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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秦岭

2009-06-02

美文 2009年9期
关键词:秦岭

刘 云

刘云男,1963年生人,大学中文系毕业。作过教师、文化馆创作员,现为政府公务员。出版诗歌集《劳动的歌者》。

草莓风景

秦岭山高而错列,树在山上成林,水从林间生发,积成威势的水,便向谷间淌着了,渐渐地成了大的河,小的溪。正因了山的错列,便有了沟壑,沟壑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我们便称其为谷地。秦岭的水最终都是向着谷地淌去的。谷地是秦岭山地的底层,凡底层意蕴便丰饶着,土质是山上长年累月滑落下来的腐质土,又有水的滋润,天雨而不涝,地旱而不涸,说秦岭谷地旱涝保收,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凡自有人在秦岭居住生息,这地界就是一块富地哩!

在秦岭间走得熟了,对那谷间的台地、滩地、坡地、坝地,有了更多的情谊了。春天走进田里、地里,用手抓一把土,揉碎了,在手心里摊开,是发着油光的,颜色偏着暗灰,凑到鼻子下闻闻,有火粪或草木腐熟的味道。这样的土质,一定是种甚成甚的。难怪两三百年来,秦岭山里的移民,一直是进来的多,出走的少。随便进到一个老林子包裹着的村落,随便碰上一个老者,问问他的来路,多数必是老早以前或从山西大槐树,或从江浙沿了汉江水路,或从蜀中翻鸟道,或从秦岭三大古道找对了岩口子,进来,便安顿下了,再不走了,一晃眼,二三百年过去了,一辈辈就耕种出秦岭大大小小林间谷地的良田沃土来。好田好地出好收成,种甚成甚,天地之杂乱,水土之难服,哪里又有此处的好呢!便常常感激秦岭天地的造化,守着这份家园,是有大福的。

早些年,秦岭里出好庄稼,好药材,只是懒得种菜。前些年,我们一帮子外来汉,看着秦岭山中的人家,整个冬天竟然只是吃着夏天晾晒的干菜的,夏秋之际,菜蔬也并不丰富,以肉食为主,地里的边头边脑、隔角缝缝,种些葱蒜、豆角、辣椒、芫荽也便是可看的景观了。最常吃的是洋芋,既是当着饭食,又是当着下口菜的。冬天里的干豆角、干洋芋片、干腌菜,一吃就是小半年,炒肉是它们,炖汤是它们,来个客人,上几个凉菜,也大多是干洋芋片用油炸了,干香椿、干蕨菜用温水泡开了再用开水潦熟,切得指头厚的腊肉块子,也是什么调料也不加,直接就上桌了。问乡人,何不种些下口菜呢?答曰:有粮食可不比甚都好哩。看来山里的传统,凡地都是要种粮食的,菜却其次,可种可不种的,顾上了就种了,顾不上,也不是个什么损失。渐渐地,我们一帮子外来人口,在山里进餐用食,火气越发大起来,夹到碗里的,任什么都是烟火熏了的,大太阳曝晒了的,好不容易捱到春夏里,那稀罕的菜蔬又是上阳之物,直吃得满嘴起水泡,连最爱保养的女同事,三五天不见,脸边上就蹦起一片麻麻的火嘴子,任什么金贵的护肤品都发散不了。

这些年粮食越发地不值钱,对秦岭山间人家来说种些什么是最好的,我们倒是花大钱请了省里的农业专家来给看了脉相的哩:专家测了土质、雨水、空气的纯度、曰照的长短,便惊喜道,是个好地方哩,是种反季节蔬菜的好地方哩。又说城里人的可冷,吃的都是大棚出来的化肥菜,露地菜倒是稀罕得少见,如是发展成了样子,收入是不成问题的啊!我们官民人等便高兴起来,说种粮食满打满算一季下来,不过纯收入几十上百块,若是种了一季的蔬菜,随便也是过得三五千元的。如此的好事,说种就种。于是那年,在一个叫旬阳坝的地方,集中了上千亩的缓坡地,种上了专家给引进的泰国架豆王、日本大萝卜、东北莲花白,气气势势地把一条谷地装点得看有看势、说有说势。果然效果就好,那年山下的应季菜早早罢了市了,秦岭山上的菜蔬才长成,正好在夏里枯菜季节大发其威,一时大车小车地抢购抢运,最远销到西安城里,有安康的朋友托了人要拾掇一点可口菜下口,说迟了,竟没买上,朋友大以为奇,有了一丝埋怨了。到了秋季,农事毕时一算账,凡种了菜蔬的,真是大发了一笔:一亩地竟然收得纯钱过三干的,正好可以抵得十年种粮收成哩。县里就做下决定来,叫各乡镇大力发展高山露地蔬菜,当年定下一万亩的面积了。也落实了领导包抓,将其列入各级年终的考核,要重奖重罚哩。

秦岭山间谷地水气好,日照是白日里暴劲,夜里却凉浸得伸不出手,那菜蔬们的养份积攒得深透,吃起来或生脆或浅甜,生吃熟吃都很是人得口去。再比如,那菜是迟生的,夏日里原本是没有露地萝卜吃的,秦岭里偏偏就有了,且自自然然,无有任何的人工作为,一时便菜价贵比肉价了。再比如,县里将了山里的菜蔬送人,一律地搏得好名气,新闻记者会跟风,说省里的大领导吃了都说好,那便是极好的,在报纸电视上大肆地鼓吹起来,一时间山里山外都说动了。不消说,这一年又是大大地丰收了,一万亩的菜蔬,叫山里人美美地赚了一大把。第二年自然是要加面积的,各乡镇报上数字来,竟然超了两万亩,全县户均能达一亩。我包了一个村,一户人家竞种了十亩,按往日的好收成算,十亩地下场,随便是可收得三万左右的。如此的好事,真是官高兴,民也十分地高兴。

每月回市里休假,中间是隔着几个县的,最挨近秦岭山地的那个县,这些年,不知怎么就引进些江浙人沿公路边里租赁了大片的田地种草莓,往往是秋里下种,箍了大棚,春节期间草莓就上市了,一斤卖得二十多元。因是冬里吃草莓,稀罕得不行,价钱的责便不在话下,每每路过,必要停了车,猴猴地大包小包地塞满了后备厢,进了安康城送朋友,的确小礼行做出个大人情哩。问种草莓人,知道一亩地是可以收入两万多元的,县里又免了税,种的人实在是欢天喜地地说不得政府的不好来。

渐渐地,我那个县里也有聪明些的农人,学了邻县人种起了草莓。却不箍大棚,且春里种夏里吃,价钱上便大大地输于邻县。问起怎么不箍大棚呢?说一是本钱大了,本钱大风险就大,二是秦岭山里水气重,那大棚白天温度暴,夜里凝一棚子冰水,反是把草莓惊着了。因此,同是种草莓,山里的面积却提不起来,在县城外一里许,三两户人家种了四五亩,产量少,城里人图个新鲜,每每到地里自摘,也是好销的,只是价钱低了,一亩收入个两三千元,倒也很高兴着。

这一年大规模种的露地高山蔬菜又丰收了。正高兴着,却卖不出去,一时叫人不相信:待到地里一看,果然收得多,过秤的少,摘下来的豆架王、白玉春萝卜、莲花白小山般堆放在地头、农家的场院里,盼了一个春夏的农人,面有愁色,且一日一日霜重起来。我们下到村里,与农人交流,渐渐地待理不理的,好似一切的过失全是我们带来的。细一了解,原是农人要价还价得叫行商们心不耐烦,农人说,去年是这个价,菜还是这个菜,如何今年就要降价呢,这不是欺负咱农人么!急得我们动员了干部,夹到中间左右做工作,叫这个降一点,叫那个升一点,最后说到几分几厘了,比如去年的萝卜是买到三四毛一斤的,今年降到一毛五了,行商们还捂着钱袋子装苦相,犹豫得很,气得我们干部也骂他们无奸不商了:有一时气急的,将了自家收下场的菜蔬,一顿乱刀子剁得

稀烂,倒进猪圈、牛圈喂牲口了,拦都拦不住。也有民主心强的,约了一帮子人,先是到乡政府静坐,也不吵闹,只是要饭吃,乡上伙食上饭熟了,掂起碗就吃,也不客气,还招呼干部动手吃呀!干部们便拿着空碗在一旁干笑,农人干部间有熟识得很的,相互笑骂说:你个狗东西,打人不打脸,吃饭不抢碗,怎么就忍心做下这事嘛!多里不敢给县里告急,只得干管着饭,一日一日里双方燥起来。待得日子久了,农人看乡上也逼不出个办法,一声吆喝上县了。这回约的人更多了,几个高山乡镇都有参与的,黑压压地坐在县政府的院子里,因是人多,便安静不下来,一片人声像是三伏天里过暴雨。县里也急,一方面四处打电话,叫乡镇上来领人,一方面派信访局长、两办主任、农业局长出面做工作,最后选了十来个代表进到会议室里说话,其余的疏散到城里几家旅社里先吃先喝呀。那原本扎在各地收菜的行商们,看事情闹大了,怕担过失,哄地一声全跑了。县里知道这情况,心下更加焦急,一圈领导的嘴上都起了一圈的火泡了。

事情到底平息下来了。

县里派人到西安几个蔬菜批发市场跑销售,一看才知道,今年的高山露地蔬菜何其地多哩,原来秦岭山南山东的几个县,都种了露地蔬菜了,多了就贱,且人家提前与西安、汉中、天水、兰州以至河南都订了合同了,菜价虽低,成批量地销,倒也平稳地有着收入,最后连菜皮子都买给关中的养猪场了。这一年,县里窝心得很,农人更其地窝着火。虽然最后按每亩三百斤粮给补了损失,第二年也早早地与行商们、批发市场签了合同,种菜的人却四散五散地收不住心了,一些上好的地块儿种上包谷洋芋了。动员着种了菜的,偏偏不按合同办,比如萝卜的大小、露土的程度合同上是约有讲究的,农人却一任它暴长,合同明明是约着斤把重的,却长成四五斤的,且熟得炸开了裂子,行商便不全收,说这都是要进超市的,形状斤量严格得很,不是萝卜越大越好嘛!农人就骂:说你们城里人就怪得很,萝卜不长足,就是个水腥味,甚的吃途嘛。这年是签了合同的,农人人手一份,虽说心里直骂娘,却也没法子,法律不是耍的,不是实在屈拙谁敢乱碰,吃了眼前亏了。县里也直叹气,便叫动员了全县的干部都吃萝卜,那一年,进得城来,镇日里,满街筒子都是胡萝卜味,再美丽的女子,与你对面说话,是个萝卜西施。会过日子的人家,便把萝卜刨丝阴得半干,再加了生姜、葱蒜、大茴、辣子粉、碘盐在坛子里腌制了,冬日里便成了好下饭菜了。县长自嘲说:咱做了一辈子农村工作,到头来真成了个萝卜县长了!

邻县的草莓越发地种得火热,一冬里安康城里的大小超市,上架的草莓全是本地产,且头黑里摘下来,第二天一早必是上了超市的货架子的。我们每每路过,还是喜欢在地头里现摘现买,图它那个新鲜劲儿。渐渐地,发现种草莓的、卖草莓的竟都成了本地人了,一问才知道,那本地人学了江浙人的技术,便不把那地往外租赁了,自己种,江浙人虽说沤了一肚子气,没法子,只好打道回乡。那学了江浙人种草莓技术的,举一反三地更其地聪明了,又学了大荔人的种沙甜的西瓜,草莓一收完,正好是早春里,依旧大棚里种上西瓜,又早早地上市了,两季下来,收入过了五六万了。还成立了协会,约定着统一价格,统一往超市里打,一年年越发地成了气候。

坐车从邻县公路边上走过,往往将车速放慢,草莓大棚、西瓜大棚,成建制地一字排开,很有了做大事的气势,风景得有模有样。与地里的农人攀谈,傲气得很,知道我们是外县的,也不给留个全面子,说人勤快了,再加上脑子活泛,好田好地里什么长不出来,就怕又懒又不长进,再好的政策怕也是枉然哩。这样的话往往很打人,叫人面子上实在绷不住。可到底不服不行,虽是别人县里的成绩,心下也是赞赏不已了。有年组织了山里种露地菜的农人去邻县参观,叫学着人家的弄法,大家多数看着看着就不作声了,也有小声说的:人家是草莓么,咱是菜么,怎么个比法呢!只是大家对公路边几公里长的草莓大棚、西瓜大棚还是啧啧作叹,说地里活做到这么好看,就差不到哪里去,看着叫人眼馋哩!

风吹过秦岭

挨近城镇和村子的那些发绿的树木,叶子落光了的时候,冬天才算是真正上场了。秦岭以南,温暖的水气,长时间地在汉水谷地里徘徊,非得西伯利亚的大寒流,在秦岭深处的老林子里闹得山响时,才降下它的云头,渐渐地在草叶上、禾苗上、村路上凝成细霜:冬月不算冬,腊月才是冬。

一连几年的暖冬,叫冬季里任甚生长的植物都旺相。不说冬小麦了,天暖而水润,自然青碧得几乎不真实,倒像是年画中画的一般。菜畦里的菜蔬,在阳光下全然不见经霜的样子,冬白菜,冬菠菜,蒜苗,芫荽,一律地成长得健康,挨近阳坡地的土白菜早早地起了苔,粗壮而嫩绿,正好用做煮汤和焖臭豆渣吃。周末回城,母亲已然从菜市场购回一大捆青菜苔来,焖了一大锅牛肉菜苔,美美地吃了一顿,倒像是已然提前把春天吃透了。

冬天到底还是来了的。早在小阳春时,和县委书记一块儿下乡,走在还发软的村路上,风还逼得人敞开了怀,书记突然就叹了一口气说: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冷哩!那时节,在秦岭的山川里,河道边,以及叶子还未落光的柞木林子里,风的确是见暖的,爬了一面坡,门面上还会出一层油汗,对于书记的话,倒没多留意。前些日子,去乡下慰问,书记指着田里劳作的人,又说:看看,那不是寒流来了么!我这才醒过神,明白了田里劳作的人,与往年是不一样的,今年倒多数换了青壮年了,而不似往年常见的老人与妇女。猛地就理解了书记的细心,他是在说另外一种冬寒哩。

刚刚进入秋天,一些过年时节的景象就显现出来,首先是长途汽车站一天比着一天热闹了:或背着或扛着大包小包的民工们返乡了,不是往年在腊月的最后几天拥挤着回来,是搬家一般地回来。大包的是铺盖卷,小包的是换洗衣裳,然后是满身的灰土,神色中的阴郁。原以为世界经济的冷,对于秦岭腹地的一个发展上升着的小县来说,是很遥远的事罢,可这冷叫民工们带回来了。汽车站那条街热闹了许多,满街筒子走动着归来的人,男男女女,或在小吃摊上捧了海碗喝汤吃面,或站在街沿上显出等人的样子,或和小面包司机讨价还价,要合伙包了车回村:到底谈拢了价了,一个领头人吆喝一声说走喽!立马四五个铺盖卷就滚石头一般砸进小面包窄窄的车厢,轰隆隆地发动起来,扬起一阵灰尘,驶向城外去了。傍晚人静下来,街筒子仍然可以看到民工留驻过的痕迹,廉价的食品包装袋丢得到处都是,甚至一双脏兮兮的皮鞋,丢在车站门前的花坛上,皮鞋裂开着大口子,倒像是空洞的嘴,要说着什么。这样的情景,看得多了,叫人心里有些发酸。

的确是一阵风啊!吹过秦岭,吹过乡村的风。这风是怪异的风,和着终于从遥远的北方大漠刮来带着土腥味的风,它们从关中平原,一路尖叫着,穿越了秦岭大大小小的山口,沿着高速公路,沿着古老的子午道,从高大的山

岭向低谷刮来,从树林子刮过田园,从城市的门洞刮向村庄的篱笆,从一双双眼睛刮进一片片心畦:这风以自己的方式,叫天地变了样,比如天空高远但一定冷得发蓝,最后一批树叶落了,叫林子变成穷人;叫通往村子的小路渐渐发硬,田里开始结冰;牛羊越来越难找到好吃的草了,几只老鸦像传说中的不祥之物,整日地在冬天的上空,呱啦着什么咒语,它们落到村口一个高高的稻草垛子上,立马有一个老者向它们丢去一块泥巴,轰得它们不得不腾空而去。随着就有一两只狗欢快地像箭一般射向田野,追咬着落在地上的老鸦们飘动的影子。

这风是跟着人的脚步的。这个冬天,我们越来越多地深入乡村的腹地,穿过乡场,在一些人家的门前或屋里留步。这些年早已习惯了空寂的乡场,商业的气息破例浓厚了起来。倒像一夜间似的,大大小小的乡场上,布满了百货的摊点了。油、盐、醋、茶,各色包装的米面,锅碗盆瓢,最鲜艳的是各色的服装,以羽绒服最扎眼。城里商场瞅准了今年的机会,借着家电下乡的政策,在空田里搭起了交易大棚,冰箱、彩电、洗衣机、冰柜,一律地扎着红绸带,广播里一遍一遍地播送着政府的补助政策,大棚外停着送货的小皮卡,间或遇上个购买大户,商家便燃放起一挂鞭炮,引得多少乡下男女羡慕不已。这样的场景,多数时候是水泄不通的,我们远远地将车停下,步行着进入热闹的人堆,秦岭中杂七杂八的土话立时将我们淹没。如果你注意,当然是很容易就能注意上的,比如人堆中不同于往年的,是红红绿绿的青年男女多了,他们打扮各异,绝对的,都是城里人的装饰,尽管你不能对那些奇装异服的质地说个什么,新潮,依然是在乡下很难常见的,于是你知道了,他们都是刚刚返乡的年青的民工。他们或许是从城里的工厂回来的,或者是从什么酒店回来的,或者就是什么商场、超市罢,即便是从北方大原上的矿山回来,此时的乡场上的他们,也已洗去了苦力的一切痕迹。因为他们的神色是欢快的,他们用着也许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和乡场上的小老板们讨价还价着,为一件衣服,为一个牛年的装饰品——当然这一定是女子们了,她们多少有些夸张的话语和手势,显示着曾经在城里学到的精明,但很快,她们的砍价并不奏效:乡场上的小贩们态度坚决,要就这个价,不要就走人,莫耽误我做生意!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们每每会意地一笑。冬天,在乡场上并无寒意,只有热火的吆喝声。忙碌一年,年三十到来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腊月二十四小年前,乡下的人们在他们自愿聚起的人堆里,图着嘴巴的快活,也图着一时多少带有江湖味的大方,一个腰包有点气势的汉子,因为商贩的轻视,便一时赌气,就买了后悔的物什了,得意的是乡场小贩激将技巧得逞的小聪明,那后悔者,如果是夫妻同路,一定是一路相互埋怨着的了,如是老婆在家的,回家之后的情形真就不得而知了,想必是有一番口角的。

劳动部门统计的报表见天送到办公桌上,那上边的数字显示着农民工返乡的潮水,是一日日见涨的。在年味越发浓郁的时候,我们频繁地下到乡下,在城里再也坐不住了。我们到达一些农家,与他们围坐在火塘边拉家常。这样的家,一定是有一个或几个提前返乡的,听他们说着城里的事,工厂的事,矿山上的事,说着回家的艰难,比如路途的辛苦。当然,最辛苦的是临走时对明年工作的茫然,也有工厂倒了,老板跑了,一年的工资也化了泡影的,这样的苦是心底里说不出来的。他们叹气,我们也跟着叹气。一些习惯了在城里生活的妹子,她们的言谈举止已然看不出乡下的土气,往往一打眼,会以为是镇上年轻的下乡女干部。她们不像汉子们那样直叹粗气,而是开朗快活地轻描淡写着眼下、未来,在挨近镇安的一个村子里,一个始终跟我们说着普通话的女子笑道:过完年再说呀!再怎么着,年是要过完的呀!年味越来越浓的时候,我们行走在乡场上,会听到许多老年人说:年是要过的,过完年就好了!而从一个打工妹子口中轻松地说出,对我的震动还是很大的:阴历年一过,就是春天了,年意味着新的开始,这在乡下,是重要的,去年永远是去年,只有今年才是真真实实的,那意味着,种子可以再次种下去,收获可以重新到来。

世界真是太小了,就算这样偏远的乡场上生活的人们,外部世界打一个喷嚏,无辜的乡人也会受到伤害:而且伤害是如此深刻,习惯在流水线上讨生活的人们,回到他们的故乡,面对土地、山林,必须重操锄把,吆喝着他们的牛,再次翻动土地;习惯公共汽车般准时的生活节奏,回到他们鸡犬相闻的悠然中,不知是沉睡,还是长长的失眠;那些在城市中或许要安居下来的年轻人,又回到父辈的生活轨道,这一切,他们内心的感受,谁可理解!高高的秦岭,整天在我们的视线中,连绵的山林,一层层不知铺向何方,山间谷地里的水田和旱地,霜盖在上午以后的阳光下融化,升腾起一层轻袅的水雾,冬庄稼依然在旺长着,比如小麦,比如油菜,巨大的沉静压迫着我们内心的不安,我突然感到应当对眼前的乡场三鞠躬,感谢它对流浪者最后的接纳!

这个冬天的风,直吹进我们的内心深处,像巨大的手翻动着情感的书页。那书页上的文字是我们要留给这秦岭的,留给回到土地上的人们的。县上出台了农民工返乡创业扶持政策,准备了农民创业的小额信贷资金。我们的书记提出,干部“一帮一”帮助回乡农民找创业门路:副科级干部帮一人,正科级干部帮两人,县级干部帮三人。我是约好了与帮助对象尽快见上一面的,他们住在秦岭深处,我去过他们的家乡,秦岭大梁下面,树林子深透得往往粘住阳光,宽广的林子里,或许就是他们明年创业的场子。县上把大小包工头请回来座谈,请他们继续带好自己那帮人。腊月小年快到时,我陪着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在秦岭山中采访,此时,全县集体林产权制度改革刚刚结束,全县农民人均分到了50多亩林子,一些精明的人家,已然在利用疏林后的枝丫梢头,做着袋料食用菌。沿河的台地上,一排排地拱起日光大棚,手脚勤快的,已然收拾得有形有眼。这是效益相当可观的项目,每袋可净赚2元左右,以每户6000袋计算,年收入可达万元以上。入冬以后,这样的项目户越来越多。后来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中播发了这做法,秦岭腹地的人们,似乎可以找到一条新的收入路子了。

风吹过秦岭,它是充满了寒意的,叫人很容易就缩起脑壳,袖起双手。但在寒风中用劳作抗争命运的汉子女人们,他们呼出的热气,叫风景有了温度。深透不知几许的秦岭老林子,它的子民回来了,一些人还将出去找寻他们心目中的美好生活,更多的人会留下来,在这片山林里,生活依然会继续,当风再次吹过时,它会是春风,叫秦岭再次绿起来。

肉意可嘉

小时候在老家住过两年,那时便对看杀猪印象深透了。困难年月,说不上温饱,平日里能肚里按时有食,已然很不错了,不管食物是个什么成份,糙也好,精也好,五谷也好,糠菜也好,哄自己,也哄日月哩。

祖父的家,那时在老家,算是殷实的了。比

如平日里总还是有粮食裹腹的,基本不用春天剜野菜,夏天吃瓜菜,秋天终于闻着五谷香了,而到了冬日,漫长地,又是包谷皮、麦子麸皮或山上打回来的干糠了。刘家大院,十来户人家,其实姓刘的也只有祖父一家,其他都是杂姓,以后大了,知道那些杂姓人家,多数都是祖父家的佃户或长工。我父亲出去革命得早,大约一九四八年前后,就捎了信回来,叫我祖父把自家的地都退了,因此土改时,袒父是落了个开明绅士的。家里的大院也分给了穷人,我家倒只住了几间偏厦了。到底是老东家,几十年里,又没什么民愤,以后的日子里,还是明里暗里相帮着老东家的日月,单干时,相帮了劳力,祖父家的庄稼也不比别人的差,大集体了,大家推举老东家做社里的保管,记工分或分粮食,都是比着一等劳力的。

小时候记着这样的一幕:老家少水田,种的水稻很有限,每年分米,一人只合得一两斤,人口多的,哪里敢吃一顿白米饭,家里的女人,便趁着夜黑,偷偷地用升子装了谷子,到我祖父家调换包谷,一斤谷子换两斤包谷,或一斤谷子换一斤麦子。有几个把我奶奶叫干娘的,干脆把自家的谷子偷送过来,说反正也吃不成,煮个米汤还舀不匀,没来头造那个孽哩!父亲从部队上下来,工资蛮高,每年就给老家里寄个百儿八十的,乡下人买盐巴灌煤油,有时抓付草药,没现钱,总是祖父给周济着,年下了,念记着报答的人家,也会把自家分的谷子,送与我家。老家深山大老林子的,以吃杂粮为主,而我家却不缺细粮,时常吃着白米饭,汤汤水水的也比别人家油润些。

穷则穷,可到底有老传统:穷不丢猪。糠糠砒砒的,瓜瓜草草的,将就着也喂成一头猪了。到了腊月里,山里天寒地冻起来,乡下人砍够了过年柴,就该是杀猪的时节了。村子不大,一天到晚听到猪叫,叫人很是兴奋。祖父德高望重,谁家杀猪,都是要请了家去吃刨汤肉的,自然我在老家那两年,便成了祖父的吃白食的跟班了。吃惯了乡下的土猪,害得我现在还对城里的猪成见得很,要颜色没颜色,要肉味没肉味,炼个猪油,也是白腊味,寡淡。乡下的杀猪,便可看出人家光景的高下。若是口肥猪,不消说,这人家是会过日子的。多数人家却只是架子猪的。祖父对此多有微辞:说可惜了,若再拖个半年,一定是口大猪哩。所谓架子猪,便是还没长全和,刚刚拖出个猪架子,就宰杀了,没长出膘,毛也乱丛丛的,甚至毛色发红,这肉吃人口去,是带腥味的,更瘦些的,还得油炒肉。再穷,年是大事,一年上头不见油星儿,再怎么着,有口肉吃,也比枯着肚子进新年要吉利些。

最早看杀猪,是一件极乐的事。两三个汉子,将那待宰杀的猪儿揪耳拽尾地拖出圈了,猪是一阵阵干嚎,刺耳得很,那场院里早摆放好了杀猪凳,旁边搁了一米见方的汤猪盆,杀猪匠人的提篮里,放血刀、砍刀、油石、刨刮、肉钩、挺杖,一律地油黑发亮,透着虎气。汉子们将猪儿放翻在杀猪凳上,扳头压腿地按牢实了,杀猪匠嘴巴里咬着放血刀,双手将猪头奋力往上扳,直把猪的粗大的脖子扳成一张弓了,这才腾出手,从嘴上取下放血刀,眨眼就捅进猪的胸腔里了,杀猪凳前是放置着接血的木盆的,却把那仓血放掉一股子,那是败血,然后才接住热呼呼的一大股,像是田缺子放水一般,立时血盆里就腾起血泡沫,腥的气味早已腾开来,满场院的血气呛人着了。猪是被扳着脑壳的,动弹不得,直落得沉沉地闷哼几声。杀猪匠手段极其高明,一口猪从圈里拖出,到彻底放翻,不到两三分钟,猪的放翻,一圈子围看的大人小人,都呼出一口粗气,好像把一件天大的事放下了。

然后,杀猪匠稍歇一口气,就在猪后腿上划拉一个小口子,取来长长的梃杖,从口子里捅进猪的身子,那梃杖不断地在猪的皮下里捅,捅到猪的肚子、脑壳、耳背后、猪的腹部、猪的四只蹄子,像是在猪的身子里开挖出无数的隧道了。这时,轮到一个气壮的汉子,抓起开了口子的那只蹄子,对着口子往猪身子里吹气,不到一根纸烟的功夫,猪便吹胀得像一个大气球,吹气的汉子一嘴圈的血了。那匠人是在吹气的过程中,用了一根木棍,拍打着猪了身子,以使气匀匀地布满,很像是开大车的司机,用榔头试轮胎的气哩。

汤猪的水是早已烧开了。做帮手的汉子麻利地一桶接着一桶地提将出来,倒进大木盆里,待水半满时,汉子们把鼓鼓的猪放下汤盆里,开始烫猪了。水是极烫的,片时就把毛烫得稀软了。两三个汉子,用了毛刮子,飞快地刨着猪毛,也是立时就现出雪白的猪的肉身来。猪的脑壳,毛窝得深,毛刮子使不上,匠人就用油石砸,一撮一撮地砸掉下来,很是艰难的样子。待大木盆里的水不再冒出热气了,猪已烫得很干净。

汉子搬来一架木梯子,斜靠在山墙上。匠人用了铁钩子从猪的肛门伸进去,掩一掩,挂牢了,几个人将猪合抱着抬起来,这钩子就把沉沉的大猪,倒挂在木梯的横档上,准备着破膛了。破膛的活计,十分地显着匠人的手艺:一把剔刀从上向下,只是一划,膛就破开了,里面花花绿绿一堆肠肠肚肚现出来,猪的元贞之气汹涌而出,场院里又是一股热腥味腾开来,叫人不敢深呼吸。接下来的工序变得简单,理肠子,摘心肝,取肺,剔腰子,剥板油,然后是用了大砍刀下猪腿、砍猪坐礅,将整个猪身子分割成一两斤重的肉条子,一律地用棕约子系了,丢进堂屋的拌桶里,预备着腌制腊肉。我知道,整个年节里,除了过年要吃的新鲜肉留下,其余的都是要用了一正月的烟火薰制了那肉的,而这肉,会在一年中的几个重要时节派上用场,春天里挖火地,初夏里插谷子,到了秋里,收谷子、掰包谷,这些都是重劳动,要出得大力气的,因此饭食讲究油性。此外,一年中或许就有一两回待客,比如亲戚上门了,乡上的干部的下乡,或者要吃一顿两顿派饭的。在我的老家,或者整个的秦岭巴山地区,农家的腊肉储备,其实就是为人的底气,甚至精神上的支柱哩!

这些年在山里工作,每年冬月里下到偏远地方,慰问贫困户或五保户,时间长了,我有了一个经验。不管乡上干部怎么渲染穷困的严重,以期多争取一点救济物资,我到一户人家,是要先看堂屋上的望楼里,有无腊肉的,若有,多半问题不大,若是没有,那可不敢掉以轻心了。这些年的贫困与前些年大不一样了,穷而腊肉满棚的,是常见的事。一些五保户,什么都是国家救济着,可过年的肥猪一定要喂的。连续几年,我们在城里割好了肉,送到乡下去,渐渐地并不稀罕了,一个五保户说:肉便不要,有红糖,把我几斤就好了。害得我们派人上下到处找红糖。红糖似乎是七十年代的产物,这些年倒稀罕得难卖到。以后我们就不送肉了。送钱。大家都欢喜。

其实我是很排斥杀猪的。早年在老家,人小,没心没肺地看多了杀猪的场面,当时很喜欢,有刺激,有热闹,有亲情,有新鲜的刨汤肉吃,却不想给以后的年月,种下反感的心理:血腥而使人联想太多,想到猪的一生与无助,很容易想到无助的人儿,人的算计,人的残忍,人对低级动物的草菅,人在吃这些动物尸体时花

样翻新的法子所暴露出的,其实倒是人性的软弱了,不自信,所以动尽了心思保留对食物们的占有。我的彻底的排斥杀猪,是有一年去县里的屠宰场检查肉食品安全,看到全然与乡下的杀猪不一样的场景:那真正是杀戮场了!血气熏天,污水横流,一锅黑水滚开着,四五头吹鼓了的猪在黑水里翻转,猪头的毛太重,便用了同样烧滚了的沥青的浊汤糊严实,再用冷水激硬,将那沥青一扯,窝住的猪毛就拔出来了。从那时起,我便对杀猪心生不快,渐渐地,对城市里的猪肉也排斥着了。每年的春节,总是要求着乡下的亲戚们,麻麻烦烦地将乡下的猪肉给我送进城来,美其名曰乡下的肉香。

没有肉食,便没有人的进化。人对于肉,是有大快乐的。老话说乡下的坏人,形容为“鱼肉乡里”,真是准确不过的了。人之所以坏,恐怕对于这坏,于他可能就是快乐的,像吃肉一般。有时我又疑惑得不行,比如人对于猪是喜爱的,可从不赞美它。看《水浒传》,英雄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却无一处提到了猪的。比如动辄喜庆时,主人便招呼着,放翻了一头牛,宰杀了一腔羊,武松过景阳岗,下酒菜是切了一大盘子牛肉的。再就是鱼,梁山水泊里上好的鲤鱼。我便时常愤懑起来,猪肉为何竟不能上书呢!想猪可能是离人最近的,因了人的不自信,对猪也不自信起来,比如猪是极脏的,吃了人的残汤剩水,与屎尿为伴,一世没有称道的传奇,最蠢最赖的词语都是说着猪了,自然在人的图腾里,一直就没了猪的影子。其它的动物如牛羊鸡鸭鹅,便与猪有着天大的区别。牛自然是劳动的同伴,是农家最大的财富。羊是吃草的。鸡鸭鹅或水里或天上,离了人的心事极远,因是相互不了解不沟通的,自然又生出几分敬意来。人真便是如此哩:越是驯服的,越是不敬重,越是隔着远的,越是仰慕起来。可见,猪的进化,应该是犯了错处的,离着人太近,越发被人轻看。又想,越是被人轻看的,越是要吃它,作弄它,因此,在肉的食用上,最五花八门的,只有猪了。这些年,山里时兴起吃野猪肉了,人说同样是属猪的,那野猪肉就奇妙得很,属于山珍了。

牛羊一路来都是以鲜吃为主的。我老家对牛极是看重,如是老死病死的,便不吃它,一定是厚葬了的。只吃青壮的牛,那一定是上山耕种时,不小心摔下山崖的,救了半天活不过来,才剥了皮分吃了。老家的吃牛肉,以炖吃着为主,主料是萝卜、莲藕,里面加了山里的各种草药根根,并且加了少许的黄酒提味儿,讲究文火炖得五味透了,甚是入口。再讲究的,是做酱牛肉,那酱味也复杂得很,县城里老马家的酱牛肉行世两百多年了,据说全靠了老辈里传下来的一口老汤。公私合营时,老老马昧了几料药,那酱牛肉就霉气了若干年。后来落实政策,酱牛肉铺又回到小老马手里,老老马给重加了这几料药,又风火起来。这酱牛肉下酒吃。夹火烧吃,都是小城的一绝。羊是过年一品,前些年,羊主要用来出售,正好换回一年的衣裳、油盐、娃儿的学费。偶有家境了得的,冬里进补,咬牙放翻一腔了,用水萝卜炖了吃。冬月里吃了羊汤,便藏得精神复元。且羊一生吃百草,喝矿泉水,一身的药气,比如羊肚子就可冶人的胃病,羊汤里加了天麻、党参,可治得肾虚与小儿尿床。大学毕业工作后,每年正月我们都要回一趟老家的,得着信的祖父,一定会亲手宰杀了羊,用吊罐在火塘里炖了,直把人吃得脱胎换骨了。这些年乡下的日子好过了,冬月里吃羊肉很普通,有几年县里扶持着大家养殖羊,一下成群成堆了,冬月以后下乡,凡有人家的地方,老远就闻到羊擅味冲人,正好那年的县长是个回回,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一个回民乡靠着这羊,到底致富起来了。

对于鸡鸭鹅,我个人一直是不怎么感冒的。前些年还好,乡下的土法饲养,肉味儿接近着青草,红焖着吃,炖着吃,都成。乡下坐月子,再穷也是要吃老母鸡炖汤的,那是发物。这些年,鸡与人一般,习惯了吃速食快餐,肉味就恶心得很。鸭鹅是水生之物,水不干净,牵连得人对水中物也没了信心。

我直是对猪叫屈得很了。猪伴随了人的岁月,或幸福或艰辛,一家人,有了猪的哼哼,便是有了烟火气息了,猪却一直落寞得很啊。

信访名家

我从政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领导当秘书,自然地就与信访接上腔儿了。上班不几天,就接待了一个老汉,是城关镇的。老汉进屋来,我自然是热情得像个焦裕禄,又像是孔繁森了。老秘书都抿着嘴望着我笑,那意味深深地带有轻薄味哩。

让坐,倒茶,然后自己拉了椅子与老汉近面坐着,温切切地问,老人家,你有什么事要我办吗?老汉是激动着,抖着手,从一个破塑料袋子里取出一大叠材料来,便向我肯定地说,同志干部,我是冤枉的,冤枉了几十年了,共产党就是不给我平反,还要冤到我进棺材吗!

我说,老人家,你莫急,慢慢说,先喝口水罢。老汉不喝水。我又给他递纸烟,也不接手抽。也许我的热情,是他这些年少见的,语调就平和起来,笑笑地夸赞我说,你是个好领导哩,好领导搭眼一瞅,就看得出。人民要好领导。我的事是找对人了哩!

于是就给我说了一早上他的往事。终于听完,我倒是头都大了。想想自己是没能力当面回复他的,且事情太远,谁晓得其中真假?到底是做秘书的,也不是浪得虚名,当下灵机一动,给他说,老人家,你的事,只要是事实,又符合政策,肯定有解决的地方,这样罢,你说的这事,我要核实哩,你老先回去等消息,一有结果,我就通知你老,怎么样啊?又一本正经地记下他家的电话了。老汉欢天喜地地走了,一路走,一路回过头来给我作揖。

其实,从老汉的述说中,我是渐渐地听出一些名堂了的,觉着这事玄乎。果然,老汉一走,一屋子的老秘书就大笑起来,说,刘云呀,你是新来呵,不知道这就是城关有名的上访老户,每星期都按时到县委政府上班点到哩!

我就知道这老汉是不凡的了。至少最近十年来,的确是县机关的常客,大家都熟识了,几天不见,有干部在街上遇着他,远远地就打招呼,问:老贺啊,最近怎么不见你上班啊!老贺就是这老汉。他知道干部是开着他的玩笑的,也回答道:这几日忙啊,过几天就去呀!除了按时按点地走访县上机关,这老贺也是耳灵的,只要县上新换了领导,他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拜访,直到新来的领导热情批示,叫有关部门立即处理,再到听到老贺的名字就烦。最后竟发展到两办的秘书的更替,比如我才上班不几天,他就知道最近县委办换了秘书了,见面就封我为好领导,一下子就把没做过领导的我听晕了。

老贺早年几乎就要在小城叱咤风云的。那是1948年前后,国共两党正打得不可开交,国民党就动员了青年学生成立了个青年军的,那老贺也是小城选出的几个优秀青年之一,军装都穿上身了,统一到兴安集中,准备开到西安去,只是还没走出兴安地界儿,解放军就从湖北打过来,要解放兴安,便原路折返,在兴安城领了杆枪,只是没放出一颗子弹,就叫呼啸着进城的解放军缴了械了。最后老贺那一帮子青年军,

在兴安上了一个多月的短训班,被遣送回小城。回到小城的老贺,因是年轻,属于可以教育好的、迷途知返的,就参加了街道里的支前组织。这组织其实是新成立的县人民政府的外围或基层组织,因为老贺他们那一帮子人,以后多数都做了地方官的,区委书记、区长,以至副县长,都不在少数,且都是离休干部哩。老贺有文化,负责着财务后勤,比如帮了队伍上征收粮草,动员城里的女人们做军鞋,组织了城外山里的土木匠们打担架。最奇的是,四八年冬里,老贺带十来个人,七八条枪,从百里外的川陕交界地界,一下子吆回城二百多头大肥猪,四百多只挂胡子的白山羊,都是打的山里土财主的浮财。其间走到奇险奇峻的冯家梁子,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跟巴山里最有名的土匪帮“碾滚子”干了一仗。用老贺多少年后的话说,那仗打得惨烈啊,叫鬼哭狼嚎,日月无光,血水染红了二里地。最后一头猪都没少,一只羊也没损,一个人都没伤,硬是叫解放军的人大红大紫地夸奖了好一通,老贺也因此升任了县里的财粮委员,算是一个公家入了。县里人爱跟老贺开玩笑,说老贺你打土匪倒是勇敢,自家人一个都没损伤,那土匪一定是死了老鼻子了吧?老贺起先总是不吭声,问得急了,才干笑起来,说,嘿嘿,土匪他娘的也是一个都没死哩。人又追问:那血染二里地又是怎么一回子事呢?老贺就很生气了,说,你们些干部娃子晓得个屑,凡仗火都是好玩的啵!

做了公家人的老贺,穿一身老灰布的制服,那时叫干部服,屁股头迟早挎一支木盒的驳壳枪,动不动就拿街上的二流子、不法商户训话,说他妈的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共产党的天下,是容得你们瞎整的么!风光的老贺,喜欢吃个小酒,吃了小酒的老贺,喜欢摸黑到小什子街后头的老巷子找小寡妇玩,渐渐地玩出了名气。县政府找他谈话,说狗日的贺智章,再不收敛着,小心给你上神福!小城的所谓上神福,其意是收拾人,拾掇人,就是给你下不来台。对于老贺来说,最大的神福,怕是抹了他的官罢:这倒叫老贺心疼得很,想想财粮委员的威风、吃香,那是金不换的哩!

挨了训的老贺果然收敛了。虽说屁股头的盒子枪依然挎着,只是走道低了许多的身子了,见了人,也不鼻子洞洞向上了,在东西头下馆子,也不再高声喊着赊账了。更其明显的是,再也不到后街泡女人了,气得那上过身子的花女人,没来由地在街上骂干部,说干部都是他妈的下床忘,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碰上老贺了,女人风风凉凉地戏耍说:哎哟,贺委员怎的了,是叫人劁了还是害了伤寒了,倒像是个偎火炉子的哩!早年的话,偎火炉子是很严重的病疼,人一旦偎了火炉子,阳寿就不长的,那是阎王爷叫着他了,阎王爷说,看你为人一场不容易,叫你再烤几日阳间的明火罢。烤熄了这明火,就该上路了。骂人偎火炉,就是咒人死哩。老贺不搭腔,一任女人们奚落自己。只是工作上更加地有了成绩。这一年,解放军二次解放兴安,贺委员的财粮委员做得显眼,两个月时间,就筹了米面两万石,外加柴草、饲料、被服、猪羊肉若干,解放军五十五师便鼓足劲打了胜仗,一口气从湖陕边界杀到兴安的汉江河边,队伍走到哪儿,贺委员的粮草就跟到哪儿,老贺便又立了功了。

曾经仕途见旺的老贺,老年了爱说,人么,哪里有不犯错的,毛主席还说,犯了错的就是好同志么!不知是他故意省略毛老人家的原话,还是装糊涂,只是不说犯了错的改正错。时间长了,干部便给他开玩笑,说老贺呀,你到底还是承认是犯了错的嘛!老贺就干笑,说,你们干部娃子莫钻老人家的话空子,谁还不兴说掉个话么!

解放以后的老贺,自家开了个中药铺子,似乎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常手艺罢,治跌打损伤,治红伤,修脚鸡眼。暗下里还给人拾掇花柳的毛病,只是不挂牌子,不对外声张,只有花柳界的人士知晓,知道什么时候跟老贺约了暗号,夜里偷偷去治。不过到底没人知道是洽好了还是没治好。倒是老贺终于治死人了!那年他就冶了一个肺病壳子,也不知道给人家下了什么药,只一付就彻底治死,人还没凉透,死者一大家人就冲来把老贺的铺子砸日塌了,卫生局的人来调查,说老贺你营业范围就没个内科的项目,这属私自行医性质了,责任是全负的。结果,老贺给人陪了五百元,人也进了大牢,一气关了十年。

老贺的第一回犯事是解放初的事。那时天下才太平下来,老贺正好蒸蒸日上着,不一天,县里却叫了老贺去问话,说四九年解放兴安时你怎么贪污了支前的粮钱呢?老贺一下子就秧鸡子了。一查,果然有这事:老贺借着天下的忙乱,贪污了稻米五石,银元三百元!人证物证齐全。这在当时,可是杀头的罪。倒是队伍上的领导知晓了这事,就给地方上发来一个公函,说念在老贺曾经支前是有功的,死罪就免了,坐个实刑也就算了。这时有人说,说老贺历史上的青年军问题还没有处理哩,是青年军,便是三青团,那可是反革命组织,两下都坐实了,这下坐了十年。第一个十年满期,老贺出来没生计,央求着政府准他开了间中药铺子,没想到治死人了,又第二次入了大牢。老贺说,我这辈子是算了命的,是有两次牢狱之灾,过了这二十年就好了。

二次出来的老贺,彻底失业了。在街里靠给人家帮闲度日。比如有人家老了人了,去坐个夜,帮唱个孝歌子;人家翻盖旧屋子,去打个小工,递个灰浆砖瓦的,混一向嘴头子;谁家与谁家犯着口角,看看要动起手来,老贺也去左帮一句右帮一句,若是和好了,两家都请老贺吃酒,若是帮偏了,没准也会挨一顿老拳。这时的老贺,全没了当年街筒子上横着走路的风光了。老贺会看风水,渐渐地在小城民间有了一些名气。官民人等,信与不信的,有了自己拿不准的大事体,皆暗下里请了老贺给掐算掐算,看老人的坟穴,看新屋的向山,看远路的行期,近些年,老贺越发地大胆起来,索性就在县委政府大院外的街沿子上摆上了算卦的摊子,一天倒有几拨子人围观着,显得热闹,也有了一些神仙收入了。知道的人,都晓得这是老贺在给县里叫板哩!

前些年,到处反自由化,上头的领导到小城视察,最后就批评说,你县委政府眼皮子底下就摆着算命摊子,人还围得多,你城里迷信得很嘛!县上吓出一身冷汗来,赶忙叫干部去清理。头天清理完,老贺第二天又摆上了,撵了十来回,干部有了气,要动粗的,老贺笑说,你娃儿莫逞能,我逞能的时候,你娃儿还在你娘的裤裆里哩。我是个棺材瓤子了,你动动试试看!其时老贺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两次牢狱催人老,老贺的腰板是折了,走道弓成个手拐子,上个二楼就大喘。干部一看,确是不敢动他哩,害怕动的不是地方,就粘了手了。这时又有人提说老贺历史上的青年军和三青团问题,只是政治气候全不是前些年,老贺不怕,说我是解放军整了训的,是可以教育好的,难不成你们还敢翻解放军的案吗!汇报给领导上,领导想了半天,就说,给他搞个城市低保吧,免得他到处污人眼。

老贺说,共产党好着哩,这低保我吃得不多余,早该叫我吃了。只是闲不下的老贺,上访的劲却足了,写了自己的经历,到处递交,那经历

中说自己如何地为了革命,立了多少的功劳,只是不说自己的犯错,口头上却说谁谁谁是陷害自己的,见不得他老贺高升了。三番五次地上市里、省里闹将,上头烦了,叫县里彻查,这一查倒慌了,当年处理老贺的档案怎么也找不见了,找几个老人手回忆,想起来六十年代初里,县府机关是失过一把大火的,许多的文档都没能抢出来。县里有嘴长的干部,不知怎么着就透给了老贺,这下叫老贺占到了理。说我老贺蒙了半辈子的冤了,如今改革了开放了,还不给我平反吗!

老年的老贺成了县里机关的常客。不给人算命时,就到县里走动走动。像是离退休的干部的念旧,时常回到单位坐坐,也不管现任的人烦不烦。老贺常去的部门是县委办、政府办、组织部,门清得很,一坐就是半天,翻来覆去地说道自己当年的光荣历史,弄得我们一帮子秘书干事都能背下来了。有时有了兴致,也逗老贺几句,说老贺呀,你当初何必要贪污军粮军款呢,自己害了自己的前程。老贺嘴硬,说你们胡球嚼,我哪里有贪污了,那是历史冤案嘛,是队伍内部的陷害嘛!有时老贺跟我们说得高兴,也便说漏了嘴了,说,那时人年轻呵,过不得美人关,我摸弄的几颗粮几块钱,全他妈喂了骚娘们儿了。我们就笑话老贺,说老贺你个糟老汉,还看不出年轻时风流得很哩!老贺说,那是,如果不是人背时,我现如今也是离休干部,难不成不如谁谁呀!说到具体的人,我们便不跟他再说笑了,老贺说的谁谁,是个老干部,当年是老贺的手下,后来竟做过十来年的副县长哩!

有几年老贺病重,一下子机关里清静了许多。有时我们一帮人闲极无聊,竟然想起老贺来。说老贺这人毅力是极其顽强的,几十年上访,也不燥,只是极能坚持,明明是弄不展的事情,他只是坚持着,又说这人如是个大干部,说不定倒真能整成个大事哩。渐渐地,一年中的两次信访通报会上,老贺的案子降了级别了,只是叫有关部门注意动向,全不似往年的重点监控了。

再听到老贺的消息,我已经到另一个县任职着了。有次看到一份内部的信访通报,就点到老贺。说老贺又到省里上访,告县里草菅人命,行政不作为,以至害死人命了。原来有年县城发大水,走泥蛟,老贺住着的耶条街,干部组织人员撤离得晚了些,死了好几号人,起先县里是内部处理着,没敢往上报,渐渐地音消了。老贺一看,这还了得,人就白死了么,就挑了头告状,也惊动了新闻媒体,竟然给在电视上曝了光,县里只好把街道和镇上的干部处理了一批,给死人家赔了安抚,才算安顿下来。街道上事安顿了,老贺却不安宁,借着这事造成的大劲儿,又翻腾自己的平反。上信访通报的老贺的事,组织上的意思约摸有点松口的意思,说以人为本,以和谐为好,能变通的就变通着处理了的好。我见了这通报,心里是骂着老贺的,想信访上的事,特别是多少年代以前的事,到底怎么处理才好?像老贺这样的人,一生也算不幸,但真要给他平了凡,怕也不是历史的态度了吧!记得在原来那个县时,我们有时叫老贺逼烦了,也给他出点子,叫他到法院去告呀!老贺鬼得很,说我才不告哩,上了法庭,说得清的事怕是也说不清了。其实老贺是怕到法庭上,自己无论如何是说不圆转的。自己的历史自己晓得。以老贺的精明,如何不知道这一点?又想信访制度本身怕也是有些缺陷的,比如着像老贺这样的案子,在县里长年地闹,到市里闹,再到省里,只差没到北京了,到底应该有个终了的办法的,免得上下左右都煎熬得只能发愁。

那年过年回老家,特别地问到老贺的事。我想如果给老贺平了反,事理倒真是歪着了。却意外地听说老贺病故了。那案子哩?我问县里的朋友。自然是不了了之嘛,朋友说。这样的结果,却是我没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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