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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中国

2009-05-30

新民周刊 2009年13期
关键词:新民民主

汪 伟

“全世界现在最不危机的就是中国,空前自信。我参加弄这本书,目的就是敲打敲打,清醒一点,没那么好,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中国不高兴》的争议正沸反盈天,作者之一的黄纪苏3月底在京接受了采访。

中国能改变世界吗?

《新民周刊》:你觉得中国是一个大国吗?

黄纪苏:近500年来,全球加快全球化,资源流动加快,中国人的要强劲儿逐渐被调动到争夺物质资源上来了。这么多人口要往上爬,在世界跑道上,争着要过西欧北美的生活,东部过上了,中部也要过,中部过上了,西部也要过,一浪一浪的现代化,是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就这样,你不想做大国,但你已然是一个大国,而且是超大国。

《新民周刊》:这个全球化时代,在你看来,国家和国家之间相处的原则是什么?

黄纪苏:资源有限,难免要争。我认识一个知识分子,儿子大概在美国,每年都要飞到世界各地,带孩子长见识,去年回国了一圈,就说中国现在哪里还有青山绿水、小桥流水呀,都让人破坏了。我一听这种话就特愤怒。你坐飞机要用多少资源?青山绿水都是谁破坏的呢?这种绿色主义是最黑色的,西方能过的生活,中国人就不能过?“高档华人”能过,基层的中国人就不能过?我能不喜欢青山绿水吗?但现在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生活方式就是消耗资源的,160年前遭遇近代危机的时候,中国人就说,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为了生存下去,要改良、要立宪、要革命,都是一种应激反应。那时候中国是最绿色的,今天吃了明天还长,烧的不是石油,是枯枝落叶,今年烧了,明年还长。西方坐着小火轮打过来了,多少民族在这一次资本主义全球扩张里没了。还维持以前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我就没有了。

《新民周刊》:书里面说,中国应该为世界做出更大贡献,你觉得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贡献?

黄纪苏:现在国家之间的矛盾主要在竞争不可再生资源上面。世界发展已经进入能源峡谷了,不改变资本主义这种价值体系、生活方式、消费方式,发现新能源的速度终究赶不上消耗的速度,人类就只有血战一场。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没有改变的动力,要有新的力量进来,建立一种生活方式和价值。这种生活方式里,生产和消费是量入为出的。

《新民周刊》:你觉得中国有建立一种新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的意愿和能力吗?

黄纪苏:能力是有的,以中国的文明积累和历史传统,我觉得有这种能力。中国人有一种集体国民性,就是要向上冲。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说,美国资本主义的兴起是因为新教伦理鼓励向上流动,其实中国文化也是这样,底层向上流动的动力是非常足的。

我觉得“红眼病”其实也是一个民族发展的巨大动力。中国的社会很难贵族化,因为社会流动太快,贫富都不过三代。我妈85岁,我陪她去湖北汉川老家,老宅子在一个叫做李家湾的地方,民谚说这里,“一弯稻江水,几点烂山头,财主不三代,穷人不到头”。老宅子还是清代的,上面有一块进士匾,中进士的先人并不久远,家里光景肯定不错,起码是乡绅,但到我妈的三叔这一代,进士之家已经完全没落了。当地人叫我妈的三叔为三老板,有顺口溜说他,“三老板,本来奸,一碗豆渣吃三天。伢们家,慢些咽,豆渣便宜要油盐”。这不光是说三老板吝啬,也是说这个家族已经混得挺惨,距离中进士也不过两三代时间,就混不来了。

我爱人在市政局上班,我在社科院上班,一到考学校的时候,她单位的孩子考得都比我单位这边的孩子好。她单位有一个同事,孩子考上了外经贸大学,很高兴,说着说着就哭了,说这么多年,全家没看过一次电视。为什么呀?就算我扫了一辈子大街,我的孩子决不能扫大街。就是这个道理。

有个电视节目,记者采访了一个老头,说大爷,您现在有房、有猪、有枣树,日子过得不错,还有没有什么人生理想?老头说,有,就希望孩子结婚,房子能比邻居再大点。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多资源少的国家,生存竞争这么激烈,堪称“虎狼社会”。这种集体国民性特别容易形成动员力量。

《新民周刊》:这种“虎狼社会”,你觉得好吗?算是一种新的价值取向吗?

黄纪苏:这种集体国民性当然有不好的地方,孩子还没有出世,就竞争上了,娘肚子里就给它听莫扎特。一辈子活得跟泰森似的,天天要跟人斗;手机、汽车、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换,人跟活驴似的,好吗?不好。当官的、读书的、做生意的,价值全趋同,一个真正价值多元的社会,三百六十行,本来行行都应该有自己的标准,但中国不一样。互相盯着,全社会一个标准。经商潮一来,全都想去经商,文凭热、出国热,都这样,一拥而上。

这当然有戕害生活的一面。中國的教育就是最好的例子。1996年,北京办过一所民办学校,一帮海归因材施教,绝对自由主义的教育方式,理想特好,但两年后不知所终,办不下去了。你想,哪个家长敢把孩子送到这样的地方去读书?你现在快乐了,高考怎么办?就业市场的竞争怎么办?娶媳妇怎么办?教育理想的背后就是社会理想,教育制度的背后就是社会制度。我对美国教育制度很好奇。美国的社会也是成人战场,和中国一样,但那里又是儿童天堂,为什么中国儿童就没有天堂?我只能说是人家已经过好了。

现在中国的孩子,恨不得大便的时候都要背英文单词,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我也觉得特矛盾,他要不这样,参加国际竞争的时候就不行——你说该怎么办?

这矛盾我们也承认,也犹豫。未来怎么办?只有改造资本主义价值体系。

但在改造之前,你得先做社会丛林的王者,先要打倒拳王。打倒拳王不是目的,你打倒了拳王,才能打碎拳坛,才能把拳坛变成花坛。

《新民周刊》:老拳王被打倒了,会不会拳坛还在,产生了新拳王呢?

黄纪苏:作为知识分子,要为一个社会建立意愿。我们中国这么大块的文明,这么多人口,应该在世界上负起更多责任,要改变这种生态。这意愿也是一种生存需要,不改变生活方式,不改变价值观念,全世界承受不了。

我个人希望孩子幸福一点。但我知道,太幸福就成了弱者,我就得把他变成虎狼,虎狼幸福吗?也不是特有意思吧?这是个困境。这种一家一户的困境,和世界各国的困境是一样的。要改变这个状况,只能心里揣着一个终极理想,一步步来。

《新民周刊》:这听起来很矛盾,你要改变一种生活方式,改变的办法是跟人家一起过这种生活方式。

黄纪苏: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是消耗式的,谁消耗资源多,谁的力气大,你不搞消耗就完了。要以虎狼之力才能颠覆虎狼之道。要改,就必须全世界一块儿改。这就是我说的,先扫房,后擦地。顺序不能搞错。房子没扫,你先把地擦了也是白搭。改的前提是中国强大起来了,才能与西方进步力量联手改造世界。说这是民族主义没错,但最后是世界主义的。

当然要有世界理想,没这个,就是征服,就是现在的美国。要有人类情怀,要承认普世价值,才能改造世界。民主、民生、社会平等这些,该改就改,该补就补,差了这些,不可能领袖全球。

中国人最不高兴的是什么?

《新民周刊》:书里面有句话,是王小东先生提出来的,叫做“内修人权,外争族权”,你怎么理解人权和族权的关系,内政和外交,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关系?换句话说,什么最让中国人不高兴?

黄纪苏:有些朋友认为中国不能搞民主,说中国没有民主的传统,向来是官僚一团,百姓一团,且不论这种说法是不是符合历史事实,即便是这样,经过170年的近代化,中国的民间社会已经发育出来了。眼下最大的民间社会是互联网,你还说中国不能搞民主行吗?清代还搞立宪呢。我就说他们的日历忘了翻了。

民主最大的能力是理性讨论。在苦难社会,在教育水平低的时候,用神话可以动员群众,但随着高教普及率和城市化率提高,人们就有了民主能力,就要辩论,要讨论。讨论什么?讨论社会资源分配,要求预算公开。有能力就有欲望,就会形成价值观念,民主、人权就会被看作是天然权利。18岁就要有政治权利——恨不得不到18岁就有。这些现实都需要面对。

有人认为民主就会导致贿选,今天是低文盲率,你以为还是曹锟时代吗?

应该攒出一个民主来,不要搞六合彩一样的民主,而应该一个个钢鏰、一张张毛票地攒。必须放开,还得一步步放开。总是压着,有一天就乱了,一下子放开,也要天下大乱。

说实话,民主,我认为在20世纪直到70年代,都没有大用。民主到今天才有用,今天官僚集团没有外部压力,缺少压力,内部几乎都用钱来“搞定”,公务员最先搞定,知识分子全买断。民主制度不是什么都灵,但是它可以带来一种日常的制度性压力,可以提醒官僚集团。没有这个制度,靠什么给这个集团压力呢?

网络是个好东西,但仅有这一个是不够的。问责制压力不足,问责治不住山西的矿难,就是一例。最后还是要靠民主制度才能监督官僚集团。

《新民周刊》:很多民族主义者非常强调1949年以来的工业化取得的成就,我想这种政治遗产是不是需要全面来面对,除了肯定成就,是不是也应该看到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们选择了一条代价沉重的工业化道路,难道不应该问一问,是不是这种选择就是唯一的?

黄纪苏:唯一不唯一很难回答。人类社会变量很多,在不同选择面前,人类有时候束手无策。在近代危机里,不同国家选择了不同方式来应对近代资本主义的威胁。比较能够和中国相比的大概是印度,英国人给印度留下了宪政构架,它没有搞国家资本主义,政治经济都继承了英国传统,比较民主,但是你看看它的贫民窟。《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的导演为什么会对这个印象那么深刻,又用那么动感的形式表现出来?那么中国呢(这方面是不是要好点)?

中国的特点是高度政治化的经济,高度军事化的政治,好处在于可以集中资源搞会战,缺什么,全国各地调。两弹一星就是这么搞出来的,再怎么说,也改变了国际秩序,带来了几十年的战略安全期。中国初期工业化在全球经济史上是一个奇迹,当然有代价,换一种方式吗?成功的有德国和日本,但二战后德国和日本都是从冷战中得益,这种历史条件不可复制。

怎么看待中共执政后发生的问题,有一些是必然的。不管应该不应该,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当然应该思考其中的利弊得失,应该允许学者去研究,但在社会层面上,我建议干脆绕过去。

没有基本共识,何来大目标?

《新民周刊》:50年代初和80年代初这两个年代,中国社会的情绪是非常昂扬的,人们普遍觉得很有希望,爱国情绪高涨,国家和民族认同都很高。这种高度的认同感为什么后来衰落了?

黄纪苏:我是一个左派,但不是极左,极左说“文革”好,我说不出来。我在相熟的老人中间做过一个小调查,把60年历史分做几个阶段,1949年到1957年是一段,1957年到1966年是一段,“文革”是一段,改革开放之初到1986年城市改革是一段,那之后是一段,问他们哪一段最好。结果答案空前一致。都说50年代初和80年代初最好,不是50年代第一,就是80年代第一,“文革”最差。这就是民意。

《新民周刊》:您有一个话剧叫《我们走在大路上》,我记得演完后有个观众问您,谁是“我们”?我理解他的意思是,中国人是有不同的利益取向的,是有不同的利益群体的,“我们”是分裂的。这是影响人们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原因吗?

黄纪苏:的确,《我们走在大路上》给我最强烈的感觉是,我们是分裂的,富人说,我的包是巴黎買的,香水是意大利买的,我是个世界人,谁跟你是“我们”啊;穷人说,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们怎么可能是一伙的。社会政策导致的社会分裂,需要国家在政策上进行调整,民族国家的价值不是绝对的。有人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一天到晚欺负人,凭什么我不跑?无条件爱你,凭什么呀?这么大的贫富分化,能不分裂吗?对中华民族的认同,能不有问题吗?

左派说,谁要自由谁就是资产阶级,不错,资产阶级的政治抱负这些年在爆发式增长,但不光资产阶级要进入那些垄断领域,中产阶层也要自由,媒体也要自由,一般的普通中国人,都要自由。

《新民周刊》:不管目标是什么,但凡大目标,肯定得是一种社会共识,既然在利益分配方面,“我们”已经分裂了,目标和共识还有可能形成吗?

黄纪苏:要整合社会,也要有大目标。外进的策略可不可以作为改善内政的动力?

我也是自由主义来的。整合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新经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三届里,大多数人都没有跟上形势,张承志和韩少功试图整合,已经不容易,但也没有整合好;50年代中前期出生的人要好一点。思考者要往前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以中国目前之大变局,没有哪个思想流派能给出唯一的解释,各派都应该有足够的谦虚。(对一个民族主义者来说)民主、普世价值、民生要不要解决?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比较实事求是,是对变局有解释力的综合,算是一种清醒的态度。

正题反题之后,中国思想应该合题。打造中国符合近期、远期目标的思想,思想者要和实践者一起走,不要被主义、旗帜遮挡了视线,对历史、世界做出合乎实际的判断,才能在思想态度上领中国走向世界。

极左、极右都有牵强附会的一面。改革30年,我们没有反思过思想方法的问题,对“文革”,极左说,今天两极分化和腐败问题,是因为没有将“文革”的阶级斗争进行到底,极右说,你不是说今天不好吗?不好你回“文革”去吧。我们30年走到今天,难道没有十字路口,没有其他选择吗?改革是以经济人理性为基础的社会哲学指导下进行的,挣钱就是唯一目标和唯一的标准,今天才有这么多偏差。

这些年经济发展迅速,一开奥运,放眼一望,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还真成功了。英美都不行了,只剩这块了,风景独好,全世界现在最不危机的就是中国,空前自信。我参加弄这本书,目的就是敲打敲打,清醒一点,没那么好,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没到你“讲用”的时候。张五常说这是五千年来最好的制度,说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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