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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30

小说月报 2009年4期
关键词:大发永春岳母

李 铁

赵永春向许多人描述过他喜欢的女人的形象,他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没有人的前方而不是看着听者的眼睛说,她要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她要有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她要有一个苗条但又是丰盈性感的身段……赵永春的老婆王晓霞显然没有他喜欢的女人这些特征。王晓霞的发质枯黄,由于这个原因,便长年剪成短发,王晓霞的眼睛细而短,是典型的豆眼,王晓霞的身段倒是很苗条,但苗条过了头,薄薄细细的身板上附着一层少得可怜的肉,平胸瘪臀,与丰盈性感毫不搭边。但这并不妨碍赵永春爱怜自己的老婆,说起老婆,他同样会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没有人的前方而不是看着听者的眼睛说,我老婆,不容易呀!

赵永春没有说他老婆怎么不容易,但赵永春还是跟许多人讲过,他把这个老婆娶到手是怎么的不容易。赵永春和王晓霞从小就长在同一条胡同里,穿开裆裤时经常在一起玩耍,穿死裆裤后渐渐生分了,但走碰头还是会有些表示。两家大人基本没有来往,赵永春的父亲是火车司机,王晓霞的父亲是单位里的科长,身份不同,来往就有些障碍。往深里讲,王晓霞一家历来是看不起赵永春一家的,其实不光是王晓霞一家,这条胡同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家是看不起赵永春一家的。赵永春家有六个孩子,每个孩子之间相隔两岁,五男一女,女孩子排在老三,赵永春排在老二。他们家有两间房子,父母住一间,孩子们住一间。孩子们住的这一间设有两铺炕,女孩自己住一铺,对面那铺就是男孩们一起住了。一个挨着一个躺下,一床被子全囊括进去了。赵永春的母亲在街道的小工厂上班,工资极低,赵永春的父亲工资不低,但因为要养六个孩子,生活还是难免紧紧巴巴。邻居们瞧不起他家倒不是因为他家穷,有很多人家也并不比他家强到哪去,邻居们瞧不起他家的真正原因是他家的脏。无论何时跨进他家的大门,率先迎接你的总会是一股刺鼻的类似谷物霉烂的味道,然后便是无处不在的杂物,炕上、柜盖上、窗台上到处是内衣、内裤、书本、袜子,甚至碗筷、水盆也随处可见。稍不留神脚下一软,还会踩上一泡鸡屎,然后看见几只受惊吓的母鸡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出去。

儿时的赵永春是脏中之脏,小朋友给他起个外号叫二埋汰。他的袖子永远是锃明瓦亮的,显然是擦了太多鼻涕的缘故,而他的鼻子底下又永远挂着两溜鼻涕,成为他袖子用之不尽的源泉。儿时的王晓霞当然是看不起儿时的赵永春,但到了二十岁情形就不同了。二十岁的赵永春鼻子底下早干净了,袖子也早干净了,而且硬件不错,要身高有身高要五官有五官。赵永春的五官是值得夸奖的,浓眉大眼,鼻正口方,微笑时还会水波般漾出一丝妩媚相来。女人的妩媚是令异性欢心同性恶心的东西,男人的妩媚则是可以令异性和同性都感觉舒服的东西。成年的王晓霞看成年的赵永春,感觉上就和看儿时的赵永春有了很大的差别。

当然赵永春的外貌也不是无懈可击,他虽然有不错的身高,但却并不是很挺拔的那一种。也不是他的身板不直,仔细看,他的身板还是很挺的,毛病出在他的头上,他的头总是努力地向前探,与身躯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弧度,走起路来更是身体未到头先到了。王晓霞说他是一副龟相,王晓霞有一套理论,她说人的长相都是和某种动物相似的,有的人长相像猴,有的人长相如狮,有的人长相似驴,有的人长相近狐,赵永春的长相则像乌龟。按她这种理论看过去,赵永春还真是像足了乌龟,赵永春儿时就开始谢顶,二十几岁时天灵盖上已经没几根毛发,他的头又是圆圆的,脸形也是圆圆的,连鼻头都是圆圆的,还真就是一副龟相。赵永春也用这套理论反击了王晓霞,他说王晓霞是一副羊相,王晓霞的脸形偏长,而且是上下一边粗那种长,有些塌陷的双腮配上那对豆形眼,若要往动物上靠,还就是非羊莫属。因为这种相互的攻击都是善意的,绝不会影响他们的夫妻感情。

青春的王晓霞因为长相等原因显得有些落寞,看着同伴们面对应接不暇的追求者而幸福地苦恼,她的苦恼就完全是痛苦的苦恼了。苦恼来苦恼去,就苦恼成了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青春的赵永春也是落寞的,他的苦恼是屡战屡败,很正经地追求过几个不错的女孩子,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家的条件太差,没有哪个不错的女孩子肯于委身。有一天上午,赵永春从胡同里走,他是迎着太阳向东走的,那天太阳的光线实在太足,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努力向前看,看到的景物就像是阳光透过树林,满眼斑斑驳驳的一片。走着走着,有声音从斑驳中飘出来,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问他干什么去。

赵永春说我能干什么去呀,无非是没事找事瞎溜达呗。赵永春答这话时还没有看清问话的人是谁,待看清了迎面走来的女孩子是王晓霞时,他忍不住笑了。王晓霞的打扮有些古怪,人瘦瘦的,上身却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蝙蝠衫,下身则是件肥肥大大的萝卜裤,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条硕大的麻袋里装了一根细细的木棍儿。王晓霞被他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极力瞪大那双细细窄窄的眼睛,问他笑什么。赵永春当然不能说引他发笑的真正原因,他侧过身子,躲开直射在他脸上的阳光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你跟我说话我都看不清你是谁,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说话是不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王晓霞也笑了,说这回看清我是谁了吧?赵永春说这回看清了,哎,你在什么单位上班呀?王晓霞说,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在罐头厂上班呀!赵永春硬着嘴说,没说过,罐头厂是多么好记的厂名呀,我这人最爱吃的就是罐头,什么肉罐头鱼罐头蔬菜罐头水果罐头,我统统爱吃,你没少吃罐头吧?王晓霞说,我在杏罐头车间,杏吃多了胃泛酸,我可不敢多吃。赵永春说,我要是你我就多吃,杏是开胃的东西,越吃多了越能吃,越能吃就越要多吃。赵永春啰啰嗦嗦的话把王晓霞给逗笑了,人一笑就容易接近,就容易说一些不笑时不敢说的话。赵永春这几年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搞对象,平时说得最多的话题也是这个话题,看着抿嘴笑的王晓霞,赵永春就忍不住又扯到了这个话题上。

赵永春说你搞对象了吗,我知道你和我差不多大小,应该早搞对象了吧。赵永春的这个话题刺中了王晓霞的痛处,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散了,拧起眉头摇摇脑袋。赵永春并没有在意王晓霞的表情,顾自说下去,我也没搞对象呢,以前觉得搞对象是顺其自然的事情,现在看可没那么简单,像我,自己追过六个,别人给我介绍过六个,都说六六大顺,可我一个也没谈成呀!王晓霞没有搭赵永春这个话题,说声拜拜就走开了。望着王晓霞的背影,赵永春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或者说这段不咸不淡的对话给了他一个启迪,他一拍脑门儿,找对象我怎么从来都没想过王晓霞呀?

赵永春当然是不会喜欢王晓霞的长相的,但赵永春是个现实主义者,他绝不会好高骛远。每每做重大决策时,赵永春总会紧密联系实际,既自知之明又设身处地,想过自己想对方。这么一想,就觉得他和王晓霞是般配的,是可以考虑或者运作的。

初战并不是很顺利,王晓霞是真的瞧不起赵永春的家庭,对于赵永春的表示,她尽管感觉很舒服,但还是拒绝了。几天以后,她相了一次亲,相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她的脸色相当难看,成败已经无可救药地写在了脸上。走到家门口那条胡同时,迎面又碰上了赵永春。

赵永春说,王晓霞,你的脸色不大对头呀?王晓霞不耐烦地说,关你屁事。王晓霞绕过赵永春的身体,本想迅速回家去大哭一场,但赵永春却像一个跟屁虫似的跟在身后,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不停地聒噪。赵永春走在王晓霞的身后,脑袋却顽强地伸到了与王晓霞比肩的位置,喷着唾沫星子说,咱们俩要是在一起,那真叫强强联合,你说吧,你是罐头厂的,我最爱吃罐头,你要是每天都给我带回一瓶来,那我的生活就共产主义了。我在厂里是烧锅炉的,你不最怕冷吗?我就每天下班偷偷捡点煤块回来,把咱们的小炉子生得旺旺的,烟筒都烧红喽,保你暖和得不想出屋。王晓霞依然向前走,赵永春接着说,人的审美标准差距是很大的,张艺谋选的那些女主角一个我都不认为她美,巩俐美什么呀?脸长长的,龇着个小虎牙。章子怡美什么呀?脸倒是比巩俐短点,可那五官怎么看怎么像拿面捏的。我就看你的长相最美,你的脸虽然也有点长,可那是瓜子脸,典型的美人坯子。你的眼睛也特有味道,我特烦那种圆圆大大的眼睛,鼓鼓着,金鱼似的,让人看着心里咯咯的。你的眼睛是娇小玲珑型的,让人看着特舒服,还水灵灵的,看人一眼水就会流出来,能喷人一脸的温柔……王晓霞到家了,疾步进了院子。赵永春想进又不敢进,正巧被出门来的王晓霞的父亲看见了,王晓霞的父亲盯着赵永春看了好一会儿,把赵永春看得直发毛,转身就走。

后来,王晓霞正是在父亲的劝说下,才答应和赵永春谈起了恋爱。

快结婚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该赵家出钱出物的时候赵家却什么也不往外拿。赵永春家生活拮据是拮据,但也没拮据到什么也拿不出来的程度。轮到赵永春结婚的时候,他的大哥和妹妹都已经结婚了,三个弟弟除了两个还在读书外,另一个也已经有了工作。赵永春的父亲嘴馋,嗜酒,他的工资除了一部分补贴家里的生活,其余都留给自己喝酒了。赵永春的母亲工资低,用于生活尚显不足,遇到大事小情哪还拿得出钱来。赵永春一贯认为自己的父母是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父母,除了管儿女活命,其他什么都不管了。婚前一个月,赵永春探着一颗龟脑袋正式和父母摊派,彩礼的问题房子的问题,是不想解决也得解决的问题。

咱家就这么个状态,母亲耷拉着头说,都一个胡同住着,老王家也应该了解咱家,不该为难咱的。赵永春截住母亲的话头说,人家老王家可没为难咱,也没朝咱张嘴要什么,但人家不要咱就不给了,说不过去吧?母亲叹口气说,按理讲,咱是应该该给什么就给什么,可咱实在又给不起什么。赵永春说,东西还好说,可房子呢,我结婚了住到哪儿去?母亲抬头瞧了瞧这间屋子,又扭头瞧了瞧另一间屋子,说,咱就这两间屋子,要是腾给你一间,你那三个弟弟就没屋子住了,我看你还是去租一间房子吧。赵永春说,我和晓霞的工资都很低,每个月拿出一间房子的租金,吃饭就会成问题了。一直还没吭声的父亲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赵永春和母亲都吓了一跳。父亲说,你想怎么着?赵永春的火一下子被父亲的吼声牵了出来,他也提高声音说,我不想怎么着,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一间房子。

父亲恶狠狠说,要房没有,要命一条!父亲此时完全是一副无赖相。赵永春对于父亲的怨气显然要数倍于母亲。童年的赵永春对父亲的印象就是灰暗的,每天下班回来的父亲脸色总是灰灰的,父亲在家里一直吃小灶,两盘属于他自己的小菜总是鲜亮亮地摆在他的鼻子底下,把周围一片瞪得大大的眼睛全都耀绿了。父亲全然不顾,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气势汹汹而又悠然自得。童年的赵永春总是幻想自己能够变成一只大灰狼,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只大灰狼,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扑上去咬断父亲的喉管,然后把那两盘菜填进自己的嘴里。赵永春的大哥结婚时,父亲也说过要房没有要命一条这样的话,大哥当时回答得很硬朗也很有骨气,大哥说我不想要你的房,也不想要你的命,记住,我们谁也不要谁的,永远永远。赵永春本想也学大哥硬朗一回,但又觉得这样做太对不起王晓霞了,就忍住脾气,压低声音说,要房没有,可我还是得要房,不然我住哪儿去?总不能住人家王晓霞家吧?赵永春发现父亲的眼睛一亮,父亲亮着眼睛马上说,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王晓霞家的条件比咱家好,住她家我看行。赵永春几乎气炸了肺,终于放开声音说,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父亲气得跳了起来,伸手就要打他。母亲见状赶紧拦住父亲,这场谈判就这样不欢而散。

有一段时间,赵永春急得满嘴起泡,他想了很多办法,可到父亲那里都行不通。王晓霞当然知道他的难处,就主动提出了一个替他分忧解难的办法,她说既然你家没有房子,何不到我家去住呢!赵永春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不正好是父亲也想过的办法吗?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可他毕竟是要脸面的人,要不是王晓霞先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先说出口的。现在被王晓霞轻轻巧巧地说出了口,他的不好意思也就有了台阶,很容易地滑到了地面上。赵永春嘻嘻笑了两声,故作矜持状,说这不太好吧?王晓霞说这虽然不太好,可总比没房子好吧?赵永春说,那倒是。说罢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敛起笑容问,这个办法你家里能同意吗?王晓霞说,我家里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说了,其实这办法还是我爸提出来的呢!赵永春的脸上再次绽开笑容,无比感动地说,你爸真好!

王晓霞板起脸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住到我家是有条件的,只有你和你们家答应这个条件,咱才能顺利住到我家去。赵永春问什么条件,王晓霞说,这条件不是我提的,是我爸提的,你跟我走,到我家去,让我爸跟你说。

赵永春只好跟着王晓霞来到她家,赵家和王家的距离不过一箭之地,但赵永春却很少有机会去王家。对于童年的赵永春来说,王家几乎就是宫殿了,王家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软得叫人不敢坐的沙发,有他从来没有摸过的像肚皮一样光滑的床单,还有虽然天天可见却令他惊讶的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窗,而他家的玻璃窗永远都是浑浊不堪的。对于青春的赵永春来说,王家依然是令他羡慕的,三间宽敞的正房只住着三口人。王晓霞的哥哥已经结婚,搬到外面住了,家里只剩下王晓霞和父母一起住。赵永春谦卑地和王晓霞的父母打过招呼后,坐到曾令他惊讶的沙发上。王晓霞的父亲有着一张和王晓霞一模一样的上下一边宽的长脸,细小的眼睛令他的面相显得很慈祥,很容易接近。但赵永春还是从他的嘴角看出了一丝狡猾相,后来赵永春和王晓霞开玩笑,就说她爸是羊脸上带有一丝狐狸相。

王晓霞的母亲长着一张圆脸,还长着一双与王晓霞父女截然相反的大大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就难免寒光闪闪,显得没他们父女容易接近了。赵永春知道,王晓霞的母亲是不太愿意接受他这个女婿的,要不是王晓霞的年龄以及一些硬件的原因,她是断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这样一来,这门亲事对她来说就有了一种无奈的成分,她的脸上也就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东西来。王晓霞的父亲与赵永春面对面地坐着,王晓霞的母亲则坐在他的侧面,赵永春直视过去是一团阳光,稍稍一扭头则会觉得有冷风席卷过来。

王晓霞的父亲开口说正题时先往嘴里塞一支烟,赵永春见状赶紧起身摸过茶几上的火柴,探着脑袋把一朵火苗递过去。王晓霞的父亲吸了两口烟,这才想起什么,把烟盒递给赵永春说,你也抽,抽吧。赵永春说我不抽。王晓霞的父亲说你不会抽烟不抽是正常的,你会抽烟不抽就不正常了。赵永春当然不想不正常,就小小心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也递给自己一朵火苗。丝丝絮絮的烟雾中,王晓霞的父亲切入正题,他说你们结婚后是可以住到我家的,我家有三间房,腾出一间给你们做新房就是了。我们呢,也不要你们家的彩礼,连婚礼我们都可以操办。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赵永春激动地插话道,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我也答应。王晓霞的父亲接着说,我的条件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入赘。赵永春瞪大眼睛,一时间没弄明白。王晓霞的母亲在一旁说,入赘就是我们娶女婿,而不是你们娶媳妇。赵永春这回明白了,虽然感觉有些别扭,但还是觉得这条件并不过分,他们得到的不过是名誉,自己得到的却是实惠。

赵永春表示接受这个条件。王晓霞的父亲又说,这条件之中还附加一个小条件,等你们有了孩子,要随我们姓王。赵永春的眉头皱了起来,觉得这个条件有点儿过分了,你们又不是没儿子,儿子的孩子可以姓王呀,干什么非得让女儿的孩子也姓王?王晓霞的父亲看出了他的迟疑,哈哈大笑道,这个条件你别当真,这个条件是给你父母开的,你只要把我的这个条件转告给你父母就行了。至于生孩子真的姓什么,到时候由你们自己做主就是了。说罢又呵呵地笑起来,赵永春也随着人家嘿嘿地笑几声,身上却倏的一下掠过一丝寒意。

回到家,赵永春还是毫不保留地把王晓霞父亲开出的条件转告给了父母,他本以为父亲会生气,谁知他听后哈哈一笑,说这算什么条件呀,我们不要面子不受罪,他们死要面子活受罪,咱们一分钱也不掏,结婚费用让他们全包了。一个孙子不姓赵,我还会有四个孙子呢!赵永春看不了父亲这种痞相,愤愤地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母亲走了进来,把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母亲的手是热的,她松开手时,赵永春手上多了一沓钞票。母亲压低声音说,这是五百元钱,是我瞒着你爸偷偷攒的。赵永春本想说这五百元钱够干什么呀,但嘎巴嘎巴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眼睛有些潮,看看母亲,母亲的眼睛也是潮的,似有泪水随时可能滚落。

婚礼的场面不小,酒席摆了几十桌,全是王晓霞父亲张罗的。入洞房后,赵永春搂住王晓霞滚热的身体,激动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王晓霞先开口说,你不是不爱说话的人,你一不说话我就发慌。赵永春还是不说话。王晓霞就往外推他说,你不说话就离我远点儿,赵永春这才整出一句话来,他说你身上怎么都是骨头,硌得我直疼。王晓霞奋力将他推开,嗔道,喜欢肉多的,你去找呀,以后别挨我。赵永春说,我不挨你我挨谁呀,我是你娶的男人,不挨我吃亏的可是你。赵永春和王晓霞都笑了,笑着的王晓霞身体就又凑了过来。

都成年人了,吃饭怎么还掉饭粒呀!岳母斜着眼睛嘀咕道。赵永春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鼻子底下,果见鼻子底下的桌面上星星点点掉了一些饭粒。赵永春平时吃饭是不掉饭粒的,但喝了酒,嘴就没把门了,饭粒呀菜汤呀总会在不自觉间滚落下来。赵永春本不会喝酒,喝了酒脸就猴屁股似的,红得跟信号灯一样,在这方面他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父亲,父亲是海量,而且越喝脸色越白。赵永春也不喜欢喝酒,喝酒跟咽药似的,但岳父喜欢喝酒,而且喜欢结伴喝酒,自从赵永春住到他家,他每晚便会拉上赵永春喝伴酒。盛情难却,赵永春怕岳父不高兴,就只好硬着头皮陪着他喝酒。

掉饭粒的习惯很不好,岳母继续嘀咕。岳父白了岳母一眼,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你这一嘀咕,永春他喝不下酒去多扫兴呀!王晓霞也埋怨母亲道,妈你怎么竟说没用的呀!赵永春有些尴尬,脸上热热的,好在脸早就红了,这份尴尬也就被掩盖过去。赵永春冲着岳母嘿嘿干笑几声,说掉饭粒的习惯的确不好,谁叫我生在我们那个破家呢,要是生在您家,怎么会有这么个破习惯,妈您说是不?岳母被他捧得飘飘然起来,得意地说,那当然了,你瞧瞧我这两个孩子,哪个不是往人堆一站人似的。还是岳父理智一些,听这话有些不顺耳,就接茬儿道,往那一站不是人还能是什么?永春别听她的,喝酒喝酒。赵永春说,我就爱听妈说话,既指出我的不足,又给我指出效仿的榜样,听妈说话,我不光会做人了,还能多喝酒呢!说罢果然来了豪气,一仰脖就干了一杯。

赵永春是被王晓霞搀扶着进自己房间的,上了炕,面朝墙壁呼呼便睡。王晓霞躺在他的身后默默埋怨父亲,说就知道让你喝酒,你这一喝酒,还怎么陪我?赵永春睡到半夜醒了,翻过身来看一看王晓霞,王晓霞睡得正香,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正好洒在王晓霞的脸上,把王晓霞的脸映得惨白惨白的。赵永春蹑手蹑脚地起来,倒了杯水喝,再躺下来就失眠了。想一想岳母的刻薄与无情,心里就像堵了个东西喘不匀气,再想一想结婚自己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心理,就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了,入赘的日子绝不会像预想的那般滋润。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下得空中泛起白烟,等雨停了,屋子里却开始下雨。平房就怕下雨,再好的房子漏雨也是常见的事。先拿盆盆罐罐接着,再找来水泥、沙子拌好了,盛在一只水桶里。家里只有两个男人,总不能让老的登高上房,赵永春穿着大背心,裤脚挽了三四圈,正要往房上爬,大舅哥来了。王晓霞的哥哥比王晓霞大两岁,长相偏向于他母亲,也有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他见赵永春要上房,便脱了衣服也想上去。就在他抢在赵永春前面登上梯子的一刹那,岳母一把拉住了他,岳母看了一眼赵永春,又看了一眼大舅哥,嗔怪道,你逞什么能,从小你就恐高,上房还不得掉下来,还是让永春上吧。赵永春本来是心甘情愿上房的,经岳母这么一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大舅哥有些尴尬地闪开身子,赵永春什么也没说就上去了。

把盛满水泥的水桶用绳子系上房,倒在漏雨的地方抹上一层,就算完工了。从房上下来时大舅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在外面住,这家里的活就靠你了。赵永春说,应该的,一个姑爷半个儿嘛。大舅哥说,你在我们家可不是半个儿,我爸我妈是把你当儿子看的。赵永春一拍脑门儿说,我倒忘了,我是入赘的,的确应该算你们家的一个儿。大舅哥说,我爸我妈年纪大,我妹身体又不好,这里里外外你就是主力了。赵永春有些反感,就忍不住说,大哥,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怎么不留在家里住?大舅哥也有些不乐意了,板起脸说,我要是在家住,就没你这个上门女婿了,你现在结得上婚结不上婚还不一定呢!一语击中赵永春的痛处,内心刚刚涌起的反击意识一下就溃散了。

儿子回家,母亲免不了要做一些好吃的。岳父把一瓶当地产的“凌川”白酒往饭桌上一撂,对赵永春说,永春,倒酒。赵永春先给岳父满上一杯,又给大舅哥满了一杯。岳母看看赵永春又看看儿子,说酒可不是好东西,别像你爸那样总是喝酒,别喝了。赵永春本来对酒没什么嗜好,这一天心情又欠佳,就没给自己倒酒。岳父见状不高兴了,他拉下羊脸说,怎么的永春,不想陪我喝了?赵永春苦着脸说,我不是不想陪您喝,我实在是不想喝。大舅哥也在一旁劝道,陪爸喝吧,难道你不想让爸高兴?赵永春无奈,只好也给自己倒上酒。

第一杯喝光后,赵永春知趣地给岳父倒上了第二杯。岳父说,给你自己也满上。赵永春说,等我给大哥满上再给自己满。大舅哥顺手把酒杯推了过来,赵永春举着瓶子刚要倒酒,却被岳母伸出一只手给拦住了。岳母冲着儿子说,你已经喝一杯了,不少了,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让永春陪你爸喝吧。赵永春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举着酒瓶的手倏地缩了回来。一直没说话的王晓霞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母亲嚷道,酒既然不是好东西,你怎么非让永春喝,就你儿子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岳父赶紧打圆场说,你妈说得不对,酒绝不是坏东西,要是坏东西的话,我天天喝它干什么?赵永春压住火气,给自己倒满酒,咕噜一声喝了一大口,再说话舌头就有些发硬。他接着岳父的话茬儿说,爸说得对,酒绝不是什么坏东西,妈说酒是坏东西那是向着我,是有意让我多喝一点,我可不能不懂好歹不多喝。喝酒的好处太多了,最起码不会失眠不会得忧郁症,往炕上一躺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

这一晚赵永春又喝高了,爬上炕便呼呼大睡。

当然,赵永春也不是每晚都喝高,比如岳父不在家吃晚饭时,他就可以不喝酒了。岳父在单位是科长,晚饭在外面吃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这样赵永春也就有很多不喝酒的机会。不喝酒的赵永春在炕上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搂着王晓霞干瘦的身子,事情做得极为肥硕。

赵永春是个性欲很强的男人,有他谢了顶的天灵盖为证。赵永春曾在一本杂志上读过这样一篇文章,说谢顶的男人体内荷尔蒙都十分旺盛,赵永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心里感到无限的平衡,能够拥有让女性满足的能力,就是不长一根头发都值了。

新婚期间,赵永春对王晓霞的身体要多投入有多投入,他用激情浸泡着王晓霞,使她原本很单薄的身体在他的感觉中变了形,成为了要多丰盈有多丰盈的人。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随着每晚喝酒次数的增加,做事情的频率开始降低,激情也随着频率的降低开始减少,激情退潮,留下来的便是王晓霞真实的身体了。有一次赵永春竟然惊讶地发现,裸体的王晓霞居然像一个刚刚退了水肿的人,她的瘦十分扎眼,棱角分明,翻一翻身,身上的骨头几乎能发出金属或石器一样清脆的声响。王晓霞的瘦对赵永春蓬勃的性欲是一种有效的遏制,得来不易的没有酒精麻醉的夜晚便在这遏制中变得无所事事。

有一天夜里,王晓霞问赵永春是不是不喜欢她,他说不是。王晓霞说不是你为什么不……王晓霞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赵永春还是能听明白的,他一把搂住王晓霞,然后闭上眼睛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不喜欢你能主动去追你吗?能和你在一起,就是不做什么我也是幸福的。王晓霞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激情便又回归到赵永春的身上,也就是说,他又开始用激情浸泡王晓霞了。这种回归得益于一个人的启发,这个人叫郑大发,在厂里是赵永春的上司。赵永春是烧锅炉的,他烧的锅炉不是通常人们想象中的那种锅炉,锅炉工要用铁锹不停地往炉门里填煤,他烧的锅炉是超大型的,炉高四十多米,是不用人工填煤的。锅炉工只需坐在控制室里,像技术人员那样体面地面对计算机荧屏和众多的仪表盘就行了。一台锅炉,需要三四名工作人员,这锅炉工也是分等级的,刚结婚时赵永春是司水,是锅炉工中等级最低的,最高的叫司炉,赵永春当司水时的司炉就是郑大发。郑大发这个人身高马大,自我感觉也总像他的外形一样膨胀,跟手下人说话总是梗着脖子,摆一副居高临下之态。他说赵永春,你过来。赵永春便会抻长脖子,把一颗龟脑袋凑到他的跟前听下文。赵永春的这副模样助长了他的良好感觉,于是头便愈发仰得起劲,说起话来也底气十足,他说赵永春你给我听好,该上水的时候你不能少上一升水,该上煤的时候你不能少填一斤煤,否则出了事你担待不起。赵永春连连点头,说我这么薄的脑瓜皮,当然承担不起这么重的分量,哪像郑师傅您,出了事故厂里也不敢把您怎么样!郑大发说,话也不能这么讲,我虽然有些分量,但和设备比就轻多了,出了事故我也是承担不起的,所以上班的时候你们都要精神一点,把表盘给我盯紧了。赵永春说,您就一百个放心,我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呢!再说了,有您在这坐镇,我们心有底呀,锅炉哪儿出了毛病,您听声音就听出来了。我不是捧着您说话,能在您手下工作,我家祖坟都冒青烟了。郑大发身子靠在椅子上,头已经仰得不能再仰,几乎就快翻过去了。

赵永春对捧人一向得心应手,捧人的话不用打腹稿,只要需要,这样的话便会像自来水一样汩汩地往外冒。天生探在身子前面的那颗头则令他的谦虚更加形象化,叫你没理由不相信他的吹捧是发自内心。赵永春对自己的捧人做过认真的分析,他认为无论从哪方面讲,自己与人相比都属于弱势,与人对抗是得不到好处的,那么别人向你进攻怎么办?捧人由此而生。其实捧人也是一种武器,是一种最易掌握的防御武器。

郑大发当然也不是总仰着头跟赵永春说话,比如说起女人的话题,他的头便会情不自禁地低下来,做出一副甜蜜的向往状。他对赵永春说,知道白丽丽不?培训中心的那个女孩,对,就是咱厂最漂亮的那个,都二十九岁了,还没对象呢!她那么漂亮为什么还没对象呀?赵永春说,心高呗。郑大发说,不单单是心高的问题,很可能是生活问题,听说被咱厂的头儿给包养了,被当头儿包养的女人谁还敢碰,你敢碰吗?赵永春笑了笑说,我不敢。郑大发也笑了,说,别说你不敢,连我都不敢呀!

郑大发接着问赵永春,你说白丽丽到底漂亮不漂亮?赵永春说当然漂亮。郑大发眯起眼睛,做出一副遐想状说,你说要是把白丽丽这样的女孩搂在怀里,那滋味该是多美呀!赵永春说,谁敢碰呀?郑大发说,我也没说真碰,我是说想象。赵永春看着郑大发想入非非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心想这种想象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也是赶巧,这天下班的路上,赵永春竟然碰见了白丽丽,当时白丽丽正横穿马路。白丽丽剪的是短发,头发的长度不符合赵永春审美的要求,但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绝对是赵永春喜欢的那种。她的鼻子又尖又挺,不是赵永春喜欢的,甚至说是赵永春很难接受的那一种类型,但她的体形却是赵永春十分艳羡的,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白丽丽步履匆匆,走路的速度相当快,这为她姣好的身材增添了一种飘逸和力度。由于是看她的侧面,她高耸的丰胸和后翘的肥臀便非常抢眼,赵永春的眼睛都直了,他想如果王晓霞也有这样的胸和臀该多销魂呀!白丽丽很快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但她的出现却像一道亮光,刷的一下照亮了赵永春心里被阴影遮盖的部分。亮光所至,一朵隐秘之花猝然开放,赵永春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呀,我怎么就不会像郑大发那样自寻快乐呢?

这朵隐秘之花就是想象。当天夜里,当赵永春搂住王晓霞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映出了白丽丽的身体,于是,王晓霞平平的胸脯就变成了白丽丽尖挺的胸脯,王晓霞瘪瘪的屁股也变成了白丽丽鼓鼓的屁股了。这尖挺与鼓鼓令赵永春的感觉要多美有多美。

岳父说你的酒量见长呀。岳父说这话时正在抽烟,岳父总会在酒至半酣时抽上一支烟,算作中场休息,赵永春也会陪着岳父抽烟,烟雾像一堆乱麻一样缠住岳父的脑袋,也缠住了赵永春的脑袋,他觉得岳父的脑袋越来越大,也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身子则轻飘飘的。赵永春觉得要不是有这堆乱麻缠着,说不定他和岳父都会倒下去的。

岳父又说你的酒量见长呀。赵永春干笑两声,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瞧桌上的杯子,杯子已经空了,岳父家用的酒杯都是那种容量为二两半的口杯,赵永春最初只能喝半杯,此时一杯下肚还没怎么晕,说明他的酒量真的是提高了。赵永春朝着岳父探出他那颗龟脑袋说,全靠爸的培养呀!岳父把那张羊脸一拉,说这叫什么培养,又不是提拔你当干部。赵永春说,就提拔当官叫培养呀?教你手艺叫不叫培养,教你学会一技之长叫不叫培养?从我这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培养,您对我有再造之恩,要是我爸,我说的是我亲爸,他才舍不得用酒培养我呢,有酒他还留着自己喝呢!您比我亲爸还亲,您就当我的亲爸得了。赵永春一是喝高了,二也是真的动了感情,说着说着竟掉了几滴眼泪。一旁的岳母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屑地躲开了。岳父好像也很感动,伸出手拍了拍赵永春的肩头,然后不住地点头。

王晓霞拉住赵永春的胳膊,不让他多喝。岳父本来还想再喝一点,但被王晓霞坚决地抵制了。她强行把赵永春拉下餐桌,拉回到自己的房间。这天赵永春的确喝高了,躺下后除了睡觉别的什么也做不了。王晓霞愤愤地说,我真不知道爸是怎么想的,自己爱喝酒就自己喝嘛,怎么非得拉上一个垫背的呢!赵永春一听这话奋力地从炕上抬起头来,瞪大眼睛说,什么垫背的,喝酒又不是去死,凭什么用这种词呀?王晓霞说,和死也差不多吧。

岳父偶尔会外出开会,一去就是一周左右,这一周当然就不用赵永春陪酒了。王晓霞对这一周很珍惜,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往赵永春的碗里多夹了几块肉,令一旁的岳母面露不悦之色。赵永春见状就讨好岳母说,妈,您做的这菜味道实在是好,太好了,不喝酒都有点儿可惜。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王晓霞说,小霞,把爸的酒给我倒点吧。王晓霞把眼睛一瞪,厉声说,没人让你喝你还喝,你喝酒还上瘾了不成?赵永春咂咂嘴,还真觉得缺了点什么,就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上瘾了。

在家没喝到酒,赵永春便到外面去喝。司炉郑大发好酒,下班后时常叫上几个同伴去小酒馆喝酒。以往叫赵永春,赵永春总是找借口不去,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叫他了。但这一次,郑大发再去喝酒的时候,他竟主动把头伸到郑大发跟前,笑嘻嘻说,郑师傅,跟您在一起就是愉快,我也跟您一块喝酒去吧。郑大发惊讶地看着赵永春,好半天没说话。

真正喝起酒来的时候,郑大发又惊讶了一回,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不喝酒的赵永春的酒量居然快赶上他了。郑大发用手指着赵永春的脑门儿说,你小子藏得太深,这么些年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喝酒呢!赵永春觍着笑脸说,我怎么敢跟郑师傅您藏着,我以前是真不会喝酒,这喝酒也是近期才学会的,我向您赔罪,我自罚一杯好了。说罢仰起脖子干了一杯酒。

其实不光是郑大发惊讶,连赵永春自己都有些惊讶。喝完酒往家走的时候,他不断地问自己,你怎么会这样,难道你也像父亲一样成个酒鬼了?带着酒劲儿回家,免不了要挨王晓霞一顿数落,岳母在旁边也嘟嘟囔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王晓霞生了儿子以后身体更显虚弱,本很苍白的脸都白成一张纸了。相反,王晓霞生的儿子却十分壮硕,身体完全随了赵永春,而且脸形也是赵永春的,用王晓霞的话说是一副龟相。这令赵永春很满意,他望着远方想,如果儿子长大了,一定会像他一样要身高有身高要五官有五官。如果儿子随了王晓霞,那该是一副什么尊容呀?他抿着嘴一边笑一边摇头。

给儿子起名的时候遇到了敏感问题,当初赵永春是答应过王家孩子随人家姓的,现在问题就在眼前,容不得回避。赵永春挑了陪酒的时候把问题提了出来,他见岳父喝得差不多了,就伸过脑袋对岳父说,爸,您给我儿子起个名字吧。岳父盯着他说,你儿子的名,还是你自己起吧。赵永春本来是想把问题交给岳父,可岳父就是不接,他有些急了,脑门儿冒了汗,他用胳膊不停地擦汗,说话都结巴了。他说,爸,还、还是您给起吧,您怎么说也比我有分量吧。岳父摇摇头说,我怎么会比你有分量呢,你问问大家,是爸爸有分量还是姥爷有分量?赵永春干笑两声,只好硬着头皮说,那就叫他永亮吧。岳父岳母和王晓霞一起哈哈大笑,说永亮永亮,这不和你永春成兄弟了吗?赵永春涨红了脸说,我不会起名,爸非叫我起,看,出笑话了吧!岳父勉强敛住笑说,既然如此,就去掉永字,叫他赵亮吧。赵永春瞪大眼睛说,爸,您再说一遍,叫什么?岳父一字一句地说,叫赵亮。赵永春释然了,他扭头看了看王晓霞,又看了看岳母,讪讪笑道,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赵亮赵亮,既给别人照亮又给自己照亮,真是意义深刻呀!岳父说。我当初就说过,我那个条件是开给你爸的,他接受了我也就算有了面子,我又不是没有儿子孙子,干吗非得叫外孙也姓王呀!赵永春感激得不得了,用一颗龟脑袋不住地点头。

第二天出了一件大事,大舅哥带着媳妇回来了,他们俩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两个大包袱,往炕上一撂,便呼哧呼哧喘粗气。满屋的眼睛都瞪大了看着他俩,岳母抢先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大舅哥说,我们住的房子动迁,等盖好楼回迁得一年多呢,这一年多我们没地方住,只能回家来住了。赵永春的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愣在那里。岳父说,永春他们住在家里,你再回来,家里就太挤了,你还是去租房子吧。大舅哥说,我们工资都不高,租房吃不消的。大舅嫂在旁帮腔说,有闺女住的,就没儿子住的?王晓霞立即顶上去,回敬道,你们的房子也是爸妈出钱买的,当初你们也是同意单过的,现在想回来就回来,哪有那么美的事呀!大舅嫂是个泼辣人,王晓霞的话音未落她就跳了起来,尖声嚷道,什么美事,你娶男人才是美事呢!还是岳母向着儿子,赶紧说,回来就回来,咱家不是三间房吗,都有住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三间房住三家,五口人变成了八口人,矛盾就不可避免地闹出来了。大舅嫂本来就与婆家不和,当初她也曾想和婆家一起过,但被公公坚决地回绝了,她一直搞不明白,公公为什么不招儿媳而偏偏要招女婿。因为有这么一个心结在,磕磕碰碰的事就经常发生。岳母虽然反感儿媳,但拿儿子与女婿比,儿子的重量还是重于泰山。有什么活要干,岳母总是毫不犹豫地对赵永春吆来喝去,对儿子却从不轻易使唤。赵永春表面听从指挥,内心的反感却早已把肚子都给憋大了。肚子的容量是有限的,终于有一天,当岳母叫他去给大舅哥的自行车轮胎打气时,肚子里的气体忍无可忍地冒了出来。

赵永春说,我有手,可你儿子也有手呀!赵永春的声音不高,但别人听来却像一声爆炸。岳母愣住了,她指挥赵永春一向是得心应手,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反击。待她返过愣来,就怒吼道,你没良心,你吃我的住我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样说话?赵永春也提高声音说,我凭劳动吃饭,我是个自食其力的人,我怎么就没资格说话了?岳母继续怒吼,你不是人!赵永春说,我不是人是什么,你难道会找一条狗做女婿吗?岳母说,你比狗也强不了多少,你就是一条狗。赵永春说,这是你说的,好,那我就不做你家这条狗了。说罢,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赵永春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他当然也是不能回父母家住的,他不想让冷漠的父亲看自己的笑话。那上哪儿去住呢?他选择了去厂里的独身宿舍借住。这一个星期赵永春可没闲着,他抓紧时间,准备在厂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赵永春在一家小酒馆请郑大发吃饭。他自己先去的,不等郑大发到他先点了菜,这叫先下手为强,等郑大发来了自己点,说不定他会点什么贵东西呢!赵永春为此动了脑筋,他点了几个诸如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小菜,硬菜当然也要点上一两个,他知道郑大发爱吃熘肥肠,可熘肥肠一盘十元,熘三样一盘才八元,三样之中也是有肥肠的,于是他叫了熘三样。他还叫了一个锅仔,是鱼锅酸菜,十二元,叫完之后他突然发现还有一种鱼锅才十元,就问服务员为什么这种会比那种便宜两元,服务员说,一分钱一分货,那种锅是鲫鱼,这种锅是草鱼,没法比的。赵永春说,是没法比,草鱼炖汤可比鲫鱼香多了,我换这种草鱼的。郑大发来了之后,赵永春就吩咐上菜,郑大发此时已经是班组长了,手下管着三十几号人呢,派头可比以前大多了。他昂着那颗尽量向后仰的头说,你小子倒迅速,没等我来先点好了,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赵永春说,我当然知道您喜欢吃什么了,肥肠喜欢不喜欢,鱼锅喜欢不喜欢,花生米喜欢不喜欢?郑大发笑道,还真都喜欢,难得你小子请我吃饭,一定有什么事想求我吧?赵永春说,咱先喝酒,先喝酒。

很快脸上就上了颜色,赵永春这才说,郑师傅,让您说着了,我还真有事求您,其实我是真不想给您添麻烦,您当领导多忙呀,日理万机呀,可话说回来,谁叫您是当领导的呢,有困难不找领导找谁呀?郑大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别说没用的,有事说事。赵永春说,好,说事就说事,我家里的情况您早就了解,被人家娶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滋味,这回和丈母娘大舅哥一起住,那就更不是滋味了。现在我已经跟丈母娘闹翻了,我必须得找到房子搬出来。郑大发皱起眉头说,这我恐怕帮不上你,我也是小门小户,没闲房子。赵永春说,我不想跟您借房,我是想跟厂里借房。郑大发依然皱着眉头说,你把我当房产处长了吧,我只是锅炉班的班长呀!赵永春说,正因为您是锅炉班的班长,我才找您。咱厂在市内闹市区不是有一栋住宅楼吗,是分给离退休职工住的,可那些离退职工住厂里的住宅区住惯了,没人愿意住闹市区,咱班刚退休的贾师傅不是也分到一套房子,可他赖在原住房不搬,还把钥匙扔给了您,有这事吧?郑大发拍了拍脑门儿,恍然道,是有这么回事。赵永春说,他不住我住呀,您把这钥匙给我就是了。郑大发面露难色说,我只是替人家保管几天钥匙,我没权把这房分给你呀!赵永春说,我没让您把房分给我,我只让您把钥匙给我,别人要管,只管找我,与您无关,来,吃肥肠。赵永春把一盘熘三样推到了郑大发的鼻子底下,眼里闪着泪花说,我就知道郑师傅爱民如子,我是您的部下,也就是民,我有难处您能不伸出援助之手吗?也许是赵永春的泪水感动了郑大发,他边嚼着肥肠边说,好好,我也豁出去了,这钥匙我明天就给你。

第二天,郑大发真的把钥匙给了赵永春。下班后,赵永春约了王晓霞一起去看房子,是楼房,五十来平米,在当时已经算相当宽敞了。房门打开,一股长期无人住的霉味扑面而来,两个人都张大嘴巴狠狠地吸,觉得这味道十分的奢侈。王晓霞向赵永春抛过一个几乎从没用过的媚眼,嗔道,你果真长能耐了,怪不得敢跟我妈闹翻呢!赵永春说,这房子还不是我们的,但有一天终会是我们的,我们搬过来后也许会遇到一些麻烦,不过你不用怕,你什么也不用管,天塌下来由我撑着呢!王晓霞说,我们什么时候搬呀?赵永春说,明天就搬。

真要往外搬的时候,岳父岳母都露出舍不得的表情。岳父拉着赵永春的手说,永春呀,别记恨你妈,她就是那个脾气,心不坏的,你就别搬了。赵永春说,现在家里实在挺挤,住一起的确很不方便,况且这房子也得来不易,不住白不住。岳父说,那谁陪我喝酒呀?赵永春说,这好办,我时常回来陪您喝就是了。

赵永春就这样住上了楼房。

用这种办法住上房子当然是不会安稳的,没几日,厂房产处的人就找到赵永春,勒令他一周内搬出去。房产处的人说,你知道不?你这叫强占住房,是违纪的。赵永春说,我早就申请要房了,你们不给,你们要是给的话,我也就不会这么样住进去了。房产处的人说,就凭你的工龄,分到房子至少还得等五年。赵永春说,分房不应该只看工龄,还应该看实际情况,我现在不搬进去就得露宿街头,职工住在街头冻死能算工亡吗?房产处的人不耐烦了,很严肃地说,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一周之内必须搬出去,否则,强行给你搬。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赵永春当然是不会搬的,会搬的话他也就不搬进来了。房产处的人敲开他家的门,他抱着膀子往门前一站,任凭人家怎么说,他就是不让开。房产处的人是带着三个保安来的,大家一拥,赵永春就被撞到了一旁。看着强行进来的几个人,王晓霞怀中的孩子立即吓得大哭起来。赵永春急了,他跑进厨房,顺手操起一把菜刀,跟进来的三个保安立即后退几步,拉开架势。一个保安说,你拿刀我们也不怕你。赵永春说,谁怕谁不是亲爹生的。说罢把手中的菜刀换了个方向,把刀把那一方指向一个保安,说有种的你接刀,接刀呀!那个保安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接过刀,就在这一刹那,赵永春弓着身子,把一颗龟形的脑袋对准了保安手中的菜刀撞了过去,就听咔的一声,赵永春的脑门儿已经撞在刀刃上,赵永春觉得头上一凉,一股黏稠的猩红的液体顺着他的眉毛、鼻子,流进嘴里。他咂咂嘴,龇着牙笑道,好味道,算你狠!那保安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菜刀就掉到了地上。看着满脸是血的赵永春,来人都吓傻了。王晓霞尖叫一声,杀人了!就要报警。赵永春拉住她,觍着一张血脸说,不用报警,咱还是去厂里找厂长吧。王晓霞拖着哭腔说,就这么去,没等走到厂呢,你早流血过多死了。一句话提醒了那几个发呆的人,他们相互看了看,然后便手忙脚乱地把赵永春弄到了医院。

第二天,郑大发带着厂里的工会主席登门看望赵永春。赵永春把缠着白绷带的脑袋往前一探,冲着工会主席说,我强行入住是违纪,他们强行入户,还伤我的脑袋,是违法。如果厂里真的不怕丢面子,我们就上公堂公了。工会主席说,人家可说是你主动往上闯的。赵永春说,证据呢?他们自己作证谁信呀,我还有我老婆作证呢!都说主席您老人家是最公正的,是最能为我们工人说公道话的,我不是说瞎话,职工们私下都这么讲,郑师傅可以作证,郑师傅你说是不是?郑大发当然不能说不是。赵永春接着捧工会主席,他说有您在,我就不怕受欺负,也不怕有人让我去露宿街头,都说职工有困难找主席,主席您是热心肠,是菩萨心肠,您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工会主席插话说,你这头上的伤要紧不要紧呀?赵永春说,本来是很要紧的,可有您关心就不要紧了,我也不想报警公了,我就听您的,您说怎么解决都行?工会主席说,真的听我的?赵永春说,当然真听您的,您是谁呀,是我们工人利益的维护者呀,您不会让我无家可归吧!工会主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又看了看王晓霞和她怀中的孩子,叹口气说,什么也别说了,这房子你们就先住着吧,至于医药费,拿厂里去报吧。工会主席和郑大发一走,赵永春一跳三尺高,兴奋地嚷道,这房子是我们的了,这一刀我挨得真值!

有了自己的房子,生活就安逸多了。日子也就过得飞快起来。转眼一年过去了,有一天晚上,岳父上门了,赵永春烧了菜,买了酒,陪着岳父喝起来。以前总是喝岳父的酒,现在他的条件正逐渐变好,也该让岳父喝一点他的酒了。他不停地给岳父斟酒,亲热得比亲爹还亲。岳父说,咱爷儿俩挺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没你陪,喝酒没味道呀!赵永春说,那您就常来,我备菜备酒陪您。岳父摇摇头说,这样不好,还是到我那儿喝好。赵永春说,那样不方便。岳父说,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什么吗?告诉你们吧,你哥他回迁了,家里又只剩我们老两口了,我是来叫你们回去住的。赵永春摇摇头说,那不行,我们一搬走,厂里就会把这房子收回去的,您不知道,晓霞她知道,为这房子,我们费老大劲儿了。赵永春说着把一颗龟脑袋往岳父跟前一伸,说您看我头上这块疤,要是把房子还给厂子,我这一刀可就白挨了。王晓霞也在一边帮腔说,永春他说得对,为了这房子,我们是不能搬回去。岳父抬眼四下看了看,说楼房的确比平房条件好,不搬就不搬吧,只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每天晚上都回去吃饭。赵永春和王晓霞都笑了,吃饭是美事,他们当然是乐意答应的。

从这以后,只要赵永春不是夜班,他们一家三口就会回到岳父那里去吃晚饭。岳母对赵永春的态度也有所好转,毕竟不在一起住了,说话自然就多了份儿客气。晚饭的重头戏当然还是喝酒,搬出岳父家一年多了,赵永春喝酒的机会已经少得可怜,实在馋酒了就背着王晓霞偷偷喝上那么一两次。现在敞开了喝,赵永春就感觉很痛快。每晚离开岳父家的时候,他的舌头都会明显增大,而两脚变轻,走起路来就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十分快乐。

赵永春有理由相信,他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为赵永春的日子锦上添花的是一个长发女郎的出现。这个女郎就住在赵永春家的楼上,搬来一年多,赵永春才发现有这么一位女郎住在自己的楼上。这栋楼的住户都是一个厂的,虽然大都是离退休职工,但赵永春用心打听一下,还是会很容易弄清女郎的出处。这女郎的父亲是退休的张师傅,赵永春就在心里叫这女郎为张女郎。张女郎显然不在他们厂上班,也显然还没有结婚,不然不会跟父母住在一起。这张女郎长得什么样呢?赵永春曾不止一次向许多人描述过他喜欢的女人形象,比如她要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有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有一个苗条而又丰盈性感的身段……这个张女郎就是这样的形象。赵永春一看见她,眼睛就亮得不能再亮,他在心里说,和这张女郎相比,厂花白丽丽算什么呀?她什么都不是。

打这儿开始,赵永春就开始留意起这个张女郎来了。再和她走碰头,赵永春的眼睛就有些不够用,他直直地盯着人看,把人家看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人家眼皮一翻,面带愠色而又牛气冲天地走过去。赵永春这才似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赶紧走开。

赵永春曾向王晓霞做过多次自我批评,他痛下杀手,无限剖析。他说自己是个情欲十分旺盛的人,有秃头为证嘛!更为恶劣的是,自己是一个容易产生暗恋情结的人。王晓霞盯着他的脑门儿问,你都暗恋谁了?赵永春当然是不可能都说实话的,他说目标总是在变。王晓霞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没把这当一回事。

赵永春的自我批评是出自真心的,既是对王晓霞的一种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交代,交代完了,心里就舒服了,床上做起事情来就心安理得地把王晓霞想象成了某个暗恋的对象。这个对象以前曾是白丽丽,现在是张女郎,以后呢?说不定又会冒出个什么女郎来。在赵永春的面前,王晓霞成为了现实与想象的结合体,而对这种结合体赵永春总是充满激情。他觉得现实就好比是一只气球,而想象则是氢气,有了氢气,气球就会升上天去。

赵永春隔着玻璃窗,隔着门镜,尽可能地欣赏着他喜欢的张女郎。对他来说,张女郎来源于幻想,也止于幻想,他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始终是理智对待。他不会对张女郎具体地去做什么,但也不甘心什么都不做。通过观察,赵永春发现张女郎每天下班都很晚,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大约是在九点多钟吧。他们这栋楼的楼道没有装程控灯,张女郎走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一定非常艰难。赵永春的灵感来了,打这儿以后,只要他在家,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他就会按亮自己家的门灯,待那一串激动人心的脚步声响过之后,他才将门灯关掉。

对于赵永春而言,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幸福的秘密,当门灯亮起来的一刹那,被照亮的绝不仅仅是漆黑寂寞的楼道,还有他有些空旷的心房。在这一瞬间,他的心房是燃烧着的,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汹涌而至,成了填柴。他的脑门儿、五官、四肢、皮肤统统有了一种隐秘的烧灼感。

赵永春美好的生活在儿子赵亮四岁那一年被打破了。有一天,王晓霞突然发起烧来,起初赵永春并没太当回事,感冒发烧,吃点儿药就好了嘛。可是两天以后,王晓霞非但没退烧,反而更加严重了。王晓霞躺在床上说,告诉我爸吧。赵永春便去了岳父那里,把王晓霞的病情说了。岳父当时就急了,一张羊脸顷刻间变成了虎脸,他怒吼道,怎么还不上医院?赵永春说,我找您就是来商量上医院的事。岳父继续怒吼,这还用商量吗?上医院,快上医院。

赵永春从来没有看见岳父那么激动那么愤怒过,往赵永春家走,他几乎是小跑。他一边走一边说,你知道吗?晓霞最怕的就是发烧。赵永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岳父说,晓霞从小就有肾病,你应该知道的,这种病最怕发烧呀,耽误不得。赵永春还想说我不知道,但嘴唇动了动没敢说出口。

王晓霞住了院,打了针。两天以后,烧是退了,但人却胖出一圈,把赵永春吓了一跳。等化验结果出来时,岳父岳母都傻了,赵永春看不懂化验单,说不就肌酐值高点吗,养一养就行了。岳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无知,你去问一问医生就什么都明白了。一问医生,赵永春也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王晓霞居然得的是尿毒症。

岳父喃喃自语,说就怕这个,这个还是来了,晓霞的命真是太苦了。赵永春听得出岳父的话中之音,王晓霞从小肾就有毛病,但由于控制得好,一直都还不错。赵永春以前也没拿肾不好当回事,肾炎嘛,别着凉就行了。但尿毒症就不一样了,他也知道那是不治之症。王晓霞怎么会得不治之症呢?赵永春脑袋嗡嗡地响,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王晓霞住院,赵永春当然要陪护的。他跟厂里请了假,又把赵亮送到了他奶奶那里,漫长的陪护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王晓霞主要是肠胃反应得厉害,吃点儿什么,胃便堵得受不了,痛苦之状令赵永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王晓霞经常呕吐,每每这种时候,赵永春便拿个水盆接着。王晓霞从床上欠起身体,翻肠倒胃地吐,有时来不及,便会弄到被单和身体上。

这间病房有四张床,三个病人,闲着的一张床便由陪护们轮流休息。赵永春从来不到那张床上去睡,他总是坐在王晓霞床边,王晓霞夜里反应得凶,赵永春总是不忍心离开她半步。

王晓霞对于自己的病情是有一些了解的,她还那么年轻竟得了这种病,精神上的痛苦一点也不比肉体上的痛苦轻。反应轻一些的时候,她就会把头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见此情景,赵永春只能强作镇静,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劝,他说这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身体里的毒素多了一些吗,咱们排呀,什么能解毒咱们以后就吃什么,我就不信咱就战胜不了它。见王晓霞依然哭,赵永春就又说,不是所有得这种病的人都不能治好,你又年轻又善良,上天都会眷顾你的,相信我,有我在保你没事。王晓霞终于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抿着泪水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神仙呀?赵永春说,我虽不是神仙,但我会感动神仙,神仙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王晓霞也真是被他这种劲头感动了,含着泪露出了笑容。

王晓霞的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赵永春便扶着她到院子里去晒太阳。这个时候,两个人的交流便会更多一些。王晓霞说,我的病怕是治不好了,你要有思想准备。赵永春说,你别瞎想了,其实你没那么严重,你会好起来的。王晓霞说,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自己的病,我怕是真的好不了了。赵永春说,你要是真好不了也没什么,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王晓霞一听这话立马就火了,大骂赵永春道,你真没良心,原来你是盼我死呀?疾病的折磨令王晓霞的神经已经十分脆弱,赵永春不想再惹她生气,就赶紧低下头不吭声了。

整夜睡不好觉谁也受不了,很快赵永春就疲惫得不成样子了,原来亮亮的脑门儿也没了光泽,眼圈发青,精神烦躁。岳父建议轮班陪护,岳父岳母也加入到陪护行列。赵永春千恩万谢,这才觉得缓了口气。

两个月后,王晓霞的病情相对稳定下来,可以回家静养了。出院那天,赵永春用自行车把王晓霞往家驮,岳母跟在他们后面走,很不高兴地指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说,这么多出租车,打一辆不就得了,十元钱也舍不得花呀!王晓霞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不是永春他不想打车,是我不想坐汽车,坐自行车见见风,挺舒服的。岳母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赵永春也不言语,他不时扭头看一看王晓霞,他发现王晓霞的那张长脸已经变成圆脸了,反而有些像她的母亲了,赵永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家后王晓霞就躺到了床上,她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坐了一阵车,就累得挺不起腰来。岳父岳母帮着收拾了屋子,然后起身告辞。赵永春说,要不一起吃晚饭吧,我去买酒。岳父瞪起细小的眼睛说,晓霞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说罢拉起岳母头也不回就走。赵永春是出于礼貌说这话的,没想到岳父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赵永春发了一阵呆,然后躲到一边算账去了。

两个月住院的花销不小,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下一步的医疗费到哪儿张罗?赵永春觉得自己该停止休假,上班去了。

回家后的第一晚王晓霞睡得不错,这给了赵永春一个喘息之机,一宿好觉使赵永春人变得精神多了。第二天,他特意回了父母的家,一是接赵亮回来,二是想得到一些援助。他刚把意思讲了,父亲的脸就拉得老长,摆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母亲把他拉进里屋,偷偷塞给他一千元钱。

第二夜王晓霞就恢复了折腾,睡上几十分钟,她就难受得醒来,痛苦地尖叫不止。赵永春伸出一只手给她轻轻地揉胃部,赵永春的手与王晓霞的肚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种声音是一种伴奏,王晓霞的呻吟才是主唱。赵永春真不知道这种痛苦的演出会持续多久。

王晓霞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与肚皮的摩擦声也渐渐消失。就在赵永春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王晓霞的呻吟又陡然响了起来,赵永春只好又睁开惺忪的睡眼,顽强地把摩擦声延续下去。

赵永春和岳父商量,说自己总不上班也不是办法,他想上班,让岳父岳母和他轮番照顾王晓霞。岳父还算通情达理,同意了他的建议。

赵永春上班就奔锅炉控制室,他发现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已经坐着别的人了。仪表盘前的一堆人都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看他,谁也不说话。赵永春对坐他椅子的那个人说,我回来上班了,你可以不坐这里了。那个人尴尬地摇摇头,说你还是先到郑班长那去说说话为好。赵永春指着那个人的脑袋说,你呀,死脑筋,找谁还不是得让我回来坐这里呀!赵永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一堆人,心想我老婆得了这么大的病,这帮家伙居然连一句问候的话都不会讲,难道都叫机器的噪音给震傻了!赵永春没想到,在班长室找到郑大发的时候,郑大发也用惊讶的眼光看他。赵永春忍不住问,郑师傅,我怎么发现你们看我的眼光有点儿不对劲呀?郑大发这才收起惊讶的眼神,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哪里哪里,哎,你老婆的病情怎么样?赵永春说,能怎么样,维持呗。郑大发说,有件事不讲也得讲,你休假这段时间,咱厂发生了一件大事,搞减人增效了,咱们班已经六个人下岗回家了。赵永春脱口道,不会是让我也下岗了吧?郑大发说,你说对了,这六个人中就有你一个,这对你也不是件坏事,以后你就不用请假了,可以专心在家护理老婆了。赵永春一下子跳了起来,嚷道,没工作了我怎么会安心护理老婆,我们以后吃什么,昂贵的医药费到哪儿去筹?郑大发说,你老婆不也是有单位的人嘛,她单位是应该可以报医药费的,再说了,咱厂下岗和别的厂下岗还不一样,咱厂是有实力的企业,还会发给下岗职工生活费的,你说你拿着生活费在家护理老婆,这样的美事到哪儿找去?赵永春一改捧人的习惯,把一颗龟脑袋往后一仰,破口大骂道,郑大发你不是人,你落井下石,如果下岗是美事,你自己怎么不下岗呀?把郑大发给骂急了,一拍桌子说,我下岗了谁来当班长?叫你当你胜任吗?别人天天都坚守岗位,只有你一休假就是两个月,不叫你下难道还叫别人下呀?赵永春抓起郑大发的茶缸就摔在了地上,茶缸是不锈钢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当然不会碎,只是茶水把两个人的裤脚给溅湿了。

骂归骂,下岗的事却不可逆转。赵永春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往家走的时候,腿都不是腿了,几乎不知是怎么走到家的。岳母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早,他迟疑了一下说,是人家照顾我,叫我早回来照顾老婆的。岳父接茬儿说,多么有人情味的领导呀,永春,以后得好好报答人家。赵永春没好气地说,我是想报答,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岳父说,照顾好老婆就是报答,以后好好工作就是报答。赵永春苦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岳父岳母走后,赵永春本想把下岗的事告诉王晓霞,但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口,他怕王晓霞受不了这种刺激。心里有事人就显得有些迟钝,王晓霞从床头努力投过疑惑的目光。问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赵永春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有什么的话我还能瞒着你吗?王晓霞想想也觉得赵永春说得不无道理,赵永春是个爱说话的人,没事还找事说呢,有了事岂有不说的道理,于是就释然了,就恢复了本色。此时王晓霞的本色就是病痛,她放下抬起的脑袋,嘴里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声。

晚上八点多钟,王晓霞睡着了。赵永春安顿赵亮躺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按亮了门灯。此时该是张女郎下班的时间了,他好像有些天没给她点灯照亮了。

早晨,赵永春依然假模假式地做出一副上班的样子,与前来接班的岳父道别。他当然不能再去上班了,上哪儿去呢?他沿着马路牙子走,一走就走了两个多小时。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就找个台阶坐下来。往远望去,天空灰蒙蒙的,整个城市被一种烟不像烟雾不像雾的东西笼罩着,让人感觉十分压抑。赵永春低下头去,用双手抱膝,此种角度所能看见的只是人行道上那一双双交替变化的脚们,脚们发出的声音很富有节奏感,有些像老婆的呻吟,每一声都能深入他的骨髓。他的脸有些发痒,他本来是没什么皱纹的,但此时他却觉得皱纹正像一群讨厌的苍蝇落到他的脸上,他挥手轰走一群,立马又会有一群落下来。于是他的双手从膝盖处上移,捂住了整张脸。苍蝇被挡在外面,泪水却汹涌而出,突破他的双手落在膝盖上。

我怎么会哭呢,这太没出息了吧?赵永春用两只大手迅速将泪水擦掉,然后再次抬起头来向远方看,他看到了那么多的汽车那么多的房屋和那么多的人。世界如此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份工作!赵永春突然乐观起来,或者说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他站起身来,又迈开大步往前走。

赵永春开始走街串巷。几天以后,他在一家大众性浴池的门口看见一张招工启事。他推门进去,迎接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就是这家浴池的老板娘。老板娘问他是不是洗澡,他摇摇头说,我是来应聘的。老板娘说,瞧你的身体不错,挺适合搓澡的。赵永春又摇摇头说,我是来应聘锅炉工的,我在工厂里就是烧锅炉的。老板娘说,工厂是工厂浴池是浴池,你会烧我们家的锅炉吗?赵永春说,你家的锅炉和我们厂的锅炉比,就是芝麻和西瓜的关系,你说我西瓜都拿的动,芝麻怎么会拿不动呢!老板娘被他逗笑了,说既然如此,你就来烧我家的锅炉吧。

赵永春就这样成了这家浴池的锅炉工。对于这么一个小型锅炉,赵永春一直是采取藐视态度的,但真干起活来,他才知道这烧小锅炉可比大锅炉累多了。大锅炉是自动化操作,小锅炉则完全靠手工,每一道工序都得你用手去完成。比如填煤,你就得一锹一锹往炉门里填。这家浴池的门脸冲着街面,锅炉房则在背面,是对着一个小胡同的四面漏风的房子。填过煤,把温度恒定住后,赵永春便会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口,面朝着不足三米宽的胡同发呆。

赵永春每天上班都是从家里带饭。有一天没来得及带饭,他就顺手抓了两个地瓜放进兜子里,他原本想把地瓜放在水里煮着吃,但到了锅炉房后他改变了主意,散发着团团热气的一堆新煤灰令他的眼睛一亮。他几乎来不及多想,就把两个地瓜放进灰堆,然后又翻了些新灰将其盖住。一段时间以后,他扒开灰堆翻出两个地瓜,用手捏一捏,原本硬邦邦的地瓜已经软得不能再软。轻轻掰开,一股刺鼻的香味汹涌而出,令赵永春兴奋得打了一连串喷嚏。

香!赵永春边吃边说。两个地瓜给了他新的启示,生活的好处是无处不在的,只要你有一双慧眼,善于发现,无用的东西也能派上重要的用场。打这以后,赵永春每次上班都会带上几个地瓜,用煤灰闷熟后带回家去给赵亮和王晓霞吃。后来,赵永春不单带地瓜,还带土豆、芋头、甚至面团来,这些平常的东西经由煤灰一闷,均会香得不同凡响。王晓霞肠胃反应得厉害,本来是不该吃不易消化的东西,但用煤灰闷过的东西太香了,太具有诱惑力了。赵永春把一只土豆上的煤灰用嘴吹开,然后扒开皮,递给床上的王晓霞。王晓霞轻轻咬上一口,然后便会冲着赵永春咧开嘴笑上一笑。这绝对是一种难得一见的笑容,它就像沙漠上绽开的一朵花,令艰难的跋涉者惊讶而又感动。

浴池的锅炉房由两个工人倒班烧,赵永春以前在工厂里是四班倒的,现在变成两班倒,上班时间就增加了一倍。这样,岳父岳母来护理王晓霞的时间也就随之增加了一倍。岳母问赵永春为什么会这么忙。赵永春说,厂里搞减人增效,下岗了一批人,在岗的人自然也就增加工作量了。不知岳母是疑惑还是真的这么认为,她说下岗的这一批人中怎么会没有你?赵永春愣了一下,但马上镇静下来,龇牙一笑说,我是谁呀?我是赵永春,在福利分房快结束的时候我能分到这么大的房子,能是一般人吗?厂里怎么能让这样的人下岗呢!岳母把嘴一撇,不吭声了。王晓霞也有些疑惑,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她说以前你们厂怎么不能烤地瓜和土豆?赵永春说,不是以前不能烤,而是以前没想到烤,能用煤灰烤东西是我偶然发现的,现在厂里还很少有人知道,这专利权是我的嘛!王晓霞张了张嘴,似乎还想提一些问题,但骤然而至的疼痛令她咽下了想说的话,她又忍不住呻吟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些异常,刚刚过了十一月份,就已经冷得伸不出手来。锅炉房四面漏风,冻得赵永春脸都绿了。他尽可能地靠近锅炉取暖,往往是挨着锅炉的一面热乎乎的,背面却是凉冰冰的。这种感觉十分奇特,锅炉里散发出的热量像洗澡水一样喷在他的前胸上,空气中的冷气却像一把钢刷,恶狠狠地在他的脊背上刷来刷去。也就是说前胸是松软的,潮湿的,后背却是僵硬的,干燥的,仿佛只要稍稍一动,骨头就会发出嘎巴嘎巴的断裂声。赵永春受不住,就会站起来不断地原地起跳,他把双臂奋力向上伸,就像是试图抓住空中一件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又一下,乐此不疲。

有一天上夜班,天下起了大雪,晚上几乎没一个来洗澡的客人。老板娘让赵永春用煤压住锅炉,不要让煤充分燃烧。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个客人,赵永春是从锅炉房通向正厅的一个缝隙中看见来人的,不看则已,一看就令他气往上撞,怎么那么巧,来人居然是郑大发。赵永春下岗后最恨的人就是郑大发,觉得砸他饭碗的人就是这个可恶的郑大发。他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眶都要瞪裂了。

雪越下越大,赵永春往外看一眼,世界全都白了,所有的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整齐划一,披上纯洁的外衣。赵永春突然把跺着的双脚停了下来,他不跳了,盯着白色的世界发了片刻呆,然后便伸出手调高了锅炉的温度,又用铁钎把炉膛里的煤翻开,开始狂烧起锅炉来。烧着烧着,就听浴池里发出一阵号叫。直到老板娘闯进锅炉房,他才停止自己这种狂热的举动。

这年冬天最冷的那一天,赵永春的母亲去世了,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最初的症状被顽强的母亲给忽略了,一经发现便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母亲住院后赵永春开始两边跑,一边是老婆一边是母亲,他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一只钟摆了。母亲临终的前三天,也就是还能说出话来的时候,曾拉住赵永春的手,说家里对不起他。赵永春一个劲儿地摇头,除了摇头他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母亲用最后的气力对他说,永春呀,人活着就像在黑天里走路,得懂得给自己找亮,得懂得给别人照亮。赵永春变摇头为点头,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没想到最后居然说了句相当富有哲理的话。

送走母亲,再回到王晓霞的身边,赵永春就不能不想王晓霞的未来了。据医生讲,王晓霞的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所能做的只是维持,也就是说,王晓霞很可能在不太远的将来,和他母亲一样离他远去。这么一想赵永春的心就仿佛被恶狗咬住,一种疼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感觉便会死死困住他。

大年三十的上午,赵永春到父亲的家去过一次,赵永春的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已经相继结婚,家里只剩下一个还在上学的老弟弟和父亲在一起过。父亲说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还想找你来呢!赵永春把买来的两瓶酒撂在桌子上,说我怎么能不来呢,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妈又刚走,你的心里肯定是不好过的。父亲说,不好过是不好过,但日子还得过,我琢磨着得给你们找一个后妈。赵永春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但只一瞬间就又眯起来,压低声音问,有眉目了吗?父亲说,就算有点儿眉目吧,等她过来,我们爷儿俩就能有热饭吃了。赵永春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吭声。父亲咳了一下,是故意的那种咳,然后又说,人家是有条件的,帮咱养你的弟弟行,但你们几个已经成家的孩子每人每月必须交给我一些钱做补贴。赵永春的眼睛再一次瞪圆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比父亲更需要钱,王晓霞昂贵的药费已经把他的腰都压弯了,父亲不能救济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要他的钱?父亲接着做出一副少有的亲密相,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你也别太实心眼儿,你媳妇那种病是好不了的,你得有心理准备,现在就该物色下一个人选了。赵永春终于忍无可忍,挥手就给了父亲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父亲的下巴上,父亲的身体很壮,要是有准备,一拳是打不倒他的,可他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一下子就被打了个跟头。这回轮到他瞪圆了眼睛,冲赵永春嚷道,你疯了?赵永春一字一句地说,我没疯,我清醒得很,这一拳是替我妈教训你的,也是替晓霞教训你的,打这一拳的时候,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配有我这个儿子,什么时候你配有我这个儿子了,我再是你的儿子。说罢,赵永春头也不回就走,惹得父亲在后面叫骂不止。

赵永春气呼呼走回到自家楼口的时候,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郑大发,一个是厂里的工会主席。郑大发很和蔼地对他说,主席来看望你们下岗职工了,瞧瞧,这是给你们的慰问品。赵永春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东西,没有吭声。工会主席说,我理解你们下岗职工的心情,让你们下岗,我的心情也不好呀!赵永春没有理郑大发,冲着工会主席说,我在一家浴池烧锅炉,可家里人一直以为我还在厂里,我求你们别给我说漏了。工会主席迟疑了一下,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郑大发似有所悟,瞪圆了眼睛问赵永春在哪个浴池,赵永春斜了他一眼说,哪个浴池我也说不清楚,我是临时工,今天在这家浴池,明天就可能去了另一家。郑大发碍于工会主席在场,没好意思多问。

春天来了,由于刚刚过去的冬天太冷,这个春天就愈发惹人喜欢。这个春天赵永春的心情有所转暖,因为王晓霞的病情和天气一样有了好转的迹象,胃肠反应弱了下去,食欲则令人欣喜地高涨起来。

我想吃烤土豆,王晓霞说。赵永春笑道,这好办,山珍海味我供不起,烤土豆天天吃我都供得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烧锅炉靠煤灰吃烤土豆,天经地义。看着王晓霞津津有味地吃烤土豆,赵永春的心里就暖融融的。

吃了几天烤土豆,王晓霞就吃腻了,再见烤土豆就直皱眉头。赵永春便把带回家来的烤土豆给儿子赵亮吃,别看土豆是便宜货,但当休闲食品来享用,赵永春觉得还是奢侈了,他自己也就舍不得吃。看着赵亮吃得香,他的嘴里也就跟着香了。

我想吃涮羊肉,王晓霞说。王晓霞的这个提议令赵永春感到十分惊奇,要知道,王晓霞以往是不吃牛羊肉的。赵永春张大嘴巴问,真的?王晓霞说,当然是真的,一想到薄薄的肉片往浓浓的汤里一涮,嫩嫩地捞出来蘸上麻酱就吃,我就馋得直流口水。赵永春说,这有何难,我马上出去买羊肉,买调味的作料,咱们晚上就吃涮羊肉。

吃过涮羊肉,王晓霞又想喝羊汤。这座城市里有一家回民饭店的羊汤最有名也最好喝,赵永春就拎了饭盒骑上自行车去买。买完骑着车往回赶,快到自家楼口的时候迎面看见张女郎款款走来,这阵子太忙太累,对张女郎的关注显然不够,这一见赵永春的眼睛就有些发直。张女郎似乎更加漂亮了,头发、眼睛、胸脯和屁股,在赵永春看来均美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她的眼波流过来时,赵永春就觉得像有雨水从天而降,淋得他身上麻酥酥的。

张女郎走过去了,赵永春的车却没有骑过去,由于注意力太过集中,使他忽略了地上的一块石头,车胎硌在石头上,令赵永春人仰马翻。人摔倒了,车把弯了,汤也洒了。赵永春爬起来用两腿把车把别过来,拎起饭盒骑上车,赶紧又回去买羊汤。

这天晚上王晓霞睡得很安稳,赵永春却失眠了,身体里涌动起强烈的欲望。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即使偶尔会有这种感觉,他也会自觉地将其扼杀。近来王晓霞病情好转使他放松了对自己的遏制,至少在这个晚上,他想随波逐流了。于是,他闭上眼睛,一边想张女郎那张可人的脸一边自己解决。解决的过程是刺激和舒服的,可从解决掉的一瞬间开始,一种茫然与失落的感觉便像汗水一样浸满他的身体。

赵永春弄出的动静可能太大了,把一旁的王晓霞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很顺利地看到了赵永春的表现。她先是惊讶,后是气愤,再后是内疚。沉默了一会儿,王晓霞说,我们来一次吧。赵永春说,不,对你身体不好。王晓霞说,趁着这些天我的身体不错,来一次吧。赵永春搂住她说,我刚刚来过,还是等一段你身体更不错的时候我们再来吧。

王晓霞病情的好转令岳父岳母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这一天,岳父主动提出要在女儿家喝一次酒。自从王晓霞得病以后,赵永春和岳父几乎都没有喝过酒,喝酒的嗜好似乎被他们遗忘了,现在一经提起,两个人就都跃跃欲试。岳母下厨房做了几样拿手菜,赵永春出去买来一瓶当地产的白酒“道光二十五”,爷儿俩就开喝了。

一杯酒下肚,赵永春缓慢地呼出一口长气,觉得酒味真的很香。他把一颗龟脑袋探到岳父的鼻子跟前,笑嘻嘻说,爸,难得今天好心情,我敬你一杯吧。岳父摆摆手说,不,我敬你,是晓霞把你拖累了。赵永春说,爸你可别这么说,这么一说好像我们不是一家人了,夫妻一体,怎么能说谁拖累了谁,喝酒。岳父也说,喝酒。两只杯子碰得叮当响,两个人都十分踊跃地喝。

这一晚的酒喝了很长时间,另外三个人离席好半天了,他们俩还依然在喝。喝高了,话就多。赵永春大着舌头说,爸,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您就是我的亲爸,不,比亲爸还亲,长这么大,我还没和我亲爸喝过一次酒,要不是您,我恐怕现在还不会喝酒呢!岳父也大着舌头说,我跟我儿子也没喝过几回酒,真的是和你喝的次数最多。赵永春一听这话感动得不得了,赶紧作自我批评,他说我真不是东西,您这样对我,我还嫉妒大舅哥,还抱怨您和妈,真是太不应该了。另外,我也对不起晓霞,走在路上,我还特喜欢看漂亮的女人……说着说着,鼻子都发酸了。岳父没有责怪他,也摇头晃脑作起自我批评,他说最初我让你陪我喝酒,不是为你好,也不是为我好,而是为了晓霞好。晓霞肾不好,身子单薄,不适合有频繁的房事,而你又偏偏一副壮身子,欲望一定不小,你知道的,我没理由叫你们少做,怎么办呢?无奈之下才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天天陪我喝酒,你喝多了,自然也就做不成了,是不是呀?所以我也不是东西,我的私心太重了。赵永春听着听着鼻子不酸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在瞬间清醒了许多,喝酒居然是岳父的一个圈套,如此想来,他招他入赘会不会也是一个圈套呢?他相中他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招一个不要报酬的护理员?赵永春出了一身冷汗,说什么也不喝了,缩起一颗龟脑袋上了床,倒头便睡。

赵永春醒来的时候已是子夜,岳父岳母早已经回去了。他扭头看了看王晓霞,王晓霞躺在他身边还没有睡着,两只眼睛正呆呆地看窗外的星星。这一晚窗帘没有拉,满屋都是月亮的清辉,王晓霞退了水肿的脸棱角分明,在月光中显得更加苍白脆弱。见他醒了,王晓霞把头靠在他的怀里,流着眼泪说,永春,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呢,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赵永春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刻同情轻易地战胜了疑惑,与王晓霞相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最起码他没有病,他是健康的。赵永春突然觉得,人生最大的不幸其实并不像许多人在嘴上讲的或在书里写的那样,是精神的不幸,更客观地讲,疾病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赵永春轻轻地伸开手臂,把王晓霞搂紧了。

王晓霞变得越来越爱吃东西了,她每天至少要吃六顿饭,到了夜里,她更是频繁地喊饿。赵永春总是马不停蹄地给她热饭热菜,她吃过饭后会安静片刻,片刻过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不停地从床上挺起身体,大声喊饿。

我想吃烤鱼子,王晓霞说。我想吃油炸蚕茧,王晓霞又说。王晓霞所要吃的几乎都是她以前忌口的东西,赵永春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岳父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但他们相觑无语,都不想率先说出不吉利的字眼儿。岳父说,晓霞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吃东西终究是好事情,钱不够由我来补贴。赵永春没有推辞,钱是硬道理,他此时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钱,不管谁送他钱,他都不会拒绝。

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夏天来临的时候,王晓霞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狂吃东西变得不吃东西了。硬喂给她,只一会儿她就会忍无可忍地吐出来。岳父说,住院吧。赵永春背着她要走的时候她哭了,她说我这一走还能回来吗?赵永春说,别瞎说,你不回来能上哪儿去?王晓霞说,我知道自己能上哪儿去,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上哪儿去。赵永春一边背着她下楼一边说,别再瞎想了,咱们这个家没你是不能叫家的。王晓霞说,不叫家叫什么?赵永春想了想说,叫不是家。王晓霞趴在他的背上孱弱地笑了两声,走在后面的岳母却哭出声来。

住院以后,王晓霞依然不吃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着。岳父悄悄对赵永春说,看来情况不妙,得有心理准备了。赵永春麻木地点了点头。岳父又说,这几天你就别上班了,在医院陪着她吧。赵永春又麻木地点了点头,此时他的大脑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赵永春躲到走廊给浴池的老板娘打了个电话,说请一段假。老板娘在电话那头使劲地嚷,我这又不是国有企业,请什么假,你不来我就得立即招工。赵永春说了声随便吧,便有气无力地撂了电话。

王晓霞这次住的是抢救室,宽大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病床。王晓霞躺在白色的被子里,露在外面的脸也和被子一样苍白。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被子的一角伸出,手背上连接着透明的输液管。王晓霞的呼吸声很重,既像呻吟又像叹息,说话声音已相当微弱。

王晓霞用眼睛跟赵永春说话,她叫赵永春坐到她的身边,靠近她,再靠近她。赵永春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地冲着她低下头去,她对着赵永春的耳朵说,我是不是很难看呀?赵永春想哭,但他忍住了,他说你不难看,你的脸还是从前的那张羊脸,就像我还是那张龟脸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赵永春看见有一丝微笑瞬间在王晓霞的脸上掠过,之后她便闭上眼睛,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汹涌而出。

住院到第五天头上,医生对赵永春说,准备后事吧。岳父叫他去取装老衣服,他说我立马去买。岳父摇摇头说,你不用去买,我早已经买好了,就放在你家的衣柜里。赵永春呆呆地看着岳父,觉得岳父真是了不起,仿佛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他临走时再次挨近王晓霞,王晓霞努力睁开眼睛,用眼睛叫他再靠近一些。于是他就又把耳朵贴近王晓霞的嘴巴。王晓霞说,你要回家吗?他说是,我去取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王晓霞说,天快黑了,楼道里黑,出来时别忘了把门灯点着。赵永春使劲点了点头。王晓霞已经气若游丝,她的声音只有赵永春一个人能够听见。

赵永春骑上自行车疾疾往家赶,此时正是晚上八点多钟,月亮已经升起,鹅黄色的,就高挂在前方,似乎和每天并没什么两样。有风迎面吹来,吹凉了赵永春一头的汗水,在这个夏天的夜晚他渐渐感到了一丝冷意。

赵永春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楼,怎么从衣柜里找出的那套衣服,他的腿木木的,就像没长在他的身上。临出门的时候,他想起了王晓霞的嘱咐,按亮了门灯。他踏着门灯昏黄的光亮下楼,一瞬间竟想起了张女郎,此时也该是她下班的时间吧,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就像他很快走出了门灯照耀的范围一样。

当赵永春赶回医院的时候,王晓霞已经快不行了。赵永春是握着她的手送别她的,当她咽气的一刹那,赵永春的脑袋里轰的一声,顿觉天国的音乐骤起,在这覆盖一切的乐声中,赵永春忍无可忍地大哭起来。

原刊责编 申霞艳

【作者简介】李铁,男,1962年生,出版有小说集《山雨欲来》。短篇小说《民间规则》获首届辽宁省文学奖。中篇小说《出墙的红杏》曾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现在辽宁省锦州市作协工作,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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