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组缃的散文观及艺术特征
2009-06-02张丽华
摘 要:吴组缃以小说闻名,其实他的散文创作也颇具特色,只是评论界长期以来对其缺乏全面、深入的研究。综观吴组缃一生的散文创作,记叙真情实感是其创作的宗旨,真实地反映时代和社会是他的创作理念,他坚持以写人物为中心的创作主张以及圆熟的写作技巧,使他跨越了文体的疆界,不因内容而拘谨于某种表现形式,丰富了散文的审美张力,形成了自己的散文观及艺术特征。
关键词:吴组缃 散文观 文体 时代主题 人物 真实
皖籍作家吴组缃(1908—1994),以作品的质而非作品的量著称于中国现代文坛。相对于吴组缃的小说创作研究,他的散文创作少人问津。其实吴组缃的散文创作从1925年的《和大家谈谈可能罢》起,一直到1993年他去世的前一年写的《我与二十世纪》止,其创作历程要比小说长远得多,并形成了自己的散文观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但一直以来评论界对吴组缃60多年的散文创作缺乏一个全面、系统的研究。可见,吴组缃散文创作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本文就其散文观及艺术特征略作探讨。
首先是散文文体
吴组缃作品在文体分类上常常让评论者、读者甚至其本人难以确定,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名篇《黄昏》。有人将它作为散文鉴赏,有人却当作小说来读,钱理群虽将它编入《时代小说》,但认为既可看作小说也可视为散文,同时“本篇的叙事与描写,都集中在一个时间:‘我归家不久的黄昏;一个地点:‘我家的庭院;以‘我为中心,各种人物穿插上场与下场,结构又颇似一个独幕剧”[1]。作者本人在《吴组缃小说散文集》中将其归入第三辑散文中,而1988年北京大学出版的吴组缃作品专集中《黄昏》却没有收入《拾荒集》(散文卷)而是列入了《宿草集》(小说卷)中。他的《柴》则被日本佐藤春夫编入《世界短篇杰作全集》。吴组缃认为《泰山风光》是篇游记,有时却被划入报告文学等等。当然,不管读者按哪种文体来读,吴组缃都认可。关于散文文体,吴组缃认为:“不论是外国作家还是中国作家,严格地说,对散文和小说是划不清界限的。”[2]吴组缃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的影响,他认为,中国的《古文观止》是最标准最好的散文,有抒情、有说理、有叙事,而外国文学家像法国的莫泊桑、俄国的契诃夫、美国的欧亨利写的许多短篇小说都可以看作是散文。吴组缃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前辈们的创作思想与风格一直影响着吴组缃的创作,在他的散文中,我们可以找到朱自清“表现自我”和周作人“人的文学”的散文理论依据,也可以看到他对鲁迅精神血脉的承继。钱理群认为:“在现代文学史上,吴先生是属于以作品的质量取胜的作家,不轻易动笔,而每有一作,必在对于生活、人生、人性的开掘与艺术形式上,都有新的探索,新的创造。在这一点上,其实是接近鲁迅的。” [3]袁良骏先生说得更具体:“从创作态度、艺术风格上看,二人是很有一些相似之处的。读着《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樊家铺》等吴组缃的代表作,我们是很容易想起鲁迅的《故乡》、《祝福》、《离婚》等优秀篇章的。至少,在对破产农村入微的观察、在对贫苦农民的深厚的同情、在平淡中见热烈的‘白描手法、在人物刻划的典型化程度、在艺术描写的精雕细刻等诸多方面,我们都不难发现二者的共同点。”[4] 可见,鲁迅对吴组缃的创作有极大的影响。在“五四”文体革命中,鲁迅就特别强调各文体之间的渗透融合。在他自编的小说集里,有《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等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的作品和戏剧体的《起死》;在诗集《野草》里,也有《过客》这样的戏剧体。显然,这直接影响着吴组缃的文体观。在吴组缃看来,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是反映时代与社会,反映人生与人性,而不必囿于某种文体形式。确实如此,任何一种文体都需要邻里之间的学习和借鉴,淡化文体特征往往是寻求一种文学样式新发展的有利途径。吴组缃对小说、散文、戏剧、诗歌等各种文体都有研究,且能诗亦文还写小说,这样,各种文体在吴组缃笔下互相渗透、融合为一个有机整体,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黄昏》、《柴》既是吴组缃的散文代表作,又是他的小说名篇了。
其次是时代主题
基于文体认识,那么,吴组缃另一个重要的散文观就是关注时代主题。他认为:“文学这东西对时代、对社会负有严正重大的使命,它该站在当代思潮的前面真实地反映着那个时代‘内在和‘外在,指导或闪示着我们该怎么做、怎么走,怎样生活。”[5]在这里,作者非常明确地道出了文学对社会生活的重大作用及历史使命。钱理群在编选吴组缃的小说选本时,将其定名为“时代小说”,根据是吴组缃对茅盾《子夜》的一个评价:茅盾之所以被人重视,最大原故是在他能抓住巨大的题目来反映当时的时代与社会;他能懂得我们这个时代,能懂得我们这个社会。[6]钱理群认为,这是吴组缃夫子自道。“时代小说”的特点是从对个人价值、人生意义的思考转向对社会性质、出路、发展趋向的探索,从偏重主观抒情到客观写实,理性因素的注入,典型环境、典型性格的注重,等等。吴组缃小说的这些特征,同样也体现在其散文创作中。因此,30年代初期,面对北京清华园盛行的纤弱趣味的文风,吴组缃于1931年写出《谈谈清华的文风》一文,他反对纤弱趣味的小品散文,强调“要把世界观念,民族观念,社会观念摆在脑里,放开眼,看一看时代,看一看我们民族的地位,看一看社会的内状……我们该在现有的生活里抓住苦痛、悲慨,在我们现有的灵魂里,抓住它的矛盾处……”[7]
在20世纪的乡土中国,30年代恐怕是一个最没有亮色的时代,从1931年到1935年,国内连年的旱涝灾害,那时正值世界经济危机爆发,资本主义将经济危机转嫁到中国,使得本就危机四伏的中国农村濒临彻底破产,城乡经济的衰败破产成为30年代前期中国社会最重要的社会现象,加之后期战争的创伤,一切似乎都在表明,中国乡村的没落与衰颓,气数已定,无可挽回了。吴组缃就在这一非常时期登上文坛,因此,“反封建主题”、“破产主题”和“抗战主题”自然就成了他关注时代与社会的主要话题,他曾说 “我的这些作品都是我们民族社会在三座大山的重压下的时代写的,内容是写我们人民的苦难、挣扎与斗争。”[8] 面对30年代中国农村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和封建主义压迫下急剧破产的现实图景,无论小说还是散文,他所关注的主题是一致的。他名重一方,为人称道的散文名篇都作于30年代。《黄昏》、《村居记事二则》、《柴》反映的是30年代农村经济的萧条和农民生活的苦难;《泰山风光》应是一篇游记,“但所分析刻画的还是社会形态,而自然景物倒被我忽略了” [9],描绘的是泰山特有的以乞致富的“丐官”和以敛财为能事的和尚道士的丑恶行径,把抗战前夕“连空气和阳光都变成灰黑色的”泰安城“风光”真实地展现于读者眼前;《差船》是吴组缃唯一一篇写抗战题材的散文,这是他亲历亲见的一段旅途生活的记实,他揭露了在全民积极抗战的大好形势下,那些唯利是图,利用一切机会中饱私囊,只图个人利益的卑劣自私的小人(船老大),更令人发指的是那些打着抗战的旗号,却四处招摇撞骗,吃喝嫖赌,为图个人享乐而不顾伤兵死活的军中败类(副官及护士长)。这些令人震惊的罪恶,都是事实,吴组缃将他们公之于众,目的就是要反映抗日大环境下的“全面真实”,让人们认清“抗战的现实是光明与黑暗的交错”。这正体现了他的创作初衷:在日常见闻中,对当时剧烈变动的现实有许多感受。尤其关于我的切身境遇,我所熟悉的人和事,那巨大深刻的变化,更使我内心震动。我努力想了解这些变化的实质,认识它的趋向,慢慢从自己的小天地探出头来,要看整个的时代与社会。[10]
第三是以写人为中心
吴组缃认为要反映时代与社会,就必须以写人为中心, 因为 “有些散文,或写内心的情绪,或写自己的幻觉,或写想像的东西,写来写去,写的还是人的某一方面。因为整个社会、时代、空间、时间——它的主人翁都是人。归根结蒂,人是一切的主人翁。文学就是人学,散文和小说本来就是写人的。”[11]由此可见,写人物是吴组缃散文创作的中心点,他认为时代与社会的中心是人,“把人物真实地,具体地,活生生地描写了出来,时代与社会自然也就真实地具体地活生生地表现了出来。”[12]因此,以写人物为中心就成了吴组缃散文的一个重要特征,其写作匠心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是故事情节的处理。有人物自然就有故事。例如《柴》中一个勤劳、忠厚的劈柴人——鹭鸶哥,从小父母被迫害,他只好少小离家,当长工受尽折磨,流落社会又遭抢劫,好容易成了家,又遭诬陷坐牢,出狱后,妻走子亡,孤身一人住在破庙,在半疯半痴中想念着儿子。再如《村居记事二则》,讲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贫苦农妇秦嫂子,在痛失丈夫和小儿子的情况下,一颗痛楚的心,一半护卫着给人当童养媳的女儿,一半牵挂着到千里之外谋生的大儿子,成了一个“祥林嫂式”的人物,最后,为替女儿看护黄豆,在夜里被小偷活活打死。情节脉络清晰,故事催人泪下,但这是散文,不是小说。因为小说中的故事必须通过情节结构来完成, 而吴组缃散文中的故事则是通过人物的自述和对话来展开情节,而不要求严谨的情节结构,因此,有小说的特点,但本体还是散文。所以吴组缃散文具有较强的故事性,从而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构成了吴组缃散文的特点之一。
二是人物形象的刻画。吴组缃的散文以写人为中心,自然要通过对人物的肖像、外貌、神态、语言、动作进行生动传神的描写,刻画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塑造人物形象,这是吴组缃散文的又一显著特征,也成为吴组缃散文在开拓创新之路上取得的最为引人瞩目的艺术成就。打开他的《拾荒集》,几乎每一篇散文都离不开写人,许多散文的人物一出场,作者首先就是抓住人物的肖像、外貌、神态、语言、动作来描写的。如《扬州杂记》中热情、讨好的穷茶役和雍容华贵、生活放荡无忧的上等游客;《柴》中的鹭鸶哥,长着“癞痢头、脸子干枯瘦削”、“个子高得有点可怕,尤其是两条腿,又细又挺直,简直像缚了高跷似的”、“一只阔大的嘴巴,像一只鼋鱼,劈柴用力的时候歪斜着撕开来”;《差船》中,通过描写船老大的言行和“我”所目睹的副官及护士长的丑态和卑劣行为,刻画出他们的卑劣自私、言而无信;《村居纪事二则》中秦嫂子一出场,就对她的外貌肖像作了细致的描写,她“那时门牙已经落掉四五个。黝黄的瘦脸上挤满了很深的皱摺,数茎黄茅草似的头发,远远就看得见发缝里的皮肉”,一个倍受苦难折磨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深深烙印在读者的记忆里。尤其是在《泰山风光》中,作家对道貌岸然的敛钱道士,贫困、木然的乡下香客和谙熟生财之道的乞倌三种人物入木三分的形象刻画,更是一直为人们所称道。
第四是写真情实感
反映时代与社会、写人物必然讲究真实性。吴组缃曾经强调:“我们当然要美要善,真不是唯一的,却是最基本的,它是一切文艺生命之所系,离了真,美和善都无所附丽。”[13]他这样解释他对散文真实性的看法:“我想所谓‘真意有两条:一是真情,这是作者主观方面的。你写的内容真正使你感动了,否则不成其为动人的作品。二是要有实感,这是客观的东西为你主观所感受或认识到的。”[14] 因此,“写真情实感”成了吴组缃散文的创作宗旨。他在《西柳集》序中说过:“这里收集的几篇东西,有的似乎是小说,有的其实不是,但都多少说了点故事。内容的五颜六色,正展露着现代一个知识青年如我者之真实的灵魂。”[15]他一生的散文最可见他的这一散文观,真实地记录了作者的人生经验和见闻,字里行间蕴蓄着作者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充满作者的真情、炽情。他认为真情实感不一定就要为自然的现实情境所束缚,不仅要描写这种纯客观的“实在”,还应该将所见的实在通过自己的世界观、社会观,加以艺术地整理,真实地表现出来,好的散文就是要写自己的真知灼见,要写个人的思想感情。关于这一点,笔者另有拙著专论,在此不再展开。
最后是语言艺术
吴组缃散文卓越的艺术成就,还得力于作家在语言上的深厚修养。他的语言朴素畅达,表达细腻,体现了现代散文语言的灵活性和丰富性,拓宽了现代散文的语言领域,为现代散文的发展提供了借鉴,归结起来有如下四个方面:
(一)学者的语言。兼有作家和学者身份的吴组缃,散文的语言风格是自然与凝练美的结合,处处显示出富于感情的作家和善于思考的学者二者兼具的行文特色。读他的文章,犹如同一位学问渊博、阅历丰富的长者聊天,在轻松愉快中就能得到深刻的启示。他在《雁冰先生印象记》一文中回忆茅盾时说:“他的谈锋很健,是一种抽丝似的,‘娓娓的谈法,不是那种高谈阔论;声音文静柔和,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的。”[16]我们读吴组缃的文章,得到的印象,与此相仿佛。这使他的散文更多地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是一种平和、淡泊、学理化的智者散文,一种在平实的生活叙述中,透露出非常透彻、非常澄明的人生智慧和理性精神的散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二)雅俗共赏的语言。在语言的运用上,吴组缃的散文是由“雅俗共赏”的白话写成的。他在语言上追求干净、利落、耐人寻味而又经得起推敲。他曾指出:语言的美和用是分不开的,最有用、最管用、最好用的,就是最美的。[17]从这个原则出发,他以人民群众的口语为基础,经过提炼,形成了独特的既保留了口语精华又不涉及粗俗的散文语言,让人读后获得一种朴素清新的美感。他善用比喻,深奥的道理通过生动明了的比喻表达出来,通俗易懂,耐人寻味,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三)文、白相融的语言。吴组缃散文中的叙述,在现代书面语言的基础上,化入古汉语中生动而有概括力的词语和句法,将文言词语巧妙地镶嵌在干净利落、纯熟自然的口语中,使读者感觉不到文言成分,在凝练细腻之中蕴含醇厚典雅。
(四)小说化的语言。吴组缃在散文中运用小说笔法塑造人物形象,自然少不了在语言上下功夫。他的散文语言也是“小说化”的, 主要采用的表达方式是叙述和描写,语言平实自然。人物语言善于使用对话,通过对话推动情节发展,通过对话塑造人物形象。吴组缃曾说,写人物,对话是个巧法子,他那篇倍受推崇的小说《一千八百担》就被称作“对话的艺术”。因此,他非常注重对各阶层人物口语的吸取和熔炼,刻意追求人物语言的个性化,并能通过人物的对话写出人物的个性。比如《黄昏》中不同人物的对话,就活化出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与性格;《柴》中“鹭鸶哥”那一字一顿的口语;《村居记事二则》中,没有文化、思子心切的秦嫂子的唠叨和有文化、能识文算帐的失业店员三驼子羞答答的语言,都很贴合他们的身份和性格特征。
综观吴组缃的散文创作,写真情实感是其创作的宗旨,真实地反映时代和社会是他的创作理念,他坚持以写人物为中心的创作主张以及圆熟的写作技巧,使他跨越了文体的疆界,不因内容而拘谨于某种表现形式,从而丰富了散文的审美张力,形成了自己的散文艺术风格。
(本文为福建省教育厅A类科研课题,项目编号:JA07155S)
注释:
[1][3]钱理群:《时代小说·序》,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页,第2页。
[2][11]吴组缃:《答美国进修生彭佳玲问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33页,第134页。
[4]袁良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吴组缃小说艺术漫笔》,北京大学学报,1982年,第6期。
[5]吴组缃:《斥徐祖正先生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页。
[6]吴组缃:《评〈子夜〉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94页。
[7]吴组缃:《谈谈清华的文风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
[8]吴组缃:《宿草集·小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
[9][10]吴组缃:《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前记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68页,第167页。
[12]吴组缃:《如何创作小说中的人物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4页。
[13][14]吴组缃:《谈散文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2页,第91页。
[15]吴组缃:《西柳集·序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62页。
[16]吴组缃:《吴组缃先生纪念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45页。
[17]吴组缃:《生活·写作·读书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1页。
(张丽华 福州 福建工程学院文化传播系 35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