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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称我大师”

2009-05-30胡展奋

新民周刊 2009年28期
关键词:任继愈经学钳工

胡展奋

这样的巨擘,为何仍然不许我们称他为国学大师呢?事隔多年,我们才明白,一则他太明白“国学”多高多深,二则太知道当下的“国学大师”多草多烂!

消息来得突然。任继愈老人走了。

似乎3月里还在和孔子基金会的王大千商议“仁者寿”项目,请各地的学界宿彦题词,上海的裘沛老题了,北京的任继老也该题个吧,尽管他已住了院。

但他突然走了,感觉闹哄哄的“国学场”顿时冷了场:好比一个族长卧床,年久失修的祠堂,真主儿还挂名的时候,大家伙还可撒欢,跟着混,如今老大一走,尽剩下练摊跳神爬杆的,没遮没掩的场子特显眼,这烂尾戏还真不好收场呢。

而且类似的尴尬其实早被他老人家料着了。

那是2002年的春天,我和华夏时报的宋体金、胡赳赳(现任新周刊首席)一起看望任继老。任老时居北京月坛南街的“部长院”。

这是一次专访,正题反倒模糊了,只记得临了我问:“作为国学大师,您对目前的国学热怎么看?”

没想到的是,一向慈眉善目,说话很柔和的任老突然收起了笑容,说,请你们不要称我“大师”。

我当时有点尴尬。见我尴尬,任老微眯着眼睛问我: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国学大师”吗?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专业标准。学术是公器,岂能相互谄许。他说,就拿工厂里的钳工来说,一级钳工和八级钳工就是一辈子的距离,不少人一辈子都跨不过“六级”,为什么?专业的规定性啊,差一口气都不行!

拿我们这一行来说,论国学,近代绕不过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罗振玉、章太炎、辜鸿铭、陈寅恪以及黄侃、顾颉刚、钱穆、钱钟书……到他们手里,国学的范畴划定没有争议了,准确地说,就是:小学、经学、史学、诸子、文学。

五个范畴。每个范畴都是一片汪洋。

大师,就是“领域全能”且有独立建树,上面衮衮诸公也都只是自己专长内的“大师”,比如章太炎是“经学大师”,顾颉刚是“史学大师”,熊十力是“哲学大师”,虽然经史子集他们也兼通,但若论“国学全能”,也就是“小学、经学、史学、诸子、文学”皆为领袖,且有公认的建树——你们知道这句话的轻重吗?!

那英年早逝的刘师培算得上经史子集的通才,尚且不敢以大师自居,我怎么可以称大师呢。

一番话说得我们面面相觑。比之于季羡林先生,任继愈先生的国学研究涉及的范围其实更广,著述也更丰富。仅主要著作就有《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中国哲学史论》、《墨子与墨家》、《韩非》、《老子新译》、《天人之际》、《念旧企新》、《任继愈哲学文化随笔》、《中國近代思想史讲授提纲》、《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发展史》、《中国佛教史》、《中国道教史》、《道藏提要》……他的佛教研究成就被毛泽东誉为“凤毛麟角”,他提出“儒教是宗教”的论断,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性质的总体认识和定位,具有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但这样的巨擘,为何仍然不许我们称他为国学大师呢?事隔多年,我们才明白,一则他太明白“国学”多高多深,二则太知道当下的“国学大师”多草多烂!

新学既兴,殄灭旧学太过,致使民众长期脱离母本,殊不知当初倡新废旧的一班人,旧学根底既深又厚,好比晚年“鬼画符”的毕加索大师,有谁知道他16岁时已经画得跟拉斐尔一样好了?后人无知,不具根器而跟着画符,岂不吃药。

激因生剧变,想“新文化”剿灭旧学太过(见鲁迅“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瞿秋白“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茅坑”等),必然结出当今“国学大师”满大街的恶果,岂有普遍的无知颟顸,能甄别“大师”真伪的,一如当年苏联肃反太过,导致卫国战争初期几无御敌之将,一座名窖,把窖泥都铲了,哪里还会有好酒!

嗟夫,看今年那篇内容空洞、观点冬烘、结构凌乱、用韵大谬的高考作文《站在黄花岗陵园的门口》,居然被湖北省的阅卷老师们一致评为满分,从而网上拉风,举国欢腾,我等恐怕只能临纸浩叹:惟楚有才,天下无人!

眼不见为净,任老以及季老还是及时走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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