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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

2009-05-30

小说月报 2009年4期
关键词:老赵老马张老师

红 柯

王医生一个礼拜接待了三个特殊病人。所谓特殊病人就是未婚先孕的女子,在肚子大起来之前把娃娃刮掉。镇上就这么一家私人诊所,王医生人可靠,技术也不错,找王医生找对了。一般情况下王医生不干这种事,王医生口碑好就好在这里,王医生有良心。话不多,心里亮亮清清。王医生虽然是个医生,人还是比较传统的,用王医生自己的话说,这种事损阴德。小镇没秘密。大家印象中仅有的几次刮娃娃都是王医生推脱不了的。也就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病人,具体地说是把人家姑娘弄病的那些男人,谁都惹不起。王医生干瞪眼没办法,病人轻松了,王医生轻松不起来;王医生要难受好几天。王医生的女人心疼男人,那几天就尽量做好吃的,就买当地人家养的土鸡,就把王医生的状况传达给大家,大家就觉得王医生是个善人。男人们就说王医生心太软,刀子在自己手里攥着,手硬一些嘛,看他还胡骚情不胡骚情,看她把腿夹紧不夹紧?这就是男人,死皮不要脸的男人,把女人害成这样子,还说这种话。男人们抽烟不接话,事情又不是自己弄下的,就没必要接这个话茬子。能干这号事情的男人,都是些啥人?反正不是善人。要说善人,还数王医生。这不是害人家王医生哩嘛。

王医生还记得礼拜一大清早他心里就乱慌慌的,心跳得那么快,就像得了心脏病,王医生除了视力不好没啥毛病,基本上是个健康人,王医生不可能得心脏病。可心脏这么慌慌,不是个啥好事情。王医生穿上白大褂的时候,愣头愣脑地望着街道,一只袖子没穿上。他女人一直给他打下手。他女人就说:不舒服就歇上一天。他女人要去关门,他不让,他穿上另一只袖子,出去了,在诊所门口站一会儿,伸了伸胳膊。街上已经有人了,三三两两,跟王医生打招呼。相邻的杂货店也开门了。小镇嘛,有人打扫卫生,还是脏兮兮的。王医生一身干净的白大褂,往门口一站,整条街都豁亮多了。王医生就像是古代店铺的酒幌子,就像现代生意人的广告牌,在门口站两分钟,就等于广而告之,诊所开门了。王医生就进来了。

里边地方不大,分里外两间,王医生坐外边看病,王医生身后有两张单人床,一个打吊针用;另一个给病人查病用。里间也有一张病床,给疑难病症用的。里间外间用砖墙隔着,不是一般私人诊所那种白布帘子一拉,病人没安全感。王医生这里还是比较讲究的,药品器械也在里间放着。整整一天都是打针吃药的小病号,最重的也就是打吊针,一两个钟头,两三个钟头。不太忙。王医生的心情也就好起来了,跟病人说说话,把早晨的心慌慌给冲淡了。王医生的女人总是忙里偷闲,病人打吊针或病人少的时候,回家做中午饭。家就在诊所后边的小院子里。在背街,有条小巷子,几步路就到,做好饭,王医生抽空回去一刻钟解决问题。夫妻配合默契。王医生绝不在诊所里吃饭,端个饭盒或大碗,像其他地方私人小诊所里那些医生,在药水味里大嚼大咽,人家王医生比较正规,不是讲究,是正规,镇上的人都认后边这个,人们对正规相当看重。这就是人气,王医生人气旺。加上不错的医术,你说人家王医生这个人,有啥说的。看不了的病,王医生就实话实说,介绍县医院,地区医院哪个科,哪个大夫,连怎么挂号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按王医生交代的去办,绝对没问题。让人放心呀。

王医生就这么不紧不慢过了一天,王医生都解开了白大褂上的扣子了,王医生脸上都有了淡淡的笑,笑容就堆在嘴角,王医生平时很少笑,王医生属于那种不笑也让人感到亲切的人,任何细微的笑容都证明他相当开心了。王医生都准备脱下白大褂,胳膊都抬起来了,心里都嘲笑自己过于敏感,早晨那种不祥之兆没有结果呀,是不是神经过敏呀,王医生又笑了一下,无声的笑,依然挂在嘴角,还没散开呢,外边就进来一个人。这人是镇政府的一个干部,不是镇长书记是某个部门的负责人,很严肃的一个人,中年人,我们不好意思透露人家姓名,就叫他镇干部。镇干部一脸严肃,说的事一点也不严肃,三言两语,言简意赅,也不让王医生白干,话刚说完,就把钱放在桌上,转身就走。镇干部太会挑时间了,下班的前一分钟来找王医生,完全在上班时间以内,一分钟前就是一分钟前,你没话说。付的钱不多不少,就是在公家医院也是这个价。镇干部严肃认真,前后不到一分钟,就走了。王医生很奇怪,他的心脏好好的,不快不慢,节奏极好,可见他还是一个医生,担心归担心,生气归生气,真正到干活的时候,还是很敬业的。镇干部了解他,镇干部给他说事的时候也就没必要考虑他的心情了。我们只能说王医生心情很复杂。

大约过了十分钟,镇干部走得相当远了,估计都回家里或进镇机关了,镇小学年轻的张老师进来了。张老师是个姑娘,不好意思地望着王医生,王医生的目光躲开了。镇上的人都知道王医生也是个严肃的人,王医生不愿意做的事谁都没办法,可还是有人让王医生做王医生不愿意做的事情。张老师的不好意思里包含着愧疚的成分。张老师跟着王医生到里边的房子里,差不多有二十来分钟,就把事情办完了。张老师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走了。王医生从妻子手里接过热水,喝了几口,又接过热毛巾,擦擦脸。王医生都奇怪他脑子里闪出妻子这个城里人用的称呼,镇上流行的是婆娘、娘儿们、女人、谁谁的女人。王医生的女人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手脚麻利,王医生看得出来,女人的动作带着安慰。张老师是个姑娘嘛,紧张得要命,王医生的女人跟对待孩子一样,扶张老师躺下,攥着张老师的手,整个过程,张老师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王医生的女人,就像孩子望着妈妈。王医生喝水擦脸的时候,王医生的女人还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张老师沿着街边很想走快但走不快,街中央有摩托车,有自行车,几乎看不见行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没人知道诊所里发生的事情。相对而言,小镇没秘密,小镇平静的外表下有多少惊涛骇浪,有多少暗流涌动,有多少无法证实的秘密啊。王医生喝完水。王医生的女人说:我先回呀。也不等王医生回答就匆匆离开。显然是两口子之间的习惯用语。女人要回家做饭,要安顿明天的事情,女人比男人忙得多。

更重要的是王医生还要办一件事情。王医生的爷爷爸爸都是乡村郎中,王医生在县医院受过培训,学的西医。中医也懂,家传嘛。王医生就不是一个纯粹的现代洋医生,王医生还保持着许多乡村的习惯。比如,夭折的孩子包括堕胎的胎儿,一般都草草掩埋,不起坟,还不能埋得太深,最好让狼或野狗吃了。你也就明白王医生要做的事情了。王医生很辛苦。也很敬业。女人离开后,王医生换掉白大褂王医生就泯然于众人也。王医生就带上那包小东西。在一个小袋子里放着,就是服装店送的装衣服的硬纸壳袋子,黑色的,不引人注意。王医生就拎着这么一个黑硬纸壳袋子出了小镇。

镇外就是庄稼地,地里已经没人了,麦子还没长起来,蔬菜也都是白菜、莲花白之类,洋芋都收了。穿过田野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了,长着杂草野树,卧着许许多多的石头,黄鼠、野兔窜来窜去。王医生找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是个土岗,有四五米高,长着枸杞子,王医生用的是一把大起子,电工用的,他也能用,在沙土地带刨个坑也不难,把那包东西放进去,还压了些草,大概是蒿子,快干了。茎秆血红血红,压上沙土,拍拍手,就匆匆离开了。走了十几分钟,天就暗下来了。

开业十多年,每年都有两三桩这样的事情。据说其他地方的更多。更让人恶心的是有人还专程找王医生收购胎儿,据说是大补,王医生是医生,当然知道这是大补,王医生感到恶心,王医生拍一下桌子:“世上的事情是有哈(下)数的,把你娘给日的,你咋想得起找我来,把你娘给日的。”那人撒腿就跑,王医生追到门外,“狗日的想钱想疯啦,你去,你去把钱画你娘×上,你去把钱画你老婆×上,画你女子×上,呸!”这是王医生平生第一次骂人。再也没人找王医生做这种生意了。这种生意利润相当可观。王医生是个有哈(下)数的人,王医生不赚昧良心的钱。这就让人放心。那些跟男人们造下孽的女子就乐意找王医生,自己造的孽,可不能孽上加孽没完没了地造下去,要遭报应的。大家似乎知道王医生的处理方式,既传统又现代。

王医生回到家里,女人刚好把饭端上桌。还请了王医生的好朋友,开杂货店的老赵。王医生有两个好朋友,杂货店老赵,镇文化站的老马,老马是文人,老赵爱拉胡胡,算是镇上三个知识分子。老马没来,找了,找不见,就没来。老赵说老马这些天神神道道犯啥病哩。王医生说肯定有事情哩。女人炒了两个菜,韭菜鸡蛋,土豆丝肉片,还有油炸花生,烫一壶烧酒,就是老辈人用的锡壶,在开水里泡热,上边放一个白瓷小酒盅,很适合好朋友在一起喝酒,喝热酒,用一个盅,准确地说不是喝,是吸,长长地吱喽喽地吸下去,五脏六腑全都热啦。菜算个啥?下酒菜嘛。两个斯文人还忘不了请,你请,还忘不了吃一口,放一次筷子,还忘不了来一句老马不来后悔去吧,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菜。就这么你敬我让,喝了三巡,可以说话了。老赵就知道王医生遇到生气的事情了,十有八九就是给女人刮娃娃,王医生女人给他捎话来喝酒,他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就直接问王医生:“谁家女子吗,这么不检点。”老赵嘴紧,王医生就实话实说就说是小学的张老师,老赵就放下筷子:“张老师人不错嘛,是个好女子嘛。”王医生说:“好女子才遭罪哩。”老赵就问校长弄下的?王医生说不是,王医生只能说到这搭,老赵也不追问,老赵还是口快:“我知道是谁啦,除过校长就是教育专干嘛,旁人想弄也弄不了,把他娘给日的,来,喝,喝上,把他娘给日的。”老赵有点激动,老赵就操起胡胡,拉的是秦腔《游龟山》,田玉川痛打卢世宽那一折。老赵的胡胡一响,王医生就唱开了。无论是曲子还是唱腔,全都慷慨激昂,群情激奋。王医生的女人让电视也开着。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女人把声音放到静音。女人进家门就开电视,电视开着,就证明屋里有人。就跟烟囱一样,天天冒烟就证明过着日子。刚开始王医生反对女人的浪费,有一天王医生看见大烟囱王医生也就顺从了女人。女人在其他事情上手细得很,比头发丝还细,电视除外,好像电视是个大牲口,一分钟都不能让它闲着,得让它忙起来,女人心里才踏实。女人看着电视,时不时地去给两个男人倒茶水。酒不让她插手,两个男人也就是一壶壶的量。两个男人刚刚唱上《游龟山》,电视里也是《游龟山》,大西北的地方戏全是秦腔,电视节目的黄金时间也只能播放秦腔名家唱段。女人没想到男人唱得这么好,女人就把声音放在静音状态,只欣赏名家的画面,唱腔却是自己男人的。女人很激动,女人朝男人看看又朝电视看看。王医生太投入,王医生没有意识到电视节目与他同步。伴奏的老赵也没有发现电视节目,老赵摇头晃脑,手里的胡胡出奇地好,自己嘴里也支支吾吾吐着词儿,肯定比不上王医生的唱腔,但老赵还是瞅了王医生几眼,王医生是超常发挥呀,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嘛,几斤几两清清楚楚。其实老赵也是超常发挥,老赵摇头晃脑的时候,王医生也瞅了老赵几眼。两个人都没瞅电视,两个人都无比愤怒地在戏文里借田玉川之手痛打欺男霸女的恶少卢世宽,卢世宽的赛虎犬也被田玉川打死了,解气呀,旋律与唱腔一下子高吭起来;两个人唱得声泪俱下。老赵离开时还摇摇头:“老马再没机会了,叫他后悔一辈子。”王医生也是这句话。老赵就这么走了。王医生的女人听不明白男人们的话:“你俩跟老马不来往了?”“看你说的,老马又没得罪谁?”“你俩说的嘛,说老马没机会了嘛。”还真把王医生给问住了:“我俩说来?真的这么说来?”“真的说来,我听得清清楚楚。”“奇了怪了,老马好好的嘛,咋就没机会了?”王医生洗脸的时候总算想明白了:“我跟老赵这戏唱的,破世界记录了,这辈子恐怕都唱不出今天这水平了,老马没机会欣赏了嘛。”

睡到半夜,狼在野外叫唤,不是狗是狼,狼叫像娃娃啼哭呜哇呜哇,听得人头皮发麻。王医生听见了,王医生的女人也听见了,王医生的女人把枕头抱得紧紧的。王医生披上衣服趿上鞋到院子里听一阵,王医生就回到床上。“一条小命总算托生了。”王医生说的很准,北山里的狼老远闻见腥味下来叼走了死娃娃。狼一边走一边叫,说明狼饿坏了,当场吃个精光,吃得饱饱的,一路欢歌回山上去了。狼高兴狼发出声音就像娃娃叫。用当地人的说法,死娃不怕狼拉。王医生后半夜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有。

王医生中间还是翻了几次身,被子都蹬掉了,女人给他掖好,时间不大又蹬掉,又掖上。

女人没睡好,还得早起。吃早饭时女人问王医生:做噩梦啦?“没有呀,好梦噩梦都没有。”女人就说他蹬被子的事情。王医生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搁不下的事情。

吃中午饭的时候,王医生在街上看见那个教育专干,就是把人家张老师肚子弄大的那个人。那个人拎一包营养品走得不紧不慢。王医生知道教育专干去看望张老师。张老师肯定在家养上几天,张老师不会请假,那样会引人注意,张老师早早调课,空出几天,就悄悄地把事情办了,肚子没显出来嘛。王医生把昨天蹬被子的事情跟张老师联系起来是没道理的。王医生吃饭的时候还琢磨这事情。张老师斯斯文文漂漂亮亮多好的一个姑娘呀。就这么毁了。王医生饭没吃完就把筷子放下了,毛巾在嘴巴上擦好半天。王医生担心是多余的。半年后,张老师民办转公办,年底去教育学院进修,结业后,在县城教中学,找的丈夫也是中学老师,节假日就回来看父母,带着丈夫在镇上走来走去,笑着跟王医生两口子打招呼。后来又见到张老师抱着孩子回娘家,还在王医生这儿给孩子打针。王医生给孩子打针时脑子里就闪出那个做掉的成形的孩子,王医生就尽量不看张老师。张老师的先生还给王医生敬烟,王医生不抽烟,那先生就说:“这是好习惯。”那先生笑时嘴里的牙齿白亮白亮,也只是偶尔抽抽烟。打完针小张老师跟先生一人托孩子一只手,一家三口走在小镇上,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生活无限美好,无限美好啊。在此后的日子,也常常会碰到教育专干跟张老师一家街头相遇的情景,张老师跟教育专干彼此点点头,就擦肩而过,张老师会告诉先生,那是我过去的老领导。一切都过去了。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这都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回到几年以前,王医生吃饭吃不下去那天,王医生压根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这么紧张。整整一天,相当平静。

事情出在这二天,也就是王医生接手的第二桩特殊病例。离下班还早,下午三四点钟吧,工贸公司的朱经理带着一个漂亮女子进来了。好像来做生意。王医生还没反应过来,朱经理就开门见山,打娃娃,打掉。朱经理指一下那女子,“肚子里有啦,把人整的。”王医生就告诉朱经理:下班的时候来,方便些。那女子马上说:“下班时候来,下班时候来。”朱经理皱眉头:“早早弄了算了,拖到下班,舍不得呀。”那女子说:“下班时候人少。”“噢,对对对,这个主意不错。”朱经理往王医生跟前放一个信封,不用数,做掉两个娃娃都绰绰有余。朱经理带上那女子走了。朱经理是镇上最大的私营老板,准确叫法应该叫朱老板,小镇上的人分不清老板经理董事长,都一律叫经理。朱经理也不纠正,没人怀疑他的财富与能力,他也乐意人家叫他经理。镇长都让他三分,王医生算个鸟。找你王医生算看得起你,按朱经理的意思,拉到县医院做掉算了,都是女人多事,挑挑拣拣,当然喽,遮人耳目也是必要的。朱经理家在县城。还是小心为妙。

过程大同小异,这次的月份偏大,女子受的苦就大。当天夜里来的不是狼,是一群野狗,互相撕咬,动静很大。还好,没留下痕迹。狗吃起死娃娃一点也不比狼差。那个女子后来在县城开了服装店,朱老板出力不少。生意人没那么多讲究,后来他们有没有交往就不好说了。那女子结了婚倒是真的,丈夫也是个生意人,做小买卖,本本分分,女子嫁给这种男人完全可以放心地过一辈子。理所当然地养了孩子,还是龙凤胎,开心得很,在王医生这里打过针吃过药。能生养龙凤胎的女人嘛,长得漂亮不说,还很富态,脾气又好,爱笑。王医生给龙凤胎打针时不由得多看了那女人两眼,以前受的罪一点影影都没有了。真是富态。王医生就笑了一下,也就一下,那胖女人就哈哈哈笑了一大串,“王医生眼热我一家子,王医生给我笑哩。”诊所里的人全都笑了。给她引产的时候王医生一点都笑不出来。晚上也没心情喝酒,更不用说拉胡胡吼秦腔了。老赵过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老马还是没来,老马让鬼捉住了,到处找就是找不着。老赵就急匆匆走了,找老马去了。那天夜里,王医生醒来好几次,野狗叼死娃娃的声音他全听见了。他没起来,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其实天花板是望不见的。外边月亮再亮,屋子里还是黑糊糊的,只是意识里上边有天花板,天花板离床很近,人躺在中间,就相当压抑,就身不由己地把被子往下拉。这回不是脚蹬是手拉,胸口闷,好像天花板不是木头的是石头的,就压在他胸口,他就不停地折腾自己。睡眠质量就很差。

幸亏白天病人少。

一连两天,没有多少病人,王医生终于安静下来了。王医生哼起了《周仁回府》。王医生的女人就去买了鱼。女人刚学会做鱼,就想用这东西调养调养丈夫。女人理所当然地去请了老赵,请了老马,老马理所当然地不在,差不多有半个月见不到老马了。文化站的人也不知道老马跑哪儿去了。文化站的人就说老马嫖风去啦。老马又干又瘦,老马还能嫖风?连个兔都嫖不了,文化站的人就这么埋汰老马,反正老马又不在,人家这么埋汰他,他耳朵肯定发烧了,都冒烟啦。

这天晚上,两个大男人喝的还是烧酒,吃的可是鱼呀!鱼在当地是稀罕物,得慢慢吃,一筷子一筷子吃,吃一下喝一下。吃好喝好,就拉上胡胡支支吾吾唱开了,唱的是《梁秋燕》,声音不大情大呀,把两个大男人唱得美的,舒心呀。闹到最后,就说老马,叫老马后悔去,后悔八辈子。

谁都没想到老马也能做这种事情,把人家女娃娃肚子弄大。这个老马。快到周末了,也快要下班了,下了班,一周就过去了。私人诊所没礼拜天,过礼拜是公家人的规矩,王医生两口子只是在心理上给自己轻松一下。周末最后一天,眼看要下班了,两口子全都放松下来了。被老马糟蹋了的这个女子进来了。黑黑的胖胖的,朴朴实实的一个女子娃,怯生生地进来递给王医生一张条子,王医生没看内容,王医生先看落款马奋棋,马奋棋就是镇文化站的老马,镇上著名文人马奋棋。马奋棋的字很有特点,真草隶篆都不像,就是有个性,好认,王医生一眼就认出这是马奋棋的真迹。王医生细细看两遍,意思很清楚拜托王兄慈悲为怀给送信女子做个小手术,小手术后边括弧注两字堕胎,打胎太土不如堕胎正规文雅。王医生跟摇扇子一样把信件摇了两三下,倒底是个文人,比官员比商人差远啦,白纸黑字的信件不是罪证吗?幸亏落在我老王手里,万一不慎落在别人手里麻烦就大了,这个时候的女子是六神无主,是懵头鸡方向感极差呀。王医生不抽烟,但王医生这里有火,王医生把这封信烧了。那女子吓坏了,以为王医生不肯帮忙,王医生的女人把女子搀进里屋。王医生两口子认识这女子。瓜女子这么瓜,跟着马奋棋去过王医生家,还吃过王医生女人烙的韭菜合子。瓜女子是吓坏了,躺在病床上,瓜女子放心了,也安静了。不像前两个女子,上了病床就发抖,见了铁器脸发白。瓜女子就是瓜,瓜得响哩,睡下长哩。马奋棋也只能欺负这种瓜女子。整个过程,瓜女子配合得很好,比前两个女子顺利多了。前两个女子软塌塌的,王医生女人扶她们起来扶她们下床帮着穿鞋,扶到门口,要不是怕失面子还指望王医生女人扶上她们走一阵子呢。这个瓜女子自己就下床穿上鞋,还说了声谢谢,走路只是慢了些,不摇不晃,谁也看不出刚下病床。

王医生女人叹口气:“这瓜女子,一看就知道是吃下苦的,老马嘛,咋欺负这号瓜女子哩,跟上老马啥都图不上。”王医生说:“咋说话哩,老马有老婆娃娃哩,咋叫跟上老马,你甭乱说,老马女人跟你像亲姊妹一样你千万不能乱说,把你的嘴扎起来,扎紧。”“那你就把笼嘴给我戴上。”“你又不是牲口没必要戴笼嘴嘛,不乱说就行了嘛。”“幸亏我还能动弹,你不是一直想雇个人吗,唉呀,最好是护校毕业的,你说,为啥要护校毕业的。”王医生看着表,王医生笑呵呵的:“给你5分钟,这5分钟内你可以五马长枪胡说八道。”“五分钟,我还要说100分钟哩,要护校毕业的干啥呀,学马奋棋吃嫩草呀,给人家女娃娃打羔呀,咱这里多方便,自己打自己刮。”王医生摇头叹气。王医生熟人的一个亲戚护校毕业找不到工作,找到王医生诊所,是个俊俏女子。王医生女人当下急了,反应快呀,生活多年的丈夫都没想到自己的女人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王医生女人把白大褂往自己身上一穿,把听诊器往胸前一挂,把量血压的器械都打开了:“唉呀对不起,我老王有助手哩。”熟人和俊俏女子很尴尬地走了。王医生的女人还真能干,时间不长就跟受过专业培训的护士一样了,家务活也不耽误。在外地上学的儿子放假回来也大吃一惊。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王医生都忘了,可女人没忘,女人需要的时候就能撒豆成兵。王医生女人也不会闹得太厉害,闹了10分钟,鸣金收兵。丈夫说5分钟,她肯定要10分钟,女人争的就是自己的5分钟。时间一到马上和好。女人回家做饭,王医生去野外处理那包东西。

朋友的事情,王医生格外尽心。王医生多走了一二里路,地势更高一些,王医生希望来的是狼不是狗。

王医生回来的时候并不着急。刚才女人那么一闹把这件事情给冲淡了。一个人的时候脑子就清楚多了。

老马马奋棋以前在镇机关当文书,文章写得好,还有点小脾气,各方面关系就有点紧张。文书干好多年了,其他文书都升的升,调的调,都有不错的前程,马奋棋能有什么前程,实在看不出来。马奋棋不是不想上进,上进无门就苦闷,一苦闷就找拉胡胡的老赵,发泄,吼几声《下河东》、《金沙滩》,声泪俱下,慷慨激昂,还不停地捶桌子捶板凳,动作很夸张,不像王医生那么斯文。不吼秦腔的时候,马奋棋还是比较斯文的,三个人声气相投,都是大好人,也都不说粗话,更听不到骂人话,大家把这三个视为镇上的知识分子。镇机关镇小学的公家人都算不上。大家公认的这没办法。也可能是老赵的胡胡拉得太好了,马奋棋听着听着开了窍了,马奋棋写了一篇长文章,好家伙一写就是一万五千字,在马奋棋的文字生涯中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文章。马奋棋最早是一个农民,三十多岁以后,开始写快板、搜集民间故事,发表在《群众艺术》上,就成了县上故事员,有证书的。这都是文化馆干的事情,县上有文化馆,镇上没有,在大家眼里能发表文章就是文化人。那时候镇还是乡,乡上建广播站,就让农民知识分子马奋棋进了广播站,写广播稿,马奋棋的广播稿生动活泼,且有文采,很快成为乡上的名人。那时候王医生和老赵就开始跟马奋棋交朋友了。再后来,乡改镇,镇机关缺写材料的,马奋棋就进了镇机关,农转非,转干,入党,完成了一个农民到公家人的转变。那时候的马奋棋比较平和,不怎么愤世嫉俗。这种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很快就到了写一万五千字长文的时候。马奋棋给两位朋友读了一个下午,在王医生家,王医生的女人专门备了五香牛肉和猪耳朵,烫了烧酒。老王老赵击掌叫好,马奋棋声情并茂。最后老赵以压轴戏《百鸟朝凤》结束。文章还寄给《群众艺术》。《群众艺术》的编辑认为这已经不是故事了,是典型的小说,那个编辑真是好编辑,自己做主转给文学界一位朋友。马奋棋收到的样刊不是《群众艺术》而是一本著名的文学杂志,注明小说。马奋棋一不小心成了小说家。正好成立文化站,就让马奋棋进了文化站。进了文化站,马奋棋跟镇机关的关系反而融洽了,过去办不成的事情,反而好办了。不但给自己家里办,也给亲戚朋友办。也给老赵和王医生办过不少事情。办事情归事情,前程归前程,实在看不出马奋棋有个啥好前程。弄不好就老在文化站了。文化站比清水衙门还清。马奋棋在外人面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好朋友跟前就唉声叹气。他们几个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老赵拉胡胡,王医生演唱,马奋棋抽烟喝酒。马奋棋已经好多年不唱了,嗓子都生锈了。这种压抑的状态,慢慢起了作用,马奋棋的脸上有了一种窝囊委琐之态。老赵和王医生没在意,是省城来的大编辑发现的。大编辑扶助过马奋棋,偶尔下基层,马奋棋热情款待,老赵和王医生作陪。大编辑酒过三巡,实话实说:“老马呀,你的状态很不好,很不好,非常地不好。”马奋棋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那场酒喝的。老赵和王医生细细一看,可不是吗?马奋棋整个儿全变了,简直就是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横路敬二嘛,简直就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小毛驴嘛,老马呀老马,啥时候变驴啦呀?老赵和王医生彼此看一眼,把要说的话压回肚子里,最好是烂在肚子里。

可能是受那个大编辑的影响吧,老赵和王医生越看越觉得马奋棋在迅速地衰败,不是衰老,马奋棋没有那么老,整个人蔫了。又蔫又怪,神神道道的。见了镇机关的老同事,诚惶诚恐,包括那些村长村主任,都是一副竭力讨好的样子。老赵和王医生就看不惯,就劝他没必要嘛,不在一个单位了没必要嘛。对家里人,对机关以外的人,马奋棋还是有点脾气的,有时候脾气还很大,让人害怕。反正是真真假假,整整一个怪人。在老赵和王医生跟前,马奋棋就正常了。有时候正喝着酒,马奋棋就悄悄地说:你俩老哥把我当个人。王医生把酒盅一礅:“马奋棋,大声说话,高喉咙大嗓门儿地说,怕个啥嘛。”马奋棋还是细声细气:“我后悔不该离开镇机关,文书就文书,办事员就办事员,人家还能把我当个人,我现在这样子算个啥嘛,走不到人面前嘛,狗见我都想咬哩。”“那是你的心理感觉,没人小看你,你自己把自己看小啦。”王医生指指自己又指指老赵:“我俩就弄个小本生意,混个肚儿圆,我俩还不活人呀。”谁都能看出来,马奋棋嘴上说是是是,心里并不以为然。

马奋棋还是平和了许多。稍一平和,又觉得自己是个人,大家还是挺尊重他的。到老单位去串门,发现有人给他让烟,有人给他点头,有人给他招手,镇长还叫出了他的名字,马奋棋嘛,大文人嘛,不错不错。马奋棋心情就好起来了。

镇机关最先尊重马奋棋的是广播站新来的一个女子,大学没考上,就来广播站干个临时工,业务不太熟,就有人介绍马奋棋,马奋棋是镇上著名大文人。那女子就主动上门拜师学艺,虔诚得很,认真得很,马奋棋的每一句话女子都要记在本本上。马奋棋就有一种当领导的感觉,就觉得自己是县长,在作指示呢。女子进步很快,广播里很快就有女子的声音,自己写自己播,隔三差五去文化站聆听马奋棋的指导,一口一个马老师。女子还说:马奋棋真的像她过去一位老师,“那个老师跟你一样很有才。”

马奋棋有一种成就感。马奋棋彻底平和了,这些都没逃过老赵和王医生的眼睛。这也是老赵和王医生佩服马奋棋的地方。马奋棋带这女子来过几回,老赵拉胡胡,王医生唱折子戏,马奋棋也唱开了。那女子跟王医生女人一起做饭,听见马奋棋的破锣嗓子,女子放下活就过去了,女子看马奋棋是那种无限敬仰的眼神,没有杂念。这就让王医生和老赵放心。谁都能看出来,马奋棋是真心实意帮那女子,好像这是他一生最后有意义的事情了。这是马奋棋亲口对老赵和王医生说的,“咱还图个啥?能给人帮上个忙,人家能把咱当个人看,咱就图个这。”半个月前马奋棋还领着这女子来过一回,拉了胡胡,唱了《包公赔情》,马奋棋还读了一篇自己的文章。马奋棋好几年没写文章了,笔都枯了,文章干巴巴的,马奋棋念了几遍才念下去。那女子接上念,只一遍就念下去了,效果好多了。女子临场发挥润色一遍。马奋棋的笔确实枯了。两个人合作这篇文章才有了一点活力。

王医生估计当时女子肚子里的胎儿都听见念文章的声音了,等于做了胎教。王医生记得那胎儿都成形了,都快发育全了,绝对能感应到外边的世界。刮掉这么大的胎儿风险太大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王医生当时心惊肉跳,在绝望与恐怖中完成了工作。

王医生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晚,大家都等他呢,老赵、马奋棋,还有自己的女人,桌子上摆得满满的,就等着他回来。女人问他咋回事?有点事,王医生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了。他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能想那么多事。他洗了手,擦了脸。马奋棋不好意思地笑笑,马奋棋的脑袋就像枚干核桃,一直干到脖根,脖子都缩在肩胛骨上,给人那么强烈的印象,就是委琐。王医生有点难受,王医生觉得他朝马奋棋那一笑有些假。他根本笑不起来,他竟然笑了这么一下。整个晚上的气氛有些尴尬。也可能是马奋棋躲得太久,半个多月找不见人,突然出现,还真有点不适应。老赵开了几次玩笑,王医生也做了很大努力,王医生的女人更是忙出忙进,胡胡也拉了,也都唱了,效果不怎么好。

王医生一夜没睡,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早晨起来问女人:“你听见狼叫了吗?”女人说:“我还想问你哩。”“狗叫了没有?”“我告诉你,鸡也没叫。”

天阴沉沉的,天竟然就亮了。王医生一心想把这一切归结到天气上。王医生提心吊胆,多少年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呀。王医生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不能转生的生命会出现什么后果。王医生拿定主意,下班后,去野地里看个究竟。

不用等他去看,灾难就发生了。一条疯狗出现在大街上。疯狗很凶,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双眼睛就更吓人了,阴森森的,白拉拉的。大家纷纷躲避。疯狗直奔广播站。

正好是机关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愣住了,疯狗直奔那个黑黑胖胖的女子,就是在王医生诊所刮过娃娃的那个女子。她不像人家那两个女子,可以休息一礼拜,她第二天就上班了。疯狗出现在她眼前,女子没经验,控制不住,就失态了。据现场目击者说:那狗怪得很,扑到女子跟前就不再是疯狗了,乖得很,跟个绵羊一样,蹲在地上,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那女子。女子瓜就瓜在这个地方,狗再乖还是个狗嘛,你理它干啥?不能谁乖谁可怜你就搭理谁呀?瓜女子没走开,瓜女子眼睛睁大大的看那只乖狗狗,乖狗狗就呜哇呜哇叫起来,那是胎儿的哭声,那么一哭瓜女子就失态了。大家反应过来了,操起家伙冲上去,武装干事有枪,打了两枪,没打上,疯狗窜得跟箭一样,眨眼就不见了。大家劝女子不要紧张,扶她回宿舍休息,广播站好几个人呢。大家都没有往邪处想。

真正紧张的是王医生,当然还有马奋棋,马奋棋趁晚上没人注意,去看望那女子,还带了些营养品。马奋棋按王医生的交代,劝女子不要上班,女子不听,女子对自己很有把握:“不上班,不是等于承认了吗,不是贼不打三年自招了吗?”女子太自信了。第二天照常上班。这回不是午饭时候,是大清早刚上班,疯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下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具体地说一下子扑到女子跟前,嘴里呜哇呜哇地学婴儿叫,跟真的一样。女子一下子就失神了,手里的包包掉地上,自己根本把握不住自己,到底是个碎女子娃嘛,失态失得厉害,竟然伸手去拣地上的包包,狗也不再像条疯狗,狗乖得不行,跟绵羊一样跪在女子跟前,嘴里叼着那个包包,就像传说中的义犬,忠心耿耿护着小主人,比“三国”里忠心救主的赵子龙还要忠心。这个瓜女子嘴里还叫了一声我的娃呀,把包包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她的娃娃。武装干事上来就是一家伙,不是枪,枪会伤着人,用的是洋镐把,一家伙抽在狗背上,狗都没叫唤,当下就软了。

女子也软了。搀回去睡下,睡了好几天。醒来就痴呆呆的。在街上见娃娃就抱,抱得那么紧快把人家娃娃捂死了。基本上成了个疯子。

父母听到些风声,反复追问,女子就是不松口,女子还挨了打,就是不说,一个劲儿地哭,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就发呆,病情显然变重了,父母始终没问出那个男人是谁。给女子看病要紧,找了许多医院,医生查问的时候就说是疯狗吓的,吓成这样子,疯狗成了罪魁祸手,反而能开脱许多事情,慢慢地就不再追问那个男人是谁了。还得为女子以后的生活考虑嘛。

女子在父母身边,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一声不吭干活,又快又好。犯病的时候就胡乱搂东西,搂个物件还罢了,搂个活物就往死里捂。猪娃羊娃狗娃都遭过殃。后来还是嫁出去了,嫁给一个残疾人,那人有耐心待女子极好,父母算松一口气。

要说的是马奋棋。马奋棋一个劲儿地报怨,先是报怨狗:“你说那狗,狗都欺负人哩嘛。”后来就报怨广播站的大喇叭,大喇叭一响,那女子的文章包括声音就传出去了,人听哩,狗也听哩,就把女子认下了,就惹出了事。王医生就说:“你就不想想狗救了你呀!”老赵就说:“还有咱的胡胡咱的折子戏,女子听了好几回呢,肚子里的娃娃肯定听下了,你就别疑神疑鬼了,好好地活人吧,过日子吧。”马奋棋就闭上了嘴,再这么纠缠下去事情就多了,他给人家女子灌过多少洋米汤?女子听下了,女子肚子里的娃娃也听下了,那个小东西灵着呢。马奋棋就闭上了嘴。

马奋棋都没脸上街。躲了半年,在王医生和老赵的规劝下慢慢地露面,一月一次到一周一次,一次十几分钟到一两个小时,大家忙出忙进,根本不在乎马奋棋都干了些啥。马奋棋可以正常上街了。

马奋棋做好一切准备去女子家里,女子的娘一个劲儿地哭。根本容不得马奋棋说话。女子她爸手上劲很大,死死地攥住马奋棋的手,马奋棋就不能动弹,只能听女子她爸把话说完。马奋棋总算听明白了,你跟我女子没关系,疯狗把我女子吓疯了,疯狗还呜哇呜哇怪叫,哪个黄花闺女受得了这么大的刺激。这是一个父亲保护自己女儿最好的办法了。女子都嫁出去了嘛。马奋棋心里面重甸甸地离开女子的家。

回到自己家,老婆又是端水又是端饭,也不问死鬼男人大半年干啥去来?好像啥事都没发生。

有一天,马奋棋去王医生诊所开点药,碰上镇小学以前的张老师,张老师的丈夫孩子都在这里,给孩子开药打针,张老师一家子快快乐乐地到街上去了。张老师也是在这个诊所刮的娃娃。马奋棋气就不打一处来。活该他受气。又来一家看病的,是跟朱经理有过一腿的那个漂亮女子,在县城开了服装店,带上丈夫孩子回娘家待上几天,逛街,顺便给娃打针。也是热热闹闹来热热闹闹去。也在这个诊所里刮过娃娃。马奋棋越想越气。王医生就劝他:“你不要这样想问题,你要是这样想问题非把你气死不可。”“已经把我气死了!气死了!”马奋棋吼叫着冲上街道。王医生的女人说:“他是不是疯了?”王医生说:“没有疯、生气倒是真的。”“哪有这么生气的?”“应该叫愤怒,他愤怒了。”“愤怒了不要紧吧。”“不要紧,愤怒出作家,这么一愤怒,他兴许还能写出一篇好作品。”

【作者简介】红柯,本名杨宏科,陕西岐山人,1962年生,毕业于陕西宝鸡师范学院中文系。1986年远走新疆,在奎屯生活十年。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等6部,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太阳发芽》等8部,学术随笔集2部共约五百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及多种刊物奖。现在陕西师大文学院任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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