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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罐传奇

2009-06-01魏国松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魏茶店茶农

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喜欢各处走动的人,喜欢看各处的景致,然后再用笔把它们记录下来。我身边的人常常这样对我说:“魏国松,徐霞客若是投胎转世活在当代,那就是你了。”我就说:“徐霞客若是活在当代,他不是我,他是我干爷爷,我跟他还差两个辈分呢。”

我身边的人还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很不错的小家,小家里当时烟火旺盛,孩子哭老婆叫的,具备了在尘世间组成一个普通家庭的所有要素。可是小家经不住我长年累月地各处走动,经不住我这样折腾,终于有一天小家里的烟火不旺了,孩子不哭了,老婆也不叫了,据后来听邻居讲,他们是在夏季某一天的黄昏时分悄无声息地离开小家的。算算老婆领着孩子离开小家的时间,那时我正在新疆的伊犁河谷摘熏衣草上的紫色花瓣儿呢,等我回到小家的时候,那把三个人都能打开的门锁早已经穿上了锈衣。

当时我拎着一瓶二锅头,就坐在小家的门前嘴对嘴地喝了起来。我回看一眼小家,已经模糊起来了。而当我的眼光越过小家院墙外的柳梢往更远处望时,却又无比地清晰起来了,我跟自己说,我还得走呀,这辈子我就是在路上走的命了。

我在家呆了一段时间。并没有等到老婆跟我提出离婚的法院传票,便觉得这样待下去很没意思,于是就从第二年的晚春季节里再次出走,从辽西来到了皖南,并在一个有着一大片富硒土地的村落里驻足下来。看着面前这一幕幕在梦里都难以见到的景致,我知道自己的笔又开始嘎嘎嘎地叫着要记录些什么了。就这样,我迫不及待地在来到这儿的最初几天里,把自己累成了一摊泥,拾起来然后又累成了一摊泥,紧接着也把我的一支笔累得吐不出墨水来了。

来到富硒村的第四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缕柔光搭在了我的胳膊上。我亮堂堂地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徽州古道,它很长,据说从我脚下能延伸到外省的赣、浙、闽一带,可我只走了其中的很短一段,就来到了一个茶店,这个茶店的右手边是仙寓山,左手边是牯牛降,它们都是黄山山脉向西延伸过去的标志性大山,这两座大山的山尖罩在云雾之中,有时云雾重了,就洇到半山腰,那一层叠一层的梯形茶田便随之隐去了。

茶店的紫檀色木门就像是故宫太和殿里的屏风一样,现在一折一折地被打开了。八仙桌的桌面上一下子就接住了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阳光,两侧的方凳上也是。一个老人,确切地说是一个老妇人,手里正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在打扫八仙桌后面的一些物件,这些物件都是一些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当老妇人把其中一个青花瓷罐放在八仙桌的正中央时,我就看见那瓷罐上的兰花草在光线里轻轻摆动起来,我仿佛都嗅到了从釉面上飘出来的兰花草清香了。

老妇人此时头都没抬就说话了:“哪里来的客人?”我四下里开始找起人来。我看见茶店紧贴在东墙上有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穿着一件黑漆马褂,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垂在胸前,我还看见这个人落脚的地方,有一炉很旺盛的香火。虽然这个人看上去栩栩如生,可我知道他不是跟我一样能呼吸的人,他只是一张工笔画里的人物而已,这之后我在茶店原地转了一圈,也没看见除我和老妇人之外的第三个人。老妇人这时又说了一遍:“哪里来的客人?”我想我突然一下子弄明白了,就忙问:“你是在问我吗?”老妇人抬起头来,冲我做了一个肯定的动作。

在我们互通了彼此的一些信息后,便感觉一下子亲近了起来。我知道了这个老妇人叫陈冯桂珍,是一个前朝的大家闺秀,一个穿戴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八十五岁的老太太,我就叫了声:“陈冯桂珍奶奶你的身体真棒。”陈冯桂珍听我这么一恭维,就笑了,她像是做保健操一样,磕了几下自己一口很好的牙齿后对我说:“小魏同志,你就叫我桂珍奶奶吧,我前面的夫家姓和娘家姓,你就省略掉吧。”

接下来我很无所事事,因为该介绍的已经介绍过了,所以便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冷场。我摸了几下门坎上蹲着的老猫之后,就踱到西墙下俯身看起了茶柜里的茶叶,这茶叶有听装的,有袋装的,还有用竹筒装的,它们都是一个品牌的系列包装。我在这一涌涌散发着特殊茶香的柜台前正看得仔细的时候,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一转身便看见陈冯桂珍把八仙桌上的那个青花瓷罐已经抱在怀里了,并把鼻尖触在了那上面,我还看见陈冯桂珍的两侧鼻翼一开一合的,发着咝咝的声音,像是在用力闻着什么味道。

我说:“桂珍奶奶,你在干什么呢?”“我在闻这个罐里宝物的味道呢。小魏同志你也来闻闻吧。”我摆着手装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说:“桂珍奶奶,既然这是你的宝物,那我就不闻了,我还是敬而远之为好,我怕闻了之后喜欢上你的宝物,把你的宝物给抢走了。”陈冯桂珍就笑起来,就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小魏同志,你的身份证我看了,你的驾驶证我看了,你的结扎证我也看了,嘿嘿,就你这麻秆小身子骨我更是看了,你要是抢,还未必能抢得过我呢。”我后悔从兜里往外掏急了证件,把自己的绝育证也一并给掏出来了,我很尴尬,就讪讪笑了一下说:“那好吧桂珍奶奶,那我们就试试彼此的手劲儿吧。”陈冯桂珍放下青花瓷罐,真的就把一只手伸了过来,这只手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光滑饱满,每个指骨节依然是那么细小圆润,蓝色的血管伏在皮肤下依然是那么清清亮亮,八十多年的人生岁月似乎没在这只手上留下什么痕迹。我就稍稍用力攥了一下这只手,我看见陈冯桂珍的嘴角哆嗦了一下,就没有再攥下去,我说:“桂珍奶奶,我有劲儿吗?”陈冯桂珍笑着说:“你就这么点劲儿呀,和我文生哥的劲儿差多了。”我就问:“桂珍奶奶,你说的文生哥是谁?”陈冯桂珍像是没注意脱口说出了什么秘密一样,马上用手捂起了嘴,可是直到拿开了捂嘴的手后,她也没有回答我,而是大声对我说:“把你的手伸过来,瞧我的。”我并没有对陈冯桂珍的“文生哥”纠缠下去,于是把注意力用在了陈冯桂珍开始攥我的动作上来。

看样子陈冯桂珍都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在攥我,可我却感觉像是被软软的耐克护腕紧紧箍住了一般,好个舒服。陈冯桂珍问我疼不?我说不疼,她又问了我一遍疼不?我说不疼,当她第三遍问我疼不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她那张憋得通红的脸,就急忙说了起来:“哎呀桂珍奶奶,别攥了别攥了,我受不了了,真疼呀。”陈冯桂珍就撒开了我的手坐在凳子上,一边笑着一边喘起了粗气。

我知道陈冯桂珍攥我的劲儿顶破天也就这么大而已,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太太,能有多大的劲儿?不过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老人家返老还童的举止罢了。我对陈冯桂珍说:“桂珍奶奶,我输给你了,我抢不过你,那我就闻下这个罐子里的宝吧。”陈冯桂珍就危襟正坐起来,说“只准你老老实实地闻,不准你乱说乱动。”我说好。

我对这个青花瓷罐上下左右闻了一通之后说:“桂珍奶奶,我并没有闻到什么呀。”陈冯桂珍摸了摸我的鼻子说:“你再好好闻闻。”我又闻了一通还是没有闻到什么。陈冯桂珍

看样子很生气,说:“小魏同志你的鼻子白长了。”她这样一说,我就不好意思地摸起自己的鼻子来了。“你就没有闻到薄雾挂在茶树上的那缕香?”我正要晃脑袋的时候,陈冯桂珍又说话了:“你就没有闻到兰花被露珠打颤了的那缕香?”我就不晃脑袋了。就张着嘴听陈冯桂珍说:“你就没有闻到光线抽落茶芽坠地的那缕香?”我终于晃起脑袋来了,我说:“桂珍奶奶,我的大家闺秀奶奶呀,你饶了我吧,你就别做诗了行不。”陈冯桂珍并没有理会我的言语,她无比惋惜地对我说:“那三缕香,就藏在这个青花瓷罐里,唉,可惜你闻不到呀。”看我满脸狐疑的样子,陈冯桂珍接着说:“小魏同志,我这个罐里的三缕香,就是从那座山上装回来的,你上那座山上找找去吧。”我顺着陈冯桂珍的手指望过去,看到那座山,正是我前一天曾经爬上去的仙寓山,那一片片茶田,随坡依势,方圆有形,就像是涂在版画上的一块块墨绿颜色。

我越来越琢磨不透面前的这个老太太了。第一次见面她就抱着那个青花瓷罐,还突然从嘴里蹦出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文生哥”三个字。这给我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印象,若是我们以后有了第二次见面、第三次见面或者更多次见面的机会,那她又能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呢?我接过一杯陈冯桂珍递到我手里的茶,这杯茶汤色浅黄明亮,被我稳稳地端着,茶汤的表面就像是一枚抛光很好的铜镜,在照着我这张非常困惑的嘴脸。

一天以后,我第二次登上了仙寓山。却始终没有在那上面闻到陈冯桂珍跟我说的那三缕香,可我在云雾缭绕之中闻到了不止三缕香,我闻到了一缕茶树的香,一缕榉树的香,一缕被当地茶农称之为观音树的香,一缕青草跟花朵搅在一起的香,还有一缕实实在在的泥土香,总之我闻到的香,比起陈冯桂珍告诉我的那三缕香,多出了很多缕来。就在我闻香期间。我还在山上的一个茶农嘴里知道了有关陈冯桂珍的很多故事,这让她一下子在我的印象里,真是刚摘掉了神秘,又罩上了传奇。

从仙寓山回到富硒村,正是午后闷热时光,劳作了一个上午的茶农们都在歇晌,我想陈冯桂珍一天到晚什么活儿都不干,平常也就是拿个拂尘往外轰轰钻进茶店里的小飞虫、或者拿个鸡毛掸子扫扫瓶瓶罐罐上的尘埃而已。我要跟她说会儿话去,我想把那个茶农跟我在仙寓山上讲的故事,在不能引起她激烈反应的前提下再核对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出入,包括那个我已经了解了大概齐的“文生哥”。可当我来到陈冯桂珍的茶店时,还真就看见她卧在一张凉床上也歇起晌来了。我倚在门框上,老猫已经站在门坎上舔起了我的手,瘦竹也伸过叶子来轻擦着我的脸,我看着陈冯桂珍在自己四敞大开的茶店里躺着,她在凉床上的睡相一点都不设防,便刹那间感觉到了这块土地之上的民风,刮得竟是如此淳朴,眼前这个老人的睡相非常安静,甚至都安静得令茶店呈现出一片舒恬的祥瑞来了。

我似乎就在这片舒恬的祥瑞里,看到陈冯桂珍从凉床上醒来,她冲我招招手说小魏同志来来来,我领你走。我跟在陈冯桂珍后面,看到她越走越年轻,一直走到了一九四零年夏季的某一个吉日傍晚,当她回转过身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她已是一身新娘打扮,在薄纱的红盖头下,她那张充满着学生气的脸上涂着腼腆、妩媚,她那双亮汪汪的眼睛看样子只要轻轻一碰,便能溢出羞涩来。陈冯桂珍身后的陪嫁物大担小挑,堆满了整个厅堂,在一根根粗大的红烛照耀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陪嫁物就是一个青花瓷罐,正被她抱进了洞房。这之后我就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揭开了十七岁的陈冯桂珍的红盖头来……

我有些措手不及。现在,这个戴着眼镜的叫陈文生的新郎正在听自己岳父大人的嘱咐,他的新娘陈冯桂珍跟他并排站在一起,他听到岳父大人说:“文生,我们两家是做茶生意的世交,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从避上海的战乱回到老家一年有余,直到今天才给你们办了婚事,这也了却了你死去的父母和桂珍她娘的一桩心愿,你和桂珍都受过新式教育,你还比她大几岁,更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才是。”陈文生点着头继续听岳父大人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你尽量不要出远门,跟桂珍呆在家里,只是我还要出去把各处的生意打理一下,然后就回来养老了。文生,你知道这罐青花瓷里装的是什么吗?”陈文生摇起了头。“这罐青花瓷里装的就是从我们仙寓山上采下来的极品雾里青茶,是我祖上在乾隆年问跟欧洲红毛子做生意时,从广州一艘快要起航的大船上特意抱回来留做纪念的,一粒茶芽就是一粒金子,它是我们家几代人的传家宝,你要帮着桂珍刻意保管好它才好,非到大灾大难时不得以用它,记住了吗?”陈文生又点起了头来,随后他看见岳父大人打开了一个画轴说:“珍儿呀,这是咱老祖宗的画像,就是他留下来这罐茶的,看眼下这形势爹是不能像以前那样走到哪儿就把老祖宗带到哪儿了,只能让老祖宗住在你这个小家了,你要在平日里多上几炷香,替爹拜拜老祖宗,爹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能做到吗?”陈冯桂珍使劲儿地点起了头来。

岳父大人沿着徽州古道出外打理生意后的第二天,陈文生就领着陈冯桂珍来到了仙寓山上,漫山遍野的野生茶树让这位从上海滩来的新郎卸掉了曾经压抑很久的心情。此时,十七岁的新娘陈冯桂珍跟在陈文生的身后,羞答答地还没从洞房花烛夜里缓过神来,要不是经常飘在茶树间的薄雾把彼此遮得影影绰绰,她还不知道自己羞答答到什么时候呢。

陈文生找了丛茂盛的茶树,它平整得就像一块绿毯子一样,然后把陈冯桂珍抱在了上面。陈冯桂珍轻盈的身体已经平躺在了茶树之上,她看到从高高的山涧中飞溅出的细小水滴被风吹来,挂在了自己的睫毛上。眼前便有了一片微凉的湿润,她迎合着陈文生自上而下的亲吻抚摸,那丛茶树跟她一样,在簌簌簌的微颤中开始呢喃细语起来。直到她轻盈的身体饱满湿润起来,被一幕像天一样的高大身影完全遮住。

陈文生在巨大的短暂欢愉之后又跌入进了巨大的漫长痛苦之中,此时的他被陈冯桂珍抱在怀里。早已是泪流满面。陈文生说:“桂珍,你我上学的学校都被日本人炸毁了,我的父母和你的娘都被日本人炸死了,我成了你家的上门女婿了,上海没有我们的家了,有的只是废墟了。”陈文生说:“桂珍。谢谢你爹认下了我这个姑爷,那个青花瓷罐是你家的宝,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宝了。”陈文生说:“桂珍,你我的学业都还没有完成。看样子战火也要烧到这里来了,我们今后该咋办呢?”陈文生的这番话把陈冯桂珍说得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手抱着陈文生一手指着山下的房子,说:“文生哥,你看你看,那就是我们的新家呀。”这之后,他们就听到从牯牛降的方向传来了轰隆隆的炮声……

陈冯桂珍一下子从凉床上坐了起来,毛愣愣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她带着一腔哭音急

急地对我说:“文生哥,你听到炮声了吗?”我突然就知道了陈冯桂珍是被一场午后的噩梦惊醒的,就跨过门坎进到屋里说:“桂珍奶奶,我是你常叫的小魏同志呀。我是你孙子辈的,你是不是被梦给魇着了?”这之后我看到陈冯桂珍清醒过来了。第一次在我面前红起了脸来:“是呀,小魏同志,你是我孙子辈的,我叫的那个文生哥,他可是我的丈夫呀,当年的他呀,”陈冯桂珍就指起了窗子外的一座山来,接着说:“当年我的文生哥呀,就是听到这山后面传过来的隆隆炮声走的,都走了快六十九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你说我啥时能再见到他呢?”我开始劝起了陈冯桂珍来,我怕她这样嘤嘤的哭泣会伤了身子,就有意识地分散她的注意力打起岔来:“桂珍奶奶,听村里的茶农讲。你的茶艺工夫很好呀,让我见识一下呗。”陈冯桂珍听我这么一说,还真就止住了哭泣,她边擦着眼睛边说:“你等等我。”紧接着我看到陈冯桂珍翻身下床,洁手净面,在东墙上的画像前点燃了一炷香之后,便开始给我表演起来了。

陈冯桂珍端来的那个细编竹质茶盘,里面的茶盅跟我在辽西的酒盅一样大小。我就想,在我的家乡辽西。满目全都是粗砬砬的风情,饮茶就是解渴的一种手段,这因此让我经常搂个磕瘪了的旅行杯,扔进一撮茶泡开就是一顿牛饮,目的仅仅是为了一个水饱而已。而面前的陈冯桂珍却跟我家乡通常的饮茶方式不一样,她行为举止非常精致,在用精钢匙儿从茶盒里舀出第一匙儿茶叶开始,就已经把饮茶当成一种仪式在给我表演了,她洁壶、洗茶、淋壶、涮盅、斟茶、刮沫、点茶,这其间还伴随着一系列的特有手形,就像是杨丽萍表演舞蹈时在台上打出来的手形一样好看,如此灵活多变,令我眼花缭乱。我说:“桂珍奶奶,这就是你的茶艺?”陈冯桂珍点了下头说:“小魏同志,这还没完呢。你往后看。”我看到陈冯桂珍细密的汗珠已挂满了额头,便说:“桂珍奶奶,你别用力太狠,你歇会儿吧,歇好了后教教我行不?”陈冯桂珍用毛巾擦了下汗说:“小魏同志,我做这些,不只是在做给你看,我还做给我的文生哥看呢,你看你看他来了。”我顺着陈冯桂珍的手指回头望过去,看见天窗就像是一个人的眼睛,正把满满当当的像目光一样的阳光,倾泻在了陈冯桂珍的身上。我知道陈冯桂珍清醒的意识又开始糊涂起来了。就点了下头附和道:“嗯,桂珍奶奶,我看到了。”陈冯桂珍此时兴奋得满脸潮红起来,端着一盅茶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在满屋的茶香中,透过这个天窗,我好像又看见了头一天在仙寓山上遇到的那个茶农,他倚锄而立,正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我说着陈冯桂珍六十九年前的文生哥呢。

当时听到炮声的陈文生,在他新婚后的第三天早晨,就投奔了谭震林所领导的新四军第三支队,直到四个月后他才领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回到家里。看见自己每日以泪洗面的媳妇,陈文生不得已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给了她。陈冯桂珍始终哭泣,此时的她已经穿上一件蓝地白花的家织布大襟小袄,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仙寓山上的采茶女了。新婚的红妆和在上海念书时的学生装早已被她压在了箱底。夫妻相见,本来情话绵长,可陈冯桂珍却受不了这四个月来爹和丈夫音信全无的折磨,她捶着陈文生的胸脯,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我问那个茶农:“跟陈冯桂珍新婚后第三天就投奔新四军的陈文生,为什么领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回家呢?”那个茶农起初不想跟我往下说。他说:“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问这么细干什么?”我跟他解释:“我看到那个老人一辈子无儿无女,还支撑着一个茶店,一生挺神秘又挺传奇的,我想写写她。”我还跟他费了很多口舌解释,我说我是个自由撰稿人,靠人世间大壮大美的景致和大爱大恨的故事来养活自己,我肩不能担挑,手不能缚鸡,只能用文字换些填饱肚子的吃食了。那个茶农听完我的话,看上去很可怜我。就拍拍我的胳膊跟我要了一根烟后说:“真不容易呀你。不过我说你还是尽量不要去写这个陈老太太了,就是写她也不要当面去碰她的伤疤,这多年来连好心的企业都在默默地帮助她,目的就是想让她活得自在些、滋润些,想让她活在自己的幻想当中。其实有关这个陈老太太的故事,我们村上的人都晓得,你就问我好了。”我回看了一眼山下,我知道那里有一个非常大的现代化企业,生产的茶叶全国都有名,我就指着那一大片白墙青瓦的厂房说:“你说的那个好心企业就是它吧?”茶农冲我点起了头,这之后我又给这位喜欢抽烟的茶农递上了一根烟。

跟陈文生一起回来的那个商人模样的人,其实是个在上海沦陷区里的地下工作者,在他搞情报的同时,也跟上海的各路大亨们有着生意上的往来,经他手通过秘密渠道送到新四军手上的军火不计其数。他此行前来。还在皮箱里带来了一个跟陈冯桂珍家祖传的青花瓷罐一模一样的仿罐,连外面贴的封条都仿得不差分毫。当时陈文生跟那个商人模样的人都研究好了,如果自己跟媳妇商量不通,拿不走家里的那罐青花瓷茶,那就使用调包计换走它。可事实上,陈文生跟陈冯桂珍连商量都没有商量,他怕自己走了,再把这罐货真价实的宝茶带走,陈冯桂珍可能一时无法承受,而外面战事又紧,他想瞒过媳妇几年,等抗战胜利了再告诉她真相也不迟。就这样,在临走的头一天晚上,陈文生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他的掉包任务。

“后来那罐宝茶,给新四军换来了六十把德国造的镜面匣子,”我冲着山风张大了嘴巴在听那个茶农说:“还有十挺机枪,两万发子颗,这些枪支弹药用五匹骡子驮着,在我们皖南大山里转悠了四天四夜,才交到了谭震林手上。”我说:“那罐茶咋这么值钱呀,竟然换来这么多打鬼子的枪弹。”那个茶农说:“那是一罐宝茶,要是从采它时的乾隆朝算起到现在,都过去两百五十多个年头了。”我问那个茶农:“难道陈冯桂珍现在都不知道她的那个宝罐早已经是个仿罐了吗?”那个茶农说:“我知道她知道自己丈夫战死的时候已是一九四零年的冬天了,也就是换走宝罐后的不长时间,她知道不知道宝罐已经被她那战死的丈夫调包了我不知道。”我对那个茶农很拗口的回答并不是很认可。不过我还是冲他点起了头来。

那一年已把节气送人了冬至,长在仙寓山背阴处的树木,偶尔会在某一天的早晨醒来披上一身白霜,而秋浦河里的水则不像夏天一样轻风吹过便皱起微涟了。这天的陈冯桂珍。像往常一样倚在门框上向远方痴痴望去,她的这个动作,每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总是要做一遍,都已经从这一年的夏天做到冬天了。此时她看到两个穿着粗布军装的人正向着逆光中的自己走来。

他们走到她跟前,问过了她的姓名之后,就从随身的兜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他们说:“你识字吗?”她说识字。他们就把那个油纸包递到她的手里,说:“不错,省得我们给你念了,这包里面装有几样东西,内容你自己看吧,我们的时间很紧,天又快要黑了,村东头还有三家像你这样的信儿没送到呢。”

陈冯桂珍还沉浸在与那两个粗布军人的

平常对话氛围里。这包里面装的是什么呢?她一边琢磨着一边打开了,她看到了包里装有一副眼镜,一张照片,还有一张阵亡通知单。她只匆匆地看了这么一眼,就想扶住点什么了。可身边所有的物件仿佛都急呼呼地围着她跑了起来,她扶不住了,她就对自己小声说:“树呀你跑就跑吧。竹子呀你跑就跑吧,房子呀你跑就跑吧,地呀你可别跑,你就让我扶着你吧。”就这样她的一只手攥着油纸包,起初是蹲下身子来用另一只手去够地,紧接着便跪在了地上。到最后整个人就趴在地上了

“小魏同志,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掉起眼泪来了?”我突然被陈冯桂珍的声音叫回了眼前,我看到她一脸安静地端着茶盅,就差一点触到我的嘴唇了。我非但没有止住眼泪,反而掉得更多起来,我轻轻捧着陈冯桂珍端给我茶盅的双手说:“桂珍奶奶,你喝你快喝吧。”“他都坐在那儿喝了三盅了。”我撩了下眼睛,看着陈冯桂珍正在扭头望的那张八仙桌,那桌上青花瓷罐的前面。已并排摆了三个茶盅,我说:“桂珍奶奶。那儿坐着的人呢?”陈冯桂珍看样子非常认真地说:“难道你看不见?”我摇了起头。“那儿坐着的人是我的文生哥呀,你看他正擦眼镜片呢,那一定是盅里起来的茶雾给熏的。”陈冯桂珍说着说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可是笑了不长时间,就开始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也开始一耸一耸地抖动起来了。看着眼前的陈冯桂珍,我想我应该走过去抱一下她了,我必须走过去抱一下她了。她需要我走过去抱一下她了……

很多感觉到现在还如影随形般缠着我,在富硒村的这段日子里,我已经记了整整一活页本有关陈冯桂珍的点点滴滴,我想去县城的网吧里租台电脑,把这些点点滴滴整理一下串成一个像样的故事。正在我计划下一个行程的时候。我接到了老婆在遥远的辽西家乡发来的一条短信,正是这条短信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本想把这个故事写完之后,接着去云南的丽江古城呢。

就这样,在临回辽西老家的头一天晚上,我去了陈冯桂珍的茶店,一是想跟她道别,二是想看看她现在八仙桌上摆的那个仿青花瓷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宝,我知道那罐真正的宝茶早在六十九年前就已经完成它的使命了。

趁着陈冯桂珍的精神状态还好。我就把后一种想法直截了当说给了她,我还说:“桂珍奶奶,我这样做是不是揭疼了你的伤疤?如果是的话,那就请原谅你这个孙子吧。”陈冯桂珍坐在八仙桌的对面,两个肘支着脸,看了我好长时间之后,便起身找来了一个放大镜,让我看青花瓷罐上的一丛兰花草。在灯光下,陈冯桂珍指着一片最不起眼的叶子对我说:“小魏同志,我就是在我文生哥走后的当天早晨,从这片叶子上,看出这个罐子已不是原先那个罐子了,我爹曾偷偷告诉过我,他已经在真罐的这片叶子上做上记号了。”我哦了一声,继续听陈冯桂珍说:“我文生哥他还想骗我?哼,没门,”陈冯桂珍就抱起了罐子,把脸贴在上面说:“可我不恼恨他呀,他给我留下的这个罐,同样是我的镇店之宝,都六十九年了,它让我相安无事。”

这之后,我看到陈冯桂珍揭掉封条,终于打开了青花瓷罐。可我没有从罐里面看到哪怕是一粒茶叶,也没有嗅到陈冯桂珍跟我所说的那三缕香,我却从罐里面看到了与茶叶毫不相干的另外几样东西。有一条长长的辫子被陈冯桂珍拎了出来,她摸着自己花白的短发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的辫子。”这之后我看到了一付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男人们常戴的那种珐琅眼镜,一张发黄了的陈冯桂珍少女时代的照片,一张用毛边纸制作粗糙的阵亡通知单,还有一幅用柳体写在宣纸上的字。陈冯桂珍用自己的辫梢轻轻拂着眼镜和照片说:“这是我文生哥始终带在身上的两件宝,”随后用手指着那张阵亡通知单说:“这也是我的宝,它让我知道我文生哥去了哪里。”陈冯桂珍叹了口长气,接着打开了那幅字,说:“小魏同志你看看,这还是我的宝,是我文生哥当时就留在这个罐里的,你能读下来上面的字吗?”我就接过这幅字读了起来:

“此罐非彼罐,堪与妹相伴。倭寇贪来早。宝茶换枪弹。想妹桃花颜,常使泪阑干。纵坠万劫中,豪气冲霄汉。”

我在一种百味封喉的不适中读完了这幅字,我对陈冯桂珍说:“桂珍奶奶,这是一首写给你的五言诗。”陈冯桂珍流着眼泪点了下头,然后递过来那张阵亡通知单说:“你再读读上面这行字。”我就读了起来:“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三支队五团一营一连一排一班战士陈文生。”

接下来,我看见陈冯桂珍擦干眼泪,把这几样东西一样一样地轻轻装人罐中封好,这期间我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变化来,她的神态出奇地平静安详,她搂着已承认自己偷偷打开了无数次的青花瓷罐对我说:“告诉你呀小魏同志,人活这一辈子呀,你可要千万记住,别让自己的亲人等你等你再等你呀。”

陈冯桂珍说完这话,我突然想起了装在手机里令我浑身上下暖乎乎的那条短信来,老婆在那条短信上叫我:“魏老二,你在哪里?你别再走了行不?孩子和我在等你回家!等你回家!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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