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事件”后遗症

石　破

王帅举报家乡违法占地，遭遇跨省追捕的事件，在河南灵宝乡村社会引起的震荡，不仅在于违法占地被叫停，更在于对吏治与民生的考验。

6月27日。王帅的家乡，河南灵宝市大王镇南阳村。只要问起王帅，村民们都紧抿双唇，不愿多谈。王帅的父亲王社平今年49岁，黝黑，胖硕，戴黑框眼镜。曾在电视上露面的王帅，样子酷肖其父。

今年2月12日，灵宝籍青年王帅在网上发帖《灵宝老农抗旱绝招》，揭发家乡政府违法占地搞工业园区建设。3月6日，灵宝市警察以涉嫌诽谤罪为名，远赴王帅打工所在地——上海将其抓获并刑拘。3月13日，因王帅家人与政府达成了某种协议，王帅被解除刑拘转取保候审。

“青年举报家乡违法占地遭遇跨省追捕事件”经媒体曝光后，网上群情汹汹，该事件被视为公民因言获罪及地方政府工作人员滥用职权，对批评人实行报复陷害的典型案例。巨大的舆情压力之下，灵宝市公安局撤销此案，河南省公安厅厅长在网上道歉，随后从灵宝市副市长、市土地局副局长、市公安局副局长、办案民警到大王镇镇委书记等均受到严厉处分。

肯定后悔

“王帅事件”发生后，灵宝市除了派市公安局局长宋中奎等赴上海向王帅道歉，并送上国家赔偿金783.93元外，灵宝市委办、市政府办还派员来到南阳村，向王社平全家道歉。但此后市、镇两级政府再未来过人，未向其告知过有关处分干部、停建工业园区后耕地如何处理等事项。

王帅举报的“非法占用”地块，共涉及3个村子，除王帅家所在的南阳村外，还有佛湾、西王两个村。王社平说，南阳和佛湾两个村都占了100多亩地，西王村占了400来亩。南阳村和佛湾村各有1000多名村民，西王村有村民2000多人，人均都有一亩多地，所以，这块700多亩的耕地，全家土地都被占去的不多，绝大部分村民还都另有耕地可种。

谈起这块地上的收成，王社平说，前年我种苹果，4亩地挣了有4.3万块钱哩。记者问：“听说如果是种庄稼，每亩地一年的纯收入只有二三百元?”王社平说：“那是，因为天旱，要抽水浇地，现在水费、电费都涨价了。”

现在灵宝有一则散播广泛的传言：南阳村村民对王帅的行为非常不满，在街上遇见王家人，便上前责问、叱骂，王帅全家在村里呆不住了，已经搬走。

王社平笑言，他也听别人转述过这个谣言，还有人说，村民们往他家里泼粪、扔砖头，这都是没有的事。

那么，这块地所涉及的南阳、佛湾、西王3个村，有无村民来王家质询过今后生计?王社平说：“他们来问我，我让他去问村干部。我只是一个老百姓。”但他补充说，至今没有村民来问过此事。

当记者问到一些敏感问题，如“当初只是因为对地面附着物的赔偿不满，王帅才在网上发帖吗?”“对这件事情，村民们究竟是怎么看的?”“灵宝处理了这么多市、镇干部，你有没有感觉到压力?”时，坐在自家院里小凳上的王社平，低垂下沉重的頭颅，默然不答。

从南阳村村民听到“王帅”这个名字时，所表现出来的沉默来看，即使他们未亲手向王家院子里扔砖头，但心里的砖头或许已经扔出去了，而王家人也感受到了。

交谈中，虽然王社平还在为“政府砍村民的树，不跟村民商量”、“抓王帅时盖的是灵宝市公安局的章，放王帅时盖的是网警大队的章”而愤慨，但当记者问：“一开始，你们是想让政府在这里建工业园区，还是不想让建?”王社平回答：“想嘛。厂子建起来了，我们也能跟着沾光。”记者又问：“那现在还想不想让他们建园区?”王社平回答：“那人家该建就建了呗。”

记者：“现在有没有后悔，当初不让王帅管这个事就好了?”

“那肯定后悔。他要不管这个事，也不会给一屋人(全家)带来麻烦，不得安生。”王社平说。

灵宝怎么办?

“王帅事件”后，灵宝市以及三门峡市政府对网络舆论变得分外敏感。

2009年6月15日《三门峡日报》报道：灵宝市豫灵镇网民袁党军在人民网发帖，向三门峡市市长杨树平反映村边有一条河污染了。杨市长看到帖子后，立即派副市长赵光超到现场督查。赵光超首先约见袁党军，代表三门峡市委、市政府表示感谢，随后召开了现场办公会。赵副市长在会上称：“对网民反映的意见，三门峡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杨树平市长多次批示过问。灵宝市和有关方面要站在实践科学发展观、以人为本、为民排忧解难的高度，认真研究，尽快解决网民反映的问题。”

赵副市长还发表了一番“正确对待网络媒体对政府工作的监督”的看法：“良好监督有利于建设人民政府、法治政府，改善政府与群众的关系，有利于树立政府良好的执政形象。要认真对待网络等媒体的正确监督，妥善解决好网民反映的每一个社会问题。”

灵宝市政府负责人也当场表示，要尽快采取措施，解决网民反映的河流污染问题。

但实际上，这般政府官员与群众其乐融融的场面，并没有因为“王帅事件”的影响，而成为灵宝市普遍出现的场景。

“王帅事件”至今，灵宝市委、市政府未曾组织过干部队伍讨论此事，统一思想认识，这件事是灵宝官场上上下下的一个忌讳。但是，虽未公开讨论，它却是灵宝官员私下议论最多的话题。官员们普遍的看法是：王帅这一闹，灵宝5年内都不会发展，所有外来投资都不来了。“投资商怕的不是土地问题，因为土地问题全国都如此，他们怕的是民风。”

现在灵宝市所有招商项目都停了，总投资9.14亿元的G310三门峡西至灵宝一级公路改造工程地都征好了，也不敢建了口税赋没人敢去收，公务员发不下工资。公安不敢大胆执法，怕群众咋呼。就连中学生在课堂上捣乱，老师也不敢批评，怕学生捅到网上去。公务员得先保证政治上不犯错误，做几年太平官拉倒。

“王帅事件”后期，上面有些部门还借着处理此事的名义，来灵宝趁火打劫。全市财政收入从事件之前的每月六七千万元，跌到近两三个月的一两千万元，这里有金融危机的影响，也有“王帅事件”的冲击，可以说是“金融飓风”和“王帅飓风”共同洗劫了灵宝经济。王帅在他的《灵宝老农抗旱绝招》帖子里说：“这个帖子至少价值3000万人民币。”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上述这些基层干部们私下普遍的言论，并未得到灵宝市官方正式说法的佐证。但6月初，灵宝市委、市政府所办的灵宝党政公众网发布消息透露：今年以来，面对不断加深的金融危机和“突发因素”的影响，“灵宝市确定新建、续建投资3000万元以上重点项目，目前已开11168个，累计完成投资25.9亿元，占年计划投资的30.29％”。看来这离上半年“时间过半，投资过半”的标准还相差甚远。

“王帅事件”的根子，是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迫切任务，与依法征地及保护农民合法权益之

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在全国确实具有普遍意义。灵宝官员们之所以觉得委屈，是认为全国各地都在这样干，为什么偏偏灵宝就要受到处理?

灵宝市与大王镇相邻的一个乡的副乡长说：“温总理说的保住耕地18亿亩的红线，指的是全国。灵宝坡地多，不打粮食，应该走工业化的道路。‘王帅事件涉及的土地，一部分已办了征地手续，其他正在报批，不能全部说是违法占地，而且国家很多涉及国计民生的工程，不也是边建设、边报批?”

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副乡长说：“当年二汽曾经想在河南选址建設，但当时的河南领导人说：‘你一个汽车厂占地这么多，我河南人民吃什么?”

在“灵宝吧”对“王帅事件”的讨论中，新卫厂的例子被屡屡举出。新卫厂于1960年5月创建于灵宝，是中国航空工业第二集团公司的大型骨干企业，职工近万人，对灵宝税收增长、解决农村劳动力做出很大贡献。1990年代后期，新卫厂遇到土地问题，灵宝的领导说你占这么多地，我这么多人吃什么?新卫厂只好搬到郑州。在灵宝解决不了的土地问题，在郑州要多少给多少。“灵宝把新卫厂逼走了。现在不还得招商引资，不还得占地搞建设?”上述那位副乡长质问。

群体性事件隐忧

对王帅举报的拟建为工业园区的这块地，灵宝市政府确定的补偿方案是：土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助费，每亩按2.89万元的标准执行；地面附着物的补偿标准为每株果树280元；市政府在新标准兑付之前的过渡期，按每亩1200元给群众发放生活补助，即是所谓的“以租代征”。

在政府“有奖拆迁，过期受罚”的号召下，今年春天，这块地里的苹果树已全部砍掉，蔬菜大棚掀了，麦子也喂羊了，村民们领到了第一笔1200元生活补助。但由于“王帅事件”的影响，工业园区建设停下来了，为了不使地荒，三村村委会临时雇人种上了玉米。

“王帅事件”经媒体曝光后，三门峡市委、市政府对这起占用耕地案进行了调查，发现，2007年以来，灵宝市共向有批准权的人民政府申报建设用地3个批次，共计1025亩，其中经批准的有327亩。但该市实际清理土地780亩，其中453亩土地属未批先占，并在补偿款未发放到位的情况下，先行清理了地面附着物。

在王帅的帖子，以及随后的媒体报道中，都把“五帝工业聚集区占地28平方公里，涉及3万农民”作为当地政府严重违法行政的罪证，大加抨击。但其实这只是该园区2007-2020年的总体规划，其中已办征地手续及“以租代征”的只有上述780亩。

如此大范围的既未办理征地手续，也没做好补偿及其他准备的土地被悍然划入总体规划，并在布告中堂而皇之地公布，确实反映出当地政府一贯的强势行政作风。而且，如果没有“王帅事件”的发生，政府会不会通过蚕食的方式，在没有合法手续的情况下，最终吞掉这28平方公里的耕地?类似做法在其他地区并不少见。

6月27日下午。绿油油的玉米苗已经长到了半人高。这块地的另一侧，被占地面积最大的西王村，一群村民正在村口闲聊。

西王村村民王翠花(化名)说：王帅事件，村民们都是从电视里看到的。西王村村民对王帅“有意见的多，没意见的少”。因为“树都砍过了，你这一闹，现在还得重打鼓、另敲锣……那个村(南阳村)的人也可恨王帅了。”记者问，那个村村民是咋想的，你怎么知道?“俺都离这么近，都是亲戚走动着，那边有点风吹草动，这边能不知道?”

当记者提到王社平所称“前年4亩苹果园挣了4万多块钱”时，西王村村民王猛(化名)笑了。“那不错，前年是灵宝苹果10年不遇的好年景。一斤好果能卖一块二三，去年闹金融危机，好果只能卖到五六毛钱；前年收购落果的价钱是每斤8毛多，去年跌到8分至1毛2，还得1-3个月后才能付款。去年我的苹果园不但没赚钱，还赔了。”

王猛给记者算了账，证明当地种庄稼每亩纯收入二三百元，已经不错了。他家还种有大棚蔬菜，去年每亩收入四五千元。但王猛说，种蔬菜风险大，不能保证年年都挣这么多钱。

谈话中，几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旁边窃窃笑语。女孩们是刚从外地打工回家乡的，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她们丢了工作。王翠花说，工业园区承诺安排一万名工人，“如果园区启动了，这些年轻人能在本地找到工作，也不用再背井离乡了。”这些女孩现在干什么?王翠花笑道：“现在?吃吃转转。”

今年9月15日，政府应给被占地村民发放第二年度的每亩1200元生活补助款。但由于工业园区停摆，这笔钱还会再发吗?此外，河南省国土资源厅已把灵宝市违法用地造成的恶劣影响作为反面教材，在全省国土资源系统范围通报，并对灵宝市土地实施限批。

依据常情，即使灵宝市暂时停摆的全部招商项目都会启动，大王镇的这块地(除已批的327亩外)也已成禁地，无人敢再去申报，而即使有人敢报，省国土资源厅也不敢顶风批准。到时这块地怎么办?再还给农民吗?地里的苹果树已全部砍掉了，要再种上树，至少七八年才能有收成，这七八年间的损失由谁来补偿?而且，以前农民各家的地界分明，现在统统打乱了，混到了一起，重新分地时还须好好规划、实施，操作得不谨慎就会引起混乱。

眼看9月15日一天天近了，到时这些事情处理不好，会不会成为农村群体性事件的诱因?

谁是胜者?

在王帅网上发帖之前3天，即2009年2月9日，灵宝市委、市政府刚刚下发了两份文件，决定把今年定为“项目建设年”，把项目建设作为“一把手”工程，成立由市委书记、市长挂帅的全市项目建设年活动指挥部。

文件中特别提到“各级各部门要……最大限度地消除思想和体制障碍”，力争实现“全年在建3000万元以上项目73个，其中亿元以上重大项目达到36个以上，项目总投资规模196.3亿元，当年计划总投资66.2亿元”的奋斗目标。其中，规划中的五帝工业聚集区领衔全市四大工业园区，乃是灵宝新上工业项目的载体和平台，要通过其建设和发展，“使工业区成为灵宝市工业经济发展的高地”。

3天后，“王帅事件”骤起，其强劲的冲击力延宕至今，对于灵宝市的“迅速掀起大上项目、快上项目，上大项目、上好项目的热潮”，可谓当头一棒，一盆冰水迎面浇。

但在“王帅事件”中输了的绝不仅仅是地方政府：当全国网民对王帅的行为一片叫好之声时，王帅家乡网民聚集的“灵宝吧”里，却充斥着对他的愤怒责骂；王帅的父母整日生活在村民沉默的敌意和官员的耿耿于怀中，悔之莫及；南阳、佛湾、西王3个村的老百姓砍了树，平了地，领了补助，准缸业化了，突然又被告知工业园区建不成了，他们的地还要从头种起，这白白折腾一遭的损失，令他们本就不高的生活水平雪上加霜。

胜利的只有网民。

三门峡市网民阿波认为：这件事王帅没错，他在网上发帖批评政府，是公民的权利。目前这个局面不是王帅造成的，而是“王帅事件”造成的。“王帅事件”是一起公共事件，王帅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政府、媒体、网民、村民共同参与，促成了这个事件的发生。但王帅及其家人却为此承担了沉重的后果：村民不理解他，政府敌视他。“他家里今年不敢有事，有个小事，政府都可能会弄他。”

王帅父亲王社平的说法也有道理：“政府说征地手续批下来后给钱(每亩2.89万元的土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助费)，但如果一直批不下来，那也是麻烦事。另外，那1200元(生活补助款)钱现在是政府给，到时候墙圈起来了，工厂建起来了，企业说我效益不好，没钱给，地是政府征的，你找政府要钱；政府说我引来了资，就应该企业给钱，这不弄着弄着就成扯皮事了?咋办?”

如果真到那时候，情况将更糟糕——现在还可以把地还给农民复耕，到那时候，就是想复耕也不成了。

不过，从目前情况看，王帅的父亲可以放心：这个征地手续相当一段时间内肯定是批不下来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冒这个政治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