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马的诗
2009-06-04尹马
尹 马
尹马，云南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出生，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诗刊》、《大家》、《星星》等发表诗歌、散文、小说600余件。出版诗歌作品集尹马诗选，现供职于云南昭通市镇雄县文联，为《赤水魂》文学双月刊主编。
过去
我爱着我的童年
在一堆稻草面前，我曾经听到
它从我身边轻轻溜过的声音。
我爱着那些还没发芽就死去的苴苴草
和光秃秃的山坡，
那些和姐姐一起嫁到山那边的牛羊；
我爱着
还没有埋进土里的外婆 和夜半的鬼故事
以及 造就我孱弱身躯的偏头痛。
我爱着一晃就不见了的光阴
三十年来说着说着就黄了的婚事
和造在纸上的房子。
我看了一辈子也没看见的大海
那脆弱的梦想我再也不想要了
现在我要认真地爱
每一轮写满日子补丁的上旋月，
每一个看着我哭过的村庄，
那些袅袅升起的炊烟
它们到底像什么呢？
我爱着我的过去
你说的明天
明天过了我还认真地爱着
老家
那些斜伸进枝桠的藤蔓，那些
细小的，宛如麦芒的草尖
在院子里，还有打碗花
茂盛的洋葱叶
它们簇拥着 我飞快的童年
后来，我就在一本线装的古书里
遭遇了流逝或者虚度
墙面上浸透的水渍，很多年了
它一直保持着诡秘的线条
仿佛收藏了巨大的秘密
朝西的窗口敞开着
没有雨的日子，我的祖母
总习惯把满脸的皱纹影印在
被分开的两扇玻璃中
我还能记起的，除了
岩脚人家丢失的几声犬吠就是
梁子上收缩成一根丝线的夜空
他的每一轮上悬月
将清辉留给缓慢的人群
田畴里，那个磨刀霍霍的家伙
没日没夜地砍伐着
剩余的时光
那些记忆
比如站在插满玉米秆子的泥地里
抬头看一只鸟飞过头顶
它让我第一次梦见流浪者
和他的故乡。童年的某一天
我的身体飞快地生长
为追赶一个童话里的巫女
输给了被山路欺骗的年龄
比如那个顶着云朵的草坪
它的牛羊，牵着我的幻想
疯狂地奔跑后来
就衰老在一场大火中
再没有什么是具体的了
比如黄昏打马经过庙坎
那些在树上舞蹈的炊烟，很轻
像萍的婚姻
在她被指给别人之前
常常有一种像诗的东西写在脸上
其实都不愿提及
比如，十四岁的时候
我们在露天电影的银幕背后
脸贴着脸，温柔地拥抱
最后就风一样在记忆里闪过
故乡
她被我第二人称的情诗
耗尽了每座山冈上的绿色
和屋顶上散步的炊烟
也许前生今世，我都无法喊出
扎在生命缝隙里的痛
30岁了，怎么也得想想
究竟还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
好象走的时候，剩下的
就只有少年时光里
被忽略的几次梦遗 和
早早嫁给别人的萍
乡间
我没有去过的那个村子
一直作为一块心病
萦绕在青春期躁动的记忆里
这些年来，她的河面上漂着虎皮
榆树掩映的小路上
货郎摇着响鼓
在每一个好天气来临之前
云朵总是很低
伸手可触
从外地来的猴戏艺人
悄悄摸进夜晚的心脏
带走老外婆看管的表妹
我至今还能记起
我没去过的那个村子
被母亲诅咒成黑色的魔窟
那个坐在村口说书的瞎子
在去年的一场梦中
死于剪舌
从前
山上的草很青
槁树浓密的叶片上
唱着欢快的鸟
就这样，它们肆意地在我的童年时光里
开垦着虚伪的幻想
在滇东北起伏的群山夹缝里
我有过无数次来自灵魂的战栗
我的亲人们，在斑斓的树影间
缩小着年轮之中的身躯
相继躺进一个个猥琐的土堆里
像遭遇罂粟的红一样
从某个下午的诅咒开始
这一切的消失，像天空降临的谎言
铸就的阵痛。十多年前
当我最后一次相信宿命
并准备砍伐剩余的火焰时
仿佛有一种来自神祗的警告
把我的过去
打磨成深埋于骨髓之中的暗伤
火车
它在我童年的睡梦里奔跑
轰隆隆的呼啸而过
它是寂寞的。寂寞的火车
承载着孤独的旅行
从少年一路赶往生命的黄昏
几乎每一次都要无情地丢下
一个个站台；如岁月的河流
流淌到不为人知的地方
有些日子，高岗上绽放着暧昧的野菊花
像姐姐无法相遇的爱情
火车擦肩而过
别处的世界
仿佛露着陌生的笑脸
我不得不再次检起一枚石子
往铁轨延伸的方向
划一条年轮的弧线
很多年了，命中的火车
依然行驶在寂寞的梦中
马厂
绿板凳，绿衣裳
在偌大的草坪上，她们吆喝着
青春中最湿润的部分
像一群花蝴蝶，抢在传说中去死
那些年，马厂带着温暖的疾病
呵护着她们。蓝得要命的天空
爱情悬得很高
都什么时候了，柳梢的月
像发黄的白炽灯
她们的孩子，也值青春年少
仅仅是数也数得清的
几次上下班的经历，就让人见证了
白桦林，绿草地，须臾的脱落
汽车尾气扬起的阵阵烟尘
让少年们不说爱，只在枯败的草尖上
留下一滩滩早熟的体液
暮年
向她借一把柴草，堵我的门洞
待寒冬到来，烧掉取暖；向她
借一顶春天的草帽
用以怀念旧时光中的爱情
可我什么也借不走了
我们都老掉了牙，彼此
不说话。不知从哪一天开始
我不再是丈夫，她也不再是妻子
这比路人还陌生的场景
渐渐布满了空洞的生活
我们分住的两间小屋
像两座紧挨着 却又无法靠近的
坟墓
野马川
风吹过它的每一寸肌肤
肆意而轻率的风
将成片的稻田放倒在
六月的艳阳下
野马川，坦荡而张狂的曲线里
开着鸽子花和潋滟波光中的水草
在笔直的官道上
贵州的某一条花边新闻
渐渐跃入眼帘
甚至那些摆放在路边的楼房
也不拘一格地像狂奔的野马
撕扯着一座城市的体型
精致的轿车在奔跑
在西南腹地的一座小花园里
有谁知道
得得的马蹄，已经踏出了一个世界
大堰
它抱紧对岸的柳树，于旋涡中
舞着水草
在三个村庄的流域里
那些恣肆的波浪，席卷着
一条鱼家族的命运。隔河的村庄
渔歌中昏睡的老人
随手指给了它的流向
从第三个支流开始
它就被叫做大堰了
再往西三十里，它就离开云南
成为赤水河奔向四川的
一个胎记
只有那些被乱石铺就的河床
每年都见证了一次彻底的干涸
在深深的谷底，一个个凸出的村庄
在水的元素里
用石头砸开天空的颜色
为一条河流重新命名
武定
从昆明的肚脐往下移
一脚就踏进武定了
半坡上开满凤尾兰的村庄
把浅色的红，写在
落了一地麦芒的皮肤上
路边的甜荚，在缓慢的车速中
洋溢着骨头的坚韧
烈日下，那些被晒得发白的旧衣服
紧贴着黝黑的肉身
总让人时刻惦念的
一路上，就只能是父亲了
仿佛一群攀爬在树竿上的孩子
他们一不小心
就把年轮翻转在老去的陡坡上
即使是在狮子山时尚的旅游路线图里
也会揪心地疼痛出
四季分明的红
如果再往北，沿着直线上升的海拔
一路挺进
从武定到元谋
就可以触摸到生命最初的温度了
也难怪，人类的祖先
不管是藏在高高的山上
还是深埋于史书中
都显得毫无表情
旨意
黄昏，沙滩，月牙
倾斜的柳树，倒空的
小小村庄，如此明净，幽远
你又一次深陷于这狭窄的恩赐
看不见那些风
是怎样一点一点消瘦的
比如爱情，在它来临的时候
碰到潮汐；比如羊，那些命中的妃子
遭遇了内心的奴役——
你勿需安静，这脆弱的场景
这旨意，已然切入你肿胀的肌肤
过元谋
从车窗往外看，最远的山
藏在峡谷里它们带着云雾中的花朵
孕育着更大的险峻
路边有一些凤尾兰，但更多的
是惊心动魄的标语和警示牌
密密麻麻的大标宋的字
提升着交通的血压和生命的坡度
有很多时候，再也不敢去想什么
即便是走在旧石器时代的齿痕里
人所体味到的玄机
也远不过海拔差异中的90分钟
就像云朵，低得有些虚幻，有些逼人
连一根斜插在岩际的茅草
也荡漾着肉眼中的白
在颤抖的车速中，远古人类的故乡
真正让我抚摸到了时光的疼痛
序言
当夜色低沉，海潮从内心升起
当我们不谈孤独
像两只潜伏在黑暗中的虫子
紧紧拥抱，撕扯，舔抚
上帝啊，谁也不敢说出的
竟是我们相忘于肉体之中的爱情
那些衰老在青春期的脚步
只为证明我们此时的关系
春天
雪渐渐被腾空。桃树、柳枝
它们细小的心眼里
藏着好意的阴谋
说是春天来了，那些鸟
还就在树上跳，周围剩下的
一点点寒意，比起变绿的草尖来
算不了什么
如果风的一生再不带什么暗示
如果鸽哨一开始就被收回内心
最起码，春天，她来临的时候
或她将要来临的时候
我都想坐下来，写一首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