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遗产也有假
2009-05-30沈嘉禄
沈嘉禄
人類文化遗存之所以珍贵,首先在于它以标本的形式,忠实记录了人类从愚昧走向文明的过程;其次是它的脆弱,在工业化的进程中,它的原生态与生存环境面临着难以抗拒的风化腐蚀。
上周日,方教授来寒舍品茗聊天。方教授是费孝通的女弟子,研究艺术与人类行为的关系。寒窗数年,出了好几本专著,费老生前对她的成果很肯定。但一个女人,餐风宿露地做田野考察有诸多不便,比如有时得与原住民同住,一个大炕睡七八人,男女混杂。农民纯朴得很,拉屎撒尿不避人,但对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来说,心理障碍巨大。有时她就只好抓先生的“壮丁”。前不久她在陕西一个乡村考察,先生就被她抓去了,协助拍摄录像,兼做口述实录。
这个乡村的乡土文化遗存丰厚庞杂,这几年在政府和有关方面的努力下,整理出不少内容,比如面花(用馍馍做成动植物与娃娃的造型,被称为小麦的雕塑),还有剪纸、年画、信天游、民间故事等,连当地农民信奉的多神教,也在新修的庙里被供养起来。外人难以识别的山神、风神、雨神、牛神、羊神、关老爷、灶王爷等,挤在一起享受香火。今年除夕夜,吃过水饺,放过鞭炮,他们还跟随一个腰鼓队串村走镇地演出。一路上同吃同住,腰鼓队在某个村子扎下演出时,他们夫妇俩是最最忠实的观众,鼓掌比谁都起劲。
方教授发现,这里的文化呈现出罕见的多样性与杂交状态,在一个交通不发达、人口流动也不频繁的冷僻角落,这是怎么形成的呢?极大的好奇心让她多呆了几天。
半个月后,考察结束了,一队农民扭着秧鼓、打着腰鼓送他们夫妇俩出村。最后握手告别的那一刻,一个憨厚的老农民将方教授拉到路边,满脸愧疚地说:“方教授啊,实话告诉你吧,你看到的花花世界都是假的。”
方教授像当胸挨了一拳,身子也有点摇晃了。原来这个村子被“发掘”、“保存”的民俗文化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是前几年由一个大学教授带了一个考察小组,将周边地区的一些民俗搜罗过来,手把手地教给当地农民的。经过一阵鼓捣,“湮没”多年的“本土文化”就这样恢复了。接下来,村里的“文化遗存”上了报,上了电视,城市里的各色人等就纷至沓来旅游什么的,把当地的知名度炒上去了,每年光旅游收入就有好几百万。
方教授气愤地对我说:“这是作伪、欺诈,我在那里所做的一切记录和研究都白费劲了,我……还写了文章,幸亏没有发表,否则就成帮凶了呢。”
其实,从农民的姓氏、语言等因素考察,这个村子很古老,但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民俗,在十年动乱时已经被破坏得荡然无存。随着最后一个老辈子原住民去世后,集体记忆也就丧失殆尽。现在的所谓挖掘、恢复其实都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但是农民富了,盖了楼,养了猪,娶了媳妇,抱了孙子,这似乎是压倒一切的成绩,是民俗文化整理结出的硕果,是最讲政治的“和谐”。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为了证明自己的学术良心和文化道德,应该站出来戳穿谎言。但是,“我也不愿意农民再回去过那种贫困的生活啊。”方教授说。
“我无法选择。但是若干年后,子孙后代知道有一个研究人类学的人在这里与农民同吃同行同住过,等于承认了这种‘文化遗存,他们会怎么说呢?”
我说了一些无用的话来安慰她,还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也在陕西,凤县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花了6个多亿打造月光城。入夜后,这里星光灿烂,外来者可仰望星空,唱一唱《今夜无人入眠》,但到了白天,孔雀屁股就露出来了——山上安装了3000多盏太阳灯,晚上将电闸一推,月亮和星星就露出了笑脸。这还不算,为了弘扬“羌文化”,打造“羌族故里”,地方政府还动员当地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的汉族农民改成羌族,并以中央的民族优惠政策作诱饵。但农民不干,说那是数典忘祖的事,死了也不改。
方教授一把抢过报纸,扫了一眼后说:“再这样下去,我们文化人就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