灭了
吹灭灯的村庄在风中,风中传来
村庄渐低渐远的狗吠声
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
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璨,仿佛从来如此
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发悄然离去了
一只手拂过额头,还在搜索
刚刚写下的这行诗句——
啊,一个人死了,而我们想着他的死
他活在我们想他的日子
日子说:他在前面等你……
2005年7月
位置是个现代命题
一只丝袜
贴紧一支长长的秀腿
就交上的好运
闪光灯、封面照、还有无数
秋波和春心映衬着丝袜的位置
不叫色情!
那叫性感、现代!叫风流、时尚……
叫什么不要紧,当紧是位置
就像当官要跟对了首长!
一只丝袜
罩在一个硕大的脑袋上
“举起手来!打劫!”
请举手对丝袜的位置表示敬意
谁说它只有千般柔情
也会玩佐罗式的侠义
有贼心、有贼胆、还有贼行头!
位置是个现代命题
我建议,像每包香烟印着
“吸烟有害健康”
请在每双丝袜的包装袋印上:
女人套上腿部
——出了问题请打114
男人罩住脑部
——出了问题请打110
男女均可勒紧颈部
——事先务必请打120
——位置是个现代命题
别按错了电话号码的位置
2006年月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