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秋后算账

2009-06-02尧山壁

美文 2009年9期

尧山壁1939年6月16日生于河北隆尧,1962年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5年任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协主席,河北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已出版诗歌散文四十余部,散文《母亲的河》、《理发的悲喜剧》、《石头的生命》、《陶醉壶口》入选语文课本。

代食谱

1961年1月我正在国安(当时属霸县)中公由大队搞“整风整社”,突然接到一纸调令,到分团报到。由中公由到分团所在地宫村公社不过四五华里,我却足足走了三个小时。两个月的公共食堂已经把二十年的体力储备消耗殆尽,全身浮肿,一摁一个坑儿,半天缓不起来。

同时调来的还有高熙曾和浪波,高教授是中文系副主任,教词曲,浪波和我已是小有名气的学生诗人,名义上是编印一本油印资料,实际上也有保护人才的意思。在分团食堂可以按自己定量吃,每月30多斤,而不必按工作队的纪律每天跟社员一样吃四两指标。社员们是队里有“大伙”,家里开“小伙”,工作队员只有四两。所以我们三人心存感激,工作起来特别卖力气。

具体任务是采访编印代食品制作经验,在全地区推广。代食品一词出自毛泽东,针对农村粮食紧缺情况,他号召平时吃稀,农忙吃干,杂以瓜、菜及其它代食品。三年困难时期,“瓜、菜、代”是一句常用词。那时瓜和菜已经变成和粮食一样金贵了,实际上代字是中心。这个代字包含了极大的无奈,也包含了中国农民无穷的智慧和创造,帮助饥寒交迫的人们度过了历史罕见的二三年困难。说它历史罕见一点也不过分,后来搞“四清”搞文化大革命甚至更长的时间内,每当开会忆苦思甜,总有一部分包括贫下中农常常忘记朝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三年困难时期受的苦遭的罪,实际上控诉起新社会起来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蹲点跑面”,我们共搜集到野菜、树叶、旱草、水草、秸杆、秧蔓等十项一百多种代食品制作方法,油印成册二百多页。至今记忆犹新的,比如春天一般树叶都能吃,惟独杨叶易中毒,苦涩不说,还腹泻浮肿,加工时必须用温水浸泡三天方可食用。秋天草根中蒲根茅根最肥,铡碎晒干磨成面,烙饼擀面,光滑而甜。入冬将薯蔓粉碎晒干,磨面过罗,贴饼子蒸馒头,涩而微甜,咬在嘴里如嚼中药丸子。最后是玉米轴、棉花蒂,加工时还要用少量火碱腐蚀,再加水磨成糊状,晾干后成土黄色粉末,美名日“淀粉”,用来做主食。其实全是木质纤维,毫无营养可言,不过用来填填肚子,应付肠胃之告急。吃时需就成汤或盐水,因为此物拔干,吃多了拉不出屎来,用棍儿掏,掏得鲜血淋漓。有的食堂还刻出点心模子,用“淀粉”做馅,包一层薄玉米面,轧出月饼、八件等花样,应付检查。资料编制过程中,起什么书名议论较多,最后还是教授有学问,引经据典,旁征侧引,说李渔的《闲情偶寄》中叫“饮馔部”,袁枚全集中称为《随园食单》,我们叫《代食谱》,给粗俗的东西挂上个雅号。高教授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俨然完成了一部学术著作。大概他心里自己的人影儿,正上了酒楼,徜徉在山珍海味之中。万万也没想到,时隔几年之后的文化革命中,他主持的这本小册子被说成是大毒草,“丑化社会主义”,大受皮肉之苦。其实我们当初接受任务,本来是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提供一根救命稻草,为了给丑陋的现实生活加一点“美化”。有位同学眼含热泪地告诉我,当时高教授为了不连累我们,自己承担了全部责任。听后,我非常痛苦,也许当时分担一些拳打脚踢,心里会好受些。

氓流

氓,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上说:“自彼来此之民,从民从亡会意。”氓流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形成的一个专用名词,指盲目流亡的大批农民,与现在的“打工族”有相似之处,现多作“盲流”。不同的那时是为了逃荒活命,现在是为了出门赚钱。

我曾撰文提及,三年困难时期,农民吃不饱肚子,外出当氓流,其中包括我一个堂弟大林。冀南的氓流去向有二,一是上山,上太行山;二是出关,出山海关。大林长到十六岁没出过远门,经人指点,沿着白马河一直向西走。渴了捧饮河水,饿了捋几把树叶,晚上怕狼,爬上树杈子睡觉。这样经过西青山、皇寺、张安北,到宋家庄,走到河水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有个起早的社员,远看村口大柿树上多了一个老鸹窝,近看是一个半大小子在睡觉。生产队钟声紧急敲响,社员们把大柿树团团围住。根据公社的命令,他们像防范土匪一样防范氓流。山里人瞧不起平原人,人均二三亩地,平常年份吃光喝净,不留后手。一遇灾荒就往山里跑,靠门框,吃伸手饭。山区人均三五分地,粮食打得少,掺糠拌菜,才积攒下来一些口粮,以防歉年。省吃俭用可不是为了便宜他们。

但是,逃荒者中也有两种人受欢迎。一是女人,山区光棍汉子多,灾荒年是个机会,大闺女、小媳妇、老太太,送上门来。山里人实诚,容易上当。平原有些男人,打发自己的老婆上山,谎称独身,给人结婚生子。灾荒年过去,再跑回来,破镜子重圆。农村管这种恶俗叫做“放鹰”。隆尧秧歌有出戏《贾金莲拐马》,又叫《山东歉》,演的就是这类故事。

二是男孩。有些人婚而不育,有些人有女无子,还有些人压根儿就没结过婚,希望从氓流中认个义子,养大再娶个媳妇,媳妇给生个孙子,顶门立户。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一位老中农看上了大林,领回家去,换了衣服,好吃好喝。这样大林才真正过了几天好日子。

从前称义子为“螟蛉义子”。《诗经·小雅》上说:“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螟蛉是一种绿色小虫,蜾赢是一种寄生蜂。蜾赢常捕捉螟蛉存放在窝里,产卵在它们身体里,卵孵化后就以螟蛉为食。古人误认为蜾赢不产子,喂养螟蛉为子,因此借用螟蛉比喻义子。螟蛉义子这碗饭也是不好吃的,需要签定契约,宴请族人作证。契约有固定的文字,开头是“小子无能,更名改姓……”

大林睡不着,想起家中的母亲。他也是独生子,过继给人,岂不绝了自家。男人把与生俱来的姓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最后,大林下决心夜里溜之乎也。他又沿着白马河继续东行。

大林到了官庄东站,没有回家,向东给娘磕了三个响头,跟着几个年轻人扒上火车。傍晚扒车,黎明跳下,晓伏夜行,三天到了山海关。“河里没鱼市上看”,出了关,行行缕缕的氓流队伍像一条条小河,向东北方向汇流。东北人不歧视氓流,因为他们的祖先也都是为生活所迫,从河北、山东闯关东过去的。

1958年大炼钢铁,东北是重要工业基地,正需要劳力,不管有没有户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招人。大林先到辽宁鞍山,嫌他炉前拿不动钢钎。又到吉林辽源,嫌他巷道里背不动煤筐。最后到黑龙江铁力,朗乡林业局看他可怜兮兮,接纳下来。大林很高兴,看小兴安岭郁郁葱葱,比家乡的青纱帐壮观多了。伐木不像砍高粱,不用镰刀用斧头,那时林区电锯还很少见。伐木工人经常唱一首歌:“手里拿把开山斧噢,不怕虎豹和豺

狼。”

林区管饭,不管是高粱饼子,还是玉米碴子,总可以吃饱。没几天,大林包着骨头的蔫皮,气儿吹似地鼓胀起来,蜡黄的脸色变成红晕,身上的力气也增长起来,手里十几斤的斧头也变轻了。天天早起晚归,伐木丁冬,他所在的班组七八个人,都是氓流,由一个老林工领着。伐木技术含量不高,只要卖力气就行。他们年轻气盛,出勤和劳动效率高,被称作“小老虎班”。

上工当月就发工资,试用期每月28元,三个月转正,增加到31元。大林除了买牙刷、毛巾,全部寄给家中的老娘。休息日或大雪封山,他就每顿省一个窝窝头或者馒头,在火炉上烤干,积攒起来寄回老家。老林工看出大林是个孝子,不断周济他一些粮票。

转眼三年过去,大林当了班组长。林业局准备给这些临时工转正,一个个联系,从老家迁户口,但是办成的不多。正值解散公共食堂,分自留地等好消息不断传来。河北人恋家,三四十元的工资和猪肉炖粉条留不住他们了。于是,大批氓流开始回潮,一行行一缕缕,像小河一样流回山海关,其中也包括大林。

三年氓流生活对大林来说并不白过,历练了性格,学了本事,不久就当了生产队长。遇到困难或者领到任务,经常听到他说:“想当年当氓流……”

吃青

民谚说:二八月响雷,遍地是贼。曾经有一个时期,农村遍地是“贼”。不过不是天上响雷,而是因为人人饥肠辘辘,正如苏轼所说:“饥火烧肠作牛吼,不知待得秋成否?”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跃进、人民公社造成三年困难,每人每天仅有四五两口粮,树皮草根都吃光了,社员们开始打地里庄稼的主意。于是,人类本能的欲望,便与一个极不光彩的字眼联系在一起。这个偷字与传统美德相离,与千年祖训相悖,一向为人所不齿,更为五十年代形成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民风所不容。但是,“民以食为天”。多数人劳而不得食,也就无法无天了,那个特殊时期的小偷小摸,虽不光彩,也可以理解,有一点“梁上君子”的意思。

社员们偷吃的行为,一年四季屡见不鲜。春天里吃种子,点种玉米花生时,先抓一把点进自己嘴里,耩谷子豆子,先抓一把耩在自己肚里,让它们在里面遇热发芽才好呢。那时山药种得多,高产。种山药不是下籽,而是栽秧。先把山药种块(叫“山药母子”)放进温床,发芽成秧后移栽至大田。育秧前,也有人先拣大块的“山药母子”吃个饱,让它们断子绝孙。上级发现这个严重问题,命令种子出库后,得用农药拌了,说是防虫,实际上是防人。但是还有的人不怕,饿急了也敢以身试药。反正药死虫子的那点剂量药不死人,顶多肚子折腾一番吐出来。

更为普遍的是吃青,就是在农作物果实将熟未熟时,取而食之。农民熟知庄稼成熟的过程,也会把握时机。南风吹,麦子黄,掐下几穗,在手掌里揉搓一阵,吹去皮,留下一手心半青半黄的麦粒,晶莹如碎玉,捧进嘴里,嚼起来一股清香,满口白浆。玉米生熟看须子,何时红须变黑,表示籽粒圆满。掰下棒子,剥光苞皮,生啃起来,有滋有味,有人戏称为“吹横笛”。山药看棵下地皮,地皮裂了,山药块就长大了。挖出来几块,放在柴草堆里,点火烧上半个钟头,直烧得滋滋冒气,香味溢出,再用草木灰焖几分钟,便成了烤山药。吃饱了要用袖子擦擦嘴,不然会留下幌子。上述行为,如孩子淘气,不必避人,碰上人一笑了之。

成心偷者,乘人不备顺手牵羊,藏在粪筐或者拾棉花的包袱里,带回家中充饥。偷盗成风时,生产队会派一些“二百五”把守村口,对下工社员一一盘查,甚至搜身。搜查对象多是中老年妇女,不少大嫂大娘当众受辱,从怀里、裤里掏出些棉花、谷穗。惹恼她们的儿子丈夫,一不作二不休,天黑风高夜摸进庄稼地大打出手,扛回一两口袋收获。情况紧急时,生产队会派民兵为庄稼站岗放Ⅱ肖,叫做护青。但是效果并不好,往往民兵出勤越多,庄稼丢得越多。原因是半大小子吃煞老子,吃得多饿得快,经不住诱惑,更容易下手?

局面难以控制时,队长们会杀一儆百。通常是派一两个“四类分子”去看护一块庄稼,其实这块地早已被人偷过。过一两天检查,说他们监守自盗,当众宣布处分决定,罚若干粮食,从应分口粮中扣出。

那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多数人手脚不干净,但是也有例外。有位土地革命时期的老党员,从抗日战争时期就当村治保主任。他有一句名言,开会必讲:冻死不烤灯头火,饿死不吃偷来粮。开始每天吃三顿代食品窝窝下地,慢慢支撑不住,趴在炕上起不来了。孙子不忍心看他饿死,把队里的山药看成爷爷的救命药。从山药出茎就开始偷,一天挖两块给爷爷吃。爷爷说那是赃物,别说吃,看都不看,还破口大骂,让他送回生产队去。慢慢地,老人家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人了,咽气的时候,炕沿上摆了一溜儿山药,手指头粗的,棉花布节粗的,纺花穗子大小的,蔓菁大小的,窝头大小的,拳头大小的,碗口粗的。时间长都抽搐了,像爷爷干巴的脸,只剩下一层皮。最后还是孙子妥协了,把它们装了一筐,埋在爷爷的坟前,供奉这位有骨气又倔强的老人。第二天便一跺脚,下关东当了氓流。

精简下放

1958年以来大跃进、大炼钢铁,三年内全国招收了2500多万人,使城市人口从9900万增加到13亿,而粮食连续大幅度减产。动员城市人口下乡、压缩城市人口,成为解决经济困难问题的一项重大决策。1961年5月、6月北京中央工作会议,在周恩来主持下,制定了《关于减少城镇人口和压缩城镇粮食销量的九条办法》,规定三年内减少城镇人口两千万以上,本年内减少一千万。

动员15%的人口放弃公职、工资和城市户口,回农村重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在今天是不可想像的,在当时也给各级领导出了个大难题。层层动员,要党团员带头,为国家担担子。没有想到,执行起来并没有太大阻力。主要原因,一是那时人民组织纪律性强,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样:“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扛起背包就出发。”二是那时城乡差别并不大,都过集体生活,粗细粮比例也差不多。说到吃上,农村还有一定的优越性。城市里干啃那些粮食定量,农村还有瓜菜代。特别是农村整风整社以后,解散公共食堂,允许开小片荒,分自留地。农民解决了肚子问题,拿剩余的农产品进入自由市场,一斤胡萝卜、红薯一块钱。城市一级工工资31元,一天只能吃一斤胡萝卜。比较起来,农村也就有了一定的诱惑力。

1961年年底,正是精简下放高潮。春节回家,不少初中同学的身份已经变化了。一名天津医科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已经结婚了,上有老下有小,几口人张着嘴要饭吃,新分的一亩半自留地需要耕种。没办法,办了退学手续,回村当了赤脚医生。五六个在地质队工作的同学,正在加紧磋商,协同步调,就要与原单位不辞而别了。回想在隆尧一中上学时,一曲《勘探队员之歌》成为最热门

的流行歌曲:“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优美的旋律吹得许多人心旌摇荡,向往着浩瀚的大西北,向往浪漫的勘探队员生活,毕业时填写志愿,全班竟有五分之一的人选择宣化地质学校、长春地质学校。兴冲冲工作了几年,审美感觉老化,诗情画意尽被沙打风吹去。加上远在天边,越吃不饱越想家,不约而同地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他们之中,有的沉迷于老婆孩子热炕头,逾假不归,时间久了便成为自动离职。有的乖巧一些,找个理由申请纳入精简指标,落得个光荣下放。

寒假过完回到天津,有事去省文联,正听到大家称赞李满天动员妻子下放的事。李满天1938年参加革命,曾是延安鲁艺二期的班长,是白毛女故事的第一个作者。他的长篇小说《水向东流》三部曲,是早于《创业史》的农业合作化题材的力作,曾经轰动全国。省文联机关精简下放有一个指标没人报名,作为副主席的李满天,只有动员自己妻子。他爱人也是抗日时期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已经是科级干部了,通情达理地报名下放。于是停了公职,放弃了天津市的户口,带着二三个孩子举家落户到昌黎县农村,变成一位劳动妇女。李满天走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道路,长期无条件地深入农村,写出了《力源》、《穆桂英当干部》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受到茅盾、周扬、邵荃麟、赵树理的高度评价,成为一代作家的榜样。

可是好景不长,“文革”开始,李满天首当其冲地被揪出来,当“黑帮”、住牛棚、进学习班劳动改造,四五年有家难归。可怜他的妻子,领着三个孩子,孤苦零丁、举目无亲,吃尽了苦头。难免有时后悔当初轻易下放,吃苦受累耽误孩子不说,一家人天各一方,彼此提心吊胆,还不能相依为命。

好容易盼到粉碎“四人帮”,落实政策,李满天的妻子儿女才结束了十几年寒窑生活,回到了省会。但是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还留了个尾巴,没有恢复公职。像她这种情况,在别的单位大都解决了,而且毫无疑问属于离休干部。但是她没有,因为意见不统一,还是个家庭妇女。李满天好说好笑,性情豁达,没放在心上。后来李满天病危,把我们几个相好的叫到床前。这个乐天派老泪纵横,说:“此生无怨无悔,惟一对不住的就是妻子。当初动员她下放,一个老革命变成了家庭妇女。有我在还好说,一个人工资俩人花也够了。我走了,没了工资,没有公费医疗,叫她怎么活呀。”

此时的李满天,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文坛上纵横捭阖的硬汉子,已经没有捶胸顿足的力气,只能用涌泉般的泪水表白自己的心迹,只能把一块心病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整风整社

1958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出现的错误,概括为“五风”,即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干部特殊风和对生产瞎指挥风。“五风”造成的损失是惨重的,1960年粮食产量比1957年减少了26%,农村饿病逃荒死人的现象大量出现,危机迫在眉睫,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加以纠正。党中央委托周恩来起草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简称“十二条”,决定抽调大批干部到农村整风整社,纠正“五风”。省里闻风而动,迅速在全省铺开。那时干部少,省地县干部数量约为现在的十分之一,便抽调高校师生,以解燃眉之急。

1960年冬我正上大三,立即扔下书本,打起背包,乘大卡车,在猎猎北风中奔赴霸县。那时,“一大二公”,什么都大,全省高速为张家口、承德、天津、保定、石家庄、邯郸六个地区,霸县、承清、固安、安次四个县合为一个霸县,下边四五个乡并为一个公社,公社动辄就开万人大会。

霸县工作团在堂二里荣家大院扎营,省委书记闫达开传达毛泽东主席对形势的分析,认为全国县、社、队百分之三十是好的,百分之五十是中的,百分之二十是坏的。在坏的中间,有若干单位的领导权被人家拿去了。干部分六类:第一类,五类分子,地主阶级复辟的,就是反革命;第二类,本来是好的,变坏了,被人家拉过去了,也是反革命;第三类,死官僚主义分子,死也不改,“共产风”一直刮,党的话听不进去,不能说是我们的人,是敌人;第四类,情况不明,头脑不清,不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总之是糊涂人;第五类,知道一些,不甚清楚;第六类,事情办得好,“共产风”很少或者没有。前三类属于敌我矛盾,后三类是好人。给大家的感觉,黑暗面这么大,怎么谈前途是光明的?

经过几天进村了解情况,懂得了一些农村工作方法后,天津一批干部和部分高校师生,组成一个分团,进驻宫村公社(原固安县)。人村前,全体队员在一个荒天野地的砖场封闭集训,住地窝子,睡通铺。那时流行宁左勿右。分团领导介绍社、队情况,一团漆黑,好像是敌占区,政策学习变成了分析敌情。为了提高战斗力,必然先整肃内部,严明纪律,杀一儆百。通报两份案例,外面的,省直一名处长,生产队死了一头驴,分给他一块肉,没拒绝,揪回原单位批判。本团的,天津市一位副局长,在生产队食堂多吃了几块山药,双开。工作团上上下下空气紧张,意在“哀兵必胜”。

我和梁志义同学分到一个大队,工作队组长是霸县一位干部。那时我们乳黄未干,不谙世事,又异常天真,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开座谈会,见组长端个旱烟笸箩,逢人便敬,也包括队干部,担心他敌我不分。他自己烟笸箩干了,也伸手去抓别人的,这不是多吃多占吗?我俩住在一个单身汉家里,成份是下中农。一明两暗的土房,他和我们各占一头。因为口音差别,彼此听不大懂。这个倔老头,四十多岁就罗锅着腰,出来进去牵扯一只母羊,背一个筐。趁我不在时,常常自己卡察(熬)粥,怀疑他从哪儿弄来的棒子面。私下说,这人与集体两条心,可能蜕化变质。想提出搬出去,换个可靠的贫下中农家去住。

工作组长很能干,进村不久,就侦察出大队主要干部有严重问题。队部的房屋倒塌了,他把落架的大梁解成板,做成家具到天津去卖,侵吞公物又投机倒把,应该报请重点打击。我和梁志义抓公共食堂,那时公共食堂是主要社会主义阵地。有人反映食堂炊管人员手脚不干净,打饭时仨亲俩厚的,有的多给有的少给。我们平时老到食堂转游,开饭时钻在锅边,瞪大眼睛盯着,盯得炊事员心慌了,拿饭勺的手哆嗦起来勺里的稀饭洒了一些。积极分子就嚷,乘机夺下了勺把子。有人反映保管员偷粮食,并且出主意查他的茅坑。一般人吃代食品,拉出来屎是黑的。他家吃净面,茅坑是黄的。

工作队严格要求队员,像防止牲畜偷吃一样,把嚼子勒得很紧。当时口号是“少吃一口,救人一命;多吃一口,害人一命。”我们与社员一样,一天四两粮食的稀粥。社员们打回去,加糠掺草,还可以填肚子。我们没的可填,整天饥肠辘辘,一个月下来脸膀腿肿,从大队到公社,三里地要走两个多小时。

直到1961年5月,中央公布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件(修正草案)》,简称“六十条”,政策才

有了较大的变化。一是取消供给制,二是规定办不办食堂完全由社员讨论决定。不久,三夏(夏收、夏锄、夏种)大忙,工作队收兵,整风整社告一段落。回校检查身体,我便因为身体过于虚弱,住进了医院。

一次出诊

1958年农业大跃进,效果适得其反,第二年粮食大幅度减产,生产队的仓库空虚。公共食堂“低指标,瓜菜代”,农民的家底挖尽。到1960年春天不少社员营养不良,出现浮肿。整风整社工作队按行政级别,补助肉蛋、糖豆和糠麸,对农民群众也施行救济。但是当时“三面红旗高高飘扬”,不能大张旗鼓地搞赈灾。同时也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些基层干部多吃多占,恐怕发不到社员手里。应急措施是派工作队微服私访,找出真正的困难户,发放一定数量的救命粮油。固安县一位局长,带领我和另一名女同学,深入两个大队查访,一个“一类队”,一个“三类队”。

依照兄弟分团的经验,一人扮作医生,以普查身体的名义,挨门挨户检查,然后再把救济物资送来,凭工作队的诊断结果领取。局长是本县人,难免被人认出,就由我扮作医生,穿上白大褂,拿着听诊器,带着诊断处方笺,局长充当跑腿带路的角色。局长是个戏迷,边走边说,身份颠倒,像齐花坦的《春草闯堂》,你这个丫环当了小姐。我还是票友呢,说这是马连良的《春秋笔》,仆人变成主人,情愿替你去死。那女同学不懂戏,听得一头雾水。她的任务是调查妇女闭经问题。接近村庄时,路边出现了不少新坟,像一座座山头一样压在心上,脚步沉重起来。

走进村里,谷雨已过,往年早已满眼新绿,杨柳依依了。可是眼前所有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好像还停留在冬天,树叶都被社员们捋去吃了。北墙根下,老人们排着队晒太阳,个个皮肤蜡黄,两颊塌陷,颧骨突出。局长招呼各回各家,县医院上门看病来了。

第一家老两口,原来日子和美,自从进了食堂,打饭定量,常为你多吃一口我少叨一嘴吵得不可开交。经生产队长调解,一家分两户,各吃各的。老婆饭量小,勉强够吃。老头肚量大,亏空太多,上下眼皮都膀着,水肿得发亮,眼睛只留下一道缝儿,腿上一摁一个坑,半天泛不起来。我拿出诊断处方笺,写上,营养性浮肿,告诉他明天送药上门,凭处方领取。

第二家,老母亲守着一个独生子,还没娶上媳妇。每次打饭回来,娘先把汤喝了,稠的留给儿子,说在食堂吃过了。开始儿子信以为真,狼吞虎咽地吃了。过了几天,儿子觉着不对头,悄悄跟在母亲后面,走了一趟发现了秘密,说什么也不吃了。娘儿俩推来让去,谁也不肯吃,桌上的饭凉了也没人动,半夜便宜了一只野猫。娘儿俩都躺在炕上,爬不起来了。我含着泪水开了处方:营养性浮肿。

第三家是生产队长,刚才还带着几个社员去地里下山药母子育秧,走到半路上晕倒了。人们卸下山药母子,用排子车把他送回家里,眼下正在床上喘气。媳妇一边拉风箱,一边责怪,说他一根筋,给个棒槌当针纫,一年收成交够公粮才分给社员,害得大家伙儿饿肚子。我走过去揭开锅盖,半锅杨树叶,冒出怪味,手擅抖着写上:营养性浮肿。

也有几户没有浮肿,都是沾了孩子多的光。人民公社大锅饭,按人分配,食堂打饭也论人口,一个人算一份,哪怕是小月孩儿。多子女户,大人孩子背拉着,差不多能吃饱。看见几个比较健康的人,我们的心情也安定了一点儿。局长腾出空儿来问,开了多少浮肿了,我说二十多户了。局长说不能再这样开了,开多了给人民公社脸上抹黑,再开就写“器质性浮肿”。先天造成的,不是人为因素。

我正佩服局长高明,忽然街上闹闹哄哄。原来几位育山药秧的社员,趁队长不在,逮住山药母子吃了不少。他们只顾解饥,忘了事先已经拌了农药,1605,毒性还不小。一个小时后发作起来,个个上吐下泻,肠子绞着疼。赶忙拖回来,找我这县医院的医生救命。要露馅儿了,我急得头上冒汗。亏得局长有经验,扒在我耳边说了几句。我镇静下来,指挥说,不要惊慌,快去食堂打一盆温水,下半斤小苏打,灌下去,涮一下肠子就妥了。

从一类队出来,局长让我算算,共开出多少处方。一算糟了,带来的份额,已经开出百分之八十,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了,可是还有整整一个生产大队,而且又是个三类队,等待救治的群众一定会更多。我吓傻了,两条腿迈不开步,也像是得了浮肿病一样,一阵虚汗把衣服都打湿了,风一吹透心凉。那个女同学汇报的情况更令人心忧,全村育龄妇女,百分之九十闭经,已经两年没有添人进口了。

硬着头皮进村,没想到情况比预料好得多,没有什么浮肿的,妇女照样生孩子,大队支书的儿媳妇还生了个双胞胎。我兜里的处方笺也不必往外拿了,轻松地走遍全村。只有一户说了实话。村支书胆子大,瞒产私分。上级规定四斤山药顶一斤粮食,他做主八斤顶一斤。所有的小粮食,黍子、荞麦、红白小豆都不计人征购。这个人手脚不干净,可是他自己吃肉,也给大伙儿喝汤,所以没人告发他。至于这个人为什么告密,他说是因为对分配政策不满。他一家五口,四个半劳动力,多劳也不多吃。

穿了一天白大褂,我自己好像真的成为了一名医生,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什么病,莫非也是元曲中的赛卢医,“糊涂杀也末哥”。

华庄借地

1958年农业大跃进,共产风、浮夸风吹得人晕头转向。但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到头来吃苦受罪还是老百姓。

1961年麦收,河北邢台县东汪公社华庄大队,每口人分到的麦子,一簸箕就端回来了。公共食堂解散不久,社员们没有家底儿,分到的那点儿口粮支撑不了几天,多数人家吊起嘴来了,不少人正准备进山讨饭,驻村的公社副社长睢常太一愁莫展。

睢常太是位好干部,常年深入基层,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对农村情况十分熟悉,是全省闻名的“老蹲点”。他把紧急情况反映给县委书记何耀明,并且出了个主意,想把集体的土地暂时借给社员一点,种一季萝卜救命,秋后收了萝卜就收回土地,保证不耽误集体种麦。民谚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过了种荞麦。从说话到种麦,有两个多月空子可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把集体耕地借给各家各户种,是犯天条的事,无异会把人民公社的天捅个窟窿,借地只不过是借口而已。不久前中共中央批转贵州省委关于食堂办好的地方不要自留地的红头文件,白纸黑字还在办公桌上摆着。何耀明这个小八路出身的县委书记,愁眉紧锁,像伍子胥过昭关一样,在办公室踱来踱去,脚下的路好像八年抗战一样长,走到天明,终于下定决心,握着睢常太的手说,救命要紧,干吧!为了稳妥,事后又叫人给东汪公社打电话,借地之事仅此一家,下不为例,并对外封锁了消息。

华庄借地,借出意想不到的结果。一人一分地,秋后家家院里萝卜堆成山,一冬一春肚皮有了保证。人心稳了,村里安定了。何耀明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代理省委书记刘子厚。刘子厚又悄

悄地告诉给周总理。也许华庄借地只是众多信息来源之一,但是它们加在一起促使中央下定决心,给农民下放自留地。

按照规定,自留地占当地人均土地的百分之五,长期归社员使用,用来种瓜种菜,作为农民的副业和生活及收入的辅助来源。这样一来,一个四五口之家,就有了自己的二三分地,有了保命田。可是自留地到手,农民并不种瓜菜。只种粮食作物,因为三年困难,一天几两粮食,把大家饿怕了。

自留地作为“三自一包”的主角,以往是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旦放出来就管不住!甚至养虎为“患”了。农民把主要精力放在自留地上,对集体就难免“离心离德”,很快自留地就成为集体生产的对立面。“队长敲了钟,社员大忽隆,男的说笑话,女的针钱活。喊叫‘大跃进,就是打扑克。”“生产队里一条虫,自留地里一条龙。”末了,集体的苗儿黄巴巴,自留地的庄稼黑黝黝。中国农民一向勤劳勇敢,造成这种局面,有人心向背,也有制度的原因。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基本上以人分配,好一点的劳二人八(分配时,劳动占十分之二,人头占十分之八),劳三人七。不少妇女是人家下地劳动,她在家里生产,生一个孩子多一份口粮,多多益善。劳动力觉得多干也不多分,白给人家“抗长活”。结果是集体地里养懒汉,自留地里出英雄。逢秋过麦,集体的粮堆越来越小,自留地粮堆越来越大,主业副业,颠倒过来了。

自留地与生产队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慢慢升温到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斗争的高度了。社队干部开始想法制约它。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控制自留地,就要从肥料下手。那时还没多少化肥,主要靠牲口粪、人粪尿和沤青肥。公社和大队决定取消一家一户的茅坑,改为公共厕所,统一管理。社员们自有办法,家里填了茅坑,就改用尿缸。白天攒着,黎明挑到自留地里。一时天天黎明挑尿缸的人排成队,像赶集赶会一样。卡厕所这一招不但没断了自留地的肥源,反而激起人们闻鸡起舞的积极性。

社队干部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规定每个劳动力一季向集体交两方沤青肥,交不够扣口粮。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社员也有办法,平时把扫院扫街的浮土堆在当街,不断加些柴柴草草,下雨天往上撩点水,最后盖一层草木灰和泥巴。干部验收时,刨开一看,不过是土和草的混合物,连一点臭味也闻不到。干部们发火,社员们也有词儿:“当初你们领导我们锄地头,披大褂,应付检查团,就是这么干的,有什么师傅就有什么徒弟。”

寻觅金山

大学期间读《元史》,对刘秉忠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博览儒、释、道,“凿开三室,混为一家”。他辅佐忽必烈,振兴一个朝代还在其次,而创办紫金山书院,振兴了一个民族的科学,则前无古人。紫金山书院以研究自然科学为主,培养了张文谦、王恂、张易、郭守敬等一批世界顶级的数学、天文、水利专家,仅此一点就比后来讲授经史的江南四大书院不知高明多少倍。从人类文明的角度衡量,刘秉忠的贡献远远超过了朱熹。只不过后世大汉族主义的狭隘,认定他为“异族”当差,有“汉奸”的嫌疑,便打人另册,至今少为人知,令我忿忿不平,1962年大学毕业,毅然离开大城市。投奔邢台县,寻找紫金山,这也是原因之一。

邢台县志上说,紫金山在府城西南深山,并无具体地名方位。趁在山区工作之便,每逢假日,便带了干粮,请当地一位业余作者带路,在崇山峻岭苦苦寻觅,十几次毫无结果。山穷水尽时,却获得一个意外收获,在冀晋两省分水岭,大山半掩的断崖下,发现了一个山洞,一个“野人”。这人花白胡须过胸,乱草样的头发里长出了草芽,衣服碎成了布条,一只脚胶鞋一只脚布鞋,都露着趾头。可是他很富有,周围高高低低的山坡、石窝里,凡有土的地方都长着黑油油的玉米,正吐出红线线,像是刀枪林立。往年的陈玉米棒,在洞口垛起了黄金塔,在洞内码成了黄金墙,足有八九千斤,顶得上一个生产队的粮库。不是做梦吧,我揉了几次眼睛,打量眼前的这座金山,尽管它还不是紫金山。

此情此景,令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可是这位遗民似的老人,并没有世外桃源的怡然自得,有的只是与世隔绝的孤独和苦闷。神情紧张,说话含浑不清,好像一些语言都忘记了。后来看我没有什么恶意,才敢试探着打问,公共食堂正在吃什么?还挨家挨户翻粮食么?我告诉他,经过整风整社,反“五风”,食堂已经解散了。他又重复地问了几句,看样子还不大相信。

原来他是山下大队的社员,年轻时上山攀岩掏五灵脂(寒号鸟的分泌物,类似燕窝,是一味药材)。三年前因为饿怕了,只身逃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峪。开始采野果,挖杜仲、何首乌充饥。后来看山上有土有水,虽然巴掌大的地块挂在坡上,加在一起也有八九亩。便偷偷下山,夜里摸进村子,带来几升玉米种子一把镐头,过起刀耕火种的生活。

一位“野人”,一个山洞,让我隐隐约约看到穷困农村的一条生路。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好像科学家一样伟大,分别时他和我都泪流满面。按照他的指点,下山时找到一条捷径,是他当年攀岩采五灵脂的小路。小路几乎是垂直的,需要抓着树枝,扒着岩,好像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站在山下回头看,山顶那处云片一样的开荒地,好像一只在风中飘摇的风筝,甩下来的一条细线,断断续续,在有无之中。

回到山下,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公社书记。书记把大腿一拍,兴奋地说,这个老家伙,我一直当他去东三省当了氓流,闹了半天在我眼皮底下捉迷藏呢。他悄悄告诉我,安徽宿县也有这样老头儿,带着生病的儿子到山区开荒自救,开了十六亩荒地,引起了省委书记曾希圣的注意。受到启发,在部分地区实行了“包工包产责任制”,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也表示支持。毛主席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同意试一试。我就势问他敢不敢也试一试。他说,我是土地革命时期的党员,脑袋掖在腰里干革命,看准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他晃着膀子跟我爬山,左边的袖管空空的,响堂铺战役丢掉了一只胳膊,还开玩笑地说,我是形左实右。老人被公社书记从山上请下来,摘了氓流的帽子,自愿把积攒的万把斤玉米交给公社。书记把一半分给社员当口粮,一半留下当明年的种子,并不声不响地在几个大队搞“包产到户”,小家叫农民自己当。

果然一包就灵,改变了“一窝蜂”、“大呼隆”,农民又恢复摸黑下地了,荒地变成熟地了,病人变成劳力了,大田和自留地的庄稼一样好,妇女开始怀孕了。来公社调查研究的团地委书记说,在共青团三届七中全会上,邓小平总书记主张包产到户合法化,还说:不管黑猫黄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两年后,我在任县搞细线条“四清”,碰到“责任田”的问题,请教同在一个工作队的中央调查部的某领导同志。他说犯一回自由主义,告诉你,这个问题中央高层分歧严重。毛主席终于批评了。1962年在国际上、外交上,主张“三和一少”是王稼祥,在国内主张“三自一包”是陈云。上纲为

“修正主义路线”,涉及到的人受到极大压力,都做了检讨。我睡不着觉了,担心那次紫金山之行的后果。不久坏消息传来,说是搞粗线条“四清”,那位老汉和老书记都当作修正主义路线的典型,被揪出来批斗了。记忆里那只空中飘摇的风筝,终于被暴风雨打湿,跌落在地上,我的心也被狠狠地摔疼了。

北尚汪

1963年9月,我正在抗洪救灾前线,突然接到一纸命令,去邢台县会宁公社北尚汪大队报到。县直干部常年在下边做中心工作,县城里连个窝儿都没有,单位就是自行车,行李卸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报到后方知是搞社会主义教育试点。1962年9月八届十中全会后,“反修防修”作为一个基本战略,成了全党一个重要指导思想,要在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3年4月,保定地委提出“四清”,即“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工分、清理财务”。毛主席很重视,吸收别的省、市意见,制定了《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文件共有十个问题所以称“前十条”。我估计县委选择北尚汪做试点,是因为这个村大地主多。毛泽东说:“不唱天来不唱地,只唱一本香山记。”借用民间唱本一句话,“香山记”是指阶级斗争,强调“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北尚汪位于邢台西北二十五里,太行山东麓圪梁上。土改时,全村108户划出十二户地主、富农、还有几户大地主,“北头田家半边天,东头赵家占得宽,西头张家没有边。”田家大院占地四十亩,是一座巨大的庄园。正面高大门楼上,枪口环列,俯视全村,四面一丈多高青石围墙。山谷似的过道两侧,两座对称的深宅大院,都是九门相照,庭院连环,一色青石到顶,每一块条石都是一寸三钻,精细打磨,墙不见缝。几百间房屋都是飞檐起脊,雕梁画栋。从规模到质量,山西的王家大院、乔家大院,乃至皇城相府,都无法与之相比。山西的大院都是砖木结构,像这样巨大的花岗岩城堡,只有欧洲才能见到。

石头城堡的创建者田金外号麻养,是顺德府知名巨商,经销美孚石油公司煤油发迹,而后“通商六国”,商铺遍及华北。解放时家人早已移居外地,庄园只剩下一个空壳,分给几十户贫下中农。对于搞运动,它已经是“死老虎”了,但是进行阶级斗争教育,却又是个“活靶子”。当时四川省大邑县刘文彩的收租院,是全国的典型。田麻养的庄园是河北省的典型。成立村史展览馆,要我写解说词,对其中的实物写了一些标签诗。比如《催租锣》:“半个大锣,铜锈、血色,当年听到锣声响,多少穷人胆震破。交租、交税,声声催命命难活。”《长工农》:“长工曹巨东,一件老羊皮,挡了四十年风,遮了四十年雨,鞭痕叠着鞭痕,血迹压着血迹。同志!扯过衣襟比一比,也把新旧社会比一比。”《留声机》:“出租田是唱盘,高利贷是发条,地主握把紧紧摇,声声是穷人惨叫……”现在翻出来脸上发烧,当时大学毕业刚一年,思想幼稚得很是“真情实感”,受一种情绪煽动,叉去煽动别人。

工作队进村,扎根串连,组织阶级队伍成立贫农协会,开展对“敌”斗争。经过群众讨论,认为阶级斗争有几种表现。地富分子向子孙指认旧时房产、地界,叫“变天账”。地富家孩子与贫下中农孩子打架,叫“阶级报复”。地富分子请工作队吃派饭,是“拉干部下水”。地富分子使用土改前属于自己的牲口、农具,是“反攻倒算”。地富子女与贫下中农结婚;是“糖衣炮弹”。地富家离异女子嫁给贫下中农,叫“和平演变”。地富家逢年过节聚会、说年龄论辈份,叫“续反动家谱”。一经揭发,就是“现行”反动活动召开批斗大会。

村俱乐部演新戏,《审椅子》和《夺印》。前者是一出小戏,写地主家一把红木椅子,土地改革归了农会,放在大队部里使用。椅子夹层里藏着地主的家谱,地主时刻想偷回来。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时,风高天黑夜,地主乘机偷出椅子,被巡夜民兵发现,好一场打斗。《夺印》是一出多幕戏,说一个村庄被地主分子瘸爹爹篡权,上级派何文进来村当支部书记,意在夺权。瘸爹爹步步为营,做圈套挖陷阱,且战且退,以守为攻。他老婆烂菜花极尽拉拢腐蚀之能事,端着饭碗满台子喊叫:何支书,吃元宵来……俱乐部演员们觉着不过瘾,要把本村的阶级斗争搬上舞台,由我执笔写了一出丝弦剧《倒算》。时隔四十多年,剧情记不清了,因为真人真事作蓝本,以我当时认识水平,难免有夸张、丑化之词。

因为是搞群众运动,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天,晚上贫农协会报告,有一个地主分子不见了,可能是畏罪潜逃。领导把积极分子和工作队员从被窝里叫起来,分兵六路,连夜追赶。我和一个社员,骑着自行车,乘着月光,沿岗坡小道,高高低低,跌跌撞撞,一路向南,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天明起到沙河车站。一人在候车室,一人在站台外,死死蹲守着,不错眼珠地看,连吃饭的工夫都不敢动。蹲了多半天也不见人影。晚上赶回村,听说那家伙早回来了,不过溜达着到邻村串了个亲戚,把我们大家都涮了。

细线条

1964年12月,我奉调到任县张寨大队搞“四清”。一个四百多户的村子,突然进驻几十名工作队员,而且来头不小。其中包括一名中央调查部副部长和他带来的二三十名局、处长(他们的名字后来在驻外大使名单中陆续出现过),尽管都换成破旧衣服,但是言行举止毕竟与众不同。那时刘少奇主持全国“四清”工作,多次强调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下去蹲点,他自己就到河北抚宁桃园大队搞了一个典型。他说如果不去取得这种的直接经验,那就不能做领导工作了,省委书记当不成了,地委书记、县委书记也当不成了,中央部长也当不成了,中央委员也当不成了。

全国出现一种新的组织形式,由中央单位和省、地、县数千名干部,在每个地区组织成强大的工作团,集中于一个县,用打歼灭战的方式组织运动,并包揽了这个县党政大权。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在永年县施庄蹲点,河北省长刘子厚在任县永福庄蹲点,一个县委包一个公社。重点县“四清”全过程需要八九个月,叫“细线条”四清,非重点县先搞一冬一春,叫“粗线条”四清。

“四清”工作团浩浩荡荡进驻任县,大军压境。进村宣讲“双十条”。1963年《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叫“前十条”,之后《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一些具体政策问题》叫“后十条”。后者对农村阶级斗争形势做了更加严重的估计,对基层政权的问题看得更加严重,提出了“反革命两面政权”的概念。工作队进村后,中央又公布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条”。上边毛泽东与刘少奇在农村教育运动问题的分歧一步一步公开化。下边还蒙在鼓里,依旧按中央的条条和“桃园经验”以及施庄、永福庄的工作简报,有条不紊地步骤进行。不过“四清”的内容已不是原来保定地委提的“清理账目、清理

仓库、清理工分、清理财务”,而是变成了“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斗争矛头越来越明确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工作队进村好像跨入“敌占区”,小心翼翼,神秘兮兮,好像还是《暴风骤雨》中土改运动那一套路数,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工作队越强大越神秘,村干部越发毛,坐上没底的轿。最早找上门来反映问题的往往是“勇敢分子”,自身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能依靠。“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怕工作队兔子尾巴长不了,受打击报复,持观望态度,经过启发教育,看准了才敢站出来,叫做选“根子”。“根子”需要上查三代,横查三亲六故,舅舅、姑姑、姨姨的家庭,全身上没一点“渣儿”,才能成为依靠力量。这样一来,能让工作队“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贫下中农就没有多少户了。工作队在有数的“根子”家吃派饭,他们一般都很苦,跟着吃糠咽菜。调查部一位干部,过去经常出国吃洋餐,糠糠菜菜咽不下去,经过思想改造,慢慢习惯了,写了一首诗:“山药萝卜糠,越吃越觉香,吃上百家饭,身体更健康。昨日吃饱了肚肠,今日吃饱了思想。山珍海味不再想,此物最富营养。”不久过春节,工作队不放假,过革命化春节,吃了窝头搞斗争,别是一番热闹。

工作队认为村政权烂掉了,需要揭盖子、夺权,把大小队五六十名干部统统“挂起来”,叫做“四不清干部”。同时发动群众背对背揭发问题,诉苦会上声泪俱下。现在回想起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诸如多吃多占几十斤上百斤粮食,1963年发放救灾物资厚此薄彼,砍生产队的小树盖房做檩条,赶集“投机倒把”贩小猪,用麦秸做草纸搞“资本主义”,阶级界限不清,男女作风问题等等。最犯众怒的是打骂群众,护青时发现小偷小摸,偷一罚十,让人倾家荡产。现在看起来都是些芝麻问题,鸡毛蒜皮。可是当时群众普遍生活困难,社会又清白,眼里容不下沙子,就会抓住不放。有个干部发现一个社员放羊,硬说羊吃了生产队的谷子,牵起来就走。那位社员跟到大队,眼看着干部把自己的羊杀了,结果翻遍肠子肚子也找不到一粒谷子。那社员气红了眼,夺过刀子就要杀干部。

工作队和贫农协会不断把揭发出来的问题立案整理,当时叫“梳辫子”。然后根据“辫子”的粗细,把干部分类排队。问题较轻的,进行面对面斗争,让他们当众坦白交待,叫“洗手洗澡”,心平气和的斗争叫“温水澡”,雷鸣电闪的斗争叫“冷水澡”,洗一次“澡”,叫人脱一层皮。鼓动干部之间互相揭发,叫“狗咬狗”,随从揭发主要领导叫“起义”,戴罪立功好的可以“赦免”。问题严重又久攻不下的叫“反动堡垒”,就要拉到公社,开万人大会批斗。

任县是平原地区,距邢台市仅二十公里,人们有见识,“四不清干部”自杀的不多。邢台西部山区消息闭塞,人性耿直,许多村干部都是红脸汉,多年当干部,一帆风顺。“粗线条”来了,没见过这阵势,突然成了革命对象,经不住羞辱,想不通就寻了短见。一位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一身清白,也自尽了,满城人都喊冤叫屈。工作队也知道,凡自杀的都是没什么问题的,咽不下这口气。一口气憋住,就不想活了。

粗粮细作

中国传统粮食为麦、稻、黍、豆、稷,俗称五谷。五谷没有包括玉米。玉米的故乡是拉丁美洲,16世纪才传人中国。可是它后来居上,早已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与麦、稻一起三分天下。玉米生性泼实,耐寒耐旱,不论沙荒薄地,山坡瘠壤,甚至石头缝里都能立地生根,且易高产,所以深受农民喜爱。只是不似麦稻精细,颜色发黄,口感稍差,习称粗粮。

玉米身价低,与下里巴人门当户对,越是旱涝灾年,越是困难时期,越是行时。我是吃玉米面长大的,少年时就写诗赞颂它:“金皇后怀抱胖娃娃,笑开了一地白马牙。”金皇后与白马牙,曾是玉米的优良品种。

1956年实行统购统销,粗细粮搭配供应,七三开,八二开,随着农业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深入发展,大米白面越来越少,几乎在北方餐桌上销声匿迹,逢年过节才出现于粮店的黑板上。一露面,人们惊喜万分,奔走相告,手擎粮本,排起长队。让人想起杨白劳,“集上称回二斤面,带回家去包饺子,欢欢喜喜过个年。”

我与老伴谈恋爱时,正是玉米面年代,我们相约回到保定北部的一个县城。岳父一家盼星星盼月亮一样迎进家中,人来了却犯了大难。家中全是粗粮,大米白面无处借也无处买。想不到我没过门的媳妇露了一手,粗粮细做,一连几天饭不重样。虽非脍不厌细,可以说达到了艺术的境界。李笠翁喜欢吃螃蟹,自称“蟹奴”。我出生在冀南,吃饭不讲究,这一次在保定可吃出了门道,做了玉米面的俘虏。至今记忆犹新,回味无穷。主要吃法如下:

贴饼子。柴灶,旺火开锅备用。粗玉米面,温水和面。水适量(玉米面不大吃水)和到偏软程度,团在手中,两手折成五六分厚圆饼,贴至水面以上锅沿,然后将水舀出一些,防止水沸煮饼。盖锅,文火烧一刻钟,香味随蒸汽溢出。掀锅,将饼子一个个铲下,贴锅一面一层焦黄锅巴,趁热吃,香脆可口。

蒸傀儡。以树叶野菜为主,春天的榆钱儿、榆叶、扫帚苗儿,夏天的山药叶、秋天还可用菜豆角。将树叶野菜洗净切成七八分长,放在盆里,边撒玉米面边搅拌,面不可多。旺火烧锅,架算子,铺屉布,将拌匀的菜面撒在上面。蒸20分钟即熟。蔬菜上裹一层薄薄面皮,而不掩其本色。吃起来松软筋道,菜味面香兼而有之。不忌口者,佐以醋蒜更佳。文人称为傀儡,意为代食品;农民叫做苦累,指受苦人吃的。

摇格格。用细箩筛玉米面,箩上粗面留作生面用,箩下细面用沸水烫,边浇边搅成碎疙瘩状,切忌莫稀。手沾凉水边揉边团,擀成薄饼,纵横切割成指甲盖大小的菱形小块,放在铺有生面的簸箕里,两手摇动,使之互不粘连。下在滚开的锅里,用勺子轻轻推转,五分钟即熟,捞在碗里,状似碎金。打卤炸酱均可,筋道肉头,清香爽口,胜似老北京炸酱面。

打烀饼。将白菜、大葱、山药叶等剁碎,放进粗玉米面内,用温水和匀,糊在锅底上约一公分厚,用手将表面拍平光滑。盖上锅,文火烧10分钟,闻到香味用铲子轻轻转动,避免沾锅,熟后起出,状似锅盖,下面一层焦黄锅巴,掰而食之,香酥可口。

打缸炉。开水烫玉米面,包以各种菜馅,然后沾凉水,边团边包,最后拍成巴掌大半寸厚馅饼。火炉上架一个没底的破脸盆,火口上盖一个多孔铁片,防止炉火太旺。脸盆上架饼铛,倒油,放上做好的馅饼,加盖。注意要不时用铲子转动,待七八成熟时铲起,靠在脸盆壁上烤,铛上放第二批。三两分钟翻过烤好背面,即食。

把儿条。细玉米面加少许山药面,为了增加粘连性,再加些榆皮面,开水烫面,揉透和匀,擀成薄片,切成三寸宽,再叠起来,中间撒生面,切成一把长的面条。煮熟,打卤炸酱即可。

雨果说,上帝用最柔和的泥土和最纯洁的色彩制成了女人的手指,我深信不疑。困难时期的

保北几日,我的牙齿和舌头、心灵都获得了一次高级享受,为后来无数次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所无法比拟。吃饭时,好像每一根面条都是她的手指,传递着聪慧,每一块干粮都是她的红唇,浸透着温情。小人谋食,君子谋道。她每做一顿饭,好像在讲一个道理:我每吃一顿饭都好像在读一篇文章。几天饭吃下去我们的婚姻就拍定了。当时我想,我选择的道路必然是终生的穷困,永远的玉米面,正需要一个女人来粗粮细作,制造出生活的味道,创造出一个好丈夫,创造出好儿女。后来事实证明,果然。

补丁的故事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过去居家过日子,特别是衣服被褥的使用原则。从古代到近代,乃至改革开放之前,丝绸棉布成本和售价较高,衣被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要开支之一。上层人物长袍马褂自不必说,劳动人民短衣短裤,被讥为“鹑衣”,就是秃尾巴鹌鹑的样子,也常破破烂烂,需要缝补。以碎布补缝破烂之处,叫做补丁。一件衣服补丁多了,叫百衲衣。如今的年轻人看京剧《红灯记》,见到李玉和与铁梅崭新的戏装上,加了几处不规则的布块,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叫补丁,是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1956年以后,中国的补丁骤然增多起来,好像一种流行的皮肤病。统购统销之后,吃饭凭粮票,穿衣要布票,不分老幼高矮,每人每年1丈2尺。以中等身材计算,做一件制服上衣需布7尺,一条裤子需布6尺。做一条棉被,里1丈4尺,表1丈2尺。如果家有积蓄,老人小孩背拉着,尚能将就。若是单身职工,独立生活,那就惨了,有穿的没盖的,有盖的没穿的。对于上班族来说,无疑是攘外重于安内。花钱买一床被套,内容不是农村的“落弓棉”,就是城里的再生品,连不成块儿,抱不成团儿,需要外加一个网套。晚上和衣钻进去,第二天沾一身棉絮,好像长了一层白毛。

当时部队比地方情况稍好一些,不实行布票,照常定时发衣发被。干部战士受社会环境影响,懂得了节约,省下一部分旧衣旧被转送亲友。于是军装时髦起来,军衣军大衣,绒衣绒裤满天飞。许多姑娘也冲这一优越性,希望找个军人成婚。地方女人穿上绿军装,就意味着成了军人家属,或者准军人家属,连本人也被称为“军用品”。

另一个特殊的部门是供销社。不知他们当中哪一位智者,发现日本进口的化肥袋可以洗净染色当布用,做成衣服软绵绵轻飘飘的。于是很多地方的袋装化肥改做散装卖,省下包装皮发给职工。一时供销社成为热门单位,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套近乎,以踅摸到一两个化肥袋为荣。只是这种日本化肥袋不好染色,洗两水就掉色。社会上流传这样一首民谣:晋县小干部,身穿哆嗦裤,前看日本产,后看是尿素。

我们家既没人当兵,又跟供销社不沾边,捞不到外块。但是大人孩子衣着有模有样,不失体面。为什么?全靠我爱人一双巧手,为全家拮据的生活“打补丁”。同样是那几丈布票,在她手里就得心应手,就经久耐用,充分表现了她聪明过人之处。应对变化,又全在手与心。首先是布料的选择,因用使材。被面单衣用浅色细布,柔软清爽。秋冬衣服用哔叽、咔叽,都是斜纹布,薄厚不同,必要时用双面咔叽,过春节还用条绒。尽管每尺多花一两角钱,算总账还是物美价廉。二是自己染色。当时外国经济封锁,国内织染技术落后,市场上只有蓝黑灰几种布料,颜色单调。为了孩子穿得鲜艳一些,自己买颜料,煮染出桃红,枣红,柳绿,湖蓝等颜色。再是自己剪裁。街上看到新鲜式样,书上找出美的图案,自己动手学着剪裁。为了省布,常常是两三件衣服套在一起裁。这些都要把学过的几何代数用上。尤其女儿的衣裙,力争新颖美丽,先在白纸上画小样,反复修改,确定后再在报纸上放大样。从小到大,经她的巧手妈妈缝制的衣服,没有重样的。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我爱人打补钉的艺术。孩子好动,上树爬墙,膝盖,肘部,臀部容易磨破,选用适当的碎布,剪成虎头猫脸等图案,对称的补上去,好像是装饰品。衣服上挂了个小口子,缝好,再绣朵花,天衣无缝。使我的小女儿,在那个灰暗色彩为主调的时代,显得花枝招展,好像一个小模特儿。

至今,我箱子底下还保存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几件衣服,阖起眼来,那些大大小小的补丁,好像天上的星星。

吃派饭

读高中时,语文课本上有秦兆阳一篇《王永淮》,主人公扎根农村,艰苦创业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我。几年后大学毕业,我申请到邢台山区工作,已经是邢台县县长的王永淮,推荐我到县文化馆,并建议我去全国植树造林先进单位石槽大队蹲点。报到第三天,我步行百里到达石槽。

一个刚刚走出家门、校门、机关门的“三门干部”,进山后困难重重。首先是不会吃饭了,过去吃食堂,用粮票买饭票,用饭票换饭吃,一个馒头二两,一碗粥一两。下乡吃派饭,一天交一斤二两粮票四角钱。可是农村饭食品种繁多,质量不等,个儿大个儿小,小碗大碗,难以掌握。

第二天,太阳一竿子高,一个小闺女来叫:“工作员!今儿个到俺家吃饭去。”沿着石板路拐弯抹角,走进一团石头院,来到一座石头屋,在一张石头桌旁坐下。主人先端上来一碗稀的,黑瓷碗大如小盆,内容介于豆浆与面粥之间,乱着菜叶,黄中泛绿。他说这叫豆沫,现磨现煮的。禁不住豆香引诱,抿了一口,果然是美味。接着又端上来一盘窝头,谷子面做的(谷子碾去糠皮才叫小米),拳头大小。主人倒过来“黄金塔”,塞上一个软柿子,像黄云托出半轮红日。我激动了,但是拿起又放下。因为那碗豆沫已经尝了一口,就得喝完,一大碗豆沫该有三两的样子,再吞进那金塔红日,显然要超过指标了。这时脑子里立即出现一个镜头,1960年在固安县搞整风整社,天津市一位副局级干部,就因为在生产队食堂多吃了两块红薯,被工作团大会批判,当场“双开”。从此我吃饭划了一个底线,慎莫多吃多占。

吃了饭上山劳动,刨坑栽树,与石头打交道很费力气,撒了两泡尿,一大碗豆沫就消耗殆尽,饿得心慌腿软。午饭是红薯面饴铬,山韭菜炒蘑菇做卤,香味扑鼻,狼吞虎咽吃下去。吃完一拍脑袋,糟了!早饭一大碗豆沫,中午一大碗饸铬,一斤二两的定量,一不留神差不多吃完了,晚上小闺女再叫吃饭不敢去了。这一来更糟了,老乡以为我病了,特意作了一碗白面条,打了两个荷包蛋,叫小闺女送到我的住处。尽管饥肠辘辘,面对饭碗不敢动一下筷子,守到半夜又送回去。

几天之后,王县长上山,发现我瘦了,走访我吃过饭的人家以后,笑着对我说:“你是三年困难饿怕了,把吃派饭当成考验,一天过三关。其实吃派饭是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通过深入群众,访贫问苦,了解情况,不是去当客人,不能把自己当外人,该吃就吃。吃饱好工作。从此我吃派饭才吃出了味道。后来搞“四清”试点,有几个社员跳起来揭发一个生产队长多吃多占,作风霸道,工作队就把他挂起来。我吃派饭时反复了解,这几个人小偷小摸,被队长逮住批评处罚过,是“勇敢分

子”,经过群众评议,给队长恢复了工作。吃派饭正像马玉涛在《马儿呀你慢慢走》中唱的:“吃得是一锅饭,点得是一灯油”,无形中拉近了和农民的距离,听到了掏心窝子的话,了解到许多生动的故事。

一次在老乡家里吃饭,听说一户人家与生产队牲口棚为邻,中间隔一道墙,墙根儿有一个小水道。这户人家故意把自己的鸡,通过水道赶到牲口棚里找食吃。我觉得新鲜,换一户吃饭又作了印证,觉得小事情可以做大文章,乘兴写了剧本《轰鸡》,在河北省戏剧会演拿了头奖,周总理看后说反映问题深刻。

吃派饭,吃百家饭。参加工作以后,经常下乡蹲点,一蹲就是几个月,吃了四年派饭,够千家饭了。群众对管饭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多数是乐意的,改着样儿让你吃,说长期离家在外不容易。阶级成分高的不敢给做好的,怕说是拉拢腐蚀干部。光棍汉子条件差,不大会做,就要自己动手,烧火擀面。还有邋遢笨拙出了名的户,大队干部不给你派,也不要错过,这些人家往往有困难,需要解决,千万不可嫌弃,隔门而过,那样会打击他们。有一次,一个半傻不俏的女人管饭,我在下边拉风箱,她抱着孩子熥窝窝头。突然孩子拉屎了,拉在锅台上,她慌忙拿了一只碗扣上,以为我没有看见,我也就装着没看见,该怎么吃还怎么吃。心里并不怪她,发放救济时,还第一个想到了她。

老实巴交的农民有时也会看人下菜碟。他们看人,不是看职务的高低,职业的长短,而是看人品的好坏。有一次,造反派押送县委书记何耀明全县游斗,在山区一个大队搞批判大会,会后派饭到一户农家。这位老大爷表面嘻嘻哈哈,可是心里有数。开饭吃面条儿,他把造反派让到上房坐下,每只碗里加了一撮盐,翱得他们直咧嘴。而把何耀明推到门外,说走资派靠边儿站,端碗到院里吃去。何耀明一挑筷子,下边儿窝着四个荷包蛋,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如今,“蹲点”,“派饭”一类的词儿,已经从生活中消失了,我下乡采访,包括公务,都是乡政府村委会“安排”,到饭馆酒楼,山珍海味,一人吃请,多人作陪。不落忍,只有自带吃的。但是都吃不到过去那种味道了。对于以往吃派饭的香甜,只有眯缝着眼回味了。

肚量问题

农村“整风整社”以后,城市开展“五反”运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1963年省委书记处生活会上,有人给刘子厚提意见,说他下乡工作时,在某地吃了一头猪,又在某地吃了一头驴。当时普通干部职工,每人每月供应半斤肉,一头猪一头驴,显然是个重大问题。意见是从下边提上来的,大家抓住不放,上纲上线。

当时省委书记林铁养病,刘子厚省长兼省委书记处书记主持全面工作。那时全党上下过着严格的民主生活,批评自我批评,不讲情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主要领导不仅毫无例外,还要以身做则。这个1929年入党,1935年领导“冀南暴动”,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新四军师长,众目睽睽之下,发蒙,难堪,下来查问贴身警卫小杨子:“你好好想想,有这回事吗?”小杨子扳着指头数这几年的下乡经历,末了一跺脚,“咳!有。那一次在南和县泳年县工作,县招待所吃过一顿猪肉饺子。又一次在临沼关(隶属河北邯郸)工作,县委招待所吃过一盘驴灌肠,合着那就是一头猪一头驴,都记在你的名下。那你的肚子也太大了。”

问题找出来,刘子厚还是在书记处生活会上做了深刻检查,讲了些以小失大,防微杜渐的道理。虽然吃饭肚子没那么大,听取意见却需要有大肚量。以此为训,他反复叮嘱家属和身边工作人员,凡事要有群众观点,严格把好吃饭这一关,给自己戴上笼头、嚼子(防止偷吃庄稼,戴在牲口嘴上的一种铁制工具),发现有什么不对头,你们就勒一下缰绳。

有一次刘子厚和小杨子风尘仆仆下乡回来,发现办公室有一箱桔子。刘子厚有糖尿病容易口渴,顺手拿过一只掰开就吃,一瓣桔子还没咽下去,就把剩下的多半只放下,不好意思地对小杨子说:“你怎么没勒住缰绳,快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小杨子回来说是湖北省委送来的,每个书记一箱。子厚说箱子打开了,又吃了一口,没法退了,问问市场价格,如数给钱。市场上每斤桔子三角钱。那时半斤一个的馒头4分钱,桔子价格不低了,刘子厚按四角一斤给了钱,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下来。

又一次下乡回来,大光明影院第一次上演宽银幕影片《魔术师的奇遇》,孩子们嚷着要看,子厚自己出钱,让小杨子买票。电影开演了,觉着不对劲,影院只有自己一家和身边的工作人员,心里忐忑不安,宽银幕电影也没看好。灯一亮就喊小杨子过来,追问是怎么回事。小杨子说,买电影票时正碰上影院经理,认识他。听说是省长看,说什么也不收钱。子厚一听,火冒三丈,说你这个关是怎么把的,这可是真的一顿吃一头驴了。命令他赶快送钱去,还要加倍地交。

我的家乡南汪店是隆尧县最南边一个村,刘子厚的家乡刘家屯是任县最北边一个村,相距不过二里,因此我对他家的情况了解一些。刘子厚从湖北省长调任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又从黄委主任调任河北省长。这期间,他的老爹一直在老家受苦(当地把种地叫受苦),住房破瓦寒窑一般。当地公社领导做主,在院里盖了五间砖房,给他老爹住。刘子厚听到后捶胸顿足,说这是搞特殊,叫他怎么有脸回家。果然从此就不敢明着回村了,想老爹时就晚上偷偷回去看一眼,天明前就走。地区领导知道了,想法给个台阶下。砖房不能拆,由唐庄农场买下,产权使用权归农场。唐庄就在刘家屯村西二三里。刘子厚办事认真,让老爹搬回老屋,并在新房和老屋中间垒了一道高墙,变成另一处宅院,把自家的宅基地也白白割让出一部分。

也许是受到公社干部给老爹盖房的警示,刘子厚把全省“四清”运动的试点,选择在自己的家乡任县,并且亲自在与刘家屯三里之遥的永福庄大队蹲点。明摆着“四清”运动就是整人运动,全县大大小小的干部,过了筛子又过箩地整治一遍,其中也少不了沾亲带故的,搞起来就得六亲不认,说不定还要“铡包勉”。这种事换作别的领导,总会躲着走的。这说明刘子厚为人正直,胸怀坦荡,也表明他把“四清”搞彻底的决心。乡亲们议论,有的说“刘月子”(刘子厚的乳名)犯傻,有的说这才是怀抱驴圣上金殿,忠心耿耿。

小小的任县,上万名“四清”工作队员大军压境,其中也不乏中央部级领导,为了工作方便,他们都以化名出现,我所在的工作队就有个队员叫魏江,山西口音,中央调查部副部长。刘子厚是当地人,不少人都认识他,瞒不了人。一天三顿吃派饭,他事先不让告诉姓名,只说是普通工作队员。饭端上来,糠菜饼子,红薯把子,一老一少吃得很香。刘子厚对小杨子说,我小的时候,连这还吃不上呢。吃这个好,大概不会有人说,我刘子厚一顿吃了一亩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