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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土地下跪

2009-05-30王梓夫

小说月报 2009年4期
关键词:葫芦棉花土地

在以后大半辈子的日子里,康老犁想起自己荒唐的洞房之夜总是忍不住地笑。笑出了声,甚至笑弯了腰,笑岔了气。周围的人常常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发毛,都觉得这个人脑子出了问题,甚至还有人建议他儿子带着他到精神病医院去检查一下。只有他老婆知道这不是病,是他肚子里揣着的一兜儿坏。

老婆田小穗是棉花桃儿一样的脾气,任人撕,任人扯,受了天大的委屈脸上还露着软绵绵的笑模样儿。那时候田小穗年轻,虚岁才十七,也算得上漂亮。康老犁对女人的审美和对牛的审美几乎一样,结实就是漂亮。田小穗个儿不高,却是腰圆屁股大,粗胳膊粗腿,上上下下都有用不完的劲儿。康老犁在地主冯有槐家里当长工,田小穗是冯家的丫环。两个人一天不见见三遍,康老犁见到田小穗,身上就热烘烘的,较劲儿,总想干点儿什么。所以康老犁总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是田小穗给的,或者是像气功一样从田小穗身上传过来的。

将田小穗许配给康老犁是冯有槐的恩德。康老犁不是一般的长工,而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庄稼把式。赶车耕地,提粮下种,筛簸扬拿,他无不精通。活计好,更肯花力气。冯有槐总是说,土地是康老犁的爹娘,康老犁就是孝子;土地是康老犁的子女,康老犁就是慈母。他使出的牲口总是膘肥体壮,他侍弄出的庄稼总是穗大苗齐,同样年景同样的地,他总是能比别人多拿两成的收成。这样的长工百里难寻,冯有槐对他格外看重。

康老犁对田小穗有意思,冯有槐是从他吃饭时的碗边上看出来的。冯有槐是地主,可不是穿着长袍马褂,留着八字胡,拄着文明拐杖的财主。他是一个真正的地主,是土地的占有者,也是土地上的劳动者。他穿着跟长工一样的衣服,挥着跟长工一样的锄头,也吃着跟长工一样的饭食。在家的时候,饭桌放在院子里,冯有槐坐在饭桌的正面,康老犁坐在饭桌的右边,其他男性无论是家里人和做工的都一律平等地围坐在饭桌上。田小穗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站在一边等着给所有的人添饭。要是田小穗把饭食送到田头上,冯有槐便连坐的位置都不讲究了,随便蹲在长工中间端着碗稀里呼噜地吃饭。在外人眼里,无论如何也分不出来谁是地主谁是长工。

所不同的是,冯有槐总会比别人多用些心思,毕竟是东家嘛。况且冯有槐也有心思,没有心思能发财吗?当长工有当长工的规矩,尤其是东家在场的时候,尤其是在东家宅院的时候。吃饭就是吃饭,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东张西望。饭菜盛好了,就要把脑袋埋在碗里专心致志地吃,吃完了撂下饭碗立即就要离开东家的宅院,因为宅院里有东家的女眷。冯有槐渐渐地发现,康老犁在吃饭的时候虽然也不言不语,可他的眼睛却不老实。康老犁端着大海碗,整个脸蛋子都被遮盖上了。可是每吃一口,康老犁的碗边上就会闪出两缕贼光,这贼光是乜斜着冲向田小穗的。不知道田小穗是否接受或感觉到了这贼光,反正冯有槐任何时候把目光投向田小穗,田小穗总是低着头,手举着勺子等着给空了的饭碗添饭。

冯有槐是在打谷场上跟康老犁谈这宗严肃的婚姻大事的。那一年是个少有的好收成,场院上谷垛高得像座山,棒子长长的像城墙。冯有槐高兴,长工们也高兴。那天的月亮很圆,冯有槐跟康老犁躺在高粱垛上,很惬意地抽着烟。冯有槐说话了,单刀直入,刀尖儿直捅在康老犁的心窝儿上:“老犁,看上田小穗了?”

康老犁当时就蒙了,像是做了贼被当场抓住一样,连辩白的力气都没有了。

冯有槐:“你嫂子原本想让我把她收做二房的。”

康老犁的心抖了起来,人家东家的二房你也想动心思,缺德不缺德呀?

冯有槐说:“你要是喜欢,就把她娶了吧。”

康老犁傻了,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冯有槐解释说:“我也想了,咱这小地主比不了大财主,多一个人多一张嘴。”

康老犁有点儿不解,你种着三百多亩地,还在乎多一张嘴吃饭?抠门到家了。

冯有槐又说:“你也不小了,二十三了吧?等把地里的粮食收完了,就把喜事办了吧。”

这事就算是谈妥了。从始至终,都是冯有槐规划的,康老犁一句话都没说,就白得了一个媳妇。康老犁觉得自己太笨,不是手笨,是嘴笨。怎么也得向冯有槐说句谢恩的话呀,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太没良心了。

这笨人却办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喜事办得挺体面,也很热闹。康老犁的祖上给他留下了三间土坯房,算是有个自己的家。喝喜酒的人散去之后,康老犁带着自己酒后的豪迈冲进了洞房。田小穗蒙着盖头端坐在炕头上,康老犁在田小穗面前站了片刻,二话没说,将田小穗抱起来,往肩膀上一扛就出了门。

任田小穗怎么挣扎怎么叫,康老犁毫不理睬。他大步流星义无反顾地朝前走,走出了栅栏门,走出了村口,还是没停下脚步。

正是深秋季节,大片大片的青纱帐被放倒了,田野上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庄稼的清香。野花放荡地绽开着,荒草挣脱了庄稼的束缚疯狂地生长着。田小穗被康老犁扛在肩上,惊恐地挣扎着,可又不敢大声喊叫。康老犁的脚步越走越快,终于来到了一块叫做葫芦垡的耕地上。这片土地上种的是玉米,收割完后又马上翻耕过来。裸露的土地白天吸收了足够的阳光,在月光下滚动着暖洋洋的波浪。康老犁大步迈进了葫芦垡中央,将田小穗放下来。

田小穗仰巴巴地躺在温暖的土地上,不敢看康老犁,用那双惊鹿一样的眼睛看着天边上的半个月亮。康老犁发疯般地扑向田小穗,笨拙地扒光了田小穗身上的衣服。浮云将半个月亮遮盖起来,两个赤裸裸的身躯在赤裸裸的土地上冲撞着,蛇一样地扭动在一起。康老犁牛一样匍匐着身子,一犁一犁地深耕着,每一犁都实实在在,每一犁都带着破土的震响,每一犁都注入了全身心的渴望。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喊着莫名其妙的话:“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田小穗的身子跟翻耕过的土地已经融为一体,她被康老犁深深地耕着,分不清康老犁是在耕着地还是耕着自己,她觉得身子跟土地一起颤动着,一起飘浮着,越飘越高,伸手都能够到那遮盖月亮的云彩。可是她没有伸手,随着她一声尖厉的呐喊,一片元红洒在软绵绵的土地上。田小穗的鲜血和康老犁的体液混杂在一起,慢慢地渗进月光下的泥土里……

康老犁没有起身,他久久地趴在田小穗的身上,两只手却深深地扎进土地里。田小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想把他推开,又推不动。康老犁竟然睡着了,睡梦中依然在喃喃地呼叫着:“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结婚以后,康老犁依然在冯有槐家当长工,田小穗也依然在冯有槐家当丫环。日子似乎没有变,生活却变了。每天晚上,康老犁洗净耕作了一天的汗水,又开始在田小穗的身上耕作着。康老犁是个职业的庄稼把式,对土地的挚爱使他对每一项农活儿都出奇地痴迷,对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在田小穗的身上,康老犁也是全身心地精耕细作,一招一式都不马虎。有耕耘就会有收获,第二年夏天,当冯有槐的老婆用新麦磨出的面粉蒸出了第一锅新馍的时候,田小穗便给康老犁生出了一个白馍一样的大胖儿子。

有了儿子的康老犁像有了收获的土地一样自豪,他浑身总是饱胀着用不完的力气。他把这力气都用在冯有槐的土地上了,冯有槐感激他,给他送去了一整袋细罗白面,让他和田小穗好好补补身子。须知这细罗白面也只有到年的时候,冯有槐一家才舍得享用的。长工对得起地主,地主也对得起长工。不要说在柳林庄,就是周围八镇六十三村,也找不到这么和谐的东伙关系。

康老犁给儿子取名叫土地。土地是康老犁两口子的掌上明珠,夜里田小穗搂在怀里,白天康老犁带在身边。康老犁赶车,便把土地扔在草笸箩里;康老犁耕田,便把土地放在垄沟里。土地每天在土里滚来滚去,泥人一般。滚到六个月,会爬了;滚到八个月,会站起来了;滚到十个月,会扑打着小脚丫满地跑了。人本来就是女娲用泥土做的,土里长出的孩子皮实,就像草原上放牧出来的牛羊一样。

看着小土地一天天欢蹦乱跳地长大,喜在康老犁的心里,却痒在了冯有槐的眼里。

冯有槐比康老犁大六岁,老婆娶进家十年了,光下种不出苗。开始的时候两口子都没在意,当年媳妇当年孩儿,当年不生等三年。三个三年都过去了,老婆的肚皮还不见动静。冯有槐有点儿急了,毕竟是财主,家业不大总得有人继承呀。冯有槐的老婆喝了几年苦药汤子没见效,看着康老犁结婚不到一年就添了个大胖小子,两口子这才真正沉不住气了。

六月三伏,玉米棒子长得没了人。冯有槐和康老犁一起锄玉米地,这是最累人的农活儿之一。天热,玉米叶子都支棱起来,严严实实地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太阳火辣辣地烧烤着,玉米地里蒸腾着热气,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要说锄地,空着手钻进去就是一身白毛汗。锄玉米的规矩是脱得一丝不挂,钻进去锄草培土,玉米叶子刀一样锋利,浑身上下都是一条一道冒着血丝的口子。再加上水洗一样的汗水,像伤口上煞着盐,疼得人龇牙咧嘴。

土财主和庄稼把式是不怕累的,两人在蒸笼般的玉米地里赤裸着挥着锄,也谈着赤裸的话题。谈女人,庄稼地里不谈女人还能谈什么呢?平时人多的时候谈女人都是为了开心,现在只有冯有槐和康老犁两个人的时候,再谈女人便郑重起来。

冯有槐唉声叹气地谈自己的女人十年不开怀,白糟蹋了那些好种子。

康老犁有几分得意地谈起了那套女人和土地的理论:“女人是什么?女人就是地。有的地肥,有的地薄。地肥的生儿子,地薄的生丫头。还有的女人干脆就是薄碱沙滩地,寸草不生。”

冯有槐羡慕康老犁娶了块肥田,当年就给他生了个大儿子。

康老犁更得意了:“庄稼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一是要会看地,二是要会看牲口,三是要会看女人。我从碗边上瞟田小穗一眼,就知道这是块肥田。肥田和薄田就是不一样,肥田插根筷子都能长出苗来。”

冯有槐坦白地说后悔没把田小穗收为二房。

康老犁又问为什么没收田小穗做二房。

冯有槐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

康老犁心里暗笑了一下,蒙谁呢?种着三顷地的财主还怕多一张嘴吃饭?当初冯老槐跟康老犁这么说的时候,康老犁还真以为冯有槐是抠门呢。就在他跟田小穗结婚之后,邻村地主沈明轩的大管家找到他,要他去沈家当长工头儿,条件是给他三亩河滩地。康老犁一听,心里像爬了条毛毛虫一样发痒。三亩地,虽说是河滩地,那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有了地才能叫农民,没有地只能叫庄稼人。有了地的农民是端自己的饭碗,没有地的庄稼人只能端别人的饭碗。可是,康老犁不能答应沈家的大管家,因为他已经娶了田小穗。田小穗是冯有槐给他的,他在土地和老婆面前已经选择了老婆,他只是心里发痒,却不后悔。后来他又听说,早在一年之前,沈家就跟冯有槐商量过,要求把康老犁让给他。现在康老犁什么都明白了,你冯有槐哪儿是抠门呀,你是怕我跑到沈家去,用田小穗把我拴住了。有了田小穗这根缰绳,我康老犁还能离开你吗?康老犁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能说出来,他知道冯有槐比他心眼儿多,自己斗不过人家。

冯有槐紧紧咬住自己没有儿子的话题不放,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康老犁的脑袋随着挥动的锄头一下一下地摇着:“认命吧认命吧,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三顷多地呢。实话对你说,我这辈子,能有三亩地就烧高香磕响头。”

说出这句话,他又想到了沈明轩的管家答应给他的三亩河滩地,浑身哆嗦了一下,痒的。

冯有槐不失时机地说话了:“要是有人给你三亩地呢?”

康老犁说:“我开口就叫他爹,亲爹。”

冯有槐说:“不要你叫爹。”

康老犁说:“不叫爹我也给他当儿子,亲儿子,给他养老送终,打幡抱罐。”

冯有槐说:“人家不要你这些。”

康老犁说:“不要这些要什么?我除了这一百多斤没别的了。”

冯有槐说:“你不是还有块肥田吗?”

康老犁愣住了。

冯有槐紧接着说:“就租你这块田种种,有了好收成田就还给你。”

康老犁不说话了。

冯有槐直起腰,冲着康老犁的汗脸伸出了三个指头:“三亩地,算是租金。”

康老犁头一低,使劲儿挥起了锄头。

冯有槐紧跟在康老犁的后面:“回去跟小穗商量商量,我没说着玩儿。”

康老犁还是没吱声。

三天以后,冯有槐和康老犁在场院里铡着草。冯有槐入草,康老犁摁着铡刀。那一天阳光依然很烈,场院周围是一片开满了白花的荞麦地,成群的蜜蜂在他们的头顶上飞来飞去。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刀起刀落,三分长的草从刀口吐了出来,金灿灿地堆在他们身边。

冯有槐抬起头,看了康老犁一眼。

康老犁突然说:“我要葫芦垡。”

冯有槐低下头不出声了。

康老犁心里暗暗笑:他心疼了。

葫芦垡终于写在康老犁的名下了。白纸黑字,写在散发着墨香的地契上的。更让康老犁感到真实的是那块汉白玉界石。那块界石长三尺,方七寸,石面光滑细腻如同田小穗的肚皮。康老犁是有理想的人,早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跟着小伙伴到潮白河摸鱼。摸来摸去,摸上来一根汉白玉的方柱,这是从潮白河大石桥上被撞下来的。别的孩子都没拿那根石柱当回事,康老犁却用那小肩膀将石柱扛回了家。他对父母说,将来咱有了地,就用它雕一块界石。那根石柱在他家的门后面戳了十几年,终于成了正果派上了用场。石柱上只刻了一个“康”,是花了二斗小米求镇上的宋圣人写的。宋圣人就是这么牛,一个字二斗小米,不许讲价的。

康老犁终于有了土地了,而且是柳林庄最好的葫芦垡。葫芦垡守着潮白河边,二合土,蒙金夜潮。柳林庄没好土,北边黏,南边沙,西边乱葬岗,东边盐碱洼。只有葫芦垡,既不是一榔头砸下去一个白印的死硬黏土,也不是有点儿水就漏下去的筛子沙。葫芦垡是黏沙土,那土绵软得像面缸里的面,捧在手里就想往心口窝上贴。最难得的是保墒,甭管天多旱,表面上都干得像生了锈一样发黄,到了夜里,依然是潮乎乎地返着地气。要不怎么叫“蒙金夜潮”地呢。

康老犁为了证实这不是做梦,他拉着老婆孩子来到葫芦垡,将刻着“康”字的汉白玉界石埋在地界上。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康老犁抱着那汉白玉界石在地上打着滚儿,把潮乎乎的土捧在手里使劲儿地闻。孩子见父亲如此发疯,也跟着他滚成了一个蛋蛋儿。滚成了蛋蛋儿的父子俩突然扑向了田小穗,将她摁倒在垄沟里,儿子笑了,丈夫却哭了。丈夫死死地压住她,疯子一样地哭着:“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田小穗也哭起来,她搂着丈夫的脖子,把一张泪脸在丈夫的胸脯子上蹭着,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爹呀我对不起你呀……”

康老犁安慰着老婆,同时也安慰着自己:“说什么呢?这地姓康了,这葫芦垡是咱的了。”

田小穗哭着说:“可这葫芦垡来得不光彩啊……”

康老犁把田小穗搂紧了:“谁说不光彩?你给他一个儿子,他给咱三亩地,扯平了。”

田小穗说:“我再也不见冯有槐了,我再也不进冯家的门了……”

康老犁说:“咱不见冯有槐,咱不进冯家的门,咱有地了,有了地咱就过自己的日子了。”

田小穗说:“有了地你也不去给他当长工了?”

康老犁说:“不当了,不当了,猪八戒摔钉耙,不伺猴(候)了……”

两个人说着又哭了起来。只有他们的儿子土地没有哭,一个劲儿地疯滚疯闹着。闹着闹着,累了,竟躺在垄沟里睡了。康老犁见儿子睡了,顿时澎湃起来,又将田小穗按倒在垄沟里。在这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康老犁亮出了锋利的犁铧,在田小穗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忘情地耕作起来。田小穗像秋天的土地一样,发出了酣畅淋漓的呻吟。

当田小穗的肚子又大起来的时候,葫芦垡的棉花已经像云朵一样地绽放开来。

正如康老犁向田小穗承诺的那样,田小穗不再给冯家当丫环,康老犁也辞去了长工头儿,当起了自耕农,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三亩葫芦垡固然不够他们种的,康老犁又跟冯有槐租了三十亩地,紧挨着葫芦垡。

除了种几亩保命用的谷子和玉米,康老犁将葫芦垡和租来的大部分土地都种上了棉花。种棉花是跟河东学的,潮白河东边是八路军领导的解放区,那里正组织群众大生产,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要发家,种棉花。

种棉花确实能发家,可是也最需要下工夫:下种间苗、整枝打杈、防病治虫、精心采摘,哪一步的工夫都要用到家。康老犁是庄稼把式,又是个浑身力气用不完的男子汉,花费工夫怕什么。他这辈子,所有的工夫和力气都花费在两样事情上了,一是耕作土地,二是耕作女人。

正当田小穗挺着大肚子采摘新棉的时候,在不远处收高粱的冯有槐过来了。他把镰刀别在后腰上,将烟荷包递给了康老犁。康老犁也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陪冯有槐吸起了烟。

田小穗见冯有槐走来,扭头往回摘着棉花。手慌脚乱,常常把抓到手的棉花掉在地上,再拾起来则沾了许多碎棉花叶,半天也择不干净。她像是避讳着一种邪恶的禁忌,尽可能躲避着冯有槐。连跟冯有槐一起制造儿子的时候,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冯有槐也曾试图给她以温存,她总是惊惶失措地逃避着。她的肚子也真争气,居然就给冯有槐生出了一个儿子。冯有槐给儿子取名叫冯绍光,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不知道冯有槐什么时候走的。康老犁的脸像一朵绽开的棉花朵,大嘴岔子都快咧到耳朵根上去了。田小穗感到别扭,两个男人怎么还能站在一起抽烟说话呢?难道忘了他们中间的那个女人吗?

康老犁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田小穗只觉得是风吹棉花叶子在响。康老犁有点儿火了:“你倒是说话呀?同意不同意?”

田小穗茫然地问:“同意什么?”

康老犁说:“冯有槐要把咱租他的这三十亩地卖给咱!”

田小穗这回听清了:“他卖地干什么?”

康老犁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一年多了,绍光总是病着,光喝药就花去了一百多块大洋……”

田小穗心里一颤:“病了,你说谁病了?”

康老犁说:“冯绍光,就是你给他生的那个儿子,叫冯绍光。”

田小穗的心里哆嗦起来,绍光病了,什么病呢,现在怎么样了……天呀,绍光是谁?是冯有槐的儿子,是她给冯有槐生的儿子……难道不是她的儿子吗?不是,不是她的儿子,原来就说好的。她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冯有槐的老婆腰里也塞进了棉花。等她的儿子哇哇落草的时候,躺在炕上坐月子的却是冯有槐的老婆。出了那间屋子,只知道冯有槐的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跟田小穗毫无瓜葛。既然这样,田小穗还惦记着什么?

康老犁又问:“你说这地咱置不置?”

田小穗清醒了,说:“置地得要钱。”

康老犁说:“咱卖了棉花就有钱了。”

田小穗不说话了,她又想起了那陌生的冯绍光,像想起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

当康老犁揣着三十亩地契笑嘻嘻地推开家门的时候,田小穗已经把他的女儿生在棉花囤旁边了。她正往棉花囤上装着棉花,突然觉得下身一热,身子便软绵绵地塌在棉花囤下面了。五岁的土地就在她的身边,她慌忙让土地去喊对门的孙二婶。孙二婶是接生婆,还没等孙二婶把剪刀拿出来,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丫头便钻了出来。

康老犁觉得,他的所有的运气和财富都是田小穗给他带来的。田小穗嫁给他的第二年,就给他生出了儿子土地;土地出生后不到两年,田小穗又为他挣来了葫芦垡;葫芦垡上种了棉花,又让他得了三十亩地和一个女儿。他给儿子取名叫土地就有了土地,他在土地上种棉花又有了女儿,这女儿理所当然该叫棉花。

棉花欢蹦乱跳地长到了六岁,像一个圆溜溜的小棉花桃眨眼间就绽放了,放得眉开眼笑。眉开眼笑的棉花迎来了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康老犁的脸却是阴沉的。

从田小穗嫁给康老犁到棉花长到六岁,整整十年。十年天翻地覆,难怪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呢。十年间冯有槐的土地年年减少,他总是愁眉苦脸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什么儿子病了,老婆病了,自己的老岳父被土匪绑了票,人家要一千块大洋等等。诉说完自己的不幸,便央求康老犁买他的土地,很廉价的,真是事急大出血,跟白给差不多。十年间康老犁的土地年年增加,地里产了棉花粮食就立马换成钱。有了钱连条裤子都舍不得买,全家人吃盐都犯算计,所有的钱都换成了地。年年复年年,他居然成了一顷多地的财主。地有了,骡马驴牛也有了,还雇了一个长工三个短工,当起了冯有槐一样的地主。

当地主的瘾还没尝出滋味儿来,大老郭便进村了。大老郭大号郭明,大名鼎鼎。他原来是潮白河东边的游击队长,现在是土改工作队队长。大老郭进村之后先成立农会,农会会长却是冯有槐。冯有槐地没了,成了贫农,土改依靠的对象,而康老犁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地是康老犁的爹娘,是康老犁的老婆,是康老犁的儿女。眼看着自己用心焐热了的土地要分给别人了,康老犁拼命的心都有。但是他没跟谁去拼命,他还是懂得潮流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那时候实行的是和平土改,浮财不动,底财不挖。连地主也不斗,只要地主老老实实地把地契交出来就行了。

康老犁交出了所有的地契,葫芦垡却不想交,他要求留给自己。而冯有槐也想要葫芦垡,仗着他是农会会长,逼着康老犁交出葫芦垡。没想到大老郭却翻脸了,对冯有槐说:“你别欺人太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要是早三年土改,你就是地主。”

大老郭的态度让康老犁很感动,他觉得共产党是讲理的。虽然大部分的土地都没了,可葫芦垡保住了。保住了葫芦垡就有希望,他就是靠葫芦垡起家的。咬着牙再拼个十年八年的,被分出的地还能买回来。他坚信自己是个能创业、会守家的庄稼人。

那一年的春天,柳林庄的农民迎来自己的节日。量土地,认地界,发地契,还把写着名字的木橛子插在自己的地界上。葫芦垡没插木橛子,原来那块汉白玉的界石依然纪念碑一样戳在地界上,那块地依然属于康老犁的。好像有什么征兆似的,尽管康老犁后来置了一顷多地,那块界石却从来没有动。康老犁更加深信只有葫芦垡是他的,他亲生亲养的亲骨肉。

连康老犁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的大部分土地分给了别人,他感觉到的不是动心动肝的心疼,而是动心动肝地牵挂。就像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心疼什么,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可是女儿到别人家过日子去了,吃没吃苦、受没受委屈,他总是不放心的。每天早上,他扛着锄头出了村口,总是要到那些被分出去的地里转一转。开始的时候,许多人害了怕,以为他是要像还乡团一样反攻倒算。后来发现他并无恶意,到了谁分到的地里,总是非常仔细地打听,用了多少肥,下了多少种,种的是什么庄稼。他常常像絮絮叨叨的老婆婆一样,叮嘱着那些地的新主人:这块地低洼易涝,该种高粱;这块地偏碱,该施用一些草木灰;这块地沙性好,可以种西瓜……时间长了,康老犁成了这些农户的参谋。不但耕种的时候向他请教,连田间管理,留多少苗,锄几遍草,喷什么农药,都要一一听他教诲。在柳林庄,都知道他是大师级的庄稼把式,都服气。

康老犁指导这些农民种地,感觉到这些地还是在自己的手里。在这些地里耕作的农民依然听他的,他依然是地主。这感觉真好。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指导,他看见有人下种的时候撒得马虎,便抢过挎斗亲自撒种;看见谁间的苗不整齐,就抢过薅刀现场指导;看见谁培的土稀松,就抡起锄头耐心示范……

康老犁这种善心和热情很快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成立互助组的时候,都抢着跟他搭套;成立初级社的时候,还选他当上了负责农业生产的副社长。一个地主居然成为农业社的副社长,可见柳林庄阶级斗争的形势有多么严重。这是后话。

康老犁把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指导和帮助别人上了,自己的葫芦垡倒顾不上了。好在康土地成才了,十五岁的康土地天生就是种庄稼的材料。在康老犁耳濡目染下,所有的农活儿几乎不用学,样样拿得起来,干得漂亮。

这是一个干旱的春天,旱风卷着沙尘无声地刮着,天地间一片昏黄。十五岁的康土地俨然成了一个权威的庄稼把式,带领着母亲和妹妹在葫芦垡栽红薯。虽然已经是合作化了,但毕竟还是初级社。作为副社长的康老犁,总是不放心让别人耕种葫芦垡。葫芦垡的汉白玉界石不见了,可是耕作的权力还牢牢地掌握在康家。一冬无雪又一春无雨,好多地块都播不上种。葫芦垡守着潮白河,可以栽种红薯。

母亲田小穗举着镐刨埯,就是在垄沟上刨出一个一个的土坑。康土地负责浇埯,他挑着两只木筲从潮白河里担来水,一个埯一个埯地浇满。十一岁的康棉花把红薯秧插进埯里,那是一个非常潇洒漂亮的动作:左手攥着一把红薯秧,右手很利索地抽出一棵,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然后用另外三个指头将红薯秧贴在水埯里。这有一个很准确的说法,叫抹埯。借着滑滑的泥水一抹,秧苗就贴在埯里了。康棉花抹完埯之后,田小穗放下手里的镐,弯腰伏在垄沟上,双手将插上秧的埯埋好,再把垄沟抹平。这也有一个很准确的说法,叫胡噜埯。

一家人有滋有味地劳作着,昏黄的天空只是让他们觉得有些恐惧,并没有让他们失去希望。灾难降临的时候,康土地看见黄昏的远处移动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黑点儿。这些小黑点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乱,似乎还伴随着踢踢踏踏的声音。直到这些黑点儿移动到眼前了,康土地才看清是一双双的黑布鞋。穿着黑布鞋的人来到了葫芦垡,将一根三尺多高的木桩插在了葫芦垡的地界上。

十五岁的康土地走过来,盯着那些穿布鞋的人们,厉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穿布鞋的人领头的是大老郭,他现在已经是高级社社长了。他耐心地对康土地说:“现在是高级社了,要实现农业机械化,土地要统一规划。”

康土地问:“怎么统一规划?”

大老郭说:“咱高级社分成十二个生产队,这块地属于第八生产队了,跟北边原来榆林庄的土地连成一片。”

康土地又问:“你是说,这土地归榆林庄了?”

大老郭说:“高级社了,就不分榆林庄还是柳林庄了,所有的土地都属于我们高级生产合作社。”

康土地明白了,顿时怒从心头起,冲过去就将那界桩拔掉了。

大老郭火了:“干什么你?”

康土地说:“我告诉你们,这葫芦垡姓康,谁要是想夺走这葫芦垡,就先把我的脑袋揪下来。”

大老郭发怒了:“你这地主的狗崽子,怎么说这混账话?这葫芦垡早就归农业社了。”

康土地争辩说:“即使这葫芦垡不姓康了,也是柳林庄的,凭什么给榆林庄?”

大老郭说:“现在是高级社了你懂不懂?所有的土地都归在一起了。”

康土地说:“我不管你高级不高级,谁想夺走葫芦垡,我就跟他拼。”

大老郭命令穿布鞋的人:“别管他,把界桩插上。”

穿布鞋的人从康土地手里夺回界桩要重新插上,康土地身子一挺躺在葫芦垡的地界上,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插吧,你们插吧,往这儿插……”

大老郭接过界桩,指着康土地问:“你起来不起来?”

康土地越发坚决:“来呀,往这儿插,有种的你就往这儿插……”

大老郭举起界桩,朝着康土地的身上打去,界桩却没有真正落下来,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康土地。

康土地却以为大老郭要朝他下毒手,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夺过大老郭手里的界桩便反手朝郭社长的身上打去。大老郭躲闪不及,界桩落在了肩膀上,鲜血从白衬衣里洇了出来。

大老郭咆哮着:“反了你了,来人,给我绑起来……”

这时候母亲和妹妹才意识到康土地惹了祸,哭着扑上来,跪在地上央求着。大老郭铁脸阴沉着,穿布鞋的人七手八脚将康土地五花大绑……

大老郭并没有把康土地怎么样,只是在高级社的仓库里关了他一天一夜的禁闭。第二天晚上康土地回家了,回家以后的康土地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

一家人慌了,田小穗去找会拘魂的白先生。白先生两只手指蘸着清水,在康土地的脑门上画着圈儿,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用黄表纸画了一张密符,让康老犁走到葫芦垡去为康土地叫魂儿。

康老犁按照白先生的吩咐,出了家门不许回头,一直走到葫芦垡。在葫芦垡上烧了黄表纸的密符,就冲着四面八方喊起来:“土地回来,回来土地……”

一连几天,康土地不吃不喝也不动。康老犁每天晚上围着村子为儿子叫着魂儿:“土地回来,回来土地……”

那些日子,天气也像是丢了魂儿一样,无风无雨无日无夜,总是昏昏沉沉的。在昏昏沉沉的夜晚,康老犁的叫喊声显得格外凄凉,又格外恐怖。

喊魂的声音敲打着单调的夜晚,也敲打着一扇扇迷茫的窗口。无所事事的人们早早地睡下了,睡梦中还响着康老犁凄厉的呼唤声。

郭社长却睡不着,康老犁的喊叫声把他惹火了。高级社在全县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只是郭社长领导的兴旺社却兴旺不起来。兴旺社包括七个村,七个村祖祖辈辈都是相安无事地过日子,现在要把他们合在一起却不那么容易。不是这个村的土地不愿划分,就是那个村的骡马不许拉走。归不到一块儿,高级社就成立不起来。成立不起来高级社,上边就剋郭社长。一向讲政策的郭社长要开杀戒了,只有杀一儆百才能将高级社的工作向前推进。

民兵们将伸着脖子喊魂的康老犁抓了起来,给他戴上破坏高级社的纸帽子,把他拉到集市上游斗……

康老犁被游斗了一天,晚上又累又饿地回到家。在门口迎接他的却是康土地。康土地的魂儿又回来了,不是父亲为他喊回来的,是郭社长的斗争会把他的魂儿吓回来的。直到今天,柳林庄的乡亲还在说,毛主席活着的时候,什么邪祟鬼怪都不敢兴风作浪,毛主席才是镇妖灭鬼的真神。

土地的魂儿回来了,葫芦垡却没有回来。

自从成立高级社之后,柳林庄才真正重视起了阶级斗争,康老犁也才真正享受了地主分子的“待遇”。康老犁的待遇叫做“监督改造”,不用说他连个小官都不能当了,就是普通社员也不能当了。他被分配“淘茅房”,这是当年大多数“地富反坏”分子特殊的工种。这工种除了又脏又累之外,还意味着一种“低贱”,大凡“低贱”的活茬儿本该由“低贱者”去做的。

康老犁却一点儿都没有感到这类工种的“低贱”。至于脏和累更不在他的话下。庄稼人哪儿有怕脏怕累的,哪个坟头也没有累死的。相反,他对自己的工种似乎还非常满意,干得很起劲儿。不用别人监督,每天早上他都是最早起来的人,挑着两只大粪桶,拎着大粪勺,挨家挨户地淘着茅房。他觉得淘茅房是很重要的工作。种地不施粪,等于瞎胡混。人喂地,地才能喂人。在所有的肥料中,人粪尿是最高档的。故此人粪被称作大粪。大粪淘出来之后,挑到粪场,掺上黄土搅拌摊晒,然后再制成粪饼堆积起来。在所有的土地中,能使用大粪是最高规格的。普通的庄稼地只能用猪粪羊粪骡马粪,只有菜园子、芝麻地才能用大粪。

康老犁有自己的偏心眼儿,他常常偷偷地将大粪挑到葫芦垡去。葫芦垡归到榆林庄之后可受委屈了,说是连成片要搞机械化,谁知道那机械还在哪个娘儿们的肚子里装着呢。既然不搞机械化,就没有必要连成片。不能跟榆林庄的土地连成片,葫芦垡就成了后娘养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这上等的好地却也跟旁边的大地块一样种上了大路货的玉米。种玉米也不怕,你倒是把它种齐种满呀。不知道是哪个力巴头扶的犁,垄沟歪歪斜斜宽窄不一;也不知道是哪个力巴头撒的种,缺苗断垄稀稀拉拉。康老犁见了地里的庄稼,就像见到出嫁的女儿被婆家打得遍体鳞伤饿得面黄肌瘦一样,心疼得一个劲儿掉眼泪。他重新拿起薅刀间苗补苗,又挑来大粪施肥培土。在他的侍弄下,葫芦垡又被重新打扮起来。

他干这些活儿总是偷偷摸摸的,大多是利用中午休息或晚上收工之后,否则,被人家看见,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怕被人发现,还是有人发现了他,发现他的人是冯有槐。高级社之后,冯有槐仗着念过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字,当上了记工员。那时候的记工员也很辛苦,不能完全脱产。出工的时候要跟别的社员一起出工,到了下半晌打完歇之后,才能夹着记工本到田间地头为社员记工分。干活的人分散到许多地块里,冯有槐需要一个地块一个地块地跑。跑来跑去,经过了葫芦垡,发现葫芦垡的玉米苗一改原来蔫头耷脑的倒霉相,像打了吗啡一样精神起来。他正感到奇怪,突然发现了康老犁挑的两只大粪桶。

自从田小穗为冯有槐生下了儿子冯绍光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不是仇恨,他们却像仇人一样互相回避着。康老犁干的是长期工,满工分,也用不着冯有槐为他天天记工。在家里,康老犁和田小穗更是对冯家讳莫如深,连一个“冯”字都不提。现在,当冯有槐睁大了惊愕的眼睛看着康老犁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忘了他们之间的避讳。康老犁感觉到一个人影挡在了他面前,可万万没想到是冯有槐。

还是冯有槐先开口了。在这种场合突然见面,冯有槐的本意是想问候一下康老犁的,并通过康老犁表示他对田小穗的关心。可是冯有槐很快明白了康老犁的所作所为,把问候的话忘在了一边,直通通地说出了嗓子眼儿下面的话:“你这是利用职权谋取私利。”

康老犁的脑袋顿时涨得比粪桶还大,他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想出了一句最强有力的辩驳:“我一个淘茅房的,有什么权力?”

冯有槐不依不饶:“粪挑子在你肩上,你想把粪用在哪儿就用在哪儿,这不是权力吗?”

康老犁的脑筋格外灵活起来:“就算我有这个权力,我也没谋取私利呀。”

冯有槐是深知康老犁的人:“谋没谋私利你心里清楚。”

康老犁说:“我不清楚。”

冯有槐说:“还用我把话挑明吗?你这是对葫芦垡偏心。”

康老犁说:“就算我对葫芦垡偏心,打出的粮食也不归我呀。”

冯有槐琢磨了一下:“对呀,何止是归不了你,连柳林庄都归不了了,这葫芦垡归榆林庄了。我说你傻呀,你……你办的这是什么事呀?”

谁也说不清康老犁办的是什么事,当冯有槐把康老犁的“反动行为”汇报给郭社长之后,郭社长可真为难了。这“反动行为”反动在哪儿了?怎么给他定性呢?那年月还不太会漫无边际地上纲上线,郭社长捶了半天脑门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红色的暴风骤雨从天而降,“大跃进”把中国大地变成了狂攻呐喊的战场,每一个中国人都成了冲锋陷阵的战士。神话有如枪林弹雨般地扫射出来:超英赶美,砸锅炼铁,吃大锅饭,住大营房,深翻一丈三,亩产万斤粮……

所有这一切,都让康老犁眼花缭乱,他只能当新鲜哈儿看。唯独亩产万斤粮他不信,唯独深翻土地不能让他接受。他是庄稼把式,他最了解土地,他更清楚土地打出的粮食。他觉得所有的人都疯了,包括自己的老婆田小穗,也包括自己的女儿康棉花。田小穗还参加了妇女突击队,还说要在稻田里放卫星,亩产三十万斤。

康老犁说:“你们睁着眼睛说梦话,亏心不亏心呀?”

康棉花已经上中学了,满嘴都是新名词儿:“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康老犁说:“庄稼是靠种出来的,不是靠嘴吹出来的。”

田小穗战战兢兢地嘱咐他:“你这些话在家里说说就行了,到外面可千万别没眼猪瞎嘞嘞。”

康老犁不服气:“都疯了,都疯了,我懒得跟你们这些疯人说话。”

田棉花却唱起了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

更让康老犁伤心的是,儿子康土地居然也跟着“跃进”起来。在康老犁的眼里,康土地是合格的庄稼人,不但继承了庄稼把式的全部技能,而且对土地对庄稼像他一样地一往情深。可是这会儿,康老犁逼问着他信不信亩产万斤粮的时候,他却说时代变了,人人都在“大跃进”,我们不能当“促退派”。

康老犁听不懂康土地在说什么,只觉得康土地也疯了。后来他才知道,康土地也是受了冯绍光的鼓吹。也真怪了,冯绍光比康土地还小两岁,康土地怎么偏偏就听他的话呢。

康老犁也疯了,疯得他竟然忘记了自己“地主分子”的身份,不知道天高地厚地跟“大跃进”作起对来。

那一天葫芦垡上红旗飘扬,歌声嘹亮,康老犁被惊动了,他急忙挑着粪桶跑了去。在这里战天斗地的是一群学生,学校停了课,“放卫星”来了。领头的居然是冯绍光,在一边呐喊助威的是康棉花。康老犁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挥着铁锹深翻起了土地。

这哪儿是在翻地,简直是在挖战壕。战壕已经挖到半人深,葫芦垡被他们大开了膛。康老犁跑过去,尖着嗓子、挥着胳膊制止着:“停下,停下,都给我停下……”

冯绍光从战壕里跳上来,横在康老犁面前:“你敢反对大跃进?”

康老犁说:“我不反对大跃进,我反对你们这么胡闹。”

冯绍光说:“你敢说我们深翻土地是胡闹?”

康老犁说:“你们就是胡闹,上面的熟土被你们翻下去了,下面的生土被你们翻上来了。你们看看,这翻上来的生土都是什么,是黏土瓣儿,是礓沙石,这能打粮食吗?”

康棉花和她的同学们也都围上来,康棉花劝着父亲:“爸,我妈不是说不让您在外面瞎嘞嘞吗?”

康老犁说:“谁瞎嘞嘞?我告诉你们,我是庄稼把式,你们这些小毛孩子懂什么?”

冯绍光说:“这深翻土地可是毛主席说的,你敢不听毛主席的话?”

康老犁越说越理直气壮:“毛主席说的?毛主席会种庄稼吗?”

冯绍光说:“毛主席怎么不会种庄稼,毛主席还制定了农业‘八字宪法呢,你知道吗?”

康老犁说:“什么宪法?我怎么不知道?”

冯绍光掰着指头说:“你听着:土肥水种密保工管,这就是八字宪法。”

康老犁说:“我不知道什么宪法不宪法,毛主席也不会让你们这么胡闹的。”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哎,你怎么不相信毛主席的话?”

康棉花也激愤起来,扬起胳膊,带头喊起了口号:“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同学们也跟着喊:“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康棉花又喊:“谁反对大跃进就打倒谁!”

同学们又跟着喊:“谁反对大跃进就打倒谁!”

康棉花更加卖力地喊着:“打倒我爸爸!”

同学们也跟着喊起来:“打倒我爸……”

康老犁扑哧乐了。

同学们都觉得不对劲儿。

冯绍光冲着康棉花喊叫起来:“你瞎喊什么?他是你爸爸,不是我们的爸爸……不,他也不是你爸爸,他是地主分子,是阶级敌人。”

康棉花红着脸问:“那我该怎么喊?”

冯绍光说:“你应该喊打倒地主分子康老犁。”

康棉花犹豫了。

冯绍光逼着她:“你喊不喊?”

康棉花鼓了鼓勇气,看了父亲一眼,终于喊了出来:“打倒地主分子康老犁!”

在一片喊声中,康老犁躺在了地上,似乎他真的被打倒了。

康老犁反对深翻土地也好,反对“大跃进”也罢,真可谓是螳臂当车,丝毫没有阻止“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历史洪流。全村的人都忙着放卫星、忙着炼钢煮铁、忙着写诗作画创奇迹,地里成熟的粮食都没有人收割了。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出奇地好。满地的玉米棒子还没掰,就轰隆隆去搞“秸秆还田”了;满地棉花还没来得及采摘,就被翻在深耕的土地里,黢黑的土垡上一片花白,像是康老犁那千疮百孔的破棉袄;地里的红薯更没有人放在眼里,连秧带叶都爬在垄沟上。似乎一夜之间中国的粮食都多得没处打发了,任凭随便糟蹋。

拼命干活拼命唱歌的农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反正公社的食堂天天四菜一汤,敞开肚皮随便吃。今天吃饱了今天不饿,谁还知道有明天呢。

康老犁心疼,他依然在淘着茅房,村里的人都到第一线去了,茅房空空如也。没有人再给他分派新的任务,“大跃进”的洪流把他彻底淘汰了。他依然每天挑着粪桶,扛着粪勺走街串户,也依然将半桶或空桶挑到地里去。到了地里他便走不动了,看着满地的粮食都向他招手,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向他呼救一样。他放下粪桶,开始拾着满地的玉米棒。小山一样金灿灿的玉米棒堆积起来,怎么处理呢?背回家去显然不行,不是偷也是偷,被人发现不把他法办才怪。搜来转去,他在葫芦垡附近的河堤下面,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桥洞。这是早年间一座小石桥,河水改道后被埋在河堤下面了。他把桥洞里面的泥土挖出来,腾出了半间屋子大小的空间。于是他像田鼠一样将玉米粒搓下来,用衣襟一兜一兜地放进桥洞里。不到半个月,这桥洞便装满了玉米、黄豆、花生、红薯等珍贵的粮食。他想起了一句老话:耕牛无宿革,仓鼠有余粮。

撼天动地的“大跃进”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大饥馑。所谓的“三年困难”是从1958年的冬天开始的,公共食堂还在,“四菜一汤”早就变成梦一样的回忆了。按户按人头凭证打饭,炊事员的勺子在众多饥饿的眼睛监督下,精确得如同药房里的戥子,谁都别想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田小穗每天打回来半瓦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高粱面粥,四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红薯面窝头。回来以后,田小穗又把稀粥同样公平精确地分在每个人的碗里。一家人围在一起默默地对着那可怜的饭食发愁,这点儿东西放进一个人的肚子里都吃不饱。康土地和康棉花又正是吃起来没饱的年轻人,田小穗把自己的小窝头掰成两半,偷偷地扔进康土地和康棉花的粥碗里。康老犁看不下去了,又将自己的小窝头掰开,放一半到田小穗的粥碗里。田小穗不吃,又用筷子给他夹了回来,他转身躲着。一家人谁都不说话,泪水流进稀粥碗里……

第二年春天,土地开始惩罚农民了。忘恩负义的农民给土地开膛深挖,土地愤怒地拒绝着农民的耕作。撒在土里的种子多半长不出苗儿来,勉强长出的苗儿像饥饿中的老人一样无精打采。秋天到了,饿得眼蓝的农民等待着收割,玉米长得像蜡钎,小棒子没有手指粗。农民绝望了,同样绝望的是大老郭。他现在已经是人民公社社长了,遵照上级指示,他迅速地解散了公共食堂,把粮食直接分到了农民手上。

农民分到手的粮食不够吃一个月的,怎么能度过漫长的冬春呢?

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变成了轰轰烈烈的“低指标瓜菜代”运动。郭社长不再领着农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是指挥着农民挖掘“进口物资”。什么“双蒸法”、“人造蛋白”、“小球藻”,还有玉米秸磨粉,树皮精煮,草根榨汁等等,能找来吃的都成了美味佳肴,到最后天上只剩下飞机,地上只剩下板凳了,还能吃什么呢?

浮肿像瘟疫一样传染着,康老犁家也在劫难逃。先是田小穗肿起来,脑袋涨得像脸盆那么大,身上的皮肤发亮光,一摁一个坑。后来康土地和康棉花也相继倒下来,肿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

康老犁害怕了,有人倒下了。村东头绝户阮老太太就是满嘴叼着棉花睡过去了,还有去镇上的大道上时常有横着的“倒卧儿”。康老犁开始盘算废桥洞里藏着的那些粮食了,饿了一年多了,康老犁始终没有动一粒那里的粮食。他从心眼儿里觉得,那些粮食不是他的,他是从人民公社的土地上收获的,理应属于人民公社的。有多少次,他都想找到郭社长,把那些粮食交出来。随着饥饿的风暴越刮越猛烈,他越来越觉得那不是粮食,而是一洞炸弹。这粮食放在一家,够吃一年的。可是放在全村,全公社,连一天也不够吃的。一个蚂蚱要喂一群饿狼,蚂蚱微不足道,那群饿狼非互相撕咬碎了不成。再说,他越不交出来,祸端越大。谁相信你自己没动过那粮食呢?动了,动多少?夫妻间父子间为半个高粱面窝头都能红眼翻脸,人们要是知道他私藏这么多粮食,不把他生吞活剥了才怪。

想到那些粮食,康老犁便心惊肉跳。现在,家人都饿倒了,他不能再犹豫了。他自己跟自己说,算我借的,算我借的还不行吗?以后我还,加倍地还。他开始悄悄地往家带粮食,先是带两块红薯,后来又带一把黄豆或玉米粒。问他,他就说是从田鼠窝里找到的。这一把一把的粮食救了全家人的命,两个孩子先消了肿,后来田小穗也站了起来。既然家人好了,他就不再往家里拿粮食,他开始悄悄地给最需要救助的人送粮食。他依然每天挑着粪桶走家串户,看到谁家有人倒下了,就将一把玉米粒撒在他家的门口。他只能撒在人家的门口,让人家误以为谁去磨面的时候口袋破了撒下的。

这天晚上,他挑着两只粪桶,怀里揣着一把玉米粒从葫芦垡回来了。他实在是过于小心了,他到废桥洞去拿粮食总是在夜里。其实那个时候人们饿得只能躺在炕头上,不要说野外,就是村子里都很少见到人影。荒无人烟,荒年的时候不是没有人,是人没有力气出去。他走到村头土地庙后面,突然听到里面有刷拉刷拉的声音。这声音很小,可是在人迹罕见、鸡犬绝声的夜晚又特别刺耳。他忍不住扒住后窗户朝里面看着,一个人半跪在地上,伸着鸡爪子般的手指正在扒土地爷的皮。他顿时愤怒起来,怎么连土地爷的皮都敢扒?

他没敢作声,仔细地看着。那个人将土地爷的皮扒下来,直接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土地爷是个泥胎,据说塑神像的泥胎是用米汤和的泥,莫非这泥胎有些粮食味儿?

罪过,天大的罪过。土地爷是谁?是保护土地的神,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就是再饿,也不能扒土地爷的皮填肚子呀?触怒了土地爷还能赎罪,可是把土地爷的皮吃进肚子里,你能屙出来吗?就算那皮有些粮食味儿,可毕竟是泥呀?你吃进去屙不出来还不把你憋死?

他顾不上多想,冲进了土地庙,大声喊着:“你不要命啦?”

那个人吓得瘫软在地上,转过身来,用一双无望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里有鬼的影子,让他感到一阵战栗。

康老犁看清了,仰卧在他面前的是冯绍光。

他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玉米粒。

冯绍光看见康老犁手里的玉米粒,眼睛里的鬼影闪出了凶光,一把将那些玉米粒抢过来,疯了一样地往嘴里塞。

康老犁将怀里的那些玉米粒都掏出来,放在他的胸口窝儿上。

他看见,冯绍光那闪着凶光的眼睛湿润了,一大滴泪水滚落下来。

康老犁站起身,指着土地爷说:“记住,土地爷是你爷爷,亲爷爷,饿死也不能扒你亲爷爷的皮吃。”

淘茅房还有一种权利,一种任何人都享受不到的权利。这是一种窥视权。窥视是对别人隐私的侵犯,可是淘茅房却把这种龌龊的犯罪行为变成了合理合法。

潮白河两岸的茅房是在院子外面的,大多是用高粱秸玉米秸夹起来的。用秸秆围成一圈儿,在圈儿里挖一个坑儿,这就是茅房。这种茅房一家一个,是男女共用的。不用担心茅房里有人会撞上,秸秆夹起来的时候就留有空隙。里面蹲着个人,外面的人很容易看见的。如果在夜间,蹲在茅房里面的人听见有脚步走近,会在里面咳嗽一声,以示先来后到请勿打扰。

原本秸秆间就有缝隙,加上风吹雨打、猪拱鸡刨,秸秆间的缝隙会越来越大。有时候茅坑上蹲一个人,整个屁股都会被外面的人看见。这是一种习俗,家里人对里面那个屁股不会感兴趣,外人有事没事地过来,看见里面有个屁股总会把目光移开的,特别是从外表认出是个女人屁股的时候。这是君子,当然也有不那么君子的,在移开目光的同时总会停留片刻,会再回头看一眼。这动作要做得很自然,很迅速,还要保持一定距离的。不能让人发现你在有意地窥视,有意窥视会要挨骂的,挨这种骂总是很没面子的。

淘茅房的却有这个权利。康老犁挑着两只粪桶走来,不管茅房里有人没人,他都能理直气壮地走近。遇见里面有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把粪桶撂下,大大方方地在茅房门口等着,即使我看见了你的屁股,谁也不会说我在窥视你,我是等着你出来进去淘粪的。

康老犁是君子吗?难说。

康老犁动了邪心思是从看见冯有槐老婆的屁股开始的。第一次也是无意中看见的,那是一个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白白的,圆圆的,似乎还闪烁着光芒的物件。一瞬间,他觉得他看见的是月亮,是一轮中秋时节的满月。愣了半天,他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的屁股。他最先的感觉是奇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圆、这么小、这么白的屁股呢?田小穗的屁股很大,长得像簸箕形,从腰部往外扩展着,越往下越大。康老犁始终认为所有女人的屁股都是簸箕形的。冯有槐女人的屁股居然是苹果形的,圆溜溜的像是挂在低垂的枝条儿上。难怪冯有槐的女人不能生孩子呢,这么小的屁股恐怕下个蛋都难。要命的是白,冯有槐的女人娘家在河东的祁各庄镇上,也算是大家闺秀了。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能不白吗?康老犁过去只看见过大户人家女人的白脸蛋儿,还从来没看见过白屁股。康老犁看着看着心里烫起来,他伸手平息着自己发烫的心口,却摸到一把黄豆粒儿。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把黄豆粒抓出来,放在冯有槐的夜壶旁边了。他知道这个女人从茅房里出来后,会顺手将夜壶捎进屋里的。

第二天,还是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康老犁又挑着粪桶来到了冯家的茅房外面。那轮圆圆的月亮又升起来了,康老犁的心里不是烫,而是怦怦地狂跳起来。难道每天这个时候冯有槐的女人都要上茅房吗?于是,他一边站在茅房外面等候,一边将手伸进衣襟里,今天他怀里揣的是玉米粒。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康老犁都要到冯家的茅房外面看月亮。冯家的月亮不升起来,康老犁的工作就算没有完。看完了冯家的月亮,康老犁才能踏踏实实地回家。晚上躺在炕头上,摸着田小穗那簸箕一样的大屁股,那圆圆的、小小的、白白的月亮又会悄然从他眼前升起来……

饥肠辘辘的农民终于盼来的秋天,地里的庄稼成熟了。饿疯了的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地积攒粮食,可粮食是人民公社的,是生产队集体的。上级三令五申要保护集体财产,基干民兵白天黑夜地巡逻。人们还是偷,“偷”这个字太刺耳,上级领导便淡化成小摸小拿。确实也不大,将拿到的红薯、玉米棒子、黄豆粒、高粱穗儿藏在草筐里、裤裆里、草帽里。每天收工回村的时候,干部们就站在村口翻,翻出来就充公,翻不出来就带回了家。社员们小拿小摸的本事越来越大,干部们翻得也不大认真,法不责众嘛。后来整风整社的时候工作队总结过,叫做“有不偷的人,没有不偷的户”,可见当时的偷拿之风是何等严重。

但只限于小偷小摸,而且是半公开的,社员们互相掩护,干部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人背地里大偷大拿,依然会激起民愤的,抓住了依然要以盗窃论处的。康老犁挑着满桶的大粪又到葫芦垡去给那里的庄稼“开小灶”。公社化以后,高级社自然解散了,葫芦垡又划归柳林庄了,康老犁也就自然敢理直气壮地往葫芦垡送肥了。康老犁到葫芦垡不是给那里的玉米施肥,玉米已经成熟了。玉米埂上还间种着一些白萝卜,白萝卜在高大茂密的玉米秧下艰难地生长着,怎么也挺不起腰来。康老犁要格外给它们以照顾,等玉米收割完之后它们就会生机勃勃地长起来。

康老犁端着粪勺给玉米间的白萝卜施着肥,突然听到一阵异常的声音,像是田鼠在啃食玉米。他弯下腰,悄悄地循着声音向前摸索着。一个熟悉的圆圆的东西挡在了他的眼前,这个圆圆的不是月亮,而是包着一层布的苹果。尽管包着,康老犁也看见了那白得耀眼的光芒。他站起身来,玉米叶子的响声将那个圆圆的苹果惊动了。冯有槐女人转过身来,她没有站起来,而且半躺半卧地面向康老犁,眼睛里含着泪,又像燃着火。康老犁发现,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大口袋,口袋里已经装了大半袋玉米棒子。

以后多少次回味这件事的时候,康老犁总是想不起来冯有槐女人到底是怎么把裤子脱掉,把圆圆的月亮送到他的怀里的。他只记得他非常稀罕地抱着那白白嫩嫩的小屁股,用那流着涎水的嘴唇深深地亲吻着,嘴里还喃喃地叫着:“月亮我的月亮……”

完事之后,冯有槐的女人背着那半袋玉米要走。康老犁把她拦下了:外面有民兵,村口有干部,你怎么走呀?

冯有槐女人犹豫了:“要不……天黑以后我再走。”

康老犁说:“天黑了看管得会更严。”

冯有槐女人抱着那半袋玉米,无奈地坐在了地上。

康老犁把粪桶倒干净,里面铺一些玉米叶子,将口袋里的玉米棒子倒进去,又在上面蒙了一层黑土。

康老犁说:“你先回去吧,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给你送回家去。”

冯有槐的女人突然跪下了:“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我感谢你一辈子。”

康老犁说:“你已经谢过我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还要吗?”

康老犁说:“你不是已经给了我吗?”

冯有槐女人说:“刚才的不算,是我欠你的。”

康老犁困惑地问:“欠我的?你怎么欠我的?”

冯有槐女人说:“冯有槐占了你的女人,你本该占他的女人。”

康老犁仰起头,朝天上吐了一口气。

冯有槐女人说:“我知道,就算你占了他的女人也不划算,你的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想要我,我就到葫芦垡来。”

康老犁瞪着眼睛看着冯有槐的女人,那眼睛很凶、很贪婪。

冯有槐女人胆怯地向后闪着身子。

康老犁饿狼般地扑上来,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我要,我现在就要……”

玉米地里又响起了康老犁那呻吟般的叫喊声:“月亮……月亮……我的月亮……”

十一

康老犁又得到了葫芦垡。葫芦垡分在他的名下的那天,他破例买了一瓶高粱酒,杀了一只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提着装鸡肉的瓦罐,揣着酒瓶子来到郭明住的小场房里,非要请郭明喝两杯不可。郭明依然是人民公社的社长,他到柳林庄来搞“包产到户”的试点。

郭明看着康老犁的瓦罐和酒瓶子,有点儿感动,又有点儿哭笑不得。

康老犁刚要打开酒瓶子,郭明把他的手摁住了。

郭明说:“你饶了我吧,我来搞‘包产到户就顶着满脑袋雷呢,是福是祸还很难说,你再让我吃请喝酒,到时候是裤兜子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康老犁说:“这‘包产到户咱农民拥护呀,拥护你的好政策,也拥护你这个好领导,请你喝杯酒怕什么?这酒又不是偷来的。”

郭明说:“我说康老犁呀,你是带着肚子住娘家,怎么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呢?我就算是想酒喝,也不能喝你的酒呀。”

康老犁说:“我的酒怎么了?我的酒里有毒药。”

郭明只好实话实说:“你不知道你是地主吗?这要是让人家抓住了把柄,你就是腐蚀拉拢干部;我呢,就是阶级路线不清,或者干脆就是地主的保护伞。”

康老犁还不甘心:“我来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郭明不耐烦了:“你别给我添乱了,你要是真拥护我感激我,就好好把地种好,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走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跟你翻脸了。”

康老犁只好走了,心里好窝囊。得到了好处,想表示一点儿心意人家都不领情。他提着鸡肉和酒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土地庙。小土地庙里更加破烂不堪了,里面除了柴草就是耗子屎蝙蝠窝。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衣衫已经残缺不全了,面目还算清楚,只是土地奶奶的下巴颏儿掉了一大块。康老犁把瓦罐和酒瓶摆在砖台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得了,土地爷土地奶奶,您二老将就一点儿吧,我今天连炷香都没带来,给您上上供吧。等日子过好了,我一定好好给您二老塑个金身,描一身鲜鲜亮亮的彩绘……”

有脚步响,康老犁回头一看,进来一个人。借着星光看了半天,康老犁认出是冯有槐。

康老犁坐着问:“怎么是你?”

冯有槐说:“这个土地庙还是我爷爷修的呢。”

康老犁说:“那又怎么样?你爷爷修了土地庙,给你留下了三顷多地,到头来不是都让你糟蹋了吗?”

冯有槐说:“我要是不糟蹋那些地,怎么让你成了地主呢?”

康老犁说:“我这个地主可不是剥削来的,我是一个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我是把每一个铜板拴在肋巴条儿上攒下来的。”

冯有槐说:“这道理你别跟我讲,跟我讲也没用。我还想找个地方说说理呢,找来找去找到这土地庙,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康老犁说:“你要说什么理,你不是贫民吗?不是积极分子吗?”

冯有槐说:“得了,我马上就要跟你一样了,说不定要跟你一起挑着粪桶淘茅房了。”

康老犁没听明白,扬着脸看着冯有槐。

冯有槐说:“你知道郭社长到咱村干什么来了吗?”

康老犁说:“不是搞‘包产到户吗?”

冯有槐说:“‘包产到户只是试点,主要是来搞‘民主补课。”

康老犁问:“什么是‘民主补课?”

冯有槐说:“咱这个地方跟南方不一样,南方闹的是农民暴动,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把地主扫地出门,再踏上千万只脚,让地主永世不得翻身……”

康老犁说:“是了是了,我也听说过南方斗地主斗得邪乎,南方的地主眼馋北方的地主,说共产党偏向北方的地主。”

冯有槐说:“就是因为那些南方的地主疯狗一样地乱咬,现在才又搞起了‘民主补课。”

康老犁问:“这‘民主补课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有槐说:“咱北方搞的是和平土改,浮财不动,底财不挖,只要把土地房子拿出来分给农民就行了。可是这样一来……”

康老犁说:“这样一来有些人就成了漏网之鱼,对不对?”

冯有槐哭丧着脸坐在了康老犁对面。

康老犁又说:“‘民主补课就是要把你补成地主对不对?”

冯有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康老犁大笑起来:“哈哈哈……冯有槐呀冯有槐,你也有今天呀。说你不是地主,我就不服。谁不知道你是财主?不光你是财主,你爹也是财主,你爷爷也是财主,你爷爷的爷爷还是财主。我呢,祖祖辈辈都是穷光蛋,刚来个鲇鱼翻身就成了地主了。告诉你吧,政府眼里不揉沙子,政府是讲理的。来来来,为了给你补上这个地主,我请你喝酒,咱老哥儿俩得好好庆祝庆祝……”

康老犁把摆在土地爷面前的瓦罐和酒瓶拿下来。没有筷子,顺手撅了两根秫秸秆儿,没有酒杯,嘴对着瓶子干吹。冯有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

康老犁酒还没喝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了:“我说冯有槐,以后咱俩就是坟头改菜园子,拉平了。你别死了亲爹似的,当地主有什么不好?地主地主,什么叫地主?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政府不是让农民当家作主吗?农民当家,当谁的家?就是要当土地的家。来,喝酒喝酒……”

冯有槐听着康老犁的高谈阔论,没想到康老犁种庄稼是把好手,肚子里还有点儿土学问,怪不得当初他能发家呢。冯有槐开始对康老犁刮目相看了。

康老犁继续做着冯有槐的思想工作:“淘茅房有什么不好?淘茅房就是淘大粪,大粪就是粮食。人是铁饭是钢,人要吃饭地要产粮。人不吃饭要饿死,地不上肥同样不会产粮食。大粪,多好的东西呀?臭,臭在屁股上,吃在嘴里就香了……”

冯有槐依然垂头耷脑地喝酒,康老犁却越喝越兴奋,越兴奋越能说,他大概想把积攒了半辈子的话都一口气说出来。

十二

康老犁白兴奋了,那瓶酒也白请冯有槐喝了。

冯有槐最终没有划上地主,这不但要感谢大老郭的宽厚和好心眼儿,更要感激冯有槐的宝贝儿子冯绍光。

冯绍光和康土地虽说是一母所生,却毫无相同相像之处。可谓是龙生九种,种种不同,更何况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种呢。

冯绍光长得瘦弱白净,加上又念完了初中,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整天价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村里人都叫他冯秀才。

冯绍光不但长得一副洋学生样,还能说会道,心眼灵泛。大老郭带着民主补课的工作队一进村,就先扎根调查、访贫问苦。还用访吗?撒谎瞒不了当乡人,谁不知道冯家祖祖辈辈是财主,只是解放前夕才败了家,“民主补课”不补他家补谁家?

大老郭一找冯有槐谈话,冯有槐就慌了神。冯绍光却表现得非常冷静,他把父亲留在家里,让他一点一点地回忆,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跟父亲那儿把家底摸清楚了,又去找大老郭,借来了“民主补课”的文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条一条地领会。最后,还没等大老郭作出结论呢,冯绍光先向大老郭拍板了:“我家不是地主。”

大老郭说:“你说了不算数,工作队都调查清楚了,1947年你家还有一顷多地呢。”

冯绍光说:“您说的是1947年3月份以前,1947年3月份以后我家就没地了。”

大老郭说:“就算1947年3月份以前,你家也是地主呀?解放前三年,你家仍然吃的是剥削饭。”

冯绍光说:“您再看看文件吧,文件上说的是土改前三年,不是解放前三年。咱柳林庄是1948年12月解放的,可是土改却是在1950年4月份。”

大老郭半信半疑地拿起文件又看起来,摇了摇脑袋没词了。

冯有槐没有被补上地主,冯绍光便依然担任着村团支部书记。说公道话,冯绍光这个团支书还是非常称职的。从大饥馑中活过来的庄稼人更加充满了活力,荒年过后的土地也像还了阳似的蓬勃起来。这一年的庄稼特别好,葫芦垡更是大丰收。饿怕了的庄稼人精耕细作、颗粒归仓,家家户户都是大囤满、小囤流。人们填饱了肚皮,更加有心有肠地过起了庄稼日子。冯绍光顺应民意,又将村里的剧团恢复起来。恢复剧团需要开销,又是老规矩,家家户户地募捐化缘。冯绍光带着文艺积极分子提着口袋走街串户,有钱的给几毛钱,没钱的给几升米,也有给几个鸡蛋的,几把绑好的笤帚的,或者是几瓢花生瓜子的。跟在冯绍光身边的是康棉花,她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入不了团,可一直没有放弃争取的机会。现在办剧团,她又成了文艺积极分子。

康棉花已经出落成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了。农村人看女人不看身条儿,光看脸蛋儿。康棉花是苹果脸,又圆乎又娇嫩,还白,像冯有槐女人那样白。一点儿也不像田小穗,田小穗的皮肤不是白,是红,黑里透红,很结实。康棉花还有一双水汪汪的杏仁儿眼,含情脉脉,会调情会说话。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要不是出身地主,肯定能嫁给一个城里人。那年头农村的姑娘嫁人首选城里人:姑娘十八九,向着城里开步走,只要能离开农业社,嫁个狗熊不嫌丑。

康棉花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嫁不到城里去,就不做这个梦了。但是姑娘大了总要做梦,总要寻找梦中的男人。康棉花心里有个人,这个人就是团支部书记冯绍光。

康棉花和冯绍光的微妙关系很快被康老犁发现了。

康老犁是柳林庄最勤快的庄稼人,土地包产到户之后,自己的茅房自己淘,自己的大粪自己用。康老犁要种好葫芦垡那几亩地,就要千方百计地积肥。别以为凡是地主都是跟共产党不共戴天的,康老犁是对共产党有怨恨,谁家的土地被“共产”了,谁心里痛快呢?可是康老犁在许多方面又是非常服气共产党,拥护共产党的。比如共产党号召积肥,“积肥”这个词就是从共产党的宣传中学到的,原来庄稼人叫“攒粪”。先是号召多养猪多积肥,猪为六畜之首嘛,他觉得共产党说得对极了。后来又号召压绿肥、高温堆肥,夏天的时候将青草、树叶、马粪混合在一起用泥巴封盖起来发酵。再后来又号召秸秆还田,号召挖河泥,号召积攒人尿……这些都是积肥的好办法。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最原始的办法:拾粪。

村西边八里处有一条通往县城的马路,每天都有许多过往的车辆。那时候很少有汽车,都是骡马驾辕拉套的大车,要不怎么叫马路呢。有骡马过就会屙下粪便,附近的庄稼人都把那条马路当成拾粪积肥的黄金大道。都到那条马路上去拾粪,竞争便激烈起来。竞争的手段就是看谁起得早,谁起得早就能拾到第一茬粪便。庄稼人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这跟侍弄庄稼有关。康老犁渐渐地发现,无论他起得多早,总会有人走在他的前面。他窝火,窝火之后便想出了一个绝招儿。任谁起得再早,也是要等到后半夜。他天黑就睡觉,不到十二点就起床,算是前半夜。当他背着粪筐、拿着粪叉儿上路的时候,许多年轻人还没回家睡觉呢。

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磨白面的、做豆腐的、炸饹馇盒的、扫房的、糊墙的、杀鸡宰羊的,折腾得热气腾腾。康老犁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家里就是要做这些事情,也是田小穗张罗。他关心的就是每天出去能拾满满一筐的粪。这一天他路过西边村口,靠北边的高坡上有一个红薯窖。那是生产队专门用来储存红薯母子的窖,红薯母子是来年育红薯秧的。这窖不但大,也特别重要。别的窖口上盖的都是玉米秸,这窖口盖的却是木板钉的门。呼啦一声木门掀起来了,康老犁吓了一跳。他急忙闪在一边,那年月庄稼人去生产队偷粮食屡见不鲜,可谁这么缺德敢偷红薯母子呢?虎毒不食子,食了子就断子绝孙了。偷了红薯母子无异于断了红薯的种,来年拿什么种红薯?

人没出来先是一阵笑,偷东西的人都怕出声,谁敢笑呢?接着出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趴在窖口,又拉上来一个姑娘。姑娘上来就扑在了年轻人的怀里,又是笑,还伴随着打打闹闹的动作。

康老犁认出了这两个人,身上像是呼啦着了火,他几乎想都没想,拼足了力气大喊一声:“棉花……”

两个人都愣住了,搂着康棉花的是冯绍光,吓得浑身一颤,差点儿从窖口失足掉下去。

康老犁冲过去,一把将康棉花拉下来。

康棉花很没面子:“爹,您这是干吗呀?”

康老犁怒气冲天:“干吗,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你们到这红薯窖里干什么?”

康棉花说:“我们背剧本的台词。”

康老犁说:“里面黑咕隆咚的背什么台词?”

康棉花争辩说:“背台词又不是看剧本,用不着光亮。”

康老犁说:“用不着光亮你们跑红薯窖里干吗?”

康棉花说:“那里面暖和。”

康老犁更加火了:“你还跟我犟嘴,说,你们在里面做什么了?”

冯绍光说:“大叔,我们确实是在里面背剧本。”

康老犁说:“骗谁呢?我不瞎,你们在外面还搂搂抱抱的呢,在里面能老实吗?”

康棉花也火了:“爹,有您这么说话的吗?我们干什么您别管……”

康棉花的话还没说完,康老犁举起粪叉子就朝康棉花抡过来。冯绍光急忙护着康棉花,康老犁的粪叉子落在冯绍光肩上,冯绍光穿着的棉袄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康老犁又把粪叉子举起来,康棉花转身就跑……

十三

康老犁被气疯了,疯狂得像野兽一样的康老犁没有追上康棉花,也不去拾粪了,直接冲进了家门,气急败坏地喊着:“田小穗,你出来,你出来……”

大凡跟儿女斗气的男人抓不到儿女,多是要拿自己的老婆问责的。这时候,只有这时候,好像教养儿女的权利和义务都一股脑儿推到了女人的身上。

田小穗已经脱衣钻进了被窝儿,听到康老犁的吼叫,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衣服都没顾上穿,披着个褂子就跑出来,战战兢兢地问:“他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要说在庄稼人当中,康老犁算是脾气好的。庄稼人耍威风讲究打骂老婆,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好用。康老犁从来没打过老婆,也很少骂。还有,庄稼人夫妻之间,从来不互相称名字。女人都叫男人孩子爹,没有孩子的时候多叫掌柜的,或者当家的,以示尊重。而男人对女人,大多什么都不叫,就是“嗨”“喂”“我说”之类的语气词。康老犁则不然,他是少数直接喊老婆名字的庄稼人之一,这可能跟他们婚前就熟悉有关。

田小穗从来没见过丈夫发这么大的火,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康老犁吼着说:“还怎么了?你去看看你那宝贝闺女吧?丢人现眼的东西。”

田小穗慌了:“你是说棉花吗?她在哪儿?”

康老犁说:“跟人家钻红薯窖了。”

田小穗急忙问:“啊……跟谁?”

康老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跟你那宝贝儿子。”

田小穗不明白:“他跟土地在一起,偷红薯去了?”

康老犁说:“什么土地?我说的是你那野种儿子。”

田小穗的眼前黑了:“是……绍光?”

康老犁说:“不是他还有谁?两个人打起了连连儿,这成什么了?”

田小穗哆嗦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好?这怎么得了……”

康老犁仍然叫喊着:“你瞎嘟囔什么?还不快把你的宝贝闺女找回来。”

田小穗像听到命令一样,立马就往外跑。

康老犁又发令似的喊:“回来,你不知道自个儿没穿衣服吗?”

田小穗这才感觉到,身上除了披着的那件褂子,什么都没有穿。她也是这才觉得冷,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能不冷吗?田小穗浑身颤抖得厉害,一屁股坐在了屋门口,哭叫起来:“我的妈呀……”

十四

这是腊月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村里村外锣鼓喧天。康老犁在门上贴好了春联,在屋檐下挂好了挂钱和灯笼,又在院子里撒满了芝麻秸。然后,又在祖宗牌位下放上供果,在佛龛上插上香,在灶火板上放一碗凉水。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就等着吃饺子过年了。

田小穗剁好了饺子馅,康棉花和好了包饺子的面。准备包饺子了,康棉花要走,说是跟冯绍光约好了要彩排,正月初五戏就开台了。

像是准备好了开台的锣鼓一样,康棉花一提冯绍光,田小穗立即暴怒起来,将菜刀往案板上一拍,立刻跟康棉花翻了脸,不能让康棉花离开家门半步。康棉花也火了,觉得母亲简直是蛮不讲理。

康家闹翻了天。田小穗在康棉花面前抽嘴巴撞墙,要死要活要拼命。康老犁冲着康棉花咆哮怒吼,逼着康棉花答应跟冯绍光一刀两断。康棉花死鱼不张嘴,脖子一拧任凭发落。康土地见父母亲为妹妹的事如此大动肝火,觉得不可思议,就好言好语地劝起来:“眼下是新社会了,新社会讲的是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你们这是干吗呀?再说,冯绍光条件也不错嘛……”

康土地的话没说完,康老犁抄起鸡毛掸子朝康土地扑过来,二话不说就往康土地的身上抽。康土地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抽身跑了。

康土地跑出去不大一会儿,外面也热闹起来。冯绍光是团支部书记,在青年中很有号召力。现在他的婚姻居然受到了干涉,而且还是受到地主分子的干涉,是可忍,孰不可忍?青年们都自发地站出来,坚决支持这场反封建的斗争。呼啦啦来了一大群青年男女,康老犁急忙把大门插上。年轻人进不来,站在门外喊着口号,为康棉花加油鼓劲:

“棉花,不能妥协,你爹你妈是老封建,你要坚决跟他们斗到底。”

“棉花,我们支持你,你这是革命行动,你要跟地主家庭彻底划清界限。”

“棉花,你要提高认识,这是阶级斗争,你要为我们年轻人作出榜样……”

有这么多人在外面支持,康棉花自然是热血沸腾起来。她被康老犁关在自己住的西屋里,撕破了窗户纸,伸着脖子朝外面喊着:“绍光,绍光,你在哪儿呀?我不妥协,你也不能妥协呀?”

喊了半天外面没有人搭话,连在外面支持冯绍光的人也安静下来。是啊,我们在这儿不屈不挠地反封建,不都是为了成全你们的爱情吗?可是冯绍光哪儿去了呢?

康老犁不顾外面的群情激愤,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工作。他先在堂屋里横着放一条老椿凳,又在老椿凳上搭了两个小板凳儿。然后跟田小穗互相搀扶着,上了老椿凳,登上了小板凳儿。康棉花在西屋里看着觉得奇怪,这老爹老妈到底要干什么呢?蹬在小板凳儿,伸手就能够到房梁了。康老犁将一根三批绳穿过房梁,拴了一个活套儿。接着,他又将另一根三批绳穿过房梁,也拴了一个活套儿。两个活套儿在康老犁的手里掂了掂,便把其中的一根交给了田小穗……

康棉花看明白了,在西屋大喊大叫着:“爹,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康老犁和田小穗没有理睬康棉花的喊叫,不慌不忙地将绳套儿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康棉花哭叫起来:“爹,妈,你们可不能死呀,你们死了我怎么办呀……爹,妈,求求你们了……”

康老犁和田小穗双双站在小板凳上,面对着西屋里的康棉花,挺胸昂首,像一对慷慨就义的革命者。

康棉花拍打着窗户叫着:“爹,妈,你们不能……不能啊……大家快来呀,快来救我爹妈呀……”

外面的人听到康棉花的哭叫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使劲拍打着院门,要往里冲。院门被康老犁上了两道闩,还加上了顶门杠。

外面的人进不来,康棉花更急了,大声哭喊着:“爹,妈,求求你们……你们不能……不能啊……”

康老犁说话了:“棉花,你也别哭,你也别喊,我跟你妈跟你谈谈。我们也不愿意死,有一线生路谁都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是不是?可是我们想活你不让我们活呀,你逼我们死呀……”

康棉花也冷静下来,跟父母讲起了理:“爹,妈,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新社会讲的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跟冯绍光谈恋爱怎么算是逼你们死呢?”

田小穗说话了:“棉花,实话跟你说吧,我跟你爹不反对新社会,也不反对你自由恋爱。你跟谁自由都行,独独不能跟冯绍光自由。”

康棉花大声抗议着:“怎么了?冯绍光怎么了?人家还是团支部书记呢,你们凭什么看不上人家?”

康老犁说:“我们也不是看不上冯绍光,冯绍光千好万好他自己带着,你不能跟他打连连儿。”

康棉花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又让我自由,又反对我跟冯绍光恋爱,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田小穗说:“除了冯绍光,你跟谁自由都行,你哪怕嫁一个瞎子瘸子二流子懒汉我们都不管,只要不跟冯绍光就行。”

康棉花问:“为什么?你们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康老犁说:“你别问为什么,什么也不为。今儿咱谈得好就谈,谈不好我们就把脚底下的小板凳儿一踹,我们死了,你爱跟谁自由就跟谁自由,我们眼不见撂一片。”

康棉花又哭起来:“爹,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田小穗更坚决地说:“棉花,我跟你爹就听你一句话了。你跟冯绍光到底断不断?”

康棉花软了:“你们别死……别死……”

康老犁喊叫起来:“我们是死是活都在你手里攥着呢,你说吧,跟冯绍光断还是不断?”

康老犁说着,把双脚欠起来,脖子往上伸着。田小穗双手攥着绳套儿,闭上了眼睛。

康棉花害怕了:“爹,妈……我听你们的,听你们的还不行吗?你们快下来吧,下来吧……我怕,我怕啊……”

康老犁问:“你怕什么?”

康棉花说:“我怕你们真死啊。”

康老犁说:“死还有假的,我们不是在吓唬你。只要你不让我们活,我们肯定会真死的。”

康棉花说:“我让……我让你们活,你们别死。”

康老犁问:“你真的让我们活?”

康棉花说:“我跟冯绍光断了还不行?”

康老犁逼问着:“真断还是假断?”

康棉花咬了咬牙说:“真断。”

康老犁说:“那好,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康棉花说:“今天不是腊月三十吗?”

康老犁说:“你知道为什么腊月三十没有月亮吗?”

康棉花没听懂,摇了摇头。

康老犁说:“今天晚上是诸神下界,众鬼出坟。离地三尺有神灵,神神鬼鬼就在你身边。你要是真的说话算数,就当着千神万鬼发个誓。”

康棉花说:“我不信神,不信鬼,我说话算数还不行?”

康老犁说:“不行,你不发誓我们就上吊,你想看看到底谁说话算数吗?”

康棉花无可奈何了:“好吧,我……发誓。”

康老犁严肃起来,挺起胸膛,眼向前方:“诸位神灵请您留步,诸位鬼怪也请您听好,我闺女康棉花要发誓了。有诸位神鬼作证,康棉花说话算数,如果事后悔誓,她爹妈立马就死。”

康棉花说:“爹,您别说了,我已经答应您了。”

康老犁说:“你别跟我们说,你跟神鬼说。”

康棉花说:“我跟神鬼说,我……我康棉花从今以后,跟冯绍光……一刀两断。”

康棉花说完,趴在窗台上放声大哭起来。

十五

正月初五演完戏以后,康棉花本来想约冯绍光谈谈,冯绍光却先一步离开了。康棉花以为冯绍光有事,康土地却把康棉花叫走了。

在家门口,康土地将一双棉线手套给了康棉花。康棉花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给冯绍光织的手套。

康土地说:“冯绍光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康棉花的眼泪流下来,看来冯绍光已经知道她向神鬼发誓跟他一刀两断的事了。

康土地说:“冯绍光说了,让你别等他,找个好婆家嫁人吧。”

康棉花哭了起来。

哭干了眼泪的康棉花心变得比黏土坷垃还硬,没出正月十五她就嫁了人。婆家是她自己找的,榆林庄的沈家,也是个地主。不要以为康棉花这是在跟父母赌气,跟父母赌气的成分有,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觉得自己跟冯绍光的爱情被拆散了,她的心也就死了大半。心死了的人还叫人吗?最多也只能是一个活着的尸体。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必要挑挑选选的?不挑不选嫁个人算了,反正女人是脸朝外的人,早早晚晚要嫁人的。嫁谁都是嫁,可是她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白白地送给人家不是太亏了吗?想来想去,她想用自己给哥哥换个媳妇。哥哥方方面面都是个好男人,只是因为出身不好,他自己不敢追求喜欢的姑娘,别人也不敢给他提亲。如果这么耗下去,非打一辈子光棍儿不可。

她是自己跑到沈家提换亲的条件的。两个村原本就是近邻,高级社的时候还划在了一起,乡里乡亲都熟悉。沈家不但是财主,还是个书香门第的望族。如果不是土改了,沈家的大少爷说不定能出国留学呢。沈家的大少爷叫沈慎行,是个木匠。沈慎行不能读书就学了门手艺,聪明人干什么都能出类拔萃,他木匠的手艺在潮白河两岸是出了名的。

沈慎行有个妹妹叫沈雅兰,是个文文静静端庄秀气的女孩儿。康棉花觉得跟沈家换亲不吃亏,沈慎行认识康棉花,能娶到康棉花这样的媳妇他自然一百个满意。沈雅兰也觉得康土地人靠得住,一个地主狗崽子还图嫁什么好人家,男人老实巴交就行了。

两家人一拍即合,急不如快,正月十五双双办起了喜事,连娶带聘,省事又省钱。

康棉花结婚那天,冯绍光派人送来一对枕巾,算是表达最后的情义。康棉花没落泪,只是心里热了一下,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天边滚动着很闷很沉的雷声,带着雨腥味的风很凉,又很硬。开始是擦着地皮刮的,越刮越烈,渐渐地在人们的头顶上呼啸起来。就是在这样一个阴霾恐怖的天气里,葫芦垡的粮食成熟了。玉米长得像小孩儿的大腿一样粗,高粱穗子沉甸甸地像醉鬼一样红着脸,还有玉米垄上间种的白菜、萝卜,都长得出奇地茁壮。天道酬勤,康老犁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经验和力气都用在葫芦垡上了。准备收割了,康老犁借着水一样的月光磨镰刀,在太阳底下编粮食囤,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天变了,说变就变了。据说是有征兆的,可是康老犁一门心思都在葫芦垡的庄稼上了,哪顾及什么政治形势呢?

大老郭站在村头的大碾盘上开大会,慷慨激昂地批判着“包产到户”,说是资本主义,说是党内走资派搞的修正主义,说是有亡党亡国的危险。说的这些词儿挺新鲜,有些年纪的人似懂非懂,康老犁更是满脑袋糊涂糨子。这“包产到户”不是你大老郭搞的吗?不是拿柳林庄当试点吗?怎么又成了滔天大罪了?

大老郭的大会开完之后,就带领着全村社员开进了葫芦垡。人们举着镰刀,像冲进了战场一样拼砍着满地的庄稼。一边在庄稼地里冲锋陷阵,一边还呐喊着口号。那年头人们的心里总是憋着许多口号,不喊出来就会发疯,喊出来就真的疯了。喊的是什么康老犁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也跟众多的社员一起发疯般地砍着庄稼。似乎犯了这滔天大罪的不是公社社长郭明,而是这没羞没臊疯长的庄稼。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玉米高粱的头上了,满地的萝卜白菜则又像“大跃进”时候那样被乱脚踩成了泥巴。粮食收下来了,生产队的大车把玉米高粱拉到了生产队的场院。这时候,康老犁才意识到葫芦垡又姓“公”了,他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的粮食也姓“公”了。他已经不知道心疼了,只是想哭,又不敢哭。他知道,只要他的眼泪掉下来,人们就会立即把锋利的镰刀对准他。郭明从他眼前走过好几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我种的庄稼就这样充公了,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吗?看着郭明那天边黑云一样的脸,他不想哭了,什么都不想了。他已经学会自我麻木了,也学会将脑袋掏得空空荡荡的,像僵尸一样地活着了,真好。

十六

天边的雷声越来越近,雨腥味的风也越来越猛烈了。山呼海啸,天翻地覆,排山倒海,天塌地陷。“文化大革命”终于如钱塘江大潮般奔涌而来。先是高音喇叭整天声嘶力竭地叫喊,像是城里出了什么改朝换代的大事。人心惶惶,也不全是惶惶,还有的是扎了吗啡般地兴奋,跃跃欲试,急不可待。冯绍光就是这样,他还是团支部书记,又兼任起了民兵连长的要职。每天带着年轻人在村子里呼风唤雨,开大会、喊口号、贴大字报。终于从城里来了一群学生娃,是坐着大卡车来的。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个红袖章,手里举着小红书,许多学生头上还有镶着红五星的帽子,一副军人装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康老犁被揪出来了,村里的地富反坏都被揪出来了,连田小穗也被揪出来了。土改以后,田小穗是第一次被揪出来。她虽然是地主的老婆,可是谁都知道她是苦出身,是逃荒流落到这里的,还当了十多年的使唤丫头。可是城里的学生不管这一套,硬是将她揪了出来。

康老犁觉得揪出田小穗就是冯绍光的坏,学生虽说是势不可当地进了村,可他们两眼一抹黑,他们认识谁,他们知道谁是什么根底?就像当年大老郭带着土改工作队进村一样,依靠的是贫下中农,学生们依靠的是谁呢?当然是你们这帮年轻人,当然是你这个团支部书记。

田小穗被揪出来的时候,正坐在炕上絮棉被。夏天只剩下一个热烘烘的小尾巴了,秋天的凉意从革命大潮的缝隙中顽强地挤过来。农村的媳妇们开始准备冬装棉被了,在自家里穿着很随便。下身是一条能装下二斗高粱的大裤裆的裤子,上身是一件只遮着胸脯的小兜肚儿,光着两只脚。突然一群城里的学生娃冲进来,乱哄哄地抓住她的两只手,把她的胳膊拧到背后,摁着她的脑袋就往外推搡着。她被押到大街上,搡到了一群同样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牛鬼蛇神中间。

康老犁看到,田小穗光着两只脚,露着整个后脊梁,浑身上下筛糠般地哆嗦。脸蛋儿上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嘴巴咧着,想哭,又哭不出来。这棉花桃儿一样柔软的女人从来没经过这样的阵势,吓得魂都没了。

康老犁勇敢地冲到那个头领面前,大声申辩着,说田小穗是苦出身,是使唤丫头,是白毛女一样的受苦人。康老犁突然说出了白毛女,他觉得很有说服力。头领是个女学生,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绿军装,短发塞进军帽里,一手叉着腰,一手挥动着小红书,摇头晃脑地叫喊着。康老犁觉得这个女学生虽然很威风,却依然很美,杨柳青年画似的,美得让人眼花缭乱。女头领听见了康老犁的申辩,她低下头问康老犁。由于康老犁申辩的时候是很谦恭地弯着腰的,所以女头领跟他说话的时候必须低着头。女头领问他:“她是不是你老婆?”

康老犁老老实实地说:“是。”

女头领又问:“你是不是地主?”

康老犁依然老老实实地说:“是。”

女头领立即噼里啪啦地说:“既然你是地主,她是你老婆,那她就是地主婆,你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地富反坏右,统统都是牛鬼蛇神,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们要把你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同志们,造反派的同志们,你们看看阶级敌人有多么猖狂,在我们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他们依然在反攻倒算,依然不甘心投降。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立即喊了起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漂亮的女头领一挥手,立刻冲上来个女学生,一脚把田小穗踹跪在地上,抓住她的头发,喀嚓喀嚓地将她的头发剪掉了一半。田小穗立刻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紧闭着眼睛,软塌塌地歪倒在地上。两个男学生将田小穗从地上揪起来,推着她往前走。田小穗光着两只脚走在牛鬼蛇神的队伍里,牛鬼蛇神们像一群被赶往宰杀场的牲口,失魂落魄、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前后左右都是愤怒的人群,这愤怒的人群里除了城里来的学生娃,还有冯绍光率领的青年农民。他们喊着口号,押着这些牛鬼蛇神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牛鬼蛇神的头上都戴上了一顶高高的纸帽子,胸前挂上了草纸板儿拴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一个人的身份:地主分子、地主婆、历史反革命、流氓坏分子等等,每个头衔下面都倒写着人名,人名上面画了一个黑黑的大叉子……

田小穗磕磕绊绊地走着,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康老犁觉得,只要田小穗一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爬不起来的田小穗就会遭到更厉害的毒打,说不定会为此丧了命。康老犁悄悄地在后面扶着她,她的后背光光的,他只能扶着她的腰。好在大裤裆的腰带还系得很紧,康老犁使劲提着她的腰带,提着她那软绵绵的身子。

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葫芦垡,据说是胜利会师了。另一支队伍大概是造反派的正规军,队伍中押着的专政对象是大名鼎鼎的郭明。这些造反派的正规军很像是干部,又像是工人,穿得整整齐齐的。郭明的胸前也戴着牌子,不是草纸板做的,是三合板的,挂在脖子上的也不是粗麻绳,而是细铁丝。可见走资派与牛鬼蛇神的待遇还是不一样的。郭明也没有弯腰,不是造反派不让他弯,是他不肯弯。押着他的造反派把他的脑袋摁下去,他又抬起来了。他把脑袋抬起来又被摁下去,他又耿耿地抬起来。郭明是条汉子,宁折不弯,康老犁心里佩服着。

接下来便是现场批判会,批判郭明大搞资本主义,实行“包产到户”,是地富反坏的保护伞,批判会上发言的是冯绍光,先是照着稿念的,都是让康老犁似懂非懂的词。后来就是喊口号,喊着喊着喊出了新鲜花样儿。不知道是谁弄来一副犁,一挂套,然后又把康老犁拉出来,让他扶犁。康老犁顺从地扶着犁,田小穗又被乱哄哄地拉出来,把套绳挂在她的脖子上。康老犁明白了,这是要拿田小穗当牲口使唤。你不是地主吗?你不是把土地当成命根子吗?你不是叫老犁吗?那你就犁地吧,像牲口一样地犁地吧。

康老犁按照自己的认识理解着冯绍光等人的作为,他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大不适。庄稼人嘛,本该犁地,不犁地能种庄稼吗?至于拿他或田小穗当牲口,也没什么。他是苦干出来的财主,许多庄户人家本来就没有牲口,没有牲口怎么办?都是人来拉犁,人来拉车,“大跃进”的时候牲口不够用,不都是用人拉犁拉车嘛。人拉车的时候,郭明还驾过辕呢,这是康老犁亲眼看见的。

郭明不干了,大声地申斥冯绍光是胡闹,是把阶级斗争庸俗化,是违背“文化大革命”精神的。冯绍光高声说:“你是走资派,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让地主婆拉犁怎么了?我们贫下中农祖祖辈辈为地主当牛作马,现在翻身得解放了,把被颠倒的历史又颠倒过来了,我们现在就是要让地主分子当牛作马!”

然后又是一片口号声,那年月无论是谁,说几句话就要喊口号。说话不喊口号就好像种地不使粪一样,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说话不喊口号就胡混不起来。喊完口号,冯绍光将一根鞭子塞给郭明,让郭明往田小穗的身上抽。郭明火了,将鞭子扔在地上,愤怒地说:“我不干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又一阵冰雹般的口号砸向郭明,打击着他的“嚣张气焰”。

气急败坏的冯绍光捡起地上的鞭子,疯了一样地朝田小穗的身上抽着。田小穗那光光的后背立刻划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印子,戴红袖章的小将们和村里的年轻人怒号着,给冯绍光加油鼓劲。康老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趴在田小穗的身上。皮鞭又像冰雹一样落在康老犁的身上,康老犁不觉得疼。有人将田小穗从康老犁的身子底下拖出来,冯绍光的鞭子又抽在田小穗的身上……

一个人将冯绍光举起的鞭子抓住了,是冯有槐。他的手抓着冯绍光的鞭子,身子紧紧地贴着冯绍光。如果不是这样,冯有槐就站不住。冯绍光使劲推着冯有槐:“爹,您这是干吗呀?我们在搞阶级斗争。”

冯有槐干瘦的身子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你不能……不能啊绍光……不能啊……”

冯绍光问:“什么不能?您说什么不能?”

冯有槐指着瘫软在地上的田小穗说:“你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她……”

冯绍光说:“她是地主婆,爹,您怎么为地主婆说话?”

冯有槐说:“她不是……不是……”

冯绍光说:“她是地主的老婆,当然就是地主婆了。”

冯有槐说:“她是……她是你娘……”

冯绍光说:“爹,您别管,这是文化大革命……”

冯有槐说:“她是你娘,是你亲娘……”

冯绍光说:“您说什么哪?我们跟她不是一个阶级。”

冯有槐突然跪下来,跪在了冯绍光的面前。

冯绍光愣住了:“爹,您这是干吗呀?”

冯有槐说:“她是你娘,你亲娘啊……”

冯绍光说:“她不是我的娘,她是康土地的娘。”

冯有槐喊着:“土地的娘也是你的娘,你跟土地是一个娘。你们两个人,都是从一个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口号声没有了,那些喊口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冯绍光那只握着鞭子的手上。

冯绍光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

十七

田小穗死了。

那天夜里,康老犁突然发现田小穗不见了,急忙叫醒了睡在西屋的康土地。两个人满街跑着、喊着,一直喊出了村,喊到了葫芦垡,又从葫芦垡上了潮白河大堤。嫁到榆林庄的康棉花也跑来了,跟在父亲和哥哥的身后跑着、喊着。老少三人的喊叫声在潮白河两岸飘着,在柳林庄的大街小巷上飘着,在家家户户的窗户纸上震动。凄厉的喊叫淹没铺天盖地的口号,一种不祥的预兆像血丝一样渗透在喊叫声中……

直到三天后一个灰蒙蒙的中午,他们才在十五里外的芦苇湾里发现了田小穗的尸体。那尸体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衣服不见了,不知道是田小穗自己脱掉了,还是被水冲刷掉了。白白的鼓胀的尸体很耀眼,在芦苇丛中静静地漂浮着。一只猫头鹰藏在芦苇岸边的树枝上,阴险地等待着肥美的夜宴……

埋葬了田小穗之后,康土地说了一句话:“到底谁害死了我娘?”

康棉花说:“他这是在报复我,我没嫁给他,是因为咱娘不同意,他就把娘往死里整。”

康老犁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要说冯绍光害死了田小穗,冯绍光可是她的亲儿子呀。虎毒不食子,子就可以食母吗?康老犁恨冯绍光,恨冯绍光的心黑手辣,居然拿自己的亲娘当牲口,哪个当娘的能受得了呢?可是康老犁更恨冯有槐,冯有槐为了阻止冯绍光对田小穗的折磨,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个秘密深深地埋在三个人的心里,冯有槐却把它大白于全村了。有人信吗?不信就要猜测,不信就要打听,不信就要考证,如果造反派追根寻源,说不定还要审讯。康老犁还勉强可以说不知道,田小穗能说不知道吗?可是这件事能说吗?冯绍光在整田小穗的时候,尽管是光着脚、光着后背,可到底还穿着裤子和兜肚儿,冯有槐却把她彻底扒光了,从里到外地扒光了。田小穗还能活吗?田小穗还有脸活吗?到底谁害死了田小穗呢?是冯绍光,还是冯有槐?

到底是谁害死的田小穗,这个问题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康老犁的脑子里。康老犁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使劲想,越使劲想越想不明白,康老犁的脑子乱了。康老犁又像过去那样,整天价挑着大粪桶走街串户,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嘟哝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后来就嘟哝两句话,那声音很清晰:“地啊我的穗,穗啊我的地……”

人们都说,康老犁疯了。

自从田小穗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之后,柳林庄的阶级斗争似乎就结束了。田小穗死了以后,冯有槐就失踪了,真正地失踪了。田小穗的死,康老犁的疯,冯有槐的失踪,使冯绍光的身世之谜成了无头案。冯绍光倒是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解释了,一说是父亲冯有槐为了救田小穗,胡编了一套谎言;二说可能田小穗在冯家当丫环的时候跟冯有槐有一腿,但是绝对不会生出了冯绍光;三说冯有槐纯粹就是胡说八道,被革命的大潮吓昏了头……任凭冯绍光怎么解释,造反派都不相信,冯绍光因为疑是田小穗的儿子,自然也成了疑似狗崽子,造反派他当不成了,团支部书记也被夺权了。冯绍光跟康土地一样成了被革命抛弃的人,成了“抓革命促生产”的主力军。

只有大老郭说康老犁没有疯。大老郭说话管屁用,他已经不是公社书记了,他是走资派,被押解到柳林庄进行劳动改造,跟康老犁一起淘茅房。一个老地主,一个走资派,两个人每人挑一副硕大的粪桶,整天价摇摇晃晃地走在柳林庄的大街小巷,成了这寂寞的小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春天来了,土地开始返浆,道路软绵绵的,人们的身子也软绵绵的。这软绵绵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大老郭和康老犁挑着大粪桶出了村,将粪撒在苏醒的土地上,便将软绵绵的身子平放在潮白河堤坡上,很享受。两个人一边放任着慵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聊天像半睡半醒中的喃喃呓语,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断断续续,有时候又交流在一起。

大老郭说:“什么亲不亲阶级分,你跟他亲,他不跟你亲,儿子造老子的反,两口子都划清界限,整个是混账世道。”

康老犁说:“男人嘛,最亲的就两样:一是土地,一是老婆。土地能打粮食,有粮食就能活命,土地是让你活命的,你说亲不亲?老婆能给你生孩子,有孩子就有后,就不会断种,老婆是给你续种的,你说亲不亲?”

大老郭说:“跟土地最亲的是庄稼人,是农民。我们党当年发动农民造反,喊的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要不怎么那么多农民跟着党闹革命呢?”

康老犁说:“要想让土地跟你亲,你得好好伺候它。精耕细作,土肥苗才能壮。伺候土地跟伺候老婆一样,有人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我不信。媳妇不是打出来的,是疼出来的。你疼她,她才能疼你。给你烧火做饭,给你铺床叠被,给你生儿育女。我就没打过老婆,我们家小穗,我连一个指头都没捅过……”

大老郭问:“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康老犁说:“我不想女人,我想老婆。”

在懒洋洋的阳光下,两个人懒洋洋地聊着。聊得很随意,又很清醒,怎么能说康老犁疯了呢?

可是歇够了,聊完了,挑起大粪桶朝村里走着的时候,康老犁便又低沉地呼唤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十八

康老犁的疯疯癫癫时好时坏,说他真疯,有时候说的话比谁都明白;说他明白,又常常是糊涂庙里拜糊涂神。大老郭的走资派平反了,又回到公社当起了革命委员会主任,他对大老郭说:“您送冯绍光上大学吧,那孩子脑瓜儿灵,将来会有点儿出息的。”

大老郭问:“你不关心康土地,怎么倒关心起了冯绍光?”

康老犁说:“康土地初中都没上,冯绍光高中都快毕业了。念那么多书,不用不就糟蹋了嘛。”

大老郭说:“可康土地是你儿子呀?”

康老犁说:“好歹冯绍光也是从田小穗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爹不亲娘亲。”

大老郭笑了:“这么说田小穗还真是冯绍光的亲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康老犁又疯了,咧着大嘴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四人帮”被粉碎了,全村人敲锣打鼓地庆祝,康土地光着膀子挥动着鼓槌,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康老犁冲过来,扔下大粪桶就抢康土地的鼓槌。

康土地说:“您这是干吗呀?我们这是庆祝。”

康土地知道跟他说不明白,夺过他手里的鼓槌又敲起来。欢庆的队伍朝前走着,把他挤到了一边。他又咧着大嘴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取消阶级斗争了,给地主摘了帽子。康土地跑着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却说:“我愿意当地主,当地主有地。”

康土地说:“地主是剥削阶级,是敌人。”

康老犁说:“敌人怎么了?敌人不也是种田吃饭,吃饭种田吗?”

康土地说:“当敌人就要被专政,被专政就要淘大粪。”

康老犁说:“淘大粪怎么了?没有大粪地里能长粮食吗?再说了,人家郭书记不是还跟我一起淘过大粪吗?我不觉得淘大粪丢人。”

康土地跟他说不清楚,急得直跺脚。康老犁又嘟嘟囔囔地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土地承包到户,又把葫芦垡分到他的名下。在签订承包合同的大会上,他硬是让人家在合同书上写下田小穗的名字,说这葫芦垡是田小穗的,没有田小穗就没有葫芦垡。村委会主任说,田小穗已经死了,我们不能跟死人签合同啊。他说,田小穗死了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康土地吗?人死债不烂,娘的债儿子还,老婆的债丈夫还。人们知道跟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讲不出道理来,最后答应写上他和田小穗两个人的名字,这才算把合同书签下来。

签完了承包合同书,康老犁便扛着大镐去了葫芦垡。他本来想叫康土地跟他一起去的,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康土地还没回来。康土地的老婆把菜饭摆上了桌,他胡乱扒拉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急不可待地出了门。

惊蛰刚过,惊蛰一犁土,春分地气通。康老犁挥着镐翻着土地,一镐刨下去带有细碎的冰碴儿。天气还有些凉,可是没刨多会儿康老犁的身上便冒了汗。他把过冬的老棉袄脱下来,光着膀子刨着地。越刨越带劲儿,忍不住唱起了号子:“哎嗨我的地呀,哎嗨我的穗呀……”

月亮从潮白河东岸升起来,挂在开始吐青的杨树梢上。月光洒在翻起来的土垡上,像河里泛着银光的波浪。又一轮月亮升起来,在与葫芦垡临界的地块上。圆圆的、暖暖的、肉乎乎的小月亮,随着他的心跳加速,那小月亮越发清晰起来。他以为他在做梦,或者看花了眼,他扛着大镐朝前走去,那轮小月亮开始升腾着,又被乌云遮盖起来。

冯有槐女人举着一把半秃的小镐刨着地,地皮上只是多了几个小坑儿,猪拱过的一样。康老犁过去,用肩膀将冯有槐女人往旁边推了一下,抡起手里的大钢镐便刨了起来。一镐下去,就是西瓜大的一块泥土,镐往外一拉,泥土便翻过来。镐起镐落,一个个泥土大西瓜整整齐齐地在康老犁面前排列起来。暖融融的月光照耀在翻起来的泥土上,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冯有槐女人跟在康老犁的侧面,康老犁往前刨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像是月光下康老犁的一个影子。

康老犁举着镐问:“冯有槐还没有信儿吗?”

冯有槐的女人说:“谁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了。”

康老犁的镐刨进泥土里:“绍光呢?”

冯有槐女人说:“大学毕业后留在县农业局了,说是什么农艺师。”

康老犁的镐又举起来:“娶媳妇了吗?”

冯有槐女人说:“也是一个城里人,他的同学。”

康老犁的镐又落进泥土里:“不错,好好过日子吧!”

冯有槐女人带着哭腔说:“可我的日子怎么过呀?”

康老犁把手里的镐停下来,望着眼前这已经发黄的月亮,心里一阵发酸。

冯有槐女人抹起了眼泪:“逃的不回来,走的也不回来,这地分给我一个老婆子了,我不能用眼泪种吧?”

康老犁继续镐起镐落地刨着地:“不就是这点儿地吗?我捎带手就给你种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不是也有地吗?又要种你的,又要种我的,我不忍心这么劳累你。”

康老犁的镐没有停下:“庄稼人还嫌地多吗?怕的就是没有地。”

冯有槐女人哭着坐在了地上:“老犁,我的好人啊……”

这哭声让康老犁的心里一颤,他看了看坐在土垡上的女人,停下了手里的钢镐。

冯有槐女人用一双泪眼看着康老犁,月光把那泪花儿照得光盈盈的,像高粱叶上的露珠。

康老犁放下镐,坐在了冯有槐女人的身边。身子下面那刚翻起来的土垡有点儿凉,却很舒服。

冯有槐女人歪在康老犁的身上,撂起衣襟替他擦着胸膛上的汗水。康老犁原本掏出烟袋想抽烟,冯有槐女人身上的味道把他刺激得兴奋起来,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冯有槐女人的腰。

冯有槐女人又说:“土地妈没了十多年了,你就一直这么绷着?”

康老犁说:“不绷着怎么办?没地可刨,镐都闲得生锈了。”

冯有槐女人心疼地说:“绷得很难受吧?”

康老犁说:“想的时候就难受,不想的时候也没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你想过吗?”

康老犁说:“不常想,想也没用。”

冯有槐女人说:“你怎么不来找我?”

康老犁说:“我一个地主搞女人,没让人抓住就知足了,让人抓住还不把我整死?再说了,冯有槐跑了,我趁机占他女人的便宜,也忒不地道了。”

冯有槐女人叹了口气:“老犁啊,难得你还总想着冯有槐。”

康老犁说:“说实在的,虽说我给冯有槐扛过活,冯有槐借用过我老婆,可是冯有槐对我不薄。别的甭说,就说他卖给我的那些地吧,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白给一样。”

冯有槐女人说:“你啊傻吧你,你也不想想,冯有槐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儿,凭什么那么便宜就把地卖给了你?”

康老犁说:“他不是碰上过不去的坎了吗?你病、绍光病,还有你父亲又遭了绑票……”

冯有槐女人说:“胡扯他妈的蛋,他说什么你都信呀?”

康老犁有点儿蒙了:“这么说……他没跟我说实话?”

冯有槐女人说:“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康老犁说:“那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多地他说扔就扔了?一点儿不心疼?”

冯有槐女人说:“你是知道的,我娘家在河东,河东边是八路军的解放区。那边早就嚷嚷着要土改了,你光顾得低着脑袋种地,哪知道这些?”

康老犁说:“这就对了,他是怕当地主……他把这个地主让给我了。”

冯有槐女人说:“他知道和平土改的政策是浮财不动、底财不挖,就早早地把地换成了钱。”

康老犁说:“那些钱后来不就是一堆废纸吗?”

冯有槐女人说:“要不说他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儿呢,他又早早地把那些钱换成了金条,你知道吗?到了土改的时候,他整整攒了二十三根金条,小黄鱼儿似的,就埋在猪食槽子下面。”

康老犁震惊了:“啊……那么多金条?”

冯有槐女人说:“没了,黑了心的东西,都让他拿走了,一根都没给我留……”

康老犁的脑袋又空了,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冯有槐。冯有槐干的这些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儿的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冯有槐女人嘤嘤地哭泣起来:“老犁,我的命苦啊,遇上这么一个黑心的男人……”

康老犁像块石头一样,没吭声,也没动。

十九

康老犁愤怒了,村里的年轻人都中了邪。年轻的庄稼人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没地的时候想地,有了地又不想种,一个个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就像没媳妇的时候想媳妇,娶了媳妇又不好好伺候,跟地一起放在家里。这么好的地,这么好的媳妇,你们怎么离得开,你们不想吗?他的脑子里立刻响起了一支陕北民歌:白生生的大腿热乎乎的地,这样的好东西还留不住哥哥你……

年轻人大多走了,村里的地都留给“三八六九”了。“三八”是女人,“六”是孩子,“九”是老人。村子里一下冷清下来,趴在土地上的没有顶得起裤裆的男人,这地能种好吗?地跟女人一样,苗壮穗大,母壮儿肥。没有邦邦硬的小伙子,女人能生出好孩子吗?没有邦邦硬的庄稼把式,地里能长出好庄稼吗?

更可气的是康土地也要走了,跟着一伙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闯深圳去,说在那里能挣大钱。

康老犁说:“你再有钱管什么用?能吃钢镚儿嚼票子吗?”

康土地说:“有钱就能买粮食,买肉,买山珍海味,您怎么连这个理儿都不懂?”

康老犁说:“买你丈母娘的脚后跟,地里不长粮食,你手里的票子就是一把烂纸。你没挨过饿吗?你忘记买块糖球都要票了?你刚吃几顿饱饭呀,就把庄稼人的命根子忘了?”

康土地说:“您总抱着老死理儿不放,我跟您说不清楚,反正我得走,火车票都买好了。”

康土地跟康老犁说不清楚,康老犁跟康土地也说不清楚。气得康老犁到公社去找大老郭。人家告诉他,郭明已经调到县里去了,升官了,是县政协副主席。康老犁不知道政协副主席有多大,他只知道中国最大的官就是主席了,去世了的毛主席,曾经被打倒如今又平了反的刘少奇,不都是主席吗?康老犁为大老郭高兴。这一高兴,把对儿子的不满冲淡了许多。走就走吧,谁爱走就走吧。有屁股还愁挨打,有地还愁没人种?

康老犁把葫芦垡收拾得比小媳妇儿还漂亮,捎带着把冯有槐女人的土地也收拾得熨熨帖帖。小苗儿破了土,康老犁捏着灵巧的手指头,绣花般地间着苗儿;小苗儿盖上了地皮,康老犁又照看婴儿般地松土施肥;小苗儿没了膝盖,康老犁更像小伙子盼媳妇一样盼着庄稼扬花吐穗。这时候,他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把冯有槐的女人也脱得光溜溜的。松软的地皮凉凉的,庄稼叶子散发出来的清香也是凉凉的,让人很振奋。他搂着那发黄的月亮躺在垄沟里,柔柔的,软软的,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随着玉米拔节的声响,他的身子里面也发出清脆的拔节声。发黄的月亮明亮起来,他们像顽童似的欢唱着歌谣:“我的月亮我的镐,我的地啊我的穗……”

尽管柳林庄的年轻人都走了,地却没耽误。这一年老天爷帮忙,又一个好年景。地里场里,院里屋里,甚至河坡上、马路上、屋顶上,到处都是粮食。黄的玉米,红的高粱,白的棉花,堆成了山,码成了垛。丰收对于庄稼人来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比得儿子还要喜庆。可是柳林庄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摇晃着一张张愁苦的脸。

康老犁又不明白了,庄稼人的命里怎么这么多愁啊。没地的时候愁地,有了地愁种;种了地愁苗儿,苗儿长起来愁穗儿;穗儿满了愁收,收下来粮食却愁卖。祖祖辈辈的庄稼人,听说过粮食多了愁卖吗?丰收之后最多也就是粮食价低,还从来没有粮食卖不出去的时候。可是现在不行了,粮食是统购统销的金贵物资,不能随便卖,只能卖给国家的粮库。多年来粮库都空着,粮食收不上来的时候到各村去动员,说是爱国粮,谁不卖粮谁不爱国;说是战备粮,谁不卖粮谁反对备战,谁就是美帝苏修蒋介石的奸细走狗反动派。眼下粮食多了,他们又不收了。不是全不收,要排队卖粮。排队就排队,排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排上了。说你粮食水分大不收,说你粮食瘪不收,说你粮食杂质多不收,说你粮食不是优良品种不收……粮库那些大官小官包括记账的过秤的扛麻袋的都呼啦啦神气起来。一个个脸朝天肚子外鼓罗圈儿腿还要迈方步,牛得不行。愁眉苦脸的庄稼人得求他们了,请吃饭不去,送瓜果点心不要,直接往他们手里塞票子。塞票子也得有门子,找到门子塞了票子也只能收万八千斤的,多了还是不收。世道真是颠倒了,这不是撅着屁股让人家干还要倒补人家俩烧饼吗?榆林庄的沈老三,论起来还是康棉花的叔公,种了十三亩棉花,头茬就摘了八大车。沈老三把这八大车棉花拉到收购站,收购站前面已经排成了长龙,沈老三只好排在龙尾巴上。排了三天两夜不见动静,再长的龙只要龙头向前,龙尾巴也得跟着动啊。细一打听,收购站三天只收了不到二十户棉花,这二十户差不多都是走门子的。又等了两夜三天,龙尾巴还是纹丝不动。沈老三急了,一把火将八车棉花点着了……

沈老三烧棉花这件事正好被一个北京来的记者碰上了,还拍了照片。据说这照片发表在北京的一家报纸上了,报纸上一发表,上级重视了,县里专门来了人看着收棉花。那一年种棉花的都沾了沈老三的光,棉花都卖出去了。沈老三悔得肠子都青了,逢人便说,要知道那会儿烧一车留七车呀,我怎么这么傻,把八车都烧了呢?

粮食卖不出去,可公粮还要交。早先交公粮都是直接交粮食,一亩地二斗粮嘛。现在改章程了,公粮不收粮食,收钱。不单公粮收钱,村里的提留款也收钱,乡里的各项经费还收钱。钱钱钱,粮食卖不出去哪儿来的钱?就算粮食卖出去了,也不够交那些钱的。钱越交越多,有按土地交的,有按人口交的。不交不行,挨家挨户地收,乡里的干部带队,警察拎着警棍跟着,谁敢不交?有胆子大的,也有实在没钱的。不交怎么办?抓猪抓羊抱电视机拉被子扒房子,就是不要粮食。粮食啊粮食,这活命的粮食到如今连臭大粪都不如,扔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捡。

康老犁把儿媳沈雅兰养了一年的猪卖了,又把康土地寄回家的过年钱拿出来,总算把“收款执法队”糊弄过去了。那一年春节康土地没回家,说加一天班给三天的工资,要多挣几个钱。过大年的时候,康老犁把仅剩下的一把零票子拿出来,给小孙子买了两挂鞭炮,算是有了这么一点儿喜兴。

大年三十晚上,康老犁又提着灯笼背着粪筐出去了。儿媳沈雅兰说:“粮食都卖不出去,您还去捡什么粪呀?”

康老犁说:“粮食卖不出去也得种地呀,种地没有粪怎么行?”

沈雅兰知道劝不住公公,把两个刚出锅的黏豆包塞给了康老犁。康老犁闻了闻这香喷喷的黏豆包,没舍得吃,他想给冯有槐的女人送去,也算是过年惦记着她呢。他背着粪筐,怀里揣着黏豆包,走到冯有槐的家门口他才记起来,冯有槐的女人被儿子冯绍光接到城里过年了。大街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也是朦朦胧胧的,见不到人们走动的身影,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鞭炮响,像是在提醒着康老犁今天是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的康老犁感到很孤独,从来不知道孤独是啥滋味的人居然孤独起来。孤独的人都心软,眼睛也潮潮的想流泪。这是怎么了?戴了三十年地主分子的帽子,他没孤独过;老婆死了十多年了,他没孤独过;怎么现在竟然孤独起来了呢?他孤孤单单地朝村外的马路上走去,说是去捡粪,眼睛却不往路面上看。脑子里空荡荡的,脚步也轻飘飘的,眼前模糊起来,像是许多人从对面走过来。这人群中似乎有田小穗,有康土地,有康棉花,唯独没有冯有槐女人。不见冯有槐女人,却见到了冯有槐,冯有槐也像这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不出半点声音,只是朝着他笑,那笑容里似乎埋藏着许多奸诈……

康老犁醒来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白色,好半天他才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他奇怪,马路上不是有许多人吗?都哪儿去了?突然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是康棉花。康棉花见他醒来,反倒哭了。

康老犁问:“我这是怎么了?”

康棉花说:“还怎么了?我们都差点儿见不到您了……”

康老犁听康棉花抽抽搭搭地说了半天,才后怕起来。原来他大年三十的晚上出去捡粪,过半夜了还没回去。儿媳沈雅兰不放心了,给康棉花打了电话。康棉花的丈夫沈慎行在城里办了一家装修公司,生意很红火,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一家人过起了“准城里人”的小日子。康棉花原来准备年初一回老家的,沈雅兰的电话一打过来,康棉花急了,让沈慎行开着车就往家赶。赶到村西的马路旁边,沈慎行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下车一看正是老岳父康老犁。康棉花帮着沈慎行把康老犁弄上车,掉转车头直接送进了城里的医院里。

康老犁被检查出一个瘤子,长在了胃嘴上了。医院里为康老犁把瘤子摘掉了,康棉花便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胃里的瘤子摘了,身子却非常虚弱,需要好好调养,幸亏这瘤子是良性的,无关性命。也幸亏那天沈雅兰给康棉花打了电话,还幸亏康棉花和沈慎行及时回来找到了他。康老犁是泥人土命,命大。

二十

康老犁在女儿家里足足养了一个春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休息,也是第一次体验到了天伦之乐。

康棉花和沈慎行有一女一儿。会养儿先养女,女儿十一岁,上中学了,儿子五岁,上幼儿园。康老犁出院以后在康棉花家养病,小孙子就不去幼儿园了,整天价围着他姥爷长姥爷短,把他哄得合不拢嘴。外孙女放学回家,给他讲外面的新鲜事,还哇啦哇啦地背外语。康老犁觉得康棉花嫁给沈慎行算是福气了,过起了庄稼人羡慕的城里人的日子。

日子虽说过得很滋润,可毕竟是在女儿家。宁看儿子的屁股,不看女婿的脸。沈慎行很孝敬,从来没给过他半点儿脸色看。可是他总觉得住在女儿家名不正言不顺,病好一点儿就想回去,女儿劝女婿拦,外孙女外孙子拉着扯着不放。他只好又住下来了,人住下来了,心却飞到了柳林庄。他惦记着柳林庄的地,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他不在家,沈雅兰一个女人家知道怎么种那些地吗?一步三棵苗,苗出来要间苗,苗长起来要追肥要除草,沈雅兰能干好这些活茬儿吗?

过了谷雨就是立夏,他实在待不下去了,虽说心口窝儿的伤口还一阵阵地发疼,他还是执意要回去。康棉花一家人怎么留怎么劝都没用,他发起了脾气。

康老犁到家的那天是一个朗晴的上午,阳光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是沈慎行开车送他回来的,车子一下马路他就把车窗摇下来了。他闻到的是一股醉人的庄稼味道,其实马路两边的庄稼才刚刚破土。破土的小苗儿是不会散出很大的清香味儿的,康老犁却闻到了。到了村口,他让沈慎行把他的东西送到家里,自己却下了车直奔葫芦垡走去。他的脚步急匆匆的,有点儿乱。他的心跳起来,像是就要见到恋人一样地紧张而兴奋。这是怎么了?难道冯有槐女人在葫芦垡等着他吗?

出现在康老犁面前的葫芦垡,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就是在噩梦里,康老犁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他不像是从城里回来,像是从躲避战乱的深山老林重返故土;他不像是刚刚离开半年,像是离开了大半辈子。葫芦垡还保留着去年秋天他翻耕的原生态,一条一条的垄沟,一犁一犁的土块儿,一冬的风吹雪泡,变成了一个个小枕头一样的土坷垃。入春的第一件事,就是挥着木榔头将这些土坷垃砸碎,再用铁盖将垄沟拉平。这时候的土地才能叫做熟地,熟地的土壤是细碎的、松软的、潮湿的,像新磨出的玉米面。在这样的土地上耠好沟、撒好粪、点好种,再用挂着钢瓦的石砘子一盖一轧,那土地就像镜面一样地平整,像新布新棉做出的被子一样松软。几天以后,这崭新的土地上就会钻出一片齐刷刷、嫩生生的新绿,这是庄稼人的心血,庄稼人的成就,庄稼人的希望。

可是眼下,葫芦垡却像是一头死去的巨兽,皮肉已经腐烂得面目皆非,骨肉架子歪歪扭扭地显露出来,丑陋得让人恶心、想吐。一丛一缕的野草野菜.像趴在尸体上的苍蝇,疯狂地吞噬着腐败的血肉。康老犁不忍心再看下去了,眼睛离开了葫芦垡。与葫芦垡连接在一起的土地,包括冯有槐女人那块地,也都像葫芦垡一样,荒弃在潮白河西岸,成了没有人收拾埋葬的死尸。他在电匣子里听评书,知道了“荒无人烟”、“赤地千里”这两个词语,现在明白了这两个词语的真正含义。

康老犁一屁股坐在了葫芦垡的垄沟上,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想流泪,那眼睛也是干涩的。想大喊大叫,张开嘴却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也像这土地一样被荒弃了,被荒弃了的他和土地一起正在被风化着,被腐烂着。渐渐地,他也会被这苍蝇一样的荒草吞噬掉,被这苍蝇一样的荒草覆盖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前一片空寂,连一只飞鸟都没有,连一声汽车的喇叭都听不见。灰蒙蒙的天空中只有太阳,枯黄的太阳。弯弯曲曲的太阳光很不情愿地照射着这片荒芜的土地,他觉得这阳光也是阴冷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有人在说话,絮絮叨叨的一句话,像梦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是啊,怎么可能是这样呢?他终于明白了,说这些话的是他自己,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高高的、细细的、像挺拔的高粱秆一样的身影遮住了枯黄的阳光。

“爷爷,您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家吃饭吧,妈妈都等急了。”

他抬起头来,半天才看清是自己的孙子康自强。康自强已经十二岁了,在镇上读初中。放学回家后听说爷爷回来了却没有在家,放下书包就来葫芦垡找他。爷爷果然在这里,看见爷爷这样呆愣愣地自言自语,康自强害怕了。他急忙俯下身子拉扯着爷爷,爷爷却依然像僵尸似的一动不动。

“爷爷,你到底怎么了?你的病好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康老犁呆呆地看着孙子,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强强,告诉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自强疑惑地问:“爷爷,您说什么呢?”

康老犁依然颤巍巍地说:“土地,我在说土地。”

康自强担心地问:“您在说我爸爸吗?我爸爸怎么了?他不是在深圳打工吗?”

康老犁双手拍打着身边的垄沟,急火火地说:“我说的是这些土地,这些土地。”

康自强问:“这些土地怎么了?”

康老犁说:“这些土地怎么荒成了这个样子?”

康自强说:“哦,我妈说,反正种地赔钱,多种多赔,少种少赔,不种不赔,那索性就不种了。”

康老犁说:“这话是你妈说的?”

康自强点了点头。

康老犁突然吼叫起来:“你妈是混账!”

康自强说:“全村人都这么说的……”

康老犁猛地跳起来:“全村人都他妈是混账!”

二十一

康老犁连夜套好了耠子,备好了种子,拉着孙子,吼着儿媳妇来到了葫芦垡。管它地平不平,管它铺没铺底肥,管它锄没锄野草,先种上再说。农时不可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过了小满就是芒种,芒种不可强种。就是说,到了芒种时节,种什么都晚了。眼下刚过立夏,抓紧播种还来得及。一天一夜种好了葫芦垡,一天一夜又把冯有槐女人的地种上了。可是,紧连着葫芦垡和冯有槐女人地块的,还有大片荒芜的土地。怎么办?光靠一家三口一张耠子,半年也种不完。康老犁真的急了,急人肯定会有急办法。他跑到镇上,找到了农机站,跟人家好说歹说,答应先种地,等收了粮食再给钱。雇来三台播种机,歇人不歇马地干了三天三夜,总算把所有的荒地都种上了。

康老犁掰着指头算了算,他一口气种了二百多亩地,比当年他当地主的时候还多了一倍。地是种上了,麻烦接踵而来。使用播种机的钱是欠着农机站的,播在地里的种子是跟种子公司借的。这些田都是没经过整理的半生地,苗出来了草也跟着出来了,苗要间草要锄,这都是细致活儿。不但要间苗锄草,还要追施化肥、洒打农药。康老犁没办法,只好到镇上去雇人,雇会种庄稼活儿的民工。雇少了不行,康老犁精中选精,咬着牙雇了八个人。人雇来了要管吃管住,儿媳妇沈雅兰成了当年的田小穗,专门给这些雇工烧水做饭。康老犁则每天带着这些人在地里忙活。

康老犁又当上了地主,他自己却没觉得,忙昏了头了。

冯有槐女人回来了,是麦收之前回来的。冯有槐女人站在葫芦垡的地头上,看着康老犁正在指挥着民工给玉米追肥。她一下愣住了,这是康老犁吗?半年多没见,怎么变成小伙子了?他扛着整整一袋化肥,走在半尺宽的田埂上,腰不打晃,腿不打软,一边走还一边叫喊着:“喂,有你那么撒肥的吗?天女散花哪?你知道这化肥多少钱一斤吗?能这么糟蹋吗?你那腰里别着钢板哪?不能弯下吗……”

康老犁训斥着民工,自己又挎着装着化肥的篮子进了玉米地,像当地主的时候一样,什么活儿都要带头干,别人干得再好也不放心。正在这时候,他抬头看见了冯有槐女人。

冯有槐女人朝他走过来。

康老犁的心里有些紧张,突然记起了腊月三十那天给她送黏豆包儿的事。

冯有槐女人朝四下看了看,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呢?当队长了?”

康老犁说:“什么队长?这是我自己种的地。”

冯有槐女人说:“你种的地?你有这么多地吗?”

康老犁说:“我回来的时候这些地都荒着,管他是谁的,我都种上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种上了,人家回来跟你要地怎么办?”

康老犁说:“谁要是想种,我再还给他呀。反正不能让这地生荒着。”

冯有槐女人说:“你把地还给人家,你这地里种的粮食怎么办?”

康老犁说:“粮食是我种的,当然我要收了。”

冯有槐女人说:“那人家要是不让你收呢?地是人家的,谁让你种的?”

康老犁想了想,突然心里发起慌来。是呀,我种人家的地,经过谁同意了?过去就是跟地主租地也要写个字据,现在脑瓜一热就把别人的地种上了,真惹上了麻烦,无凭无据的,到哪儿讲理去?

冯有槐女人的话果然应验了。秋收一到,不少在外面打工的农户回来了,看见满地的玉米长得硬邦邦、金灿灿的,都红了眼,争着抢着要收。康老犁跟他们讲理,这二百多亩地,耕地播种欠人家农机钱三万多元,欠种子费两万多元,化肥钱四万多元,还雇了八个工,管吃管住每人每月三百元。你们要收地里的玉米也行,得把这些钱都摊出来。没有人愿意摊这笔钱,又都想收地里的玉米。地头上吵成了蛤蟆坑,康老犁一时拙嘴笨舌,寡不敌众,只好举着一把大镰刀,谁要是收他地里的玉米,他就跟谁玩儿命。

儿媳妇沈雅兰急了,找村主任。村主任叫张春富,一个连句整齐话都说不出来的窝囊废。分田到户之后,村干部变得有职无权,没有人愿意干了。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一个人维持着。他的任务就是到镇里开开会,开的什么会他说不清,回来也无须向什么人传达。村里出了什么事都没有人找他,找他也没用。张春富这个村主任,只比小庙里的土地爷多口气。沈雅兰找他,他听了半天连个屁都没放,沈雅兰只好去找镇里。

康老犁在地头上正跟农户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镇里来人了。年轻的宋镇长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小汽车里还走出来一个人,康老犁一看就乐了。此公不是别人,正是他心目中的老英雄大老郭。

康老犁激动得挥着大镰刀就朝大老郭扑了过去,年轻的宋镇长吓坏了,急忙用身子挡住了大老郭,怒斥着康老犁:“你……你要干什么?”

康老犁这才意识到手里的大镰刀,慌忙把大镰刀扔下。大老郭笑嘻嘻地走过来,紧紧地握着康老犁的手,使劲摇晃着。

农户们有认识大老郭的,看见大老郭跟康老犁如此亲热,顿时就蔫了下来。

年轻的宋镇长向农户们了解情况,没说几句,大老郭就明白了,对年轻的宋镇长说:“这可是个新闻,应该让电视台来报道报道。”

年轻的宋镇长没听明白:“啊……可是从哪个角度报道呢?”

大老郭说:“这种事,只有康老犁才干得出来。”

年轻的宋镇长更糊涂了,不明白大老郭说的是什么:“郭主席,您说康老犁这样做合法吗?”

大老郭看了看年轻的宋镇长,问:“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农民吗?”

年轻的镇长回答不上来,脸红了。

大老郭说:“只有把土地当成亲爹亲娘的人才是真正的农民。土地撂了荒,就等于是不孝儿女不养爹娘,让爹娘饿着肚子、光着身子。先别说这地里的庄稼该由谁来收,先给我登记一下,这些地都是谁撂荒的,荒一亩地罚二百块钱!”

大老郭这几句话把年轻的宋镇长说糊涂了,撂荒一亩地罚二百块钱,上面没这个政策呀。可是这话却把争着要收庄稼的农户镇住了。在这些农户眼里,大老郭依然有着无限的权威,他说出的话就是法,更何况他现在的官大了,那“法”的威力也更大了。农户们胆胆突突地看着大老郭,想辩解又没胆量,眼巴巴地露出了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

大老郭跟年轻的宋镇长走了,撂荒的钱当然没有罚,可是也没有人敢再到康老犁种的地里收庄稼了。

虽说康老犁种的这些地没赶上农时,他精耕细作,又追了不少化肥,还是有了个好收成。二百多亩地收了十五万斤粮食,把十五万斤粮食卖了,还了农机钱、种子钱,化肥钱,还欠一万多元的农药钱,八个民工的工钱也没有着落。

种了二百多亩地,着了一年的急,流了一年的汗,跟许多农户还闹翻了脸,到头来还赔了三万多元钱。

康老犁傻了。

二十二

康土地回来了。

康土地是被年轻的宋镇长找回来的,让他回来当村委会主任。不用问,这肯定是大老郭的建议。

康土地回来后马上制定了一条政策,分到谁名下的土地谁不愿意种可以交回来,土地交回来就不用再交提留款了。那些交回来的土地谁愿意种可以再跟村里签订合同,谁种地谁交提留款。康老犁觉得这政策合情合理,就又把自己种的那二百多亩地租过来。儿媳妇沈雅兰埋怨他,说去年种二百多亩地就赔了三万多块钱,今年再种不是还照样赔吗?康老犁让她别管,赔了钱他背债。儿媳妇闹到康土地那儿,康土地笑了笑,说他愿意种就让他种吧。赔点儿钱还好办,你要是不让他种,他把自己都会赔进去。

康老犁真是我行我素,又雇了八个民工。沈雅兰不愿意再给民工做饭了,他就把冯有槐女人找来,让她也算个雇工,专门为民工雇来的厨子。康老犁里外雇了九个人,土改前可称得上是大地主了。

他很得意,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又找城里的女儿康棉花借钱,买了一台拖拉机,说他也要搞农业机械化。他还是很能跟上潮流的。

康老犁返老还童、生机勃勃,有滋有味地当起了“地主”,还时不时地跟冯有槐女人温存一下。

冯有槐女人说:“你就不怕再来一次土改?”

康老犁说:“大不了再让我当一次地主,再让我挑着粪桶去淘大粪。实话跟你说,这辈子有两件事没干够,一个是地主没当够,二是大粪没淘够。”

冯有槐女人说:“你呀,就是拎粪勺的命。”

康老犁说:“我不拎粪勺,怎么会捞到你这个月亮呢?”

冯有槐女人借机撒娇捶打着康老犁,康老犁心里美美的,像揣着一轮明亮的月亮。

一切都很顺心,就是康土地让康老犁看不惯。

康土地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待了几年,再回到柳林庄,康老犁总觉得康土地不像自己的儿子了。他总觉得家里来了个亲戚,而且是大城市里来的阔亲戚。你瞧他,成天穿着笔挺的西装,扎着花条或花格的领带。雪白的衬衣一天一换,不脏也换。他还大兴土木,在家里修了个卫生间,里面安着能坐着屙屎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有电热水器,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洗澡,他自己洗,也让老婆孩子洗,不洗就不许上床睡觉。康老犁不洗,康老犁每年冬天都要进城泡一次澡。这对于柳林庄的庄稼人来说,已经是很奢侈了。早晨起来就去,带着一张葱花大饼,到了澡堂子里要一壶茶。然后把自己放进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池子里,大池子里的人烫得唱京剧、唱梆子。康老犁不会唱,忍不住地叫喊:“地呀我的穗,穗呀我的地。”有时候也喊“我的月亮”。没有人知道他在喊叫什么。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觉得冬天能在澡堂子里泡上一天,是最自由、最幸福、最开心的事,给个县长当都不换。

更让康老犁想不明白的是,康土地这个官当得比大老郭的谱儿还大。一个村主任,几品几级呀?连村委会的门楼都是新盖的,上面还挂着红字招牌。办公室里更是扎眼,大老板台,上面能睡下七八个民工。还有,也不知道那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买了一辆卧车,桑塔纳2000,小二十万呢。还有更邪性的,你一个村主任不在村里办公主事,却整天价坐着小卧车往外跑。进京下卫,接触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

柳林庄也像康土地一样越来越让康老犁觉得陌生了:先是搬进来一家塑料厂,紧接着便是家具厂、电镀厂、铝合金厂……好家伙,沿着潮白河边工厂一家挨一家。早两年潮白河里还能打鱼,现在河水都是机油色,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连河边的柳树都熏黄了,河滩上的草都是蔫头耷脑的。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工厂在柳林庄安家落户,柳林庄也出现了从来没见过的怪风景。临街的房子都改成了门脸儿,做起了各种各样的生意。有些是生意,比如小饭店、小杂货店、小服装店。有些就难说是什么生意了,写着美容美发足疗按摩的牌子,里面却坐满了光着大腿露着胸脯子的姑娘。康老犁有时候从那小门口过,里面的姑娘就朝康老犁招手。还有什么录像厅,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怪怪的,比“穗呀我的地”还让人乱性。还有什么洗浴中心,外面挂着的大照片就是一个光屁股女人,里面能干什么好事吗?

康老犁越来越觉得康土地的官当得出了格,他鼓了几次劲儿,下决心要跟儿子谈谈。谈话是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难得儿子能在家吃一次晚饭。沈雅兰像招待亲戚一样炒了四个菜,还摆上酒。康土地还很感慨:“唉,能在家吃顿饭,也是幸福啊。”

康老犁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当了村主任,怎么不操心庄稼人的地怎么种呀?”

康土地说:“地不是都承包到户了吗?各家的心各家操,我又不是生产队长。您没听电视里说政府要转变职能吗?”

康老犁说:“你不是生产队长也得管生产呀,去年大白菜行市好,今年全村都种起了大白菜,这样不行。你得跟大伙儿讲讲,抢市场不能一窝儿哄,到时候大白菜会卖不出去的。”

康土地说:“这用不着谁来操心,现在是市场经济了,种什么种多少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

康老犁不解:“谁的手?”

康土地笑了笑:“市场经济的手,这事您不懂。”

康老犁说:“过去当干部的,讲的是‘三同,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农民一身汗,他们身上也一身汗;农民一身泥,他们身上也一身泥。你整天价这西装大皮鞋,出门坐小汽车,我怎么越来越看你不像共产党的官呢。”

康土地笑了:“您说的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您说的是农耕社会,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了。”

康老犁说:“我就是不明白,你整天价往外跑什么?”

康土地说:“这就算往外跑了?过些天我们还要出国呢?中国已经‘入世了,一切都要跟国际接轨,您说我不往外跑行吗?”

康老犁说:“你整天这么大吃大喝、大手大脚的,那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康土地说:“这您放心,您儿子绝不会做那些贪污受贿、违法乱纪的事。”

康老犁觉得跟儿子已经无法说到一块儿了,有了儿子这句话,总算让他踏实了一点儿。

话还没谈透,门外面汽车的喇叭响。沈雅兰赶紧去开门,进来了一个人,也是西装领带白衬衫。沈雅兰喊着:“土地,你看谁来了?”

康土地急忙起身迎到门口,两个人握手捶胸嘻嘻哈哈闹了半天。来人站在了康老犁面前:“大叔,您不认识我了?”

康老犁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我见过你吗?”

来人笑了:“何止是见过呀?您是看着我光屁股长大的?”

康老犁更糊涂了:“你……我在澡堂子里见过你?”

来人大声说:“我是绍光,冯绍光……”

康老犁使劲摇着迷迷糊糊的大脑袋:“这年头是怎么了?人一到外面就脱皮,脱一层皮换一层皮,屎壳郎都变成唧鸟了。”

二十三

自从冯绍光回村之后,康土地就跟冯绍光真的成了亲哥儿俩。两个人三天两头地在一起喃嘀咕咕,嘀咕完了之后又到镇上或县上喝酒会客。康老犁觉得很别扭,可也说不出来别扭在什么地方。毕竟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热一点儿不好吗?亲热就亲热吧?可他们嘀咕什么呢?看着两个人红头涨脸的样子,好像在策划着一件天大的事情。到底什么事?康老犁懒得问他们。他觉得自己在儿子眼里,就是一个十足的土老帽儿。当年儿子跟他学耕地耠地、锄草薅苗、提粮下种、筛簸扬拿的时候,是何等的虚心啊,对他这个父亲是何等地崇拜啊!眼下,那些手艺儿子还记得吗?

康老犁不再理睬儿子,依然有滋有味地当自己的“地主”,每天带着民工给庄稼锄草追肥,在庄稼地里有滋有味地吃着冯有槐女人做的饭。

吃完了饭,民工们都到田间去了,冯有槐女人收拾完碗筷还不走,康老犁觉得她有话说。也该一起说说话了,这些天他心里长了草,也把冯有槐女人冷落了。

康老犁点着一锅烟,在田埂上坐好,又往里挪了挪屁股。这个很微妙的动作传达着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冯有槐女人接收到这个信息,就会非常乖巧地凑过来,将胳膊肘支在康老犁的膝盖上,然后扬起那布满蛛网般皱纹的小脸蛋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康老犁很喜欢冯有槐女人这神态,这才叫女人,这才叫女人味儿。自从跟了冯有槐女人他才明白,女人是应该有女人味道的。田小穗是个好女人,会干活儿,会过日子。可是好女人光会干活过日子还不行,还得会伺候男人,会在男人面前撒娇犯贱。将这样一个女人搂在怀里,男人才会感到成为真正的男人了。康老犁曾经把田小穗和冯有槐女人比较过,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穷人家的女人,一个是富人家的女人。穷人家的女人刚会走路就要学干活儿,为的是将来混口饭吃。富人家的女人不愁吃饭,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讨男人喜欢。所以穷人嘛,一定要娶个穷人的女人做老婆,这样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吃苦,还能帮助你把穷日子过下去。男人有了钱,一定要娶一个富家小姐,这样的女人能让你活出味道来。

让康老犁感到奇怪的是,冯有槐女人并没有把身子挪过来,依然低眉垂目地坐在康老犁对面。

康老犁看了看冯有槐女人,没说什么。

冯有槐女人低声说:“那死鬼回来了。”

康老犁心里一惊,烟袋锅里的烟灰都抖了出来。

冯有槐女人看着康老犁,不再说什么。

康老犁说:“这老东西还挺能活,他多大了。”

冯有槐女人说:“不是比你大六岁嘛。”

康老犁说:“他还挺硬朗?”

冯有槐女人掉起了眼泪。

康老犁问:“怎么了?”

冯有槐女人说:“他带回来一个女人,比绍光还小呢。”

康老犁点了点头:“看来那些金条还真用上了。”

冯有槐女人说:“他给了我一笔钱,说是给我的补偿。”

康老犁叹了口气:“算他还有份人心。”

冯有槐女人说:“绍光说……让我用这笔钱在城里买套房子……你要是愿意,咱俩就到城里去过。”

康老犁好像没听明白:“你说啥?我跟你……进城?”

冯有槐女人说:“反正你也一个人,我也一个人,老了搭个伴儿吧。”

康老犁说:“搭伴儿倒行,可进城不行。”

冯有槐女人说:“你不愿意进城?”

康老犁说:“我俩都进了城,这地谁种?”

冯有槐女人说:“这些地恐怕种不成了。”

康老犁问:“怎么?”

冯有槐女人说:“你不知道吗?康土地没跟你说吗?”

康老犁问:“说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那死鬼眼下算外商了,跟康土地合作开发,你不知道吗?”

康老犁问:“他们俩合作开发?开发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他们要在潮白河边建一个球场,这些地都得占了。”

康老犁问:“球场?建什么球场?建球场干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听说叫高什么夫,说是能赚大钱呢?能让柳林庄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康老犁立即愤怒起来:“扯他妈的淡,把土地建成球场,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冯有槐女人说:“他们说的咱不懂,可是咱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呀。你别担心,买了房还有些钱呢,够咱俩花的了。”

康老犁腾地站起来,攥着烟袋就走。

冯有槐女人问:“你去哪儿?”

康老犁说:“我要去问问康土地那兔崽子,他要把柳林庄折腾成什么样?”

二十四

不管康老犁如何强烈地反对,建设高尔夫球场的项目依然义无反顾地进行着。康土地的决心很大,腰杆也很硬,有人支持他。年轻的宋镇长和不大年轻的杨副县长就是他坚强的后台,这是一个招商引资的大项目,是一个发展经济、提高GDP指数的大政绩。这政绩不仅仅是柳林庄的,也是镇里的,更是县里的。由于宣传工作很到位,村里的大多数干部和村民也支持他。康老犁反对管什么?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在村民大会上,康土地和冯绍光可露大脸了,他们挥着拳头向村民许诺发誓,要带领柳林庄“一步进入小康”。过去不是喊“共产主义”吗?不是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只要把高尔夫球场建起来,这都不算什么。建一个球场,柳林庄就是天堂。是占了咱一些地,大部分都是河滩地,当然也有一些耕地。咱的地不是卖给人家,咱是用土地入股,咱所有村民都是股东。每年分红利,身不动膀不摇,到时候您就等着在家点钱吧。

有这样的好日子在前面等着,傻瓜才反对呢。

康老犁就是这样的傻瓜。他整天追着儿子吵,拦着冯绍光的小汽车不让他进村。他像疯了一样在柳林庄大街上喊着儿子的名字,骂他是败家子,骂他是汉奸卖国贼。康老犁越骂,高尔夫球场的项目进展得越快。很快,一条用白灰画成的线把葫芦垡和附近的地块儿圈了起来,说是要搞“七通一平”。这已经到了立秋时节,葫芦垡上种的晚茬玉米长得正欢实,一个个玉米棒子从叶杈里钻出来,吐着花红穗儿,鲜嫩嫩的、脆生生的,婴儿的小脑袋一样。你们这些败家的东西,难道就狠心把这一个个小脑袋砍掉吗?

康老犁白天黑夜不离开葫芦垡,连吃饭都是冯有槐女人给他送来。他在葫芦垡的田头搭了一个窝棚,他就在那里守着,身边放着一把锃光闪亮的大粪叉,谁要是敢毁他的葫芦垡,他就要跟谁拼老命了。不管是康土地还是冯绍光,哪怕是冯有槐来了,他也六亲不认。“庄严国土,守土有责”,他猛然间想起了当年抗日时的一条标语,就求小学教师给他用大红纸美术字写下来,贴在他的窝棚门口。康老犁成了一个捍卫国土的战士,他的心潮也像战士一样澎湃着。

康老犁并不是完全孤立的,也常常有人来声援他。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中老年人也有少数年轻人。他们不断给他通风报信,说这个项目是中央明文限制的,说省里并没有批准,说县里也有人反对云云。还有人动员康老犁到县里去上访,如果去他们也愿意跟着他一起去。康老犁犯起了倔,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死尸不离寸地。你们动员我去上访,说不定你们是康土地派来的奸细,我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把我的葫芦垡平了。

高尔夫球场的奠基仪式搞得非常隆重,从西边大马路一直到柳林庄村里村外,都贴上了大标语,拉上了过街横幅。会场就设在葫芦垡前面的潮白河大堤上,用杉篙木板搭的台,台上也挂着横幅标语。还从榆林庄请来了老年秧歌队,那些跟康土地一样发了疯的老头儿老太太打扮得跟妖精一样,也像妖精一样扭着屁股招摇过市。

来了许多小汽车,从小汽车里下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除了大官就是大款,还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凡是有大官和大款的地方,都会有这些让人看了眼晕的漂亮女人,连电视里都这样播送着。不知道是这些大官大款们不要脸,还是这些漂亮女人们不要脸。康老犁心里愤怒,看着一切都不顺眼,其实他心里也不是特别恨这些漂亮女人的。

突然开来了两台特大号的推土机,装甲车一样,轰隆隆直奔着葫芦垡来了。康老犁明白了,这两个庞然大物是来将葫芦碾平的。不是“七通一平”吗?第一平就要把葫芦垡上的晚玉米碾成烂泥。

康老犁抡着大粪叉冲了过去,横在了推土机的前面。推土机停下来,虎视眈眈地跟康老犁对峙着。那边的会场上高音喇叭响起来,宣布奠基仪式开始,台上突然站了两排有头有脸的人,还有一条长长的红绸子等着他们剪彩。康老犁沉不住气了,他已经预料到那边一剪彩,这边的推土机就会开向葫芦垡。他挡得住这钢铁大汉吗?挡不住怎么办?先让这些钢家伙把自己碾碎,不会的,他们不敢,他们肯定会派人把他抬起来、绑起来。康老犁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没容多想,就抡着大粪叉朝会场上冲去。

康老犁直接冲向了正站在话筒前面说话的康土地,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能啊,不能啊,你们不能这样啊……”

康土地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对康老犁说:“爹,我跟你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康老犁依然叫喊着:“你……你败家的东西,你不能把我们的命根子毁了啊……”

康土地说:“爹,这事是咱村委会决定的,是村民大会通过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康老犁跳了起来,吼叫着:“村委会决定又怎么样?村民大会通过又怎么样?都是你们这些败家子鼓动的。这土地是祖宗留下来的,你问祖宗同意了吗?这土地是留给后辈子孙的,你问子孙同意了吗?”

冯绍光上来拦住康老犁:“大叔,您消消火,您来,我跟您说……”

康老犁冲着冯绍光举起了大粪叉:“你闪开,你别跟我说,都是你拴的圈套儿。当年你爹拴好了圈套儿让我钻,临土改了把土地都卖给了我,让我当上了地主,他倒弄个贫农。你爹糊弄我,你现在又来糊弄康土地,你跟你爹一个样,都他妈是贼,卖国贼……”

一个穿戴华丽的老者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搀扶下走过来,和颜悦色地说:“老弟,还认得我吗?”

康老犁举着大粪叉瞪着老者,一句话也不说。

老者笑了起来:“哈哈哈,我一猜你就不认识我了,我是有槐,冯有槐啊。”老者说着,就向康老犁伸出了手,“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终于又见面了。”

康老犁瞪着冯有槐:“你躲开,我知道你是冯有槐,就是把你这老骨头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当年你卖了土地,换成了金条;你害死了我老婆,又揣着那些金条逃跑了。你以为你干的这些缺德事我不知道?”

冯有槐顿时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康老犁说:“我跟你的账单算,你坑害了我不要紧,你不该又来坑害柳林庄的乡亲啊。”

冯有槐说:“老弟,你误会我了,我是来帮助乡亲们脱贫致富的……”

康老犁甩开冯有槐,又转向康土地,哭叫着说:“土地,你明白了吧?他们是不怀好意啊,你别上当,别上他们的当啊……”

康土地火了:“爹,您是在妨碍公务,您要是不走,我就让人把您请走了。”

康老犁咕咚一下跪在了康土地面前:“土地,我给你跪下了,我给你跪下了土地……你把祖宗的地留下吧,留给咱们的后辈子孙吧……土地,爹求你了,爹跪下求你了……土地,我给你跪下了……土地,我跪下了……我给土地下跪了……”

康老犁哭着叫着,会场顿时清静下来。

一个人来到了康老犁面前,拉起了康老犁。

康老犁立即愣住了:“大老郭?郭主席……”

大老郭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主席了,退下来了。今天他们剪彩,算是瞧得起我,也把我请来了。”

康老犁问:“这么说,你也同意……”

大老郭说:“我来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没有经过审批的项目,你说得对,有些人不怀好意,他们想先动工,等既成事实后逼着上面表态。”

康老犁问:“你就不能制止他们?”

大老郭说:“我现在已经没有权力了,不过我有权利反映情况。走,你跟我走。”

康老犁问:“去哪儿?”

大老郭说:“我拉着你去找县委,找县委不行咱就去省里,省里不行咱就去中央告‘御状。”

康老犁哇地大哭起来:“大老郭,恩人啊……你要保住我们的土地啊。”

大老郭使劲捏了捏康老犁的肩膀,转身面向潮白河,面向葫芦垡,面向一望无际的肥田沃土,慢慢地跪下来。

康老犁也咕咚跪在了大老郭身边。

后面,许多人都默默地跪下来。

向土地下跪。

原刊责编张颐雯

【作者简介】王梓夫,男,北京通州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异母兄弟》,中短篇小说集《昨夜西风》、《蜜月日记》、《都市里的11种爱情》、《格外》、《王梓夫小说选》、《王梓夫自选集》(三卷),散文集《往事门前》,《王梓夫影视剧作选》及影视剧作多部。现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创作室任职,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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